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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底层访谈录

_9 老威(现代)
  我也做得不够,还有不少尘世的俗事。神佛保佑,我和妻子感情很好。如果有一天,她先于我进入天国,我就毁了房屋,放生牛羊,到山洞里去修行。有不少人去洞里面壁,听我儿子讲,在尼泊尔,还有西方人削发进洞的,一修就是一两年,不出洞,甚至连天日也不见。我没有经济条件去尼泊尔,可我到时候,准备选一座天葬台,在天葬石下掘个洞修行。
  老威:在天葬台下修行?太过分了吧?
  旺吉:那儿离天堂最近。在拉萨郊外,有个女尼就整日在天葬台下诵经,已经好几年了。
  老威:你们藏族同胞平时都极其和善,就是在天葬的时候很凶。昨天早晨我们去了,只想远远地感受一下气氛,藏胞们就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扔石头赶我们走。
  旺吉:你们外人不应该去,天葬是神的仪式,不是供参观的。否则,升向天国的灵魂会被打扰。
  老威:是啊,我们跑得非常远,才停下来,可我们还是看见一头鹰从铁青色的天幕后飞来,歇在山梁上,接着太阳从一个缺口露面,点燃了半边山和一片开阔地,鹰群飞来了,在空中盘旋,然后俯冲下去。我的毛发都竖起来了。
  旺吉:如果我们早认识,我可以替你们向死者家里人请求,让你们靠近,一起为亡灵祈祷。
  老威:您是个好人。我把地址留给您,欢迎您今后到成都我家做客。
  旺吉:我到过成都,到过内地的其它地方。
  老威:去佛庙里烧过香么?
  旺吉:烧过香,但我不相信汉人有佛。
  老威:您这是大藏族主义吧?都是释迦牟尼佛的信徒嘛。内地的佛教与藏传佛教只是分支、门派不一样,但源头是一样的。芙实藏传佛教也有黄教(经过宗喀巴改革)和红教(未经改革的原教)之别。归根结底,佛陀就是普渡众生,也不是只渡藏人,不渡汉人。成都的文殊院,无论普通节假口和佛教节日,都挤得水泄不通,若遇公开讲经说法,收纳居士,佛堂根本容不下。单就信教的热情,汉人并不亚于藏人,只是风俗不同而已。
  旺吉:你们汉人信佛只为了自己,升官、发财、健康、儿女……反正世间所有俗事,都要求佛,都要许愿还愿。
  老威:内地有佛学院,专门研究经文,培养出家人。在历史上,因看穿红尘出家当和尚的名人也不少。有些明星还常去寺庙捐款,做佛的俗家弟子,他们可不为什么。
  旺吉∶不为什么?先生,在佛国里是不能撒谎的。你们汉人信佛都是看破红尘,当不了官,发不了财,健康有问题,儿女不孝顺,还有男女不相好了,觉得活着没意思了,于是想解脱,出家躲起来,人在寺庙里,心在外面。女的翦头发,男的剃头,还流眼泪,一幅想不开的样子。你们把佛信得很痛苦。这是对佛大大不敬。因为西方是极乐世界,痛苦的人是永远进不去的。
  我们藏人信佛很快乐,从阿妈肚子里一出世,我们就是佛的人,佛国无边,哪有"红尘"?我们把金银珠宝都献给寺庙,把最聪明最有出息的孩子送去待奉佛。我们一路磕长头来拉萨朝圣,高兴啦,心里一直唱着歌啦,头磕破了会长疤,只要身体还活着,血也没流完的时候。至于饿了渴了病了,都会过去,神佛保佑,你们汉人看不出我们心里有多快乐。
  来去都一丝不挂,可你们汉人想在世上留下的东西太多,佛是帮不了忙的。你们吃的、穿的、住的都比我们好,也比我们讲卫生,可你们痛苦,因为你们的心在地狱里。
24吹鼓手兼嚎丧者李长庚
  老威:老人家,您做这行多久了?
  李长庚:47年了,我18岁就已经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吹鼓手了。以后断断续续干了这些年,为乡里乡亲操办红白喜事。改革开放以后,我又时来运转,红火过一阵,可现在,人们讲究新事新办,请我吹唢呐的人家越来越稀少。
  老威:昨会呢?您这行当是永远不会失业的。
  李长庚:原先我也这么想,可时代不同了。城里刮什么时髦风,乡下很快就会下什么时髦雨,年轻人看多了香港的录相,就跟里面学。当然,农村没举行西式婚礼的条件,但至少可以免去花轿坐花车,一个电话打到江油,披红戢绿的轿车队就租来了,那排场,比吹吹打打迎孚的旧俗要风光多了。
  老威:拜堂呢?拜堂还是要唢呐闹一闹吧。
  李长庚∶移风易俗嘛,许多地方不拜堂了。搞婚宴时,就顺便推举一个节目主持人,笑一笑,闹一闹,父母、亲戚、朋友都可以上台讲,学学做领导。
  老威:也不完全是这样,结婚请吹鼓手的人家肯定有,只是不太时兴而已。可办丧事呢?灵堂辞亲、孝子开路、夜半招魂都离不了唢呐,因为这种乐器悲调比喜调更动听。小时候我在农村呆过,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李长庚:先生您是内行,可不太憧市场经济。我们这个乡,离江油才20多公里,交通又方便,哪家死了人,只需打个电话,搭灵棚的班子一会儿就赶来了,包括租花圈,请乐队请歌星、送葬开路……一条龙服务。死人也是热闹的事,过去要请和尚念经做道场,吹鼓手陪伴孝子;现在兴开音乐晚会,大唱通俗歌,亲戚朋友也争着为死者点歌。通俗歌曲内容五花八门,只要歌星出口时随便改改词,就嬴得满堂彩了。至于送葬,也用不着孝子扶棺,有车队呢,有西洋管乐队呢,大喇叭一放,十里开外都晓得死人了。
  老威:既然形势这样严峻,您的生计昨办呢?
  李长庚∶只有远离城市,到山里面乱撞找活儿。这很难,因为谁家的红白喜事,也不会先打招呼。唉,人老了,出趟门也不容易。
  老威:您没收徒弟么?
  李长庚:过去收过好些徒弟,都改行了,现在风气变了,没人学唢呐。
  老威:可惜离得太远,要不我就跟您学。老人家,您能不能讲讲您的故事?您春风得意的时候?
  李长庚:我从来不编故事。不过春风得意的时候不少,虽然已很遥远了。年轻人,吹鼓手在以前可不是下贱的行当,纨绔子弟瞧不起我们,是因为肤浅无知。其实这一行的祖师是孔夫子孔圣人,他早年为了供养母亲,不仅为人吹唢呐,还给死者披麻戴孝、扶棺嚎丧。所以吹鼓手的家里都供奉着孔圣先师的牌位。
  老威:这样说来,吹鼓手不光是吹吹唢呐,也要嚎丧?
  李长庚:当然。
  老威:这咋可能?您自己的亲人又没去世,怎么嚎得起来?
  李长庚:这是一种职业,就像演电影,演着演着就人戏了。电影有台词,嚎丧也有曲调。我刚学吹鼓手才12岁,唢呐调和嚎丧调,师傅都逼着反复练习,有了基本功,临场发挥才会惊天动地,样子做得比孝子还真。那些年,国共两军打内战,难民如潮水一般涌,可我们与难民不一样,那里死人多就往那里去。我是河南人,你从我的口音能否听出来?唉,变了,什么都变了。我16岁就到四川了。四川比中原好,没打什么仗,红白喜事办得漂亮,没多久就出名了。与九+年代一样,那时候也兴搭班子,我爹是班主。他原是唱河南梆子的,而我师傅是吹唢呐的。中原连年烽火,民不聊生;劫道土匪、散兵游勇太多,谁也没心思听戏,所以我师傅就在我爹走投无路之际,建议两个班子合并,因为活人可以不听戏,但死人不可能不出丧。我爹同意了,两人原是结义兄弟,啥不好说?再说合并了的大班有十几人,结伴谋生,胆子也大一些。我爹不吹唢呐,但嗓门刚猛,平地吼一腔,数里外也能听见,再说唱戏的,要记那十几种嚎丧调,简直小菜一碟,比戏文容易多了。
  老威∶哪些嚎丧调?
  李长庚:《送魂调》、《追魂调》、《安魂调》、《唤魂调》、《辞亲调》、《大悲》、《小悲》、《封禧》、《渡亡》、《陪葬》、《下葬》、《回头》、《撕心裂肺调》、《呜呼衷哉调》。这些调式都是前人经过千锤百练,一代代传下来的,哪高、哪低、哪哑、哪扬、哪该干嚎、哪该湿嚎,哪该全身哆嗦出不来声,都很讲究。一般的死者亲属,一见尸体就控制不住,大放悲声,没几下就坚持不了,痛极攻心,还会昏迷、休克。而我们一入情绪,就收放自如,想嚎多久就嚎多久。如果场面大,收入可观,还能临场发挥。
  老威:您最长嚎过多久?
  李长庚:两天两夜吧。唢呐把开场调一吹,我们全班十几人,就全都扔下家伙,披麻戴孝,齐刷刷地向死者牌位三拜九叩,分作两、三轮,哭、泣、嚎。乱作一团。其实表面乱,只要有心,细细地旁观个把钟头,就能看出不乱的门道。比如你泣我嚎,相当于你休息我劳动,而哭只是过渡,准备劳动或者准备休息,嗓门是我们这行的本钱,哪怕猛一声撕心裂肺,也绝不会蚀本的。
  老威∶你们这不是喧宾夺主了吗?哪有假孝子压倒真孝子的?
  李长庚:唢呐也罢,丧调也罢,都是调动情绪,造气氛的。人与人之间的喜怒衷乐就象传染病一样,很快就蔓延开了。当然,孝男孝女是主角,但他们经常是一动真情就软下去了,往往到后来主角都退场了,配角好像才刚刚人戏,说白了,坚持到最后的都是假孝子。过去不像现在,灵棚一搭,几桌十几桌麻将就摆开了,守灵的人一心想着赌钱,连表面的哀悼文章都忘了做。
  老威:过去也不可能一嚎到底吧?那不把人弄昏过去?再说现在人的居住密度大,你的响动搞得超过了别人的承受能力,四邻就会提意见,噪音污染嘛。
  李长庚:可见人心不古,过去就没这一说。连80年代,也兴通宵打围鼓,唱的都是鬼戏。
  老威:不错,观众也不少,那时一次丧仪就是一次群众集会。
  李长庚∶我们这个班子也得学唱川戏,总之,要把丧事从头办到尾,才有竞争力。刚才说到嚎丧……为啥我反复对你讲到嚎丧,一是因为它的难度比吹唢呐、唱戏更大,是表演又不露表演的痕迹,二是它牵涉到这班人能否生存,挣钱多少都得看它的效果。从收殓、最后告别、封棺到下葬,每次众亲属与死者相见都是高潮。我置身事中又是旁观者,我瞟一眼就晓得有的人是真想扑过去抱住死者,有的人是做做扑的样子。这时,我们不仅要卖力气地哭嚎,而且要充当保镖,一次次地拖住别人。待他们都告别完了,我们就上前延长这悲恸的气氛,按规矩,封棺之前,我们当中至少有五、六个人扑棺三遍,被其他人死死拖住,待盖子一扣,大铁钉崩崩下去,才暗自松口大气。
  老威:你们中也分主唱与伴唱吧?
  李长庚:主嚎与伴嚎,对,有些选拔赛的意思,一次丧事就是一次选拔。事后,大家会聚一块,认真地评比,嗓门大还不行,还得会处理,吟诗都讲究起承转合。收、放、脸、手、肩膀都重要,全身都重要,节骨眼上的转弯更重要,从"你的一生勤劳俭朴哟"到"苦日子熬到头你却去了哟",大伙几乎每一句都要提意见,以便改进。
  老威:你说你们的班子解放前就入川了,不知怎样站稳脚跟的?按理说,四川人办红白喜事是很讲排场的,传统的民俗也不少,一个外乡的吹鼓班子……
  李长庚:我晓得你的意思,开始是这样,人们习惯请本地的丧事班子。大户人家,还一边请人打川剧围鼓,一边请和尚念经超度亡灵。成都呆不住,我们就一路撤下来,途经绵阳,也不行,连江油也呆不住,只好离城20里地,在这个破乡场上扎营。为了活命,我们先分头找活儿,不挣钱,只图一日三餐。48年,这地方发生过一场瘟疫,路边都能见着死人,这瘟疫救了我们。生病是不分贫富的,再加上本地的吹鼓手都是子承父业,—脉单传,有人请,他就夹上唢呐去了,这就难以抵挡人多势众的我们。况且,北方人个头大,气血足,唢呐也吹得比本地那些痨病鬼精神。长期下来,我们几乎包揽了江油周围的红白喜事。
  老威:你们的势头这般猛,为何不重振旗鼓,再进城发展呢?
  李长庚:当地有袍哥组织,惹翻了就三刀六洞,哪个敢与他们挤生意?光地皮税你就交不起。
  老威:乡下没有袍哥么?
  李长庚:当然有。被我们抢了饭碗的本地吹鼓手曾联合找到袍哥的红旗老五,他在青莲镇上开茶馆。红旗老五叫手下人传话,要么滚出江油地界,要么被打断腿扔出去。幸好我们在这一带已有了一定名声,有一个信佛的地主,雅号张圆外,出面为我们求情,并垫付了20块大洋。于是龙头老大才发话,让双方一对一公平较量。我爹问:"没死人怎么较量?"老大回答:"这好办。"第二天早晨,一个叫化子就横尸在我们门口。于是只好把乞丐当王爷,隆重收殓。寿衣寿材置办好,抬到乡场上,双方才按事先协商好的搭台。本地吹鼓手、职业嚎丧户和他们的亲戚朋友,都不惜血本,凑足银元到外地请来名头响亮的高手,准备决一死战。不过半天,台搭好了,两台高耸并立,足有十丈高,而敞开的棺材就搁在两台之间。这阵式惊动了方圆百里,自从盘古王开天地,吹鼓手打擂台在当地还是头一回。先是比赛唢呐,曲子一样,都是《大悲调》,煺尺之外的看台上,分几排坐着袍哥大小管事,乡长保长,各方乡绅名流。我年轻好胜,要先登台比试,不料被师傅拉下。那阵,他老人家已50多岁,长得虎背熊腰,但见他一身漆黑孝服,孝帕在阳光下白得耀眼。他口咬唢呐,噌噌几下就上了云梯,站在台顶,与此同时,对手也上了台顶。看台上白旗一招,唢呐就双响了,简直像大刀在人们脑袋顶乱砍。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高手,斗了半个时辰仍不见胜负,激烈之处,眼尖的人甚至能瞅见喇叭口喷出的口水和血丝。但是我爹还很镇定,因为他晓得我师傅不仅底气足,而且脾气拗,老人家的小名叫"二蛮子",有股宁死不认输的劲。斗了一个时辰,对手就只有喘着吹的份了,眼看胜利在望,不料师傅的唢呐嘎地断了。看台上白旗又一挥,这下完蛋了。只见我师傅满嘴鲜血,原来有人用弹弓暗算他。我人小反应快,来不及多想,就已攀上高台;我爹也向上爬,台子撑不起这么多人,摇晃起来,我急忙喊:"师傅快下!"全班的人都守在台边,爹上不来,就急得跳脚。喊:"小狗日的,找死嘛!"话音未落,对手又上台了。这次是比嚎丧。对手猛一擂胸,嗓门粗得如牛叫,台下喊好声不断。可我想的是,这回完蛋了,师傅受了伤,失去了帮手,爹也支撑不住。离乡背井跑这么远;为多少活人笑,为多少死人哭,但自己却落得如此下场!受欺负的日子何时才有个头?况且,这只是为了个叫化子,就搞得班子要散了。散了咋办?哪里去谋生?当不了吹鼓手,就只有要饭,说不定哪天和台下的叫化子一样下场……就这样越想越丧气,越想越不想活,就哭起来。向天,鼓着两只牛眼睛,满眼太阳晃也不眨一下。我啥也不晓得,啥也听不见,嚎得不成人形,还一拳一脚地乱打,像要和老天爷拼命。弹弓又瞄准我了,啪啪几下,挨一下脑袋轰一下,我尽量把脸朝上,只要脸不出血……。就这样,台下我胜的白旗已招摇几回,可我就是看不见。后来我才晓得,对手早哑了,我独自一人多嚎了十几分钟,搞得满场黑压压的哭成一片,连袍哥们都抹泪了,连连叹息说:"我们也把外乡人欺负得太惨了,上头娃儿太惨了!"
  老威∶真是惊心动魄!老人家,您也算是从少年英雄过来的。
  李长庚∶英雄谈不上,既然做了这一行,就只有背水一战。唉,好不容易挣来的地盘,总不想随便让,全国解放那年,爹亡故,埋骨异乡,不久,我相了亲,入了当地的户,就走不了了。
  老威:这么多年也没回家探亲?
  李长庚:回去过好多次,老家有一大堆亲戚呢。不过我已经变成土生土长的四川人了,这方山水养人,虽然时代变了,现在我们这行走下坡路了,但是这几十年苦中作乐也算有滋有味。
  老威:解放后你改过行没有?比如破四旧、文化大革命之类的运动中,你还能干吹鼓手?
  李长庚:没有改过行。只是改过调。迎解放,扭秧歌,我们的丧事班子就摇身一变,唢呐齐奏《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跟着来的政治运动也一样,发动群众,少不了文艺演出。领导定什么调就吹什么调,艺人嘛,日求三餐,夜求一宿,哪有那么多不满情绪。告诉你,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人一片接一片,我也照吹天下太平调,孝子当多了,人就没啥心肝,这世道,干万来不得热血奔腾,今天大鸣大放,政治宽松,该你"奔腾",好了,"奔腾"够了?劳改去吧,尾巴一夹就是几十年。所以,为人就是要没心肝。
  老威:你们的班子也散伙了?
  李长庚:51年就各奔东西了。以后口子就像本地吹鼓手一样,平时在家务农,方圆几十里有红白喜事,人家自会找上门来请。因为我有名气,一年四季总不会断了财路。曾经有人建议我重新拖个班子,到处找活儿,我仔细琢磨,认为不要,因为这也算个民间组织,它归哪儿管呢?没部门管的组织,在中国就是非法的,非法的下一步就是反动,我可不沾这个边。
  老威:老人家,您是人精。我自愧不如。另外,我还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李长庚∶请讲。
  老威:小时候在农村,我曾听爷爷讲过吆尸人的传说,是否真有其事?
  李长庚:你爷爷咋讲的?
  老威:他说吆尸人在过去是一种职业。这种职业就是受人重金托付,把客死异乡的尸首从百里或干里之外搬运回家。
  李长庚:对,过去是有专门的吆尸人。他们一般是晚上赶两人结伴,一前一后,像抬轿子一般牵引着尸体,行走如一路还发出嗬嗬的吆喝。
  老威:死人也走路么?
  李长庚:看上去,死人与活人步调完全一致,这样才能保持一种惯性节奏。如果你走夜路,与吆尸人不巧碰上,就只能闪开,要不,他们就嗬嗬嗬地迎面撞过来。这种三位一体的走法不仅别扭,而且不能转急弯。
  老威:您亲眼见过吆尸人吗?
  李长庚:白天见过,晚上没见过。49年,本地的一位客商,在江西做生意时被乱兵打死。那时,水陆的交通都极不方便,他的朋友又不忍心就地处置,只好重托吆尸人。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尸体果然被吆回家乡,并且面容如生。
  老威:没有腐朽?简直是神话。
  李长庚:这位客商姓陆,经我的手出的殡,因此绝无半句虚言。吆尸人都是白天睡觉,我们年轻好奇,舔破窗户纸去看,黑咕隆咚,只闻鼾声如雷。而到了晚上,他们就已经没影了。我们班中的小伍,想把吆尸的棍子偷出来看看,因为大伙都猜测棍上有魔法。不料刚一动门栓,里面呼地一个黑影扑过来,定睛一认,原来是只黑猫!吆尸人随行都带着猫,上路时,他们像取门板一样,把靠墙而立的尸体搬出房外,前后夹定,放猫在尸体上溜几遍,叫"过电"。过完电,三个人还要如练操一般,原地踏步一会儿,方嗬嗬出发。
  老威:您这段经历,算虚实掺半吧?老人家,您可谓见多识晚辈佩服。
  李长庚∶你到了我这把年纪,比我更见多识广。你的嗓音不错,很适合做这一行呢。
25亡诗人海子邻居孙文
  老威:您是海子的邻居吧?
  孙文:应该算。当时我住海子楼上,是整幢楼唯一与他有交往的人。海子相貌平平,但性格内向,对于沉迷于诗歌幻觉的他来说,邻居是不存在的,就是整幢褛也形同虚设。
  老威:您写诗吗?
  孙文:我不写诗,我是学工科的,后来做了海子的同事。我喜欢和艺术家交往,因为这种交往没负担,不带功利目的。你瞧,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同贵州的诗人、画家混,他们非常朴实,与海子有共同之处。你认识马哲吗,就是腰扎草绳子,朗诵起诗就斜着肩膀朝天上窜的那个。海子的个头与他一般大小,但性格两样,王子与乞丐吧。这是不恰当的比喻。
  老威:您经常与海子一起玩?
  孙文:也不经常,就是喝酒的时候在一块。我们都穷,只偶尔下馆子,多数还是买点下酒莱在家里喝。海子的房内非常简陋,就桌子、床,还有个小收录机。有段时间,他墙上贴着女朋友的照片。其它全是诗稿。写着诗句的便条,整理就绪的手稿和到处堆放着的打印诗集。海子是从安徽农村考上大学,并迷上写诗的。在他的老家,也许几辈人,几百年也没出过一个诗人,因此和所有同样经历的孩子一样,他写诗也和读书一样刻苦。他渴望发表,渴望得到诗坛的承认。这是很感人的。他留校,分在校刊编辑室,应该算一份清闲的工作。可海子一天到晚都在忙。我没见过这样写诗的,亡命得像牛犁田一般趴在桌子上。自从1985年,他就半年一厚本诗,《土地》、《太阳》、《遗址》,全是天马行空,浑沌初开的事。你感觉这人不是用手用脑,而是煽着巨大的翅膀用鸟嘴在啄诗。昌平这地方,也没个玩的,也没个去处,可打印社还有几个。海子经常自己掏钱打印诗集,然后一大捆一大捆地朝外寄。现在的市场眼光,觉得不可思议,但80年代就极正常,各地的诗人都这么干。海子工资的一半,就用来干这个。另外还得拿出一部分寄回家里。只有天晓得他的日子怎么过的。当然偶尔也有稿费,但是太可怜了。80年代,海子的知名度还比较低,现在连篇累牍吹他的评论家,过去根本就对他不屑一顾。那时候,大家的目光,好像都集中在"朦胧诗"、"第三代诗"或"口语诗",海子与这些都不搭界,所以,哪怕谢冕这种比较全面的诗评权威,也从没有在文章中提过海子这个名字。海子平时沉默寡言,然而一喝酒,就滔滔不绝,他的乡音挺重,话说快了就令人不太明了其中的意思,好在我这个听众比较没个性,说啥都点头。海子就吹得更欢了,有时还站在床上对我打比方。只是有一次,我忍不住同他争起来。我是为他好,我认为当前出名的诗人都挺入世的,而他的诗却出世得非常远,方向有问题。这下惹祸了,他跳上跳下缠了我一晚上。
  老威:您不太了解情况。其实在80年代,海子在四川还挺有名的,几乎所有的地下诗刊,如《现代主义同盟》、《汉诗》、《中国当代实验诗歌》都推出过他的作品,包括我当时办的文化馆刊物《巴国文风》,也头条登载过他的《龟王》、《初恋》等六篇寓言。外省诗人能在现代诗歌的圣地"延安"有此出息,也算绝无仅有。
  孙文:民间刊物顶什么用?又没稿费。
  老威:四川与其它地方不一样,这儿解放前有袍哥,这种黑道传统延续到80年代的诗人这儿,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文学江湖。在江湖上走动的人,是不屑于与正统文坛合作的。你若是"招安",他没准哪天黑道性子发了,就会反出朝廷。事实上,80年代的许多诗人,都满足于在地下诗刊发表作品。因为"江湖"比"朝延"更有吸引力,更实在。流浪诗人马建、郁郁、万夏、李亚伟都曾在我家免费食宿多天,来的时候一拱手,报上大名,出示某江湖朋友开的路条,就安营扎褰了,走的时候还得把酒饯行,奉送路费,开路条给下一站好汉。可惜海子没赶上好时候。
  孙文:海子也到过"延安",可结局是什么?1988年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坎,这年,他怀揣几万行诗,绕了大半个中国,他这辈子从未走这么远,虽然在诗中,他已抵达了银河系,太阳诞生的瞬间。他歌颂过屈原,把自己看作是屈原在几千年后的化身,可是屈原是极其人世,极其政治化的,这是被报国无门所造就的诗人。而海子的国比屈原的国更大更虚无,也更不堪现实的打击。他在外"游历"几个月,回到昌平后,人都瘦变形了。我看得出来,他没找到知音。当然回想四川之行,他竟哭了起来。你说得不错,四川诗人有袍哥习气,你到哪儿,得一一拜码头。成都的小街小巷众多,比八阵图还复杂,海子没出过远门,在灰蒙蒙的环境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自己神交已久的某某人,不料对方虽然推崇他的诗,却不会把赞词挂在嘴边;四川诗人自我感觉好,不会在乎任何人,因为诗坛的三大主要流派"整体主义"、"非非主义"、"莽汉主义"都出自四川。海子遭冷遇,或者被某个码头的舵爷上课都是意料中的事。可在作品中多次称王的海子受不了,他语言不通,举目无亲,既然不能像列宁同志说的那样,"凭国际歌找到同志和朋友",那就只有坐在街沿上,面对异乡的街景流泪的份。几万行诗从离京开始就一直在他兜里,几个月了,从北到南,在诗人像农民起义一般纷纷揭竿而起的年代,竟没谁提出要看他那以东西方的历史渊源为背景的宏伟史诗。一位成都的非非诗人曾请海子喝酒,并趁着酒兴,当面夸他的史诗才能,称之为中国独一无二;海子闻之欣喜若狂,立即引为知音。不料几个月后,这人在小报上发表文章,把海子奚落得一无是处。海子沮丧极了,他没想到人心如此险恶。可以说,此次旅行为他日后的自杀埋下了伏笔。
  老威:您的意思说,四川应该为海子之死负一定责任?
  孙文:向灵魂投毒是比较高级的谋杀,虽然在法律上不构成证据。前不久,你们四川的那个"鸟巢"学者,不是自称是死者的朋友及知情者,写几万字的悼念文章,挣稿费吗?其实他和海子八竿子打不着。不管你吹嘘现代诗的延安也罢,黑道江湖也罢,总之,我对四川人没一点好感,太势利太肉麻了。
  老威:我也肉麻吗?
  孙文:对。
  老威:您好像在替海子出气。如果您是西川或骆一禾,那种与海子同宗同源的诗人,我就和您干了。除了通过两封信,我又没见过海子……罢了,难得您这么心疼他。
  孙文:他死了五年多,谁会料到这么多不相干的人会冒出来捧他,掀起"海子热"。
  有些小青年还奉他为鼻祖,到他的出生地去寻根,北大还举行过不少纪念活动。女大学生们,一提他的死,一提骆一禾、戈麦的死,就潸然泪下。还有死在前头的朱湘和老舍。我不管这种前仆后继的自杀传统光荣还是耻辱,我只知遭海子生前如果得到目前的+分之一的热闹,就不会自杀了。他想得通吗?与他同种路数的西川上了中央电视台?他才二十几岁,怎么可能看透爱情、荣誉这些东西?那次游历,他还专程去过西藏拉萨,那儿神圣而清澈的风光,与他的"大诗"相配。然而,海子却没留意种种圣迹,他愚蠢地爱上一位女诗人,人家已有孩子丈夫,从年龄上几乎可以做他母亲了。他撒着酒疯追到人家的卧室,结果被赶了出来。丢丑呵丢得不值,若遇上90年代的小报记者,早把这花边新闻炒得沸沸扬扬了。海子不能沾酒,一沾就失态,与平时的老实巴交形成对照。有一次,朋友招待他泡酒吧,他见有人唱通俗歌,就按捺不住要朗诵诗,还缠着老板要用诗稿付费。搞得朋友们都挺尴尬,只好把他硬拖出来。人年轻,当然不习惯孤独,不习惯穷,但许多人都在熬。写诗的前几年,也没见海子有什么反常啊,可后来,他有幻觉了。这种幻觉一旦进去,就不容易退出来:几个朋友的高度评价,仿佛不断向烈火浇油。他的诗越写越大,越写越远,这虚幻中的激情使他抛弃现实。这方面,我承认他是想象力的大师,可这种想象力和凡人没关系,凡高超前,然而他的画是直接在每个人的眼前爆炸,你来不及思考,就被过分的光芒所刺痛。海子称凡高是他的"好哥哥",凡高教会他想象却没教会他"承受苦难"。苦难是地里长出来的,海子才二十多岁,还来不及长出苦难,长出苦难的孪生姐妹——对人类无怨无悔的爱,他的想像力是空的。诗是要人读的啊,而读诗并不是人的第一生理需要。在诗中是神,在现实里,他却需要凡人的荣誉和爱情。昌平是不毛之地,又没名胜没名人,海子住这儿算最大的名人,所以,除了几张烂熟于心的面孔,没人专程赶来喝西北风。在寂寞之中,海子也练过气功,结果由于方法不当,练出了幻视和幻听。
  老威:你见过海子的女朋友吗?
  孙文∶远远地瞅过几眼,好像是黄昏散步回屋,女孩走前面,他落后好几步,低头吊在后面。海子腼腆,女朋友一来,就照面也不打。当然,也可能是关系不太牢靠,他不愿意介绍。女孩在城里读书,他们平时见面也不容易,只有放假会到昌平呆几天。后来不知为什么,他们分手了。听说这女孩是一位评论家的表妹,崇拜海子,因为她的引荐,海子在内蒙的《草原》和《诗选刊》都发表过不少长诗,其中追念屈原的诗剧《遗址》很受读者喜爱。看来,真正欣赏他的还是蒙古人,其中有个叫阿古拉泰的,至今还在呼和浩特当编辑。
  老威:这女孩是海子的知音吧,真可惜。
  孙文:女孩的表兄也是海子的知音,前几年,也去世了。这冥冥之中,有一种捉弄人的力量,仿佛海子和他的知音都不属于这个时代,他们提前走了。这是另外一种人生。
  老威:海子临走前你见过吗?
  孙文:那天很早,他就来敲我的门,一声不吭坐在哪儿,然后站起来告别。我说:"告什么别,你又不是不回来。"他说:"我要出远门了。"声音怪怪的。我本能地打了个寒战,可仍没意识到会发生什么,就问:"你想调回城里吧?"因为那段时间他老往城里跑。我听说芒克、杨炼和唐晓渡他们搞了个"幸存者俱乐部",印了刊物,还搞过大型的诗歌朗诵会。北京是首都,什么都挺正规,包括这种民间性的自由组织。海子与芒克、多多、杨炼相比,只能算小字辈。但他还是定期大老远地跑去,参加作品讨论。有一次,大伙对他的几部长诗进行批评,口气武断了点。他嘴笨,辩驳不了,只好抱着他的命根子闷闷不乐地回昌平,失魂落魄了好几天。我感觉,这对他的打击比四川之行还大。那是个风起云涌的年代,诗人们有很多事情要做。除了四川的袍哥诗人锐气不减,北京的芒克、多多、林莽、一平、杨炼、田小青也写出了数量可观的长诗,比资历,比才气,比活动能力,谁又在谁之下呢?这很不好评判,至少那个时代在北京的评论家没作出评判。这显然动瑶了海子的信念。他在诗中写道:"与其死去,不如活着!"而现在他凭什么活着?天下这么多自命不凡的诗人,何时才能出头?这是我以后才想明白的,而那天早上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他走。那是1989年3月26号,天气晴朗,海子身穿白衬衣,蓝裤子,肩挎一个军用书包,发也是新理的。我从没见他如此整洁过。我站在窗前,目送他在人流中穿行。
  他太显小了,像个去春游的中学生。我不知道他已经将遗嘱留好了,除了整理好的2⒁多万字的诗、散文、小说和日记,还有一张特别声明的纸:"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接下来的细节许多杂志都披露过,他搭车于当日下午抵山海关,并在最后一班归程车开走之后,独自在站台徘徊了儿个小时,并沿着铁路朝郭家营方向走。天色渐暗之际,一列货车缓慢地过来。他让到一边,然后从列车的中段钻入,顿时被车轮碾成两截。
  老威:你参与了海子遗物的整理吗?
  孙文:我虽然是海子的邻居,但不是你们诗歌圈的人,因此无权接近海子的遗物。
  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后来,那场风波开始了,大伙都冲动起来,忙着游行、上街,诗人之死就显得平淡了。当然,诗人们也自发组织了悼念活动,许多人还捐了款,但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大伙去做,况且,海子毕竟是小字辈,号召力远不及北岛、芒克。
  老威:你参加过海子的悼念活动吗?
  孙文:参加过一次,小型的,也就是校内几个同事。当时海子的母亲来了,一个农村老大娘,已经气糊涂了,见着我们就下跪磕头,我们急忙扶住,凑了一笔钱给她。唉,太惨了!海子本名查海生,家里世代务农,好不容易出了个大学生,北大毕业又分在京城工作,这一下,全家的精神寄托都成泡影了。这海子!临死也不想想家中亲人会怎样!
  老威:海子的死对你有没有影响?
  孙文:开始没感觉出来,因为凑热闹的场面太多。随着岁月的流逝,日子还得像从前那样一天一天地捱。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楼下曾经住过一位叫查海生的诗人,小个子,大眼睛,两道浓眉。他留平头时,有点像日本的留学生。唉,这一切,仿佛发生在昨天。他说他要出远门,我习惯性认为他准会回来。现在,他啕房子已经住了另外一个人了,我不可能再串门去找他了,这种损失别人体会不到。海子不回来,昌平也就没意思,我不久就搬回城里了,离圆明园不远。
  老威:去年顾城杀妻之后,也自杀了,倾刻间,海内外掀起了"顾城热"。有的文章把顾城之死和海子之死进行比较,认为……
  孙文:我评价不了这种事。我同海子是邻居,天天见面,尚且不知道他要去死,我怎么可能了解顾城呢?他死在外国,风景妯画的新西兰,比海子浪漫多了。可他干的事不太浪漫。他得到女人的爱太多,一旦别人不像过去那样百依百顺,他就受不了。妯果把顾城得到的宠爱,得到的机遇分丁点给海子,他至今还欢天喜地地活着呢。就是死,也没有公平可言——我是俗人,只能说这种俗话。
26蒋派遣特务于东山
  采访缘起:2002年8月下旬,我80高龄的老父因肺癌晚期住进了成都中医大学附属医院内科11楼,直到驾鹤西逝,前后一个半月,我尽孝榻旁,饱尝生离死别之痛。
  75岁的于东山就住父亲的病房隔壁,且与父亲的体形(偏胖)、某些习惯(收听美国之音)、言谈举止(慢条斯理)相似,在三天两头死人的这层癌症楼里,我与他几乎日日相见,成为短暂的忘年交。
  因此有了9月13号和17号的访谈,再以后,老人家的病征也和我父一样,说话开始含混不清——如果说,这篇从文字上加工了不少的东西能算他的人生遗嘱,那其中细节方面的缺憾永远无法弥补了。
  父亲逝于2002年10月7日凌晨,于老先生在7天后相随而去。当时我正忙于料理家丧之头七,所以不知他的遗容是否安祥——但我焚烧纸钱时也想着他,并祈祷这个被不同的时代所误伤的灵魂安息。(以下,于:于东山;威:老威。)
  于:老威先生,我有话对你讲。
  威:直呼其名吧,老伯您千万别客气。
  于:我没有客气的时间了!我犹豫了一个通宵,打了三针杜冷丁,痛啊,你没得癌,不晓得这种滋味!白天要好过些,所以叫你来,想讲讲自己的经历,否则…
  …我看了你送的《底层访谈录》,很不错,只是不明白,别人怎么会把这么多属于隐私的东西告诉你?
  威:我在江湖上厮混得太久,太不把自己当回事,所以在很多时候,人家的种种经历也就是我自己的经历。比如说现在,我望着你的眼睛,内心有一种震颤,因为我父亲就在隔壁,我守了他一两个月,您们是同代人,目前又在相似的处境中……
  于:上午我去拜访你父亲,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威:一个星期前,他还对我说,要把这辈子的主要事情大致理一下,或者他讲,我记。当时没料到,这么快就来不及了!当他睁圆双眼,直楞楞地盯住我,我就把耳朵贴上去;他的喉管咕隆了半晌,那种声音,很深很含混,我辨识不了,他的手就下意识地拍床……
  所以,老人家您千万别对我客气,生死大关,俗套的安慰话我说不出口,但是,在这层楼里,您只认得我这么个写字的人,天意乎?而我父亲此时这种状态,也是天意乎?
  于:你会怀疑我的话吗?
  威:也许会,但我会尽量完整地记录您的意思。
  于:我今年75岁,其中有一半的时间是在监狱里。为了自由,我把自己弄成了肺癌……
  威:什么?
  于:我的病是自己制造出来的,没想到啊。在大墙内,自由和女人都让人疯狂,为了得到这两样,逃跑,自残,要么就变态,就变老,成为废人,总之,你得选择。当然,大多数犯人不会选择,关几十年,重新做人吧,注定要被社会淘汰。我不行,就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威:请您从头讲起。
  于:1947年,国共开始内战,地方上征兵征税,按战时三丁抽一的政策,我们家刚好有三弟兄,大哥二哥都娶了亲,有了儿女牵挂,不便上前线打仗;只有老三我,刚满20岁,就被拉到乡里凑了壮丁的数。那一年秋天,光我们于家坪一个乡,就招募了21个壮丁,由保长、乡长和三青团乡党部的人领着,走了几十里山路,到彭山县城集中。父亲、大哥、二哥都陪着送行,一长串壮丁家属队伍,上百人,一直送到募兵处,已是傍晚了。各乡送来的壮丁好几百,热闹非凡。第二天,领了二尺半军服和两个银元,我就趁着告别,把银元揣进父亲口袋,因为从此吃公家粮,花不着钱。
  这就是我和亲人的最后一见,周围爹啊娘啊的震天响,父亲和哥哥们也扯着我的手,眼里含泪,舍不得的样子。而我呢,血气方刚,胸前戴朵大红花,一心要报效国家,奔个好前程。一声哨子响,新兵们就列队上敞蓬汽车,沿着颠簸的公路离乡去了成都,现在一小时的路程,那时要折腾一整天。进了成都,有路灯了,大伙还挺好奇地东张西望——这是我头次看见电灯,彭山县城没电灯,路灯都是灌煤油的风灯,天黑尽了才撑个长竿子往上挂,一条几十米长的街,只挂十来盏玻璃风灯。
  我们在成都北较场(现在的成都军区后门)的中央军新兵训练队进行训练,出操、打枪、拼刺刀、投弹,每天早晚还要升降青天白日旗,背诵《总理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唱“三民主义我党所崇”,那阵式,也跟新社会升降五星红旗,唱《国歌》差不多。三个月后上前线,坐火车出汉中,编入新2军第4师381团2营3连,这是宋希濂的部队。后来又过了黄河,与解放军打运动仗,每天都跑路。记得第一次与解放军打阵地战是在陕北榆林,我闭着眼睛放枪,待我睁眼时,左右两边的同乡都一脸鲜血歪倒了。
  共产党呆的地方又穷又荒凉,解放军士气高,会打仗,虽然武器落后,但枪法准,在战壕里不小心脑袋冒高了,就要吃子弹;而国军派系多,壮丁抓了一批又一批,草草训练,就上前线充数,所以经不起打。新兵怕死,一门心思开小差,我也不例外,结果于1948年底在徐州外围的永城地区的一次遭遇战中躺下装死,被解放军三野12兵团28军84师俘虏。
  解放军很宽大,开罢忆苦思甜,声讨国民党反动派的会后,师首长讲话宣布政策:愿意留下当兵的欢迎,不愿意的,就遣散,发放路费回家。我前思后想,就投诚当了解放军,因为当时四川还是国统区,回去没好日子过,再说种田也没意思。
  1949年5月的渡江战役后,国军兵败如山倒,解放军三野奉命进军东南,负责解放福建的是第12兵团,司令员为著名战将叶飞。大概9月份,除了沿海的一些岛屿,福建境内的国军主力都垮了,省主席汤恩伯逃到了台湾,接着厦门失守。
  我所在的28军84师接到兵团下达的攻打金门的命令:“肃清沿海残敌,建立尔后解放台湾的基地,决定乘厦门胜利余威以及金门守敌防御部署混乱之时,以28军第84加强师为主,29军85师配合,即日发起对金门的攻击。”
  当时全军上下很乐观,因为厦门岛大兵重,厦门都拿下了,一百多平方公里的金门肯定弹指可下。我还以为打完这仗,就可以回家了,所以和许多以前连海都没见过的“解放战士”一样,向党表决心,一定不怕牺牲,争取立功赎罪。1949年10月24日晚上,解放军的244、251、253三个团,8700多人,加上船工350多人,乘紧急征用的各式渔船,从大山登岛、厦门、澳头东北海湾出发,渡海攻金门。午夜三点多钟登上北岸海滩,因地雷爆炸,国共两军开始激烈交火。此后,战斗进行了二天三夜,在国军兵力5倍于我的劣势下,解放军困兽犹斗,终致全军覆灭,三个整团加第二梯队增援的246团,1万多人,无一生还。
  27日上午10点左右,金门战役基本结束,解放军阵亡5000多人,被俘5000多人,剩余的残兵败将,由古宁头突围,转移至岛东南山区。我们3营2连1班,就剩我和副班长刘永禄,汇合251团其他残余,共47人,在团政委田志春的带领下,东躲西藏了半个月。无奈金门岛太窄小,几万国军从滩头到山区,从民房到山洞,象篦虱子一般,一寸一寸,反反复复地梳。
  我们弹尽粮绝,军装碎成些布片,披挂在身上,犹如野人,连下身都暴露着。
  几乎每个人都有伤,我只伤了胳膊,饿得不行了,就趁下半夜,从岩洞里跑出来,到几百米外的农田掏番薯吃。等不及抹泥,就边回跑边朝嘴里塞,探照灯隔五分钟来回扫一次,动作慢了,子弹就风一样刮过来,把人打成蜂窝。
  为了偷番薯,牺牲了6名战友,岛上的居民都是渔民和华侨,除了“共产共妻”,对解放军没啥了解,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就去告密,还主动带兵来搜人。语言也不通,到后来,番薯地拉了铁丝网,不敢去了。重伤员全部活活拖死,而我们也半死不活。水源卡断了,国军就在山洞上头筑工事,扎营,明明晓得我们在脚下,故意不打扰,看你扛到啥时候。我们都渴恍惚了,喝自己的尿,后来尿比海水还咸还涩,奇臭无比强咽下去,喉管更干更疼更辣,犹如吞火。终于,团政委召集了临时党小组会,然后对大伙宣布出洞缴械求生。
  大伙互相抱着干嚎,人都消耗得跟鬼一样,还不理解团政委的命令,认为有损共产党解放军的形象。2连刘排长是陕甘宁老区来的兵,打惯了胜仗,很倔,他跳起来用枪托砸政委,还连骂:“叛徒!”政委一脚踹翻他,含着热泪,也不解释,就头一个摇着栓白布条的树枝钻出岩洞。我们跟在后面,一长串,20多人,洞里还留着十几具战友的尸体,已有臭味了。投降以后,国军允许我们先埋葬战友,我们在里圈,他们围了好几层,下葬时,国军还一齐朝天鸣枪三次,表示敬意。
  我曾目睹251团刘天祥团长阵亡的情景,当时他正与28军前敌指挥部通话。掩体已塌了,话务员倒在一边,刘团长一手搂电台,一手握话机趴在瓦砾里叫:“报告首长,我们的生命不长了,为了革命没有二话说!新中国万岁!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话没落音,敌阵地就射来一堆炮弹,前后左右地开花,刘团长一下子飞起来,他原来趴的地方炸出磨盘大的一个深坑。一瞬间,警卫班全报销了,没有全尸,我钻进尸体下面,才躲过一劫。
  金门的几千战俘押回台湾,又从基隆港转乘闷罐火车,运至台东,入战俘营。稍后又转到对岸著名的火烧岛,开荒,筑监狱,兼学文化和政治,进行反共洗脑。几年里,那儿陆续进来许多共军战俘,有朝鲜战场的,有沿海各岛的,1952年,国军突袭南日岛,一次就抓回上千名共军俘虏。
  威:国共两军没有交换过俘虏吗?
  于:据说朝鲜战场交换过,可我们当时完全与外界隔绝,除了《中央日报》和蒋总统训示,啥也不晓得。大约关了6个月,训导处主任找我谈话,他们根据我提供的个人情况和部队番号,确认了我的原国军下士身份,准备开释。×主任试探性地问:愿意回大陆与亲人团聚么?我干脆回答:不愿意,因为共产党饶不了我。后来知道,不仅我,连众多正宗的共军俘虏也害怕回去——在红色中国,俘虏是叛徒的同义词。
  威:你又改换门庭了?
  于:那时我才20多岁。再次“新生”后,又编入17师49团六零炮连服役,一年后,送入凤山陆军步兵学校,在第三总队第二大队,接受预备军官训练,每月剃一次光头。由于在射击、肉搏训练中的出色表现,改制后的调查局到学校物色人选时,看中了我。在局属台北站工作了5年,转调国防部特别军事情报室,军衔为上尉——这一时期,我算春风得意了,讨了老婆,她姓佘,祖籍河南新乡,49年随父母迁台,在新竹做水果生意。我们经人介绍,按传统习俗,三媒六证。我们育有一儿一女。
  50年代,光复大陆是国策,蒋总统经常发布训示,勉励全军将士“勿忘国耻”。朝鲜战争之后,多次进行军事演习,特别是海陆空配合的模拟登陆战。大陆历次政治运动,触目惊心的阶级斗争,台湾报纸都尽情渲染;三年大饥荒时期,更是天天有逃荒要饭,饿俘遍野的记实报道和巨幅图片,惨不忍睹。
  勘乱之际,宣传声势一边倒,连我老婆以及街坊邻里都相信“共产主义气数已尽,中共政权人吃人”。我至今还记得1960年×月×日一份报纸的头版标题:“与其饿死,不如造反——大陆民众的心声。”
  1963年元旦,蒋总统在台北中山堂主持国军军政战士的团拜典礼,1月5日,又接受了美国《芝加哥太阳时报》主编迈克尔的采访,他说:“反攻战争是革命战争,就数字上说,共匪军队的人数诚然较多,然而我军有旺盛的士气,有充足的武器用于出击登陆。”
  蒋总统还说:“大陆民众渴盼着革命军队回来摧毁灭绝人性的共产制度。”
  威:在上一辈人的回忆中,63年的台海局势相当紧张(此前还有较大规模的中印边界战争),为配合国际大气候,国内风向再次左转,大搞阶级斗争和忆苦思甜。我访问过一位盗窃犯,叫杨继年,11岁被判刑,坐了34年牢。1963年,他因《反标罪》被加刑,起诉书里的罪证是:“坚持反动立场,于63年6月蒋匪窜犯大陆时,三次书写反动词句……‘今年第四次大战,一定蒋介石坚决打回来……’。”
  资料证明,城乡都加强了对地富反坏右五类份子的监管。著名右派流沙河先生认为,当中共内部的狗咬狗因相持不下而趋于白热化时,老毛的惯用伎俩就是“大敌当前,一致对外。”
  于:啥意思?
  威:59—62年,国内饿死几千万人,不是天灾是人祸,更确切的说,是老毛想当然的“共产试验”,已成为有目共睹的铁案——在党内外形势的逼迫下,老毛言不由衷地在中共“七千人大会”上作了自我批评,并引咎放权,由较务实的刘少奇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纠正政治和经济中的“失误”,宣告共产风破产。62年底,因政策调整,粮食丰收,饥荒得以遏制,刘少奇的威信借此提高,最终以国家主席的身份,与老毛平起平坐,连标准像也在百姓家中并肩而挂了——这是老毛不能容忍的。为了防止刘少奇等人借“几千万饿俘该谁负责”
  逼官,维护其绝对的权力垄断,就“金蝉脱壳”,借台海局势突围。应该说,蒋总统帮了毛主席的大忙,使他赢得喘息之机,并把祸国殃民的极左路线进行到底,直至发动文革,把刘少奇等对头一个个置于死地。
  于:掰指头一算,整个63年“反攻大陆”的先遣人员有十来路,每路六、七或十几个人,全部加起来不足百把人,一个连的兵力都不到,“光复”个屁,开国际玩笑嘛。
  威:这百把名特务是老毛的救命稻草,是“蒋匪全面进犯”的铁证,你说国共两党合作得默契么?
  于:1963年6月×日,我被编入“反共救国军第××支队”,抵达大金门,然后由军舰送至福建漳蒲境内,转驾汽艇,一行十几个人,在支队长××的率领下,从将军澳(地名)登陆。我们携着电台和武器,准备按上峰指令深入到福建武夷山区建立“游击根据地”。可没想到,上岸不过40多分钟,就被民兵发现包围了。随着三颗信号弹射上夜空,周围的海滩和礁石突然长满了人,一齐吼:“缴枪不杀!”我们惊呆了,忙背靠背地端起枪,做出抵抗的架式。子弹嗖嗖地飞过来,有两个弟兄倒下了。可我们面对这密密匝匝的人,不晓得该咋还击。终于,支队长带头扔枪,高举双手走到明处。数不清的手电乱晃,马灯更象八卦阵,从远处渐渐游拢来。支队长高喊:“我们向共产党解放军投诚!”一幅吓坏了的嘴脸,其他弟兄也跟着叫:“投诚!投诚!”我这是第三次当俘虏,要镇定些,双手投降时心里还在想:该咋交待?要不要把三次被俘的经历全坦白?
  威:您真够倒霉的。
  于:这叫身不由己。回来才知道,国民党的宣传也同共产党一样,只强调“形势大好”,结果正好相反,老百姓并没有在水深火热之中夹道迎解放,反而杀声震天。毛主席的人民战争太可怕,无怨无仇的,渔村里一听说抓特务,男女老少全出动,有枪拿枪,没枪就提鱼叉和棍子。我们十几个弟兄,一半是当地人,有两个还是49年抓过海的壮丁,很快被辨认出来。于是渔民们冲我们拳打脚踢,还扔石块,婆娘也上阵,撕衣服抓脸。弟兄们边躲边用闽南语叫:“我们是苦出身啦!是蒋匪帮抓去的啦!”大伙回骂:“渔霸、土匪、地主、爪牙!
  没一个好东西!”弟兄们又辩解:“不是事实啦,我是张叫化的儿子,在村里吃了五年的百家饭啦。”大伙气愤说:“还嘴硬充好人?揍这个美蒋特务!”
  幸好有边防军出面阻止,我们才没变成肉酱。临出发前,台湾特别军情室还认为当地人熟悉闽南话和地形、民情,容易长期潜伏于民众之中;可落网后,大陆的报纸却说:“当年的渔霸和匪徒,被他们的主子送回来投案了。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威:后来呢?
  于:我们都被当作“美蒋派遣特务”判了刑。由于我的情况特别,就与其他同案犯分开关押,单独审讯了6个月,重判15年,被转到内地,在四川省达县专区的××监狱服刑。有关部门曾找我谈话,令我不准泄露解放军战俘的那段经历,否则将受到严厉惩处,所以在狱中我只能装聋作哑地苦熬。1978年6月,我本该刑满释放,狱方却接到上级指示,将我强留下来,在狱内当工人,这相当于判了无期徒刑,并永不减刑。我与劳改犯唯一的区别就是每月领取26元人民币的工资。
  威:工人与犯人还是有区别吧?
  于:监狱分内外圈,有三道岗哨,还不算巡逻哨,其它留场工人有《出入证》,通行无阻,并可以利用这点特权替犯人买书、买熟食品,偶尔还捎封信,赚不少外快;而我的名分虽为工人,但仍住在监区内,没任何自由。我气疯了,就吞钉子自杀,狱方还算人道,马上弄我去监狱医院抢救,开刀取出钉子。政委亲自到病房来探望,他说:于东山,你在劳改期间,踏实肯干,不多言多语,监狱上下对你的表现是满意的,就我个人来讲,巴不得尽早放你回社会,自食其力,但是上级有安排,我们只能服从。我说:我没有在任何场面谈论自己的过去,今后也不会,请政府放心。他说:我很放心。我说:过去都是历史原因造成的,我太冤了。政委瞪了我一眼,想批评我,又不忍心,就说:想开些,退后一步自然宽,说不定留监比回社会还好些,在这儿,只要好好工作,积极靠拢党和政府,就没人敢歧视你,结婚生子,养老送终,我们都会管到底;而在社会上,劳改身份就低人一等,难哪。
  威:这官僚挺会做思想工作。
  于:这是人家的基本功,天天都练着。所以,话到这份上,我只有死心了。政委给一大队打招呼,我就从集体监房里搬出来,单独住楼梯下面的小屋,有五个平方米,进门得低头弓腰。大队卫生员刑满,我就接任,这就算政委恩赐的特权了——在狱内,这非同小可,我有单独的卧室,周围有两个破药柜,我平时不用上班,只在犯人去车间改造时,才检查监舍的卫生,被子叠得要棱角分明,我随身带卷尺,拉一拉,看是否符合规定标准。床底有杂物要扣分,门框有灰也要扣分——天天如此,这活儿我一干又是20年。除此之外,就是给头疼脑热的犯人发药,领他们去监狱医院看病。日子久了,分队长的权利下放,我甚至能批一天以内的病假。
  威:您已经适应了做个模范囚徒?
  于:都认为是这样,一般犯人惹不起我,因为我通了天,能直接找政委汇报工作情况。我整天绷着脸,象只老耗子,已习惯了在阴暗、潮湿的楼梯底活动,我的腰一天比一天塌。但我死心了么?在监狱里呆一辈子,一个人能这样死心么?
  我有妻子,有儿女,有生之年,难道就象梦一样,永无相见之日?不,我等待着,盼望着邓小平的政策能放得更开,两岸尽早三通。我养成贴剪报的习惯,近20年,我按政治、经济、文化、科学、民俗分类,从《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四川日报》上,每天剪贴些文字,一年做一本,20年20本,这可是一笔财富。如果有一天牢门为我而开,凭它我就能糊口。
  威:是么?
  于:我99年初出狱,直到得病前,都同时向全国30多家文摘杂志投稿,每个月要寄几十份。由于资料丰富,命中率极高,除开日常开支,我三年存了7万元钱的稿费。
  威:您太有远见了。
  于:20年,加上原判15年,我迎送了多少批犯人,可自己却没有动静。我见识过几代反革命分子,哥老会,会道门,文革造反派,破坏计划生育的农民,还有89年六四进来的学生和教师。我不和他们往来,在背后,犯人都把我叫“特务”。我甚至有了一个收音机,夜深人静时可以收短波,偶尔,能听到美国之音。犯人成分很复杂,收听敌台的事很快就传到政府耳朵里,指导员找我谈话,我回答:“我有这个自由,因为我不是劳改犯。”指导员惊讶得眼睛瞪大了,追问说:“你咋不是劳改犯?”
  真叫人哭笑不得,新来的指导员竟忘了我的身份!还开玩笑说:“于老头,你不愧为特务嘛。”后来真正的特务叫我撞上了,一个案子五个被告,首犯关在我隔壁,叫周××,潜伏在重庆20多年,三年前通过收音机短波与台湾取得联系,领受任务和经费,发展了四个特务成员,代号叫“沙漠变绿洲计划”。据说他们在八九学潮当中,曾四处散发过三民主义统一中国的传单,被游行反腐败的学生拾起来,马上报告了公安局。
  威:政府方面一直没开释您的意思?
  于:我被遗忘在牢里,监狱的领导已换了几届,每一届都没接到有关我的指示。绝望之中,我只能孤注一掷。98年冬天的一个深夜,我躺在被窝里,象往常一样瞪着楼梯底想心事,渐渐,在迷迷糊糊中听见老鼠的吱吱惨叫。我爬起身,从药柜下面拉出鼠夹,那小东西的肚皮已被压开膛了,可还龇牙咧嘴地乱动。
  我把它放在小桌上,慢慢欣赏,心里突然觉得开了锅:坐了一辈子牢,逆来顺受的,连响屁都不敢放一个,人还不如老鼠!它都知道折腾,宁死也不守规矩,我70岁的老头,风烛残年,有啥怕的?太窝囊了!太窝囊了!我不停地咒骂自己,比老鼠惨一百倍。
  老鼠挣扎了几分钟就死了。我没有摘下它吃肉,而是拽下一条后腿,鬼使神差地找出一把小刀,仔细地剥皮。光光的耗子腿,半透明的肉,我咽了几口唾沫,就将它丢在酒精里浸泡。接着,我把刀子消了毒,点燃酒精灯,让刀锋在上面烧。准备工作就绪,我最后一次用药棉涂抹右胸,就自己给自己开刀。
  没有麻药,第一刀横着戳下去,浑身疼得触电一般哆嗦。我急忙止血,稳住神,把刀尖深入上下搅,扩大刀口。最后为了结束剧痛,一不做二不休,我猛拉了几下,感觉到胸皮和肌肉分离了。我扔下刀,在冷汗淋漓中夹出耗子腿,切下脚爪,把豆瓣大的一块精肉朝伤口里塞,我用棉签充填了约五分钟,眼前一片浓雾,看不清,也忘了自己在干啥。缝合伤口就没咋痛了,已经麻木了,耳朵里一片呱呱的青蛙叫,我缝了五针,然后包扎止血。
  我吃了十来天消炎药,自己拆了线,又涂了一段时间的疤痕灵,窄窄的伤痕就变得很淡。但耗子腿在肉里隐隐作痛,折腾得我整天整夜睡不着。白天提不起精神,脸色蜡黄,这正好装病。我在警察跟前缩着脖子,拼命地咳嗽,喉咙不痒也咳,到后来,气管拉破了,口水里带血丝,严重时,就是血砣,这是肺癌的显著征兆——如此硬撑了三个月,终于,我感冒了,低烧长久不退——
  这是肺癌的征兆之二。我天天观察右胸的伤口,直到确认凭肉眼看不出什么,才老谋深算地报告政府,要求到监狱医院体检。这一去,命运改变了。
  威:我听过许多犯人自残的事,例如挑手筋、吞烧碱,还有长期每天吞服少量砒霜,直到脱发烂肉,显出麻疯病的特征。但最终,还是被识破,因为狱警见多识广。您居然能瞒过去,算是奇闻吧。
  于:我不吭不哼地忍了30多年,把监狱当家,警察早麻痹了。狱内的CT机太旧,清晰度差,院长和狱政科长就亲自带我到重庆一家大的医院复查。等了20多分钟,医生从机房露头,盯我一眼,然后把院长叫进去——我心理有数,片肯定出来了,右胸肺显示出肿瘤阴影——只是医生做梦都没想到,那叠在肺上的阴影是鼠腿!
  很快,我被当作癌症晚期病人释放了,监狱发给我2000元钱,并与有关方面联系,将我安置回彭山老家。父母和两位哥哥已去世,侄儿侄女根本不认识我,于家坪呆不住,我就乘车到成都,先租房安顿下来。
  我按30多年前的地址,先给台湾的家人写信,虽然那边变化大,很渺茫,也得试一试。接着我就开始搜集全国的文摘报刊和开有文摘专栏的杂志,真是多如牛毛,较有名的也有30多家。分门别类的投稿生涯从此进行到我生病住院前。
  威:您的耗子肿瘤取出来了?
  于:出狱没几天,我就趁夜到一家小医院开刀取瘤,一路鬼鬼祟祟,生怕有人跟踪。鼠肉在里面已成溃疡,打了麻药,一刀下去,一股很臭的黄脓就喷了出来。
  医生小心翼翼用镊子捡出鼠肉渣,还又刮又清又消毒,忙活了两个钟头,胸上被刨出一个核桃大的洞。人老了,免疫能力下降,伤口愈合了两三个月,我心里却去了一块大石头,以为苦了一辈子,老天爷有眼,让我得个善终。家人没回信,可能是地址已变了,或者老婆已改嫁?于是我又按查找来的地址,给《中国时报》等几家台湾报纸寄过《寻亲启事》,后果咋样不晓得,就当“老夫聊发少年狂”。
  威:我真替您高兴啊!
  于:当头一盆冷水,不,一盆血!一个月前,我查出了肺癌,就在右胸,在我塞耗子腿的原地,CT照出有肿瘤阴影,胡豆大。可过了十几天,再照,胡豆就长成了胡桃!这次取不出来了,扩散得太快,连淋巴结支气管都出现了葡萄串。
  昨天刚抽了腹水,医生晓得我开过刀,却不晓得为啥开刀,留下这么宽的感染区域。没料到鼠肉这么毒,会一滴滴地渗透进内脏,变成瘤子。
  威:如果晓得鼠肉最终会引出这种后果,您还会干么?
  于:我不后悔,烂在监狱,活一百岁也冤,毕竟我自由了三年多。最近,我到底盼来了台湾家人的回信,是我儿子。我老伴已去世多年,儿女有了他们自己的生活。我能撑到见面那一刻算运气,不见面也没啥,免得给后代心里留下阴暗。
27戍边女子刘思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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