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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红

作者:顾坚(现代)
栏目:文学.小说
类别:现代
大小:1.29M
评价星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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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节选

书籍章节作者介绍
  故事起始于上世纪70年代的苏北水乡里下河地区,描写了主人公丁存扣从九岁到三十五岁的人生历程;从懵懂无知的孩童,情窦初开的少年,意气风发的青年,直到为爱情而弃教经商的经历。期间,有庆芸、秀平、阿香、爱香、春妮等美丽善良的女子与他相恋,由此演绎出人间男女情爱过程中的美好与苦涩并存、快乐与悲怆交替的一幕幕活剧。
  小说以美丽、感伤、隐喻、感性的文字向读者展开了辽阔的充满生活真味的通俗画卷,一大批个性迥异而鲜明的人物群像被描绘得生动、鲜活,呼之欲出……
作者:顾坚
对于小说名,作者是这样解释的:元红,通常是指处女在初夜时所流的鲜血——但或许还可以隐含的看成人生的第一次——一种生命的突破,芽破土也算是初夜吧;长河冰破也算是初夜吧,蛾破茧也算是初夜吧;一种突破、一种改变、一种飞跃,每一次因梦想而流的血,都是元红。

 
1、哥嫂关起门了



  存扣瘫坐在那棵歪脖子苦楝树下面。对着北大河平静白亮的河水。发呆。小嘴嘟着。脸上枯着两道泪痕。

  他生气。生哥哥存根的气。

  存根和李庄的月红才认识半个把月,两人就粘乎上了。月红三天两头往这边跑。月红一来,存根就干不好活了。后来两个人干脆钻进堂屋西房间里,说说闲话,逗逗乐子。刚开始倒没感到存扣碍事,月红还爱逗弄这个圆头乖脑的小家伙玩呢。有时给他买上几粒糖果,有时捎些炒蚕豆或葵花子儿。存扣也挺喜欢这位姐姐的。他喜欢倚在她身边听她说话,看她一边说话一边飞快地打着绒线,时不时用星子一般亮的眼睛瞟他哥一眼,脸上忽然就一片桃红了,好看得像年画上的神仙姐姐呢。月红姐姐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气,不是雪花膏的香,也不是香肥皂的香,而是……咳,说不出来,反正挺好闻的,反正9岁的小存扣爱闻。可是过了几天月红却不要存扣赖在她身边玩儿了,她说“大人讲正事儿呢,小孩子不要听”,“豆腐桥那边跳白果的伢子多哩,你不去玩啊”,等等。总之,是支他走的意思。小存扣就有些嫉恨地望望他哥,悻悻地出去遛上一圈再回来。

  今天月红姐姐来时给她带来两个麻团,才在街上买的,轻轻咬开一个小洞,里面热气就冒出来了,黏黏糊糊的白糖汁儿直往外流。存扣吃得心满意足,吃完了,还把手指摆嘴里吮吮,有甜气呢。手上有油,可不能浪费,往头上抹抹。这是存扣的习惯动作,吃油条也这样。

  “吃过咧,吃饱咧,可以出去玩玩咧。”哥哥一直坐在床边上看他吃,看他把两个麻团全撂下肚。

  月红也坐在灯柜儿旁边看他吃,咪咪地笑。脸上有些酡红。

  “我不。我要和你们一起玩。”存扣说,一边从灯柜上拿来茶缸,出房门去倒些凉茶来喝。“两个麻团一缸茶,吃得肚里饱嘎嘎”,乡下人上街总喜欢如此打发自己。麻团油腻,吃过了喝些茶,解渴又消化,适意。

  存扣前脚才出房门存根跟脚就把门关上了。“出去玩半个小时,哥哥要和你月红姐商量大事!”存根在里面粗着嗓子说。像吼。

  存扣回过身怔怔地站在房门口,脸都气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想不到哥哥这样对他。有什么得不了的秘密事要关起门来说!他嘴巴动了动,骂出一句话来:“特务!狗特务!”

  骂完后把茶缸往方桌上很响地一礅,就冲出门去。院子里几只鸡婆见他来势凶猛,张开翅膀两面直奔。

  “让你们聊个够!让你们聊个够!”存扣气咻咻地走到巷子北头荣桂家屋后的猪圈时,从菜园的篱笆上狠劲拔出一根细竹条,在猪圈檐口下一撇一捺地挥舞。草顶上纷披下来的丝瓜藤络被齐刷刷地斩断,乱七搭八落了一地。也有那种叫“嗡子”的黄口黑身的大蜂子不小心被击中,发出“噗”一声响,稀里糊涂肯定来不及疼就死去了。尸体被打出老远,不一会就会被哪窝蚂蚁发现,用一天的时间把它挪进洞里。

  拿丝瓜藤撒过气,存扣一下子软了下来。他低着头,一步一蹭地往北面大河边走,坐到岸上那棵歪脖子苦楝树下面。这是他常来的地方。当他在受了委屈的时候,心里烦的时候,想妈妈的时候,他就来这儿,坐在这树下,呆呆地望着大河,一望半天。

  打存扣五岁死了爸,他妈桂香就正常不归家了。把兄弟俩扔在家里,大带小。桂香在外面做“关亡”的营生。“关亡”就是走阴差,能把人家的祖宗亡人从阴曹地府带上来,借她的口说话。桂香生意做得好,有人说她是天生跑码头的“江湖命”。确实,桂香一年起码有10个月是在外面的。可她却总说自己是个“筛斗命”,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丈夫死后她开始吃纸烟。丑的不吃,像8分的“经济”、1角4的“勇士”从来没得眼向,正常是2角6的“玫瑰”,2角8的“华新”,2角9的“飞马”,最次也起码是2角的“光荣”。还好麻一口儿,半斤大曲打不倒她。又爱摸个牌,嫌小不怕大,却输多赢少。她手敞,除了孝敬庄上干部,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沾她光的也不少,逢年过节带回一大堆稀罕物品和吃食,分分就没有了。所以尽管在外面做偏门营生,在庄上倒是落有好名声。有时候深更半夜桂香也会突然回来,手里端张罩子灯在床上细细地照,眼泪滴在俩兄弟脸上,灯光烘醒了他们,睁开眼,一声“妈”还未喊出口,就被妈捺进嘴里的薄荷糖或云片糕堵住了。妈熄灯躺在哥俩中间。哥哥岁数大,身子靠着妈妈睡着不敢动;存扣却不管,双手勾住妈的头,一条腿还搁妈身上,生怕妈飞了似的。可是早上起来妈还是不在了。灯柜上搁着吃食、钱和粮票。妈早走了,妈是顺路来家一趟的,有条黑蓬船在东河浜等着她呢。

  存扣和哥一起过,就成了哥的影子,走哪都跟着。哥上学也跟。一个人在操场边上玩。捉蜜蜂;找蝉蜕;望学生上体育课,嘿嘿地傻乐。有时上课时他从后门偷偷爬进去,像条狗坐在哥的课桌下,极专注地摆弄他找来的宝贝。他从不打扰哥。他和哥感情很深。

  存扣上小学这年哥高中毕业了,他没有务农的心,天天瞅空儿到离家不远的街上跟瘸子长宝学修理。修锁、配钥匙、修电筒、有线广播和收音机,什么都来,杂家。也就小半年,该摸着的东西都摸着了,就回家在自家西厢房朝外的一面墙上凿了个门脸儿,自个儿单干起来。找来两个旧音箱摆在门口,成天开着响儿,引来不少男女伢子到他铺子里玩,看他修东西,听歌曲儿。存根的维修店比庄上的文化室还热闹。





2、烤蛇肉



  月红就是在维修店和哥搭上的。她家在顾缸西面三里路的李庄,那天她到顾缸街上买毛线,顺便把她哥的五节头长电筒带来修,她哥晚上看鱼塘没支亮手电可不行。哥把电筒开关拆开,几下摆弄便修好了,说声“接触不良”就递给了月红。月红问“几钱呀”,哥很洒脱地说“算了,小意思,没费电费材料的”。月红盯住哥看,忽然脸就红了,说声“难为你了”,转身下了台阶。才走几步哥把她叫住了,给了她几颗乳珠儿,说“你这电筒五节头的,电大,给你几颗带家去,烧坏了有得换。”存扣看到哥一直用眼睛把月红送出好远,直到从巷头转弯不见了。哥眼睛亮亮的,像在想些什么。

  过了两天月红倒又来了。她带来个硬纸有线广播,说是声音嗄,难听,让存根师傅修修。这是个简单活,不知为啥哥却捣鼓了个把小时才弄妥了。月红也就陪着个把小时。开始是站在柜台外面等,以后哥叫她坐到柜台里头等。存根修,月红就坐旁边看。这以后月红来铺子的次数就越密了,有东西修也来,没东西修也来。一来半天。街坊邻居都说这两个人相好了。又说大概桂香回家来就要请媒人去说亲了。

  想不到哥是个花喜鹊,和月红姐相好就不理宝宝(兴化方言,对弟妹或比自己年纪小的同辈人都可以叫“宝宝”)了。存扣恨恨地想,妈妈回来准告他一状,教妈妈骂他!妈妈每次家来都说在外面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哩,每次走都叮嘱他要带好我哩,——你看,今天月红姐姐来他就把我关到房门外头来了。真是欺人哟!

  现在是早上九点多钟光景,东面水码头上一个人也没有,煮早中饭的人该来淘米洗菜了。这是庄上最好的水码头,不是碎砖乱石垒的,也不是在河里打桩再担上木筏和竹排,而是两块建桥用的水泥板接的,远远塌塌地伸进河中。可以一次蹲不少人呢。这码头下面尽是砖头瓦瓣,老辈人说这河边上原来有座龙王庙的,以后不知为什么坍塌了。想必是年纪太老了。碎砖烂瓦全推进了河里。因此夏天在这里洗澡游泳的大人孩子就特别多,脚踩不到河泥,水就不浑,随你放鸭似的人在里面扑腾,水总是清的,照样有人淘米洗菜挑水吃。不像旁的码头,黄昏时河里洗澡的人多了,来挑水的人就把桶往河中间一撂,激起一片浪花来,吆喝道:“二小,替我到河心兜两桶干净水来!”

  淘米洗菜的人则把淘箩篮子伸向河里:“丫头,帮着到远处清下子!”

  这码头就是好。顾缸庄头一名。

  存扣百无聊赖地坐在树根下面,把面前丛生的狗尾巴草拔起来,箭矢似地射进河里。水面上杂乱地浮着,慢慢地往远处漾去。一只牛蜢飞过来,锔上楝树的皱皮,存扣窝起手掌,“啪”地一拍,然后拎起它的尸体扔向河面。太轻,扔不远。水面“咕”地翻起一朵蘑菇伞状的水花,不知打哪里出来的一尾软鳝猛地蹿上来,一口把它吞了。尾巴一摆,倏忽间就消失在远处,后面留下一道浅白的水痕,马上就不见了。

  头顶上的蝉又叫了起来,“知儿——知儿——”就一个腔调,听得人要打瞌睡。存扣不喜欢听。存扣喜欢听歌曲,像现在广播和收音机里老放的彩色电影《红雨》里的插曲《赤脚医生歌》他就很喜欢听:

  赤脚医生向阳花,广阔天地把根扎。

  千朵万朵红似火,贫下中农啊,贫下中农,人人夸,人人夸……

  好像应了存扣的心思,远处庄中间的高音喇叭里突然就传来了嘹亮又雄壮的歌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存扣最不欢喜听这首歌了,翻来覆去的“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唻就是好”。罗嗦!听哥哥讲,我养下来时就文化大革命了,现在都七五年了,还在文化大革命,还“就是好”“就是好”,也不晓得就是好什么……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回家了。

  “存扣,你在这里做什么呀,——呆里木痴的!”

  “他是想看她妈妈的关亡船呢。”

  “哈哈!”

  这时候机工保国家屋东山的树林子里出来几个赤身裸体晒得像泥鳅的伢子,嘻嘻哈哈地朝存扣走来。存扣看到是他的同学:保连,进财,马锁。

  “小瘌疤”保连11岁了,岁数在班上最大;人也最顽皮,是男生当中的“号头鸭”。进财和马锁就是他的狗腿子。还有东连。暑假期间他们几个常在一起玩。

  保连手持一根秫秸,上头挑着一条半死不活的青蛇。连秫秸带蛇往存扣面前一撂,吓了存扣忙往旁边一跳。“胆小鬼,这蛇没毒。又没劲了。”保连说。

  可没劲了的蛇还是挺怕人的。它挣扎着,头往上拗,蛇信子通红,一吐一吐的。几个人围着它,商量它的后事。说撂进河里,怕它活过来,会不会引蛇来报仇,蛇是认得人的,摸得到你家,躲到你家灶房的草里,盘到你家被窝里,挂在你家屋梁上。如果死在河里臭了,大人晓得了会挨骂的。老郎中顾汉荣做药酒,要是把蛇送给他,可以换几块薄荷糖吃吃的。可是春上他死了。“还是烧了吃掉吧。”马锁提议。

  大家一致赞成。

  存扣很兴奋。他已忘记了哥哥给他的不快。他吃过烤山芋,烤青蛙,烤长鱼,就是没有吃过烤蛇。他听说蛇肉最嫩,吃在嘴里打仨嘴巴不松口。但说归说,存扣从没看过庄上人吃蛇的,大概是因为它样子太瘆人的缘故。还有,蛇吃老鼠,青蛙吃虫,是好人,所以大人们不吃它们。

  保连三下五除二剥了蛇皮。剥了皮的蛇居然还没死,雪白粉嫩的身体扭来扭去,像裸体的美人。马锁和财宝到附近鸭奶奶的灶房里偷来了火柴和黄豆秸子。火点起来了,烧得劈劈啪啪的,蛇撂在里面,不一会儿大家就闻到了奇异的香气。一道涎水挂在保连的下巴上,拉得老长。

  存扣分得一段尾巴。他吹吹上面的灰,吃得很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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