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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底层访谈录

_10 老威(现代)
  采访缘起:两年前,我去河北某市的石油公司总部拜访一位旧友,其父在设宴款待我时说:“老威您听说过新疆军垦老兵的故事么?”我摇头,这位出身西北的前副总经理接着说:“有机会,我安排您去南疆看看,那儿还有些王震的兵,50年进疆,就死扎在戈壁滩,如今七、八十岁了,连火车都没见过。”
  酒桌上的话不算数,两年中,我与河北旧友通电话数次,可从未听说他的爸爸准备兑现承诺。直到2001年12月18号,我在成都巧遇十多年前的熟人刘思湘,我与他同代同龄且同行,却不晓得他有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母亲。
  “两年前的话题总算有了个开头。”我感叹。
  “几十场悲剧中,也可能有一场喜剧,”刘思湘边在我家喝茶边对我说:“所以我妈的拉郎配结局还算圆满。”(以下,刘:刘思湘;威:老威。)
  威:大约两年前,我去河北××市拜访一位老朋友,无意间了解到20万人民解放军西征新疆,并扎根戍边的一些故事,当时说不出啥滋味,嗯,百感交集吧。
  刘:您的朋友多大岁数?
  威:你我的同代人,40来岁,也写诗,在石油部门做党务工作。
  刘:他能知道什么?
  威:他的父亲是一位厅局级离休干部,80年代中期,从新疆克拉玛依油田调回河北老家。老人家50年进疆,一扎就是36年,可以称得上是南疆通了,故事一筐接一筐,倒不完。我与他一见如故,在饭桌上聊了一下午,可惜我酒量太小,老人的话匣子才刚刚打开,我已醉得迷迷糊糊了。我感觉他似乎在几丈开外有一搭没一搭地诉说,18岁投军,一门心思地打日寇,打反动派,入疆时升到副营长,都25了,还没讨老婆。清一色的硬梆梆的光棍汉,乘着敞蓬大卡车,浩浩荡荡往西挺进、挺进。戈壁的风象刀子,明晃晃的,哪怕军大衣裹得只剩鼻子尖和嘴,可还是叫割出一道道血口子。后来公路没了,就下车步行,累垮的人骑骆驼。到了焉耆县,部队休整一天,又继续行军,过了库尔勒,沿塔里木河,还不能停。千里戈壁滩,一浪一浪起伏的沙丘,骆驼偶尔悲鸣一声,撕心裂肺。幸好都是革命军人,有理想,不悲观,依靠铁的纪律终于抵达目的地。白手起家修水库,放下枪杆握锄头,战争军人全部转为农垦军工,多数西征的老战士就永远留在异乡了。行路难,绿洲周围全是漫漫黄沙,他们象劳改犯一样,开荒种地,过几乎与世隔绝的兵营化集体生活。日子一久,人最大的欲望肯定是讨老婆,解决性问题。
  刘:你讲的这些,我早就知道,我爸当时就是二军六师的一个营长。大约三年前,我陪他最后一次回南疆,探望农场的老战友、老部下,死了大半,埋在大西海水库周围;剩下的寥寥无几,七、八十岁的老爷爷,几十年没出过百十里地,有的连火车都没见过,真叫人哭笑不得。
  有些忠心耿耿的退役老兵,还长期穿戴当年的戎装,胸前挂两三排军功章,走不动了,就拄着拐,坐在门坎上边晒太阳,边等候着某一天王震将军突然降临,安排他们回故乡,或回延安,回359旅垦过荒的南泥湾看一眼。他们唱了一辈子“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我爸爸和他们灌了一夜酒,唱了一夜,心脏病都闹翻了。他们的妻室儿女看上去有当地蒙古族牧民血统,脸蛋红朴朴的,小孩连汉话都说不利落,却一律会唱“向前!向前!向前!”
  威:王震将军接见过他们么?
  刘:王震已去世了,报纸也登了,但这些老兵,没啥文化,活得稀里糊涂。我爸爸也不忍心提醒他们,人没盼头,就象庄稼没阳光,蔫巴巴的。我想既使有人告诉王震死了,他们也不信,惹翻了,非提着棍子追着打你个报丧星。
  威:你有牧民血统?
  刘:没有,我妈妈是湖南人。
  威:湖南人?作战部队里有女兵?
  刘:说来话就长了,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在那个年代,只有党组织才有这个能力。我收集了不少资料,将来准备写个长篇。王震在解放军中以垦荒将军著称,抗日战争,就在南泥湾开荒,南疆比南泥湾大几百倍,需要往里填多少人?光男人不行,光棍对光棍,环境又恶劣,长此下去非撞出火来,兵就会变成匪,变成狼。王震当年肯定也是这样想的,怎么办?革命军队纪律严明,当然不可能有随军妓女,于是王震作为镇守边关的统军司令,亲自充当头号红娘,给他的老战友——湖南省省长王首道、省委书记黄克诚、军区司令员肖劲光、副省长袁任远等人写信,并派出二军六师政委熊晃作为“军婚特使”,先赴京拜望朱德总司令,借汇报新疆军区的工作,取得了尚方宝剑,然后下湖南遍访各军政高层码头,商定操办细节。
  王震在致王首道、黄克诚的信中写道:“在湖南招收大量女兵,十八九岁以上的未婚女青年,有一定文化的女学生,不论家庭出身好坏,一律欢迎,要她们来新疆纺纱织布,生儿育女……”
  紧接着,一场国家性质的骗婚案就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新疆军区招聘团”抵湘期间,长沙所有的报纸天天出特大号外:解放军征招女兵!参军去新疆!那儿紧邻社会主义的老大哥苏联,到处是俄文学校。新兵们可以选择学俄文,去苏联深造;也可以选择进工厂学技术,进文工队当文艺兵;还可以选择进苏式集体农庄,在绿油油的广阔田野上驾驶拖拉机……总之,按照人间天堂的构想,吹得天花乱坠。那时全国刚解放,人们渴望新生活,对苏联更是心驰神往。整个50年代,学苏联都是潮流,它的政治、经济模式,它的文学和歌曲,它的服装、交谊舞,深入到千家万户;特别是它的语言,成了中国人的第一外语。所以,这场骗局可谓是对症下药,女孩子心里想什么,我就说什么;你哪儿痒痒,我就下手搔哪儿。于是,全社会迅速达成了共识:名额有限,得抓住机会!只要当上兵,去了新疆,所有的理想瞬间就成现实,出国也指日可待。
  威:太离谱了吧,人们还真相信?
  刘:你不知道那时共产党和人民军队的威信有多高!你是党员干部,你是军人,那么你的言行、衣着,甚至发型和眼神,都是年轻人效仿的对象,这相当于目前新新人类对明星的崇拜。特别是地主、资本家、旧军阀等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女孩,找工作受歧视,在人前头也不敢抬,却突然间听说可以参军,学俄文,去苏联!脱胎换骨的良机啊!
  威:你的感触这么深?
  刘:我妈妈讲的。她出身于小资本家,当时在一所女子中学念书。她们班上有30多人报名,结果只录取了5人,大伙还挺羡慕。妈妈只有17岁,就虚报了1岁。她说:连续半个月,我外公天天起早,走两里路,去报馆抢购各种报纸,稍晚一点,“征兵号外”就卖光了。街坊邻里三五成群,袖着手,聚在街沿上议论纷纷。她怕家里反对,就先报名,后通报,谁知父母都很支持。我外公还摸着她的脑袋,心疼地责备:挤坏了吧?我已去过招聘团办事处,人山人海,排队报名的女娃儿拐了一里多路呢!你怎么不先给家里打个招呼?我妈说:新社会讲民主,自己的事自己办。我外公叹气说:我的成份不好,帮不上忙,但替你排个队总还行嘛。
  妈妈她虽报了名,也没报太大希望,可过了十来天,学校接到通知,她被录取了!接着是非常简单的体检,她就算正式入伍了。临行前夜,一家四口都舍不得睡觉,就围着火炉扯家常。我外婆不断线地掉眼泪,外公却高兴地用小锡壶烫酒喝,还让年仅几岁的舅舅呷了两口。外公说:珍儿光荣入伍,我家就成革命军属了,看来,新社会男女平等,共产党、毛主席说话算数。我这样的小资本,只要加紧思想改造,出路会越走越宽。我妈妈忙点头称是,又安慰外婆说:过一晌,我会请假回来看你。外公严肃地叮嘱:当了兵,就要守纪律,有志向!刻苦学习俄语,力争出类拔萃,早成大器,切莫重小家之情而轻国家大义!
  威:你外公像个党的政工干部。
  刘:向组织靠拢是时代风气,所有家庭都一个样。你的父母还能例外?
  威:开个玩笑。请你继续讲吧。
  刘:1951年3月,经过两个月集训的3600多名湖南女孩子穿戴着崭新的军装,在父老乡亲的依依惜别中,在震耳欲聋的欢送锣鼓中,从长沙登火车西行。这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新风尚,因为在中国几千年的传统里,都习惯了“好男儿志在四方”,而女孩命中注定走不出故乡水土。“打破了封建传统,妇女彻底解放了!”各报纸都借此大做文章。
  而一向门庭冷落的外公家转瞬热闹非常,贺客进进出出,宛如出了新科状元。大家天不见亮就到火车站送行。妈妈她胸戴大红花,与同班的其它小女生一道挤出窗口,拼命挥手告别。车轮启动了,不过分把钟,她们这辈子就再也望不见自己的亲人。
  抵达西安后就没有火车了,女兵们换乘敞蓬大卡车,继续向西;过了兰州,再向西,在一派荒凉中颠簸。一辆车坐40多人,都把背包垫在自己的屁股下。那灰头土脸的情景,与今日离开乡村外出谋生的打工妹没啥区别。
  威:这些女孩子没感觉到不对劲?
  刘:过了兰州就感觉到了,因为沿途停车休整时,地方部队首长都出面接待,并讲话,大谈革命和恋爱、婚姻的辨证关系,还一反惯常的严肃,扯些男女关系的笑话。开头女孩们懵懵懂懂,红红脸就过去了;后来讲的次数多了,就对组织产生了怀疑。妈妈说,到了新疆后,恐怖的气氛笼罩着每个人,这时她们才从革命的狂热中醒悟:为什么一个大军区的招聘团只收女兵?为什么征兵号外中反复渲染的“俄文学校”、“苏式农场”、“工厂”、“拖拉机”等等连影子也没有?越想越可怕,连汗毛都竖了起来。因为周围全是荒漠,没有退路。既使有退路,你也不能当逃兵。部队有纪律,逃兵一律视为敌人,就地正法。
  女兵们找到领队,有的还提出要面见招聘团团长熊晃政委。谁知领队铁板着脸,一口一个军事秘密。女兵们直截了当地问:组织上会强迫我们嫁人吗?
  领队回答:不会。又问:去哪儿?苏联吗?答:不知道。再问:去干什么?答:军事秘密。
  在乌鲁木齐稍事休整,不准上街,不准单独行动。紧接着,一头雾水的女兵们就在组织上的精心安排下各奔东西,分散到天山南北,进入清一色的男性聚居的农场。据我了解,这是按部队连以上未婚干部的人数平均分配的。我妈妈所在的塔里木××场,离焉耆还有好几百里,是塔里木河下游的一块绿洲。
  一个整团扎在这里,光棍汉少说有1000以上,而按名额分配去的女兵不足20个。
  威:这咋分啊?
  刘:妈妈她们被接到场部后,被安置在一排平房里,暂不与普通官兵见面。与此同时,新疆军区专门下发了一个文件,规定“有十年军龄,八年党龄的才能谈恋爱”,没这个条件,不准擅自找对象,否则就犯错误,不但不批准结婚,还要受到纪律处分。这个文件在全体官兵大会上公开传达了两次,就把绝大多数与妈妈她们年纪相当、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卡在了门外。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自由恋爱是绝对行不通的,否则一个场200个女的也不够分。
  威:可是有《婚姻法》啊,我记得抗战时期,晋察冀边区根据地就公布了有关“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的法律。
  刘:在新疆,部队是个特殊的环境,与地方区别很大。比如生产建设兵团与自治区政府是同级的,都直接受中央管辖,互不干涉。那么地方讲法律,而在部队,命令高于法律,只能执行。你想想,几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落入男人堆里,都按自己的心愿去自由恋爱,那不乱套了。所以,还得组织出面。
  一开头,个别懵懂女兵还等待着分配革命工作,很快,局势就明朗化,她们唯一的革命工作就是见男人。先是座谈会,连、营以上的干部才有资格参加,师参谋长讲话,向姑娘们介绍手下的爱将:“王××!”立即有个虎背熊腰的汉子从前排坐位啪地起立答“到”。“脱衣服!”“是!”
  转瞬间,半尊铜塔凸现,累累弹痕触目惊心。参谋长大踏步走下来,把住王××的肩头旋了一圈,详细介绍了每处弹痕的来历,“这就是你们的团长!
  共和国的功臣!如果按封建社会哪一套,论功行赏,他早就该衣锦还乡,回到湖南老家。不知道有多少湘妹子会爱上这样的男子汉……是啊是啊,我们这样的戍边军人,如果有一点私心杂念的话,早就个个有老婆喽!但是,”参谋长提高嗓门强调,“为了全中国人民的解放,为了建设新疆,我们的青春被战火一次次洗礼,脸变黑了,心却明亮,在座有许多象王团长这样的革命英雄,恋爱和婚姻都被耽搁和拖延了。姑娘们,你们爱这样的人吗?”
  几十对喷着烈火的眼睛一齐转向蜷缩一块的女兵们,据妈妈讲,她们全被镇住了,浑身不停地哆嗦,旁边的曼云埋着脑袋,泪水一个劲往下掉。首长再一次发问:“你们爱这样的人吗?”
  在虎视眈眈中,女兵们轻声回答:“爱。”
  “大点声!”
“爱!”
  参谋长哈哈大笑说:“我们这农场好久没听见过这么甜的声音!吓破胆啦,姑娘们!虽然在座的个个都是战场上的虎将,可在你们跟前温顺得象小猫似的,不信就试一试嘛。”
  一场哄堂大笑中,新疆维吾尔舞曲响起了,参谋长亲自走到一个叫方菲的漂亮女孩跟前,两手一摊。方菲红着脸站起来,与首长一进一退舞了两回,王团长见大伙都楞着,就挥手发命令:“同志们,上啊!”于是哗啦一声响,在荒原上焦渴坏了的狼们瞄准事先瞅定的小羊,扑了过去。女孩们来不及躲避,已落入壮汉们的怀中。军官们多数出身农村,文化低,在战场之外,见的世面太少,所以对跳舞这种新鲜玩意,过去一直认为是“资产阶级”,现在既然有首长领头,大伙就磕磕绊绊地跟进。聪明点的,就搂着姑娘依样画瓢,互相踩几回脚,也能跳出个模样来;狠一点的,就箍着女的不吭声,直到都气喘如牛;还有的干脆把人家兜屁股抱起来,在场子里跑来跑去碰撞。我妈妈说,爸爸算是最笨的,他把住妈妈的腰,腿动不了,脖子却拧过去喊:“报告首长!怎么跳啊?”
  首长把方菲让给团长,就过来做示范,然后猛拍爸爸的背:“想咋跳就咋跳,总之要先动起来!”
  舞跳到夜里十点,军官们还搂住姑娘不放。参谋长却停了舞曲,宣布散会。团部警卫员进来取下汽灯,并护送女兵回房间。走过空地时,她们能感觉到周围营房内众多热辣辣的目光,不禁加快脚步。洗漱躺下后,她们就头碰头地埋在被窝里,拉起了悄悄话。曼云是妈妈同班同学,生性活泼,喜欢梦想,所以她先开口:“不行,一点浪漫都没有!跟我跳舞的刘连长,都26岁了!我才18岁哩。”妈妈说:“对,我们参军来新疆是干革命的,不是来找叔叔伯伯辈的。再说这么早就谈恋爱,家里也不会同意。”邻床的李小宛附和说:“对,要找也要找个年龄相当,懂点礼貌的,哪能上手就死抱着?”曼云说:“我们要向组织反映,培养感情有个过程,不能刚到就谈婚论嫁。”妈妈说:“那我们一起要求上俄文学校。”方菲噘着嘴说:“别做梦啦,党叫嫁就嫁吧。
  ”曼云说:“英雄团长看上了你嘛,虽然他已一大把岁数,能做你的爸爸了。
  ”方菲哇地气哭了。妈妈说:“大家都是落难姐妹,曼云你咋这样说话?”曼云也哭了,大家蒙头哭成一团,还不敢声张,只好各自咬着手背。方菲抽着气说:“革命就是这样干的?还不如死了干净。”李小宛说:“你死了,我们咋办?你在长沙的男朋友李××咋办?”
  她们说着哭着,天就朦朦亮了,兵营的晨号哒哒一吹响,临时班长蒋碧春就敲门唤起大家。早餐毕,又到礼堂开座谈会。团政委简单讲了几句话,就让大家“自由交往”。由于是大白天,军官们拘束了许多,只是嘿嘿傻笑,没人主动到姑娘堆里来。又不能再跳舞,怕动静闹大了,引起战士们的反感。所以,不管领导如何动员,场子依旧冷清。有一次,×营长挑头走到姑娘这边,人家却挤得紧紧的,连针也插不进。×营长是东北人,臊得骂了句“妈那个巴子”,就在大家的起哄中败下阵。
  自由交往行不通,一对一的政治思想工作就全面开展了。军官们先把相中的对象汇报给组织,然后按级别,师长给团长找,团长给营长找,以此类推。
  如果几个人同时看中一个,那就下级服从上级,同级则比军龄和党龄,绝不含糊。
  弱女子们被“包办”下来。所谓谈心,就是熟悉未来丈夫的情况,媒人们全捡光明面,吹得天花乱坠。一天两天,五天七天地磨,一些姑娘的耳根子终于软下来,叹口气,提出与对象见面。也有心眼死的,车轮战术也攻不下来,就干脆下“最后通牒”:这是革命的需要,不嫁,就是阶级立场、感情问题!
  可怕的是对象年龄太大,或相貌偏丑,怕你见着不乐意,就干脆躲着,直到组织上代办了《结婚证》,布置好新房,把两个人朝里一推,反锁房门。一拨汉子挤在窗外听动静,乒乒乓乓,坛坛罐罐全砸稀烂,还有哭闹、叫骂、寻死觅活,直到呼哧呼哧地干出响来,大伙方捂着嘴笑,知道生米已煮成熟饭啦。
  威:这叫强暴啊。
  刘:这叫“先结婚,后恋爱”,或“党叫干啥就干啥”。时间长了,在荒漠里呆久了,新婚之夜这点创伤不知不觉就弥合了,特别是生了几个孩子,就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威:没弄出点意外来?
  刘:3600多个女的,不可能个个都顺利。也有逃婚,被追回来,关几天,到头来还得嫁人。在××农场,还有新郎把枪亮出来,搁桌上吓唬人的事。可新娘子不信邪,还闹,枪啪地就响了,把窗外的人骇了一跳,急忙开锁进屋,见新娘子傻在哪儿,下身光溜溜的,地上一滩尿。新郎还张牙舞爪的,团长命令缴了他的械,押回禁闭室反省清楚了再成亲。还好,只擦破了新娘的耳朵,没出大事。
  威:后来呢?
  刘:后来新娘的脑子出了点问题,一见新郎就筛糠,就小便失禁,不过,都是一时的,过一年半载,肚皮整出了怀,记忆就淡了。
  最不幸的要数妈妈的同窗李小宛,对象是营长,骑兵出身。新婚之夜,她才发现新郎的脸上和胸上都有刀疤,一激动,就鲜红鲜红的,在灯光下显得特别狰狞。李小宛万念俱灰,听凭他吹灯上床。新郎凑过来接吻,她一偏头,那边嘴落空,就火了,竟卡住她脖子一顿乱咬!李小宛逃不了,躲不开,大喊救命!新郎却使枕头盖住灭口,用力过猛,她就昏死了。
  还好没出人命,第二天,她从新房跳窗逃出,找团政委汇报情况,营长因此被降级留用。而李小宛在农场也呆不下去了,只好转到别处草草嫁人了事。
  威:你妈妈还顺吧?
  刘:她的运气不坏,遇上了我爸,人老实,没有强迫她。新婚之夜,爸爸坐了半宿,让妈妈考虑能否跟他过一辈子?接着,爸爸又扛了两三晚上,妈妈的心肠就软了,觉得他象个革命军人的样子。爸爸比妈妈大十几岁,所以吵架时总能让着她。文革期间,农场也造反,妈妈被查出家庭成份不好,就挨斗。还是爸爸把她从黑屋里救出来,连夜驾车去库尔勒,躲进军区老战友的家里,才免了一劫。
  威:现在他们还好吗?
  刘:爸爸去年已去世了,剩下妈妈和妹妹一家住在乌鲁木齐。妹妹是学医的,从军区医院出来后,自己开了家门诊,生意还不错。我写东西,最受妈妈疼爱,总给我唠叨些过去的事。本来我以为人老了会落叶归根,就陪妈妈回了趟长沙,可老家已经没人了,四处打听,也没结果。我估计已死于“三年自然灾害”,或因出身不好,死于文革。街道也变了样,老地方彻底蒸发了。不知妈妈50年代回去过没有?那时我还小,没记忆。
  威;你的哥哥姐姐呢?
  刘:他们一个在自治区当官,一个去了深圳。妈妈说,连个熟人都找不到,故乡就成了虚幻。当年一道进疆的姐妹,都退休了,大半留在乌鲁木齐。妈妈在那儿熟人多,关系网宽,不那么孤独。
28冤死者杨继年
  采访缘起:2002年1月13日深夜,滞留北京的上访户老陆在麦子店一带的某处民房火灾现场,撞见了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乞丐,他就是本文的主角杨继年。
  出于慈悲,老陆立即将受伤者送往附近的北京军区总医院分院抢救,得以脱险。至2月5日,由于无钱缴纳拖欠的两千多元医疗费,杨继年被强制出院,遣返回四川原籍,入住双桥乡敬老院,五天后因烧伤感染而不治身亡。
  作为遗产,杨继年留下了几百万字的各类申冤材料,所以,他堪称世界上创作量最大的“上访作家”——当我在去年秋天听人提到这一头衔,不禁嗤之以鼻,并反问道:“11岁坐牢?您在编小说吧?”
  2001年10月12日下午,我在成都西门的某处街沿上拜访了杨继年,印象不太好。他拧着眉毛,一脸怨毒。我说想与他沟通,他回答:“沟通有屁用,您又不是法官。今天您是个无权无势的文人,闲着没事,搜集个素材,所以能陪坐在这儿磨牙;如果明天您时来运转,不慎当上大官,心肠马上就变黑了。”我下不来台,只得边撤退边说:“改日再会。”过了一个星期,我在“上访旅馆”顶楼3号房再访杨继年,乘其情绪稳定,与之长谈,还算顺利。之后,缘分尽,他上访去了北京。
  我花了大半年时间琢磨材料,仍然没把握写好此案。我数易其稿,曾尝试使用报告或记实小说的形式——焦头烂额之际,最终不得不沿袭简朴的原始访谈。因为杨继年已经死了,大量的空白无法填补——一个人惨到如此地步,文学杜撰有何意义?还是让冤魂开口,用自己的原声告诉读者吧。(杨:杨继年;威:老威。)
  威:许多上访人士告诉我,您年仅11岁就被判刑了,是真的吗?
  杨:我生于1946年12月8日,1957年11月5日被××县法院以偷窃罪判刑10年;1958年1月10日又被加刑3年。老威同志您看,这是两份《判决书》。
  威:原件呢?
  杨:没有。
  威:坐牢是大事,咋可能没法律原件?
  杨:您是故意挑刺吧?
  威:老杨您别生气,我真的、真的懵了。例如这所谓的《判决书》,字迹如此潦草,恐怕大学教授辨认起来也吃力,就凭它,您蹲了34年大狱……
  杨:这很正常,五十年代提倡“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所以当时的法律文书都是手工制作,当场写当场判,没哪么多讲究。可能是我太瘦小,高高在上的法官大人觉得没必要发给我《判决书》,因此本人手里的这些复印件,也是1998年6月23日从××县东兴区法院档案室查到并复印下来的。这很正常,在劳改队,许多人手上都没《判决书》,要么被原判法院收回去统一存档了,要么被某个管教永远“借”去了。农民嘛,文盲居多,如果不申诉,“判决”就是一张废纸。
  威:您也不看重这张“废纸”?
  杨:当然看重。因为它,我上访几十次,申诉700多次。开始,地方法院赖帐,不准查,我就拿出全国人大和最高法院信访办的回复函,狗日的看都不看就朝外推我,没办法,我只好在法院门口打地铺,住了两个多月,每天起码吸引几百观众。狗日的面子绷不住,最终同意查询。接下来该我跑腿,地、市、县、区,好几家档案库,耗了许多天。东兴区法院档案室是个仓库,黑咕隆咚,保管员打开门一指——你去查嘛,莫弄乱了,否则不好归位。我懵头懵脑地朝里走,周围全是顶天立地的大铁柜,都锈起壳了。霉味、死耗子味,还有防蛀防腐的药水味,呛得人喉咙直痒。保管员拉开日光灯,边转钥匙圈儿边吼——查嘛,冤有头债有主,你查嘛。
  我在铁柜子中间的巷道绕来绕去,浪费了半个多钟点,才醒悟过来:原来像火葬场的骨灰寄放室,这儿也按年头、月份排队,每竖排铁柜档头都贴有标记。我拐弯抹角钻到最里面,突然瞅见“1957—1958”,整整七大柜子!您想想,一个犯人的判刑材料平均才几十页,七大柜子,要判多少毙多少?心跳比擂鼓还重,我喝了口水,稳住神,开始从下至上一屉一屉翻,厚沓厚沓的卷宗夹着纸,日子一久,就锈成千层饼了。纸也生锈,您信不信?
  天气热,心里发毛,我昏天黑地的翻、翻。身边带了个塑料壶,能装五磅水,一会儿就灌光了。汗出得多,衬衣贴着背,我刚要脱,保管员在门口吼—
  —下班了!
  第二天起个大早,赶去继续查,还是从下至上一屉一屉翻,还是锈成千层饼的纸。一埋腰就是几个钟点。蜘蛛在背梁上牵网都不晓得。“1957”看遍了,卷宗封皮都没“杨继年”三个字。轮到“1958”,个个抽屉都锈死了,拽不开,我用脚踢,用拳头砸,把一窝耗子从顶上震栽下来。还没弄醒豁,巴掌大的一片陈锈哗啦砸得我满脸花。
  眼睛睁不开,脑壳又哐啷撞了铁,我只有摸出门去冲自来水。清醒了,假装歇气,偷捡了半块砖头进去猛敲。搞破坏么?——保管员又吼一声,但没进门。我估计他这辈子也没进来过几次,因为我隔一阵再抡砖头时,外面就没动静了。
  我这次先拽最顶的抽屉,不料里面真躺着“杨继连”(法庭判决之笔误,应为“杨继年”——老威注)的卷宗!也是一沓“千层饼”,我闭住呼吸去掰,手又抖得厉害;我把整张抽屉搬到青天白日下,掰开案卷,天!我的原判决!黑里透黄的纸,锈缝缝牵着一泓泓虫蛋,我吹、拍、抖了又抖。这玩意害了我一辈子,我还拿它当宝贝。
  威:您这查找过程挺惊险,不过,我完全能理解,因为我的《判决书》也在十年前被四川省二监狱的黄政委永远借去了,如果现在我要上访或申诉,遭遇恐怕同您一样,还不一定有您的运气。好啦,我们来说说这判决本身,它的确漏洞百出:您的主刑判决的落款为“一九五八年四月八日发出”,而加刑判决为“一九五八年一月十日发出”,也就是说,在主罪还没最终以书面形式敲定之前,您就已经投入劳改,并且因“抗拒改造”加刑3年。
  杨:您的头脑好使,是个当律师的料。
  威:您被加刑的书面罪状是——公开质问民警许国成说:“我犯了什么罪,要判十年刑,我没有罪,也没有犯法”等,气焰非常嚣张。又先后向张金山、刘彪等犯人说“要逃跑”来煽动犯人。又说:“看守所的伙食好,余家垭的生活不好,连酸菜都没有吃。”57年四月份又煽动犯人董光华、彭克彬等说:“这样冷的天气要我们来栽秧子,衣服也不发给我们。”企图煽动犯人不堪改造……
  杨:我一个娃娃,牢骚发过就忘了,谁会料到有人背后记小账。
  威:现在请讲您为什么被判这么重。
  杨:起因是一只羊。1953年,我同父异母的长兄偷了邻村一只羊,被检举,判刑10年,送往新疆劳改,从此就没音讯了。我们全家七、八口人都受株连,被管制劳动4年多。到了1957年,地方上偷盗成风,公安机关人手不够,经常破不了案,于是就根据群众意见,拿“偷羊贼家属”开刀,杀鸡骇猴子。
  我的父母和地、富、反、坏等阶级敌人一道,被反复批斗,终于受不了,就在半夜拉家带口出逃。热闹地方不敢去,只有钻岩洞当野人。我中途迷路,天亮时又转回家,正撞见县公安局的肖民警领着人来搜“赃物”(包括集体丢失的镰刀、锄头、米、肥肠、肉、黄豆等),结果一根毛也没捞着。
  肖民警扣住我,怒火冲天地叫扒房子。几个民兵都放下枪,取来长竹竿捅屋瓦,一槽一槽地戳,稀里哗啦,三间房全豁亮了。肖民警站在远处指挥,灰尘扬过了,没响动了,才过去侦察。他在碎瓦片中翻来搅去,突然眼睛一亮,拣起一撮麦种。他仰起脑壳想了半天,就招手让我过去问:“杨小娃,你偷了公家多少麦子?”
  我吓得腮帮子咯咯打架,说不出话来。肖民警得意地拍巴掌说:“心虚了吧?偷的东西吃不完,就一把把撒房顶上,窝藏犯嘛。”
  我心里争辩说:“麻雀才是窝藏犯,哪家瓦缝没有它们衔漏的粮?”但浑身越抖越凶。肖民警拽过我的双手上铐,不料腕子细得跟柴棒似的,钢圈一戴就滑下来。肖民警没奈何,换根麻绳把人捆了。我一屁股跌地上,哇哇大哭,肖民警说:“哭死骇不倒人民政府,无产阶级江山是铁打的!”
  围观群众都鼓掌欢迎,喊:“整得好!”生产队会计提了个墨桶,舞排子笔刷墙头标语,我不认识字,估计是大家呼的口号:“严惩反革命偷羊贼!”
  “打倒破坏分子杨小娃!”等等。肖民警见斗争气氛够了,就摸出个工作笔记本,碴碴写几笔,当众宣读:“为了确保一方平安,使国家和集体财产不再蒙受损失,我代表公安机关对惯盗杨小娃实施拘留。”
  我赖在地上不去,肖民警就将我拦腰夹在腋下,分开大伙走了几步。我边哭边蹬腿,姓肖的稳不住,毛了,骂声“狗日的”,把我横搁在膝盖上,噼里啪啦打屁股。周围群众都被惹笑了,几个民兵笑得连步枪也背不住,我嗓子嚎哑了,有人还凑拢来开玩笑说,肖公安在管教自家的娃儿。肖假装叹气说:“这辈子倒霉,养了个贼儿子。”
  警车停在村口大路旁,同村人象过年一般热热闹闹“护送”我上车,颠簸了两个小时进入县公安局。“罪证”早就弄齐了,肖民警脱了警服,把双脚放在办公桌上,边啃大肉包子边连续作战,问“姓名、年龄、哪里人”。司法过场几分钟就完了,肖民警叫我盖手印,我饿惨了,吞着口水,双眼紧盯住他嘴边的包子不放。他连催几回“快盖”,我竟没听见,我说:“叔叔,给我个包子吃嘛。”姓肖的说:“盖完印让你吃个够。”
  唉,我一个农村娃娃,打出娘胎,见得最多的是饿鬼,见得最少的是油荤,一听说“肉包子能吃够”,脑瓜嗡地就大了。我趴在桌面上,指哪儿盖哪儿;姓肖的见我嘴谗心切,就叫我自己一页页地翻着盖。一会儿,我浑身虚脱,象蒸笼上气一般腾腾冒汗。姓肖的见活儿干完,就去伙房端来四个大包子,一海碗菜汤。我简直疯逑了,一头扎过去,转眼间包子和汤就下肚了,连滋味都没尝出来。我吧嗒吧嗒咬了半晌空气,将姓肖的逗笑了,又去端了三个馒头。
  我兴奋得连叫“叔叔好”,肖民警把脚举上我的脑壳,敲了两下说:“切莫胀死逑了,国家又少一个劳动力。”我嘴里塞着馒头,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在队里我只算小半个劳动力。”肖民警楞了一下才说:“吃牢饭是嫌矮了点儿。”
  威:您就这样被四个包子加三个馒头定罪了?
  杨:那年头,人都饿傻了,逮住其他人也一样么。
  威:虽然《判决书》白纸黑字写着“11岁”,可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中共1955年就颁布了《刑法》,按规定,受监护的儿童是不该接受刑事处罚的,您……
  杨:这是我的《身份证》《选民证》《释放证》,这是凤天乡政府,杨家冲村委会出具的出生证明,还有当地老人和村民的证词——我生于1946年,千真万确!
  威:莫激动,老杨。
  杨:我如何能不激动?一个娃娃被陷害坐牢,居然没一个大人站出来,讲几句公道话。我在万人大会上,被公捕公判,那天在凤天乡13村操场,一口气就判了几十个阶级敌人,我最后一个登台亮相,骇得尿筋都缩了。大伙都举拳头,比森林还密,都喊要打倒我。
  威:疯了么?
  杨:不跟大形势才疯了。
  威:给儿童判刑是“大形势”?好吧,那年头的荒唐事本来就多,可后来呢?
  杨:后来就劳改、申诉。我加了四次刑,1957至1991,我关了34年才出狱。坐牢唯一的好处,就是每个人都必须学文化,我两、三年就脱掉文盲帽子,不用求别人帮我写申诉了。老威同志您看,这床底下,这几口纸箱和麻袋里都是我的杰作,从十几岁到如今,40多年,我写的申诉材料能把人淹死。我无家无室,一条老光棍,所有财产就是申诉。“11岁的无辜罪犯!”我喊了上万回冤,可法院直到1991年才答复:“判刑时年仅11岁经查不实。”
  威:法院认为您生于何时?
  杨:除了“经查不实”就没下文。当时气得我自己煽自己百十个嘴巴,难道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又不可能把死去的爹妈从黄土下拽起,送到糊涂法官跟前。
  威:我对监狱的情况不算陌生,您是一桩特例,老杨,加四次刑的犯人算稀罕了。
  能不能讲讲是怎么回事?
  杨:要完整地讲,得几天几夜。
  威:那就简略地讲。我先提个头,念念××县人民检查院的“手工”《起诉书》—
  —……该犯自投入劳改以来,不认罪服法,公开叫嚣无罪,多次申诉,企图翻案。经××中级人民法院对其申诉驳回后,仍然坚持反动立场,于62年6月蒋匪窜犯大陆时,该犯于62年7月三次书写反动词句(因拉肚子作草纸用了)。7月14日晚两点钟将事前已写好的反动词句投入劳人(犯人之笔误——
  老威注)经常来往的杂务室桌子上,其内容是:“请注意改造的全体同志们,事实下面认点,如下为准。愿望到达,62年世界上有先大人,三斤大米,两斤柴,今年第四次大战,一定蒋介石坚决打回来。以后全国所有个个干部来同时当劳改犯人为准,但是也可以积极行荷。注意张罪联盈,打倒毛主席。”…
  杨:莫念了,反正就是配合老蒋反攻大陆嘛。
  威:是您写的么?
  杨:直到现在,我都没把“反动词句”的意思弄明白。记得当时的《人民日报》上,经常有美蒋特务在沿海地区登陆的报道,监狱结合形势开会讨论,警告囚犯们夹着尾巴做人,不要对反动派心存妄想,否则将“加倍从严处罚”。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顶风作案,写“打倒毛主席”这样挨枪崩的反标!——这次我被加刑两年,您想想,收听一次敌台(指港台、苏联及西方电台——老威注)都判10年以上,写反标哪会轻易放过?
  威:咋回事呢?
  杨:我因为不服罪,被树为反改造典型,那边美蒋特务一登陆,我就被控制起来,打入小间。谁知没过多久,就爆发了“反标事件”。我被脱得赤条条,吊打几天几夜,只好承认是“反标”主谋。狱方整理材料,正准备上报,反标真凶暴露了,原来是本队的“风水先生”×××。他妈的,×××被枪毙时,我还被弄去陪杀场,就在老矿井旁边的空地。监内犯人开了大会,他就插上亡命标,送县城示众。快到晌午,我也被五花大绑,与他碰头,同赴鬼门关。那一瞬间,我和×××都反绑着跪在一个土坑边,间隔才一米,老实说,我没看清他是怎么栽的,枪一响,我就闭上眼睛,只感到一盆滚水兜头浇下来,我打了个冷战,裤裆就湿了。接下来,绳子松了,我一抹汗,半边脸和半个肩头,都是×××的血,胡茬上还粘着脑浆渣子。回到队里,我洗了个澡,打肥皂使劲搓,还感觉×××附在身上,我晓得肉皮是搓不白的,煤矿的油已侵进去了,连内脏都黑了。
  才加两年!我当场松了口气,感到太便宜了。然而5年以后,我又以“反标罪”被加刑!事情是这样:1968年5月15日,我在煤矿严管集训队打扫厕所时,发现蹲位边有一大把纸条,我用扫帚理开一看,竟然是“打倒共产党!打倒毛主席!推翻共党专制”的反标,共50多张。我见四处无人,就没管这事,盘算着搞完卫生后再汇报敌情。可等我兜一大圈回来,反标不见了。
  岂料一星期后,中队管教付××亲临监舍,半夜一点钟将我从床上拽起。
  拖到饭堂背后的臭水沟,踹进去,挥棘条把我抽得死去活来。然后叫来犯人组长,给我钉脚镣,镣链上还加几十斤的大铁砣,双手则戴马蹄土铐。我连叫:
  “冤枉!”付××说:“我让你活不如死。”就把我吊起来,命令人轮番乱打。我熬不过折磨,只好写交代书,承认犯有写反标、无理申诉、破坏刑具,企图私藏凶器杀害审讯干部、企图逃跑等罪;另外还检举揭发李星明、厚大文、谢丕安、王月西、李平、王清云等人的“犯罪事实”。由于我无中生有的检举,致使厚大文加刑3年,谢丕安加刑12年,王月西因“反标罪”被枪毙,王清云被判无期徒刑。
  大会开过了,我蹲在小间等待处决,头顶双岗管制,不放风,不洗澡。手脚被铐死,一动弹,就叮铃哐啷闹地震。唉,真是命不该绝,还和上次一样,骨节眼上真凶暴露了:经查证,“反标事件”系本中队犯人王春林、刘永龙、谭永照、华超群四人所为,与我无关。王、刘、谭三人很快被枪毙,华被加刑四年。知情不报视为同谋,我加刑七年。为了避免法律上的漏洞,我与他们不是同一张《判决书》。
  威:文革中还有法律么?
  杨:公、检、法统统砸烂了,代替专政机构的是“××地区革命委员会人民保卫组”和“中国人民解放军××专区公检法军管会”,我的判刑单位属以上两家。
  《判决书》抬头就是:“最高指示——不管什么地方出现反革命分子捣乱,就应当坚决消灭他。”
  威:这东西让我复印一份,也算历史文物。
  杨:历史文物?它可把我气疯了。大概怕我陪杀场时喊反动口号,那天狱医朝我嘴里打麻药,还塞了棉花。有过一次体验,我就不闭眼不尿裤子,听一声枪响转一下头,盯着身边三人的脑壳开瓢,栽下土坑,双脚还朝天连蹬几下。有个人连挨几枪都稳住不倒,刽子手就使枪筒将他戳下去。咕嘟咕嘟冒的血啊,染透好大一片地,一直到当夜梦里,我都在无边无际的乌红色里爬不出来。我开始出现幻觉,明明看见那三个死鬼提着脑壳追我、围我,骂我害了他们,可一转眼,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想,落到今天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田地,都是管教付××害的。
  威:您要报复他?
  杨:我现在还想整死他,我神经彻底错乱了。加刑后的一个月,我每天都写“申冤信”,我在信里破口大骂。我还主动找付××汇报思想,我说:“我要杀人。”
他问:“杀哪个人?”我说:“杀你。”他问:“啥时候杀?”我说:“吃完饭就杀。”他问:“用啥子刀?”我说:“砍甘蔗的刀,或者铡刀。”他问:“刀在哪儿?”我说:“铡刀埋在你过路的地方,切掉你的脑壳老子就逃跑。”思想汇报完毕,付××叫来犯人,打断我两根肋骨,还撬开嘴塞大粪,验证我是否装疯。随后,我被关进小间,不放风,不洗澡,不用筷子,象畜生一样锁在黑暗中四年。1975年春天重见天日,以反改造罪名被判无期徒刑。
  威:您逃跑过么?
  杨:我三次弄烂刑具,把小间的墙戳了一个大洞。我要自由,要阳光。提讯时,我装着起身看口供,把一个手印盖在付××脸上,转身就跑。一大拨解放军脚跟脚撵,赶鸭子一般。我抵拢墙了,九米高,墙头拉了几道电网,我向后退几步,再俯冲,一次又一次跌跟斗,一次又一次上窜下跳。脑壳撞大了,浑身血口子,哨兵懒洋洋地拉枪栓,鸣枪示警,我不理,继续喊叫着逃跑、撞墙。哨兵射击了,左一枪,右一枪,都没伤着我一根毛。我折腾得不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些追捕的解放军战士才笑嬉嘻地围上前,问我:“逃够没有?”接着拳脚如雨点落下来。
  威:这样下去您只有烂在牢里。
  杨:所以我心灰意冷,从此停止写申诉信,见干部和红毛犯人就点头哈腰。我尽量不说话,不瞒您说,除了学习发言、汇报思想等囚犯必做的功课,16年来,我没主动和任何人打招呼。大家表扬我脱胎换骨了,可惜患上了自闭症。
  我减了两次刑,1991年1月30日释放时,左膀子吊着,永远抬不起来了,左脚也跛了,幸好内脏没大毛病。
  威:之后您就开始上访?
  杨:没有。我回到离开了几十年的故乡,路都不认得了。我两眼抹黑地在村里晃荡了几个来回,治保主任就带着人捉贼。我忙掏出《释放证明》,治保主任说:
  “什么杨继年!这儿没这个人。”我说:“我离家时你还没出娘胎。”后来到了村委会,村长叫来几个70岁以上的老辈子辨认,都确定我就是当年的“杨小娃”。但老辈子们说,我的父母、哥嫂、姐姐、侄儿、侄女等一大家人都在六一、六二年被活活饿死!由于绝了门户,家产就归集体。我问:“宅基地呢?父母的坟呢?”村长回答:“旧社会的事,我咋晓得?你走嘛,我们要关门下班了。”我说:“这是我的家乡,你得按政府规定安置我。”村长生气说:
  “人民公社垮杆后,耕地和宅基地早按人头分给各户了,你家又死得连毛都不剩,你一个孤人挂靠在哪儿?我拿啥子安置你?”我哀求说:“无论咋样今晚你要给我找个住处,能遮雨避风就行。”治保主任说:“你到底滚不滚?”我的眼泪哗地出来了,我喊:“我滚不动,我要去你家端碗。”治保主任叫几个人把我扔出村口,还顺手塞过一只破碗说:“这是我家看门狗老黄用的,免费送给你。”我露宿了一夜,第二天在当地好心老人的指点下,找到我家原来的宅基地。三十四年前,11岁的我被肖民警从这儿抓走,父母钻山洞,房子被扒……而现在,一切都没影儿了,原地建了一座小型水泥厂,我稍微靠近一点,紧闭的铁门里就炸起狗叫。
  接着我想拜祭父母,可村头村尾瞎窜了一天,也找不着坟地。后来才晓得,当时饿死的人太多,根本不可能单独起坟。能够掘一大坑,十几具尸混埋就不错;坟头也垒得浅,日晒雨淋,荆草猛长,翻两个春天就辩不出原样了。
  威:村里绝情,您还可以找乡(镇)政府,国家有“两劳人员”回家落户的政策。
  杨:我去了,可凤天乡政府的答复是:政府是个空架子,既无钱无粮,也无房无生产工具。
  威:那要政府来干啥?
  杨:乡长和书记都让我滚远点,我说我要告他们,乡长说:“你尽管告,告到江泽民哪儿也顶逑用。”我说:“我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请大人们给我指条生路。否则饿死在政府门口也不光彩。”书记说:“一个大活人还叫尿憋死?
  杨家冲生不了根,你就回监狱嘛,你在里头混了三十几年,那才是你真正的家,说不定还能娶上个女犯人呢。”我说:“你开玩笑么?”书记说:“跟你这种人有啥玩笑可开?你回监狱吧。“我说:“哪你们出个证明。”于是凤天乡人民政府就给我开了回监证明,也算路条:“原我××市东兴区凤天乡杨家冲村二组村民杨继年,因劳改释放,现家里无一亲人、财产等,所以无法生活。
  根据本人技术特长,故介绍前来××市第一监狱做工。望贵处给予支持,特证。”落款是1991年3月4日。
  威:您真回监狱了?
  杨:走投无路嘛。
  威:您好不容易才熬出头啊。
  杨:自由不能当饭吃,与其流落街头,不如回去继续劳改。于是我沿途乞讨着走了几天,拢监狱时岗哨森严,根本进不去。我只好绕到犯人家属接待处,嚷着要见监狱政委。里头的人回答政委没空,我就轰地双膝跪下,喊道:“不管有空没空,我非见不可!否则我就跪死在这儿!”
  这一闹,围观者就朝屋子里涌,狱方害怕影响不好,就派人把我接到狱政科,还问寒问暖。我鼻子一酸就嚎啕大哭,监狱折磨我大半辈子,但此刻,高墙、电网是那样亲切,我真想长一对翅膀飞进去,我的监舍,我的双层钢架床,躺在上面,至少有一个房顶遮着,至少没人撵你,至少还算暖和。一会儿,狱政科长出面,我双手呈上乡政府的路条,并口头表达了重返监狱、誓把余生贡献给祖国的劳改事业的强烈愿望。科长皱眉说:“这咋行,你又没重新犯罪。”我说:“我在里头习惯了,我愿免费为牢友们服务。”科长说:“你想留监再就业?更不行,你的户口已迁回原籍了。”我绝望了,又跪下磕头说:“×科长,劳改单位管了我三十几年,凭啥突然就撒手不管?你们是我的再生父母嘛。”科长说:“杨继年,就我个人的感情,我很想收留你,监狱大锅饭,添一付碗筷不算啥,但国家法律摆在那儿,留你就是渎职、犯罪。所以,你回家吧,或者随便去哪儿,你是自由人了,谁也没权利再抓你。”我说我真的没地方去。科长说:“我们协助你再做地方的工作,这是共产党的天下,谁乱来你就告他。”
  监狱又给我开回乡证明,狱政科长还亲自给当地公安局、乡政府打了电话。我被“请”出门,第二次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乡。上户口,办临时身份证都顺利,但乡政府仍以“无钱安置”为由,拒绝我落户,还说:“再上门纠缠就打断你狗腿。”无奈,我只好再回监狱。这次,乡政府开的证明写着:“你省级监狱释放杨继年回家,房子、生活生产用具的钱应该负责,你们不解决,我乡不收。国家的房子壹佰贰拾元钱一个平方米,我乡人民政府、民政没有一分钱,是空架子,所以杨继年应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当然我回不到“哪儿”,监狱领导给接待处打了招呼,戒备森严,再也没人与我照面。我恋恋不舍地绕着高墙转,守侯了一个星期,也没遇半个熟悉的干部。有个好心人听了我的冤情,建议我去成都找四川省劳改局,见我可怜,还为我买了一张汽车票。
  十来天后,我的手上又捏了一张省劳改局致××市公安局的公函:“你市凤天乡杨继年来我局反映……他于1991年释放回捕前户口所在地入户,但凤天乡政府以无钱为由,不予落户。根据(83)公安部文规定,由乡政府负责解决贷款,做好安置工作。现介绍去你局,麻烦做好乡政府的工作。”
  威:皮球踢了几个回合,该有着落了吧?
  杨:乡长被惹毛了,冲我大骂:“你敢到处告我们,给本政府抹黑!”我说:“你们本来就黑,还用抹?”乡长说:“哪就尽管去告,看哪级单位肯为你出一分钱!”我说:“这可是你逼出来的。”
  威:这一告又是十来年。
  杨:对,从市、省到中央,几级公、检、法,还有全国人大、国务院信访办、省政府,我见庙就递申诉状。看来,还得告十年状,这条道走到黑了。
  威:一个小小乡官这么横?
  杨:公函去一份他撕一份,抵死不办。一直到1998年,书记才出面扮白脸,答应在敬老院给我找间屋,我说我才50多岁,能够自食其力。书记说:“那我就给院里伙房打招呼,不煮你的饭。”
  威:欺人太甚了!
  杨:我只好搬去与一窝孤寡老人同住,漏雨,没电灯,条件比劳改队差远了。我入住的当晚,邻铺张大爷就害哮喘死了,他呼呼拉了一夜风箱,天快亮时突然嘎然停止。我感觉不好,就翻下床去摸摸鼻孔,已经断了气。
  张大爷一送火葬场,我就受不了,但强忍着坚持住了半年。里头半身不遂者居多,经常在饭桌边大小便,而且没油荤,吃不饱。我逃了,什么敬老院,简直是垃圾成堆的活公墓!我流落异乡,成为省高院的上访老客户,这样一来,乡政府向上也有交代了:“政府已妥善安置了杨继年,他住不惯,跑了。”
  威:您没生活来源,能撑多久呢?
  杨:我乞讨,运气好的话,一天能讨几十元。有时饿坏了,也翻垃圾桶,里面的东西比敬老院的狗食还好。天当被,地当床,星星、月亮当蚊帐,这么些年,也混过来了。我还好端端地站着,没趴下。我与这个社会有太多的帐没算清,哪天感觉自己不行了,就提前去买10公斤炸药,10支铜雷管,1公斤铁沙子,用四副电瓶接起引燃,炸死那一伙不公正的人。
29偏三轮胡小松
  采访缘起:偏三轮又叫"爬耳朵",起源于文革中后期。那时还没有出租车,公共汽车既破旧又拖沓,所以大家习惯骑自行车上下班。大约是为了方便家中妇孺长辈出行,有聪明人就利用工厂里的材料,在自行车后架右侧焊接一个座位,使两轮变成了三轮。
  偏三轮省钱省时,很快在底层民众中流行开来,到了80年代,此车外型不断改进,一度成为家庭客货混用车。随着乡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偏三轮开始活跃于大街小巷,逐渐成为市民生活的一部分。
  偏三轮小巧、灵活,适宜短途客运,老年人出门,骑自行车不安全,"打的"不划算,因此张口就叫"爬耳朵"。例如我父亲,年已80,仍然坚持去两里之外的牙科诊所上班。老人家每天的交通工具就是偏三轮。父亲说,偏三轮的主力军是进城农民和下岗工人,"工农联盟"沦落到如此朝不保夕的境地,恐怕毛主席在阴曹地府也闭不了眼。
  2002年8月9日晚,天气暴热已久,我经人介绍,在成都骡马市附近拜访了28岁的胡小松。他虽然只拉过一回偏三轮,却因为"咬警察"的事件,上过报纸,一度成为这个行业中的新闻人物。
  看来,阶级斗争仍旧尖锐、激烈。(以下,胡:胡小松;威:老威。)
  威:我读了你的《判决书》,仿佛又回到文革时期,那时的大字报就这种文风,什么"狗急跳墙",什么"气焰嚣张",看来这法官是红卫兵出身。
  胡:我早就瞅着不顺眼,你一点,我就醒豁了,法律咋能骂人呢!
  威:不过,你真的咬伤了警察?
  胡:逼急了,就捞住跟前的一条膀子下口,当时我的脸已被捶变形了,眼睛根本睁不开,就一条缝,一些影子在缝外晃来晃去。我捞住一条膀子咬下去,接着就倒了,昏了,我被判了三年,天啦,我胡小松不抢不偷,不嫖不赌,从小到大,还没跟谁红过脸,却成了劳改犯!
  威:咬一口,判三年,太不值了。
  胡:我真急了,如果手里有把刀,我就砍他个狗日的,你不让我活,那就都活不成。我们村上的牛三妹,平常从荷花池批发些小百货,拿到五块石去买,结果被城管踩了地摊子。牛三妹一向温顺,不知咋的突然疯了,从一家饭馆抢了把大片菜刀,出街砍人。附近诊所的医生来拦,脖子挨了一下,血蓬地射出几丈远,几个病人见了血,吓得满地乱钻。牛三妹又闯进里间,把床底的一个拖出来,照准那背梁几十刀,人都晕了,尿壶大的一个洞。没人敢进屋,防暴警察围了几层,磨了个把钟头,直到牛三妹把自己给劈了,才敢踹门进去。骨灰没留,捎信回村,家里也没人来,可能走得动的全出门了,老的讨口小的打工,总之都比守着那几分地捱饿强。
  威:咋乱砍人呢?
  胡:她没捞着城管,当然就乱砍。这是凶兆,就在牛三妹出事的第二天,我就倒邪霉了。一大早,我从中间贩子手中接了辆新车,花了300元。一般的偏三轮都是旧的,刷回漆,只值百多元,我考虑要换行当,图个吉利,就狠心出血。
  威:此话咋讲?
  胡:现在市面上转动的偏三轮,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交警和城管随时采取行动搜缴上来,集中运到××市场,以几十元钱一辆的低价甩卖给有关部门的。二道贩子定期去××市场收购,再批给三道贩子,价格也在转手中一次次攀升,最后,兜一大圈……
  威:又卖回给拉车的人。他妈的,难怪每次沿街搜缴偏三轮的行动都兴师动众,有时还十几辆摩托车四下出击,城管车警灯闪烁,大卡车压阵,不弄个满载而归绝不罢休,原来这是几级部门的固定财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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