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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4 余莹 (当代)
他带我去他常去的地方。果然“密集恐惧症患者”爱的都是些人烟稀少的地儿。这儿,是一条沿海的木质堤岸,水里生出来爱咸水的红树林,也有芦苇,还有像鹈鹕一样的水鸟。
“未来有什么打算?”
他曾经研究的方向是运动医学,因为运动和医学是他人生中的两大乐趣。而现在他做的研究比运动医学更加深入:“太深了,有时又离真实的生活太远。”他叹道,面朝大海。天出奇地蓝,像画上去的一样。
汉斯爱跑步,他的身材,亦是长跑运动员那般瘦长,戴眼镜,嘴上留着一撮胡须。因为读博士,不能随心旅行,才做了“沙发”主人,挤出有限的时间,多认识一些外面的人,请他们说一些不一样的故事。
“做实验的人,即使要得出一个很小的结论,也要经过无数次失败,有很长一段时间,你可能会一直失败,每到这种时候,你就会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
“可你知道这并不是浪费时间。”
“对,是没有,但当你在失败中时,还是会很沮丧。我很想做一些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是能看得见的那种,但在实验里却不是这样的,或者说它来得很慢,很隐蔽。”
汉斯的梦想,便是如他所说的,做一个有积极影响的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博士读得很辛苦。有的人,选择最舒服的人生;而有的人,则选择最有价值和有意义的人生。后者,是令人钦佩的。我觉得汉斯,似乎在说服自己做一件并不让他快乐的事情,但也许,这样的忍耐和煎熬是抵达成功彼岸的必然。我真心希望他快乐,因为他是一个心地那么纯良的人。
三个月后,汉斯才收到我从日本寄给他的明信片。他似乎很惊讶:“我不知道你如何能对每个路上认识的人都给予同样的热情和友谊。”
人生中有许多说不清的缘分。佛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前世500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我觉得说的不是爱情。有的人,一辈子朝夕共处也不闻不问;有的人,一生只见过一面,却是经过无数次心灵碰撞,付出了许多时间和辛苦才换来的。能与你有心灵碰撞的人,并不是每天都会遇见,遇见的人,要珍惜一辈子。幸运的是,我在路上认识了那么多打动我灵魂的人。
第一部分 等你四年(1)
回台北的火车,比离开时更加拥挤了些。
同样是站票,却再没机会找到座位,索性就坐在车厢的交接处,将背包垫在后面,头发散落下来,恍然有种流浪之感。在晃荡的车厢里写明信片,窗外是遥远的夕阳,田野在身侧飞快地跑着,亦如时光,每一刻都成为过去,留下的,只是回忆。
再回台北,仿佛过了许久,备感亲切。先在江子翠下车,郭家姑姑将我落下的硬盘送来,在捷运站,同她再一次告别。姑姑,还是如上一次分别时一般,眼神那么温柔。
这时,宴慈的短信又来了:“到哪里了?”
我的眼前浮现出她那张精致的小脸。分别,竟然快四年了。
2006年秋天,我的护照上印上了第一个签证。拖了跟我一样高的箱子,一个人去巴黎。
我在一所公立的高中和中学里做中文助教。我是真正的中文老师,初到时几乎不会讲一句法语。工作单位在十三区中国城,一周12节课,带12个不同的班级,学生从11岁到20岁的都有,孩子们也是五颜六色的。我被法国教委安排在12区的一座大学生宿舍里,单人间,有床、衣橱、桌椅、小冰箱、电炉、盥洗池。卫生间和洗澡间公用,但十分干净。
那一年,在巴黎的中文助教共有四人,除了我,一个上海去的男孩子,一个安徽女孩,还有一个女孩子,来自高雄,法文系毕业的,姓陈,名叫宴慈。三个女孩子都被安排住进了同一座学生公寓,却分在不同的楼层,宴慈住在二楼,我在六楼。我们总是互相串门,就这么熟悉了。
她个子瘦小,一张小巧的脸蛋,眉毛淡淡的,小小的鼻子和嘴都很精致地安排在最恰当的位置,笑起来时,眼睛眯一下,是看一眼就讨人喜欢的那种。她很会穿衣服,靴子、超短裙、拖地长裙、背心、马甲,在她身上都别有风味。别看她那么小,走起路来却很有力,喜欢机车服和皮夹克,后来才知道她在台湾一直跳街舞。
“台妹嘛!”她有时语出惊人,不是温柔如水的那一类。
回忆在巴黎的日子,里面总有她的影子。蚝油、生抽、香肠、西兰花、香菇……看她将材料一一从冰箱里拿出来时,我就倚在门口同她说话,她一边切菜,一边煮水,也不忘闲聊,一会儿手上就端了碗炒面线递给我:“我乱做的。”我自己学着做了许多次,总没有她做的好吃。有时,也不知她从哪里买到台湾的牛头牌沙茶酱,做了台式火锅请我吃。我回请她吃川味“龙抄手”。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四川抄手!”她叫道。这句评价让我得意了好久。
我们,一起在雨里爬过巴黎圣母院,访过凡尔赛宫,坐了火车去鲁昂小城看圣诞市集。新年假期,她从意大利寄给我明信片;除夕夜,我们拉了一群外籍助教,风风火火地去香榭丽舍大街跳舞;我在家里办饺子派对,她便跳到我的椅子上大力和面,亦会跳舞给我们看。
刚到巴黎的时候,她有一个长得帅气的男朋友,人在台湾。照片上的一对儿,美丽得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公主一样。她买了耳麦送给男友,教他如何用Skype打便宜的国际电话。有一天,我去房间里看她,她破天荒地关了窗户,拉上厚厚的窗帘,两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哭着说:“和男朋友分手了。”我心里为她难过了许久。又有一日,我再去见她,她的身边站了一个大眼睛的英俊男孩,法国人。新男友,正在做红酒煨米饭。她美丽的眼睛,又明亮起来。
第一部分 等你四年(2)
她不是个爱哭的孩子。有那么几天,她一直没来我的房间,我亦忙着上课,直到想起来才去看她。她窝在床上:“我生病了。”半夜里去厕所,莫名地尿血,吓得她一夜没睡,起床在灯下翻字典,查了一堆医学单词,第二日一个人去了私人诊所,拿着前半夜查到的词汇一点点解释给医生听。“现在吃过药,没事了。”她嫣然一笑,“虚惊一场。”
“为什么不找我?”我惊叫道。
“找你也没用啊,你又不是医生。”这个妹妹啊,是个好勇敢的女孩子。
巴黎一别,四年就这样过去了。我在北京寻找梦想时,她在台北打拼。我到台北那日,她已乘了车回到高雄的老家。今日,无论如何,是重逢的日子。
“到哪里了?”她又发来了短信。我的思绪,一下子从巴黎拉回台北,捷运车厢里,忠孝敦化站就要到了。等门一开,我就出去,再从二号出口乘自动扶梯。
“我就在扶梯口上等你啊!”她再传来短信。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莫名地红了眼圈。扶梯缓缓上行,我拉了行李,一手再次按住胸膛。出口处,一个人,戴了贝雷帽,黑色皮夹克,牛仔裤,皮靴,齐肩发,笑盈盈地对着我。这个场景,便同四年前在巴黎时一模一样。地铁出口,总是她在等着,一样的人,一样的笑脸。
“啊!”我一下子抱住她,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对着傻笑了半天。
“你没有变!一点都没有变!”我又叫起来,眼泪快涌出来了。
“你也是啊!”她的眼里亦是激动的光点。
“一点都没有变!”我又喃喃说道。
“怎么会,有没有变漂亮?!”
“有啦!”
她大力捏我的脸,一把抢过我手上的行李,“有没有吃过鼎泰丰啊?”
“什么?”
“小笼包啊,鼎泰丰,没有听过?!台湾最有名的小笼包啊!”
我的朋友苏宇曾经说过,许久不见的好友,从见面第一瞬间第一个互换的眼神、第一句话,就知道你们的友谊是否还如昔日一样。宴慈啊,宴慈,我记忆里的你,又活脱脱地跳出来了,我亦觉得这四年,便如放电影一样。上一次分别,就像在昨天。
已经坐在饭桌上,她依然不解地摇头:“怎么会不知道鼎泰丰?它家的小笼包噢,每一张面皮直径都要达到6.5厘米,每个包子的重量都是一样的”。
我把行李和背包放在桌下。从香港到台湾,习惯了在路边摊和小饭馆里用餐,这一下子被她请到富丽堂皇的饭店里,我这流浪的人啊,竟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你知道哦,我一直都记得你做的四川抄手,它至今都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她竟然还记得。
宴慈在一家法国公司做秘书,一直没有换过。她是那种可以把最平常的生活过得妙趣横生的人。
“有没有结婚?”
“没有啦,你呢?”
“一样啦!”
“男朋友呢?”
“好八卦啊!”
两个女朋友,聊不完的话题。我的事,她比我看得更重:“等下给你介绍一个朋友,我觉得你跟他可以聊许多关于梦想的话题。”
站在鼎泰丰的门外,这个台北,像极了我熟悉的北京城,仿佛我已生活在它里面许久。我猜测,是因为身旁有了宴慈,见到她,我就像回家了一样,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
“上车啦!”眼前的她,头上已经换上了机车帽,扶一辆很威猛的机车。
“哇,机车妹!”
“南部人啦!”车上的她很得意,头盔,皮夹克,包臀牛仔裤,蹬一双高帮靴,帅气极了。我背上,是40L的旅行包,手里,还有一个行李箱。
“怎么坐?”
难不成把行李箱举在头顶上?
“要不我还是打车吧。”我说。
“搞什么搞?你快点上来啦。”她一把抓过行李箱,拼命塞进机车的前方——她原本放脚的空处。箱子横倒着,左右各伸出一大截。她的两条腿,像弧圈一样跨在箱子两端,样子可笑至极。
“笑什么笑,赶紧上来啊!”她自己也忍不住笑,我便驮了大背包,跳上后座。穿行在闹市街头,我们像一只笨重的大海龟,慢悠悠地在车流里划水,那样子一定可笑极了。
我从后面揽了她,她的皮衣上散发出皮质淡淡的味道。我因此感到幸福。
死神来临时
要见的这位朋友,据说刚上完舞蹈课,近日有些发低烧。我们直接去一家街口咖啡馆,就在他家楼下。没多久,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单纯的眼睛,染着棕黄色短发,穿了件黑色外套,出现在店里。
“感冒好些了吗?”宴慈拉他在身边坐下。
他说话文雅极了,笑起来,有阳光的气味。
“好些了,就是有些发低烧。”他小孩子一样细着声音说话。
他坐下来,用杯子暖手,再喝一口奶茶。
过了一会儿,我们开始熟悉了,他便对我讲了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
第一部分 一个在美国长大的台湾男孩(1
他称呼自己为美国的乡下孩子。母亲,经营了一家中餐馆。12岁,他第一次在餐馆里打零工,从那以后,就开始拥有零花钱。一个乖巧的孩子。
2006年以前,他的生活一直都平静地继续着。那年,他20岁,在弗吉尼亚大学学生物学,美好的前程像春天的花一样生长。毕业后,他会考进牙医学校,成为受人尊敬的牙科医生。
直到有一日,他发现左腮后出现了异样。最初,他没在意,直到去医院才发现那异样的地方有个恐怖的名字,叫做肿瘤。还好,不是恶性的,却依然有面瘫的危险。
那段时间,他很沮丧,常常整夜睡不着觉,白日里,人像梦游似的,魂不守舍。做手术的前一夜,他开车在路上,却因连日缺少休息,竟在开车时睡着了。醒来时,车撞了路边的树,掉进河沟里。车身被撞得很惨烈,所幸,他还活着,四肢,还健全。
母亲说:“车不要紧的,不要耽误做手术。”
第二日进入手术室,母亲在外面等着,一同受煎熬。然而,手术做到一半,医院却突然停了电。那短暂的几分钟,像一辈子那么长,这个男孩,躺在手术台上,不能呼吸,默默地的等待命运给自己一个答案。
那一天,他不知道自己如何从死神手上夺回了生命。手术成功了,他活了下来。
第二年4月,就在他每日都去的学校,震惊世界的韩国留学生枪杀弗吉尼亚大学学生血案发生了。韩国人走到他暗恋的女孩门前,遭到一位宿管学生的干涉,那个学生,成为第一个被开枪射杀的人。而这个被杀的人,正是台湾男孩的好朋友。
那一天,他恰好不在校内。当他听说了好友的消息后,一直哭一直哭。命运,你就这样和我开玩笑吗?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发生这样的事情。然而,也是在这一天,他再次看到了命运的神奇。
“我是个幸运的人。”他对自己说,“生命只有一次,要怎么活,你想清楚了吗?”
“上天既然让我一次次活下来,就是给我机会重新过一个我想要的人生。”他知道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是唱歌,于是放弃了牙医的美好前程,来到香港投靠表哥,一面去广东、香港、台湾参加各种唱歌比赛;一面靠教英语谋生。唱歌和跳舞没有经验,便请老师一节课一节课地教。从亚视“星光大道”到台湾“超级偶像”节目,他一次次跌倒,再一次次爬起来,每一次,都有进步。
太辛苦的时候,母亲心疼他了:“要不还是回美国吧,回到妈妈身边。”
“妈妈,现在的我就像是一块海绵,我感到还有许多水分可以挤出来。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挤不出水来了,我会知道。但现在为了梦想,我不可以放弃。”
那时,他正在台湾参加“第五届‘超级偶像’”比赛。母亲说:“你若进了前十名,妈妈就飞到台北给你打气。”后来他真的进了前十名,母亲信守承诺,果然出现在比赛现场。他在台湾认识的新朋友们,无一例外都落了泪。
“这就是我的故事。”男孩说完了,看着对面的我,脸上依然还是阳光似的微笑,绽放在这幽静的夜里。此时,他正在准备下一轮晋级比赛,晚上刚上过舞蹈课。
“他真的有很多进步哦!”宴慈骄傲极了,像个大姐姐。
“是啊,在这两年里,我自己也感觉到有很大的进步。”
这个男孩的名字叫荣忠豪,英文名是StephenRONG。
我自叹庆幸,在离开台湾的最后一夜听到了这么一个美丽的故事。他用这个故事帮我为台湾的采访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第一部分 一个在美国长大的台湾男孩(2
那个细心的男孩子在我的本子上留下联系方式,又用歪歪斜斜的中文写上:“我是美国的那一位,不要忘了我!”
“喂,美国的那一位,不会忘记你啦!什么时候出专辑?”
我在写书时,他已经录制完“超级偶像十强”SUPER!IDO!专辑,并在台湾的文娱圈中崭露头角,主持电视节目、出演电视剧,而最近,他又将在台湾著名主持人张小燕的新节目中担任定期表演的嘉宾。梦想的光辉在燃烧,愿它永远点亮在这个男孩子的心里。
还要回来
宴慈的房间,在一座居民楼顶楼又加盖了的一间小阁楼里。一个大开间,加一个独立卫生间。东西琳琅满目,似开了一家淘宝店。项链、耳环、帽子、围巾挂了一墙,典型的陈宴慈风格。浴室里,有香薰、烛台,一个人把生活搞得很有情调。本职工作外,她开始学做保健品直销,便是她所说的“自己的事业”。
对做直销的友人,鉴于生平鲜有的几次经历,我向来都有三分敬畏,做得走火入魔被亲友唾弃的,络绎不绝,前仆后继;亦有某位大言不惭恬不知耻的“化妆品顾问”对我说:“我也可以做你的论文导师。”但在宴慈这里,情形就截然不同了。她是真的相信,自己吃,自己用。
“从来不强求,也没有销售压力,都是朋友们向我要。”做直销,对她而言并不是只是销售,也是在上人生的课,亦有充满智慧的老师同她分享生命的体验。
“以前谈恋爱,我觉得自己付出了很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成功。有一天我的老师讲,‘人首先自己是完整的,才可以去爱。如果你自己都不完整,如果你不能自爱,又如何能给别人爱呢?’我突然明白了,以前的失败有很大原因是我自己并不完整,更不知道如何去爱。”
“是啊,我们很多时候对环境和他人抱怨,真正来源其实是自己内心柔弱,没有安全感,缺乏自信,所以才需要从外界获取肯定和慰藉。一个人只有真正拥有强大的内心,才可以快乐地生活,才能带给别人爱和欢乐。”
四年里,宴慈与我,看似走在不同的人生轨迹上,却成长在同一条路上。对直销什么的,亦看见了它在宴慈身上积极的影响,我便为她高兴。
另一面墙上,最醒目的位置,她用彩笔写下了一个重要命题——“陈晏慈2011年规划”。我仔细阅读了每一项条款,认认真真,充满了豪情壮志,被感动得泪光闪烁。
宴慈,在我眼里,就像是一株美丽的小野菊,初看时小巧、芳香、娇弱、顽皮,但却有一股力量,无论生长在什么地方,温室、花园、山地、海滨,无论土地是富饶还是贫瘠,无论天空是明艳还是阴霾,总能绽放出最美丽的笑容,谁也阻挡不了。她的生命,会一如既往,永永远远地灿烂下去。
夜,深了,似乎已经看到了泛白的东方。我们聊时光,聊人生,聊未来,也聊当下。明天,第一抹日光照进屋子的时候,我就要起床去日本。
“什么,你还没有订旅店?”她从床上跳起来。
我脸红了。第一站日本京都,既没有找到合适的借宿家庭,又一直在路上奔波,结果忘记订旅馆了。
“那你准备住哪里?也太神勇了吧!”她翻身坐好,打开电脑,夜灯下,陪我一家家找,直到看见预定确认的信息,才安心躺下。
“宴慈,明天早上你要上班的,是不?”我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上的细纹。
“嗯,我先送你去搭机场大巴。快睡吧。”她翻了一个身。
这个人,曾经离我那么远,住在一辈子都见不到面的地方,此刻却离我这么近,这么近。我心里柔软极了。
晨光里,骑机车,买两份外带早餐,再到站台。巴士还没有来,我们有些尴尬地找些无关痛痒的话题闲扯。人生中最讨厌的时刻之一,便是说再见。她突然想起什么,闪进旁边的便利店,买一瓶水,硬要塞进我的背包里:“我原以为是我会先去北京找你,倒是你先来台湾了。”
我也没有想到。有那么两三年,我时时刻刻都梦想着去台湾,却总觉得这个梦是如此遥远,而当它成真的时候,却忘记这曾经只是个梦了。
“什么时候再回台湾啊?”昨天晚上,喜欢唱歌的荣忠豪冷不丁地问我这一句。
我笑了,他用的是“回”这个字啊。
第二部分 一个陌生日本女人(1)
她是我到日本后认识的第一个人。
抵达关西机场时,已是下午4点半。大阪靠海,夕阳,将整个西天都染成了橘子的颜色。
买了从大阪到京都的火车票。日本人,果然是不太讲英语的,比画着说了半天,直到对面的售票小姐搬出计算器,才赶紧把钞票递过去。
我突然开始佩服起自己的领悟能力来。就这么跟她半比画半猜地鸡同鸭地讲了半天,我竟然搞明白了一件事——日本的火车分为预留席和自由席,像我这样临时买票的人,只能坐自由席,即没有固定座位。而自由席,是统一分配在某几节特定车厢里的。
在北京的时候,宋洋就已经详详细细地向我普及过赴日必备常识。比如,日本的列车精准得跟闹钟一样,分秒不差。有一位朋友,也有过惨痛的教训,以为就晚了两分钟,上了车才发现搭错了,因为他的那班车已经在两分钟前准点开走了。
这所有听说过的故事,都让站台上的我很紧张,生怕坐错了车,又怕进错了车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队列的前方,出现了两个聊得火热的中年妇女。准确地说,这个队列共有三个人,她们俩在前,我在后面。这两个人,一副家庭主妇模样,穿着,倒也算不得特别精致。高一点的那位,戴了顶浅紫色兔毛针织帽,星星草似的点缀了几颗珍珠,歪歪斜斜地扣在头上,齐肩长的头发有些凌乱,似乎正谈着一个十分愉悦的话题。而另一位,披了件卡其色防寒服,神色更拘谨一些。两个人身旁各有一个小孩般高的大号旅行箱,手上又拎了好几个口袋,像是出过远门。
“请问,我的票是应该从这里上车吗?”我还是打断了她们。两个人立即回头,“紫帽子”接过我的票看了一眼:“嗯,是。”她冲我笑了,说的是日语,又是点头,又是鞠躬的。我谢过她,把票拿在手上。
“等一下,我再看一眼。”她又转过来,把票抽回去,反复看了好几次。“嗯,没错,是这个。”
“你从哪里来?”她顿了片刻,这次说的是英语。
“中国。”
“嗯,中国,好,好。”她连忙拉了拉身旁的女友,唧唧哇哇地说了好长一段日语,女友亦对我点头。“紫帽子”歪了头转了半天眼珠子,身体一前倾,跳出一句英文:“欢迎你到日本!”
“谢谢!”我被她那可爱的举动逗笑了。
“我们,刚回到日本。我的朋友回大阪,我去京都,和你一样。”这次她干脆整个人都转了过来。她的那位女友,怯怯地看着我,像是不会讲英语。“紫帽子”的英文讲得断断续续,倒也听得明白,她似乎对我很有兴趣,此刻,已经并排着同我站在一起了。
列车准点从关西机场发出。
“你和我,可以一起下车。”“紫帽子”指指我,再指指自己。我谢了她。她们的行李,像两个笨重的机器人,被塞在行李架下。她同女友,坐了第一排左侧的两个位置,女友靠窗,她靠走廊,我便选了右侧也是靠走廊的座位,同她们更近了一些。
“我们,刚从中东旅行回来。”“紫帽子”扭过头来,“去了叙利亚、黎巴嫩,还有,还有……叫什么……等一下。”她突然弯下腰在脚边的一个黑色大提包里翻来翻去,但是包里实在太满,她把袋子抱起来,用双膝托着,再摸了半天,掏出一本日文旅行书。这时,她头上的帽子快要掉下来了,她迅速伸了右手扶住,膝盖上的包,又脱了扶,要掉下去,左手赶紧拽住包,手上的书,便“扑哧”一下掉在地上。
第二部分 一个陌生日本女人(2)
我帮她捡起书来,她连说谢谢,把包重新放下,扶了一下帽子,却更歪了,但她似乎并不在意,翻开书:“嗯,叙利亚、黎巴嫩,还有——还有约旦……我们刚旅行回来。”找到这第三个国家的名字,似乎令她很是开心。
“你,是学生?”
“不是。”我摇头笑,试图向她解释“旅行作者”这个词,但未能成功,只得说我是记者。
“记者,你知道吗,采访,写字?”
“嗯……啊……嗯——”每听明白一个词,她就很用力地点头,脸上露出欣喜。
“我的朋友,”她指着身旁的人,“在新大阪就要下车,我,先和她说话,等一下,我再跟你说。”
我点头,赶紧把她还给她的女友。
此刻,列车已经飞快地行驶在关西的铁轨上。远处,关西大桥像天边的一条缎子横跨在海面上,而那云彩,被烧得绯红。两岸的房屋,是一排排整齐的日式双层小楼,白墙,青瓦,深棕色木桩,那两侧的飞檐,充满浓烈的异国风情,但对一个中国人来说,又有种特殊的亲切,唐风建筑的影子,在关西,是处处可见的。
“窗外的天空,好美啊!”我轻声叹道。那云更红了些,整片天,开出了朵朵玫瑰。
“嗯,嗯!”“紫帽子”回头叹了一声,她的女友,便踏着这令人沉醉的黄昏,在新大阪站下车了。
这时,我才仔细看清了“紫帽子”。前额的齐刘海下,长了一张圆圆的脸,双眼皮,眼睛圆圆的,像两颗小珠子,不算很大,笑起来时眼角有一些细纹,鼻子略宽,嘴唇有一种优美的弧形。这张脸,算不得十分美丽,却有种小丸子般的可爱神情,让人一下子就没有了距离感。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模样,脸上没有妆容。我原以为日本的女性都是一定要化过妆才出门的。
“你,有笔吗?”她问。
我掏出本子和纸递给她,她接过来,弓着背,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写了一行文字:美与子,西村美与子。
“美——与——子”我念道,她很开心地点头,用手指自己:“嗯,我是美与子。”随后,在紧挨名字的地方,写下了她的电话、家庭地址和邮箱,一个不落。
“你的家,在宇治?”我接过来,看见上面的日文,写的同汉字一样。
“嗯,离东京半个小时,开车。唔,你有10日元钱吗?”
“啊,什么?”
“10日元硬币。”
我不明所以,从包里搜出一个10日元的硬币。她拿过来指给我看:“上面的这个寺庙,就在我家那儿,宇治。”我恍然大悟,那硬币上刻的,正是平安时代的寺院园林平等院。
我也写了名字、邮箱和电话给她。她对新科技倒是熟练得很,迅速用手机给我发了一封邮件:“你好,Ying,很高兴认识你。美与子。”
“在京都住几天,有什么安排?”
我简单叙述了计划,订了火车站附近的K’sHouse青年旅舍,停留三日,然后去横滨,除了写稿和随街采访之外,倒也没有特别的安排。
“嗯,”她顿了一下,“我,长途旅行回来,所以,明天很忙,要收拾。后天,你没有安排,我,带你逛京都,我有一辆小车,好吗?”
“啊?好啊!”我自然是愿意的,但未免来得有点太意外,一面惊喜,一面又觉得太不可思议。我和她,不过是半小时前在车站偶然邂逅,这份邀请,怎么在她嘴里竟是如此“随意”地说出来呢?此时,月亮已从海面上升了起来,突然想起村上春树的《1Q84》,也许从某个瞬间开始,这辆列车已经驶向一个陌生的,我从来不曾到达过的世界。
第二部分 一个陌生日本女人(3)
京都火车站,是一座连通了伊势丹百货商城的复杂迷宫。美与子对不能亲自送我去青年旅社感到万分抱歉:“对不起,我今天行李太多了。”
我连忙摇头说她多虑:“我找得到。”
“你等我一下。”一下车,她飞一样地冲过人群,把行李托给站台的工作人员,又拉了我的手向前走,也不解释。
“美与子,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啊?”
她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日文,只是不停地说:“跟着我。”待她停下,我才看见原来我们已经到了车站的问询中心。
“他们,讲英语,告诉你怎么去旅馆。”她又嘱咐了前台的工作人员,这才放心离去。
鸭川人家
前一日在台北预订了K’sHouse。网页上说,从京都车站出来,走不到10分钟就到。柜台后的工作人员却拿着地图给我画了好复杂的一条行走路线:“要不,你还是去外面搭公车吧。”她看着已经全黑的天,很担心地又看我一眼。
我手上无零钞,又跑到地下甜品店买回一个妙芙蛋糕,上来时,对着京都车站的公交站台,整个人就傻了——似乎有10个左右的等车点分布在圆弧形的站台上,每个站前又立了许多车牌,却不知哪一班送我去旅店。拽了好几个路人,看似都是上班的白领,却没有一人知道,英语也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有个看报纸的男子领我找到车。
上了车,才突然想起,问询中心的工作人员只告诉我大致坐三站,将站名写成日文给我,但在车上一点都不起用,公车不报站名(报了我也听不懂)。窗外黑糊糊的,看不见路牌。估摸着是到我的站了,赶紧跳下来。一个人拖了行李,被放在一条狭窄的小街上,两侧的老屋黑糊糊的,也没有路灯照明,像一组老人的群像静默在夜色里。
前面的十字路口有光照,便拖了行李大步过去,拉了几位路人,他们都不知道旅店在何处,嘴里说着听不懂的鸟语,不停地向我哈腰道歉。对岸的红灯亮起时,我的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希望——两位像山一样的高个男生,金发碧眼的。我赶紧拉住其中一人:“请问,你知道K’sHouse在哪里吗?”
两人相视一笑:“我们正要去那儿,跟我们走吧。”我的脸,这下才舒展开来。原来只须过十字路口,在背街的一个路口,进去50米便是旅馆。
“你是从哪儿来的?”
“中国,你们呢?”
“澳大利亚。”
一进门,寒气一下被隔在外面,前厅有明亮的灯光,屋子里暖洋洋的。入口处一小块空地,供旅客脱下鞋子,拿在手上,再上一级台阶,左侧是一排金属柜子,拿钥匙开了锁,各人再把自己的鞋子放进去。柜台后面的工作人员,早已准备好了笑容,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缝了。
我订了女生四人间的一个床位,前台的男子客气极了,每说完一句话,就要看着我,眯着眼笑一下。我拿了钥匙,谢过他,搭了电梯上四楼。一楼进门口的右侧,连通了一个酒吧,此时里面充满了欢声笑语,像联合国似的。
房门非常沉,要很大力才能拉开,地毯一直从一楼铺到四楼的房间里,深蓝色的,屋内,两架木质双层床成直角摆放,原木色实木,结实又很有力的样子,我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间屋子。
“你好!”正对门的下床上窝了一个笑容腼腆的黄头发女孩,“我叫劳拉,是从荷兰来的。”她懒懒地从深蓝色的条纹被里探出脑袋。我的床,恰在她的上面。
第二部分 一个陌生日本女人(4)
20岁的劳拉在荷兰上大学,放春假,已经是第三次来京都,也是第三次住进K’sHouse,“我每次都住这家青旅。”她还没说完,我已经打定了主意,立即去楼下付了后面三天的房费。
楼道里,有公用的卫生间和洗澡间,干净得连根发丝都看不见。二楼是公共休息区,宽大的厨房,整齐地摆放着各类餐具、咖啡、茶,热水、凉水随时供应,木质桌椅、欧式沙发、日式蒲团分三个区一字排开。透明的落地窗外,是古旧的京都城。不像旅馆,倒像个家,住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兄弟姐妹,见了面都亲切地问好,像很久前便认识了似的,实在令人说不出地喜欢。
最让我惊喜的是马桶。座圈上不仅有恒温装置,左边还伸出来一个“功能手臂”,上面一串按钮任君使用,前冲、后冲、喷水、烘干,香薰……水,还可以选择“莲花喷洒”或“一枝独秀”——这样的“全套服务”,只在北京的柏悦酒店里见过。但有一个坏处——实在影响效率,每次坐在马桶上都要玩半天才肯出来。能把排污去垢的事情变得如此令人愉悦,坐在马桶上的人,也忍不住叹道:“生活太美好了!”去了许多地方,最喜欢的马桶依然在日本。不仅因它体贴,还因为所有我在这个国家里见到的马桶,冲水按钮的上方,都有一个不大的洗水池,上面再伸出一条细长的水管倒吊下来,每冲一次马桶,连接的压力装置就会让这上方的金属水管里吐出水来,上面洗手,下面冲洗马桶,既便捷又节约水源。
“这个,请你帮个忙。”我拖了行李,出现在一楼大厅。
“怎么了?”后面的男孩赶紧拉开柜台上的小门,看见我放在地上的紫色行李箱。
“请你拿个工具把这个密码锁撬开。”关西机场过境时,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一定要我开箱让她检查,那时,我便有种奇怪的坏感觉,果然,一到旅馆,就发现密码锁坏了,怎么也打不开行李。
“哦,那个,确定吗?”他又看我一眼。
“嗯,麻烦你了。”
后面有两个男生探出了脑袋,关切地看了一眼,三个人讨论了片刻,一个人转身进小屋,出来时,手上已经拿了把大钳子。
“那我剪了?”他再看我一次。
“嗯,好。”这时身边已经围了四个人,加进来一个长脸的女孩子。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另一人冒出来,看了半天,又摇摇头,“看来只有这样了。”
男生剪了一会儿,又换成另一个大力的人上手。好不容易总算打开了,5个人脸上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群年轻的男孩女孩,就像邻家的兄妹一样,好像我已经在这里住了许久。
打开行李箱,换过衣服出去觅食。前台男孩说,出门一直向左走便有一些店家。此刻并不晚,但京都城已是个沉睡中的人,安静得像死去了一样,陪伴我的只有幽暗的路灯,倒并不令人害怕,只是前方桥下哗啦啦的河水让一个陌生的异乡人略感孤寂了些。24小时前,还在台北,那儿是多么的灯火通明啊!
走到桥头,再往前就有麦当劳,与这京都的气质是这般不搭调。下游,却有一家很小的日餐馆,半掩了门,灯却亮着,照到了异乡人的心里。我便径直朝它走去,拉开门,探了半个头进去:“你好,请问,还营业吗?”
长长的柜台后,一个女人正在收拾灶台,回头应道:“请进。”我其实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猜的。她的男人——也是我猜的,立即站起了身,回到灶台前。女人,擦了两把手,小跑出来迎我。她,不讲英语,也没有那种眯起眼睛的笑容,还有点紧张,但我莫名地觉得她朴质。
不大的饭馆里,有种亲切的家庭式的氛围,同20多年来,我在所有日本电影和连续剧里见到的小饭馆一样,深棕色桌椅,竹编桌垫,木筷,以及一位语言不通的客人。
拿了菜单,在“一品料理”的后面选了一个叫“汤豆腐”的菜。男人背对了我,沉默着切菜、点火、煮水,切肉片,忙碌了好一阵,女人在一旁继续收拾,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关心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时空,像停滞了似的。我一直在想,真的,我是在京都了吗?还是一不小心掉进什么电影里了?想起了小津安二郎,不知道为什么。
终于,一碗砂锅豆腐汤摆在面前,肉片、大虾、木耳、菠菜、豆腐、生菜、香菜,红是红,绿是绿,白,也是雪白的,胡萝卜削成了花,点缀其中,甚是精致。慢慢喝汤,一点点吃菜,依然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胃,却渐渐暖起来了,并不觉得单调,反而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情怀。喝完最后一口汤,我站起身,谢过男人和女人。那女人送我到台阶下。
门外的水,依旧哗啦啦无止境地在夜色里奔腾。我这才想起来,这条河,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鸭川吧?
第二部分 非常规采访对象(1)
第二日风和日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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