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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8 余莹 (当代)
一大早就被他吆喝起来,跟催命似的。
“快点起来,要赶车啦!”
“为什么这么赶?”
“我们要坐43分的电车,到站两分钟,才能赶上去三岛的那班,然后再换乘另外的车去修善寺,然后在修善寺坐汽车……”
我一边啃苹果,一面惊异地看着他。
他作出一副无法解释的表情,摊开手:“哎呀,你不了解,在日本坐车就是要这样精确计算时间的,不然就要错过!”
我跟着他一路追车,下午两点,到修善寺。中午,我们先在三岛车站一家袖珍面馆吃了碗乌冬面。
有一日,我在东京看见一家很热闹的面馆,排队跟进去。不大的餐厅中心放了一张长方形大桌子,没有椅子,围了一圈人,站着吃。四周的墙壁上,又贴了一圈半臂宽的“桌子”,亦是人挨人,又坐了一圈,对着墙,吃得呼啦啦的。我抱着碗,见一个男人站起身来,赶紧插空坐下,夹在两个黑色风衣男中间。这两人,头也不抬,奋力吃。我把书包放在两膝上,夹着手肘,尽量不要碰到身边的人,专心致志地吃面条。
你想啊,就这样面壁吃饭,又没有人同你讲话,哪里会慢呢?结果我半碗面还没下去,身边的男人已经换过一轮,待我速速干掉一碗面后,右边,第三轮换来的男人也吃完站起身了。
第二部分 伊豆的踊子(2)
“这得吃多快啊!”我对宋洋说起时,啧啧叹道。
“你这就属于拖后腿的。”他笑道,“在日本,还有一种更绝的面馆,这人啊,是一拨一拨进去的,你看这一群人坐下,整齐划一地吃,速度相当统一,等这拨人吃完,才放下一拨人进去。所以吃得慢的,就要飞快地吃,不能拖后腿。”
我惊恐地看着他:“那吃个饭得多紧张啊!”
“没办法,这就是东京。”
幸好现在是在三岛。这家袖珍面馆小到没有椅子,大约两三平方米大小。门口挂一台机器,可以直接付款,取了票,递到里面。进门正对着操作台,两面墙壁上各长出一块1.5长、30厘米宽的木板,一面可以并排站两个人,瘦一点的,兴许能挤下三人。
“多吃一点,等下就要爬山了,还不知道晚上几点能吃上饭呢。”宋洋劝我。
“晶不是说要下一天雨吗?”我和宋洋坐在修善寺的巴士站里,等着开往河津方向的下一班车。阳光里带着奶气,弥散在空气中;天上的云虽是一层又一层的,却仍然挡不住金色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脸上,一派和气。伊豆在东京向南,这里的春天已经悄悄地来了。
宋洋很认真地站在公车牌前:“看见没?去河津方向,最晚的车是下午4点发出,网上查了,踊子步道全程要走7个小时,我们只能走一段,剩下的路就坐车,不然晚上就到不了汤之野,就是你要去的福田家。”
“好。”我随口应道。路上的旅行,向来都随性得很,走到哪儿看哪儿,山珍海味也能吃,地边摊也喜欢,五星级酒店可以住,路边搭个帐篷,也一样睡得香,一个人时开心,一群人也玩得欢,每个瞬间,都是生命里不可替代的体验。踊子的步道,全因川端康成的那篇《伊豆的舞女》。
一个20岁的大学预科生,“自己的性格被孤儿的气质扭曲了”,他“忍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才到伊豆旅行,却在路上邂逅了几位一路卖艺的年轻舞女,她们被一个汉子和一位妇女领着赶路。舞女中,有一位14岁的少女,“看上去约摸17岁光景,她梳着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大发髻,发型古雅而又奇特”,长了一张小巧玲珑的鹅蛋形脸庞,真是美极了。青年受了美丽的的诱惑,一路追赶,与他们相伴而行,从天城山到汤野,朝夕相处,亦受到同伴的照料,少女纯净的美和天真无瑕的心灵,像一股清泉荡涤了他的心,在他心里留下永远的回忆。这故事就是《伊豆的舞女》。
我的心里,已淌满了川端康成笔下天城山的秋水,人与人之间最纯美的情感,浸满了山野。其实走不走完步道,已经不再重要。《伊豆的舞女》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川端康成,是真真地在这条路上走过的。
“真是个好人啊,好人就是好嘛。”少女纯真而坦率的言谈,倾吐出天真的情感。就这一句话,改变了一个青年的未来,让一个自卑的人,心里开出了温暖的花。
就是为了它,要亲自走一次“我”与舞女相识的路,亦是川端康成本人走过的山间小道。这些,我却没有跟宋洋细细地说过。
我们搭了汽车,从修善寺一直坐到天城山净莲瀑布。指示牌上写道,这里就是踊子步道的起点。净莲瀑布算是有名的景点,但从小就见过九寨沟的人,这样的瀑布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倒是它的一大特产,却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芥末。据说,只因了它清澈的水,才养育了成片的芥末田,还有一种叫做岩鱼的水产。
第二部分 伊豆的踊子(3)
芥末,只见过寿司店里的膏体。新鲜的芥末,真是第一次见到,绿油油的,连根茎也是青绿的,粗粗壮壮。这里还有另一大特产,是芥末做的冰淇淋。“别的地方吃不到。”宋洋说完,就买了一个给我,自己却不要。我慢慢地吃,化掉的,顺着指缝往下流。
顺着指示牌向上爬坡,便真正走上了一条探索自然的道路。我很快跑在前面,向坡下望去,天高云密,却是一种说不出颜色的清蓝色,树叶的枝条清晰地印在天幕里,顺光的树叶,散射着十分饱和的鲜绿色。视线的下方,远远的青山延绵起伏,近处的民宅都盖上了红色的屋檐,可爱得像从书里走出来的一样。
见了这样美丽的山景,我和宋洋的脸上都挂着收不住的笑容,大步流星地向前方的树林里走去。没有阳光的地方,又有另一种韵味,静谧得仿佛住了一位山神,正在高高的树冠中注视着我们这两个小小的人儿。我们边走边说笑,一会儿,又穿梭在了柔软的松林里,脚下的泥土上覆盖了厚厚的松枝,亦有松果零星地散落在路上,可是,没有松鼠。我很好奇,那时,舞女穿了和服,脚下踩了木屐,天上亦下着雨,如何走在这样的路上?而她们的脚上,是否又穿着白色的连趾袜呢?也难怪一会儿就被那学生赶上了。
我把问题抛给宋洋,他亦猜不出答案。不过我的脚下可不是木屐,而是正正宗宗的徒步鞋,飞快地在前面走着,腿上的冲锋裤嗖嗖地发出声响,宋洋便在后面一边骂我走得太快,一边又忍不住拿了相机沿途拍照。
再走一段山路,前路已经堵上,只能走公路,没有什么特色,车倒是开得飞快,吓得我们只能贴着山壁走。
“在中国,人和车都靠右走,但在挪威是反的,车还是右行,但人走左边,迎着对面过来的车走。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宋洋踢开脚下的一块石头。
“因为这样人可以看得见对面来的车,不让自己被撞上。但是如果人和车都在右边走,只有求了后面的车看清楚前面的人,但自己却看不见,命,其实是交在别人手上。”
正说着时候,一辆大车飞一样地从我们身边擦过去,真是擦过去的。
“我们还是去坐一段车吧。”公路实在没意思,更何况,我们的命,还是要交给自己好。
“你选哪一个?”宋洋看了站牌问道,“可以坐车到天城山隧道,或者是坐到‘河津七泷’,有7条瀑布,也是最有名的景色。”
《伊豆的舞女》的开始,讲的就是青年是在天城山隧道口不远处的茶馆里避雨,赶上了舞女一行人,舞女先行一步离开,他又等了一会儿,按捺不住想追上去。茶馆的老太婆因他留下5角茶钱感动得热泪盈眶,抱着他的包不肯放手,一直小跑着送他到天城山隧道口。
“我选天城山隧道。”想到这里,就作了决定,至于瀑布,见过壮美的、秀丽的太多,不见也罢。再坐一段车,我们到达山口,向里还有一两公里的山路,才能见到隧道。路旁的指示牌上写道:“步行者:走行注意。”
“难道有熊出没,还是山上有落石?”两个人嘻嘻哈哈地一路快走,两岸的景,也是变换着更新。下午4点的太阳既明媚又温柔,照着对岸山上的树叶,绿一片,黄一片的,煞是好看。路边有溪流,我便翻过低矮的栅栏跳进去,地上长满了说不出名字的蘑菇,宋洋也跳下来,站在溪水边的大石头上,探身去够一下飞溅的水花。
第二部分 伊豆的踊子(4)
就这么一路翻上翻下,跳来跳去,玩得不亦乐乎。天色已经有些黯淡了,终于到了隧道口。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洞口滴着水,啪嗒啪嗒的。这个洞,让我想起了黑泽明的电影《梦》里的另一个故事:一个军人来到一个隧道口,从洞里走出来一群骷髅似的士兵,是他的战友。“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他们说。
那脚步声就这样一点点地走近,走近,吓死人了。我和宋洋站在洞口,这时也从里面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唰,唰,我脚底有点发软。
“会不会出来什么怪物?”我们互相交换一下眼神,两个人直愣愣地盯着眼前这黑糊糊的大洞。
过了一会儿,先是出现了一把雨伞,伞下,亮出了一男一女,都有脸,有眼睛,有鼻子,还笑着,我们俩彼此看了一眼,脸上这才露出自然的笑容。
“里面下雨吗?”宋洋问了来人。
“没有,就是洞口滴水。”男的回复了,两个人还是笑嘻嘻的。
洞里有路灯,仿佛走了很久的路,宋洋用手机放了王菲的《红豆》,一下子让整个穿洞的旅行变得有种很奇怪的混搭味道。再钻出来时,天色已不早了。
“糟糕!”他严肃地看着我,“我们可能错过最后一班去河津方向的车了!”他本来很白净的脸此刻看上去有点恐怖,尤其是刚从洞里出来。
“其他车呢?总有去同一个方向的吧?可以搭几站,再换乘。”我总觉得天无绝人之路。
“没有的,你不了解日本的情况,过了时间就真的没有了。”他的脸色更是不好看,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
顺着山路向下走,前面的公路上,几辆私家车飞快地从眼前划过。
“实在没有,我们就去搭便车呗。”我随口说。
“搭车?!”他那表情像是听到闻所未闻的东西似的,“我在日本5年,从来没有听说搭什么便车,真的,这是在日本!”
“车!”前面的他突然大吼一声,指着脚下公路上一辆驶过的巴士,“我们的车!”他又吼了一次。车的前方,150米左右,有一个站牌。这次,我们俩,发足狂奔起来,一边招手,一边,脚像飞毛腿导弹似的。我记得上一次这样发疯地跑,却是高中时代参加运动会的时候。
“请等一下!”我上气不接下气,胸口一阵剧烈地疼痛,嗓子里涌着血腥的味道,中学时代100米跑步的痛苦记忆又回来了,但无论如何,我们总是上车了。
“居然,赶……赶上了……最后一班!”宋洋喘着气,如释重负。我也喘着大气。
车在黄昏中,沿着盘山路一直下行,转着圈。小半山上种了许多树木,粉色的花在暮光中散发出淡雅的气质。
“是樱花?”我惊叹地摇了摇宋洋。
“是啊!”他的眼睛也发出光。
没等我们回过神,巴士已经把我们放在路边,一块很不起眼的站牌上写着一个名字——汤之野。
“哈,到了!”
汤之野,就是踊子步道的终点。书里写到,那青年学生同舞女一行人,便是在这里住下了。
我和宋洋站在马路上,天已经快要完完全全地掉下来了。
“赶紧去投宿。”话是这样说着,但心里却没有底。前一晚我们在网上找了许久,没有联系上合适的旅馆,我又不愿听宋洋的劝,到游客多一些的海滨住温泉旅馆,心想,一定要在山里住下,就住在汤之野。他拿我没办法,只得听天由命。
“总是有办法的。”我安慰他。
环顾四周,站台一侧,开了一家小超市,唯一的一位女店员,正在整理货架,里面的灯已经灭了一半,貌似快要打烊了。
第二部分 伊豆的踊子(5)
“要不找她问个路,看附近有没有旅馆。”我侧脸看宋洋。
他站在窗外,看里面的店员忙前忙后,脚却死死地钉在地上,似乎有些为难,许久,才挪进去,脸上堆着笑,同她说了半天的话。那店员,很是热情,带着他走出来,指着马路对面的一条小道,两个人又说了半天。
宋洋又点头又堆笑,又说了无数次“不好意思”后,终于向我走来。
“你想去的福田家,就在下面。”
“真的?”我大喜,“你怎么问个路问那么久?”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日本人的相处之道,是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
“记得啊。”
“你看她那么忙,向她问路其实也很麻烦人家。在日本,一般人不会主动要求别人帮你做事。”
“啊?!”这才叫闻所未闻,我不信,“如果真的需要帮忙也不能说?”
“如果不得不要麻烦别人,也要用很客气、很含蓄的方式,但也不主动要求。比如,问路就不能直接要求对方告诉你怎么走。”
“不然怎么说?”
“就说,啊,不好意思,我们从北边一路坐车下来,想去福田家,但是不知道怎么走了——那么对方一般就会意了,告诉你怎么去。”
“所以,向日本人问路不能说:‘请告诉我怎么去××’?”我一下子站住了,转过来看着宋洋。
“在有礼貌的情况下,就是这样子的。”他一脸正经。
我像听了天方夜谭一样,惊愕得一直合不上嘴,愣在路边。
“那我一直缠着苍井空的经纪人,该让他多为难啊!”
“说的不就是吗!”这下我们俩都笑了起来。
即使是将要离开日本,我也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与苍井空的经纪人土屋先生联络,但他总用一种模棱两可的方式回应我:“啊,这次联络得有些晚,时间太紧张啦,她的工作安排得很满啊。”
“我只需要10分钟,10分钟就好!”我做着最后的努力。
“啊,我看看吧。”
就这样,他总也不说明白,我就一直幻想着最后一刻兴许他便同意了。这下突然明白过来。
“所以,他只是用一种日本人的含蓄方式拒绝我,对吗?”
我认识的岛村小朋友也说过,日本人一般是不拒绝人的。
“必须要拒绝的时候呢?”
“那也不能直接说,就找一些借口。”
路也不能问,拒绝也不能直接拒绝,这日本人的含蓄,只有日本人自己才懂得起嘛!
正说着,耳边突然传来了哗啦啦的流水声。摸黑顺着有声音的方向走去,前方视线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了一条小河,古旧的路灯泛着昏黄的光,隐隐看见河水湍急,对面是山林。而这一面,我手扶的石栏杆下,簌簌的樱花在晚风中颤动,似含羞的少女,弱不禁风的样子。
“是了!一定是这里了,小说里的河,一定就是这儿了!”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忍不住涌起一股热流,仿佛真的看见了伊豆的舞女在夜色里敲了鼓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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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有一家国民宿舍!”宋洋在前面带路。所谓国民宿舍,是一种由日本政府出资修建的廉价旅馆,陈设朴质,价格很便宜。到汤之野,我们原本只求找到一个住处,没想到竟然碰上了国民宿舍,空房间亦是有的,价格又比周边的旅馆便宜多了。老天有眼,我在书里再次谢过。
“楼下有室外温泉,只是没有晚餐了。”茶房是位面色和蔼的老先生,面带歉意。哪知道我们已经感激涕零,觉得老天太厚待这两个路上的游子。
第二部分 伊豆的踊子(6)
这真是一个古朴的房间,八块榻榻米,两面橱柜,中心放了一个枣红色木质小茶几,圆形的果盘盒里,有梅子等茶点,茶壶、茶杯、茶叶一应俱全。侧耳一听,似有流水声从阳台外传来,小跑过去,拉开门,才发现阳台悬挂在适才见过的小河上,河水拍打着巨石,浪花又飞溅起来,沾湿了楼下的樱瓣。空气格外清新。
速速换好旅馆准备的日式便衣,外披深蓝色大褂,天气仍是有些冷的,拉开门,宋洋已经在外面等着,一道去楼下的温泉。到一楼,推门出去,冷空气迎面袭来,河水似乎就在石栏杆下。几株樱树种在后院,地上铺了石块。我们顺着石块指引的方向,穿过木质长廊,就到了温泉的屋檐下。左右两个房间,原木造的门上,各挂了男汤和女汤两块牌。
“进去吧。”宋洋看着女汤门前紧张兮兮的我。
“里面是什么样子呢?”我手里抱着浴巾,惴惴不安。四周没有人声。
“我也不知道啊,你要是害怕,就大声说话,我在对面听得见。”
我便推门进去了。屋内有灯光,是一个不大的空房间,两排木质柜子,一格一格的,用来存放衣服。门帘,从另一扇门上垂下来,外面传来流水的响动。掀开帘布,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住了。
从横滨出发前,我问宋洋:“泳衣,带不带?”
“带泳衣做什么?”
“泡温泉啊。”
“泡温泉穿泳衣做什么?”
“不然——穿什么?”
“不穿呗。”
“不穿?!”
“对啊,穿了衣服怎么泡?”
“周围不是还有人吗?你们男人的池子里,大家都是光着的?”我突然觉得整个场景很好笑。
“男人嘛。”他想了一下,“就拿块小方巾,挡住重要部位,然后进到池子里,谁还看谁啊。女人的池子,我就不知道了。”
去温泉的路上,我一直想着那温泉是何种造型,不知为何,脑子里出来的却是一副完全不香艳的景色——昏暗的池子里,泡了许多白花花的肉,里面的大婶们,各自靠了一块壁,在水里沉默着。我该如何走进去呢?
一狠心,揭开门帘,看到的,却和想象中的隔了十万八千里。站在入口处,正对的,便是那奔流不息的河流,对岸的青山隐在夜色里。脚下,是一个用鹅卵石搭建起来的圆形水池,筑在河流之上,形如一面铜镜,小巧又充满了灵气。温泉水,从池子上方的泉眼里汩汩地冒出来,热气腾腾,白雾缭绕。樱花在头上散落,空无一人。左边的墙上,是一排水管,水龙头下倒扣了一个小木盆,一张小巧的板凳放在盆下。热腾腾的雾气让视线迷离。
脱了衣服要进去,又怕对岸山上有过客,便裹了浴巾。坐在小木凳上,用盆子接了凉水,从头顶灌下,如此洗过三次,再轻轻地走到池边,先用脚试探一下水温,再慢慢地,先没过脚踝、膝盖,一点点地让身体滑进去。顿时,适才被凉水浇灌的毛孔渐渐打开,一股能量从四周包裹上来,那热气紧紧地贴着皮肤,似要钻进身体内,一直涌到胸口,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我赶紧站起身,让凉气穿过肌肤,待身体冷却一些了,又再沉下去,这一次,整个人都下去,让水一直没到耳根,把寒气绝绝地逼到水面之外。身体似被火点着了一样,五脏六腑也在燃烧着,身体内的细胞像开战的两支队伍,汹涌澎湃地拼杀、撞击,想象着红队打败了黑队,又开始在广场的空地上跳起热烈的舞。再跳起来,水龙头前,一盆清水泼过来,镜子里的人,脸颊绯红,心脏,在自己的房间里剧烈跳动,等它终于平静了些,才敢回到水里。如此反复了两三次,人亦累了,头枕在石头上,闭目养神,听枕下的水唱着气势汹涌的歌,脚那头,坠入池中的温泉水,却在轻轻地打着节拍。
最后一次从水里出来,用清水洗一遍,换上衣服,整个人,像更新了血液似地充满力量。脚底被鹅卵石磨得光滑极了。想起了家人和朋友,每一个脸庞,都映在水里,若他们也在这里,该是个多么完美的夜晚。一个人独享美到极致的东西,太浪费。
夜里,趴在榻榻米上,一直听阳台下,午夜的流水声。发短信给家里的朋友,说下一次一定要和他们一起去北海道泡温泉,找那种一面看雪,一面泡汤的温泉,心里却说,其实我是多么想此刻你们也在这里啊。
第二部分 天上人间(1)
小河边公共浴场旁的一座桥,桥那边就是温泉旅馆的庭院。
——《伊豆的舞女》
次日,沿小河向下游走去,5分钟,不到公共浴场,便看到一座年岁久远的老桥,桥下碧波荡漾,桥的那一头,正对着一个两层楼的旅馆,牌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福田家”,便是小说《伊豆的舞女》里青年与舞女下棋的地方,是青年看到舞女在阳光下洗澡的地方,也是川端康成真真住过的地方。
“你好!有人吗?”
门口的玄关处放了许多鞋,好一会儿,一位身着日式斜襟长衣的太太才从房间里小跑着出来,很客气地微笑,看上去约摸五十多岁,五官长得灵巧而优美,年轻时一定是位极美的女人。我们向太太说明来意。
慕名而来的人太多,一楼大厅已经成了一个微型博物馆,我们付过少许钱,她便带我们四下参观。房间里,有不少川端康成的真迹,亦有历任舞女“薰子”的扮演者留下的倩影,最知名的,自然是山口百惠小姐。
“山口百惠是个怎样的人呢?”
“嗯,人很友善,是大明星,休息的时候,大家都不敢吵呢。”她轻柔地说。
一楼左侧有扇门,推门进去,是一个下到地下一层的温泉浴室,已有上百年历史,也是书里写到的那个浴池。上二楼,尽头的房间,便是川端康成住过的,也是书里的青年住的那间。
站在房间里的,原本只有我和宋洋,不知从何时起,参观的人里又多出了一对日本夫妻,老先生扶着妻子,他的妻子似乎视力很不好,一路都要扶着,却把耳朵竖起来,听得很认真。
“川端康成住在这里时,谁在经营这家旅馆呢?”
“是我的外公。”太太温柔地笑道,再问一些细节,她便说不清楚了。“等一下可以问我的母亲。”她说。
“房间里的陈设一样都没有变过。”太太说这话时,老先生扶着妻子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窗户正对楼下的小桥;另一面窗外是庭院,隔了河眺望出去,对岸斜坡上的便是舞女洗澡的公共浴室。天空一尘不染,晶莹透明,小河承受着暖融融的阳光。
那位妻子似是受了很大的感动,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她的神情令我心里一叹。
“你们,是从中国来的?”老先生关切地问。
“是,我的朋友从中国来,昨天专门走了踊子的步道。”宋洋解释。
“因为川端康成?”老先生身体前倾。
“是。”我笑起来,“很喜欢他的文字。你们二位,也是因为喜欢他的作品吗?”
“是啊,每年我们都会来一次。这还是第一次碰见中国人。”老先生说起来很动情。
这个世上,人和人之间,有许多障碍,互相不理解,无法沟通,因而产生了误解、矛盾,最后,有了战争和杀戮,但永远有一些东西,可以跨越时空,跨越界域。我的心中激起了一层涟漪。
“你的日语讲得真好啊!”老先生又望着宋洋叹道。
他便脸红了。这已不是我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赞叹,亦觉得脸上很有光。我的这位翻译,果然没有给我丢脸。
到楼下,旅馆太太快90岁的母亲,拄了拐杖也坐到大堂里来。她头发乌黑,穿了一身棕色和服,气色甚好,一口牙白生生地露在外面。宋洋忍不住问她的牙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啊。”老太太笑起来,牙好胃口一定也好的。哪里像是90岁的人啊!我们见了她,像是见了一株美丽的生命之树,绿叶长青。她的女儿说过,关于川端康成的问题,可以问她母亲。
第二部分 天上人间(2)
我便问:“您还记得他来住店时的样子吗?”
哪知老太太乐呵呵地说:“他住店的时候,我还没有生出来呢。”
告别店家,我和宋洋一路都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宋洋抬头看着对岸的远山,自言自语道:“你看这伊豆的人,就如这母女两人,每日喝泉水,吃海鱼,泡温泉,赏樱花,看桃花,生活在世外桃源里,怎么会不长寿呢?”
“是啊,天堂一样的世界,为什么年轻人还是要出去呢?”福田家的经营者——那位漂亮的太太,有一个女儿,据说在外面的世界闯荡。“她在上海生活过。”太太微笑着说。
我原本想问太太旅馆经营是否后继有人。宋洋觉得这是个很没有礼貌的问题。我的翻译罢了工,我们在路上第一次发生了分歧。
出门前,我问老太太有什么梦想,她道:“健康长寿。”她女儿的愿望是将福田家的旅馆继续经营好。但是,她女儿的女儿,现在又在哪里?她有什么梦想,以及她如何看待“福田家”的未来呢?
生命如花
我是乘晚上的飞机,夜航,从东京飞往吉隆坡。那天是星期天,宋洋和晶都不用上班。
宋洋陪我去楼下的超市洗印了照片——这是我在台湾的朋友林宜宪教的,照片洗出来可以当明信片用。然后买好邮票、信封,留了两份礼物,请他帮我寄给宇治的美与子和东京的石田裕辅。
“中午,就在家里吃吧?”宋洋问。
“好,我再做一次麻辣鳕鱼。”麻辣鳕鱼,上次,晶没吃到。
我们径直去了超市。最初,我说做饭给大家吃,想到的,都是家常菜。在超市,看到了芦笋:“芦笋用清水煮,蘸了蛋黄酱很好吃。”
又见了蘑菇。在法国里尔的乡下朋友家吃过,生蘑菇和生花菜,也是蘸蛋黄酱,味道鲜美极了。
“啊,有乌鱼子,很好吃的。”宋洋到冰柜前,拿起来给我看。这东西,我在台湾的年货大街上见过熏过的,卖得好贵。
“吃过吗?”宋洋问我。我摇头。他便放了一个进菜篮里。再往前走,“哇,三文鱼刺身看上去也不错啊!”他拿一盒塞进去。
“嗯,奶油烤鳕鱼是很好吃的。上次我烤的是多春鱼,这个烤起来更好吃吧。”
“呀,今天的寿司不错啊,买一盒好吗?”
……
我试探着问他:“宋洋,是不是菜太多了?”
“不会。”他头也不回,一个劲地往篮子里塞。手上的篮子越来越满,这菜量无论如何也不是三个人能吃得下的。
“真的太多了!”我又拽了一下他。
“没事,吃不完我可以继续吃啊!”这个人像中了魔似的,还在买。转了一圈,他拿起一盒奇怪的东西,回头问我:“纳豆你吃过吗?”
“没有。”我看着他,“真的,太多了,别买了!”
他愣了一下,突然站定了:“可是,可是日本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我想都让你吃一次,你今天就要走了……”
我的眼眶突然红了,不知再说什么好。结果这顿午餐,是宋洋和晶做了主厨,我煮了芦笋,剩下的,就看着他们在灶台前忙碌。
晶向我演示了纳豆的吃法。
日本的纳豆,有一年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作者是位马来西亚人,说日本人很爱吃纳豆,从早吃到晚,据说很有营养的样子。我就一直想象着它的形态。后来在北京的日本料理店吃过,味道极其古怪,黏糊糊的,以后就不再念了。
“日本的纳豆和在中国吃到的不一样。”晶一边解释,一边示范给我看。她拿起一盒,撕开表面的塑料薄膜,用筷子按顺时针方向不停搅拌。说来也奇怪,这豆子,最初都是一颗一颗的,被她这么搅拌起来,渐渐产生了一种黏稠的汁,绕在一起,豆子也分不开了。再把这陀黄糊糊、黏稠的东西盖在米饭上,十分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但味道,真是好极了。
第二部分 天上人间(3)
收拾完行李,我便拿出刚洗印好的相片,选出来的,大多都是前一日我和宋洋在河津川看的樱花。
那日,我们从福田家离开,坐了车往河津方向去,准备再坐伊豆急行线回横滨。
车开了半路,道路两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繁花似锦,粉色的海洋填满了整个车窗。
“啊,樱花!”
“下车?”两个人互相看一眼,心领神会,等车门一开,就一起跳下去。车,此时已经堵在桥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来往车辆把狭窄的路阻得水泄不通。沿着河津川的两岸,粉色的雾气从头漫到尾,河堤上亦是成片的金黄的油菜花。仍是早春时节,河水很浅,人可以沿着石阶下到河面,青青河边草,已经冒上头。两岸的市集上,游客络绎不绝,新鲜的芥末、烤鱿鱼、秋刀鱼、章鱼丸、蟹肉汤……香气弥漫。
“这里的人讲话和东京的人不一样。”宋洋回头对我说。
“怎么不一样?”
“说不出来,就是特别朴实。”他笑了。
我正站在烤秋刀鱼的小摊前面,十来条秋刀鱼被烤得香喷喷,插在烤炉两旁,老板一个劲地游说我买一条尝鲜。这时,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向天空望去。
“老鹰!”只见天上果然盘旋着一只黑色雄鹰,翅膀很是有力,静止似的盘踞在上空,突然,它一个俯冲,瞬间就进入到水里,随即又弹起,向长空奔去,嘴上叼了一条青鱼,这一切不过在眨眼之间,两岸的人看得呆呆的。老鹰身旁,不知何时亦多了两只捡食的小鸟。我举了相机,拍下了淡色的天空,那会儿这只鹰正展开了翅膀,无拘无束,自由翱翔,我突然想起了石田裕辅。
河津川的早樱,粉里透了水,仔细凑到花瓣上,经脉亦能看得清清楚楚,似乎稍微用些力,它便要化作一摊春水。如此绚烂的景色,可惜瞬间即逝,抓也抓不住的时光,无力挽留,只有尽情享受。其实,生命里的每个瞬间,亦是无可挽回的过去,留不住,便尽力地去体验吧。我为樱花拍下倩影,存了它最美丽的瞬间,寄给台湾的朋友。
晶帮我把邮票一组组分开,粘了胶水,贴好在“明信片”上。我就趴在桌子上,在一张张“明信片”上写字,每写给一个人,便想起一路上的故事,他们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
“给这么多人写明信片,多累啊!”晶拿起一张写好的,叹道。我笑着看她,不言语。15天后,她亦收到了我从马来西亚寄来的明信片,那时她便对我说:“收到明信片的时候好开心!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台南的汉斯问过我:“一路上邂逅这么多人,你如何做到和每一个人都保持友谊?”其实,比起这些朋友给我的情谊,明信片上的只言片语,根本无法表达我心里的惦记,只愿他们记得,即使这个人今生与他们擦肩而过,也记住了他们的美丽,并永远记得。
宋洋和晶送我去坐机场大巴,车一开进来,就立即要检票,上车,门一关上,突然像被隔离进了另一个世界。我趴在偌大的玻璃窗上,向远处的两个人一个劲地挥手,他们亦在远处招手。
这时宋洋突然小跑了过来,站在窗下,打着手语,不知道要说什么。我示意让他回去,他只是一直微笑着,对我挥手。窗口很高,从上面看下去,宋洋小小的,突然觉得他就是个孩子。他纯真的心,和无私的友爱像金子一样,在黑夜里闪闪发光。我的心里,亦被照得暖暖的,在这二月的夜里。生命多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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