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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红

_24 顾坚(现代)
  下面有人喊“老板娘”,爱华风风火火地下了楼。保连坐下来对存扣说:“说实在的,没得爱华我这一大摊子生意还真做不起来,虽然用了不少伙计,但大番小事还是要经她过手,整天忙个不得歇。”存扣说真是不简单,看把她劳神得瘦的,老婆也要宝贝嘛,“爱华结婚的时候多胖啊。”保连说她做会计出身,天生好烦神,不忙反而难过:“三十四岁的人了,还能跟做姑娘时比?女人一过三十就不能看了!”他递一根“玉溪”给存扣,自己也点上一根,鼻孔里喷出烟来,“好在这世上婆娘多哩。”
  “什么呀,婆娘多?婆娘只能有一个。”存扣笑着说。他心想,这保连现在真是不得了,他所说的婆娘大概就是情人的意思。
  “是的,我婆娘多啊。”
  保连又强调了一句。从小在存扣面前他说话就格外的坦白。这是对曾经多么亲密的伙伴啊。
  存扣望望他,没吱声。
  吃过饭一伙人各自散了,保连叫住走到楼梯口的王教导员,说所里如果有啥事替他挡一挡,他要全天候陪老同学的。王教导员笑笑说,“顾所,你就放心好了。”朝存扣点下头,下了楼。
  保连喝得红头涨脸的。存扣也自觉多喝了两杯。在座的大多是乡镇干部,喝酒都不含糊,加上保连在桌上对大家一阵渲染他和存扣的关系,存扣就成了桌上敬酒的对象。两人坐在沙发上喝茶抽烟,保连说到我这儿来无非陪你吃喝玩赌,吃喝没说的,赌我晓得你没兴趣,剩下玩了,怎么玩,随你。他笑咪咪地看着存扣。存扣说一起去野处转转,仔细看看庄稼,看看小河,闻闻泥土的气息;吹吹牛。保连哈哈大笑,说你怎么还跟个学生似的,这么诗情画意,哪像个会赚钱享受的大老板。存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次回来本来就是想看看乡下的春天的,散散心;在城里整天为生意忙,太憋气了。保连朝窗外看了看,说才喝过酒这热太阳一晒,不是散心而是受罪,“这样吧,我们去浴室泡个澡,醒醒酒,上来再谈谈扯扯。那里面安静,又有气氛。”存扣说也好,这么多年了,难得能在一起好好谈谈话。
  保连换了便装和存扣下了楼。两人肩并肩,边走边谈话。存扣心里很感动:毕竟是一块长大的伙伴啊,遇在一起还跟以前一个样子,还是那么亲热和贴己。他真有想搭住保连肩膀走的冲动——像上学时一样。
  存扣说:“要是我进仁叔活到今天多好啊。”
  保连说:“别提起我爸,想起他老人家我心里像锥子戳。他是为我把苦受足了。我对不起他呀。”
  存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是世上最沉痛的事啊。哪个做下人的不希望上人能多享享老福呢。
  保连说:“现在过清明我回去,在我爸坟上倒整瓶的‘茅台’,点整条的‘玉溪’,烧最好的纸别墅,连女人都给他捎上了,可真的能收到吗?我现在常常想,哪怕他现在能活过来一天,看看我现在这样子,该有多好!”
  存扣看保连有些伤感,就用玩笑的口吻对他说:“果真能活过来,看见你过得这样,还不把眼睛笑成一条线!”他本想说“还不把头上疤笑亮了。”但觉得这样说不免轻薄了,临出口改成了说眼睛。
  又说:“日子过得好,身体也要注意。”他瞟了一眼保连:“看胖成这样。”
  保连说快二百(斤)了。“天天有应酬,又懒得运动,想降也降不下来。”
  存扣说还是得降,要控制饮食,适当锻炼身体。“太胖了不是好事,要出问题的。”
  保连说问题已经不小了,大便不能蹲坑,肉堆在肚子上,两条腿直打抖,小便低头望不见鸡巴,跟女人逑交易(做爱)像跑马拉松,喘得要老命。
  存扣哈哈大笑:“你小子,还是那个德性!”
 
166、出轨前的期待
  “君悦浴室”座落在镇子南头。有两条公路在这儿交叉。它的北面,隔着一个清汪汪的大鱼塘,是建筑整齐的曲塘中学。下午两点钟。乡下湛蓝的天,清洁的空气。金色的阳光如同美酒,有种脉脉的质感,温暖地照在你身上,像母亲的手,像姐姐的手,轻柔地、亲切地抚弄着你,使你忍不住想发出快乐的嘤咛。没有什么风,蜜峰间或从你面颊前“呜”一声掠过,能感到它振翅带来的细微的荡波。田里的麦子蓬勃而肃穆地站成检阅的方队,威武之师;油菜花像在阳光下静静地燃烧。远处几个大烟囱吐出的白烟疑在蓝天的背景处,如团团棉花,硕大无朋。乡野充满生机的静呵,连间或过往的汽车都不忍心打破这安宁,悄无声息地来往,很快就逝进了田间深处,像开春后的鱼苗苗,尾巴轻摆就拖曳着一线水痕没入浮莲和水花生中间去了。校园里传来学生朗读和上音乐课风琴的声音,此刻宛若天籁。多好的乡间!多好的春天!存扣胸肺开张,呼吸绵长,十分陶醉了——人间美景多,离你并不远,可是那么多人整天忙忙碌碌,重复着说不清太多理由和意义的事情,把这些美好的本真的情境忽略和丢弃了,而人的年纪却在这些忙碌、重复和丢弃中悄悄地摞加,摞加得你在镜中认不出自己而徒自嗟叹。存扣心里感慨着,竟有一些懊恼,甚至是愤怒。仿佛是受到某种启示,仿制是听到遥远处一声熟悉的呢喃,他蛰伏在灵魂深处的某种潜质被悠悠唤醒了。他肌肉舒展,精神澎湃,他想做诗和讴唱,他想倾诉,他想拳打腿踢什么。是的,他的身体涨满了久违的春潮,他要某种方式的发泄才能舒心畅意,才能获得安宁。他抬头看见突兀在旷田边缘的“君悦浴室”,楼顶上的椰风海浪间,那四五个穿着“比基尼”嬉戏的青春女孩子,身上突然燥热,呼吸都为之加快。他开始觉得什么。他开始有些慌张。但这种慌张却如孩童拈着燃香面对着大炮仗一样欲罢而不能。他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中。他有些迷乱,有些恍惚。他深呼吸,然后吐气,空气中便有一种醺醺的甜味。
  “哦!——顾所!”保连和存扣刚踏入浴室大院没几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忙不迭走出正对门口的吧台,下了七八级台阶迎了上来。“蔡老板,生意不丑么!”保连看着停在大院里的轿车摩托车自行车说,声音里带着官腔。不是保连称呼,存扣还真看不出这人就是浴室老板,完全是个老实农民的样子。穿着件大半新的蓝色涤卡中山装,中等个,黑瘦;两手粗大,筋骨突出,明显是双劳动人的苦手。他微躬着腰,笑脸间堆着笨拙的谦恭,陪保连和存扣进去。吧台里面有一扇门,推开了原来是个精致的小会客室。蔡老板请两人在沙发上坐,敬上烟,点上火。一个举止端庄的女孩进来替两人泡上茶。上好的龙井。
  “承蒙顾所照应,生意做得还可以。”这时蔡老板才想到接起保连刚才的话头。
  “一天营业额有多少?”保连喝了一口茶,大腿跷着二腿问道。
  “四五千吧……这向时比较正常。”蔡老板老老实实地回答。
  “可以嘛。在这曲塘镇上(开浴室)你属上数的了!”保连扭头告诉存扣,这蔡老板的儿子是他的把兄弟,在镇上开轴承厂,钱赚得多了,就砌个浴室撂把他老头开开。——刚才来倒茶的是老蔡的幺丫头。这浴室连砌带装修玩掉六七十万呢。老蔡是老实农民,心眼实,找的小姐都是清清爽爽的,年龄小,模样好,因此澡客爱到他这儿,生意越来越顺。“我这边来人到客一般都是往他这儿安排。”
  “全靠顾所照顾,给我们父子面子。”蔡老板专心听保连对存扣说话,这时插进来一句。他表白地说:“春节间我还去了一趟湖南,带了几个山里伢子,都是清清爽爽的。”
  “我知道,上次那个小湘不就是么。”保连说。
  “对对,就是这次带的。”
  保连向蔡老板介绍存扣:“这位丁老板是我老同学,最好的朋友,你今天要把他服侍好了。”蔡老板连连说好,“肯定的,肯定的。”
  蔡老板亲自在前面带路。一楼的普通大厅热闹哄哄的,存扣在外面朝里瞥了一眼,浴客几乎坐满了,喝茶抽烟,嬉笑谈天。有三四个女孩穿着单薄暴露,穿梭其间,仿佛是在拉客。烟雾缭绕,有些如《西游记》电影中云遮雾罩的洞天福地。二楼几条长长的走道上铺着猩红色地毯,两边全是一间间的包厢,墙壁上挂着的油画暖暖的色调,全是女子裸体,撩人又不失端庄。中央空调丝丝地放着暖气。包厢门全关着,里面却全有内容。
  存扣喉咙有些发干。他想对保连说什么。但终于没说。
  保连轻问:“在盐城常洗这澡?”
  存扣说没洗过。
  保连说城里也有,但抓得紧,弄进去没得三五千出不来。“以后想玩直接到我这儿来。”
  一直走上三楼。更是转弯抹角,曲径通幽,如同迷宫。终于到了一个里间,蔡老板开了门,手一摸开了灯。里面有四张床,包着雪白的床套。墙纸是米黄色的,壁灯和地毯都很考究,大屏幕落地彩电。墙上杂志大小的玻璃框中是陈逸飞的仕女画,显得庄重有品位。蔡老板把空调打开,调到合适的温度。门开了,蔡姑娘拎着水瓶走进来,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两盒“玉溪”,微笑着叫了声“顾所”,把茶泡上了退了出去。
  保连对蔡老板挥挥手:“你先出去吧,我们把这杯茶喝了洗澡,上来再打手机给你。”
  蔡老板轻轻带上门出去了。保连对存扣说:“这间是贵宾房,平时不轻易开的。隔壁有个小池子,我们就去洗。”
  存扣没答他。大口喝茶,大口抽烟。
  小方池子精致得很。水色碧绿,水面氲氲着若有若无的白气。保连“轰隆”一声坐了进去,池水往外直溢。两个人面对面淹在水中,头搁在池边,四肢放松,通体舒泰。“多少年不在一块洗澡喽。”保连眯着眼睛说。存扣心里也感慨:记得在板桥中学复读时,两个人经常一起到二招洗澡,互相帮着擦背。在他所有同学中,保连是同学时间最长、最紧密最要好的伙伴,心意相通,连性格都有互相渗透。只是上了大学后两人的关系才疏远了,但在各人心里的份量情谊是不变的。现在碰到一起了,不是还跟以前一样么。只是保连现在这得意劲儿……怎么说呢,有些让人五点六点的(方言:忐忑不安、不放心、有所顾虑)。现在跟他到这儿来……嗐!管他呢,已经来了。他的手下意识地在水中搓搓身体,心里有些草草的,有一种新鲜,一种慌慌的期待。
 
167、失足
  蔡老板轻轻推开包厢进来了,后面跟着两个女孩子。掩上门。蔡老板走到旁边。女孩子并列站着。存扣感到了一阵异样的呼吸。相仿佛的年纪、身高、体态,都是圆脸蛋、大眼睛,同样的秀发披肩。像刚剥出来的两粒青豌豆,不分彼此。像并蒂莲。连气质都差不多:安静而清纯。只是服饰有所不同:一位穿葱绿色中袖T恤,紧身牛仔裤,另一位则穿着乳白色露膝棒针连衣裙。亭亭玉立着。存扣真怀疑这是他教过的两个高一女生。他从书本、影视和道听途说中关于从事这一行业的风尘女子的形象一下子被颠覆了。是的,她俩的脸上没有忧伤,没有屈从的无奈,眼神纯净,神态矝持,端庄,如同接受过训练的正当职业的女孩。这就是……“小姐”?
  存扣注意到右边穿着短裙的女孩从一进来就看着他。静静地打量。像在思忖着什么。多么温和的一个孩子。存扣心中一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不再慌张,和她目光默默交接。在这样的对视中一种异样的亲切感悄然生发,在两人之间脉脉地流动。
  存扣有些恍惚……
  保连也在打量这两个女孩子。鼻孔里缓缓冒着烟。眯起的笑眼中隐着警察的锐光,在两个年轻的身体上高高低低地扫描。饶有兴味。“这是最好的两个妹子,”蔡老板带着讨好说,转头亲切地吩咐:“小芳你陪顾所长,小湘你陪丁老板。”说完笑咪咪地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穿裙子的女孩就就径直走向存扣,原来她就是小湘。保连把走到面前的小芳往怀里一搂,女孩顺势乖乖地偎着。如果保连再老几岁,那样子极像搂着女儿。保连左手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和脸蛋,夹着烟头的右手指点着小湘:“丁老板是我的好朋友,你要把他服侍好了。啊?”站起来,冲存扣挤挤眼睛,跟那女孩到按摩房去了。
  包厢里就剩两人了。存扣有些愣怔。小湘突然展颜一笑,招呼他:“我们也走呀!”
  糯糯甜甜的声音。春花般的笑脸。浅浅的单酒窝。嘴里有颗小虎牙。
  存扣打小对有酒窝和长小虎牙的女孩有好感。他认为这两样东西最添女孩妩媚。秀平有酒窝,阿香也有,春妮则有小虎牙。他喜欢巩俐,喜欢巩俐演的那个“我奶奶”和秋香,就因为巩俐同时有这两样东西。
  小湘也同时有。而且也有和巩俐一样纯真的笑靥。而且还有巩俐不再有的年纪和青春。
  他握过小湘伸过来的小手,站了起来。
  小湘一手拿着存扣的香烟、打火机,一手端着茶杯,在前面领头走着,伶伶俐俐地,就像一个领着客人开房间的宾馆服务员。她步子很快,白裙里面饱满的小屁股扭得极其生动。
  存扣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一个地方在蠢蠢欲动。
  存扣倚在席梦思大床上抽烟,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和激动。小湘在他面前坦然地把身上脱得精光。少女的胴体雪白晶莹,凹凸有致,春色撩人。小湘钻到存扣的臂弯里,乖得像只温柔的小绵羊。她轻轻摩挲着存扣的胸口,动作温柔而细致,手掌绵和而温暖。她嘬起红唇去吮存扣的乳头。存扣怕痒,浑身都紧张起来。大浴裤悄然顶了起来。他有些害臊。在这个孩子面前。
  “大哥,你也脱呀!”小湘的手滑下来,扯住存扣浴裤的松紧带。却被存扣下意识地抓住了手。“别,别忙……”他嗫嚅道。真要命,毕竟第一次,他真是放不开。
  “大哥是想和我先谈谈家常呀?”小湘轻笑道。
  “嗯,谈谈。”存扣低头看她。她眼睛里闪着些顽皮,还有些稚气哩。“你多大了?”他问。
  “差两个月十九了。”
  “你是哪儿人?”
  “湖南。湘潭。”
  存扣一凛。
  革命圣地。红色火种。土枪,梭标。打土豪,分田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存扣的脑海里立时涌满了这些意象。
  “……家里有什么人?”
  “我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弟弟,妹妹。”
  “这么多人啊。”
  “是啊。我爸妈身体不好,我哥在山上拖毛竹,二十四了,还没娶亲呢,弟弟妹妹上学,……都要钱。”她喃喃地说。低眉顺眼。手指在存扣胸上动着。
  沉默。
  “原来你在家做什么呢?”存扣轻轻问。
  “放牛。”
  存扣一拗身坐了起来。“这样……我们谈谈话。我,给你钱。”
  “为什么呀?”她立即张惶起来,爬起来抱住他。“是我不好么……你不满意我?老板会不要我的!”
  她用大劲把存扣捺得重新躺下来。趴在他身上,用头拱他,亲他,舔他。——如一只讨好的猫。
 
168、百般滋味在心头
  “累了吧。玩这么长时间,你真行。”存扣从按摩房出来又去冲了把淋浴,回到包厢时保连对他笑着说,顺手丢过来一根香烟。“刚在小丫头替你把东西送过来,满脸春色的。”
  存扣“啪”地点上烟,深吸一口,烟从口鼻中浓烈地喷出。
  “事后一支烟,赛如活神仙。”保连调侃道。
  存扣往床上重重一躺,对着天花板喃喃道:“你小子,被你搞失足了。”
  原来出轨是这么容易。虽然他还沉浸在刚在的激动中,但一些怅意却不由分说地潮上心头。好像自己守了多年的宝贝,不经意间,就这样丢失了。他没有心理准备。
  “哪儿话!现在什么时代了,男的哪个不喜欢潇洒?”保连说想不到存扣在生意场上混这么多年还是个老实君子。“当年做学生时可是谁也没有你风流哦!”
  存扣问曲塘这么多浴室都有这个,上头问不问。保连说问。怎么不问。问又怎么样。“曲塘镇的浴室有我罩着,可保无事。”
  保连又说,问他妈个屌,他县城这些地方就没有?多的是。东岳庙、群艺馆公开表演脱衣舞,十块钱一张票,生意好得不得了,连老头子们都去看,还往前挤,用手指着笑。现在全国大大小小的城市洗头房、洗脚屋、美容院、沐浴中心……遍地开花,还不是靠这个赚钱。“管得了吗,管的人自己屁股就不干净!”
  他说去年上面来了几个人检查工作,酒足饭饱后要求安排“节目”,当然就是想玩这个。就领到这里来了。一个老家伙大概酒多了些,爬到小姐肚皮上鸡巴却不听使唤,硬不起来,软蚂蟥似的。你没看他出来时脸上那沮丧劲儿,比死了亲老子都难看。最后我要蔡老板找了个功夫最好的丫头,不知用什么方法替他放掉了,脸上才放了晴。“男人全他妈贱种,对这种事最在乎,最来神。”
  存扣脸上一惭。他现在也是“贱种”之一了。
  “话又说过来,出来找小姐玩总比养情人好。养情人烦人,缠住你死不丢,情人能变仇人。情人能送你命。”保连说。他举了一个例子,说邻县一个乡镇派出所被评了全县先进,办酒席庆祝,县交警大队的一位兄弟独自开着一辆警车赶过来,酒足饭饱后自然要安排节目,但那兄弟却急着要走,原来他和十九岁的小情人说好了这晚在一起过宿的,大概是酒喝多了些,回去又开得急,在一个三岔口打弯慢了,撞断了大树,车子栽到水塘里去了。三十七岁的人,说没就没了,前途似锦啊,一条命就断送在小情人手上……
  “所以呀,对女人什么都能动,就是不能动情。玩玩而已,消消遣么。跟小姐玩,song(上尸下从,第二声。此字打不出。)一出,拔屌无情,干净利落,多好。”保连感慨万分,存扣则听得惊心动魄。
  保连又说,存在即合理。现在休闲的玩艺越开越多,说明市场有需要。“就拿曲塘来说,那么多外地老板在这儿投资办企业,总不能都带着妻儿老小来唦,性需要怎么办?还有那么多民工,民工也是人嘛,他们也有性需求,总不能手淫过日子吧,只有到这儿来,花个百儿八十解决一下。”
  保连预言,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迟早都会跟外国学习的,把这行业规范起来,设“红灯区”,统一管理,收税。“与其偷偷摸摸,自欺欺人,不如放水养鱼,合法化起来。反正挡不住。谁也挡不住!”
  保连突然激动起来:“要是合法化了,我们曲塘肯定会变成旅游胜地,中国的芭堤雅。别的不说,咱曲塘的小姐都是精选过来的,年龄模样都是上数的,像山间的小花一样,绝对‘绿色’产品!”
  他告诉存扣,有次去南京,老同学安排休闲,他要的那个小姐看上去还可以,脱下来满肚皮的妊娠纹,奶头像紫葡萄,下身黑笃笃的,恨不得捏着鼻子玩。跟曲塘的小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法比。“玩好的是享受,玩丑的是受罪!”
  存扣说:“看来你小子都成嗜好了!”
  “不瞒你说,玩这个还真有瘾,十天半月的就要玩一次。也是邪了,跟老婆没感觉,见到小丫头浑身是劲。嘿嘿,我家爱华对这个没兴趣了,你跟她要还嫌烦——她最喜欢的是数钱。”
  “那你在外头搞她不晓得?”
  “晓得又怎么说!跟我离婚?现在的女人见识广,想得开。她不大问我。”
  “你也要小心,别玩出麻烦来。”
  “嘁,会吗?不是跟你存扣吹,在这曲塘还没有哪个敢找我顾某人麻烦的。洗澡正常现象,谁看到我玩小姐了。这开浴室的敢说?都是他们主动安排的!是我罩着他们!我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保连说,小时候太压抑了,现在都记得那唐月琴,害得他父子两分,差点前程都断送在她手上。到了草潭好不容易爱上个唐婉华,又被那教地理的小子从中插了一杠子。块块都不顺。“幸好考上了公安学校,我现在就要报复,就要补偿,这辈子不玩他百十个女人气难咽。”
  “我现在最感谢也最忘不了的是那个京霞,她是我的初恋。可惜现在没有办法找得到她了。但愿她一切都好。她那时才十三岁呀……”保连吸着烟,眼望着天花板,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嗳,存扣,”保连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向存扣侧过身来,神秘兮兮地说:“老实告诉你,这蔡老板你别看他表面老实,其实内里蛮机灵,他有时收到新的就告诉我,让我尝鲜嘴子……”他笑了:“你刚才玩的那个小湘就是我开的。”他把身子睡平,眼瞧着包厢吊顶感叹万分:“开一个处女就好比多结一次婚啊!”他眼睛放光,非常陶醉,好像就要歌唱起来的样子。
  “睡会儿吧,晚上还有饭局……”保连连打几个呵欠,身子侧向里面,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存扣看着保连大马熊一般肥硕的身躯,百般滋味在心头。
 
169、家乡的兄嫂
  存扣次日上午回到顾庄。出租车开到庄西幸福七桥西桥头。从车门里一出来就听到一声喊——“存扣!”
  是哥哥存根喊的。
  存扣在盐城曹家巷招商批发市场生意做得好,曾几次要哥嫂也到盐城来。存根倒是有心,月红嫂子却不肯,说你搞了这么多年的修理,虽然赚不到什么大钱,但在自己家里多逸当。把自己老本行扔了,去做自己不熟悉的事,你肯定做得起来么。虽然兄弟肯定块块帮你。他那种生意大来大去,心事大,太忙人,天南海北去进货,你身子吃得消么……她说她是农村大老粗,习惯在家里种田,进了城什么都别扭,路都不会走;又担心城里花花绿绿的,热闹得没得命,俊杰到了那儿更不省心,出乱子……一句话:不想去。存根想想也有道理,就不烦这个神了。就在家里过过安稳日子吧,好歹在庄上也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但三年前存根却扔了修理这行当。一来顾庄修理店多了,生意分扯掉了,二来现在农村人不像以前那样对东西太吝惜了,东西坏了不大高兴修,甚至还没坏就处理掉了,换更新更好的——就像现在没有人穿补的衣裳一样。原来兴时得不得了的唱片机、收录机成了古董,黑白电视机几乎全淘汰了,被收荒的三十、二十的收走,一收一三轮车。现在的电器不仅越来越便宜,而且质量越来越好,像彩电、VCD这些电器实在是难得坏。做修理生意真是不容易了。于是存根下决心改了行,在这幸福桥头弄下这块地,砌了个连家店,大院子做货栈,做起了建材生意。在这之前,幸福河边这条简易公路正在改造,挖得一塌糊涂,而向南几里路高兴东(高邮-兴化-东台)高速正在修建,精明的存根马上悟到这桥头的价值,他请客加送礼,把村干部服侍得好好的,对着桥口的这个垛子就成了他的新屋地。当然这事的促成也有存扣的功劳,西村村民主任顾福生是他同学,很早就承包了庄上供销社,到盐城曹家巷进货总是拢存扣那里吃饭,两人关系很好。存扣的哥哥想打这块屋地,他肯定要卖个人情的。
  果然,这条乡间公路拓了宽,原来坑坑洼洼的砂石路成了漂亮平整的柏油路,与高兴东高速连成了网,马上就提升了价值。沿线村庄的公路下面顿时多出了很多店面,有些厂也搬到了公路旁,车辆人流量大增,这条公路成了聚金敛银的商业路。有人要花大钱买存根这块屋地,存根怎么舍得,他要靠这块地发大财哩。存扣支持了他五万块,开了庄上最大的建材店。木材,竹材,板材,水泥黄沙瓜子片,油漆涂料小五金,杂七杂八的东西是应有尽有;从去年又开始代卖农药,生意红火得让人眼红,没人不说存根是个赚钱手,十个指头长钩子。
  俊杰这小子今年二十三了,从小可没让父母少操心。蛮聪明的一个家伙就是不肯学习。就爱打游戏机;小小年纪,上了麻将桌全是他的神。玩不够。父母从小溺爱惯了的,把他养成个小肉墩,上六年级就称一百四十斤了。初中毕业去当兵,在部队里又调皮,两年不到就溜回来了,把人都烦死了。宠儿不知柴木贵,在家里吃呀穿呀用呀全是跟爸妈伸手,西装领带休闲服……里里外外,什么都要好的。要名牌。香烟也要抽好的。就像个城里的花花公子。恋爱是谈一个丢一个,不认真。他爸妈看这样子不得了,好说歹说叫他去盐城烹饪学校学厨师,寻个手艺。他去了,但很少到叔叔婶娘家去,他小时候跟存扣倒是热乎,长大后反而怕他了。他甚至还怕春妮,婶娘的庄重和亲切让他不安。婶娘是中学老师,他好像对老师有一种天生的抵触。但想不到这小子居然对烹调有兴趣,学得有模有样,逢年过节回家都要露一手,干丝切得比线细,西瓜旋的盅儿萝卜雕的花卉精致漂亮得人都舍不得动。毕业后存根要他在庄上开个饭馆,或者到吴窑开也行,他哪里肯,一来嫌地方小,二来还是逃不脱家长的管束,一个人跑到东台去,凭他的手艺马上被一家大酒店看中了,在里面做得挺好。他合人缘,懂潇洒,出身很大方,被吧台上的一个姑娘相中了,两人谈起了恋爱,还搞起了同居。那姑娘叫艳霞,秀气聪明,大丰白驹人。俊杰把艳霞带回家,月红喜欢得不得了,存根也中意;双方家长都见了面,下秋就订亲,快的话明年就带人,反正两把手已窝到一起了,年龄也够,把个婚结了清爽。
  两个儿子都是老板,指头缝里漏一点也够桂香用了,何况都是孝子,给妈妈钱不含糊,只愿她老人家高兴。桂香总是很高兴收起儿子的孝敬,说存起来给等着给重孙子用。桂香赚了一辈子钱,还是爱钱,有时在家里半夜三跟地躲在房间里把个存单拿出来数,东藏西揣的,让他儿子媳妇心里发笑。儿子过得好,过得逸当,自己又有钱,就在家里好好养老唦,吃吃玩玩,摸摸小纸牌,打打小麻将,可她不。她还是要出去。她说走了一辈子江湖,只有在江湖上她才觉得活着,吹风经雨的也有乐趣,在家时间蹲长了反而要得病的。家里人只好依她。她是这方圆二十里关亡相命的老祖宗了,干这行的哪个不敬她,在外做生意撞了面,碰了头,做的钱主动跟老祖宗拆账平分不算——当然也是做这行的规矩——还要服侍她好吃喝;还十分荣幸。
  存扣现在想开了,管妈妈多少干嘛呢。只求她健康长寿,开开心心每一天。他有时候心里想,妈干相命这一行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心理医生,相信的人花几个小钱可以买一份心理平衡、塌实,比起那些骗国家骗百姓的贪官污吏来说要高尚得不知哪里去呢。
  月红四十四了,依然漂亮,晚辈人都称她“俊嫂子”。虽然早就发胖,但却胖得屁股是屁股腰是腰,胸高奶大——小姑娘看了都羡慕。她的胖是健康的胖,不是养尊处优的胖,不是胖得像个“柴油筒”,而是局部的均匀放大,是做姑娘时代的相似体。这也是她劳动不辍的结果。体力活做多了其实也是一种锻炼,可以保证体形。她是公认勤劳的人,忙完田里忙家里,一年到头没见她有多少闲时,手头上好像有做不完的事。现在农村人都把种田当成副业了,种田是赚不到钱的,一亩田刨去农药化肥上交提留等成本,能落个二三百块钱就了不起了,花费的时间精力就不提了,但月红还是要种。她说农村人就是为种田活的,种田不赚钱不要紧,但是必须种,人站在大田上心里比啥都踏实,都舒畅。自家的四亩责任田盘盘好也就罢了,她还把人家撂在家里抛荒的三亩田拾过来(这家人去江南昆山开废品收购站去了),存根骂她天生是做的命,苦的命,人家打麻将成瘾的,她是种田成瘾,贱。她也不气,种得笑咪咪的,种得漂漂亮亮的,夏秋两季收割后家里的粮食堆成小山,老鼠养得比米升子都大。直到存根把建材店开起来,家里差人手,她才悻悻地把人家的三亩给退了。
  兄弟俩正站在大院里谈话,月红从街上回来了。她买了二斤河歪肉,二斤田螺。菜苔子烧河歪,炒田螺。——这两样河鲜都是存根爱吃的。“存扣,你家来啦!”月红欣喜地叫道。存扣也叫“姐,上街啦。——买的甚好菜?”往篮子里一看:“哟,好东西。今儿可要和哥好好喝两杯。”“可不敢多喝,做生意找错钱的。”存根笑着说,“晚上喝,——把福生他们喊来陪你。”
 
170、十九年光阴
  中饭后存扣往河东走去。饭桌上月红嫂笑着说,要下田玩这河西不照样有大田,大田里还不是长的一样的庄稼。存扣也笑着说这不同,那边的田熟,河啊桥啊树啊都认得,到那儿看看才亲切。存根对月红说,兄弟到底还是个文化人,想法跟我们大老粗不同的。
  打老街上走。这几年街面变化不小。街道原来是麻条石和小青砖铺的,全撬掉了,铺上了平整的水泥方块。两边的老房子有的拆掉重砌过,有的把门面出了新,墙面贴上亮烁烁的瓷砖,格扇门改成了玻璃门、卷帘门。尽管这世界变化快,可自己庄上老街的变化却让存扣不适应,有种怪异的陌生感。记忆中的许多东西从此看不到了。街新了,而许多人却旧了,老了。路上不断有人跟他寒喧打招呼,走走停停,从街西走到街东,一盒烟就分得差不多了。孩子们认不得他,好奇地看着这个蛮受欢迎的陌生人。
  从街东折而向北。走到自家老屋时,存扣在大门口站了许久。门锁着。自从存根到河西开了连家店,这老屋就借给“老麻皮”凤枣大爷住。凤枣大爷没儿子,五保户,一辈子没有个正经住处,庄上到现在都没设个养老院,存根就把这房子暂给他住下。凤枣大爷八十一了,跟存扣同宗,家谱上“凤”字辈就剩他一个了,每年清明吃祖会(集体祭祖)他都是坐最大的上岗子。邻居有人看到了存扣,彼此间客气地打上招呼,说“老麻皮”出去做生意了。“这老东西,凶哩。越老越凶!在外头收鹅毛,卖香,挑个担子,一天要走几十里路,——不晓得要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一个邻人说。另一个马上接上口说:“他不是还有女儿么,还有侄子。老年人跑跑动动心情舒畅,赚个三块五块也是个奔头。——蹲在家里做什么呢?只有等死!”存扣连说“对对。”又是掏出好烟来撒。他有准备的,兜里装了三包。
  存扣到了牯牛湾。牯牛湾风光依然。小麦、油菜、桃红、柳绿、芦苇、小桥、流水……太阳悬在午后的碧空,如金色的火球,侧耳倾听仿佛能听见“丝丝”燃烧的声响。满目锦绣,遍体温暖……在一块油菜地边上,存扣却蓦然一激灵,寒毛奓起——时隔十九年,在相同的季节和天气,他又站在相同的地方!
  还是那块油菜田。
  还是那条田埂。
  还是那个时刻。
  ——他,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条田埂上?为什么这条田埂的旁边还是种的油菜?……他突然就明白了那天深夜他站在阳台上抽烟时,依稀听到的远处那两声急遽的、蓦不丁的、很清晰的呼唤:“存扣——!”“存扣——!”
  是……她?
  是的。肯定是的!——那是秀平在呼唤他。是秀平引他到了这个地方!
  他顿时泪飞如雨。
  他轻唤道:“秀平姐姐,我来了,我来了……”
  如同十六岁时的此刻,他在地上躺了下来。
  躺在长满野草和小花的软绵绵的田埂上;躺在肥阔的菜叶和金黄的菜花下面;双臂伸成扁担,两腿叉成剪刀,变做一个“大”字。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哎。变的只是光阴,是岁数。
  他的眼睛眯成了线。暖烘烘的气息。热烘烘的阳光在他眼前幻成仙境般的七色炫彩,恍惚和悲情把他带到从前。一首遥远的情诗在他耳边响起……
  海蓝的天空中高悬着金色的日轮
  寥廓的原野上徘徊着寂寞的少年
  绿柳垂挂在水面桃红遮掩着桥头
  无限美景中少年却在轻轻叹息
  为什么童年过去便懂得了忧伤
  为什么春天美丽反而催人哀愁
  只有这眼前的菜花不知烦恼
  把握花期开得如火如荼
  我看中其中最蓬勃的一棵
  叶如碧玉花似碎金亭亭树立
  阳光下张扬着妖冶的光焰
  阵阵芬香招来狂蜂野蝶
  我欲把它移向我的庭园
  让我恣意采拾它浑身的丰收
  这首《给XP》是存扣写的第一首情诗。在那个温暖安谧的午后,他把它写在一张巴掌大的油菜叶上。由此为发端,他的人生开始开始了一场刻骨铭心直接影响他生命走向的悲喜剧:他得到了秀平的爱情,几乎就拥有了她全部的未来;然而,他……竟又失去了她、失去得那么彻底。她——死了。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被扔下了。
  仿佛世界重新变成了蛮荒,蛮荒世界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无与伦比的悲苦和孤独呵。
  时隔这么多年,秀平将自己蜷成手指头大的形状,藏在存扣的心田深处,只有偶尔在梦中才能看见她姗姗地走出,走出她的影像,却越来越短暂,越来越朦胧……难道时光真的会冲淡一切吗?睡在坟中十八年的秀平是不是对存扣的健忘产生了些微怨怼了呢?
  ……秀平站在了存扣眼前。大眼睛专注地瞅着他;艾怨,深情;粗黑的大辫子搭在胸脯上,依旧是十几岁青春的身材,苗条,高挑……她走过来。在他身边躺下。伸出柔长的臂让存扣做枕头。他感到了她头上青丝的挠痒,感到了她温馨的鼻息……他大叫一声“姐姐!”,猛地拗起身来。胸脯起伏,大口地喘气。
  哪里有什么秀平?只有一条大黄狗在他身边惊得蹿起来,在田埂上冲出二十步远。驻足,回头。善良而温和的眼光,探寻似地望着他。尾巴一摇,朝远处跑了。
  存扣朝狗跑的方向望去:西北方向,二百米处,有一个矮爬爬的窝棚。
 
171、好人与狗
  那条大黄狗从窝棚背后穿出,却在离存扣五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人眼和狗眼互相打量,都充满温情。存扣喜欢狗,但只限于乡下的草狗,黑的,白的,黄的,花的……草狗。它们身量不大不小,它们卑贱,它们吃着主人的剩饭残羹,在饭桌下哪怕得到一根没肉的骨头都要欢喜半天,它们不嫌弃主人的穷,哪怕和主人一样饿得皮包骨头,哪怕饿得去偷吃猪食,去吃屎,它们风雨晨昏中尽职尽责看家护院,和主人分担风险……他认为这样的狗才配得上叫狗。
  狗应该是忠诚、勤勉、勇敢的代名词。城里的狗他不喜欢,那些吃着比人还精美的食物穿毛衣着唐装躲在主人裤裆之间对着生人神经质狂吠的洋狗,他看不惯这些畜生的人模狗样,在这些狗身上他极容易联想到那些不知进退、恃宠而骄的男人和女人,和一些没有骨头的贪吃贪喝的腐败的官员,让他恶心,再干净再玲珑他也不想多投上一瞥。农村的草狗正像农民,看上去就让人亲切。只是存扣有些不解:他迫近了这个窝棚,它为什么不对他狺狺而吠,却是这么安静,这么友好?刚才在田埂上嗅他的是它,现在它的眼光里仍丝毫对他没有警惕的意思,这难道是它久居野旷也晓得孤独,渴望和闯入它领地的陌生人沟通亲热?或者是存扣身上有它没有见识过的某种气度吸引了它的好奇心?
  存扣伸手在兜里捉摸。他想摸出狗能吃的东西——可是没有。只有香烟。他动了童心,抽出一根拎着,叫了声“阿黄”,那狗立刻欢快地摇起了尾巴(莫非它真的叫“阿黄”?),碎步走下来,伸出粉红的舌头,呼哧呼哧的(是笑?)围着存扣颠簸跳跃,突然一口就叼住香烟,扭头蹿到不远处一片芦丛后面去了。
  一个人手持鱼抄的人从芦苇间钻了出来。他五十多岁,很干练,很矍铄。穿件蓝色涤卡中山服(水乡农民爱以此做劳动时的工作服。厚实而耐磨。),已旧得发白,上面沾着水草和泥渍;脚上是双沾着湿泥的解放鞋(也是农民干活时爱穿的)。狗在后面摇着尾巴跟着,它嘴上的香烟没有了,正叼在主人的嘴上。存扣盯着这个脸色黑红的小老头一看,居然是老机工保国。
  “哎唷存扣!你咋到这儿来啦?” 保国抢先开的口。
  存扣很激动。保国,他少年记忆中最深刻的重要人物,这个叉鱼钓老鼠下酒有一肚皮故事的人,这个给他提供两粮面袋“黑书”(因此让他的童年五光十色,并定下终身理想)的人,这个靠聪明靠勤劳致富最终结束若干年光棍生涯做上新郎的人,现在……他怎么在这里?存扣也喊到:“老哥,你咋在这里呢?”
  “我在这里养蟹,看蟹塘。”保国忙把存扣往窝棚门口的凳子上让。门口一颗桃树正得正盛,粉红得炫人眼目。凳子是两截树桩做的,圆圆的正好让屁股铺在上面,蛮敦实。保国拱到窝棚里用一个搪瓷缸子冲了茶,端给存扣。存扣嘬着嘴喝一口,茶却是好茶。
  “你又养蟹了?”存扣问。
  两人坐在桃树下面。蜂飞蝶舞,往复翩跹,并不理会树下的人类和狗。它们忙。春日醺醺,田野的空气中混合着植物的青涩花香和泥土纯净的气息,沁人心脾,让人胸胆开张。风吹来也是暖和的。几只麻雀“唧唧”着从头顶上倏忽掠过,恶作剧地遗下两粒白屎,像指甲长的灯草,像修长的糯米,直直地竖在存扣茶缸旁边一寸许的地方。存扣莞尔:幸好没掉进茶缸里,不然就当药喝下去了。麻雀屎在中医上有白丁香的雅称,是一味化积消翳的良药,《日用本草》中说它能“去面部雀斑,粉刺”,喝下去也无妨。
  “养了三年了。”保国说,“你是贵人,——现在也不大家来了;来了也不找老哥了。”
  存扣略带歉意地说,“忙啊,穷忙。做生意就像坐牢,沾上了就没得自由了。——就是回来,也是来去匆匆。”
  “是呀,生意是条牛绳,拴上了就不好走。”保国指着窝棚后的水面说,“你看,这十亩蟹塘就把我陷在这块了。”
  “收入还可以?”存扣问。
  “一年几万块钱吧。”保国轻描淡写的说。
  “你老哥神哩,做什么都灵光。难怪人家城里人现在羡慕农村。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下岗工人啊,一个月拿百十多块钱生活费,管嘴都难,可怜哩!”
  保国说,他要趁不老,趁能动,多攒点钱留给儿子学兵。
  保国结婚第三年上,他买的贵州姑娘小芳跑了。倒也没跑远:生了孩子后的小芳依然天真烂漫,愈发漂亮,喜欢跟人上吴窑赶窑集,赶窑集又喜欢到人家服装店看衣裳,就被一个离过婚的老板搭上了。那老板三十才出头,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和保国离了婚。儿子学兵跟保国过,保国是既当爸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孩子领大,焉能不宝贝。学兵今年都上初中二年级了。
  “小芳还来……看看学兵吗?”存扣问。
  “来的。有时来。再怎么说她是学兵的亲妈,骨肉连心嘛。”保国说,眼睛看着远处。“我也不怪她,谁叫我比她大这么多呢。老夫少妻,让人家心里不踏实啊。”
  保国说小芳跟的那男的又生了一个姑娘,叫红梅,跟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秀气得不得了。“小伢子懂什么,每次小芳来都要跟着来,来了就跟学兵玩,哥哥哥哥的喊,小嘴儿八哥似的,可甜哩!”
  保国对存扣哈哈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嘴巴咧得多大——真是张“大咧嘴”!存扣小时候曾看他表演过把攥紧的拳头放进张大的嘴里面——像蛇那样张开。现在回想起来即便在那样穷的日子里保国还是那么有趣可亲呀——现在这嘴里却少了断了好几颗牙齿了。他在走向老年。光阴会拔掉人身上所有宝贵的东西的。存扣心里潮起了几许感动:“老哥,你真是个好人啊!”
 
172、自惭形秽
  保国叹了口气,说什么好人不好人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图的是个心里塌实,心安理得,老天爷对他已经照顾很多了,让他三十九岁还能结上婚,而且还是和黄花大闺女结的婚,和她睡一个枕头一千多天哩,还和她生了个宝贝儿子……“我不亏,我够了,我知足了哩!”
  存扣眼窝有些泛热。递一支烟给保国续上。
  “老哥,其实你还可以再找一个的。”存扣劝保国找个年岁相当的老伴打打伙儿,既减了忙碌,又省得一个人栖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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