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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底层访谈录

_11 老威(现代)
  胡:所以,我要进入这行道,就不想要兜圈子倒卖过几次、几十次的破烂。我检查了轮胎,链条和轴,还把车杠的漆皮刮点下来查看,钢材是新的。其他人都笑我瓜,因为久走夜路必撞鬼,你天天在道上跑,鬼更是说来就来。哪怕你路再熟,胆再小,一年也要损失几辆车。我隔壁的张大爷,70岁,拉了近十年偏三轮,他扳着指头算,平均一年被缴四辆。他说:"最倒霉的一个月就赔四辆,一般倒霉的一季度差不多赔四辆,我是本地居民,运气好,就当赔车给国家交税吧。"
  威:这位张大爷是人精,你该重视他的话。
  胡:可我年轻气盛,一心要凭力气挣大钱。一环路内风险太大,我就跑二环路以外。地方敞,新开发的小区多,公共汽车的线路一时半刻又规划不过去。有的地段正修路,挖得乱七八糟。拉车得小心,提防陷坑里。我考察过,除了自行车,偏三轮是这些小区主要的交通工具,很受欢迎。那天下午,我下了一斤面条,撑得饱饱的才出门,穿小巷小街,一路倒风平浪静,只是过二环路口子时,突然有一拨偏三轮飞叉叉地从西延线方向过来,沿途叫唤:"牛蚊子来了!牛蚊子来了!"这是暗号,大伙一听,只恨少长了两条腿,有辆车正逃着,龙头咔地失灵,撞了街沿,前轮扁了,那瘦儿一个饿狗抢屎翻上人行道,再也爬不起来。我是新车,关键时候显神威,当然比众人都溜得快,拐进一个菜市场就脱险了。后来听说,交警缴了车,还把拉车的老头扔进了臭水沟,激起公愤,交通堵塞了几个钟头。
  府南新区正在开发,战旗这边人住满了,菜市场从小区里面摆出来,好大一片;而另一边的楼盘建到一半,从"清水绿苑"到摸底河,两里多长,全是工棚。那是民工社区,城里人这么叫,工棚下除了住人,还开饭店、录相和茶馆。当然,最大的露天厕所是摸底河,晚上从那儿过,老远就一股股比大粪恶心几倍的河风吹来。
  威:你做过民工?
  胡:我啥都做过,在建筑工地干得最长,三年,从挖土方、砌砖到外墙装修。说不定,你住的楼房都是我建的。我用工钱买了新车,大小是个老板,不必受资本家剥削了。前年5月份,我们本乡本土的一个包工头招了30多名工人到××高尚社区装修外墙,那栋大楼有15层,我们悬在上头没日没夜地贴瓷砖,刷涂料,每天干20个小时,屎尿胀了都夹着。原来讲好每月500元,可我们连干3个月,没拿到一分钱。包工头也不露面了,大家见势头不妙,就停工四处找人,终于在另一个建筑工地揪住包工头。可狗日的狡辩说,他没钱,因为承包给他活路的建筑公司转眼蒸发了,连办公地点都是假地址。大家顿时瓜了,气急攻心,于是30多名工人扭住一个包工头一起上了十五层顶,小朋友一样排排坐在楼沿,准备朝下跳。脚下万丈深渊,车辆和行人比眼屎还小,包工头埋头瞅了一眼,一身冷汗,就忙招呼大家说:"莫乱来,我先给110报个警。"旁边的张大鸟也是个怕死鬼,就帮腔说:"再给××报、××××报打电话,招些新闻记者来,搞点社会效果!"我问:"万一真不给钱呢,还跳不跳?"包工头说:"一定跳,只要下面消防队把网绳拉开,我就跳!为自己的工人兄弟争利益嘛。"我说:"恐怕到时由不得你。记者上来又拍照又采访咋办?"同村的五娃子说:"对,不给钱就一起跳,否则太没面子。"张大鸟说:"人都摔成肉酱了,还要鸡巴面子。"
  大家意见不统一,包工头借打手机,想趁机溜,却被我们挟持住,大伙一横心,就手挽手挤在沿边上,大喊:"不拿钱就拿命!"胆子果然壮了。恰好楼底的警报响了,110、119,还有派出所、街道办事处都到了。再朝下看,黑压压的群众,扎断了大街,都仰着白花花的脸。
  不过几分钟,110和抢险人员都上了顶,记者一大群,扛着摄像机、照相机。一个当官的戴着安全帽,举着电喇叭冲我们喊:"赶快下来吧,工人同志们!有什么要求,有什么想不开的烦恼,都可以商量,千万别开这种玩笑!"
包工头说:"我们不开玩笑!不给工钱就跳楼!"电喇叭又喊:"没有命,拿钱干啥子,莫冲动呵!"包工头说:"没有钱,就没法活命!您看见了,我们手挽手,每个人都身不由己,不给钱就一起跳!"电喇叭迟疑了半秒问:"为了啥事?请您现在告诉我,要相信党和政府。"于是大伙你一言我一语,鼻涕眼泪地诉苦。抢险人员摊开手,微笑着,企图借机靠近,马黑娃忙喊:"跳啰!"就向前挪屁股,左右的人被他牵得身体直晃,惊爪爪地叫起来。虽是夏天,烈日当头,但在几十米的高空,一阵阵风仍把头发吹竖了。电喇叭立即命令抢险人员后撤。我说:"不见票子就见棺材!"这话经典,大伙一起喝彩,可惜手挽着,没法鼓掌。热劲头上,只有怕死鬼张大鸟叹气说:"现在哪来棺材?做你妈的春秋美梦!"我回骂:"做你妈的发财梦!跳楼死哪点不痛快?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饿死鬼才让人瞧不起。"张大鸟反问:"跳楼就让人瞧得起了?"马黑娃说:"至少动静大。"包工头也上了情绪,说:"这回出名了,比无响无臭强他妈一百倍。"我们和抢险人员对峙了三个钟头,又渴又饿,脑壳开始嗡嗡响。太阳偏西了,我们再没力气斗嘴。此时若有人带头跳,我们真的会一个个往下掉,因为都被晒得软绵绵,象快融化的硬糖。110毕竟神通广大,一边在楼下拉网、铺垫子,一边根据包工头提供的线索全城追查蒸发了的建筑公司,终于在一家馆子里找到已喝得醉醺醺的总经理。有政府出面,不给工钱就抵押财产,总经理一听,平时逆来顺受的民工居然闹出这么轰动的乱子,只能出血。天黑时,一叠钞票由民警带上来,大伙见了,才木偶一般松手,转身,溜下顶沿。四肢酸痛,大伙牵成一线,残兵败将似地由抢险武警押着,下楼,被送进附近的派出所。群众象满河的鸭子,议论纷纷地撵着我们看,记者不停的拍照,再加上街两旁的灯箱广告和明星彩照,我们顿时觉得也过了盘出名的瘾。挨个讯问,填表,手续过到半夜,我们才领钱出来。本来每人1000元,可包工头摸出合同,闹着扣除了他那份,每人就只得了600。包工头太黑了,可白纸黑字,你拿他没办法。我们在路边鬼饮食吃面,人多好讨价,结果三元五一碗的面只收两元。划得来,也不敢多吃,连手最散的马黑娃也没超过三碗。回到住处又饿了,我说:"还是自己做饭实惠,一斤面才一元多钱,加菜,加点佐料,就冒尖尖的一盆。"大伙表示赞成。
  威:你们算跳楼讨债的先驱了。据我所知,你们后继有人,阵营一天天庞大。据《成都×报》载,本市本月就发生过8起跳楼被解救的事件。请听相关点评:"跳楼不是正常渠道——如今的蓉城高楼林立,这些大厦的设计建设者们想不到,凝聚着他们心血的建筑居然成了一些人达到某种目的的工具。经常有那么一幕两幕跳楼秀上演,或讨要工钱,或为情所困,稍不满意就爬上高楼,向解救人员讨价还价。拿跳楼作秀不是解决问题的正常渠道,跳楼者得到的只能是人们的不齿。"
  胡:咱们也是活不下去才跳楼,啥秀不秀的,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威:你们该找报社讨工钱去。
  胡:开玩笑!
  威:也算作秀嘛。
  胡:只有女人才秀得起来,男人也秀,不成了鸭子?嘿嘿,你莫诳我,鸭子比鸡贵,有钱人的奢玩意,我这号的玩不起。
  威:扯远了,还是回到拉车的话题吧。你买偏三轮的钱是跳楼换来的?
  胡:对,所以头一盘就招凶。我从战旗菜市场出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提着菜,招呼搭车,我拉了两站路,收两元钱,算开张。老太太是退休教师,下放过,很同情劳动人民,她沿途和我聊天,担心农民都跑进城,地没人种。我说近几年讲环保,退耕还林,已没多少地可种,况且捐税太多,既使有地也没法种。老太太叹口气,我把她搀下车,问要不要帮她提菜进屋?我晓得她不肯,但言语要拿得顺。
  接着又拉了三个客,不知不觉快到九点半钟,按规律,过了十点,二环路以外就是偏三轮的天下,虽然客源稀少些,但大热天,回房憋着难受,不如敞地凉快。我这样想着,警惕就放松了,望见几个同乡,歇在"铁旅"门口摆龙门阵,我绕开了,负担重,没闲功夫磨牙啊。
  十点多钟出的事,抠破脑壳也料不到,交警这么晚还出动,并且深入到黄忠小区,这旮旯离二环路好几站,连路灯都没装。摩托从几个方向围追堵截,偏三轮又下河鸭子一样嘎嘎嘎地逃开了,我奔的是绝地,去金沙的路两头都在修,中间挖了个大坑,所以摩托不着急,一左一右慢慢跟在后头,亮大灯罩住目标,看你这跛脚鸭子能不能扇翅飞上天去。我在坑边咔地刹车,钢圈都擦出火花来,轮胎肯定瘪了。我转过车头又跑,摩托见我这么疯狂,就闪开道,继续,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整个人都绷直了,嗷嗷吼着,居然迎头撞向城管大卡车。看来狗日的已收获不小,车厢上垒成一匹山不说,车屁股还重重叠叠挂了二十几辆偏三轮。我跌翻在地,又一跟头爬起,死死抱住车。几十个交警把我团团围住,戴着头盔,套着几道黄杠的亮背心。一个高个子过来掰我的手,我抵死不放,他就叫:"放开!"我不晓得哪来的胆量,就把整个身体扑上去。他气坏了,就挥警棍敲我的手背,下雨一般,手背都整血浸浸的了,我仍不觉痛。有几双手从背后拿住我的膀子,使劲扭。你晓得,农村人的蛮劲一上来,九头牛也搬不弯。
  他们吼,我也吼,吼的啥,我也忘了。因为所有的想法都挨扁了。我一根筋抱住偏三轮,直到怀里偏三轮没有了,我还抱住交警的腿不放。我被拖了几十米远,眼睛睁不开,但感觉得到周围人山人海,群众都在议论:"太过分了!""没偷没抢的,何必把人打成这样!"城管车拉了几遍警报开道,群众不让,有个声音还骂:"拉警报值个鸡巴,今天不给个说法走不脱!"有群众撑腰,我忍不住哭了。交警说:"车都缴了,你抱我的腿有啥意思?"我一个劲地叫"车",比死个亲妈还惨。有好心人劝说:"把车还他嘛,人家也是凭力气吃饭。"交警说:"缴偏三轮是市政府的规定,消除交通隐患。"好心人反驳说:"有这个功夫就去抓贼,消除治安隐患。"交警说:"这是两回事。"好心人说:"一回事,你们这样乱来,偏三轮走投无路,就去抢去偷去傍黑社会,交通隐患不就转化成治安隐患?"交警说不赢,就威胁说:"我奉劝大家还是各回各的家,莫在这儿聚众闹事,抗拒执法。"群众立即喝倒彩,驳斥说:"也奉劝你们莫执法犯法,伤天害理。"交警又冲着对讲机鸡鸡歪歪了一阵,就弯腰掰我的手,不知咋的,我突然气急攻心,就丢开腿,扯住他的膀子咬了一口。
  交警叫了声哎哟,接着我的嘴被卡住,腮帮子挨了一拳。我在许多裤裆下钻来钻去躲,结果还是被拖住双腿,扔上面包警车。群众还在后头追撵,终于,防暴大队也出动了,一个当官的坐在副驾位说:"偏三轮居然敢咬警察,抗拒执法,造反了么。"
  我两手反铐着趴在后厢,汗背心稀烂,刷把一般绕在腰上,下半身光着,鞋和短裤不知啥时候丢的。进了××派出所,当官的让人把一条油抹布裤衩给我套上,接着是连夜审问,盖手印,第二天我就被转送市中区的××看守所。
  威:这么快?
  胡:警察说,性质一转眼就变了,咬人前是人民内部矛盾,一下口就是敌我矛盾。
  威:就为了一辆偏三轮。
  胡:你觉得我没出息?也许吧。如果不是新车;如果不是跳楼钱买的;如果不是翻本的愿望太迫切;如果我是你这样的城里人……唉,世上没后悔药可吃。
  威:这不是城市人和乡下人的问题。
  胡:城市人有工资,钱总要来得容易点。
  威:不见得,许多下岗职工和街道居民一个月才拿两百来元,还要养家糊口,根本买不起300元一辆的偏三轮。六月初,通用汽车公司的几百老职工在武侯商场门口请愿,把闹市区的街扎断了一上午,他们举着××的遗像,要求增加待遇。我刚骑自行车经过现场,见挽着盾牌的防暴警察与老头老太太们对峙着,却不忍下手打。我向围观群众了解,原来该公司的女工××下岗好几年,凭每月两三百的工资养家糊口,可最近,公司不景气,拖欠了几个月工资。××的几岁女儿不谙人事,仍嚷着向妈妈要10元钱过六一儿童节,××回答:"没有。"女儿降价说:"哪就要5元。"××回答:"没有。"女儿眼泪汪汪地再降:"两元,妈妈,给我两元过节,别的小朋友都过儿童节啊!"××不出声,她身上只剩下5毛钱了。女儿伤心地跑开了,××把自己关在房内,想了一下午,终于找了一根绳,上吊自尽。
  胡:太惨了!
  威:你以为呢。
  胡:这么说来,我就增加了熬下去的信心。流动人口,三无人员,名称虽不好听,可总比在一个地方穷死没有退路强。
  威:到底是坐过牢的人,容易看开。
30碎尸犯卢人标
  采访缘起:1990年8月31日,太阳把山城重庆烤得象一块焦黑的馒头,我的歇斯底里症初愈,便得一机会,去重庆某看守所拜访了28岁的杀人碎尸犯卢人标。
  经过两道岗哨,我随律师抵达预审科大楼,找了一间提讯室。随后,我见着已镣铐加身的卢人标,他黑脸膛,身高仅1﹒58米,象未发育成熟的大孩子。接着我们开始交谈,虽天气酷热,但我听得冷汁淋漓。律师始终呆在门外,他表示不敢再重温那毛骨耸然的故事。大约一个星期以后,卢人标就被执行了枪决。据说在绑赴刑场前夜,他坐在刑床上连看了三部以琼瑶小说改编的言情录相,还意犹未尽。午夜,值班警察巡查,提醒他写份遗嘱,他充耳不闻,正如《水浒》里鲁智深所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老威:请抽烟。
  卢人标:还是箭牌?多给我几支,我带回监舍。
  老威:房中不准吸烟,你就在这儿过足瘾吧。
  卢人标:这样连着抽,会醉的。
  老威:不急,有的是时间。我和你的律师是朋友,是他带我进的看守所。他在门外。我明确告诉你,我是个好奇心极强的文化人,我想和你聊聊。
  卢人标:无所谓了,反正再过十几天,我的复核期满,就要绑赴刑场上西天去。我的案子谁都知道。
  老威:是吗?犯人在监舍里都互相交流案情吗?
  卢人标:里面太难熬,为了打发时间什么都谈。除了外面的花花世界,有时也探讨怎么个死法。象我这种人当然不得好死。
  老威:你的个头这么小,瘦骨伶仃,真有力气干那种事?
  卢人标:是没力气,平常我连杀只鸡都手抖。我的爸爸去得早,是我妈把我拉扯大的。我对女性很崇拜,加之个头小,人就很自卑。我读过不少书,羡慕白马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结婚之前,我认为男女之间就应该那样花前月下地浪漫一辈子。为了把书本化为现实,我和妈妈起早贪黑地开杂货店,攒了一笔钱。我对女孩子没啥要求,只要不讨厌我就行。后来经人介绍,我认识了李淑之,再后来她成为我的老婆。
  老威:你说慢一点,我记不过来了。
  卢人标:慢的在后头,前面开场白没啥趣儿,我就尽可能地简略,你想把我的事儿写进书里吧?
  老威:我是做研究的,当然要顾及事件的每一细节,这对治疗心理疾病有用。我不写通俗的凶杀案小说。卢人标:你做研究?我可是没病的人。
  倘若有病,经法医鉴定属实,就不会负刑事责任。我们房里有个山里的樵夫,把老婆当柴劈了,还背着那捆血淋淋的“柴禾”翻山越岭去乡政府报案,后来通过县、地、市三级鉴定,此人患有狂躁性精神病,就送医院了。老威:严格地说,我们都存在某种心理缺陷,当某种外力恰好击中了这种缺陷,每个人都有可能在瞬间丧失理智,沦为疯子,所谓人格力量,就是对自我心理缺陷的克服。现在,你继续讲你的事儿。
  卢人标:我的老婆比我高半个脑袋,很丰满。新婚之夜就骚得不行,把房事搞得象打仗一样,分第一战役、第二和第三战役,全没有新娘子的羞涩感。他妈的,即使不是处女你也要装一装嘛,可这娘们不,把门一扣,就迫不及待地自己脱了个精光,象头狼搂住我就啃,她喜欢在上面干事,第一战役还没打光,就把我浑身弄得伤痕累累。于是,她叫我“伤病员”,一把从床上兜起我,到卫生间洗鸳鸯澡,我完全在她的把握之中,全没有爷们儿的制空权。有一回,我说我不行了,你快把我压散架了,还是让我上来吧。可那娘们象暴君一般勃然大怒,将我翻转身子,轮圆巴掌就打屁股,她还把尿撒在我的脸上。
  老威:男人做到这一步,不过性生活也罢。
  卢人标:不过不行。我老婆一天到晚就想着这事儿。她说从小家穷,四口人住九平方米的小屋,虽然隔了布帘,但自己是在父母的交欢声中成长起来的,十二岁的时候,就习惯在半夜随着旧床的嘎嘎破响有节奏地向上挺身子。她已经有过好几个男人,怎样分手的我当然不敢过问。后来我阳萎了,成了名符其实的武大郎。
  老威:你老婆是潘金莲么?人都死了,你可不能这样败坏她。
  卢人标:比潘金莲还过火。潘金莲是被王婆拉下水的,她好歹只偷了西门庆一个男人,就落得千古骂名,可李淑之把我弄阳萎后,就公然把野汉子带到家里来,并把我关在卧室门外。王八蛋做到这步田地,你说好笑还是好气?偏偏我这代表男性尊严的棒槌只有到这步田地才啪地弹起!
  老威:你应该找你老婆评理,如果她屡教不改,就离婚!唉,你们结婚前也太不了解对方了。
  卢人标:你这是九十年代的语言,可李淑之嫁我的时候三十四岁,已赶过了趟,她只能把家庭作为幌子。她不言离婚,我也不敢开口,谁叫我那方面不行呢?剧作家魏明伦为潘金莲鸣冤,认为她和武大郎不配,才同西门庆乱来,这我赞成。
  老威:你开始还说羡慕白马王子和灰姑娘呢,怎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你应该到法庭提出离婚,再找个理解你的女子,你不该放弃你的感情理想。
  卢人标:“理解”?这世上最不好找的东西就是理解,于是我准备用菜刀来“理解”她。
  老威:你还算条“汉子”啊?
  卢人标:我在她偷汉的空隙里与她上床,天气酷热,大家都剥得赤条条的,电扇呼拉拉疯转,把屋内的摆设都卷得摇摇晃晃。李淑之从汗渍中爬起来,冲个凉,放了盘邓丽君的歌带,第一首歌是《夜留下一片寂寞》。此时已是夜里11点,李淑之还嘀咕着要拉张席子到外面阶沿睡,因为在小巷内,整个夏天都铺满了露天纳凉的人,不分男女老幼。我劝住她,我说我们好好谈谈。她古里古怪地笑了,我见她笑,心一颤抖,差点哭了出来。我想在邓丽君的歌里忘却一切,与老婆重归于好,于是伸手摸她的奶子。不料她一下打开我,咬牙切齿地骑上来干。我说你慢一点,温柔一点,别把性别弄颠倒了。她说怪你自己没本事。还捉住我的小鸡鸡,又搓又拔,我急出一身冷汗,她却嘲笑:“你祖上三代都是太监吧?”这下我真火了,就趁她伏下身啃我脖子时,猛一铁头功,撞中她的前额,她还以为我开玩笑呢,捂住双眼直骂娘,我弓腰摸起事先放在床下的菜刀,双手握住刀把砍过去!
  老威:当时想什么了?
  卢人标:想个逑。我嗡地一声头大了,那刀片子却稳稳地陷入李淑之的前额,把那大脸分作两瓣。她嗄地坐直了,眼睛和嘴都张成山洞,要把我吞下去。她自己动手朝外拔刀,在床上使不了劲,她又下床把身子抵住墙,摇那刀把。血象眼泪一般淌了下来,她终于发出了尖叫。我冲过去堵她的嘴,与她夺刀。刀拔出来了,跟着,从那口子冲出一股血。好狠的娘们,她居然还有力气从地下捡刀,并把我从里屋追到外屋,再追到厨房。情急中,我操起剁排骨的斧子一挡,刀片子飞了。现在我倒底翻身了。我骑在她身上,一斧接一斧地朝下砍,我听见了她的呻呤,既温柔又遥远,书里这么写过,只有女人在性交高潮时,才会情不自禁地发出这种哼哼声。我的棒槌变得又粗又大,从娘肚子里生出来,我还从没见过它这么威风凛凛。为了把这种快感,这种征服持续得更久,我就先挑肉厚的、不太致命的部位砍。手臂、小腿、大腿、屁股。但我舍不得弄破那乳房。这女人的肉太多了,一斧下去,开一条槽,她身上就多了条阴道。这世界,这屋子都是阴道!这种联想使我亢奋极了,我就丢下斧子,去舔她的血,还一口接一口地咬她的乳头。现在我是想做什么就什么。李淑之咽气时脑袋略略向上抬了抬,我急忙与她接了个吻。接着,我夫妻俩痛痛快快洗了个鸳鸯澡,以前,都是她主动伺侯我,动作粗得象个屠夫,而这时,她变温柔了,害羞了,软绵绵的,这才是个新娘子,这才有女人味!我翻来覆去替她洗了两个多小时,感到她变得有点僵了,就将她抱回床上。她到处都开着缝!这才够刺激!我与她交配了八次,人都累瘫了,可还意犹未尽。于是我就拣肉嫩的地方啃,我把乳头、阴唇和腋肉都生吃了。
  老威:我真想呕吐。
  卢人标:我当时就吐了出来,其实生肉不好吃。于是我烧了一大锅水,把李淑之的心肺掏出,煮了十分钟,再切成片,蘸姜、蒜和酱油当下酒菜,我吃了二两心片,就觉得很饱。趁着醉意,我下手割肉,并把一块块上等精肉装进五个塑料袋,冻入冰箱;骨架子和脑袋砸散之后,就地掩埋。我还把双手和双乳挂在床头,欣赏了一夜。
  老威:你把杀人、烹调和性交全混在一块了。你清楚自己的行为么?
  卢人标:律师也曾这样问,我说比平常更清楚一百倍!我从娘肚子出来已三十载,一直被社会瞧不起,而在那一剎那我自由了。哦,忘了,我在埋葬李淑之的骨架前,还熬了半锅肉粥,我把她的脑袋割下,端放在桌边,我给她喂粥,夹菜,我俩口子进了最后一顿晚餐,还痛哭。唉,我的灰姑娘,我喃喃唤道,李淑之的形象一下子变了,她果真穿著水晶鞋在半空中跳舞,也许我的前半生是在丹麦安徒生的童话里,我到中国是投胎投错了。老威:你压根就不该生出来。
  卢人标:这可不象心理医生说的话。其实人生有许多门坎,你没迈过去的时候,感到深不可测,于是退缩。如果一个人一辈子没翻过门坎,那即使活到100岁,也没意思。李淑之是老天硬摊派给我的克星,我对她恐惧,但也渴望战胜恐惧,因为她那长期压迫我的肉体是相当性感的。
  我越阳萎,越想操她,我已在梦里把她搞得服服帖帖,我甚至已把她的皮剥下来,用鸡巴戳出一个洞。而当我真杀了人,我才觉得杀人有什么了不起?性交也是杀人,男人与女人本来就是刀与鞘的关系。
  老威:你的意思是人人都该杀人,把刀入鞘?
  卢人标:天晓得。我们是在隔着生死门坎谈话呢,而当我肢解李淑之时,全神贯注,每根神经都像接着电源,通过一阵阵酥麻和心灵内的光,使她的局部活转来,我在那些心肝、毛发、碎肉上,看见了她的笑容,她性交后的满足,她毫无重量地瘫在我的怀中,她就是我了。瞧你这幅相貌堂堂的公子哥儿样,是不可能铭心刻骨地爱某个女人的,你是爱自己胜过爱别人,我没你这种个头和气质,只好用全部身心去为情赌博。
  老威:你又把自己想象成现代《奥塞罗》了,可人家在错杀苔丝狄梦娜之后,幡然有悟,以死谢罪,算得了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卢人标:我与莎士比亚“英雄所见略同”,杀了她,然后去爱她。
  老威:一个屠夫就是这样理解世界文学经典的?
  卢人标:你倒提醒了我,好作家都是潜在的杀人犯,不过,他们都把这种冲动发泄到纸上,于是就有了世代流传的悲欢离合的故事。我从小受这些故事的骗,在现实里,在女人问题上碰壁。当我的一腔怒气被李淑之激发出来,我就把作家发泄到纸上的冲动发泄到她身上了。我在创作对吗?
  老威:你是艺术家?见鬼。
  卢人标:成不成家倒无所谓,干任何事都要有灵感。二战期间,有个纳粹军医曾经用少女乳房剥下来的皮做了个灯罩,那可真是举世罕见的艺术品。你想想,女孩的胸多细多嫩,而光透过针眼一般的毛孔,扩撒开去该多么的温馨!
  老威:你是怎样被发现的?
  卢人标:我妈回来了。本来自结婚以后,老人家就一直住在杂货店料理生意,李淑之口碑太差,我妈就有意躲着她。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我把冰箱里的冻肉快吃完了。我妈却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发觉气味不对头,我忙着熬稀饭、炒菜、可刚上桌,我妈就从稀饭里挑出一个指甲盖。
  她哇地吐了。接着,老人家一声惊叫,就冲出门,我拔脚就撵。在街上,我拦腰抱住我妈朝屋里拖,她死活不进去,我急了,竟咬她的耳朵一口。我被街坊邻居扭送派出所,我妈出卖了我。也许再过两天,我把冻肉吃光,把战场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就没事了,偏偏这个骨节眼上……
  老威:你家里少了个大活人,谁都会发现的。
  卢人标:她离家出走了,现在外出打工,很平常。
  老威:你还挺有心计,不过你吃人好象上瘾了,拿不准你还会去杀人来吃。
  卢人标:没有能超过李淑之带给我的快感,我这辈子全给她了。你是港台的恐怖片看多了吧?谁会杀跟自己没关系的人?
  老威:入狱后日子难过么?
  卢人标:等死当然难过,但现在如果宣布无罪释放,我也活不下去。我碎尸吃人,大家不会再与我交往,活在世上而没人理你,也同坐牢差不多。里面就不一样了,都是罪犯,非奸即盗即杀,都好不了哪儿去。我的邻铺是个强奸杀人犯,这东西竟把被害者卸了丢进公共厕所,太可恶了。
  老威:这段日子你胃口怎么样?
  卢人标:我天天都想吃荤,原来我以为判了死罪的人会茶饭不思,不料比猪还饿得快,睡得足,脚镣手铐不碍事,心静自然凉嘛。但愿挨枪子时遇上个好天气,有点阳光,我好与李淑之天堂约会。不知行刑的法警枪崩一批脑壳要休息多久?会不会做恶梦?
  老威:如果让我马上枪崩了你的话,我是不会做恶梦的。外国电影里,常有罪犯临刑前良心发现,向神父进行忏悔的,你呢?
  卢人标:你是神父吗?那么好吧,神父,请再给我买一包烟。
31狱霸田洪
  采访缘起:这是十年前的访谈资料,其间整理了好几次,或因为残忍,或因为恶心,或因为杂乱无绪而中断。2000年8月11日,我想结束持续了太久的底层工作,所以鼓足勇气完稿。
  1990年7月17日下午3时,我在川东某市歌乐山中的一座收审所采访了28岁的田洪;大约一个月后,我又在市中区的某看守所再次采访了他,为了保持阅读上的连续性,我在整理时,做了一定的衔接与修补,这也是我在做其它谈话时的一贯方法。
  某种档案是应该通过公布而永远保存,为了历史与社会的健康。再次声明,我做的不是新闻记者的工作。
  老威:我觉得你不划算,本来按你的原罪判,扒窃三千块钱,最多三年,说不定还弄个劳教。可你在狱中行凶,打死了人,怪得了谁呢?
  田洪:你觉得我还有救么?
  老威:很难说。
  田洪:我不是故意的,死者与我无怨无仇,哪个料得到他那么不经整?
  那天早上,好伯伯(收审所的编外管理人员,一般都上了年纪,故被人犯们呼作“好伯伯”──老威注)开了锁,吆喝:“七班涨水!”我就应声推开铁栅门,拎贼进来。这是头肥猪,起码180斤,他一只手提一只鞋,弓着腰冲大家傻笑。这时满舍房二十多个光头贼,像少林寺的棍僧,分两排撑腰杆,打盘腿,绿眉绿眼地恨他。肥猪心虚了,双下巴抖得□□响。这叫“注目礼”,然后才是“下马威”,全房一齐吼:“贼!打死打死打死!!!”这种人造惊雷,肥猪哪听过?顿时懵了,膝盖一软,就卜地下跪磕头。我兜屁股一脚,他就顺着舍房中间的小路,一溜狗爬。四个蹄子翻得快惨了,脸眼就冲到最里头的墙角角,头抵着马桶,连叫“饶命”。
  老威:监房里还留“小路”?
  田洪:这是尺把宽的“界河”,把上面和下头隔开。上面是“领导层”,以老召为首,梁山好汉一般排定七个人,坐牢照样吃香喝辣,并且有人服侍。下头是毛贼,近二十条一堆,晚上打铺,上面七人的铺位宽度与下头二十条的一样。挤不下?就一头一尾地码人,各朝一个方面,腿微弯,屁股就刚好嵌合成不漏一丝缝的整体。如果哪个的狗脑壳伸出了界河,就要遭脚踢,这是“打楔子”。人肉的伸缩性大,所以每晚铺打完了,上面都要站在“界河”上弹墨线,直惨了,如果木匠锯子一路拉下去,绝不会伤着任何一顶头皮。
  老威:你们这是在装沙丁鱼罐筒吧?
  田洪:你说对了,人肉的味道蒸发上来,的确像臭鱼。所以,稍微会动脑筋的人,都要从毛贼堆里朝上奋斗。我奋斗了一个月,才从开水贼升为打手,专门管过手续和维持秩序。这手续人人必过,除非管理亲自出面打招呼。你想想,这传统的规矩我咋能破……
  老威:谁定下的规矩?
  田洪:我也不晓得。据老犯人说,自从盘古王开天地,神农尝五谷,牢里的规矩就有了。变了泥鳅你就只有在泥巴里翻,不朝上就朝下,不朝左就朝右,总之你要尽量做最大最粗的那根泥鳅,搅得其它泥鳅瞎撵着你转。在外人上人,在内鳅上鳅,社会层面不同嘛。
  老威:这绕口令是什么意思?
  田洪:简单地说,即使我发善心想饶肥猪,也不行,规矩是铁打的,贼的眼睛是雪亮的。所以我二话不说,先纵起给他上五份“贝母肘子”,然后打出“菜单”,叫他点菜。
  老威:啥叫贝母肘子?啥叫菜单?
  田洪:贝母肘子就是用手拐纵起砸贼的背壳。一般先要问:“贼,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懂几?”如果回答:“懂四(事)”,贝母肘子就要上得粑些,下面的菜也要来得温柔些。我一见肥猪吓破了胆,就晓得不是道上的,也就懒得问。菜单以川菜为主,将近100种,明写着是美味佳肴,其实全部为整人的手段。四川人客气,朋友见面,老是请吃请喝,这种风俗引入牢里,就有了“点菜”一说。不知哪个烂秀才,还给菜单糊了个封皮,写上“民以食为天”几个大字,一翻面,才是正谱。分“家常菜类”和“工艺菜类”,计有贝母肘子、熊掌豆腐、油煎二面黄、猪拱嘴、猪下巴、润喉片、红烧牛鼻、磨豆腐、红烧里脊、锯子肉片、麻辣羊肉串、蹄花汤、炖团鱼、川味烟熏鸭、滚刀肉、大众排骨汤、宫爆肉丁、铁板回锅肉、麻婆豆腐、龟壳响皮汤、乌龟含情、松山缠丝兔……哎哟,我一口气背不下来。
  老威:四川人也太幽默了,画饼充饥到这个地步。
  田洪:啥子“画饼充饥”?全上真的。
  老威:我不信。
  田洪:你这种书呆子,我们房曾经进了一个,他自我介绍说是诗人。这太稀奇了,连老召都惊得从铺盖叠的虎皮交椅上站起来,提着裤子,围着他看了三圈。老召说:“诗人?写四言八句还是打油诗?虽说四川特产中有一样就是诗人,但是老子几十年都没亲眼见过。”诗人说:“我就是正儿八经的现代派诗人。”老召说:“你背几句来听听,把老子的心肝按摩舒服了,手续就过得温柔些。”诗人说:“你听不懂现代诗。” 老召说:
“那就古代诗。”诗人说:“古典诗太简单。”老召说:“你酸个鸡巴,老子就图个简单快活。”于是诗人运气提肛,挥起一只手用焦盐普通话朗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不料才酸完这两句,全房20多条烂贼打雷一般接上了火:“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反而把假诗人震懵了。
老召气得飞起一脚:“你妈卖逼!啥子破诗,三岁娃儿都会背,你拿这个来蒙老子!”诗人吓得惊抓抓地喊:“我还会背其它的!古典的现代的,随你挑!我能背100首以上……”但是已经没有机会了,老召说:“诗人辛苦,背诗背饿了,先给他上份猪拱嘴下酒。”我已守候多时,马上拿一双竹筷子夹他的上嘴唇,然后再夹下嘴唇。几个人把他按死在角角,由我和另外一个打手轮换夹了半个钟头,一份又青又肿的人造猪拱嘴就弄好了。诗人满身的口水、鼻涕、眼泪,嘴有半边砖头厚,除了哼哼,再也念不了诗。老召又说:“一份猪拱嘴咋个够呢?下酒菜嘛,再上份川味烟熏鸭。”这时诗人已吃了润喉片,喉管被铁砂掌砍了个包,想叫声音出不来,只有让我们剐了裤子,划火柴烧阴毛。一燃一大卷,看看要伤着肉了,急忙抓熄,淋点水,又烧。还剥开包皮,将龟头熏了,让这份烟熏鸭从外到里都焦而黑,并且透出熟鸭皮一般的油亮。老召说:“诗人生活讲究,所以菜也上得艺术点,不伤筋动骨。”
  老威:怎样才叫伤筋动骨?
  田洪:这次我判死,就伤筋动骨了。那肥猪180多斤,看上去像一座水塔,把上衣一扒,肥肉就直往下淌,他的胸毛还分叉。若在外面撞上,我都得闪远点,怕碰着黑道保镖了。在全舍房,就数打手容易出事,稍不留神,就整爆了。七班离值班室远,动静大点没关系,但要懂得啥子人上啥子菜。老召经常不直接发话,全由我拿捏火候,这样万一出事,他也好推。这次冤就冤在我错误地估计了肥猪,按堆头,他受几个“地震”都没问题,可他才吃了三份熊掌豆腐,脸就青了,身体顺墙朝下塌。我以为他装死狗,叫两毛贼架住,又上一份。他的眼皮一下子就上翻了。口里的白沫喷了出来,接着是鼻孔和耳门的血,止不住了。他爬在地板上乱抓,我们把他翻过来仰起,掐人中,喊报告。听说医院还没拢,就死在车上了。
  老威:啥子熊掌豆腐,这么厉害?
  田洪:其实就是武打里的“黑虎掏心”,让人贴着墙,一掌接一掌打他的胸口。我还捉摸这么大堆肉,非要地震几下才过瘾……
  老威:啥叫“地震”?
  田洪:让他变狗爬,再跃起抓住两人高的天窗铁条,收腹提腿朝下坐,踩塌那狗脊梁。我没想到肥猪有心脏病,乱整不得。
  老威:你把牢房变成屠宰场了,这些警察知道么?
  田洪: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七班是打击牢头狱霸的重点房。这次坐上面的判了三个,老召没发话,只判了五年,我不服!他整了那么多人,以前的旧账就不算啦?连我都被整惨了。你看,我脑壳上这大圈血珍珠,像孙悟空的紧箍咒。我刚过手续没几天,劲还没缓过来,老召就说我乱用手纸,给我上磨子豆腐。幸好不是小份,否则现在我就满口无牙,说话连风也关不住。
  老威:你头上这圈肉疙瘩就是“磨子豆腐”?
  田洪:对,这是大份。筷子头不断跺、跺,直到起一圈浸血的珍珠包,即用牙签一个个挑破,抹肥皂、盐巴止血。痛几天后,头箍烂成了溃疡,再挨个挤化脓的包。结疤了,就是永远的紧箍咒。小份磨子豆腐比这做工精细多了,也是用筷子头跺,门牙、尖牙和大牙,一颗颗地跺,哒哒哒好几个小时,牙血和口水牵着线直朝下坠,有时坠了一尺多长。这种整法开始不咋个疼,渐渐就加剧了,几天后,你会疼得受不了。一般牙疼吃点药,熬一熬就过去了;这种牙疼要持续到牙齿松动,摇摇欲坠。这脱牙的过程极其漫长,把人熬得啥都不想干了。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老威:亏你想得出来!
  田洪:这不是我发明的,菜单上的东西,还不是烂贼东一份西一份凑出来的,咋能算在我一个身上?我也是受害者……
  老威:你当受害者时,应该及时向政府反映情况。
  田洪:监有监规,贼有贼道,政府听汇报,还不是先叫老召出去,况且房中的毛贼已经被驯乖了,当一次叛徒甫志高,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老威:反抗是人的天性,咋会这样?
  田洪:反抗是野兽的天性,人的天性是忍耐。收审所是中转站,人人都晓得呆不久,何必惹事生非呢?封建社会,地主剥削农民几千年,抽筋剥皮、强占民女都玩过,还不是忍了过来?清朝逼着男人留女人的大辫子,大家也一忍几百年,难道几个月就忍不下去?其实菜点过了,你就昏天黑地做根懂事的泥鳅吧,灵醒一点,瞅准上头的心思……
  老威:你就是灵醒过头了,才走到这一步。
  田洪:打手是一个坎,可上可下,我栽了,我认,但我要一直上诉。就是死,也要把申诉信留几份给家里,黄泉路上太冷清,我非要把老召拉来做个伴,他的屁眼儿比我黑,关五年出来,还会祸害人。
  老威:法律讲证据,你是直接凶手。
  田洪:他的证据已转监了。某某厂有个姓任的工会主席,犯盗窃罪,进来没几天,肋骨就被他弄断了两根。他模仿法官审案,高高在上地吆喝一声,任贼就被一顿“大众排骨汤”整了上来。由于任贼拒不交待问题,他就亲自把他的脑壳塞进大马桶“看金鱼”。那么臭,任贼居然吊起脑壳打瞌睡,把老召气个闭门,就把他的裤子扒开,一颗又一颗朝屁眼里塞花生米,塞一颗,还用筷子捅两下,把任贼舒服得满头大汗,脖子一回比一回伸得长,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了。这种整法,地下党都受不了。还有某某,吃过老召的“炖团鱼”,一盅接一盅开水,浇屁股,把两块大肉都烫蜕皮了。坐不得,偏要你坐,还要你端端正正。如果哼了动了,又另外“点菜”。我也是证据,我的样子长得像农民,所以手续过得狠,上了四菜一汤。一份松山缠丝兔,差点把人弄废了。你想,麻线从每根手指头密密匝匝地缠上来,一直绕到膀子,十来分钟,线就完全陷进肉里。我两条胳膊都失血得冰凉、麻痹,好久都没完全恢复。这是大份,小份是缠鸡巴,软时开始缠,然后搓硬,把人痛死。我敢说,随便把哪个毛贼脱光,都能看出点没点菜,但是,毛贼们都不敢出面。
  老威:老召这么厉害?翻了天!
  田洪:政府已经把老召转了房,号召大家揭发牢头狱霸,大会也开了,领导还讲了话。我们都被上了七十多斤的重镣。但这是中转站,人心散,即使检举,也是鸡毛蒜皮。哪个贼不清楚?这是下鬼门关,不死扒层皮,平平安安地出去了,还得烧柱高香。
  老威:你不判死,也不会检举吧?
  田洪:会,这是态度。骂人啦,政府已经处罚过的打架啦,等等。但菜单是传家宝,不会交。即使被查出来了,交了,也要多留几份底子。
  老威:讲讲你在监房是怎样“奋斗”的?
  田洪:我进房两个多月,从最底层的马桶贼开始,经过地板贼、洗衣贼、毛贼长到开水贼。又努力干了个把月,才正式跃龙门,跨入打手。铺位虽不是上面,可已经是迎门的第一位,行头与老七差不多。如果上面再走一个,我就升为老七了。
  老威:这等级是谁定的?
  田洪:大社会,小监狱,当然是外头有啥,里头就有啥。马桶贼的天职就是倒大马桶,每次放风,铁栅一开,马桶就得先出门。除了一天两次倒桶,马桶贼的另一天职就是不分昼夜地站厕所,只要有上面的拉屎,就得两人肩并肩,组成围墙挡在前头。如遇习惯蹲便的,还得把他抬上半人高的大马桶,待他蹲稳了,才转身挺立以肩头充当厕所扶手。与社会上一样,只要干的工作下贱,你的地位肯定就下贱,马桶贼没铺位,无论天气冷热,两人都一左一右抱桶睡。不怕你笑,马桶贼拉屎从不揩屁股。
  老威:没纸?
  田洪:有纸也不准用。在房里,手纸也有等级。老召,最高级的香水餐巾纸,我想百万富翁也不会在屁眼儿上这样浪费;上面的,高级卷筒纸;打手、管事和闲人,草纸;众毛贼,包装纸、字纸及五花八门的纸;地板贼,废纸;轮到马桶贼,当然就不用纸了。
  老威:你在每个等级都干过,可谓五毒俱全了。
  田洪:马桶贼才干一周,我就擦地板了,随时有可能涨水,换一泼贼你就成老贼了。我力气大,劳教过,所以会拿捏、舒背(按摩)。开水贼除了打开水,就干捶腿舒背的活儿。老召迟迟不升我,就因为我把他搞得舒服。有一回,我给他正捶得欢,墙外有女娃子说话的声音,嗲声嗲气挺性感,把他的鸡巴都听硬了。他让我给他搓,这下不可开交,上面七个人都脱了裤子让人搓。老召胀得不行,说就差那股向里戳的劲。我咬咬牙,豁了出去。我咬着他那玩意抽了几口,浆就卜地喷了,真他妈恶心,又不敢吐,只得硬吞了下去。老召坐起来,赏了我大半截红塔山。这是个信号,我晓得我熬到头了。因为在牢里,上面发烟也有讲究,一般性的立功,只赏烟屁股,吸两口就完事。如果把上面的马屁拍得顺,烟屁股就越赏越长,但最多不会超过半支。这次我得到大半截,意思是该升级了。
  老威:你还感恩戴德?真他妈够卑鄙。
  田洪:你也骂人?
  老威:我听不下去了。但愿明天早晨醒来,我能忘记这一切。
  田洪:我还指望你帮我寄几份申诉书呢。我一定把老召拉下黄泉!明年清明,你就等着烧两个人的纸吧。
32吃人案件
  采访缘起:2002年6月28日下午,星期六,我与妻子搭长途客车去崇庆县九龙沟躲避酷热,黄昏在沟头红纸村某农家大院投宿时,认识了山野散步归来的郑大军先生。
  郑老72岁,原籍河北,宽身板,亮嗓音,一望便知颇有来历。他是县团级离休干部,但目前已习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当其回首几十年前,自己初涉仕途,任县委下乡工作组组长的历史,不禁悲从中来,几番欲潸然涕下,“大冤案啊,”他叹道,“饿死几千万人,可至今没个正式的交代。”(以下,郑:郑大军;威:老威)
  威:老人家好逍遥!
  郑:穿了一辈子制服,再不逍遥一点,黄土就埋齐脖子根了。告诉你年轻人,我从领导岗位退下来已十年,每年都要来这回龙沟,找一农家乐(接待外来客的农家院子,包吃住,月费约450元人民币——老威注),避暑几个月,连世界观都住变了。
  威:除了党报,现在可没人在乎世界观了。您以前做啥工作?
  郑:四八年参军打老蒋,五零年转业到地方,搞土改,学文化,从此步入仕途。算啦,提这些老皇历没意思,而今无官无职一身轻,正好为自己活两天。
  威:率性而为?难得难得。
  郑:年轻人,你的马屁拍得肤浅,五、六十年代过来的人,有几个能“率性而为”?1959年庐山会议,上千万共产党员中也只有一个彭德怀“率性而为”,上书毛主席,反映真实情况,“为人民鼓而呼”,其下场如何?相比之下,我这种多如牛毛的县团级芝麻官算个屁。
  威:您算个屁,我就只能算个跟屁虫,嘿嘿,扯个笑话。老人家,彭德怀的冤案早已昭雪,而今,造成三年大饥荒的不是天灾是人祸,已不再属于国家机密……
  郑:党对不起农民啊,和平时期,比世界大战死的人都多,可至今没有给人民一个正式的交待。
  威:我是1958年大跃进出生的,60年春天饿出水肿病,差点都没命了。您当时呢?
  郑:58年我26岁,是××县委农村工作组的副组长,在放卫星的第一线——东阳公社二大队蹲点,检验大跃进的成果。当时,反右斗争刚刚结束,中苏关系即将破裂,毛主席、党中央认识到,中国必须独立自主,以自己的方式在短期内完成初、高级社会主义过渡。形式逼人,共产风在上下一心的运动激情中越刮越猛,终于不可收拾。放卫星成为时代潮流,各行各业,钢铁卫星,轰麻雀、拍苍蝇的除四害卫星,诗歌卫星,犹为恐怖的是粮食卫星。我蹲点的地方属丘陵地带,田地肥沃,风调雨顺,盛产水稻、小麦和玉米,兼产豆类、红苕,本来算传统富庶之乡,可共产风一刮,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人类在造假方面的想象力是无穷的,比如上面一推广“合理密植”创高产,那些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们因怕戴“保守落后”的帽子,竟当着参观团的面,把秧苗象开大会一般热热闹闹地密插。小麦、玉米也如法炮制,结果青苗倒满眼绿,就是季节到了不抽穗、灌浆。那时候,只要敢吹牛,一不小心就上报纸,还配大幅图片,紧接着,各级检查参观团如潮水般涌来,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亩产上万、几万”的示范田,赞不绝口。所谓示范田就是把山上沟边的几十亩水稻连夜抢收,并移植到大路旁的一亩田内,那光景真是密不透风,记者把娃娃抱上去拍照,谷穗竟丝纹不动。58年秋,“钢铁元帅”升帐,“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达到白热化。男女老幼都上山,不是秋收,而是砍树、捡矿石。当地从古至今都没听说过铁矿,乱捡回来的黑石头,与挨门挨户搜缴的锅碗瓢盆,甚至锅铲、火钳、门扣、门环一起投入土法上马的小高炉,没日没夜地架柴禾狂熬一气,最终炼出了嵌着些碎矿石块的废铁疙瘩。造孽呵,山砍秃了,庄稼烂了,颗粒无收,连苞谷杆也被秋雨给泡垮了。面对冬天,发高烧的社员们冷下来,日子没法过了。
  威:往年存的余粮呢?
  郑:大办公共食堂时征用了,一平二调嘛。
  威:一平二调?
  郑:就是以公社为单位,实行全面的平均分配,无偿调拨生产队和社员个人的任何财产,为彻底铲除私有制,走向人类大同铺平道路。说得简单些,就是一切归集体。每家的灶台都拆了,碗筷也上缴了,因为有了公共食堂,有了社会主义大家庭,小家庭就不用开伙,否则违法。猪、羊、鸡、鸭统统进了集体的笼圈,有的社员甚至从家徒四壁中搬出来,住集体茅棚,好让人民政府放心。开头几天食堂还挺红火,大锅饭嘛。我们工作组一进食堂门,大伙就全体起立,放下饭碗鼓掌,并齐唱《社会主义好》。我问:“伙食好么?”大伙回答:“好!”我又问:
  “吃得饱么?”大伙更响亮地回答:“饱!”此时,有个豁嘴老头还出场打了一段赞美快板,大意是从今以后不靠天,不靠地,只靠共产党端碗了。
  我们在大队党支书的陪同下检查了厨房和每张饭桌,红苕稀饭敞开供应,玉米窝头在笼屉里堆成小山。我惊讶地问:“这也敞开吃?”支书回答:“无论大人、娃儿,每人限吃四个。”我说:“这窝头足有三两吧?小孩没撑着?”支书说:“农村娃儿撑不着,蹦两蹦肚子就瘪了。”我厉声批评说:“要有计划,不能浪费!”支书连连称是。由于准吃不准揣,农民们顿顿死撑,稀饭锅里的红苕没人舀,窝头皮满地扔。
  大队干部五、六人簇拥着我们进小饭厅,桌子上已摆好两脸盆红烧肥肠和回锅肉。我问:“这是咋回事?”支书答:“前天公社批准杀猪,经支部研究决定,留了些下来慰问工作组,这也是社员们的一番心意。”
  我和其他同志都拒绝搞特殊化,命令把肥肠和肉加菜烩了一锅,在晚餐时按人头分给社员。那年头,我们常下乡,对农村干部的阳奉阴违深有体会,但时代风气如此,谁不识时务,就要犯错误,所以没人对公共食堂的浪费现象提出异议。
  直到两年后,我率领整风整社工作组一行四人,进驻同一地方,落实《十二条》(即1960年11月3日由中共中央发出的《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的紧急指示信》,共十二条,文件的核心是要求全党以最大的努力纠正1958年以来在农村刮起的共产风,彻底清理“一平二调”——老威注),才发觉其后果的严重性。
  曾经风光一时的公共食堂一派破败,靠厨房的隔墙已经打掉,以增加伙食的透明度。上百号社员排着长队,捧着碗,有气无力地绕着砌在地上的大灶台绕圈,领取一勺照得见人影子的午饭。这是将政府救济的陈谷子连壳带米碾细,再下锅狠熬出来的糠米粥。后来了解到,是因为工作组大驾光临,大伙方能领到如此“见米”的上等货色,若在平时,一日三餐清水煮红苕,一人两小砣;或者清水野菜,撒几把珍贵的米糠进去搅匀,如果再撒一把老玉米或干豌豆,那就近乎奢侈了。
  我们四个人躲在门外,观察了好一阵,组员老王示意大队支书不要声张。桌子、板凳都失踪了,人们领了饭,迫不及待往嘴里倒,却没有一个人被滚烫的粥伤着。队伍继续移动,除了勺碰碗的声音,一切都显得空荡荡的。终于,所有的人都坐了下来,围成九个圈子,有一半以上的人在舔碗,非常专心,仿佛要把已经透亮的碗舔穿。没舔碗的直喘气,似乎开饭是体力活儿。我们呆了,不禁面面相觑,作为党的干部,我们深为自己没有被饿垮的身子骨羞愧!
  趁我们发楞,大队支书却按捺不住提步进门,大吼一声:“欢迎工作组同志!”
  于是全体起立鼓掌。我们只得露面,招呼大伙。不料社员们却有节奏地边鼓掌边背诵:“公共食堂好,人人吃得饱,感谢毛主席,感谢党领导!”一连背诵三遍,就有五、六个人因元气消耗过度,倒地昏厥过去。我忙叫救人,老王掏出临出发前带的一封压缩饼干,泡在开水碗里捣散,依次灌了。
  当晚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传达《十二条》,并当众宣布将“一平二调”中擅自调拨的私人财产归还原主,许多社员激动得流下了热泪。老贫民牛东山说:“终于可以死在自己屋顶下了。”而大队、生产队两级干部都阴着脸,没一个吱声。散会后,大队支书埋怨说:“现在才来纠正共产风,意义已经不大,因为这两年大伙偷的偷,拿的拿,集体财产都搞光了,连米糠缸子也给砸了。大河断流小河干,住在自家屋顶下有啥用,瓦又不能吃。”我批评了这种悲观情绪,大队支书顶撞说:“凭共产党的良心,我这个书记没有亏待社员,除了上面领导视察时陪点吃喝,我没有搞明显的等级。饿死的社员一年比一年多,我不难受么?可后山的五大队咋样?都吃人了……”
  我们大吃一惊,我打断他的话:“不要乱讲,要负责任哟。”大队支书把胸脯擂得崩崩响:“百分之百负责任!我闺女前天逃回娘家来,说她们生产队几岁的女娃儿快叫吃光了。”
  事关重大,当机立断,我派老王连夜赶回县委汇报,我则立即去后山五大队,把最新“敌情”通报派住那儿的工作组刘、聂、姜三同志,他们还被蒙在鼓里!
  通过细致而艰难的调查,东阳五大队第一生产队人吃人的内幕终于揭开:全队共82户491口,仅在1959年12月至1960年11月期间,就虐杀并吃掉7岁以下的女童48名,占全队同一年龄线出生女童人数的百分之九十,百分之八十三的家庭有吃人史。
  最早发现吃人的是生产队会计王解放,据他供述,1959年底,公共食堂无粮下锅,经常“变相断炊”。所谓“变相断炊”,即灶房只敞开供应白开水,而把从社员的牙缝里强制节余的渡春荒救命粮扣下来,供党员干部们夜半三更时享用。因为“群众垮了干部不能垮,否则就失去了革命的主心骨”。
  按当时的政策,公共食堂之外的私自开伙属违法行为,所以干部们半夜填了肚子,还肩负着巡逻的重任,要保证家家房顶不冒烟——如此“坚壁清野”持续了一年余,而唯一的熟食来源公共食堂又名存实亡,广大群众只好放弃生产自救,满山疯转,捞着啥吃啥。树叶、树枝、草根、野菜、地菌,后来连整张草皮也争相恐后地铲回家。
  觅食中毒的青壮年居多,口吐白沫,面带土色,有的咽气时还发出“哞哞”牛叫。连蚯蚓和地蚕也成了稀罕美味。四川乡村四、五十岁以上的社员,普遍尝过观音土(有的地方叫白鳝泥,一种有光泽的白色黏土),饿疯了的人们在生死关头用它充饥,一撮泥一口水,两眼翻白地仰脖数次,肚皮就沉甸甸的,并且越来越沉,终于,饿转化成痛。当人们抱着肚子,倒地打滚、痉挛,有效的救治方法就是灌服超量泻药:生菜油,桐油,最厉害的是含毒的蓖麻油,化泥的同时也化胃肠粘膜,令你最终走向胀死的反面——泻死。尽管如此,观音土仍是宝物,它带腥甜味,进口感觉似乎比锯齿草还要好些。
  所以人们掏泥把山都掏亮了——王解放说——人吃人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开始的。
  他说:“那晚轮到我和出纳、保管巡逻,已是下半夜,我们沿着村子转了一大圈,肚皮又瘪了。出纳说:这餐加的,屙泡尿就不行了。我说:你吃了四个玉米窝头,咋不行了?出纳说:没油荤,吃多少都不顶事。保管说:你等着吧,到了共产主义,让你一天吃一头猪。出纳说:
  你现在就变成猪,让我啃一口。我说:莫开这种没觉悟的玩笑,想想普通社员咋过的?
  “于是三人都不吭气了。那晚下了入冬的头一场雪,月亮钻出云层,照着雪地,格外晃眼睛。保管突然说:我看见冒烟了。我和出纳正揣着手,准备回家呢。保管又说:他妈吃了豹子胆!
  “我们一下来了精神,就趴在一堵山墙后面仔细观察,果然有几丝淡烟兜着圈儿顺风斜飘。队里的情况我了如指掌,可此刻却不敢相信这烟是从莫二娃屋顶冒出的,人家是老实巴交的贫农,家里八口人饿死了两口,也从来没有违犯过政策!
  “况且这年月有啥可煮的?
  “二娃家房前房后都是敞地,我们就迂回包抄,还匍匐前进了一会儿。我望见二娃婆娘蹲在屋檐下屙尿放风,大冷天也不怕冻掉屁股。没看出来呀,叮当响的穷棒棒也打饮食埋伏,阶级斗争太复杂了。
  “我们从后门撞入灶房,手电一打亮,莫二娃那一窝耗子就乱窜开了。我喊:不准动!保管举起鸟枪,朝天轰一炮,把房顶冲开个窟窿。
  惊慌之中,不晓得谁踩翻了地下正咕咕冒泡的盆,烫得我们直跳脚。汤泼进灶坑,激起一片水气,把屋里全弄雾了。点灯!我揪住莫二娃命令,这狗日的卜地瘫了。出纳摸出火柴,划燃马灯就地一照,顿时傻了。
  “在去年被掀掉的灶台原地,胆大包天的莫二娃又掘了口地灶,平时用石板扣着,要偷煮东西时才挪开——他这次煮的是自己的亲生幺女,3岁的树才妹。难怪这么大的油荤,嗅两下都穿鼻。当锅用的脸盆四周,到处是小拳头大的肉砣砣,出纳埋下腰,用筷子戳起一砣,热腾腾地举到灯前查看,差不多快熟了,人肉皮薄,一煮就蜷裹成诱人的一团,把个保管看得眼发绿,直吞口水。我急忙扯他衣角,叫寻根绳来捆莫二娃。话音没落,莫二娃嗷的一声,做了倒地门板,这畜牲抓了一砣好肉就塞口中,我估计是小腿肉,因为我们卡脖子撬开他的嘴时,那牙缝还嵌着竖条的瘦肉丝。既然做老子的开了虎口,这一窝野种就疯逑了,当我们的面,一人抢一砣肉啃。唉,我们三个人六只手,揪住这个溜了那个,莫二娃的老四,九岁的狗剩,边躲我们边撕肉吃,还把耗子一样尖的嘴壳戳进去,滋滋吮骨油。保管惹火了,就出屋借月光装了满枪管火药和铁砂子回来,抵住莫二娃,我按住将他捆了。待把这男女老幼五口绑成一串,押到大队时,天已大亮。
  “作为证据的碎骨头装了半背兜,头颅也在屋旁土坎挖了出来,空空的骨器,外无面皮,内无脑髓,作案手段真是残忍之极!大队支书怒不可遏,权充法官升堂,莫二娃一家却在阶沿下呜呜咽咽,叫起冤来。
  他说:树才妹生下来就缺奶,连米汤都没没喝饱过,好不容易熬到三岁,连路都走不稳,她命里只该活这么大。支书大吼:晓不晓得随便杀人,国法难容?莫二娃回答:与其饿死,不如让她提前咽气救全家。二娃婆娘磕头哭诉:我们全家都吞了观音土,没油荤过不去嘛,妈心疼的树才妹哟,下辈子投胎莫变人了。
  “莫二娃一家被扣押一天就释放了,大队干部们再三研究和权衡,决定为了官帽而压下这起吃人案。”
  威:人命关天,居然敢不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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