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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红

_8 顾坚(现代)
  “不要。你跟屁虫哟!”
  “你说的呀!你不要我跟的,你记住!”秀平佯装生气,俏丽的眼睛瞪他。
  “和你说着玩的么……嘻嘻。”存扣摸着头憨笑,“要是真考到一块才好玩哩……”
  两人同时抬头看着那月亮,脸上一片憧憬的光辉。
  可是今天,还是那轮月亮,照耀的却是存扣一个人。思昔抚今,凄凄惶惶,眼泪慢慢从存扣眼里溢出来,他对着那月亮轻轻呼唤:“秀平,我该怎么办呢?”
  开学以来有一个人一直在关注着存扣。当存扣孤苦伶仃地在操场上仰天长叹时,这个人躲在暗处忍不住哭了。
  是阿香。
  阿香好长时间没捞到一次和存扣说上话了。秀平在的时候大家高高兴兴的,做为秀平的“跟屁虫”,阿香当然经常有机会和存扣凑在一起;秀平去了苏州后存扣焦虑得什么似的,什么人也不理,哪个敢上去跟他套个近乎。找骂呀。听到秀平噩耗时已近终考,痛苦得失了常的存扣被哥嫂接回家了,回校参加过考试又立即被他哥哥放船接了回去,等暑假结束后存扣已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呆呆木木冷冷酷酷地让她不敢亲近。阿香是个外表单纯内心却有想法的女孩子,事实上她一直在单恋着存扣,尽管她感到这根本是无望的,但她就是忍不住要爱他。爱一个人是不要理由的。秀平的猝然离世让她震惊和悲恸,她痛哭了好几场。她是真心实意的难过。同学近一年,她和秀平已建立起相当深厚的友谊,由于中间夹着个存扣,她与秀平的关系就带着一种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面,像姐妹,像……真的不好说。她爱慕秀平,她的聪明,她的美丽和果敢自信;虽然秀平只比她大一岁,但她依恋秀平身上那种大姐姐的味儿。和秀平在一起总让她感到温暖而安全,这差不多已经是一种姐妹之情了。经过那次演出造成的龃龉,她们的感情却因此更增进了一层,彼此更加理解和体贴,同吃,同玩,连睡觉有时也要在一起。当然,她还爱偷空子做一回“电灯泡”,这大概就存了能和存扣靠近的私心在里面了。秀平死后同宿舍的女生有些害怕,甚至说晚上听到秀平说话呢,怕她作怪,但阿香却一个人睡上了秀平的上床,她很坦然,她满脑子都是秀平的好。
  处于悲伤和思念中的存扣凄苦而迷茫,如一只零落的孤雁。阿香看在眼里,为他心疼和难受。当她看到存扣总不能从失去秀平的阴霾中解脱出来,以至于影响了学习,变得极其焦躁和失落,她更是忧心如焚。她想这时候只有她有理由站出来,以一个女孩子的细腻和温情劝他,帮他,帮他重新站起来,像个存扣。因为她是秀平身边最亲近的人呀。但存扣那孤冷得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又让她心怯,望而却步。她也陷入了焦躁和彷徨,寝食难安。这时候一种大胆得让她心里发抖的念头就产生了,她突然意识到眼下的光景正是秀平姐给她的留白啊,她要去代替秀平姐——只有用爱,像秀平姐,才能让存扣重新振作起来!“存扣……哥!我能让你重新快乐起来吗?”她心潮激荡,满怀深情地轻唤着。她要拿定主意不管不顾地闯入存扣的世界!她心细如发,她美目流转,她在在寻找机会。
  所以刚才存扣晚自修上得好好的突然走出去时,她心里一冲动,也悄悄地出来了。可她不敢让存扣看见她,即便看到存扣仰天苦唤秀平名字时那痛苦的样子,她还是找不到理由上去搭讪他,只能在黑暗中偷偷地流泪。她怨自己,咋就这么没勇气呢,就是上去和他说话了,他也不会吃你。
55、开始练功夫
  这时候随着电影《少林寺》的放映,练功习武成了无数青少年的时尚,这给自小就仰慕侠士英雄而今正处于萎靡中的存扣好像注入了一针兴奋剂。《少林寺》放映期间,存扣利用课余时间和周末,整整看了四场。四场《少林寺》看过,他就加入了“吴窑散打队”。
  教习散打的是镇上一个叫陆桂祥的人,二十八九岁年纪,在棉加厂保卫科上班。他是部队侦察兵出身,精于擒拿格斗,因在部队时和驻地百姓发生误会出手伤了人,被提前退伍了。这人嗜武,回来后仍练功不辍。由于他有真本事,人却和善,江湖义气重,遂成为地方上青年人的偶像,照了面没有不叫一声“祥哥”的。祥哥一次和朋友在端午桥附近“幸福饭店”吃饭,几盅酒下肚后来了情绪,将筷子交于左手,右手并起食中二指朝筷子削去,一双就变成了四截。满屋人看了矫舌不下,高声喝彩,纷纷要求再表演其它功夫,簇拥着他走了出来。祥哥有心走趟拳给大家看看,但见老街逼仄,摊点又多,展转腾挪施展不开,遂对众人说:“还是表演个硬功吧”。他让人去附近工地上搬来红砖,置于地上,一块以手摁断,两块劈而为四,摞至三块时,只见他扎一骑马蹲裆势,吸一口气,大喝一声,拳头砸向红砖,三块砖头竟裂成了十七八块!现场欢呼雷动,路为之堵。祥哥更加抖擞精神,把外罩一脱,只穿一件贴身背心,疙疙瘩瘩的犍子肉在阳光下面鼓突突地,黝黑闪亮。他身子只一蹿,两手两脚搭上饭店凸出来的墙垛,如壁虎般,上夹下蹬,“噌、噌、噌”地上了三楼天台,跟着空中一个鱼跃,蝙蝠般飞身锔住街对面的一根杉木电线杆,蓦地一个倒挂,蹭溜而下,在离地面约两米处停住,折身落地,面不改色。至此,祥哥声名大振,人人都知道他能单掌开石,飞檐走壁,经常有远近好武的青年来巴结他,求他教个一招半式,好在外面显摆。
  《少林寺》的放映掀起了城乡青少年练武的风潮,求教祥哥的人更多了。祥哥就在吴中操场角上开了个小教场,下班后来这儿指点指点。不收钱,但有酒送他照收不误。他不抽烟。他施教很严,又极耐心,全是实用的搏击功夫。小伙子们不怕苦累,练得都不错,两人对抗时缠斗得难分难解,十分好看。
  存扣用塑料壶到庄西的酒坊里打了十斤大麦酒,称了半斤冰糖放了进去,再加上他哥剥晒的桔子皮,嫂子采晒的野枸杞,制成一壶药酒拎到祥哥宿舍里。祥哥非常欢喜,说这是最好的酒,当即就用二两的大盅儿痛饮了一杯,收下了存扣这唯一是在校学生的徒弟。
  存扣初中时自学过一阵武术,有点基本功。本来又是运动健将,身高腿长拳头沉。长期打篮球,球场上的攻防突破与武术中的闪转腾挪大有沟通之处,练起功夫来真是心有灵犀,进步神速。个把月下来竟把那些师兄一个个摆平。祥哥非常喜爱他,说他如果考上军校,在部队里准是一条龙,吃香得很呢。
  存扣练功练得狠。别人拉腿六百个,他要拉到一千。别人蹲马步顶多五分钟,他非要坚持到一刻钟以上。他打沙袋不带手套,打得袋上血迹斑斑都不停手,仿佛不晓得疼。他练功时面孔格外严峻,眼神冷酷,有功夫巨星李小龙的神气。下了晚自修他还要到操场上撑双杠,临睡前再练一组哑铃操。练功给他带来了快乐的痛楚和舒心畅意的疲倦。谁也不知道他藉此来转移对秀平的无尽思念和心中的失落。同时功夫的精进强劲了他的体魄,满足了一个少年许多奇异的幻想。他感到浑身有劲,另一种自信和豪情在他身上产生了。学校球赛时他赤裸着上身,露出健美的肌肉,满场都是他的影子,像一头愤怒的猎豹,防守截击干净利索,带球上篮迅捷无比,如入无人之境,出众的球技和优美的体形再加上英俊冷酷的面孔迷倒了所有的观众,只要球到了他手里,场上就是一片狂热的尖叫。存扣还是这所中学的当然明星。
  练武给存扣带来了好处。心里的阴翳在渐渐散去,学习成绩也在慢慢回升。他本来就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在学习上很有他自己的一套,只是因为秀平的变故扰乱了他正常的心智,使他沉沦迷失了很长一段时日,现在随着心情的好转,他的学习就开始走上正轨。虽然还有些困难,毕竟有好长时间他形同缺课,但自信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笑容又开始回到他的脸上,和同学们的交往多了。一切似乎正向良好积极的方向扭转。
 
56、送女孩回家
  星期六两节课后学校就放学了,为的是照顾路远的学生回家。最远的同学有三十里之外的,一路要经过七八个村庄,要过好几条河,放迟了走不到家天就黑了。
  阿香家在焦家庄,回去有两条路,大路好走,但要兜五六里冤枉路,小路离学校不过六七里地,脚程快的四十分钟管够了。焦家庄有四五个在吴中上学的,分布在不同的班级,他们走小路当然是首选,但总是聚合在一起走。——倒不是单图个热闹。
  这条路不像个路,田埂路窄,水沟又多,上面担两根树棍或毛竹,人在上面走像玩杂技。还要过一座小桥,两块水泥板接的,就三四十厘米的宽头,倘河两面同时有人到桥头,要先让一个人过来后另一个人才能过去,同时擦肩而过是很难的;遇到刮风下雨的日子走上去既要有本事又要有勇气,胆小的人走到这儿或悻悻地往回改道,或像条狗似地从上面慢慢爬过去。沿途的农田间河畔上零零落落的有不少坟冢;还要经过一个大公墓,小路正好打墓地中间经过,有的大坟比人还高,人好像在连绵的丘陵间穿行,槐松杂陈,阴森森的,最要命的是那蒿草间石碑上的姓名直逼人眼,让你看了不记住也难,那感觉可真不好受。因此孩子们聚在一起走,一来安全些,二来也不害怕了。
  所以阿香周末总是一放学就赶快收拾东西回家,生怕被落下了。落下了就只有一个人走大道了。可这天中午她镇上的姑妈给她送来了两张下午场的职工电影票。姑父姑妈都是轧花厂的干部,县里棉麻公司有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下午晚上两个人都要作陪,电影当然是看不成了,就把票给阿香送来了。省得烂掉。叫阿香找个本庄的学生一起看,三点半看到五点多一点,一起走回家天不会黑。阿香很欢喜地接下了。她捏着票想了想,却过来找到了存扣。
  阿香来找存扣,让他无端地感到有些亲切。他没有推辞,因为他从外面海报上看到放的是武打片。他顶爱看武打片。
  两节课一下,两人很快收拾好带回家的东西就来到电影院。新片子:《自古英雄出少年》。香港导演加大陆武打明星,紧张的情节和精彩的打斗让存扣热血沸腾,心里连呼过瘾,恨不能钻进银幕做一回男主角才好哩。
  但这么好的电影阿香却一点也不曾看进去,她只看到放映幕上变幻着的人影和颜色——她的心思全在存扣身上!“我是在和存扣一起看电影呀!”她的一颗芳心嘣嘣地乱跳,整个人陷入一种幸福的燥热之中。和亲爱的人坐在一起看电影意味着什么呢?她在黑暗中的声响里痴痴地想着。她为自己今天果敢的决定感到十分得意:简直就是神来之笔!但她马上就沮丧和害怕起来:散了场怎么办?两个人什么要紧的话也没说,只不过就是看了一场电影;而且也没人和她一块走小路回去呀!想到一个人要孤零零地在大路上走到天黑她心里就不乐意。该怎么办呢?她想啊想,终于一咬牙拿了一个主意。
  出了电影院门两人一块往西走,走到往北折向焦家庄的小路口时阿香站住了。要分手了,存扣正要和阿香道再见,却看她迟迟疑疑的,迈不开步,拿两个眼睛望他,怯生生的,欲语还休的样子。就问你咋不走呢。阿香红着脸说,路上坟圆多……你……能不能送我一段呀。存扣就笑了:胆小鬼喔。行,我送你一程!
  阿香抿着嘴笑了。头一扭打前面开了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闷头走,谁也不开腔。就有些尴尬。存扣记得阿香以前不是这样拘谨的,活泼得很,遇到他都扬起笑脸儿打招呼的——只不过那是在高一,秀平还在这吴中的时候。似乎也是打秀平离校去了苏州起,阿香就变得沉默寡言,再听不到她唱歌和疯闹了。想到这里存扣心里不由一阵感动,这小阿香原来也是个性情中人呀。存扣在后面默默看着阿香,娇小玲珑的身体,衣裳合体又整洁,书包像小学生一样斜挎在身上,网兜里放着一点东西还两只手换来换去的,楚楚可怜的样儿,像个……小妹妹呢。他想,两人这么走不讲话不是个事啊,多难过啊。但是跟她说些什么呢。这时他俩来到了那座两板水泥板接着的仄逼的小桥,阿香红着脸,说不敢走,把手伸向存扣,存扣马上牵着她上了桥,侧着身子引着她慢慢地走,看她小心翼翼地一小步一小步移动着向前,忍不住笑话她:这么胆小呀。平时哪个搀你呀。阿香脸更红了,只管低头看脚,不睬他,直到走到头一步跨下土路,才长嘘了一口气。右手却不曾松开。存扣由她牵着,但心里难免有些讶异,等前面一转弯才恍然大悟,原来又到了大公墓了。走到公墓中间阿香紧紧靠着存扣身子,恨不得抱住他膀子。存扣又调侃她,你块块(到处)都这么胆小,我不送你咋回家?阿香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的。万一我真拒绝呢。存扣跟着问。阿香听存扣像老是在逗她,眼里就有了顽皮的光,说,我就哭,一哭你就心软了。话甫毕,自己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存扣也呵呵地笑了。他知道阿香喜欢和他在一起。她在他面前示弱要求保护的样子让存扣感到很新鲜,也很满足。好像在做哥哥哩。
  两个人竟又无话了,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走上一片缓坡,从乱树林间的一条小路钻出来,前面就是阿香那个小村落了。村前的小河浜上横着一座木板桥。青色的炊烟从家家烟囱里冒出来。鸟归林鸡进窠的时候了。麻鸭和白鹅扑扇着翅膀呷呷嘎嘎地上了岸,狗子们从院子里冲出来,撒着欢赶着它们一拽一拽地没命往家跑。大人喊小孩子回家的声音此伏彼起。存扣站住脚,说你家去吧。阿香转过身看存扣的脸,眼波流转,像是要在他脸上认出什么东西。存扣也看着她,微笑了一下:回吧,我要走了。天不早了呢。
  存扣看阿香一步步往村子里走,心里突然潮上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他叹了一口气,转身走进了林子。
  他不晓得自己为啥要叹气。
57、父亲当和尚去了
  阿香一进院门,家里的小黄狗呼地窜了上来,绕着阿香又蹦又跳撒欢儿,还像人样立起来——阿香以前在家里经常逗它,把它两只前爪搀着慢慢向后退,看狗笨笨拙拙地跟着走,就感到很有趣。可今天阿香却不想理它,把它头一推:“去,去。”小黄狗受了委屈,呜咽了两声,夹着尾巴躲到一边去了。
  “啊呀小祖宗!咋才回来呀?你弟弟上前坡看过你两回了!”奶奶颠颠地从屋里迎出来,替阿香除下身上的书包,接下网兜儿。
  “姐姐,我还到小春家问过你,他说没等到你,又上你教室望过,还是没有,又在大门那等了起码二十分钟,还是等不到你,他们就先回来了。”上五年级的弟弟阿华见了姐姐就变得很饶舌,喋喋不休说了一气。“姐姐,你上哪去的呀?”
  “看电影的。迟了,顺大路家来的。”阿香撒了一个谎。
  “噢……阿弥陀佛。就生怕你一个人走小路……”奶奶嘟哝着收拾桌子去了。
  “什么电影啊姐姐?”阿华一听电影来了神,“打不打呀,打不打?”
  “打你个头哟,你就欢喜打!——烦死了。”阿香白了弟弟一眼,一屁股歪到凳子上,等着吃了。
  弟弟被她呛得了一句,很不高兴,萎哩巴叽的,也坐到凳子上,不看他姐姐。小嘴都撅起来了。阿香就说:“打哩。是香港片。打得乒乓乓乓的。”
  “有没得李连杰?肯定有吧姐姐!”阿华马上又高兴起来了,站起来模仿练功动作,嘴里哈呀哈地乱喊,鬼声辣气的。阿香就笑了:“没得。是一帮小孩子打大人。——打坏蛋。”
  “哦呀——”阿华听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神往得没得命。“还要等多久才到我们村上演呢?……电影船都好长时间不来了。姐姐,叫啥电影名呀?”
  “《自古英雄出少年》。”
  这时妈妈从厨房里端着一大盘摊饼进来了,才出锅的,热气喧腾,香喷喷。刚才阿香家来时一锅饼才浇上,所以没出来,姐弟俩的对话她可全听在耳朵里。“阿华,见了你姐姐就疯!”
  阿华“告状”:“妈妈,姐姐是看电影的!”
  妈妈笑着说:“倒是怪事。咱香儿不曾一个人看电影过呀——一个人家来,你叫人愁哩。幸亏走的大路。”
  “妈,是姑妈给我的票,她没功夫看,又怕烂了,就送给我看了。”阿香怕妈妈多心,赶忙解释,把姑妈抬了出来。农村里女孩儿私自在外面看电影大人总不放心,怕是谈恋爱,怕不学好。阿香没敢说是两张票,否则又要编谎哄妈妈才行,说是跟女生看的。如果说是跟男生看的,还不把妈妈愁死呀。
  “喔,这样。”妈妈心里疑惑解了,高兴地为大家舀着绿豆粥,“快吃快吃,热粥就热饼,还有奶奶煮的藏鸭蛋!”
  阿香慢慢地吃粥,小口小口地吃饼。鸭蛋捣了两筷子,又放在桌子上。
  “我儿今天有啥心事哩。”妈妈看着女儿。做妈妈的总是很细心。
  “没有没有。”阿香好像一醒神,赶紧呼拉拉喝了两口粥,还大口咬了一块饼,鼓着嘴巴问:“爸爸呢?”
  “你爸呀,现在跟真和尚差不多了!”妈妈没好气地说。“又上东庄去做佛事了,听说班子里说他喉咙好,还要推他坐台呢!”
  奶奶脸上就有了尴尬的气色,边喝粥边说:“巧凤,你随他吧。弄到钱就行。”
  妈妈犹气不平:“什么不好弄,做这个?丢人哩。不是个正行!”
  阿香的妈妈巧凤以前是在参加公社文艺宣传队时认识她爸爸喜海的。巧凤歌唱得好听,喜海是弹扬琴的,又会拉二胡。以后两个人就有了感情,结了婚。“四人帮”下台后不久宣传队开始渐渐不吃香了,维持了一二年就解散了。分田到户后人们摆脱了生产队的束缚,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思搞发家致富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人农闲时到外地打工赚钱,还有更胆大的办起了鸡场、猪场和炕坊,还有烧大麦酒的,包鱼塘的。但能说会道的喜海却不敢迈大步,种七八亩老实田,一年到头苦得要死,刨去农药化肥和上交的钱,收入实在有限。这两年农村喜丧婚俗又兴起了鼓乐班子,经人一撺掇,他就拎起早就落了几层灰的二胡参加了进去,轻车熟路,倒是如鱼得水。吃喝人家的,每场也能弄个一二十块钱。
  听说以前文艺宣传队的不少骨干都做了这行,真是十年河东河西,宣传毛泽东思想社会主义新气象新风尚的人现在做的正是当年被斥之为“封资修”的行当,让人啼笑皆非。喜庆的场合还好,为死人吹打弹唱还装模作样的穿起用窗帘布做成的不伦不类的袈裟,念各种超度的经,因为里头成员都是有家有室的,所以农村人称这班人为“假和尚”。但有的班子里那个顶重要的坐台唱经的却是专门请的真和尚,头上有戒疤的,这样的班子有“分量”,请的人多。喜海这班子坐台的一直是个以前走江湖说书的老头子在凑合着,前向时生了病睡在床上了,暂时又找不到人替代,班子里就有人说喜海嗓子不错,可以试试。喜海是个灵巧人,也揣摩过和尚的唱腔,就试了试,居然是声音高亢悠扬,满像回事,又是中年发福,圆头圆脑的,除了少两行戒疤,天生是个法相庄严的和尚样子呢。眼睁睁就要担任坐台了,巧凤知道了却不准,跟他好好地吵了一场。巧凤一直希望喜海想主意搞些副业做点生意,不要做这说起来难听的行当,但后来她看到确实也能弄到些钱,有人想进班子还没门呢,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但心里总存着芥蒂。她本是个心高的女子,当年初中毕业的她凭唱功硬挤进公社宣传队就说明她是个很有追求的人。以后她又凭自己的能力找人进了后庄的小学代课,很受群众敬重,说她教学认真,负责,耐心好,对孩子从来不打不骂,有些正式教师都不抵她呢。现在喜海居然学起和尚坐台来了,没事时还弄个经本子在家咿咿呀呀地用功,这让在外头要脸争面的她终于不能忍受了。可喜海却回得好:我坐回台抵你一个月代课工资。这句话叫巧凤伤心地在家里哭了半天。他说的正是她的痛处呀。巧凤恨自己没得个正式工作,代课这些年,每次看正式教师拿工资时她心里总不是滋味,样样不比人差,人家拿大几十,上百,而她从十块钱拿起,拿到现在不过三十块钱。这就算多的了,有些地方的代课教师只拿到二十。
  上次才从高邮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小芳蹦蹦跳跳从学校财务处出来,替她也把三十元工资捎领了,当她从精致的小钱包里拎出三张“大团结”笑咪咪地递给“巧凤姨”时,她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这小芳是她教过的学生,才十八岁,小小的人,拿的工资是她两三倍——以后还有得涨。她有时真恨不得撂下教鞭回家不干了,但又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她就是喜欢孩子,喜欢教书这行业;她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认可,心里总是充实的。现在喜海一门心思地做和尚,让她难堪,让她失望,还回她那样的气话,怎能叫巧凤不生气,不伤心。桂香望着两个孩子,说:“妈现在就指望你们姐弟两个好好争气了。有出息一定要考上了,落在别人后面的日子不好过啊!”多。喜海这班子坐台的一直是个以前走江湖说书的老头子在凑合着,前向时生了病睡在床上了,暂时又找不到人替代,班子里就有人说喜海嗓子不错,可以试试。喜海是个灵巧人,也揣摩过和尚的唱腔,就试了试,居然是声音高亢悠扬,满像回事,又是中年发福,圆头圆脑的,除了少两行戒疤,天生是个法相庄严的和尚样子呢。眼睁睁就要担任坐台了,巧凤知道了却不准,跟他好好地吵了一场。巧凤一直希望喜海想主意搞些副业做点生意,不要做这说起来难听的行当,但后来她看到确实也能弄到些钱,有人想进班子还没门呢,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但心里总存着芥蒂。她本是个心高的女子,当年初中毕业的她凭唱功硬挤进公社宣传队就说明她是个很有追求的人。以后她又凭自己的能力找人进了后庄的小学代课,很受群众敬重,说她教学认真,负责,耐心好,对孩子从来不打不骂,有些正式教师都不抵她呢。现在喜海居然学起和尚坐台来了,没事时还弄个经本子在家咿咿呀呀地用功,这让在外头要脸争面的她终于不能忍受了。可喜海却回得好:我坐回台抵你一个月代课工资。这句话叫巧凤伤心地在家里哭了半天。他说的正是她的痛处呀。巧凤恨自己没得个正式工作,代课这些年,每次看正式教师拿工资时她心里总不是滋味,样样不比人差,人家拿大几十,上百,而她从十块钱拿起,拿到现在不过三十块钱。这就算多的了,有些地方的代课教师只拿到二十。上次才从高邮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小芳蹦蹦跳跳从学校财务处出来,替她也把三十元工资捎领了,当她从精致的小钱包里拎出三张“大团结”笑咪咪地递给“巧凤姨”时,她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这小芳是她教过的学生,才十八岁,小小的人,拿的工资是她两三倍——以后还有得涨。她有时真恨不得撂下教鞭回家不干了,但又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她就是喜欢孩子,喜欢教书这行业;她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认可,心里总是充实的。现在喜海一门心思地做和尚,让她难堪,让她失望,还回她那样的气话,怎能叫巧凤不生气,不伤心。桂香望着两个孩子,说:“妈现在就指望你们姐弟两个好好争气了。有出息一定要考上了,落在别人后面的日子不好过啊!”小学代课,很受群众敬重,说她教学认真,负责,耐心好,对孩子从来不打不骂,有些正式教师都不抵她呢。现在喜海居然学起和尚坐台来了,没事时还弄个经本子在家咿咿呀呀地用功,这让在外头要脸争面的她终于不能忍受了。可喜海却回得好:我坐回台抵你一个月代课工资。这句话叫巧凤伤心地在家里哭了半天。他说的正是她的痛处呀。
  巧凤恨自己没得个正式工作,代课这些年,每次看正式教师拿工资时她心里总不是滋味,样样不比人差,人家拿大几十,上百,而她从十块钱拿起,拿到现在不过三十块钱。这就算多的了,有些地方的代课教师只拿到二十。上次才从高邮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小芳蹦蹦跳跳从学校财务处出来,替她也把三十元工资捎领了,当她从精致的小钱包里拎出三张“大团结”笑咪咪地递给“巧凤姨”时,她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这小芳是她教过的学生,才十八岁,小小的人,拿的工资是她两三倍——以后还有得涨。她有时真恨不得撂下教鞭回家不干了,但又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她就是喜欢孩子,喜欢教书这行业;她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认可,心里总是充实的。现在喜海一门心思地做和尚,让她难堪,让她失望,还回她那样的气话,怎能叫巧凤不生气,不伤心。桂香望着两个孩子,说:“妈现在就指望你们姐弟两个好好争气了。有出息一定要考上了,落在别人后面的日子不好过啊!”多。喜海这班子坐台的一直是个以前走江湖说书的老头子在凑合着,前向时生了病睡在床上了,暂时又找不到人替代,班子里就有人说喜海嗓子不错,可以试试。喜海是个灵巧人,也揣摩过和尚的唱腔,就试了试,居然是声音高亢悠扬,满像回事,又是中年发福,圆头圆脑的,除了少两行戒疤,天生是个法相庄严的和尚样子呢。眼睁睁就要担任坐台了,巧凤知道了却不准,跟他好好地吵了一场。巧凤一直希望喜海想主意搞些副业做点生意,不要做这说起来难听的行当,但后来她看到确实也能弄到些钱,有人想进班子还没门呢,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但心里总存着芥蒂。她本是个心高的女子,当年初中毕业的她凭唱功硬挤进公社宣传队就说明她是个很有追求的人。以后她又凭自己的能力找人进了后庄的小学代课,很受群众敬重,说她教学认真,负责,耐心好,对孩子从来不打不骂,有些正式教师都不抵她呢。现在喜海居然学起和尚坐台来了,没事时还弄个经本子在家咿咿呀呀地用功,这让在外头要脸争面的她终于不能忍受了。可喜海却回得好:我坐回台抵你一个月代课工资。这句话叫巧凤伤心地在家里哭了半天。他说的正是她的痛处呀。巧凤恨自己没得个正式工作,代课这些年,每次看正式教师拿工资时她心里总不是滋味,样样不比人差,人家拿大几十,上百,而她从十块钱拿起,拿到现在不过三十块钱。这就算多的了,有些地方的代课教师只拿到二十。上次才从高邮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小芳蹦蹦跳跳从学校财务处出来,替她也把三十元工资捎领了,当她从精致的小钱包里拎出三张“大团结”笑咪咪地递给“巧凤姨”时,她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这小芳是她教过的学生,才十八岁,小小的人,拿的工资是她两三倍——以后还有得涨。她有时真恨不得撂下教鞭回家不干了,但又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她就是喜欢孩子,喜欢教书这行业;她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认可,心里总是充实的。
  现在喜海一门心思地做和尚,让她难堪,让她失望,还回她那样的气话,怎能叫巧凤不生气,不伤心。桂香望着两个孩子,说:“妈现在就指望你们姐弟两个好好争气了。有出息一定要考上了,落在别人后面的日子不好过啊!”
58、少女怀春的心思
  晚上阿香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从存扣一走她就开始生气。她是生自己的气。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和存扣看电影,又赚他一路送她直到村口,这么长的时间,这么长的路,跟他说过什么了?什么也没说得成,胆小鬼!倒是他开通,主动逗她说话。这是我阿香么?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你真是比秀平姐差得多了!私下里狠倒发得凶呢,遇到对面就不敢了,害羞了,没主意了。还想代替秀平姐呢,——这样子,没门喔!
  但她又有些得意,毕竟她今天在接触存扣的路上走出了第一步。她和存扣坐在一起看了电影,她还要存扣搀着过桥还靠着他膀子过墓地——他上当了,我敢走的,我又不怕!他搀着我的样儿多体贴呀,小心翼翼地,生怕我一歪掉下去哩。他握我的手好有劲,窝在他的手掌心好舒服哦。还有他的膀子多粗壮呀,暖和和的……真想偎进他的怀里才好哩……阿香回忆着两人在一起的细节,呼吸都不匀了,心乱跳,像要跳出喉咙。
  存扣的脸就在她眼前浮动起来。开始是影景绰绰地,好像在小河边洗脸时看到的映影,接着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完全定格在她眼前。这是她多么喜欢的一张脸呀,英俊明朗,嘴角微微牵着,一种亲切的戏谑人的样子。——“笑我哩!”黑暗中她情不自禁地嘤咛了一声,用手摸自己的脸,热烫烫的,要在白天,肯定红得像桃子。自从秀平姐上苏州看病就没看见他有过笑脸,开学好长时间他还是那么消沉,弄得成绩都掉下来了,也不搭理同学,大家都有点害怕他,不敢惹他……以后他居然一天天好了起来,脸上又有笑了,又和同学们在一起了,让人看在眼里好欢喜呀。这样今天她阿香才敢有勇气请他去看电影的呀。想不到他很愿意,很开心的样子,真教人喜出望外哩。可是和他看电影了又怎么样呢,要想走到存扣身边——像秀平姐那样——多不容易,存扣和秀平姐感情太深了,他俩都是要订婚的人了,存扣会接受她阿香么,肯定不会。想到这里阿香就沮丧起来:自己哪有秀平姐优秀喔,长得没有她好,成绩又不如她……
  存扣的影像渐渐从眼前消褪了。阿香叹了一口气。想到学习阿香心里就有些乱,考上高中后班上强手如林,凭她怎么努力总是在班上中等向上一点水平。像存扣哥(她现在心里喜欢这样称呼他了)这样日后肯定能考上大学,而她不一定啊。考上大学的他怎么可能要她农村户口的人呢,不现实呀。听人说上大学比上中学要轻松得多,还可以谈恋爱,存扣哥那么棒还不是要被人抢呀。——没得命!阿香心里开始难受起来。
  今天妈妈桌上对她和弟弟说的话使阿香觉得肩上担子的重量。妈妈是个心高的人,她曾不止一次地感叹她没得文凭,要是有文凭校长都做起来了。她对爸爸做假和尚非常失望又无可奈何,说她爸一年就是苦个万元户她都不希罕。妈妈要的是家庭的名望啊。记得去年暑假她接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时妈妈那高兴样儿,又是是给她买好吃的,又是上街给她买好衣裳、好鞋子,还把她挨排带到亲戚家去过,比人家考上中专大学都隆重。妈妈其所以这样,就是吃准她女儿会给这个家庭带来荣耀啊。自己怎能辜负妈妈的一片拳拳之心!更何况阿香现在十七岁了,很懂事了,当然也晓得一个乡下女子要跳出农门获取幸福考学是唯一的出路,既然自己都能考取吴窑高中,那为什么不努力考上大学呢;再何况她现在心里还有一个存扣哥呀,只有学习好存扣哥才会喜欢她,只有考上了她才可能和存扣哥在一起——她拿定主意了,从明天开始她一定要全力以赴地学习,一面慢慢地让存扣哥知道她的心思,让他接受她……阿香就这样劝着自己,哄着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了。
  有了那天下午两人在一起的经历,阿香本能地对存扣产生了格外的亲切。憧憬和梦想可以改变一个人,阿香以前的活泼劲儿又回来了。不过现在的阿香可不像以前那种没心眼的疯闹,她的活泼中处处透出了走向成熟的少女的妩媚和烂漫。她唱歌,她笑,但是注意场合;至于玩口技,吹口哨,坚决没有了。她懂得了分寸。她和女伴们更加地要好,没有人不为她率真的热情所感染,对她分外地知心友爱。她也早起晚睡用功,令同学刮目相看。她以前很长时间内对存扣畏葸而情怯,现在则主动亲近他了。遇见存扣又主动打招呼了,但多了点羞涩,目光是热切的。进班看见存扣要笑,出班也要回头瞅一眼他。有时候还捧着作业过来问一下存扣——这可是要动用一番心思的,得使旁边同学觉得自然率意才行。
  阿香原来是运动头,现在她不要这发型了,打成两个辫子,走起路来蹦蹦晃晃的;辫根上系的是眼下最流行的皮筋——上面带着两个像小足球样的塑料饰物,粉红和白色相间,配着黑溜溜的发辫,平添了许多柔媚可爱的孩子气。阿香的穿着一向整齐爽洁,现在她又添了一件水红的春秋衫,小腰身,和下面的米色直筒裤配起来,玲珑的身条儿就全出来了。她本像大多数女生常穿方口布鞋或白色田径鞋,现在却爱穿一双平绒面儿的半高跟鞋,显得高了不少,身材也更加匀称了。“女为知己者容”,阿香穿着打扮的变化当然主要是给她“存扣哥”看的。
  存扣打篮球时阿香必定是忠实的观众,同时担负着看护存扣衣裳的责职。男生都粗放,衣裳一脱往篮球架横撑上一担,或干脆扔在球架下面,乱糟糟的一堆,也不管尘土哄哄的落在上面,打球完了拎起来掸掸抖抖就又上身了。阿香就把存扣的挑出来抱在怀里。开始存扣不要她这样,可她偏这样,也就随她了。打完球接过来,对她一笑算是表示一下感谢。存扣这一笑不费事,阿香却因此高兴半天。
59、身体接触让她笑容满面
  阿香对存扣好存扣不是不晓得,但他没有往深处去想。上次和阿香看电影并送她回去后,他在回家的路上曾有过一种说不清的失落感觉,但他马上就警惕起来,马上把有些缠绵的情绪生硬地掐除了。在他心中只允许秀平存在,对他来说秀平是活着的,天天想得到和感受得到,他的学习生活和思维仍和秀平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起着作用。阿香只个好女孩,他一向喜欢她,喜欢她的活泼可爱的形象和性格,喜欢她善解人意,还喜欢她乖巧和依赖人的样子。但只是喜欢而已,仅仅这样。他把她看成一个可爱的小妹妹。所以阿香近来无论什么变化都没有使存扣有啥非分之想。不会的。这就是存扣。憨实,知情识意。以至一天中午阿香从宿舍里出来,在路上碰着存扣对面站着说话时,存扣看见她眼角上有一粒没洗掉的眼屎疤子,就顺手替她抹掉了,他这样做纯粹像一个哥哥,自自然然,毫无矫饰。至于这一亲昵的动作给阿香带来怎样幸福的眩晕感,存扣是不知道的。
  这就让阿香有点急了。凭一个十七岁女孩子的细腻,她敏感地察觉到存扣对她的接受停留在什么样的层次。就像数学上的定点和座标,那么的恒定不变。这怎么行呢?对存扣燃起希望和亲爱的感情之火的阿香开始烦躁不安了,她渴望她的努力有所回报和发生作用,她开始了魂不守舍无精打采和晚上失眠。
  有天中午本镇上有个叫杨大华的女生从家里带来一副羽毛球拍,几个女生在教室前的碎砖地上轮流打着。都打得不好,有的还不会发球呢,但这并不妨碍她们的兴致,嘻哈尖叫着,闹翻了天。阿香也在这几个女生之中。
  轮到阿香打了,她肯定是没打过这羽毛球——左手拎着球一丢,右手把球拍往上抬时,球已先落了地,边儿都没碰到。她赶紧拾起球,重发。这一下发中了,却是球拍边框击出去的,歪落在旁边的冬青树上,惹得女生们哈哈大笑起来。阿香发起狠来了,“我不相信这话!”她嚷道,过去拿起球又要发——可是,天啦,这时候她看到窗户后面有张笑脸,是存扣。在看她哩。她一下子窘得不行,左手拎着球,前弓步的架式已摆开,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脸都胀红了。终于——“不发了!”她娇羞地说,把球扔给了对方杨大华。她是怕再发不成功让存扣笑她哩。杨大华发了个高球过来,线路有点斜,阿香仰着头赶上去“啪”地抽了过去,但人也随之一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马上就“哎唷、哎唷”叫唤起来,脸色煞白,鼻头上沁出汗来。赶情是崴了脚了。
  存扣马上从教室里出来了。“要紧吗?站起来试试!”两个女生一边一个牵着阿香膀子,无奈力气不够,阿香又“哎唷!哎唷!”叫得骇人,不肯配合,左右拉不起来。存扣只得上去搭住她的腋窝处,试着劲把她拎了起来。阿香一只脚拎着,金鸡独立似的,重量都歪到存扣身上来了,一声哭叫:“骨头断了呀!——”存扣听了一惊,对两边女生一扫眼,说声“我背你上医院!”转过身蹲下让阿香趴上去,赶紧碎步出了学校大门。
  (这是存扣第二次背同学上医院。第一次是背王树宝,背过去就没有回头。
  王树宝辍学了。)
  好在没事。“扭了筋,几天就好了。”到了医院骨科门诊,大夫用手捏了捏阿香脚踝部,又提起来扭了扭,就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开了两袋“麝香虎骨膏”,打发他们走。
  存扣又把阿香背起来下楼往回走。“路远没轻担”,这阿香看上去娇小,其实长得很瓷实,在背上还怪沉的呢。存扣头上都弄出汗来了。晓得不要紧,往回走就不那么急了,阿香在背上也不哼哼了,两手搂着存扣脖子,下巴搭在他肩头上,闷声大发财,像睡了似的。存扣把阿香驮到学校大门口,想把她放下来让一直跟着的两个女生搀着走,女生说,还有几步远,你就把她驮到宿舍里歇下子吧。背上的阿香也没得下来的意思。不动。赖着。“这妮子,娇!”存扣心里说,没办法,加快脚步从初一教室前的花圃前面悄悄绕过去,把阿香送进了宿舍。
  半个小时后存扣在教室里看到阿香从外面一踮一踮走了进来,脸上笑容满面。
60、开始整风了
  吴窑中学突然召开了整肃校风校纪的大会。会上领导强调:一、各班发现有谈恋爱行为的必须严肃处理,老师谈话警告后仍我行我素者学校有权勒令其转学或退学。二、杜绝奇异发型和奇装异服。女生烫发的要到理发店拉直恢复原样,男生不许留长发;不许穿喇叭裤。三、晚自修后可以出去吃点东西,但最迟9点半必须回校,发现在外面过夜或爬门爬围墙者将受严肃处理。四、教师要维护为人师表形象,不得参加学生吃请,不得单独找女生到宿舍谈话。这一条当然是对学校越来越多毕业于大中院校的青年教师说的。
  学校陡然开整风大会是有原因的。这段时间本县境内连续有两所中学发生了说不上口的丑事。
  一是有所完中有个高中毕业班语文教师屡以单独辅导和关怀谈心的名义,把女生叫到宿舍,以重点辅导上大学和钱物及情感相利诱,骗哄女生和他发生关系。更卑劣的是他竟用黄色手抄本腐蚀这些涉世不深的孩子。有两个女生被他诱骗生情,竟然互相吃起醋来,因此事发。该无良教师慌乱之下把自己亲笔誊写的手抄本扔到瓜地里,却被学校种菜的老头拾到了交了上去,这位教师极其工整秀丽的字体一望便知。调查过程中被害女生的家长亲戚持钉耙锄头冲击学校,砸碎校牌,把围墙捣了几个大洞,还挑了两担大粪泼到办公室里,学校老师清洗打扫了几遍屎臭尿骚都消不掉,只好点着大香办公。当地群众义愤填膺,也簇到学校闹事要说法,校长主任全吓得躲起来了。好不容易才把事态平抑下来。那个作奸犯科的老师被公安机关铐走了,等待判决。
  另一件事更奇。一个才十四岁的初中女生和高年级的也才十六岁的男生谈恋爱,偷食了禁果,竟然怀孕了。肚里的孩子七八个月了才被家长发觉,女方家长肯定要找男方家长要说法,哪晓得最后相商解决的结果让人啼笑皆非:两个孩子订亲了;把孩子生下来。原来男方把女孩带到县里请人做了B超,是个男孩。男方是当地的养殖个体户,家境殷实,却男丁不旺,数代都是单传,见小女孩生得俏模俏样秀气得很,就动了顺水推舟的念头。女方竟然同意了。婴儿果然生下来了,块头还不小哩。双方都欢天喜地。两个孩子都辍学,由男孩在江南开小厂的舅舅带走了。婴儿撂在家里给大人带。当然乡里肯定是要罚款的,男方家长不还二价,交了钱,嘴还咧到耳朵根。
  虽然如此,该校的领导还是受到上级部门的严厉批评。校长调到另一个中学降格使用。
  这两桩事引起了教育部门的强烈震动。教育局要求全县各中小学进行一次深刻地整顿校风运动,决不允许再发生类似事件。
  戴校长在会上严肃地说,改革开放,打开国门,有些西方资本主义的腐朽的生活方式和消极没落甚至反动的思想理念也趁势从各个环节向我国渗透,这是非常值得我们警惕的,这表现了一切反动派对我们文化侵略贼心不死,妄图实现其“和平演变”的梦想,大家说我们答应不答应?(会场上吼声如雷:不答应!)他又说,我们水乡的女孩子天真纯洁,个个都很可爱,头上打个辫子、剪个运动头多好看!——清清爽爽的!为什么要把头烫得像个狮毛狗子?(场下大笑)男生把头发留得那么长干什么,这有个丑名儿叫“叔叔阿姨头”,不男不女的,有什么好看?——哪有分发头、平顶头清爽,又好洗?我们小时候没钱剃头,班上剃大光头的多哩,都比这“叔叔阿姨头”好看一百倍!(台下又是大笑。连主席台上一同就座的都忍不住了。)
  只有戴校长不笑。他是说认真的。还有,他是校长。
  ——学校出了大问题校长要兜受倒霉的呀。
  开过整风大会的第二天活动课,徐老师喊存扣到他宿舍。
  “听说你现在又和阿香在谈恋爱了?”
  “没有。”存扣断然否决。
  存扣感到有些惊讶。甚至有些恼怒。徐老师话中的“又”咬字很重,这让他反感。秀平若不死,他俩都是订婚的人了;秀平是他的亲人。用“谈恋爱”这种初始低级的状态来说明他和秀平的关系,简直就是一种亵渎。
  “有人看见你和陈阿香一起看电影的。”
  存扣下意识摇了摇脑袋。嘴角上漾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觉得好笑。他真不屑解释这事儿,可是……面对自己一向敬重的老师,他还是把阿香姑妈怕烂掉电影票这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是这样。”徐老师吁了一口气。接着又不解:“陈阿香为啥单要请你陪她去,而不找个女生?”
  “看过电影出来已五点多了。她回家的路很不好走,没人和她一块回去。”
  “你送她了?”
  “送了。”
  “送回家了?”
  “送到村口。”
  “哎呀你……”徐老师手指指存扣,知己又心痛的样子。燃起一支烟。“存扣呀,叫我怎么说你呢?”
  存扣皱着眉,不解地望着徐老师。
  “这明摆是有预谋的嘛!”徐老师吐出一口烟气,“存扣呀,你也是知道的,做为老师我一向欣赏你,也相信你,就是因为你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不单是学习。现在的少男少女不同以往了,接受各方面的东西多了,心思更容易发岔。像你的条件特别是你的气质和外表形象都足以让一些没出息的女生想入非非的。像陈阿香,学习上不够刻苦,一直是班上的中等生,但打扮入时疯疯洒洒哪个也不如她。要知道同学的眼光是雪亮的。我做班主任多年,看学生是一眼一个准。你看这些时这丫头对你多好?我看得出来。老师不说罢了。老师不忍心说你,秀平的去世对你……唉,不说这个。我告诉你,阿香不是秀平,以前你们是姨姐妹做亲(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心里踏实,不影响学习,而这阿香正在用心机追你,要拉你下水……”
  “别说了徐老师,这是不可能的。阿香只不过是个活泼的人。”存扣见徐老师话越说越多,过分激动,有点偏激了。
  “哎,还不可能呢!她这次要你背她上医院怎么解释?”
  “她摔伤了嘛!”
  “真有那么严重吗?我看她能走能行的!存扣,我调查过了,她的脚本来就没啥事,她就是利用你的善良……”
  “哎老师,你今天就是找我谈这个的?”存扣有点沉不住气了。他的心里开始烦躁,窝火。
  “不错。学校开整风大会主要就是针对学生中存在的谈恋爱现象来的。这很严重。你是班干,在班上和学校内很有号召力,所以你更要严格要求自己,检点自己,不要让老师做难。”
  “徐老师,你放心,以后我不会跟任何女生罗嗦了。”存扣脸板下来了,拔脚往外走。
  “哎哎,还有你最好不要参加镇上人练功了!”徐老师在门口喊。
  这句话存扣没睬他。
  存扣在路上闷闷地想:究竟是谁在老师面前说他了,说阿香了。
61、摸着自己胡思乱想
  阿香为存扣背她上医院激动得夜里睡不着。她跌下来后虽然扯心地疼痛,但心里清楚并不要紧。她是脚一扭受不住趁势坐下来的。坐下来就是减轻对扭着的脚的压力,起一种缓冲保护。当时是疼得僵住了,过会儿就会轻下来,顶多脚脖子肿,怎么就会断了骨头?平时也看到过跑步打球的同学扭了脚,有几个上医院的?怪就怪存扣居然马上就从教室里冲出来了,怪就怪她倚在存扣肩膀上时夸张地来了那么一声“骨头断了呀”,否则怎么会吓得存扣背她上医院?阿香想到这里骂了自己一句: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人家是怕你真的骨头断嘛,看你当时喊叫得鬼声辣气的!
  她的脸蛋就发烫了。被存扣背着的感觉真好,好舒服。他的背厚实实的,暖和和的,伏在上面,搂着他脖子,跟小宝宝似的,心里都醉了,哪里还想到疼。真希望天天跌下来,天天要他背哩。从这件事阿香更觉得存扣人好,温柔,细心,体贴,值得一世的依赖。她觉得和存扣的关系又进了一层,她的努力和……狡黠(她在咬着嘴唇偷笑哩)没有白费——难道这件事还不能说明问题么?他担心她,背她,疼她,足够说明问题了。
  阿香在被窝里不断翻动着身体,她激动得有些心慌意乱。她把手放在心口上,心很有力地跳着,她的指缘触到了隆起的胸,她按了按,弹性十足,酥麻的感觉电流似地,向全身传开来。她把手伸进棉毛衫里。呀,热热的,饱实实的,手都按不住。她把手慢慢抚下去,腹部,大腿,到处是肉,肥实丰满,滑腻而有弹性。难怪以前秀平姐说她像个肉磙子。还开玩笑说“不知将来巧了哪一个呢”。什么叫“巧”啊,秀平姐可真坏。阿香摸着自己,胡思乱想,气都喘不匀了,黑暗中可怜地张着嘴巴。
  在睡着前的模糊意识中,阿香想:以后我要对存扣哥更好。
  但是存扣却突然不理阿香了。好像班上就不存在阿香这个人似的,对她的热情、示好、精心的打扮、甜美的歌声、有些夸张的笑语全都视而不见。目不斜视。脸色平板,异样的从容和淡定。打过球从她手上接过衣物时的那声“谢谢”毫无情绪色彩,阿香愣愣地站着那儿看他渐行渐远,有点不知所措,心里慌慌地,直往下坠落。
  存扣的冷落像泼来的一盆凉水,她从热情和迷幻中还过神来,马上悟到这是学校整风大会带来的直接后果。存扣对她的态度肯定是迫不得已的,他是班干,得配合和服从学校和老师。男女同学过分亲密是谁也瞒不住的。于是阿香心里马上就原谅了存扣。因为理解而原谅。但她马上又委屈起来:学校反对学生谈恋爱,可我阿香和你存扣谈恋爱了吗?你存扣答应和我谈恋爱了吗?“八”字都还不成一撇,凭什么弄得一本正经像真的似的?既然你还没有和我谈恋爱,你怕什么呀,弄得板板六十四的,像人家欠了你几百文似的!阿香嘴一瘪,眼泪都穿出来了。
  对存扣的理解马上就变成了怨恨。她像被人丢弃的小鸟,不知道往哪飞了。
  但对存扣的爱和亲近已成了习惯,成了自然。就像从高山顶上往下滚的石头,有了刹不住的惯性和势能。就像原始人山洞里采集的篝火,不可能把它弄熄。就像吸毒上瘾的人,不能停止鸦片的供应。女孩子对一个人的爱是狂热的,专注的,固执的,不依不饶的,永无厣止的,尤其是少女第一次全身心的付出,其投入和努力就如一盆蓝汪汪纯洁的火焰,不能把双方熔成一件珍品,就有可能把自己烧成灰烬。阿香被委屈怨恨和无可名状的烦躁挟裹着,如缠上了一条大蛇,越缠越紧,紧得喘不过气来。才两个礼拜功夫,她圆润的下巴变尖了,身子也显得单薄起来,眼神迷茫而无助,像一朵被风雨侵凌过的小花,萎顿,纤弱,楚楚可怜。
  终于,她向存扣写了一封信。这是她向男生写出的第一封信。
  这不是情书。准确地说,这是一封饱蘸少女心血和泪水的陈情表,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属于这个纯情孩子的拳拳之心的一次跳搏,充斥着质询、痴怨、无奈和乞求。洋洋洒酒密密麻麻四张纸啊。存扣捧着这四张薄薄的信笺,他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
  他决定和阿香好好交谈一次。不然,她会毁了的。对于阿香,他是过来人,他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何况阿香纯粹就是“失恋”的感觉,这更加不得了。
  存扣在旁人吃午饭的当儿悄悄地到教室里,把一个叠成硬币大的纸条摆在阿香的文具盒里。上面只有一行字:晚自修后,万头猪场,树林。
  没有署名。
  课间十份钟休息存扣看到阿香转过身朝他看。他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
  8点半下晚自修阿香就出去了。过了约十分钟存扣才出去,本子文具都没收。他多了个心眼,一怕同学注意怀疑,二来他想一会儿和阿香谈过了还要回来看书的。
  万头猪场在学校围墙西面约二百米处。猪场大门前面甬道两边是密生的林子,高木大树,晚上栖着无数的麻雀;东面临河,芦荻森森。西面北面是野旷的麦地。隐蔽,静。离校也不远。是个约会见面的好地方。
  出了学校大门往西就没有路灯了。存扣在昏黑中走着,路上少有人迹,一片安宁,可他的心里却不平静。他一向知道阿香喜欢他,可没想到这妮子竟对他存着爱恋。他从小就处在人们的“喜欢”之中,家人,乡亲,老师,同学,无论老少,男女。他习惯了被人喜欢。但他一直认为“喜欢”和“爱”是两回事,应该是区分开来的。譬如他就喜欢阿香。阿香值得他喜欢的地方太多,可他并没有爱她。可是阿香“在秀平姐姐在的时候我就爱你了,——在去年高一开学你帮秀平姐升账子时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爱上你了”,——没得命,哪个晓得!还说“秀平姐在时,虽然爱你无望,但也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我虽然不能像秀平姐那样待你,和你在一起,可我照样可以把你满满地装在心里面,多温暖,多充实……多幸福——即使有时候也有淡淡的忧伤,可那种忧伤也是美丽的呀……至少高中三年你逃不出我的眼里去,你走不出我的心窝窝,你是我精神上拥有的……亲人哩。”看到这里时存扣感动得流泪了,这个……妹妹呀。“秀平姐病逝了,我心里难过呀,我把她看成我的亲姐哩……存扣哥,我也看到你难过得不像个人,我心里比刀挖还难过哩。这时我就想要对你好,也像秀平姐姐那样对你好,你就会好了……我突然就想代替秀平姐了。”原来是这样。难怪秀平病逝后阿香也像害了场病似的,性格都变了;难怪她请我看电影,央我送她回家;难怪这向时她重新变得活泼可爱起来,对他那么亲近。可怜的妹妹,真是难为你了,可是你就不想想,我怎么能重新就爱上一个人呢,旁人不知道罢了,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和秀平姐之间的感情啊,她一死我就找另一个人来代替她,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呀,你好天真哩,你以为一个人的感情是这么好代替的呀,秀平姐是我此生最挚爱的人,她是我姐,我的亲人,也是我心中的……神呀,谁能代替得了?你说你不配,不是你不配,而是你不是秀平呀。我现在心中没得别的心思想,就是要认真学习去完成我和秀平姐共同立下的心愿,这样才对得起九泉下的她呀。阿香妹妹,你不该爱我的,还爱得这么的苦和伤心,你傻呀,不可能的呀。
  可是,怎么劝她呢。存扣感到实在是个难题。他有点焦躁了。“算了,走一步算一步,见时而作吧。”他劝自己。
  这就到了猪场。猪场栅门顶上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朦朦胧胧,像打着瞌睡。他站在甬通中间,思忖着阿香会在哪边林子。要不要轻轻喊一声。
  唉,纸条上没交待清楚。
62、约会遇流氓
  “存扣哥!”他正左右犹豫着时,离他不远的西边树林边上一个小小的人影往外一闪,稍做停留,又闪了回去。存扣心马上突突跳了起来,“她在这儿。”他朝身后的路上看了看,向刚才人影闪动的地方走过去,小心进了林子。
  天上星光灿烂。林子里却一片幽暗,幸亏还有星光从茂密的树木顶上的缝罅里漏些进来,不然即使瞪成牛眼也难以在里面行走半步。他在里面让着树,一步,两步……五步,六步。咦,人呢?
  这时他就听见身后的动静。他一转身,唬了一跳:不知阿香从哪里转到他后面来了。她倚在树上,离他只有几十公分远,看不太真她的脸,只听到她急促地喘息。
  “你……来啦。”一时间存扣竟不知说什么好。像棵树直笔笔地站着。要命,他竟也听到了自己同样急促的呼吸声。甚至连咚咚的心跳都能听见。
  “存扣哥!”阿香轻唤一声,突然就往前扑进他的怀里,两手死命抱着他的腰,头贴在他胸口上,浑身颤抖,像打摆子,不可扼止。
  存扣大惊,头轰地响了一下,好像一时间被抽空了意识。被她拥着站不住,倚在后面一棵树上,双手搭住她的肩,想往外推:“不,不要这样,不要……”
  可是怀中的人儿开始抽泣起来。他不敢动了,任她拥着,颤着身子抽泣。他感到了心口处的湿热,他知道这是她的泪水。他等着她平静下来。也让自己平静下来。该怎样开口,他感到困难。可他必须主动,否则这样被她拥着,很难收场……
  他脑子里急剧地转动。
  但是这时候他感觉到了一阵香气钻进他的鼻孔。芳郁清新,带着丝丝的甜味。这味道似曾相识。这是他和秀平拥抱时闻到的味道,这是他和秀平那个雨天拱在一条被窝中闻到的味道,这是秀平辫子上散发的味道——是女子的体香,发香,女儿香!一刹时,存扣迷茫了,恍惚了。“秀平……”他嘴里含混地叫出了名字。身子好像被溶化,松弛了下来。
  “是我,存扣哥。”
  不知什么时候阿香已经停止了抽泣,向他仰起脑袋。两手仍环拥着,身子仍紧贴着。
  存扣从恍惚中一醒,身子立时硬挺站直了,往处掰阿香的肩,急促地说:“阿香,不要这样,你听我说。”
  “我不听。”阿香赌气似地轻声回他,重新把脸贴他胸上,贴得紧紧的。
  “唉,你……”存扣头上汗都出来了,他想不到会这样。可又不能和她发火,用强。他是来劝她的呀。还没劝哩,倒抱起来了。这是哪码对哪码呀。
  “存扣哥,你看过我信了吗?”阿香幽幽地问。她就嘴动,其它哪都不动。好赖皮。
  “看过了,我看过了!”
  “细细地看过了?”
  “细细地看过了,细细地看过了!”
  “存扣哥,你急啥呀。”
  “我不急……我没有急……不,我急,嗐!你松下来好不好?”
  不则声。存扣感到阿香又像是要哭了。他定了下心神,放柔了口气:“阿香啊,你对我好我很感谢你,我很感动,但是……我们不能这样。”
  他轻言悄语地说,像哄妹妹:“你想想,秀平才离开几个月,我怎么会再往外行上想呢。不能呀,你还小得很哩,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再说,学校也……”
  “你是说两个人好是外行?说我还小得很?”阿香打断他的絮叨。
  “是……”存扣感到自己哪里表达得……唉,他也不知道今儿怎么了,话就是说不囫囵。
  果然就被她抓住了辫子:“那你和秀平姐好就不是外行?你比我大多少,你不‘小得很’?”
  “秀平是秀平……”谈到秀平,他有一肚子的话,他完全可以把他和秀平不凡的珍贵的感情细细慢慢地讲给她听,但他又不想了,——对阿香好像道理不大讲得起来,讲错了嘴,又是纠缠不清。但,总要跟她讲白了事理唦!他浑身都潮热起来。
  “是哩是哩,我不是秀平,我哪比得上秀平姐唦!”
  “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都沉默了。彼此感受到方的心跳和身体的温热。阿香轻轻叹了口气,从存扣胸口上抬起头,望他。虽然是暗夜,她眼眸中闪着的幽怨还是看得很清楚,像两颗星星。
  “存扣哥,你不喜欢我?”
  “不。不是……”
  “既然喜欢我,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阿香,这会影响学习的……”
  “那你跟秀平姐咋不影响学习?”
  “她是她嘛……”
  “又是的!我不如她!我拉你下水!我让你没出息!”
  阿香一拧身背对着他,还向前走了两步。手抬起来揩眼睛,她又委屈了。
  存扣叹口气,上前搭她的肩。她就顺势倚靠在存扣胸前,低着头,可怜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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