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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底层访谈录

老威(现代)
01胡风牢友张广天
  采访缘起:认识63岁的张广天纯属意外,但一回生,两回熟,幸好我在四川东北部某县的一个社会福利机构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否则就不会知道胡风曾有这么一个贼眉鼠眼的“牢友”。1992年隆冬的这次谈话有些随意,逮着什么说什么,同心理医生的路数相似。张广天太不像话了,对历史,对大文化人,居然不晓得敬畏,这大约是受转型期大众趣味的影响吧。所以,严肃的胡风研究者应该对这篇东西持批判态度。(以下,【威】:老威;【张】:
  张广天)
  【威】:你认识胡风吧?
  【张】:这些年已经有好几拨人打听过他的情况,是通过领导找来的,我不谈也得谈。今天你私下约我,是啥意思?你肯出点儿血么?三百块咋样?那么大的名人才值三百块。如今市场经济,我工资低,没办法。
  【威】:没办法?老张,你可是这里面响当当的人物。在监狱进进出出,顺带替犯人交封信,捎点熟食,还有港台的光屁股美女明信片。你的油水大了。
  【张】:还是内盘?不过,我现在是自由公民,你管得了么。我坐了20多年牢,又留监当了十来年工人,这辈子,监狱就是我的家。我在自己家里弄些小买卖,犯逑法。
  【威】:里面有台湾间谍,你也替他传信?
  【张】:我比警察更了解犯人。有的警察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几寸高,就晓得在我这儿要烟抽。当然罗,监规一条条订在那儿,该不该执行?该。但是劳改场所不是中转站,犯人进来,一住十几年,咋熬的?叫化子打手虫,穷欢呗。
  【威】:莫扯远了。我付一百元。
  【张】:你太抠了。
  【威】:这不算正式采访。老张,你晓不晓得,在监狱图书室有胡风的专柜?胡风夫人、胡风集团成员的种种回忆文章自不必说,还有他老先生的作品集,包括那封写给毛主席党中央的倒霉的三十万言书。这十几年,全国各地报刊发表有关胡风案件的文章,至少几百篇,我若真要搞研究,直接查资料就完了。找你嘛,不外乎就是吹吹闲牛。
  【张】:你倒是个爽快人。好,那一百元收下了,就摆摆龙门阵。你不能记录,我搜搜身,没录音机吧?失过脚的人,防人之心不可无,否则会影响我的饭碗。现在讲胡风,他坐牢的名字叫张光人,开玩笑时,大伙就喊“张光棍”。当时谁也没想到,他居然是我们这儿名气最大的犯人。当然,这儿也关过刘吉挺、张西挺两口子,四川省革委副主任;还关过二、三十个造反派头头。
  重庆八·一五的造反司令黄廉,至今还在一队当卫生员,他参加过抗美援朝,战场上练出来的顽固劲,牢坐了近20年,还保持着从毛主席他老人家那儿学来的读书做眉批的良好习惯。黄廉讲得最多的故事,就是他指挥手下把军舰开入长江口,向据守朝天门码头的“反到底”示威,结果码头上打炮,击中了军舰旁边的运猪船,猪满江逃窜,重庆人民因此断了一个月一人半斤的供应肉。
  【威】:张光人咋样了?
  【张】:我又扯远了。张光人长得牛高马大,比所有犯人都高一头。他是七几年从雅安苗溪茶场转来的,到底哪一年记不清了,大约是冬天。这座监狱很大,从大门进来,是干部的家属区;再过一道岗哨,就是劳改区了。左边有一条河沟,沿着河沟走,是铸造和磨砂车间;而右边一溜长坡,约两、三百米,通往深监重地。里头有八个队、两千多犯人。
  我当时在二队二组任学习组长。天刚擦黑,大红毛(劳改大组长)吹哨收监学习,教导员却站在楼上,叫我出去搬行李。我跟教导员一直走到二道岗,才接住张光人。有好几人护驾,军便服、蓝制服都有,连监狱政委都出动了。
  我骇得大气不敢出,猜想可能是大官犯了错误,起码省市一级。因为普通新犯都是自己跟政府进来,几道岗都得立正喊报告,待哨兵放行,才能通过。张光人虽然也懂立正报告,但那么大个子,声音比蚂蚁还小。张光人的行李就一个铺盖卷,一个网兜。里面装些洗漱用具、换洗衣裳、几本书。一群人都爬那溜长坡,张光人在中间,看起比我们高出半截,大脑壳大眼睛秃脑门,一望就知有来头。遗憾的是衣冠不整,帽子小,外衣扣子掉了两颗,就用一根鸡肠带拦腰一捆。那风又硬又猛,从坡上一阵阵刮下来,张光人的衣领被灌风,边爬坡边咳嗽。唉,太凄凉了。
  后来,张光人就分到2组。政府找我单独谈话,要求我密切注意他的一举一动,随时汇报,还说如果干得出色,就记功减刑。犯人哪听得这个?我的神经都绷紧了,心里盼望他在我假睡的时候自杀,被我及时制止,那起码减个一年半。那时的监舍一溜红砖平房,前面有球场大的放风坝,从放风坝上几梯,就是食堂。一个院两百多号人,算大队。我们的监舍主要是水泥通铺,排排躺十几个。我睡最里头,靠着桌子,我安排张光人睡我旁边,接着是生产组长。
  第一次学习,我向大家介绍新同改张光人,并传达政府训令:不准私下盘问,串通案情。然后才例行公事地总结当日劳改表现,最后学报纸。大家发言时,我吩咐张光人做记录。他在灯下眯着近视眼,脑壳习惯性地下磕,极其认真。
  过去这项工作由我做,张光人来我就轻松了。你晓得,过去的运动多,今天批这个,明天斗那个,连《水浒》里的叛徒宋江也揪出来批。把孔夫子和林副主席绑在一块,挖祖坟挖出超水平了。大家发言老一套,路数跟着报纸文章走,只要把上次运动的坏蛋换成这次运动的坏蛋就行了。坐牢三件宝:劳动、发言、耳朵好。天天学习操练嘴皮功,结巴也口若悬河了——因为不发言过不了关。自从有了张光人,我们组的学习记录精彩多了,同一句表态话,他能翻出许多花样,篇篇不重复,这是真功夫。
  【威】:对于大批评家胡风,这算小菜一碟吧。
  【张】:我多次口头表扬他,可他谦虚,说是写检讨练出来的。我不敢多问。那年头,文人倒霉,即使没犯啥事,也能随手给自己列出十条八件“罪状”,更别说这种专吃笔墨饭的。他的本事也就这么一点点,而我花的功夫太大了。学习完十点钟,值班政府点名收监,挂上大锁,犯人各就各位躺倒。可张光人块头大,要多占半个铺。我吆喝大家往后挪,生产组长杀人前当过兵,看不惯文人,就悄悄用手拐捣他。张光人夜里失眠,死鱼眼球定在一个地方,而其他人劳累一天,一沾床就死。我也困,但不敢睡死。好在张光人翻身的动静大,总能惊醒我。
  开头我见他夜夜失眠,以为有心事。文人有心事,特麻烦,他不一打架二不闹监,而是趁你迷糊时抹脖子。我向政府汇报,才晓得张光人前列腺有问题。他害怕睡死了尿床,招人笑话,就憋着。实在憋不住,只好翻身起夜。张光人的确上了年纪,每次解手都磕磕绊绊,一会是洗脸桶,一会儿是小方凳,一会儿又是劳保胶鞋。夜深人静,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何况他弄出的响动?好几个犯人都惊得从铺上弹坐起来,懵懵懂懂,以为开工了。便桶在门背后,张光人在桶前磨蹭许久,才挣扎着挤出两小股尿。监舍起夜的规矩是,屙尿不出声响,而张光人不管这些,他屙尿不冲桶壁,直通通下去。咕咕咕,隔好一阵,你都眯眼了,又是咕咕咕,那出水的动静,能把你吓出心脏病。我默算估计,他小便一次费时7分钟,也有超常规发挥,达10分钟。有一次,一刻钟还没回铺,我探头侦察,发觉他的脑袋抵着墙,我急忙起身,却听见他的牙咬得嘎嘎响。我把他扶回来,他却犟着不肯上铺,我一松手,他又赶向便桶。唉,我看桶里不是尿,而是迷魂药!
  【威】:张光人与你们一起出工么?
  【张】:他留在院里干些手工活,守守监舍。每次我们收工回来,都见他腰间扎着绳子,双手抄在棉袄袖子里,定定地望天。他从来不与普通犯人搭话,醒着的时候还不如梦里说的话多。真的,后来大家对他习惯了,他起夜也有了规律。开春时,他居然胖了些。可是,在一群刑事犯中间,他肯定憋坏了,脑子有毛病了。不管刮风下雨,他能在院坝上一站几个钟头,像在等天上的什么东西掉下来。听队里的卫生员悄悄讲,张光人在和毛主席说话。他说:“毛主席,我没反对过你,心都可以掏出来看。毛主席,你受蒙蔽了,但是我认……这辈子完了!”他还骂落在身上的雪:“这些鬼!不要来抓我,我整不死!”卫生员说张光人的泪大颗大颗地流,不晓得受了啥冤枉?
  有天夜里,我被一阵磕牙惊醒了,抬头却见张光人站在地下,望着后窗外发楞。我也瞟了一眼窗外,感到阴风惨惨的,我顿时起了身鸡皮疙瘩。你不晓得,这座大监狱在解放前是坟山,分好几块,墓碑东倒西歪的。有的死人连个坑都没有,就地掀几铲土,就算埋了。这儿流行过瘟病,还有灾荒。据老的犯人说,因为这儿的坟太多,把山丘都掏空了,旧的和新的,几十年前和几十年后的墓道,经常通在一处。解放后,人民政府做好事,改造旧城,顺带把城郊的坟山推平填实,依山势建了监狱。在这里关过的犯人,都做过死鬼上身的梦。一般都是又哭又叫,控诉我们占了他们的窝。我还在梦里和游魂野鬼对骂,我说我又不想占你的窝,是别人要关我进来,有逑法。
  【威】:张光人咋样了?
  【张】:他被鬼迷住了,他说看见了鬼,从最黑的地方划一条船,来接他回去。他说他不迷信,但这辈子只有阎王来给自己平反了。他自言自语的时候太可怕了,有个鬼在脑壳里,透过眼睛看外面。前几天,二队有个反革命半夜从上铺翻下来,把脚脖子歪了。他梦见一个秃脑门的胖大老头推他,骂他霸占铺位,我一听就晓得张光人回来了,他那个铺位过去是人家的,虽然牢房改建了,但位置没变。唉,我又乱扯了。总之,那个晚上我吓得要命,急忙报告了值班政府,管理叫来狱医,给了几片安定,张光人才踏实了。这事过去没几天,张光人就搬走了。
  【威】:搬到哪儿去了?
  【张】:严管队的单间牢房,关的都是有级别的人物。里面有小灶,有卧室和放风间。生活条件很好,就是太孤独,与外界完全隔绝,据说每天早上从巴掌大的窗口发一份《人民日报》。如果上面有不利于改造的文章,也要剪下来。
  【威】:《人民日报》也开天窗?
  【张】:单间关的都是高级文化人,脑子特别好使,有时凭一字一句,或一个先后排名,就能分析出形势的变化,所以发放的《人民日报》也要经过严密的检查。
  【威】:张光人搬走你没感到遗憾?
  【张】:啥遗憾?
  【威】:你没减刑吧?
  【张】:减刑是政府的事,犯人嘛,顺其自然地坐牢吧。我一个村小老师,就这点能耐,哪吃得住张光人?他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威】:你刚才说的我看也没什么,张光人内心痛苦,把自己折磨疯了,他也没惹谁。
  【张】:他闯过祸呢。有一回,他把大伙的饭给弄倒了。
  【威】:咋回事?
  【张】:队里犯人开饭都以组为单位,每组挑出两个人上伙房,一个领饭,一个领汤,而大伙拉开圆圈,蹲在院坝里等候。领饭两人一搭,一个星期一轮换。那次恰好转到我与张光人,我点清数,把钵饭码进木条筐里,才让他端走,我随后提汤桶。寒冬腊月,才5点多钟,天就擦黑了,我一再叮嘱老头注意脚下滑,却不料他下石阶时,真卜地一声滑了下去,栽得半天爬不起来。
  钵饭满院坝滚,大伙马蜂窝一样炸了,四处去撵。天刚下了些雨,院里汤汤水水的,钵儿轮着没翻当然好,可有两钵滚着滚着就扣在稀泥里了,一起上来,白饭都浸成黑饭了。还有一钵朝前疯滚,一直进了阴沟,那是特等钵,有半斤,是铸造工吃的,所以组里的李二娃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抓了两把稀泥,还没按着。这咋办?伙房蒸饭都是一人一钵,计划好了的。李二娃哇哇大哭,并二话没说,捡起张光人那钵就啃。那两个吃泥饭的,冲着张光人骂开了。
  大伙劳累了一天,腰都直不起来了,饭是命根子呵。我放下桶,还没来得及拉,已经有两、三个人闪过去,揪住张光人就打。那老头护住脑壳,浑身泥透了,仍没吭一声,直到有一脚踩中了腰子,他才忍不住呻唤起来。
  政府出面,把打人者关了禁闭。说实话,我当时一点没同情张光人。真是个废物,就那么两梯石阶,也没站稳。伙食本来就不好,万一饭钵全滚进阴沟,大伙就只能挨饿。那是文革当中,外面搞运动,不搞生产,老百姓都凭票购买半斤肉半斤油,26斤半米,还要搭粗粮,更别提牢里。我们常被饿醒,清口水一股一股朝上冒。
  【威】:你们这帮人也真是禽兽,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一个老人。
  【张】:只要有吃的,你骂什么都成。如果没有政府管着,我们早把张光人分吃了。依我说,政府对张光人还是比较特殊,生怕他出事,据说他住单间时,他夫人还来陪过。我们呢,只有成群结队趴在后窗打望,看几层墙外有没有女人经过。我是饿了好多年了。
  【威】:人家张光人是冤案,是中国数一数二的知识分子,你们呢,永远脱不了罪犯的皮,岂能与他比?
  【张】:管他外面有多大的本事,一进这里,都是罪犯。监狱到处都写着:“你是谁?你到了什么地方?你来干什么?”
  【威】:我与你扯不清。你知道这监狱图书室为啥要弄胡风专柜?因为你们的政委是文化人,他说胡风是在这儿关疯的,这是监狱的耻辱。
  【张】:胡风就这么厉害?
  【威】:这儿就因为关过胡风而名扬四海,不过,不是监狱的错。执行机关嘛,在那种特定的历史环境里,也只能这么管理。
  【张】:对,在犯人眼里,他是政府的重点保护对象,稍微犯点事也不会受罚。有一次,张光人把伙房打的浆糊偷吃了好多,那是用来刷标语的。在这之前,他趁做手工活,偷吃过很多浆糊,在犯人里都传开了。如果这事犯在其他人身上,早上纲上线,与阶级斗争挂钩了;可对他,政府还是睁只眼闭只眼。有人告状,管理还解释:张光人个头大,比小个子饿得快。的确,张光人的饭量比一般人要大些,好象在我们组他从没吃饱过。
  【威】:你其它还晓得啥事?
  【张】:一时想不起来了,我和他相处近两年吧,彼此谈不上啥交情。他是文豪,书上写着,特别犟,哪怕憋疯也不拐弯;我呢,小爬虫一个,莫说狗洞,耗子洞也钻。现在看来,他瞧不起我们这种人是应该的。张光人给我总的印象,就是另一个星球上的人,苦难是身外之物,哪怕突然枪毙他,依然是慢吞吞的。我们监舍耗子特别多,啃衣服,有时缺油荤,还啃人的脚趾头。张光人的脚趾头就被啃过,他坐起来,从被子下翻开脚,一点一点挤出咬口的坏血,又继续躺下睡。这种定力,一般人达不到。即使我个组长遭咬,也是惊爪爪地叫,还要满舍撵一阵才罢休。至于他后来的疯,那是我们理解不了的。这里私下说,政府也理解不了。犹如飞碟,见得再多,也不晓得那是啥东西。
02嫖客唐东升
  采访缘起:老唐是我80年代的文学朋友,而今做了书商,为了生意应酬,染上了嫖瘾。1995年8月1日夜,我与一些熟人,被招待进成都高新区的一家夜总会,本想借机采访嫖客,不料迎头撞上老唐。我与老唐八年没见了,在这种场合重逢,哈哈一笑,都把对方当成了嫖客。这再好不过,访问顺利进行。老唐比我大两岁,生活中一惯好为人师,这一次我似乎又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老威:这不是老唐么?没想到在这种场合撞见你。
  唐东升:咋没想到?你不是也到这种场合来了吗?
  老威:嘿嘿,你把我反问住了。是的是的,这两年我啥地方都有兴趣,像条猎狗,见洞就钻。你别误会,在我的印象中,你是个很正统的书生,模范丈夫。朋友们都私下里议论说,你的老婆挺有福气。
  唐东升:你可千万别捅到我老婆哪儿去。
  老威:怕了?
  唐东升:有点。
  老威:怕还嫖?
  唐东升:入了夜总会的门,我就不是从前你在单位上见到的那个一板一眼的老唐了。现在,我下岗了,做图书批发生意,也算发了点小财。做生意嘛,免不了应酬。而今吃喝平常事,关系深的客户,还得招待人嫖。最先是人家招待我,要包间,要小姐,弄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你知道,我把家庭看得重,老婆跟我吃过不少苦,我就是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才经商的。可是换一种场合,我这人人称赞的美德就成了笑柄,一个男人,连陌生女人的屁股都没摸过,也太苍白了点。40岁以前,我的确只与我老婆睡过觉。
  老威:第一次要小姐的感觉怎样?
  唐东升:一场虚惊,小姐一进来就与我挨得紧紧的,把我逼到死角,说话都结巴了。小姐提议点歌,我唱不了卡拉OK那种节奏的歌,跳舞呢,当然更不会。真的枉为人生。看身边的人个个搂着小姐,啥动作都做,我怀疑是在做梦呢,若是十多年前,早被抓进牢里了,中国的变化也真大。我的朋友们都劝,老唐,你就把这儿当作自由市场买东西嘛,按质论价。我反驳说,什么买东西?这是大活人嘛。逗得嫖客和小姐都轰堂大笑。陪我的小姐说,没错,这是做生意。后来,朋友们为了我,都没开房间过夜,搞得我不好意思,觉得欠了人家的情。再后来,一帮朋友到都江堰的龙池风景区,那儿的小姐质优价廉,我一沾上手,就觉得另外一个自由天地打开了,什么家庭、责任、道德、传统,全他妈是反人性的。通过嫖,我也把自己的“丑恶面目”认清了。原来我前半生是在虚幻的道德约束中慢性自杀。
  老威:你这是用自己的现在否定过去,其实哪一种生存方式更好,你也没想得清楚。
  唐东升:你在玩哲学,而我是在体验。
  老威:都谈不上,因为中国人缺乏宗教背景,哲学或体验就显得特别世俗。文化大革命只能算邪教,那时中国民众都将自己的性本能转移到偶像崇拜上,这是49年以来的极端理想主义的顶峰,它在消灭文化的同时也创造了消灭性病的旷世奇迹。而改革开放以来,民众的道德水准在物欲的刺激下,直线下滑到动物现实主义,似乎每个人都醒悟了,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多好东西没享受!
  唐东升:一点不错,爱领袖不如爱自己,这也是文革反思结论之一。如果人人都爱自己,社会就进步了,因为愚弄不了谁。以前通奸,破坏军婚都是挺严重的罪,现在去留自便。再加上有明的暗的三陪小姐,解决问题方便。有钱啥不能干,何必要惹麻烦?原先我以为小姐们都是因为贫困,因为种种难言之隐,被迫从事卖淫,后来才知道,这也是工作。我第一次嫖的是一位隆昌乡下姑娘,虽然做作,但还是尽职尽责,在旅游旺季,她一个月要接一百多位客。我问她为什么进成都干这个?她回答:我喜欢这个,我感激成都人民,他们让我发财,要不,我将一辈子窝在乡下。”她还说她喜欢边干活边聊天,那样挺起兴。情绪一旦调动起来,既舒服了身体,又赚了钱,还深入了解了男性世界。做小姐的只要心细,就能从一百个男人中尝到一百种滋味,当然不会全是快活。不快活的时候也要强作欢颜。这样逆来顺受地搞几年,攒足钱,就可隐瞒历史,安装人工处女膜,嫁个好老公。我要用千锤百炼的本事把老公伺候舒服,让他天天都围着我转。国外不是讲究试婚么?当小姐就是试婚。
  老威:这小姐的心眼不坏。
  唐东升:岂止不坏,简直是贤妻良母的料,我敢说,做过三陪的一旦从良,温柔劲绝不下于纯情淑女。我和老婆的感情是邻里公认的,结婚前信誓旦旦就别提了,成家后也知冷知热,挑不出毛病。但这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肯定有问题。我们的性生活是计划经济的产物,按步就班的公式。先摸哪儿,后摸哪儿,哪儿有块疤,哪儿有颗痣,我都滚瓜烂熟。稍微要创点新,也得提前商量。而且互相都知根知底,象长期周旋的两个间谍,一方翘屁股,另一方就能猜中这家伙将放那门子的屁。我心里把老婆叫“诰命夫人”,皇上赐了牌坊的。老威:你就不能多读读《家庭医生》,夫妇共同改善性生活。当然,看些一级毛片,掉换掉换性交姿式也很必要,这是科学,不是淫荡。
  唐东升:哪能教老婆这些?万一她把种种招数反过来回敬老公怎么办?她身体比我好,我就怕她性心理觉醒。
  老威:你是内外交困吧?40多岁的人了,注意身子骨。
  唐东升:我有伟哥,走私进来也得200元一颗。伟哥的发明是对人类私生活质量的提升,它的意义相当于人类首次发射宇宙飞船。它不象其它春药,强烈刺激器官,过度地消耗体能,而是调节人的身心,增强活力和自信,它的药效能维持一个星期或更长时间,没有副作用。老威:你成了春药广告商了。那你的性能力靠药物支撑?
  唐东升:笑话,今年我才见到伟哥。今年以前,我仍然炮炮中靶,从不临阵脱逃。注意在调情时少喝酒,有的小姐职业道德差些,拼命灌客人酒,以此可以偷懒。享受生活得保持清醒,自由支配身体的每一部分,否则,就不叫享受生活。另外,接触前多搓搓自己的大腿根和脚心,向天空打几下空拳。这是在激励斗志的同时,向小姐示威。
  老威:骇住对方了吗?
  唐东升:活跃气氛而己。小姐见我这样,不是笑,就是做出一幅惊恐万状的样子,双臂紧夹护胸,如剥掉了羽毛的麻雀。当然,笑、恐慌、哭都能让我起兴,至少不象“诰命夫人”,在床中央坚如磐石。接着,我一上身小姐就陶醉得叫开了。叫春的水平也同身价有关,不能他妈的乱叫一气。几乎每个嫖客都喜欢让小姐吹箫,不是直通通地吹,而要卷舌头,发出啧啧的称赞声,吹得硬了,红红的枪管象要喷出火来,然后再歇一会儿,用冰镇矿泉水浸泡,吱的一声,铁匠在淬火呢,最后才是叮叮当当地打铁。让小姐在铁砧上翻,尽量做动作,多淬几次火。
  老威:你太折磨人了。
  唐东升:这是劳动,我做生意挣钱也不容易,消费就要优质服务。当然,碰见档次高的小姐,我也犯不着来这种“冰山烈火”。我在交配时,最怕别人赞美我的阳物,可有点文化的小姐一见,就大惊小怪地喊:“哎哟,先生!”接着就是“好大呀,我怕我受不了。”一听这类奉承,我就浑身酥麻,触电一般抖,没抽动几下就必射无疑。
  老威:你在外面乱搞,你老婆就没察觉?
  唐东升:我老婆是人精,一见我周围那些生意朋友,就能猜出所谓应酬是些什么内容。一味否认,抵赖肯定不行,久走夜路必撞鬼。比如老婆问:“今夜到哪儿谈生意?”你不能吱吱吾吾回答“在茶楼”“在某某馆子”“在某某家里”,否则她进一步追问,你就穷途未路了。你要大大方方地说:“在夜总会。”老婆又问:“请不请小姐?”你答:“大家都请,我也不能例外,放在一旁,当个摆设嘛。”“只是摆设?”老婆还不放心,“现在已经凌晨三点了。”你答:“哪怕五点我也要回家睡觉,我没在外过夜的习惯。”
  老威:你经常撒谎累不累?
  唐东升:我就这个命,瞒得了多久算多久,前天我把内裤穿反了,回家被老婆逮个正着,要死要活的,我只好斩钉切铁,称天气闷热,在夜总会的卫生间冲了个凉。事后我一头虚汗地想,真是一物降一物,老婆这么刁,我还要服她管,可见人结婚不仅仅是需要合理的异性搭配。而是需要一个家,一个能够管理自己的具体的“小政府”。绝对自由找不到,即使找到了,也没劲,因为偷鸡摸狗的乐趣没有了。有时我觉得“诰命夫人”也怪可怜的。
  老威:你在这上面的开销够大的。
  唐东升:只要不被扫黄警察抓住罚款,应该说还过得去。干哪行钻哪行,毛主席说,万事万物都有规律。扫黄运动和中国其它运动一样,抽风一般,这段时间抽得紧,就得避避风头,假如耐不住寂寞,你就宁愿多出点血,上星级大酒楼,最近公安局才在报上出了通告,住二星级以上的旅客,男女同宿,不查结婚证,这个方便之门开得大。不过,这是必然趋势,去年广汉的税务部门就想公开向三陪小姐征税,引起新闻轰动,终于没有结果。这一步,国家如果迈出了,三陪小姐作为一种职业就有了合法性,哪下一步,就该发营业执照了。我在这儿预言,不出三五年,中国肯定出现“红灯区”。到时候,人们的家庭观念将经受一场八级地震。
  老威:这不符合中国国情。
  唐东升:什么国情?祖宗的规矩么?还不是要变。社会主义的颜色么?已经变了许多,从毛泽东到邓小平,哪种国情更符合人性,你我心中都有数。过去我们认为,妓女是旧社会的毒瘤,必须铲除,几十年一轮回,现在又绕回来了。其实卖淫是一项极古老的职业,在唐朝,整个社会都注重文化修养,因此著名青楼招收雏妓,均要进行素质投资,让其在成年接客之前的几年中,学习琴棋书画,学习待人接物。从《唐宋传奇》里看,当时的高级艺妓往往同王孙贵族交住密切,其社会地位并不低贱。现在,我们应该将大唐精神发扬光大,不能落在其它国家,特别是东南亚国家的后面。等三陪小姐合法化后,就应该先办班,文化班、公共关系学班、生理、心理卫生班、性病专科班,然后考试、拿文凭、发营业执照。当然,定期的性病检查是免不了的,这样,卖淫作为一种未来产业就会越来越正规,让客户放心。
  老威:你这算是嫖客的理想主义吧?可这样一弄,成本就高了。一般工薪阶层是嫖不起“官娼”的,据我了解,嫖客中找野鸡的人数是夜总会消费者的四倍。野鸡喜欢出没在城乡结合部的小卡拉OK厅,而根据地却在周边各县、各旅游点,在都江堰下面的一个镇上,歌厅就有50多家,以小姐众多,价格便宜吸引着八方骚客,几乎成了全镇支柱产业。那儿针插不进,扫不了黄,因为有地方保护主义。
  唐东升:你说的镇子我去过,离都江堰不过十多公里。价格的确便宜,坐台费50元,打炮50元,除了在街头拉客的鸡,这儿算有村有店的最低价。去年冬天,我们十来人,开了辆中巴车去考察,还故意压价,连消费带打炮,一人只花60元。这算什么嫖,白送人肉给你呢。我们都要了两个小姐,各自领入炮房,他妈的里面一股刺鼻的霉味,墙面潺潺渗水,吓得我不敢上那滑腻腻的床。两位小姐倒挺乖,自己先脱了蹲在床上,体肥腿短,象两个大白猿。即使进了战场,不打肯定不行,要打,我的枪又卡壳了。两小姐扑上来又搓又啃,只好勉强弄了。退场后,见朋友们都哭丧着脸,一问,原来我的运气算好,房里还有床!而他们去的屋里只摆着一张污迹斑斑的破沙发,连遮屁股的布也没有。有人一来情绪就扭伤了腰。还有人隐隐约约感到隔壁有猪哼哼,就出来质问老板,不料老板笑眯眯地回答:“是猪圈,买不买腊肉?土猪肉腌的,不是饲料猪哟。”这是个沉痛教训,“便宜没好货”,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说实话扫黄我是赞成的,但要在扫野鸡和黑店的同时,保护正当营业的小姐。
  老威:你得过性病么?
  唐东升:三次淋病,一次尖锐湿疣。出入这种场所的人几乎都得过性病。淋病好治,打两针,几天就好了;尖锐湿疣是顽症,龟头长菜花,进医院,用激光烧了,又用小砂轮磨,可没过多久,菜花又发芽了,并且比第一次的泛围还广。我只好出差到北京治病,花了上万块钱不说,又要瞒老婆,又要做生意,心理负担特别大。
  老威:你可以到小诊所去治嘛,谁叫你摆阔?
  唐东升:小诊所?想死呀。报上天天都在揭露私人诊所性病专科的骗局。一般人染上这花病,不好意思,只好偷偷找一家私人诊所了断,谁知越想尽快了断越了不断,钱花了几兜,病却好不了。我的观点是,什么都找大地方,华西医大、中医学院、省医院,然后才是市级医院,径直奔男性病专科,大大方方地陈述病情,快刀斩乱麻。
  老威: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看来,你有整套的嫖经,瘾是戒不掉了。
  唐东升:其实不搞也死不了人。同吸毒、赌博相比,这是最容易戒的。但我为啥要戒?我没有对不起老婆,我从未想过离婚另寻新欢。我只是软弱、管不住自己。话说回来,如果我真能管住自己,就做不成生意了,嫖和赌,有时就是生意的一部分,你不同这帮人打成一片,银子从天上掉下来?依我看,嫖,只要不是滥嫖,只要经济能力允许嫖,还能起到稳固家庭的作用。嫖了之后回家,总能回忆起自己的过去,老婆的种种好处,不就是要把体内多余的液体放出来么?而老婆不是接受液体的容器,而是一种习惯,你和她已经养成了互相依赖的习惯。你想想,明知是恶习都难以戒掉,更别提好的习惯啦。当一个嫖客象西门庆那样脱阳而死时,为你守灵的,肯定不是三陪小姐,而是老婆孩子。柳永写给那些妓女的艳词真的没劲。
  老威:你已经炼成人精了,感到后悔不?
  唐东升:对,假如我只有三十岁,我也会象宋朝的青楼女人一样,为柳永夭折而哭。
  老威:哭个屁,老鳄鱼。
03嫖客耿东风
  采访缘起:
  老耿戒嫖在生意场引起反响,大伙都说他标新立异,这同十多年前的标新立异简直南辕北辙。看着,世纪末的风水有可能朝回转,正如欧美经历了若干次性解放,又绕回家庭寻精神血脉了。当我1999年重阳节采访老耿时,他断然否定了我上述盲目乐观的想法。其时,成都市面时冷时热,谁也搞不准明天流行太阳、小雨还是些微的凉风?一个外地朋友说,成都的绝妙在于高中低层的人民都能找到自己享乐的去处,除高级宾馆、夜总会及旅游胜地外,发廊、药店及烂馆子几乎配套存在于每条街巷,而乡下民工进的是大棚录像馆,门票一元,看两三部港台打斗或言情片。看来,老耿戒嫖不太合时宜?
  老威:听说你戒嫖了,老耿,我不太相信。
  耿东风:你不信算球了。
  老威:好大的火气!憋太久了吧?
  耿东风:你也这么轻浮,
  老威:你又不是经常出入风月场的人,干吗象苍蝇一样叮着嫖呀赌这些破事?你的精神有缺陷。
  耿东风:〖HT〗你在嘲笑我?
  老威:没有。我羡慕你,至少在有时候。生活单调、乏味,除了写作,除了找朋友喝茶,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我土生土长在这座陌生城市里,经常觉得自己没长大,还是含着手指头站在尘土飞扬中打量行人的痴呆孩子。我几十岁了,注定了是这种命?我就不可以寻一些刺激和变化?
  耿东风:你没事找事,老威。你老婆多好,眼睛充满清纯,仿佛刚刚在打量这个暗伏杀机的世界。干什么事都有成本,家庭之所以永恒,就是两个人的结合可以把时间成本降到最低。性生活免费,情感免费,生活开支纳入长期的计划,除了养育孩子,你尽可以干喜欢的事。别打插,还不满足呀,这些年你写了多少东西!女人算啥,交配了,然后消失掉,然而你记录交配的文字留下来,你老了,再回头读这些文字,会热泪盈眶的。
  老威:你是嫖客吗?什么时候提升到文学高度了?
  耿东风:我是地地道道的嫖客,80年代末,全中国人民还没醒的时候,我就开始嫖了。我是个把书本当真的人,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优秀作家,都不约而同地描写过妓院,或婚外恋情。那么,人的本性肯定好不了。我没有老唐虚伪,有手腕,把老婆哄得一往情深,我老婆是妇产科主任,天天接触堕胎、私生子或种种妇科疑难杂症,凭本能也能把男人的德性透视得一情二楚。她与我的谈判结果是,嫖,适可而止;找情人,绝对不行。她也晓得生意场上,没一个男人下身是干净的。顺便提一句,她拜读过你的《嫖客唐东升》,竟盯住我捧腹大笑,说:“老威把你们这帮臭虫都嫖了。”
  老威:你老婆是所有男人的知音,你在家咋过日子啊?
  耿东风:她一手遮天,又网开一面,战争年代,绝对是女将军的料,女儿也被她训得刚强果敢,小小年纪,就是少先队大队长,还天天练一小时空手道。我在家里没地位,只好拼命做生意。书发得一般,枪倒是越打越出名。我有个怪癖,性高潮时不由自主地拍打小姐的屁股,啪啪啪,发出整齐的节奏。我曾梦想做个爵士鼓手,80年代做文学青年,曾在家练过将近一年,却无用武之地。《素女心经》里讲采阴补阳的交合节奏,应是九浅一深,九缓一急,我领会为一种鼓点。轻重缓急,深入浅出,啪,啪啪,啪啪啪,咋样?
  老威:你都把嫖弄成一种“艺术”了,看来戒掉不容易。
  耿东风:我已在长沙书会上当众宣布了。开始都认为我标新立异,于是大伙围着我,企图重演拉人下水的戏。盛情难却,我跟去了,大伙有意要了间大黑屋,七八对一起搞,象横七竖八的超级大螃蟹,有个鸡妹还从我的脚后跟摸上来,触到胯间,我却感到痒痒,忍不住哈哈大笑,把大家的情绪都影响了。我只好退出门,说声:“对不起,我阳萎了。”
  老威:我服你了,老耿,达到了收放自如的境地。我觉得有些点蹊跷,你不是突然就看破红尘,立地成佛了吧?谁与佛做书生意呢?
  耿东风:我真的很恶心。
  老威:讲你的故事吧。
  耿东风:那天夜里十点,我们一泼人去长沙郊外的一个渡假村,先在卡拉OK间唱一会歌,照旧,每人都要了小姐,我要的小姐叫阿红,可能是化名吧,但我听出她的川东口音。阿红有些弱不经风,不实惠,并且苍白的脸蛋有浅浅的眼袋,所以我最后点了这个剩下的。刚坐下,还没唱两曲,她就向我诉苦——父亲得了肺癌,住在重庆的医院里,下岗的母亲倾家荡产也付不起医药费,一拖再拖,已过三个月。院方警告说:他们也亏不起,再不补交费用,爸爸只好被强制出院了。我妈一个星期来几封信,钱,钱,钱,我把所有积蓄寄回去,还不够,我明明晓得这是无底洞。可他是我爸爸呀。爸爸自小对我要求很严,我考上了长沙的大专,因为穷,上夜总会坐素台,慢慢,不能拒绝物质的引诱,下水了,无所谓了。我寄钱回去,父母还认为我找了个有钱的男朋友,如果爸爸晓得了,还不气死。她边说边抽抽答答的,太煞风景。我以为她在编故事,比这动人十倍的东西我也一笑了之。我说:“戏做得太过了吧,何必呢,高高兴兴地做生意嘛。”阿红愣了一下,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角色,就强作笑脸来依偎我,她撒娇说:“这个月我天天满勤,今天你是第七位了。”嫖客就喜欢这个,我说:“你可以挂头牌了,小凤仙。”她说:“你温柔一点,我怕痛。”我说:“劳动嘛,伤筋动骨难免的,我花钱也肉痛。”她脸都白了,说:“给我一点时间准备好吗?求您了。”我体内涌起一种把握生杀大权的得意,就牵起这只羊羔开房去了。
  老威:我有种预感,你会栽在她手里,说不定是个黑店,你撞上了仙人跳。
  耿东风:仙人跳?
  老威:就是女人作诱饵,进屋刚脱光衣裤,壁间蹦出几条大汉,诬你搞了他们家失踪已久的嫂子。借机敲一笔钱财。这营生解放前的上海滩较普遍,现在成都营门口一带有点姿色的打工妹,也无师自通。
  耿东风:我的确被剐得赤条条的。
  老威:亏你是老嫖客。
  耿东风:不过不是肉体,老威呀,文学把你薰陶成猪脑壳了。80年代,某直辖市的宣传部长在深圳嫖宿被抓,那恐怕是遇上高级仙人跳了。而我老耿,是仙人跳他师傅。
  老威:我低估你了,抱歉。
  耿东风:这个渡假村开了十几年,是个饱经沧桑的老鸡窝,里面人才济济,官场、黑道、商界、娱乐。样样齐全,你想,若没相当的背景,能欣欣向荣到现在?我拉阿红进了房,一闩门就来个大鹏展翅。我瞅了眼手表,算时间,这是比钱更永恒的成本啊。我是速战速决的料,绝不来含情脉脉或打情骂俏那套。男女生理结构不同,哪怕是婊子,她们也下意识地注重彼此的感觉,用虚情假意作烟幕。否则,你对付的就是一块裹着人肉的木头。听说老外的职业道德普遍过硬,在东北,俄罗斯姑娘特棒,北京各大学的许多留学生也搞这特殊的勤工俭学,几个手势一打,别人自会从头舔到脚,舒服,都说我适合搞外国妞。
  老威:扯远了。
  耿东风:哦。刚才我说到大鹏展翅,这是优势,我手臂特长。双臂过膝就能当皇帝,我差一点,所以做了书商。阿红缩在被子里,比一只老鹰蛋大不了多少。她的奶子太吊了,好在奶头还有点上进心,在平板胸上悲愤而醒目地翘着。她脱裤子太迟缓,今人联想到祥林嫂,我急躁地催促,终于不耐烦,抓住她的裆向上一提,裤衩就飞到墙角了。她发出骇人的喊叫!接着把被子紧紧抱住。我从来没嫖得这么费力,就生气说:“你既然不愿做这笔业务,就拉倒。这种档次的服务,我连小费也不付,还要找你们经理,赔偿精神损失。”说完就开始穿衣服。阿红扑过来,拦腰箍住,连声倒歉。绝望得把指甲都抠进我的肉里了。唉,算了算了,将就着搞一盘,趁早脱身吧。我蹲下去,把脑袋搁在床沿,拿开她的手。她朝后退,我捏住双胯拖回来,她不动了。
  我起兴了,半跪着上马。我嗅到了下身强烈的异味,“原来是只病鸡!”我沮丧之余,就摸出安全套戴好。不料,我招数使尽也插不进去,抬腿,掰胯,每试一次,她都痛得哆嗦,咬牙切齿,连脸都抖歪了。
  她把我抓得紧紧的,尽全力配合,那门依旧纹丝不动。我朝那儿抹了大半瓶润滑剂也无效。不得已,只好拿过台灯一照,我吓傻了。她哪地方已肿得比一匹砖还厚,浓血象岩缝的溪水,源源不断地渗出。床单染了,我的玩意儿也染了。我不是嫖客是屠夫!泄气了,我准备撒退,阿红却哀求说:“再试一回。”
  “抱歉,太抱歉了。”我下了床。
  “再试一回!”
  “你应该上医院。”
  “吹一盘行不行?效果是一样的。”
  “没情绪了。你呀,病成这样了还做业务,要钱不要命。”
  “先生你行行好,让我做。”
  “我不是杀人犯。”
  “家里等着用钱,我爸爸肺癌……”
  “你太无耻了,风月场中还有脸提自己的爸爸。”我说着冲进卫生间清洗,不提防阿红却大哭起来,我皱着眉头回望一眼,竟看见她边哭边疯狂地捶击自己的下身,我差点晕了。后来她哭累了,手打得血乎乎的,就使劲掐那地方。她望着天花板,一下一下地抽长气,仿佛在向一种看不见的主宰哭诉:“我就剩下这点东西可以换钱,我全身上下就剩这个了,你还不让我卖!你狗日太狠心了!爸,没办法,我莫法了……”
  我打了几个寒战,接着汗如雨下。我为啥要到这儿?就是为了经历这一幕么?我掏出800元钱,她接过去,一个劲地磕头,我应该给她磕头才对。这女孩是天使,应该载入《新二十四孝》。可直到此刻,我仍想呕吐。这些年,我都干了些啥?
  老威:喝口水吧,老耿,平息一下。
  耿东风:已经过去了,犹如一场地震。
  老威:也许,只是偶然的事故?毕竟你十几年才撞上这么一回。
  耿东风:你太冷酷了。
  老威:我不能被你的故事牵着走,象言情小说,两个男人相对无言。我真的有些尴尬……还能继续我们的谈话吗?
  耿东风:当然。
  老威:你戒嫖了,生意怎么做?还去夜总会?
  耿东风:去。勾兑关系,小姐是必不可少的,聊天,唱歌,做游戏都可以,但仅此而已。大伙都笑我老了,建议吃伟哥。我还用得着药物?笑话。
  老威:生意淡季呢?
  耿东风:陪老婆孩子逛街,成都难得有好天,走在好天里,行人花花绿绿的,灿烂无比的阳光中,感觉不到社会还有另外一面。
  老威:我有个不恰当的疑问,在这次之前,你就从来没把小姐当人看么?
  耿东风:付钱买一种满足。要过这个坎,这个所谓的心理障碍物,你才能成为真正的嫖客。记得初入道时,在深圳郊区遇上个鸡,当时穷身上只有五十块钱,买了包烟,花去四元。我还以为这个乡下姑娘爱上了我,就想借机白占便宜。谁知她脱光了才与我讨价还价。我从200把价煞到50,她说再低就不干。我咬牙答应下来,完事后,就将身上所有的票子都点给他。她一分一厘地验收,竟生气地质问我:“讲好五十元,咋只有四十五元零八角?”我回答:“买包烟四元,上了趟公厕两角。”她说:“那不行,你要把零头补齐。”我说:“零头是放在桌上的那包烟。”她说:“我带走了。”我说:“你还是留两根给我解解闷。”好没心肝的婆娘,她摇着数了数盒内说:“只剩十五根,我留一根给你,烟抽多了不好,尼古丁致癌。”
  我望着枕边孤零零的烟,恨死那鸡了,但人穷志短,罢了。我挨了两天饿,第三天,才认了一位报社的同乡,找了份报童的工作。
  老威:饥寒交迫还嫖?瘾够大的。
  耿东风:谁也没把谁当人,老威呀,你瓜得可爱。
  老威:这是你第一次下水吧?
  耿东风:差不多。
  老威:你戒嫖了,我倒被你激得跃跃欲试,那个世界够丰富多彩的。
  耿东风:一旦文学情结用错了地方,代价就高了,稍不小心就倾家荡产。当然,你是作家,说不定哪天真能撞上杜十娘、李香君一类,可你老婆咋办?一离婚,你娃就惨了。
  还是做个模范丈夫,既安全,时间成本又最低。
04同案犯李齐
  采访缘起:我曾在长篇记实《天劫》之开篇里写道:
  “1990年3月,中共国家安全部在四川重庆破获了一起特大的反革命案件,案犯均为中国民间颇有影响的先锋派诗人,他们是廖亦武、万夏、刘太亨、李亚伟、巴铁、苟明军和摄像曾磊。而在重庆、成都、涪陵、乐山、南川、北京、深圳、上海、十堰等十余城市,二十多位文化人由此受到株连,被收审、拘留、传讯,其中包括小说家、诗人……。次年11月,加拿大汉学家戴迈河因涉嫌此案,被中方以‘间谍罪’驱逐出境。”
  历经长达两年的错案复杂的侦破、审理,除首犯廖亦武外,其他人先后被“教育释放”。而廖因在八九天安门惨案之夜创作并录制配乐诗歌磁带《屠杀》,以及创作、主演、组织拍摄诗歌电视艺术片《安魂》,被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剥夺政治权利两年。
  2003年3月2日中午,我接到一个电话,自称是“同案犯”。我下楼赴约,却见一个红光满面的大胖子走进社区大门,老远就向我张开双臂——此人的确是为《安魂》剧组跑过龙套的前诗人李齐,目前的职业为二渠道书商。
  昔日的翩翩少年已荡然无存,嗟叹之余,顺便致歉,因为在《天劫》里竟忘了提到他。“无所谓,”他笑道,接着又谈起若干同案犯的近况。“发小财的居多,但也有意外,例如×××,还住在县城,娶了个吸白粉的老婆,瘾一发,就闹割腕,最终整得家徒四壁,成了你老威的访谈对象;还有×××,十年中死了两任老婆,只得醉死梦生打发日子了。”
  “那么你呢?”我问。
  41岁的李齐哑了一杯酒的功夫,方恢复常态。(以下,李:李齐;威:老威。)
  李:我们有近10年没有见面了吧?
  威:对,大约94年,我刚出狱一两个月,我去重庆找过你。就象做贼似的,我俩站在你家巷尾说了几句话,你就突然塞给我200元钱,然后借故匆匆离开。
  当时我很沮丧,坐十几个小时火车从成都过来,你居然不请我进屋歇口气,喝口水。
  李:你的记忆力真好,老威。
  威:这是我几经折腾剩下来的本钱。不过我不明白,你们为啥要躲着我?你我好歹还见了,ΧΧ连我的电话都不接。
  李: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咋还像个怨妇似的。告诉你老威,我们虽然是同案犯,但谁也不欠谁的。
  威:我没别的意思。
  李:该知足了,拍一个片子,这么多哥们垫背坐牢,就你一个人当首犯出名。
  威:如果在10年前听这话,我准和你打架,你晓得六四血案死了多少人?
  李:莫唱高调,莫说你背后站着成百上千的冤魂……不要打断我!那是历史,是文学,是该放在永垂不朽的文章里去大书特书的。我们今天要谈的不是这个,而是一桩反革命案的内幕,也许永远不为人知的内幕。你是首犯,走完了整个司法程序,有罪名,有判决,虽说关了四年,但值得呀。六四迟早得翻案,那时你有当英雄的凭据,有为了自己的苦难向国家进行道义和物质索赔的凭据——
  这个未来多诱人,想想都过瘾!然而我们这些同案,关押了两年、一年、几个月,遭一样的罪,却被“教育释放”,没结果,没凭证,也就没未来。
  威:这不是我能选择的,没人愿意为一两首诗去蹲四年嘛。
  李:我为啥?
  威:我都莫名其妙。当时拍《安魂》,我从你那儿借了几件“戏装”,还有,你捐献了几百元钱,并陪我们一道去四川外语学院舞厅物色女演员。
  李:我连正式的剧组成员都算不上,顶多在外围跑龙套,却因此被抄了家,进了收审所,一关大半年,吃尽了苦头。
  威:除了被正式逮捕的6位同伙,我真不晓得还株连了多少人。
  李:监狱里的情景,你比我更熟,所以就不用多嘴。总之,我被轮番审讯了十几天,还吃过承办人的耳光。我彻底交待,写了一沓有关你的揭发材料。我一心想早点出去,收审所太恶劣,虽是政治犯,不走“手续”,却睡在马桶边,惹了一身虱子。当时,我的孩子刚一岁,老婆正需要人照顾。唉,倒霉的事接二连三,现在理起来,也一团乱麻。
  威:象你这种境遇的,多如牛毛,我身边好几个,都因为领呼口号,鼓动学生上街等等进去“受教育”。按警察的说法,书呆子血热,降降温。川师教授高尔泰叛逃,他的学生也受株连,关押数月,放出来连工作都找不到。我估计,因六四进局子接受短期审查的,在全国有几十万。
  李:本来在人的一生中,有点这种体验不算坏事,可我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
  威:听说晓晓和你离婚了?
  李:90年10月25号我出狱,已秋凉了,之前,我曾托人带信给她,并通知了几个好友,准备聚一聚。我想,虽然自己不是什么英雄,但至少没做亏心事,应该因受难赢得大家的尊重。我记得当警察打开铁栅门,喊“李齐,收拾东西”时,我的腿都抽筋了,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我连说:“不要了,啥都不要了!”出大门爬了一个坡,就来到大街,太阳明晃晃的,汽车穿梭一样,弄得人头晕眼花。过街时我像个大山来的傻农民,一溜小跑,到了对街,还站着喘了半天气。我找了个公用电话打到晓晓的百货公司,让她回家等我,她居然说:“我还在上班。”我生气的命令说:“请假,马上回家。”她迟疑了几秒钟才说:“好嘛。”我没有意识到有啥不对,晓晓很温柔,结婚三四年,家里都是我作主。
  我挥手打的,可好几辆出租车都一踩油门过去了。终于拦住一辆,拉开副驾门,司机却让我坐到后面去。此时才醒悟自己青面獠牙,还刮了个大秃瓢,标准吃牢饭的。
  拢家,进屋拿车钱,狗日的司机还跟到我。付帐关门后,晓晓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我走过去,想弯腰亲亲她的脸,她却站起身,指着旁边的换洗衣服吩咐:“你先洗澡吧。”
  我木偶一般进了卫生间,在牢里温习过若干遍的久别重逢的激动场景顿时化做泡影。不过,几个月没洗热水澡,泡一泡,搓一搓,我的挫折感就缓解了。我以为晓晓在赌气,丈夫这么久没在家,她带孩子太难了。
  晚饭没吃出啥滋味,我的眼睛隔着饭桌,贼溜溜地盯着她不放。我太想抱她了!太想亲热了!一个久憋的囚犯最大的渴望就是彻夜搂着老婆,不停地性交,不停地诉说衷肠,可是晓晓始终平静,不起一丝波澜。每当我妄图越轨,她就把孩子挡在胸前,象圣女贞德不放下自己的盾牌。
  威:我记得原来孩子是在你岳父母家。
  李:我教书,她上班,没空带孩子。80年代工资偏底,也请不起保姆,所以孩子断奶后,就让他外婆带。后来我晓得,她是故意把孩子领回来对付我的。当夜深人静,她没有理由再磨蹭时,就只好上床了。孩子已睡熟了,我低声说:“把兵兵弄回小床去吧。”她却回答不,并把孩子放在两个大人中间。
  我几乎就趴下来哀求了,她依然回答不。熄灯躺倒,孩子在腋下,犹如一道战壕,隔开了硝烟四起的肉体和灵魂。我一次次伸手,摸她的头发,挽她的脖子,她却躲躲闪闪,并说:“莫惊动兵兵。”终于,我忍不住起身,越过“战壕”,压住她。两人无声地搏斗,从床上滚到地下,孩子惊醒了,大哭着要妈妈,她却在我的身体下一再叫唤:“兵兵莫哭,乖儿,莫哭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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