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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7 余莹 (当代)
屋里的人,天南海北吹了一夜,殊不知屋外已经成了雪国。洁白的雪,厚厚的,盖了屋顶,垫在路上,没过了鞋背。宋洋撑了伞,走在前面,雪,在他的四周飘舞。
前一夜,晶曾对我说,其实每周一天的中文课,花去了宋洋很多时间。备课、批改作业,节日,还要给学生准备礼物;春节,又要给他们从北京背好多零食回来。然而,对现在的宋洋而言,最重要的却是学业。今年理该毕业,如果他的博士不能顺利毕业,下一年不再有奖学金,而在日本留学,如果没有奖学金,将会让他面临巨大的财政压力。
“今年要是毕不了业,他的生活就不可能像现在这么舒服了。”晶的口气里既有气,亦有关爱。
前面的宋洋,踏着雪,脸上的神情很是淡然。在横滨的观光车上,看着窗外的雨点,身边的宋洋对我说,他带这批学生已经有两年了。其实,在这里教中文比起他在科研上的收入来说,真是九牛一毛,但他依然愿意给他们上中文课。
“我想和他们交朋友,帮助他们学习中文,认识中国。”
趴上屋里的窗台上,看外面白茫茫的世界,我扭头对宋洋说:“谢谢兄弟,今天沾了你的光。”
“是我沾你的光。”他还是同样地回答。
“彼此彼此。”我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这个情人节,没有情人,却是一个真正有情的夜晚。窗外的世界,此时已经分不清街道和屋顶,圣洁得像童话一样。
第二部分 一日一生(1)
我从东京Asagaya地铁站出来,在麦当劳二楼等待时,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会出现。
为了打发时间,我翻出电脑写稿。旁边一位正在打手机电游的老爷爷凑过来,看着满屏的中文,很是惊讶。
我放大了“梦想”“采访”“北京”几个汉字给他看。他很开心地向我点头。我于是再打了一个名字——石田裕辅,放大给他看。
“认识吗?”
老爷爷略有所思地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的心,却又因为担心他不出现而抽搐了。
石田裕辅,是第一段旅行采访中我最想见的人。只见一面就好。
石田裕辅,日本自行车旅行家。1995年至2002年,他用七年半时间完成了环球旅行,出版了第一本书——《不去会死》后,又陆续出版了《最危险的厕所与最美的星空》和《用脸盆吃羊肉饭》。
第一次看到《不去会死》,是在2010年。路过光合作用书店,看到书名便深深地被吸引了。不去会死啊?忍不住问。
想起听说过的一个与之不相干的故事。
1994年,刘若英在美国拍摄电影《少女小渔》,导演张艾嘉安排了一场脱衣戏。
半夜里,刘若英从美国给台北的陈升打电话。
陈升问:“脱了会怎样?”
她说:“脱了会死啊。”
陈升说:“那就回来吧。”
会死啊,就是这样的一种痛吧。
不去会死啊,就是这样一种决心吧。
七年半里:他在秘鲁被人用枪指着小腹,劫去全部财产;在非洲患了疟痢;在印度的大街上上厕所;在北欧的河水里洗澡,被野猪袭击……但,也无数次被陌生人接纳进家中,受到温暖的照应。而后,他用朴质而幽默的语言描述了自己的七年半之行。
打动我的,不是非同寻常的经历,而是在无数次遭到冷眼与欺骗,无数次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后,他却用如此温暖的笔调讲述了他的爱与感激。露天广场、冰水铺、炸鸡店、塑料一样味道的垃圾食物……在他的笔下,都成了童话。
已经3点过5分了,他依然没有出现。
在北京第一次收到他的回复。“如果时间允许,可以见面。”信里这样说。能在日本见到自己尊敬的梦想家,确切地说,能见到石田裕辅,几乎是整个旅行前最令我期待的事情。大约10天前,在台湾,我和他约好了见面时间。
“Asagaya地铁站,麦当劳,二楼,下午3点。”
他写得清清楚楚。
前一晚,给他发过一条手机短信,却没有回音。
“日本人一般很守承诺,放心吧,他一定会出现的。”宋洋安慰我说。
3点过10分。我终于忍不住,拿起电话,拨过去,那头的人接了。
“石田君吗,你在哪里?”
“在麦当劳啊!”
“啊?!”我四下张望,另一边靠窗的桌子后,坐了一个戴贝雷帽的男人,亦仰了头向我的方向望过来。一定是他了!原来我们坐在两个不同的角落里。我立即端了饮料过去,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他的面容。他的书里,几乎没有相片,只有一张,一个邋遢的男人,埋在杂草丛生的头发与胡须中,一双狼一样的眼睛。能写出那样文字的人,一定不是个相貌可怕的人,我很确定。
眼前的他,浓黑的眉毛,高挺的鼻子,唇上有胡茬儿,算不得特别英俊,却有种天生的幽默感流露在嘴角;脸上写满自信,没有拘谨,亦没有客套,笑起来,便如此刻的阳光,明媚极了。
“不要以为我还是20多岁的小伙子。很多读者总是这样误会。”他在邮件里提醒过我。他穿了一件横条纹帽衫,外面,套了件水洗发白的外衣,人很精神。
第二部分 一日一生(2)
我自然地聊起了他的书。在中国有许多喜爱他的读者。
“我向你求证一件事。”他向前倾了身体,兴趣盎然的样子。
“在我的中文版《最危险的厕所与最美的星空》里,编辑向我提了一个请求,要删减一些内容,但至今,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删了哪些部分。”
于是他给我讲了原书里一个在云南发生的故事。
“那时我住在一家很便宜的旅馆里,浴室是公用的。有一天,我去洗澡,洗着洗着,旁边走过来一个男人,在我的旁边洗起来。最初我没在意,但当我转身时,突然发现他居然就站在我的旁边小便!最恐怖的是,他的小便一下子飙到墙上,然后溅到了我的身上!”
“不是吧!”我很想同情他的遭遇,却忍不住想象那滑稽的场面,石田君当时一定气疯了。可此时,我们面对面,两个人都笑出了眼泪。
“哇,我气死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吼道:‘你,你在做什么啊!’你猜他什么反应?”
“猜不出来。”我摇头笑。
“他可能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很快就笑嘻嘻地在我旁边洗起澡来了。”
“那你呢?”
“我想了一下,突然觉得也无所谓了,就继续洗我的澡吧。哈哈!”
这就是石田裕辅啊,我在心里叹道。
“这个故事,我果然没有读到。”
他听后似乎早有预料地微笑了一下:“我写得很诚实,也写了很多日本人的缺点。其实我很喜欢中国人。”
他看着我,神情突然变得肃然,“刚到中国时,很多事情我都不能理解,如果我一直用日本人的思维,常常肺都要气炸了。可是,慢慢地,我发现这是文化差异,中国人对很多事情都看得很开,他们不计较,不在乎。我很喜欢中国人的这一点。”他顿了一下,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中国人,有很宽阔的心。”
“也是因为你懂得入乡随俗。”我由衷地赞道。
“你看过我写摩洛哥的厕所了吗?”他又笑起来。
“看过,他们不用卫生纸,而是用水,是不是?”为了此事,我还特意向认识的摩洛哥朋友求证过,朋友笑道:“是啊,我们觉得纸擦不干净,还是用水洗得干净。”
“对!”石田君点头,“知道吗?我家里的卫生间就摆了个水壶,我到现在也不用纸,用水既干净,又节约纸。”他一脸认真,“如果只从自己的文化出发,不懂得接受和理解别人的文化,我根本就不可能完成七年半的流浪生活。”
我依然不敢相信,他真的已经坐在了我的对面。
“石田君,你怎么看梦想?”
年幼时,看见别人骑着单车从身边掠过,他很羡慕,决定自己也要完成一次这样的旅行;高中时,他用了一个星期,第一次骑自行车环绕了自己的家乡和歌山。那时,他心中便涌起了要环绕日本一圈的梦想;大学二年级,打工攒了钱,休学一年,他骑了一辆自行车,游历了自己的国家,风餐露宿,每天开支不到800日元。辛苦,没有吓倒他,却激发了他一个更大的梦——骑车环游世界。
他曾想成为一名画家,却不是个认真上学的少年,绘画老师否定了他的才华,他于是生气地放弃了,随便考了京都一所大学的经济专业。他猜测自己以后的人生注定不会走一条平常路,毕业后特意应聘了一家大食品公司的SNOWBRAND,体验普通上班族的生活。
“我知道今生再不会过那样的生活了。”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环游世界的梦想,三年后,决心上路。
第二部分 一日一生(3)
给父母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回到家乡,跪在他们面前,向他们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去实现这个梦想。
就在即将出发前不久,他尿血的毛病复发了,一位算命婆婆警告他不要冒险。他想起了松尾芭蕉的俳句:“心随风舞,葬身荒野亦无悔。”义无反顾,飞往阿拉斯加。
出发一年后,南美。劫匪将枪口压在他身上,抢走了他的全部财产。他垂头丧气,也曾问自己:这是不是一个让我回头的征兆?也许前方就是万丈深渊。
但是,“那时我已经进入了人生最低谷,如果此时回头,只会让我觉得人生更加失败,唯一一个可以将自己拉回来的办法,就是继续上路”。
有一天,他骑进了加拿大的枫树林,阳光穿过枫叶洒在身上,斑驳的树影在眼前晃动,那一刻,他突然对自己说:“为什么以前要给自己那么多限制,告诉自己那么多不可能呢?为什么我不能当画家?为什么我不能当作家?只要想做,都是可以实现的!”
这句话让我动容。旅行中的证悟,常常发生在莫名的瞬间,因为一句话、一处景、一个眼神,从此,你看见的世界就变了,你的人生似乎进入了另一个时空,一个越发开阔的时空。
“路上发生的过去,是否仍会进入你的梦里?已经过去9年,还记得往事吗?”
“当然。”此刻,他陷入了沉思。
“你记不记得我在书里写过我在非洲时患了疟疾?”
我点头。
“那时我已经快不行了,但是却依然死命地撑在车上向前骑。我的耳机里放了恩雅的音乐,迷迷糊糊中,我看见前方出现了一片蓝色的海洋。”
“是海市蜃楼?”
“是,那是我生命中见过的最美丽的‘海洋’,满眼都是散射的光芒!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世界是多么美啊,而我竟然还活着!那一瞬间,我的眼泪一下涌出来,因为我看见了自己的存在。我的整个过往,就在身边飞快地向后奔去,像是在和我说再见。”
“你还记不记得,我在肯尼亚遇见一个24岁的音乐家刚?他曾对我说,永远尊重一切。很多人只是这样说,但我知道,他却一生都坚守这个信条。从此以后,每当遇到想要生气的事情时,我就会想起他对我说的话,‘尊重一切’……”
“还有,在秘鲁,强盗用枪口指着我的小腹时那种全身冰凉的感觉,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份记忆,有时会突然再次袭来,让我全身一阵麻。那时我就清晰地意识到,活着,就是一种奇迹啊……”
活着就是一种奇迹啊!这句话,让我受了极大的震动。无论快乐、悲伤,还是顺利、坎坷,都是谱写的音符,它们共同组成了生命的歌谣。生命中的一切,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有一样让你独一无二,就是体验了一次生命,活过一场。活着,就已经拥有了一切。
当石田裕辅行至伦敦时,一家英国的日文报纸向他提供了旅行写作的邀请,每月支付给他500英镑,他为报纸写下路上发生的故事。这家媒体支持他完成了剩下5年的旅程,至今,石田君仍在为这家报纸写作。同时,他也为其他三家日本媒体供稿。至今,每个月他仍需要花四五天时间在日本骑自行车旅行。
“现在的稿费能让你过上想要的生活吗?”
“可以。”
“除了写稿,还有别的工作?”
“有时也作演讲。旅行结束后,就有演讲公司请我去企业和学校演讲,到现在,每个月仍有三次左右的演讲。”
第二部分 一日一生(4)
“讲什么?”
“主题不一样,最受欢迎的题目是‘如何实现梦想’。”
“哈,梦想!”我心里突然点亮了一盏灯。
“知道吗?当我出发时,根本不相信自己可以实现这个梦想。”
“连你自己都不相信?”我感到意外。
他摇头:“当然不相信了。我最初只是想知道自己最远能走到哪里。但是,每一次在看似要逼迫我放弃的征兆前,我依然选择了继续前进。七年半后,第一次回到日本,在一个餐馆里,服务生对我说话,我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这才发现,我已经离开日本这么多年,都忘记日本服务员是多么亲切了!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真的回家了。也是在那一天,我发现自己真的实现了最初的梦想,原来一个人的能量可以那么大。”
“相信命运吗?”
“我相信一个人的命运只在自己手上。”这是七年半旅行教给他最重要的东西。
“作演讲前,我常会给听众放一些旅行中的图片,带他们先做一次大脑旅行。想象你实现梦想的场景,尽量把它想得真实,而后,无论成功与否,都努力地去实现它吧!”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同你分享一个经验,给自己制定一个看似在你能力之上的目标,往往能帮助你实现梦想。”
我反复琢磨着他的话,那是一个人用生命作赌注换来的智慧啊。
“现在的梦想是什么?”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写自己的旅行,越发感到,写自己的故事已经不再能表达我想要说的东西。所以我想写小说。”
梦想是什么?对很多回答过这个问题的人来说,它只是表达一种美好的愿望,但对石田裕辅来说,梦想就是下一步的计划。
他拿了我的本子,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写下“一日一生”。
“一日一生?”我拿起本子。
“我想你应该知道它的意思。”他微笑着看我。
每一天都是一生。每一天,都应当被当做一生来度过。
文化之差
我总觉得,和石田裕辅这样的人,可以讨论任何事情。
“苍井空,认识吗?”
“什么?”
“AmoiSora,一个日本的成人电影女演员,很有名的。”
“噢?哈!”他的脸上露出坏笑。
“我想采访她,但她的经纪人却说要收费。这在中国是一件让人不能理解的事情,我不懂——在中国,媒体采访会增加名人的曝光度,再大的明星,也没听说接受采访还要收钱的。”
“日本杂志和报纸的赢利模式主要是靠销量,越有名的明星,越是增加销量,所以他们会认为自己帮助了销售。而且,日本的艺人认为接受采访也是一种工作,付出了劳动,所以要有回报。”他若有所思,突然眼睛一亮,“听你这样说来,我倒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我的书在中国出版后,常接到中国媒体的采访,大部分都是英文的,常常发给我很多问题,我要花很多时间来回答。我的经纪公司非常生气,认为他们应该付给我酬劳,现在听完你的解释,我就理解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理解了土屋先生。
回家见到宋洋:“对不起,请再给苍井空的经纪人打一个电话,采访她需要多少钱?”
“啊?”宋洋惊讶得张着嘴。
“对!”把电话递到他跟前。
宋洋讲日语时,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听到他一个劲地“不好意思”。过一会儿,他念起英语字母来,好奇怪的口音,在纸上写下一个电子邮箱地址,又“不好意思”了很多遍,这才挂了。
第二部分 一日一生(5)
“他说了,其实也不完全是钱的问题。”
“啊?”
“就是说,如果你认识苍井空,是她的朋友,采访她就不用花钱。但是因为她不认识你,对你也不了解,所以公司要请艺人工作,多少要有一些表示。但我觉得,不是钱的问题。”他皱了下眉头。
“那是什么?”
“还是对你不了解,他给了邮箱,请你写信给他,让他更好地了解你的动机。”
“这就是他的电子邮箱?”我把刚才他写的地址翻起来看,又奇怪地看他一眼:“对了,为什么你刚才念英语字母的发音怪怪的?”
“哼!”他一脸愤恨,“都是日本人!他们发不出有些英文字母的音,就给每个字母重新设计了日语发音,还非要按照他们的方式说才能听懂,害得老子英语都不会讲了!”
我趴在桌子上笑翻了。
前一夜写稿到凌晨5点,躺下去时,东方的太阳,已是升起来了。在家里又憋了一天,写稿,快要到下午,别人下班的时候,宋洋打来电话。
“那个土屋先生打电话来说收到了你的邮件。”
“怎么说?”
“又问了很多问题,似乎还是很担心,说联系得太晚,他也很为难。”
“还有戏吗?”
“不好说,他要是不愿意,也不会特意打来电话。但是——不好说。”
到今天,我突然有了真正想采访苍井空的冲动。不是因为对苍井小姐有了新认识,而是与她经纪人沟通花费了许多时间,从对方不合作到态度转变,努力争取似乎有了结果,不愿就此放弃。凤凰网亦再三叮嘱:“无论如何要尽力采访到她。”我心里又多了一分压力。
“你在哪儿?”宋洋突然问道。
“还在家里。”
“不是说今天去银座吗?”
“是啊,是啊,现在就去。”我嘿嘿地笑。
“小姐,天都要黑了。”
宋洋再打来电话时,我刚跳上回家的电车。银座,实在和世界任何一个国际大都市的中心没有区别,满眼的奢侈品牌,一张比一张大的海报,从天上挂下来,长腿美女张着性感的双唇……索然无味。
“我和晶做饭,等你回来。”宋洋汇报了最近情况。
晚上9点半了,这电车里,竟然黑压压地站满了披着黑色西装外套的男人,手里无一例外地拎了公文包,不知情的,以为在拍《骇客帝国》,只是缺了副墨镜。人,亦是耷拉着脑袋,疲惫的模样。东京的下班高峰果然在9点以后。从银座向京外坐电车,不到涩谷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这时如若去餐馆,发现热闹才刚开始,清一色的黑风衣,清一色的黑色公文包。
东京是个有趣的地方。一面,电车里的上班族像是被克隆出来的一样,发型、衬衣、裤子、神色,毫无特征,千篇一律;而另一面,若去涩谷、表参道附近,又会看见无论是穿着还是行为都是标新立异的新新人类,如参加嘉年华般的乔装打扮,穿越在大街小巷。东京,是全世界潮流更新最迅速的城市。日本人,究竟是爱规则,还是爱打破规则呢?抑或是他们正乐于制造规则又不断地打破规则,然后再制定新的,再打破,如此反复下去?还是,这两面都在他们的性格里,如天平,在极端的两侧找平衡?
日本人什么都追求极致,所以才有精致社会一说。工作中的日本人,是令人尊敬的。晶的上司,她称之为前辈的,便是这样精细的人。
“他就是画表格也比你画得好,久而久之,你就学会了细致——到极点。”
因为这种极致,当你作为被服务对象时,心情是舒畅的,对方会为你考虑一切;而同时,你亦是社会的服务者,因而对自我也有了超出寻常的约束。对外来者来说,日本式的思维模式与处事原则,像是在和天性博弈。但对日本人来说,“那些都是灌输在血液里的东西,就好比服从和敬业,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晶是这样理解的。
第二部分 一日一生(6)
“很多让其他人困惑的问题,对他们来说都不必要。”正在盛饭的宋洋,加入了谈话:“就比如对价值的认同。工作对日本男人而言,是一个人价值的体现。日本家庭近1/3~1/2的收入,都来源于加班。一个没有工作的男人,就像没有价值的人一样,是他们最害怕的。”
“什么价值?”
“对社会的贡献。全世界最先进的技术很多都诞生在这里,你以为是日本人比别人聪明吗?那都是努力工作拼命加班的结果。这就是一个人的成就感。”
“再然后呢?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在享受他们的技术,那又如何呢?科技的发展真的能让人类更快乐吗?”我半蹲在椅子上,手托着腮帮子。
“使用更新的科技,过更好的生活,当然更快乐。”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晶端上最后一道菜,她精心为我们做了金针菇培根。
我们不再讨论。其实是我把话题引偏了。活着为了什么?什么是快乐?生命的意义何在?宋洋是做科研的,研究机器人视觉,让科技进步,这是他的使命。而现在的我,是一个放逐精神去流浪的人,在快乐与幸福的问题上,我们站在了不同的点上。
但就事业本身而言,一个人对工作投入智慧与激情,在工作中寻得价值与快乐,是令人羡慕与钦佩的。在国内时,迫使我逃离的本质原因,恰是自我价值的认可缺失,对企业,也缺乏信任与认同。但在日本的企业文化里,企业认同却是招聘员工的第一要素。“你为什么会选择我们公司?”这是他们最看重的问题。
日本,推崇大企业文化,中小公司偏少,很多大公司都有上百年历史。求职常常要经历数次公司考试。于是想起了岛村,他是我新认识的一位日本朋友,高个子的漂亮男孩,在东京上大学三年级,经济专业,亦学过时装制版,是个文静而优雅的人。他的梦想是进入资生堂市场部。认识他时,他正在为准备资生堂的面试忙得焦头烂额。
“要准备三个月。”
“三个月,就为了一个工作面试?”
“不仅是面试,还有好几轮考试,英语、市场、公司历史……”他拿出电脑,打开资生堂的网页,细细地向我讲述这个品牌的过去,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光彩,淡淡地微笑着。
“为什么想进资生堂?”
“喜欢化妆品行业,资生堂的故事我也很喜欢,我想帮助女性改善皮肤。”
“听到了吗,要准备三个月?!”我故意露出夸张的表情,筷子悬在空中,盯着对面的宋洋和晶。
“我也是这样过来的。日本企业是终生聘用制,招聘考试很严,正常情况下都要进行三四次考试。”晶很认真地对我说。
“终身聘用?”
“对,一经雇用,一般情况下只要不犯大错,轻易也不会被解雇。所以日本人在同一公司里工作10年以上,甚至一辈子,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辈子,会不会有人消极怠工?”
“也会有的,但刚才已经说过,敬业对日本人来说是一种习惯。”
“但是一个人,尤其是刚进入社会的年轻人,怎么保证自己一辈子只会热爱一个工作?”
“日本有很多大企业,涉及许多领域,内部有上百甚至上千个职位,如果你在这个岗位工作不顺利,亦可以调动至其他岗位,在内部调整。”
“有种一次定终身的感觉。”我依然感到不可思议。
“嗯,不过现在也有一些不一样了,年轻人也会跳槽,日语里有句话,大意是说,无论喜不喜欢,在一个公司至少要先做完三年。”
这一轮讨论下来,人也累了,一饿,饭吃得狼吞虎咽。
“你们明天不是去伊豆吗?”晶突然抬起头问道。
“对啊。”
“什么都还没准备呢,旅馆也没订。”宋洋很无奈地看我一眼,我一脸无所谓地看着他笑。对于什么都要周密计划的“日本人”来说,同我这样随性的人一起出门,实在太为难他了。越是在途中,“文化差异”就越是明显。
想徒步重走伊豆的踊子步道,便是《伊豆的舞女》里,“我”与舞女走过的那段长路。
“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大雨,似乎要下一天。”晶叹道。
“日本的天气预报是很准的。”她走的时候又补了一句。
第二部分 伊豆的踊子(1)
最初,我怂恿宋洋同我骑单车绕伊豆半岛一圈,途中经修善寺,穿天城山,重走日本作家川端康成走过的路,我对伊豆充满向往。
“到时候,我们去爬青山,喝小酒,在漫山的野花中开飞车!”我如此这般向宋洋描述了着美丽的乡野景象。那会儿,我还没去过日本。但伊豆,像梦里的仙境一样,引诱着我。不会说日语,要我一个人在日本的乡下流浪数日,也是有些怕的,要是有宋洋在,胆子就大了,所以无论如何也要“骗”了他一起上路。
日本的乡野,是我在书里读过的最美的地方之一。
半夜里,才和宋洋上网查路线。伊豆,他去过,大多就是约了朋友坐电车,找家温泉旅馆住上,吃海鲜套餐,泡温泉,第二日一行人再愉快地回来。我所描述的“逍遥游”,令他心生不安。宋洋只有两天假期,查来查去,租单车周游半岛,时间定然不够。
“天城山我也没去过,要是在山里迷路了怎么办?”他说得极没信心,我亦没去过,不敢言。
“我就是想重走踊子的步道,去福田家看川端康成写下《伊豆的舞女》的地方,其他的,都可以妥协。”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他轻叹一口气,又安慰我似的,豪迈地说道:“好,无论如何也要走踊子的步道。”
踊子,在日语里,是指跳舞的女子。踊子的步道,是《伊豆的舞女》里一条20余公里的山路。
前一日,晶走时甩下一句话,明天下大雨,又说日本的天气预报很准。我也知山里会冷,想到万一又遇倾盆大雨,情况定然惨淡。宋洋从行李箱里拖出一件多年不穿的棉衣,我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备了最厚的衣服。
“我不想穿这件棉衣。”他苦着脸看我,这个感冒的人,还有点鼻塞。
“为什么?”
“这件衣服好丑。”他拿出来的,是一件米白色的防寒外套,宽宽大大的。
“山里那么冷,防寒最重要。”我一把又将衣服塞回他怀里,心想,这小子在日本待久了,这么臭美!
“你说,万一明天下雨怎么办?”我趴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儿月亮。现在轮到我担心起来。
他笑道:“下大雨,我们也爬。”
“好兄弟!”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安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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