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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红

_14 顾坚(现代)
  存扣望着爱香的背影,心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是……秀平。真像。只是比秀平更苗条些。也更活泼些。
 
96、妹妹要嫁人了
  “嗳呀呀……一晃我们倒长这么大了……”存扣唏嘘着,突然脸上一顽皮,看着爱香说:“有个人尽拣好话说。和我玩最有意思,和他玩就没意思了?”
  存扣听阿香说去年她被家里人许给了西面郝家庄村民主任家的老二。腊月里订的亲。那小子长爱香两岁,初中毕业,在庄上做电工。现在团结河上“郑氏船厂”订了条二十五吨水泥船,父子俩整天在那督工,现在船已下水,机器也装好了,在装修船屋呢。
  爱香一愣,旋即脸上飞红,攥起拳头打了一下存扣肩膀。“啪”地一声,手劲还挺大。“不来了,又欺负我!……和他玩就是没意思嘛……粗夯货。不好玩。馋猫儿似的尽想占人家便宜!”
  存扣哈哈大笑。“你笑啥啊!”爱香又羞又恼:咋到了存扣面前就藏不住话了呢,这不,又透秘密给他了,让他发笑了。嘴撅着,眼看到别处。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存扣说,“规规矩矩地说,这人咋样,对你?”
  “他——么,人还算憨实,对我可抠死眼呢。带了几发信了,要我去。我不去,我要多陪妈妈几天。”爱香说这次回来后就不出去做生意了,郝家那边承包了蟹塘,要爸爸过去,两亲家合伙干;爱弟上了圩里勤丰庄上的绣花厂。至于她,大船一装修好就上船到江南搞运输了,江南那边有郝家庄的人,跟他们都联系好了,去就有得装。
  “你和他?就你们两人上船?”存扣问。才问出口就后悔了,现在农村里小对象一起出去做生意的很多,就在一起了,年龄到了再办结婚仪式。自己这一问爱香又要难堪了。
  这回爱香却没有嗔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突然展颜一笑:“存扣哥哥,到我家院子打枣儿吃吧,好多都熟了哩!”
  爱香家门口是个野鱼塘,小时候存扣最喜欢在塘边钓鱼钓虾。野鱼塘是个珍珠塘,里面整齐地钉了好几排茅竹桩,拉起塑料绳,把骟好的歪儿装在尼龙网兜里吊在绳子上养在水中间。虽然钓不到大鱼,但小鱼小虾倒很多,而且很爱上钩,小半天功夫钓上的鱼虾就够外婆煮一大碗。外婆放老咸菜煮,加上红红的尖角椒,烧得辣乎乎的,可好吃哩。不过钓鱼的时候线不能放得太远,否则甩钩容易勾住绳子和网兜,那就麻烦了,急哭了都没用。
  门口是鱼塘有好处,院子前面就可以有自家单独的水码头,洗洗汰汰挺方便。吃水还是要到北面大河里拎或挑,鱼塘里是呆(读ai,第二声)水,不流通,因些不能吃。靠码头的岸上长着一颗歪脖子枣树,结满一树的果子,成熟后大得像鸽蛋子儿,上来是浅浅的嫩绿,长到最后就转成了赭红色,又脆又甜。存扣小时候可没少吃。
  进了爱香家院子,就看到她奶奶手里拿着半个葫芦壳儿,嘴里“咕咕咕”地唤着鸡给它们喂食,是稻子。存扣几年不见她了。叫了一声“奶奶”。奶奶上来一看,就说“这不是存扣吗,长这么大了,快进屋,进屋里玩。”
  十二岁的爱男和五岁的天赐从屋里蹦跳着出来。天赐长得很可爱,肉乎乎的,圆脸薄嘴唇,也像爱香是毛狸眼,像个女伢子。脑后留根细细的辫子(这是里下河水乡地区惯宝宝的发式:“长毛子”,到十三岁才能剃掉);右边耳朵上戴一颗叫“狗屎丁儿”的金耳坠儿;脖子上套着银项圈;手上有手镯,脚上有脚镯,带两个小铃儿,一跑一步响(戴这么多东西是要“拴”住、“套”住伢子,保佑的意思,水乡古老的风习了。存扣小时候戴过银索锁,就是要“锁”住、“扣”住他)。小家伙认不得存扣,仰着头,大眼睛骨碌骨碌朝他脸上看,存扣想捏他小鼻子,小东西机灵地一闪躲过了,得意地咧开豁巴齿“嘿嘿”乐开了。爱香要他“喊哥哥”,他就脆生生喊了。“哥哥”就是亲戚,天赐不怯生了,亮出手上的一摞“洋牌”给存扣看。存扣把他抱起来,对着他红喷喷的小脸蛋上狠狠地逮了一口。
  爱香问爱男:“妈妈呢?”
  “上河西买农药了。说是田里起稻灰虱了,明后天就要打呢!”爱男一边说着,一边也打量着存扣。这女伢,大方又秀气。大约也上五年级了吧。
  爱香从屋里拿出根细竹竿,对弟妹说:“打枣吃喽!”天赐高兴极了,拉着爱男的手跟着。“拣熟的打啊!”奶奶在后面叫道。
  爱香到了树下,凉鞋儿一脱,裤脚子一卷,露出两只小巧的脚丫子和雪白的腿肚儿,攀住树噌噌地爬上了叉丫处,身手好敏捷好利索,真个英姿飒爽!探身要存扣把竹竿接给她。东一竿子西一棒地拣那些染了红的打起来。存扣抬头看时,看到了爱香鹅黄色“的确良”衬衫里面两个浑圆的奶根儿,身上一热,忙站开了去。靠河边的一根枝上红枣儿最多,爱香手够着给了一竿,枣儿簌簌地落在地上直蹦,天赐两只小手逮这个拿那个,头都忙出汗来了。有七八个“噼噼啪啪”掉进了水里,爱男马上拿起鱼抄儿,非常准确地将它们一一抄上来,无一漏网。
  存扣叫道:“够了,够了,青的都打下来了!”
  爱香收住竿,蹲下来往下蹭,蹭到歪脖处想往下跳,却有些犹豫,怕跳下来脚吃不消。“哥哥接一把!”爱男叫道,存扣忙上前伸着双臂等着,“嘿”地一声,爱香整个扑到存扣怀里,抱住他的头,饶是存扣力大,还是蹬蹬往后退了两步才刹住。轻轻地放下爱香。
97、重回旧日时光
  存扣本来想在王家庄安静几天等着通知的,哪晓得刚到就碰上爱香。长成大姑娘的爱香俊俏活泼,既老成又天真;还跟以前一样,亲亲热热,“哥哥”不离口,要跟着他玩。这让存扣感到欢喜,和亲切。爱香没上过多少学,过早地进入了社会,表达思想和感情的方式自然而干练,保留了传统水乡女子那种原始的纯朴,和学校里读书的女生很不一样,存扣感到舒服,新鲜,有一种疏落很久但一直藏在心底的温馨的情愫失而复得的感觉。
  存扣对爱香说:“和你在一起,就让我想起小时候,——那时多有意思。无忧无虑!”
  “怎么无忧无虑?你那时还欺我哩,不带我玩,我追着你哭。”
  “那么远的事你还记得?以后,长大了,不是全依你么?”
  “我啥事记不得,小时候的事我全装心里哩。存扣哥哥,说真的,小时候和你玩是我最快活的时候,我时常拿出来想想哩!”
  “和你玩最有意思了!”爱香又补充了一句。看来真的这样,儿时的友谊是最珍贵的,很难忘却掉。
  晚上存扣在爱香家院内乘凉,外婆也一起过来了。外婆、爱香的奶奶和妈妈、爱香和爱男坐在凉床子上;存扣和天赐两个男的则坐在一张饭桌上。天赐已经很喜欢存扣这个大哥哥了,缠着他说东说西的,小嘴不得闲。爱香妈从屋里拿出两个绿皮香瓜切成角分给大家吃,说今年在棉花田里秧(注:栽)了两趟瓜,一趟在田中间没人晓得,一趟离田埂不远,结的瓜就经常被人偷。——“这两个是摘的里头的。”
  “馋猫儿鼻子尖。你秧的瓜靠路边,闻得到香哩,过路的晓得了当然要摘来吃吃。”外婆说。
  吃着香瓜,又谈到稻上来了。“明天去打药,家家都有稻灰虱。——广发说的,过了这两天就迟了。”爱香妈说。
  广发是庄上的农机员,家里兼卖农药。农药是拿的乡里农药厂的,他里头有熟人,弄得到,进得还便宜。每年卖农药是他就有不少进账。他做农机员多年,对庄稼虫害了如指掌,一有虫讯他就用粉笔写在墙上的水泥黑板上通知大家,买什么药,怎么打。
  爱香对存扣说:“存扣哥哥,明儿早上我陪不成你了,我要和妈妈下田。”
  “打药啊?我和你去!”存扣说。
  “瞎说哦,咋能要你去!药水味哄哄的。——你是学生,做不来的。”爱香妈说。
  “唉,你从小就没下过田,又没打过药,弄得中毒了咋办。别去了,你舅舅、舅母说明天要带你过哩!”外婆也说。
  存扣坚持要去。说闲着也是闲着,下田去锻炼锻炼,长长学问。他想说“正好体验一下生活”的,怕文绉绉的她们不懂,就没说。
  爱香却很兴奋,说存扣哥哥要去就让他去,“妈,你在家里弄饭,我们起早去,打得快11点就回来了!”
  外婆见爱香要存扣去,想了想,对存扣说:“你去也行,但千万要小心。戴口罩,少说话。”又对爱香妈说“存扣没做过,新鲜哩。”
  “两个伢子从小就好,长大了还是好,在一起热闹。”一边吃着烟的奶奶接上了茬。
  “可不,”外婆笑着说,“穿开裤裆两人就在一起玩,手拉手的。睡一个大匾,上桥也要一起去。”
  “那时说要把爱香许给存扣的哟!”爱香妈也笑开了。
  “不来了不来了,你们又瞎说了!”爱香听得难为情,撒娇起来。爱男也咕咕地笑。天赐不知所以,见大家都笑,也跟在后面笑了几声。“嘿嘿嘿!”小老卵似的。
  “可现在我家爱香配不上啰,存扣就要上大学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哩。”爱香妈说。
  “上大学出来做大干部?”奶奶又接上来,“那以后找存扣买个农药化肥不费事啦!”
  “那个自然!”外婆自豪地说,打起了包票。
  存扣听着她们说,心里有些跳跳的,脸上发热。他感到好亲切,感到兴奋。
  第二天一大早爱香就来喊存扣,爱香妈煮了薄粥,摊了麦饼,要他们吃饱了。两人就背着喷雾器下了地,在田头的打水塘边兑好药,一人一个畈子并排地朝前打。爱香家种了四亩水稻。
  脚踩进稻田里还有些凉,走了几步就适应了,反而感到踩在绵糯的湿泥上很舒服。水不高,齐脚脖子上一点点。稻叶上尽是露水,一会儿就把裤子和褂子下摆沾湿了。有些枝叶间结着罗罗网儿,也沾着露水,蜘蛛跟平时屋里看到的不同,小得多,颜色也不一样,淡绿的,大概是保护色。动物常用这一招,猎食和保护自己。一种只有五分钱大小的青蛙叉手叉脚地吊在稻叶上,全身碧绿,不注意看以为是只绿蚂蚱,农人都叫它“唤鸽子”,大概像鸽子一样“咕咕”叫唤吧。存扣心里疑惑,就小东西能叫出多大声音来唦!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蟋蟀和蝉也不大,发的声音小么?存扣就爱揣摩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从小就这样,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他左手压着手柄,右手控制着喷雾杆儿,上来总没有爱香打得好——她能喷出一个很好看的扇形的雾面——他偷偷看了几眼她的动作,调整高度和角度,不大会儿也和她打得一模一样了。他俩都戴着口罩儿,不好说话,存扣有时看到爱香的两只大眼睛瞅他,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含着笑意。存扣就感到爱香很美丽,站在水稻田间,嫩葱似的。十八岁,应该是女子最好的年龄吧。他感到不上学的女伢子身材发育要比上学的好,健美,苗条,脸色好,全是劳动的缘故。在阳光和新鲜空气中劳作,自自由由的,人能不变美么?做学生一年到头坐在学校里,运动少,压力又大,虽然不劳动,但又是另一种苦法。不少女生长得团团胖胖的像个麻团,有的脸上还长些痤疮,甚至还有长胡子的,真是难看死了。当然也有身材好长得漂亮可爱的,秀平和阿香就是。但是好像很少。他想上学其实也是蛮残酷的,就是不留级不复读,小学六年,初中六年,大学还有四年,有的还读什么研究生,就要到二十大几岁。多少大好青春就在课本中和压力下消磨殆尽,等还过神来人都老了,女伢子都断了女儿光了。不上学的女伢子天真烂漫,生机勃勃。你上了大学有了工作又咋了,你过一天人家也过一天,不一定过得不如你快活,现在国家形势好了,乡下人个个能大显神通,发财致富把日子过得乐淘淘的多啊。各人各过法,你看爱香过得丑啊?和对象玩大船搞运输,一年弄得好抵拿工资的若干年!存扣抬眼看看爱香这位儿时的伙伴,心里为她高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他用鼻子重重叹了个气。爱香粗黑的独辫子垂在身后,聚精会神地动作,真像……唉。
  打完了爱香家的田还剩些药水,爱香说打在外婆田里吧。外婆就亩把生活田,两个人来回走了几趟就打完了。回来时外婆晓得了这事,高兴地说:“两个乖乖贴已,——省得存扣舅舅来打了。”
98、我把身体献给你
  一晃就在外婆和舅舅家过了七天。这几天过得愉快,身心轻松。因为这儿安逸,又有爱香陪他玩。但存扣得回顾庄了。高考过去已经十二天,第一批本科就要出来了。中午存扣看到爱香对她说:“我要回去了哩,马上就要有消息了。”爱香望着他,眸子里就有了一层迷濛,像雾。过了会儿说:“你家去吧。存扣哥哥,今天晚上北面孙家庄有电影,你陪我去看。”存扣应了。
  孙家庄在王家庄西北,四里路,要过两座桥,一座大桥,一座小桥;还要过一个叫“花子坟”的坟地(据说以前专门埋要饭花子等客死外乡的人)。以前方圆十几里地哪个村庄有电影,周围各庄都有不少人赶过去看,直到半夜才回来;现在到外庄看电影的热情就小得多,改革开放好几年了,农民都有了自己的奔头,不像老早那样闲落了,而且精神生活的丰富渠道也多了,以前哪家有个半导体收音机就了不得了,现在很多人家都添了唱片机、单双卡收录机,还有人家都置上了电视机,坐在庄头上就能听歌、听书、看电影。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上外庄看电影,多是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爱扎堆,图热闹,看电影是假玩是真。男女伢子团在一起,你推他搡的,嘴里骂着,心里却高兴。很多就挤出意思来了,偷着你捏我一把,我掐你一下。说不定过几天媒人就两边走动了。已有感情的恋人更是利用看电影偷偷约下子会,回去甜蜜销魂好几天。
  电影在孙家庄南面的晒场上放。今晚放的是《南北少林》和《杜十娘》。《南北少林》存扣在田垛看过,是学校组织看的,存扣很喜欢看,李连杰、胡坚强主演的么,两个都是他的偶像;《杜十娘》是潘虹主演的古装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他上五年级时就从借的保国的一本白话小说中知道了。爱香嘴儿巧,笑咪咪地跟南面边上一对小姐弟协商了几句,两个伢子就挪挪屁股把长凳让出一半来,让爱香和存扣勉勉强强地坐下了。两人是吃了早夜饭洗过澡来的,存扣穿件浅蓝T恤,爱香穿的粉红色短袖衬衫,两人挤坐一起肉碰肉的,存扣感到爱香的胳膊滑腻得很,暖和和的。存扣就想起了上初一时和梁庆芸看电影的情景来了,心里有些草草的,身上好像有个虱子在哪儿爬,老要动。间歇打南面吹来阵阵小风,爱香身上清新的女伢味儿就往鼻孔里钻,存扣心里就开始跳,这味道他熟悉,就是秀平和阿香身上的味道,一样的。
  好像两个人都看得心不在焉。两姐弟倒是来神,又叫又笑的。之间存扣利用换片时间到田里撒了一泡尿,再回来时爱香客气地对他说“你来了啊”,把存扣弄得有些一愣。两人都有些拘谨了,也不知为啥。
  散场的时候两人走着走着就落在了后面。本来王家庄今晚来的人就不多,五六个小青年呼啸着一起冲向前面去了。天上腊子(月亮)蛮好,照得周边不多的白云像棉絮似的。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青蛙好像也叫累了,间歇性地“啯啯”叫上几声,少有应和。有时走着走着,却有一只青蛙在脚边跳起,“咚”地跳入旁边的水沟里了。天地间很静,以至能听到河里菱盘间“咕嘟”冒出气泡的破裂声和水田间青蛇和黄鳝游动的声音。存扣清了清喉咙,居然很响,在野地里传出好远。
  “哥哥,你冷?”爱香轻柔地问存扣。
  “不冷,你呢?”
  “有点哩。”说着,就倚着存扣的膀子走,指头扣着他的指头。像小时候,手搀手。
  存扣有些发抖。爱香说:“哥哥,你还是冷。”倚得更紧了。
  走到前面的小桥上,水泥桥,两块并拢板的,不长,两边却加了栏杆。月光洒在桥面上,白白的,像铺了一层霜。爱香说歇会儿,两人就倚着栏杆站着。
  “今夜腊子真好。”存扣没头没脑地说。
  “是哩……哥哥。”爱香抱着他的臂,声音有些抖颤。
  又没话了。怎么啦,今晚。白天有说有笑的。
  “哥哥,明天你就要走了。”还是爱香先说话。“我心里舍不得哩,……难过哩。”
  听她这一说,存扣心里的伤感也漫上来。他低下头看爱香。爱香抬起头来,目光清澈,深潭似的。两人眼里全是爱怜。存扣叹一口气,爱怜地摸了一下爱香的头发。
  爱香的头就靠上了存扣的胸口。
  “哥哥,这几天是我最快活的日子……我以为你把我忘记了呢。”
  “咋会。”存扣轻声答他。
  “哥哥还是对我像以前一样好。哥哥,和你在一起最投机,我最开心。”
  “你走了,我也要走了。上他那儿去。”爱香说,“他那个人实在,对我很好,我要他做啥他都肯。可是我心里对他就不像你这般喜欢……存扣哥哥,其实我是顶喜欢你的,从小就这样,出去做生意我还时常想到你……”
  存扣一动不动地听她往下说。“哥哥,我这样说你不要发笑。我晓得我配不上你,我又没上几天学,和你天上天下哩……真不配哩。可我还是要说,我怕你不晓得,我要你晓得了,晓得爱香妹妹对你好,让你以后有时间也想想她……我以为我一世说不成了哩。”
  存扣听她絮絮地说着,胸口起合,心潮激荡。这是人世间多纯真至美的感情,拿多少钱也买不到。他只感到幸福;感到对不起她,好心痛。为什么有这么多女伢对他一往情深,小时候一起玩的和大了在学校认识的,莫非他真有一种女儿缘么。爱香说着说着就流泪了,整个人都在他胸脯上了。她头上的香皂味和身上散发出来的甜味往他鼻孔里直钻。他下意识抱住她。他下意识地捉住她的粗辫子,一节一节地往下捋,最后抓住长长的软软的辫梢儿。他有些恍惚了……
  “哥哥,我说了你真不要发笑呀。其实呀……我心里老早就把我当成是你的人了哩。去年订亲时我还哭了,当时我自己也不晓得做啥子要哭,现在晓得了,是我心里总有你……存扣哥哥,你在听吗?”
  “在听,爱香,妹妹……”
  “我这回去了就是他的人了,和他……在一起了。”爱香突然抬起头,睫毛上沾着泪珠儿,有些张惶的样子,急促地说:“存扣哥哥,我要和你好,把头一次给你,你要么?哥哥你要么?”
  存扣一怔,马上浑身颤抖起来。“不能呀……妹!”“能!能的!”俩个人搂在一起,抖着,大喘着气。爱香的手伸进了存扣T恤内狠劲地抚摸,揪住他的裤带。
  天上那堆白云遮住了月亮,天地间一片朦胧的光辉。
  ……
  “存扣哥哥,今世我可不怨了。”平息后的爱香窝在存扣怀里,叹息而满足地说。
 
99、想起她的处女宝
  存扣起大早回到了顾庄家里。走时没有去和爱香告别。妈妈还没有回来。俊杰倒是从李家庄回来了,歪缠着存扣要他讲故事,要他传授武功。那只大鹅对俊杰又敬又怕,怕的原因是他老想往她身上骑,可是鹅毕竟不是驼鸟,没那么大的身量,每当俊杰双手扶住她修长的脖子作势要跨上身时,鹅马上就识破他的企图,没命地大声叫唤:“嘎哦——!嘎哦——!”伸着头拚命往外挣,硕大的翅膀扑扇着,扇起一地黄尘来,拎着两只红脚掌频率惊人地往外面逃,方屁股扭得像风风火火的妇人,然后站在巷子里昂着头朝俊杰叫,好像在抱怨:小主人,我也不情愿扫你的兴,可是实在吃不消你。俊杰就对她宽容地挥挥手:“去吧!太白,去吧!”
  “太白”是俊杰给大白鹅取的名字。先前本来叫“小白”的,但他发现有的人家的白猫和白狗也叫这个名字时就决定改名,况且这名字似乎也不够穷尽他这只鹅格外的洁白无暇。——简直是冰清玉洁。有人赞她“真是太白了,太爱干净了,又漂亮又威风”,这小子灵机一动就改成了“太白”。一个“太”字,极尽鹅之风流。存扣心想,这名字其实挺有文化的,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字就叫“太白”么。当然俊杰是未必知道的,这小子上二年级,学习一向潦草,是个聪明不用功的家伙,整天恋着玩。哥哥嫂嫂溺爱他,常无奈地对他说:“你呀,抵你叔叔一半就好了!”
  存扣回到家里又有些心烦意乱。他到顾庄中学玩练了双杠,发觉气力大不如从前了。篮球场上也没有人来打球了;也打不成,除了草,到处有黑豆似的羊屎和绿色的鹅便,密密麻麻的,简直下不了脚。下午存扣陪嫂嫂月红下田打了一回药。穿着哥哥的旧外衣,斜挎着喷雾器往田里走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年轻的农民。他纯熟地在水田里打着药,月红非常惊讶,“咋会打的?打这么好?”存扣回答道:“在外婆那边学的。”这一答步子倒走不匀了,漂亮的喷雾扇面走了形。
  晚上存扣在蚊账里高低睡不着,想着爱香。凉席下面藏着他一条三角裤头儿。他在回来的路上拉开裤子对着稻田哗哗撒尿的时候看到翻出来的裤头上沾着几点鲜红,像水粉的桃花瓣儿。他马上就醒悟过来:这是爱香的处女宝啊!沾染了他的下体,就又沾到了裤头上。他马上就硬起来,捧在手里,发现包皮向后翻出来不少,试着用手褪褪,连根都露了出来,嫩红的。他想,从昨天晚上半夜起,十九岁的他真正成了大人,成了男人了。不再是伢子了。如果不是爱香,起码还要等好几年吧。他的心中有了一种志得意满的感觉,有些雄纠纠地。下面却软不下来,拱着裤子走了两条田埂。好在路上没人。
  这当儿,他悄悄地摸索着把裤头儿拿出来,贴在脸上闻闻,一股奇异的略带腥气的味道沁人心脾,让他心醉神迷。黑暗中他又看到了爱香,月夜下面光裸如玉的身体,红喷喷娇羞的俏脸,星眼迷离,小嘴微张气喘吁吁,圆鼓鼓的两个奶子,前头锔着红豆样小小的乳头,平坦娇嫩的肚皮上小深坑一样的肚脐儿,两腿间的隆丘,淡疏的毛,浑圆雪白的屁股和光肥的大腿;以及那白蛇样的扭动和夺魂摄魄的呻吟……存扣下面昂奋起来,用手握着,像摩挲着一只兔子,快感如潮水奔涌而至,一注注热浆不可遏止地喷在他的肚皮上,前胸;有一注打在凉席上,“啪”一声响……
  夜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条大铁船带在湖边上,大半个船身插在芦竹丛里,四周都是绿油油的硕大的芦叶,嫩白的芦竹花轻轻摇曳着,船头上有两个交缠在一起的雪白胴体。是他,和爱香。正要紧时密密的芦苇突然朝两边豁开,钻出来两只小划子,两个同样赤身裸体的女娃子挺立船头,一个朝他嘿嘿冷笑,一个则无限艾怨地瞅着他,一串串泪珠从大眼睛里无声地下滑……他和爱香都惊住了。爱香把脸埋在他的心口上,紧紧地搂住他。这时又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喊,回头看时,一叶扁舟箭一般飞来,船上一个裸着黝黑结实的上身的后生手举一柄鱼叉奋力掷过来,呼啸着从存扣耳边掠过,没入芦丛间去了……存扣惊叫一声,醒了过来,浑身都濡湿了。
  那个冷笑的人是秀平。
  看着他淌着眼泪的是阿香。他记不起阿香已很久了。
  至于那接着赶过来的后生是谁?他好像完全陌生。他想了好长时间,硬是想不出。
  两天后,庄河南响起了经久热烈的鞭炮声,那个在唐刘中学上高中的矮冬瓜女生接到了厦门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大学顺带贺二十岁,亲戚好友纷纷挑着盒担来祝贺,人人都说庄上出了女状元;两天后,庄河西的“老瘌疤”进仁家里响起了第一波咒骂声。自估五百多分的顾保连龟缩在灶膛后,沮丧地忍受着父亲的训斥;两天后,存扣躲在房间里不敢出门。他怕听着外面哐哐的足音和呕嘈的议论。他吃饭时都不敢看家人的脸。他臊。
  ……
100、被迫复读
  两艘客轮几乎同时靠上了兴化小南门轮船码头。挤出狭窄的检票口,桂香和存扣一前一后地走在古城老旧的街道中。桂香打前挑着担子,前头是装着书籍的木箱,后头是装着被褥和衣服鞋子的蛇皮袋、枕头和棉席,担子不算重,但路不大,行人多,挤挤磕磕的,走了一段路她就浑身出汗,头发粘上了额头。后面的存扣右肩上也扛着一个蛇皮袋,左手提着“太白”。
  “太白”的两只红脚掌被草绳绑着;她一大早告别了尚在睡梦中的小主人,跟着桂香和存扣坐上了轮船,走了八十里水路,来到兴化古城。这是她今生最远的一趟旅行,并不是所有的鹅都有着这样的殊遇。“太白”昂着头四处打量,眼睛里充满了迷惑,也许还有好奇。这么多的房子,人,声音。太热闹。和顾庄的小河、田野、巷弄的安宁平和太不一样。这是哪,带我来这干什么,她也许在这样想。
  存扣的蛇皮袋里放着糯米、绿豆、红豆和花生。这些东西也用小袋子装着,大口袋装小口袋。这些东西和“太白”都是送给陆校长的礼物。
  存扣落榜了,离中专第二批的分数线尚差三分。存扣简直不相信这个事实。他的同学也不相信。金祥写来信安慰他,说都怪考试时那场倒霉的感冒,还有沙眼。抱病染疾考试哪有不受影响的,要么肯定能考上的。说文科班考上了十个,只有一个本科,就是重读了三年的往届生朱春旺,是上海财经学院;其余都是大专中专。李秋生是镇江粮校,程霞是盐城商校。至于他,“真难为情,也考砸了,上了南京建筑学校。大专。”存扣没有想到的是跟着程霞也来了信。她用唯物辩证法来开导和安慰存扣:今年考不上不是坏事,凭你的才干和人品上个大专中专是浪费,正好攒足精神明年上本科;多上一年算什么,你才十九呢,我倒二十了。(注:不知道你在班上为什么总是一副老大的样子,其实好多同学——包括李金祥——都比你大。)假期我接到通知比较迟,所没有去顾庄姨娘家,也就没有去看你,请你千万勿怪。希望你到了复读的学校能和我通信。接到你信的日子将是我最隆重的节日。
  顾庄中学的陆校长是兴化本城人,扎根农村整整二十年,今年终于回城了,调到兴化板桥中学任副校长。板桥中学是郊区中学,校舍破旧不堪,但近几年由于办了文科补习班,引进了几位有专长的教师,升学率很高,因而各乡镇的文科落榜生趋之若鹜,托人情,找关系,请客送礼,削尖脑袋要进来,以至于一个教室里竟坐进了上百号人,课桌密密麻麻,坐在凳上腰都没法弯。真是不得了。板桥中学的领导和文补班老师因此牛气冲天,声称“来了板桥中学文补班,就等于一脚跨进了大学门”,每年开学前家里客人盈门,直到开学后还常有客求访,本来严重超员的班上冷不丁又塞进一个人来;当然各家的储藏室里又来了一次丰收,这不足为奇。
  存扣复读当然要找陆校长。陆校长对存扣再熟不过,这个忙他肯定要帮。他对存扣说“你来板桥不是来考大学的,是来考重点的。”存扣马上听出来这是一个病句:“重点”也是大学么。可能在“大学”前面省掉了“普通”两个字。不管句子有没有病,存扣听出了陆校长的对自己的器重和期望。他点了点头,很郑重,很坚定。陆校长怪桂香“乡里乡亲的,带礼做啥,——家里东西都吃不掉,没法处理呢!”桂香说“哪能呢,再相熟也不能空手两拳头地来。您都帮了大忙了!——也没得好东西,就地里长的。还有这只鹅,你杀了吃。”陆校长赞道:“这鹅好威风!”要存扣拎给班主任钱老师——“他管着你呢,打个招呼吧。”桂香和存扣都很感动,陆校长就是贴己,跟自家人一样。
  于是“太白”就扔进了钱老师的鹅栏里了。这板桥中学东面临着条河,多年弃用了,生满了水花生和浮萍,钱老师的家就在河边上,因此就有了养几只鹅的得天独厚条件。估计养了吃肉吃蛋是假,还是图个怡情养性,工作之余看看鹅,喂喂鹅,蛮有意思吧。听说钱老师工于书法,尤擅行书,那东晋时“书圣”王羲之也是喜欢养鹅写鹅的,钱老师养鹅是否是效仿王氏就不得而知了。
  因而“太白”就暂且免去了割颈之厄,在钱老师的鹅栏一隅有了个栖身之处。更有意义的是,“太白”居然来板桥后第一天,在离家八十里远的一个陌生人家的鹅栏里产下了她的第一个蛋。大如香瓜,白莹光洁的蛋身上沾染着几丝殷红的血丝。“太白”伫立在她的处女作前愣怔了好久,她的心里一定不胜感慨,无限唏嘘,可她不会表达,只是用特别柔情的眼神默黙地抚摸着它。这时候伸过来一只白胖的手,把蛋取走了。这就是她的新主人:钱老师。此人圆圆的脸,圆圆的眼镜,圆圆的肚皮,圆圆的手;还有圆圆的声调。以后存扣上了他第一节语文课,就知道他的书法也是圆圆的,纯熟而没有棱角。暖和和滑腻腻的大鹅蛋捧在钱老师手里,那感觉跟捧着一个孩子娇嫩热情的脸蛋差不多。钱老师快活地笑了。笑声如铃。如年轻女子。不知道他如何知天命之年仍拥有如此骄人声线的。他的笑声意味着“太白”可以相对安全地存活生命,说不定还要格外受到宠爱。这个蛋真是生得好,太及时了。
  存扣就和“太白”一起开始了在板桥中学的新生活。人生总是充满了戏剧性。快乐和苦痛,光明和黯淡,轮番上场,精彩纷呈。
101、难兄难弟
  有人说,补习班是个大杂烩,大染缸,五湖四海,三教九流,各式人等搀合一起,鱼龙混杂,简直一(个)特殊的小社会。对于这种说法存扣以前听人讲过,感到言过其实,夸张玄乎,现在身临其境才知道此言原来不虚。落榜生年龄稍长,阅历多些,大抵都经受过程度不同的心灵创痛,比起应届生来,成熟中挟着苍桑,有的甚至情感变异,神经质,近乎变态,这在那些重读数年不中的复读生身上表现尤为明显和特出。
  同一个班上,岁数大的胡子拉碴,满脸风霜,岁数小的还是天真烂漫的垂髫少年,年龄差距很大。班上有个二十五的,自称“八年抗战”,打从一九七八年就参加高考,至今正好八年,其坚韧不拔永不妥协的精神可谓登峰造极,抱定“不上大学死不休”的宗旨,以超龄为极限,考不上结婚生子做爸爸。此子乃一乡书记大公子是也。据说他的一弟一妹已从大中院校毕业参加工作了;现在教高一体育和高二语文的正是他的两届同学;他考大学那年现在的同学有的正好上小学五年级,他等啊等,等了七八个年头,现在和他们一起在一个教室听讲了,真是有兄长风度。
  此人名叫张褔来,生得黑胖,屁股甚大,如发福妇女之肥臀,走路一扭一扭,说话好以兰花指点点戳戳,却长着一副络腮胡子,喉咙甚粗,男貌女相,颇为滑稽。还有一个叫刘祥生的三朝元老,人瘦削而高,少言寡语,一脸肃穆,端坐凳上,时不时身子一哆嗦,熟悉他的人说他已练提肛功二载,说如此可以强肾健脾,延年益寿;每至晚间睡前他先以手电巡视床底一回,这病根是去年暑假落下的,再次落榜后的他被做教师的父亲关在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攻书,忽一日倦怠之时掏出小说来看,不意一抬头看到窗户外其严父狞笑着看他,一惊之下从此竟生臆症,读书时要检查窗帘和门缝——门缝用胶布贴上,睡觉要检查床铺下面,老是担心有人偷窥偷听,成了强迫症状。
  心灵的伤痛和压力使不少人都有了怪态异状,有一个叫姜国和的家伙喜欢挤眉弄眼嗅鼻子,才与之接触都以为是他说话时的辅佐表情抑或什么暗示,他邻桌后门颇松,放屁奇臭,且有故意做大音量嫌疑,音调短促高亢,放过后却正襟危坐,形色坦然,面对旁人左右问询(“你小子放屁了?”“谁放的臭狗屁?”“你放的?”等等。)做不屑状,绝不承认自己所为,这时坐在邻座的姜国和便马上眉毛眼睛鼻子大动,兼以脸红脖子粗,主动辩白,却又不敢揭发“元凶”,状极可怜。
  文补班还有两个学生都毕业几年了,又重来上学。一个叫刘存锁,学木匠两年,师傅除了让他拉拉锯凿凿木榫,总不教他更细作的本事,而把他整个当个佣人待:早上起来替师傅倒尿鳖,替师娘倒小马子;尿鳖倒进茅缸后要用小石子放里面加水荡得哗哗响,不准生尿碱尿垢,小马子用竹刷把儿刷仔细了,放到鼻子上闻不能有骚气味。吃饭时端碗分筷加饭也是他,洗碗抺桌更不用说了。晚上把几条大猪子的草料铡足了才能入睡,还要带着师傅才五岁的小二子睡,这家伙是个“来尿宝”,一夜要起来拉几回尿。这哪里是学徒?刘存锁想起了上学的好处,后悔当时不用功,现在寄人篱下吃尽辛苦,发誓重返校门,考大学以改变悽惨命运。另一个叫马骏的是学漆匠,大概也是受不了苦重新选择了复读。痛定思痛人就能特别用功自觉,这两个人次年双双中榜。刘存锁和“八年抗战”一起上了淮阴师范。
  班上有好几个是上一届文补班的落榜生,难兄难弟们惺惺相惜,聚集在教室后一个角落里,形成一个部落。他们好以过来人身份向新同学介绍这个学校有趣好玩的事情,每个任课老师的特点、喜好和糗事,说到精彩处主动地哈哈大笑,很有点炫耀的意思。李中堂这小子长相蛮帅,身量高,四肢匀称,脑勺后留着港台明星样式的长头发,听说高中三年都是做班长的,没哪个老师不说他聪明,就是恋玩,谈恋爱,好吃,考试靠突击,所以复读了两年玩了两年,人是越来越油,能和学校的年轻老师同吃同睡称兄道弟,对学校领导和年长老师又极其恭敬和殷勤,是个很来事的家伙。
  有个同学偷偷披露了李中堂的糗事:说是开学前李中堂父母把一篮鸡蛋给他,要他去找学校蒋荫元主任帮忙复读的事。学校对自家分数高的落榜生总是考虑优先照顾入学的,就是不送鸡蛋也不大要紧。但李之父母总觉得不好,要他送了。他拎着鸡蛋到了主任家,教历史的主任真是恨铁不成钢,教训了他一通诸如“为山九仞,功亏一箧”之类的话,“家里这么困难,还不晓得用点功早点考出去!”要他把鸡蛋拎回去。这小子挨了骂,欢天喜地的,真把鸡蛋拎走了,却不是拎回家去,在学校南面二百米的丰收桥上十块钱卖了,竹篮也不要了,作价八角钱。兜里有了钱马上踅进小饭馆点了一碟花生米,一个炒菜,一个汤,来了瓶“二两五”,喝过吃饱去二招(兴化县第二招待所)洗了把澡,睡到黄昏才回家,告知父母“蛋送掉了;有了上了。”
  李中堂有天早上要一个同学去茶馆吃早点喝茶,那个同学说正好没钱了,他想了想,手伸进兜里捏了捏,说:“我有!”进了茶馆掏出所有的硬镚儿凑起来,只够买一份茶头(百叶切成的干丝)带一个包子。兴化喝早茶风气很盛,不少人早上不在家吃早饭,到饭店点一个茶头,来笼杂色(由包子,蒸饺,烧卖,油糕等组成),拎瓶开水,到柜台上抓把散装茶叶,喝得全身通泰略出微汗打着饱嗝儿才出去。两个人对面坐着,就一碟干丝一个肉包子,极是寒碜,他们自己倒不觉得,李中堂吃包馅另一个吃包皮,为享受的时间长一点,他俩一根一根的吃干丝。只是拚命地喝人家的茶,两人喝掉三瓶开水,上柜台上抓了三次茶叶,第四次去抓时老板忍不住吼了起来,把他俩轰了出去。
  这位同学忠告大家:“别看李中堂对人热情的样子,其实是个穷鬼啬鬼促狭鬼,千万别上他套儿。”周末他常喊人去影剧院看电影,那架势像掏钱请客的样子,几个人到了影剧院买票口,他马上冲上去往窗口挤,要大家在后面推着他打着撑子,好不容易挨上了,手伸到兜里摸半天掏不出一毛钱来,里面外面的人都在催,他把头转过来向大家求援:“凑凑!兄弟们凑凑!钱撂在宿舍里了!”结果是别人请了他的客。到饭店也常常类似这样。现在老同学都识破了他这招,“你们新来的可要小心哦!”
  存扣和大家听得饶有兴致,跟着发笑。他对李中堂其人倒产生了一点喜欢。他喜欢机智人物,哪怕有点赖皮,这种人往往真率。千人一面有啥意思,人是要有点个性的。
  以后李中堂主动向存扣自我介绍:“我叫李中堂。老板桥(中学)的。”
  “噢。中堂大人。”存扣不卑不亢。
  “啊哈!你……”这句答话让李中堂感到意外和快乐。“你好幽默哦!”
  “我叫丁存扣。田垛来的。”
  “我有个同学叫朱网扣。”李中堂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我暑假时去望他,你晓得他在做甚?在烧书!把书呀卷子呀拿到河边柳树底下烧,边烧边哭。他哭着说多年的青春都卖在这些书上了,却没有结果,——‘烧掉!烧掉这些狗日的书,今生今世不看书了!’”
  “他父母亲骂了他;女朋友也吹了。”李中堂补充介绍。
  “现在人呢?在班上吗?”存扣问。同是天涯沦落人,存扣对这个朱网扣生起了同情。
  “受刺激了,有些神经兮兮的,在家蹲着呢。不晓得过向时会不会来。——跟我一样,来上就‘高六’了。”“你呢?”他跟着问。
  “‘高四’。”存扣答。
  “哦,那你没事,有得考哩!”
  “什么意思?”存扣盯着他,有些不悦。
  “嘿嘿,我说错了。掌嘴。”作势打自己嘴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明晚周末你家去么,不家去我们去看电影?史泰龙主演的《第一滴血》!”
  “不去。”存扣一口回绝。
102、鹅葬腹中
  现在,95名复读生,直笔笔坐在一个教室里。脸上表情各异,层次丰富,这是非复读班上看不到的。黯然;肃穆;疲颓;坚毅;迷茫;亢奋……还有如水的娴静。无论何种表情,细细推敲起来都有种悲怆的意味。像是从战场上撤退下来的一支部队。失败了,受伤了,但是没有死,还有不服,还有希望。南北各四的玻璃窗全敞着,西南角的后门也洞开,但教室里还是弥漫着浓郁的人体的味道。汗气,狐臭,屁味。当然,还有芬芳。
  班上有女生二十名。值得一提的是有三个名字相当近似:王桂红。王晓红。王映红。
  这三个“红”都来自下面乡镇。乡下女子爱叫“红”,看到名字大抵就能猜到性别。而城里女孩名字就暧昧得多。第一天钱老师在讲台上用悦人的声调唱着花名册时,随着一个个名字次第从座位站起,存扣顿时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毕强。一个才十七岁的兴化城少女。如花少年未长成,小脸蛋嫩白,奶乎乎的。杏仁眼里透着稚气和灵气。却是班上高考政治分数最高的。90分。被选为政治课代表。
  胡佳。身材颀长,胸部隐约,短头发,黑,像个男孩。又是另一番气质,清爽而无邪。兴化中学毕业。班上高考英语最佳者。回答问题爱侧歪着脑袋,憨态可掬。
  蔡磊。第一眼见到她,视线准先落在那根非常张扬地撅在脑后的约三十公分的粗黑辫子上。辫梢儿稍长。打着蝴碟结儿。像艺术品,使人有伸手摸一把的欲望。嘴很好看,小巧而丰满,微翘。是张快嘴,相当能说。外号“nearby”。据说是她上初中时老爱拿小东西砸人玩儿,被砸的人回过头来,她的男生同座不敢说她所为,又怕人误会自己,故意大声而反复朗读“nearby”(旁边)这个单词以暗示,自此落下这个绰号。存扣看过她以低鞭腿踢过一个身高马大喜欢嘻皮赖脸的男生,动作泼辣而干脆,使得蛮像样子。
  吴晓敏。一种放大尺寸的美人。有一米七高,大脸,宽肩,宠大胸部,大手大脚。却大的美好和谐。小腹向下胯骨部分极平坦而阔大。从后面看,健硕的腰部下面丰饶饱满,是个很好的屁股。使人联想到“生殖之神”这样的字眼,容易勾起人的恋母情结。后来男生宿舍有人议论如果娶得此女归,不但睡觉的时候将很温暖安宁,而且笃定能生出一长串好儿女。太适合做妈妈了。太适合做祖母了。吴晓敏大眼睛,眼神温柔又坚定,是个非常大气的城市女孩。她有个叫吴妈的绰号,不知道起名者是不是从《阿Q正传》中撷来的。
  唐诗君。古典娴静,微胖而白,打两个辫子。睫毛密而长,帘一般遮住深潭样的纯净而含情的明眸。讲话少,爱微笑着打量你。眼神就是她的语言,什么都有,由你去猜吧。
  有人说:上理科的抽象思维发达,为人处事严谨;上文科的形象思维丰富,多是性情中人。漂亮的可爱的女孩大多是性情中人,因此漂亮的可爱的女孩爱上文科。又有人说:漂亮的女孩往往不安分,是些可爱的坏女孩,因此不容易考得上。因此落榜的女孩大多更是漂亮可爱中的精品。真是诚哉斯言。文补班美女多,这给经受了落榜之痛的男生们多少是个安慰,让他们在枯燥紧张的复读生活中头上总流动着温柔爽洁的可以从中生出无限绮念的美好的轻云。
  钱老师的鹅们从东面那条废河里爬上来,排着不太整齐的队伍摇摇摆摆地跩出自家院门来到操场上。这些打小生活在校园里的家伙见多识广,敢在行人中见缝插针昂然向前,趾高气扬,在行进中无所顾忌地拉出绿屎。没人敢动它们一根羽毛,因为它们是学校德高望重的语文教研组长钱老师家的畜牲。鹅们在操场上闲庭信步,双杠区的一隅则是它们栖息的领地。奇怪的是这个紧靠城市的中学体育风气倒不如偏僻乡镇中学那么浓厚:没有早锻炼;篮球架破旧不堪,篮板上油漆脱落,现出木材本色,有的地方已被风雨侵蚀得发黑;两副单杠上生了红锈,两副半双杠(有一副双杠只剩下一根,伶仃地竖在那里)常常被师生晒的被单遮得严严实实,而下面便狼藉着新鲜和陈旧的鹅粪。学校之老旧之乱而脏甚过下面许多农村中学,这多少给慕名而来的学生带来些许意外和失望。
  其实怪也不怪,这所学校本来就是个乡下中学,六二年建校时学校前面是草滩公社的浅鱼塘,后来慢慢填起来建起了骨胶厂、造纸厂和职工宿舍,简易马路两边陆续有了一些商店饭馆旅舍什么的,跟城市连成了一片。
  现在连“太白”在内钱老师一共有8只鹅。在操场一隅栖息时原来的那七只鹅聚成一团,“太白”在离它们约五米远的地方独自卧着。那些家伙趴在一摊湿土中,身上沾着浮萍、粪便和泥渍,唧唧呱呱,伸长脖子啄着面前的青草断梗,间或扭头向“太白”投来排斥和嫉妒的一瞥。“太白”太优秀了,优秀得那些邋塌的家伙不敢仰视。她是那样的高大,站在它们当中简直是一只鹤;她羽毛雪白,冰清玉洁,纤尘不染,简直就是一位公主;而且她来的第一天居然就生下了大如香瓜的鹅蛋,惹得主人咯咯欢笑个不停。虽身在异乡,寄人篱下,“太白”却不失一颗骄傲之心,她耻与那些委琐的同类为伍,独自卧着,美丽的脖子高高昂起。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是在回忆远方的那些伙伴、那个村庄和小河?或在怨恨和迷惑主人怎么就把她带到这种地方?没人能够知道。只能看到她的眼神里有掩不住孤清,和忧伤。
  在“太白”被丢到板桥中学的第三天,她无意中惊喜地看到了存扣。原来他和她共同生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立时站起来,并很快地向他走去,“嘎哦——!嘎哦——!”地发出响亮的呼唤。存扣正走向食堂去打饭,看到“太白”蹒跚着急急向他走来,忙以手背向外掸着示意她离开,但她并未停止脚步,坚持跟着挤进了食堂大厅,她那亦步亦趋紧跟存扣的急迫样子引起了打饭的学生强烈好奇并哄闹起来,食堂师傅拿着烧炭的长铁钎来轰她,好不容易才把她赶了出去。
  下午第二节课文补班上着历史课时,有一只鹅在教室的走廊上来回逡巡、徘徊,并不时把她长长的脖颈伸进来,做跃跃欲进状,惹得同学们哈哈大笑。这就是“太白”。历史老师异常恼怒,出门用脚踢它,并动用了黑板擦和粉笔头,这才把“太白”请走。但师生均心气浮躁,无法收敛情绪,弄得台上语无伦次台下不知所云了。
  这件事断送了“太白”的性命。事情传到钱老师耳中,他立马请食堂师傅把“太白”提了去,放血拔毛,做成了一锅香喷喷的红烧鹅肉。
 
103、他乡遇旧友
  在“太白”被捕杀的第二天下午,第一节语文课上了才十分钟左右,钱老师摇头晃脑地讲着鲁迅先生的散文名篇《藤野先生》,突然讲台前面一暗,有三个人站到了教室门口。存扣一看差点叫出声来。
  ——保连!
  保连也来了。领他来的是陆校长。站在他身后的是“老瘌疤”——进仁。他的父亲。
  陆校长对钱老师小声说了两句话。钱老师笑着点头,跟着用胖手往教室角落里一指,保连就成了文补班的第九十六个学生。
  存扣对于保连的到来欣喜万分。几年不见,这家伙变得老成持重,身材微胖墩实,脸上没什么表情。四平八稳的样子。存扣记得在初一时顾保连几乎要高自己一个头,现在看上去也顶多一米六、七左右,看来发生早也不是好事情,早长早停。他像小学生一样斜挎一个半旧的装得鼓实实的军用书包,白色衬衫没有掖进裤带里,头发厚黑,有些长,有些乱,不知剃头匠进仁为何没有帮他理理,嘴上的髭须都没刮。他往后面走时没有多人看他。他生得太平凡了,平凡得就像一株庄稼。
  初中时的保连是何等生猛有朝气,也不知道这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时光要另外造就一个人好像也不需要太久的时间,几年就可以了。存扣看出保连脸上的压抑,甚至有些凄凉。有一种让人心动的麻木。
  “你怎么今天才来?”存扣问。
  “老头子要我回草潭回炉,我死也不去。他东找西找就没想起这儿,听你哥说才晓得你到了板桥。这儿当然最好……文科。”
  保连咽了口唾沫,有些艰难地说:“我考出来还觉得可以,把分就估高了。我爸藏不住,以为真考那么多,出去吹牛屄了。想不到只考了……就不好收场了。把气往我身上撒。这向时我像进了油锅……煎熬……”
  他眼角就有了泪光。存扣抓住他的手,说:“谁说不是呢?想不到我存扣也会落榜。家里人虽没说什么,可自己晓得丢人呀,有时心里难受得恨不得一死了之。”
  保连的手被存扣抓着一动不动。像打小做惯了农活,手很大很厚;却有些绵软。
  “听你哥说你来了板桥,我爸回家就躺在床上抽烟,整整抽掉两包,嘴都烧泡了,他想我来,但又抹不开脸,你知道那年……他是先斩后奏,教陆校长为难了。但还是来了,带了不少东西,陆校长一样也不肯要,对我爸很客气,还弄菜招待他,陪他喝酒。我爸爸……哭了。说了很多话。”
  “陆校长是个好人。”存扣也由衷地说。“好了,既然来了这里,就让我们重头开始吧!可要小心,这里回炉的强手太多。”
  “不怕。我和你差的分都不多。我就不相信明年还不走!”
  “有你这话,我就高兴了。哎,宿舍弄好了么?”
  “好了。六号宿舍。下铺。”
  “我在七号。”存扣说。
  活动课时存扣和保连到东面废河边上遛达。同学总是旧的好,又是小时候一起玩的伙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遇到了一起感情上是很亲切的。存扣对保连这几年很感兴趣,问了不少。保连倒也肯说,说了不少。
  “这几年你家来不多啊。回来也不出门,来去匆匆,像个地下工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呢?”存扣问。
  “主要是没脸。想拗一口气。那件事不仅伤害了唐月红,其实也深深伤害了我。我走得太狼狈,太窝囊,太可耻。要不是我爸爸豁出老脸出面,我大概学都不上了。他救了我。”保连说在外面他痛定思痛,愈发感到当时的荒唐。耻辱感像一把剑悬在他头上,使他时时刻刻不忘了雪耻,要让顾庄的人重新认识他,承认他。“承认我也是承认我爸爸。所以我不大回来,实在没办法才回来一次,拿钱或米之类;回来也不出去,第二天一早就走。”
  “是这样啊。”存扣沉吟着说,“卧薪尝胆。”
  “是的。可是没成功。”顾保连沮丧地叹息。
  “那件事后我爸爸也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是个要脸的人。比我还希望我能证明什么。当然是考学了。考上了说明我是有能耐有出息的一个人,而他也教子有方,以前的荒唐事人家也不会再说三道四……还是孩子么。这几年我在外头可宽绰呢,他肯把钱我用,只要我发愤。
  “我发愤了。虽然不如你,考高中也顺利,还考的草潭。草潭也不错的,今年走了八个。主要有我舅舅在那,什么都方便些。直到高二上学期我在班上总排前六名哩!”
  “那以后呢?”存扣来了兴趣,追问道。
  保连脸上掠过一丝伤感,停下步子,对着河水坐了下来。存扣蹲在他旁边。感到不舒服,也坐了下来。脚下的河坡被人用竹棍圈着篱笆,长着绿莹莹的青菜,还有葱。
  “水乡儿女多情啊!”保连突然发出一声喟叹。存扣没接茬,等他往下说。他晓得这句话是故事的引子,保连要讲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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