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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底层访谈录

_12 老威(现代)
  郑:我们当年审讯王解放时,也这样问,连口吻都一样。可他反问:上报了又能咋样?国家都那么困难。
  威:还忧国忧民呢。
  郑:我说上报了就能刹住吃人歪风,人民政府再困难,也会发放救济粮。王解放说:我们队已经领过救济粮了,一户人70斤陈谷子,管一年,牙缝都不够塞。
  威:我在图书馆查过“三年自然灾害”的一些原始材料,的确艰苦,连毛主席都穿打补丁的衣裳,自己在屋前开地种菜;国家主席刘少奇则去郊外拣野果,琢磨饥荒中的粮食替用品。中央领导们都纷纷要求降低生活标准。
  郑:这些报道我都清楚。我觉得这笔账应该算在西南局书记李井泉头上,他一直瞒着中央在搞统购统销,都饿死人了还搞,还吹嘘风调雨顺,粮食吃不完,能调拨多少多少援助兄弟省。罢了,扯远了,总之那年头人命如草,不仅会计王解放,连吃人生产队的队长也抱我们的腿,痛哭流涕。
  威:干部也吃人?
  郑:有权力就有食物保障,当然不必吃人;可普通社员家,吃人风泛滥成灾了。莫二娃一放,大伙私底下奔走相告,以为政府默许这样做。由于重男轻女的传统,非劳动力的小女娃就遭殃了,心狠的,就操家伙在自己家里下手;不忍心的,就抹把泪,与邻居约定交换着下手,可这毕竟不是长远之计。那时的小孩都骨瘦如柴,连皮带肉,带碾碎的骨渣骨粉,也不够一门饿鬼吃几天,于是稍有远见的社员,就上远处绑邻队的娃娃,还到处挖陷阱,设兽夹。有种外表涂过油的“糖果”叫“欢喜豆”,过去用于炸狼,现在没狼,就成了小孩克星,嗅着馋香,不禁送嘴里咬,崩地就炸个面目全非。待家长们闻声赶来,原地就只剩下一滩血浆了。
  威:我读过一篇文章,名字和作者都忘了,谈到三年大饥荒中,某地发生过贫下中农围剿地主和富农,当场宰杀,放入露天大锅内煮熟分肉的事,那欢欣鼓舞的场面,令人久久难忘。您经历过类似的“阶级斗争”
  惨剧么?
  郑:没有,并对这篇文章的真实性表示怀疑。不得已而吃人的主要原因是饥饿,而不是阶级斗争。土改伊始,剥削阶级在历次运动中都受打击,吃人并不光彩,哪怕吃坏蛋,也只能偷偷摸摸,让人民政府晓得了,一定会追查到底。
  威:您是工作组长,政策水平高,您的水平并不能代表全国各地基层干部的水平。
  郑:这个问题就不争论了。
  威:那吃人生产队的案件是如何处理的?
  郑:进入司法程序,该杀的杀,该判的判,毫不含糊。不过《判决书》上,都略去了背景和原因,也略去了种种吃人的情节,因为是公开审理,要维护国家和集体的形象。莫二娃虐杀亲女,又制造“欢喜豆”炸死邻队两个男孩,以故意杀人罪论处。听说枪毙时他还吼了几声“无罪”,把执行民兵骇呆了,结果换上正规法警,连发三响才栽进坑中。
  威:后来呢?
  郑:啥子后来?
  威:饥荒还在继续么?
  郑:一直到62年夏天,国民经济才有所好转。而我们工作组除了处理恶性案件,解决问题干部,其主要任务就是“纠偏”,发动群众自救。
  公共食堂解散了,社员可以领回属于自己的财产,至少锅碗瓢盆又有了,打掉的灶台重新砌,开伙合法了。我们向地区行署、县委紧急汇报,调拨救命粮,至少保证每个社员每天半斤粮。以前吃大锅饭,半斤粮经过大队、生产队两级克扣,到个人嘴里不足二两,几把苞谷面撒进一大锅清水,或者连糠带米加些红苕、野菜,一人一勺。今天,有我们工作组守在分粮现场,半斤就是半斤,谁也不敢捣鬼。群众可以拿粮回家,自己计划着吃。当然,国家的救济能力有限,一时调不了粮,就运来些苞谷杆、稻草、麦杆,把它们碾碎了,掺水熬,大半天,或者一整夜,能够熬出些淀粉来,分给社员们炕饼子,很香。还派人搜集小便,倒入一个大缸里,再投放些垃圾,隔一星期左右,由于尿和垃圾的化合作用,缸面会发酵出一层绿莹莹的“苔藓”,叫“搅球藻”。这就是食物,薄薄地刮上来,兑些清水,可能的话,放点糖精,喝下去口感很爽。
  威:您们真是些廉洁的好干部啊。
  郑:日日夜夜,满脑子都是“吃”,不瞒你说,当年我还没满30,都白头了。可绞尽脑汁,饿死的人还是有增无减。61年春荒过去,地里依旧颗粒无收,别提社员,连我的腿都浮肿了,一挤就出黄水,走路摇摇晃晃。工作组其它三人,都因吃糠咽菜便秘,躺床上,翘着光屁股,互相用挖耳勺掏。有时堵得深,勺够不着,就将勺把绑在竹签上,再深度疏通,鲜血长流,被掏的人一声高一声低地呻唤,惨啊。
  不过那时年轻,能打熬,实在撑不住,就借汇报工作赶回县里,休整两天,在食堂大吃一番。县城各机关单位都在政府的号召下,向农村捐粮票,但是杯水车薪,乡下又流行吃人了。还好,没吃活人,而是把死人身上肉厚处割下煮。
  威:您们咋处理新一轮的吃人案件?
  郑:这是司法空白,没法处理。撇开道德伦理,人肉毕竟比观音土容易消化、汲收,虽然吃人(应该叫吃尸体)会染上多种疾病。社员们没力气,家里死了人,就草草覆一层土,有时在掩埋之前,好肉就已经被自家人割了,所以,你就是当场捉住“盗墓贼”,也难以准确判断、定罪。
  威:啥子意思?
  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意思。铁的事实是,吃人比吃土的成活率高。
  我曾经在某农家大院,目睹过如此景象:六个食土过量的社员头朝下竖躺在门板上,叉开腿,由他们的亲属把桐油灌进肛门。看见我出现,那些濒死者都突然睁大眼睛叫:政府啊,我们没吃人,死也不吃人啊!
  我吩咐放平门板,社员们解释说:桐油味道大,从嘴里灌要反刍,浸不进肚肠,还是倒灌来得快。我说桐油有毒,用生菜油吧。社员们说:一两年没嗅过菜油味了,只要能下掉泥巴,沤烂肠子也甘心。我说不行,大家说行,烂肠子总比泥巴胀破肚皮强。
  威:真是命贱如蚁。
  郑:我能再说啥呢,死马当活马医吧。现在回想起来,中国农民真纯善啊,死到临头还没造反的念头。不过,党有枪杆子,不怕人造反,而我们工作组是枪杆子之外的政策消防队,哪里有起火的情况就赶往哪里。
33八九反革命万宝成
  采访缘起:在四川北部的一座监狱里,集中关押过20多名六四良心犯,其罪名都是“反革命宣传煽动”,而刑期却两年至十二年不等。
  35岁的万宝成出身红色家庭,在群体中不算突出。他是被特定的时代环境制造出来的“敌人”。
  1993年大年初三,大夥闲得无聊,就在一场大雪里袖手交流案情。我是有心人,专挑万宝成问,虽然此前我已对他“了如指掌”。
  据传闻,“反革命”这个罪名要取消了,这意味着“平反”的历史已不复存在──欠账不还,赖账到底一一这就是与经济接轨的中国特色的后极权主义。
  老威:在这座监狱的六四反革命中,您的职位算最高吧?
  万宝成:不错,坐牢之前,我是某市农业银行的副行长。
  老威:是吗?真有点奇怪。您对政治兴趣很浓?
  万宝成:谈不上。我在行业里出类拔萃,对党和国家各个时期的经济政策很熟悉,每次下发的文件我都要细细揣摸,《人民日报》社论与行业报刊更是每天必读,这叫不叫对政治感兴趣?
  老威:你说呢?
  万宝成:这叫工作习惯,也叫当官的基本功。跟着方针政策走,避免出格犯错误。至于政治嘛,不关老百姓的事,尽管运动一起,大家的热情高涨。弄出了问题,就糟糟懂懂被关了进来。在这儿的六四反革命中没有精英,没有体改委,更没有赵紫阳的智囊团,犯案前,大家不过是普通人;教师、大学生、工人、打工仔、副乡长、税务员、记者、社会青年,还有作家,还有一个技术高中的学生,人狱时未满18岁。李鹏发明了一个概括性的名词,叫“社会闲杂”,我看差不多,“人民”是抽象的,“社会闲杂”才是具体的。按理说,听党的话就该叫人民,不听党的话才堕落成社会闲杂,可在学潮中,党有两个声音,把人听迷糊了。如果不发生六四,大家不过终日碌碌无为,上班下班,买菜做饭,生儿育女,恐怕一辈子也捞不上当政治犯的机会。
  老威:您是不是觉得挺冤的?
  万宝成:既然爱国爱成了政治犯,就没谁感到冤。不过,有点恍若隔世。说实话,啥叫颠覆国家?啥叫西方民主?过去我想都不会想这些,连在报纸上读到类似字眼,也会下意识地跳开;至于民主墙、魏京生,更像火星那么遥远。可一坐牢,生活中远与近的位置一下就颠倒了,现在,银行离我比火星还遥远。
  老威:您是咋个犯案的?
  万宝成:您没看过我的《判决书》?
  老威:所有的《判决书》都大同小异。特别是反革命的《判决书》,更像文革大字报,“反动”啦,“气焰嚣张”啦,“阴谋推翻”啦,甚至还有“狂吠”之类的兽化字眼。涉及到犯罪情节,三言两语就完了。您好像是弄了一张传单?
  万宝成:《六四目击记》。
  老威:您“目击”过六四?当时您在北京?
  万宝成:我到北京出差,有一笔贷款到期了。对方拖延,我就亲自去催还。本来可以派信贷员去,但考虑到当时正闹学潮,市面混乱,还是由领导出马慎重些。
  老威:四川的贷款放这么远?
  万宝成:他们在四川的公司撤了,收缩回北京。总之,我是5月底乘飞机去的,这可太不识时务,因为北京市面人心惶惶,那家公司里也只有值班的人,据说领导都到天安门爱国去了。我公务在身,无心凑热闹,就在翠微路附近找了家宾馆住下来。我的房间在二楼,窗户正对着十字路,每天都有市民和学生在窗外来来往往,黄昏时,就东一堆西一堆地聚会,互通消息。解放军快进城了,有人说三十万,有人说二十万,夜深人静,总能听见万寿路方向一阵又一阵机器轰鸣的声音。四川的位置还是太偏了,到了我们市,就更偏,闹学潮,顶多是游行,反官倒反腐败的标语口号满天飞。与市委派的人对了半天话,大夥也就散了。可一进北京,气氛就紧张多了,大兵压境。人们还成群结队朝天安门去,这就是真革命,其它地方,走过场而已。小道消息越听越离谱,甚至有出动空降部队的传闻。我这种死脑筋,肯定不相信。我爸爸是老八路,对党忠心耿耿,我多少受了他的遗传,既然周围的人都疯了,我就闹中取静,自己关在房间里读业务书。就这样熬到六月三号晚上,街上的市民越聚越多,整个宾馆全空了,连服务员也上街。有人站在台阶上发表演说,要拦截军车,不准解放军进城去镇压学生。群情激昂,除了文化大革命,这种场面我还没碰见过。也许您不相信,这时我依然置身局外,早早就上床了。
  夜里,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戒严令已播了好多遍,可人们不管这一套,把街口都扎断了。我把窗户关上,刚一熄灯,就见玻璃上映出了火。
  此时我没忘记自己是领导,不是来看热闹的,就服了一颗安眠药。
  不晓得是不是做梦,总之我是听见了枪声。我这辈子简直想不到解放军会开枪射杀平民,装甲车会向着人群撞过来。文化革命的两大派武斗,也是群众之间打来打去,乌合之众,毛主席一声令下,大家都缴枪。出动正规军就不同了,他们的对手应该是美帝苏修蒋家王朝,不应该是爱国的老百姓。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服务员敲门打扫房间,一进屋,就惊叫起来。
  她说先生,亏您还睡得着!我起身问怎么啦。她指着窗户说,玻璃全碎了。原来有颗流弹射进来,把床对面的墙也钻了个大洞!
  我庆幸自己命大,如果我昨晚趴在窗台看热闹,很可能就血肉模糊地躺在这儿了。据说有人在十几层楼上向下探了个头,就换了一弹,当场呜乎。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当局外人么?
  老威:热血冲上来了。
  万宝成:胸闷得慌,可血还没上脑门。直到我又向窗外瞄了一眼,就这一眼,政治犯当定了。
  老威:您忘了您是行长?
  万宝成:狗屁。路口全是扣着钢盔的野战部队,隔几分钟,就有一辆装甲车冲过街口。我刚好瞄见,一个解放军在喝令一个小伙子站住。小伙子一慌,拔腿就跑。解放军单臂顺过冲锋枪,哒哒哒地一梭子,小伙子一个前扑,就爬在地上不动了。这一幕,我想我的八路父亲也没见过。
  我呆在那儿,还是服务员把我拉回床沿。她叮咛千万别胡乱瞅窗外。
  当兵的杀红了眼,非常时期被流弹打了活该。
  是的,子弹可不认您是不是党员,是不是副行长。我坐在桌边,拔出笔,摊开纸,就这样写了。我以前都是写总结、汇报和计划,就这一次,我把我亲眼见到的难忘的一幕写了下来。我写得文采飞扬,自己都感动得流泪了。我天真地想,政治与我无关,但共产党员应该诚实,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长期做经济工作,我晓得哈叫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我写了一千多字,工工正正地誊写在一张纸上,取名《六四目击记》。我偷偷找地方复印了一百张,在回程的火车上,沿途散发。虽然当时全国像兵营一样,随时可能被盘查,但我是经济领域的干部,不容易引起怀疑。回到家,我休息了好几天才去上班。生活照旧,表面啥也看不出来,可我心里有鬼。
  过了一个多月,没啥动静。我想大约是群众对六四屠杀都有看法,敢怒不敢言,所以没人捡了传单去告密。唉,国家的事,哪个说得清是非?
  我自己不顾死活地弄了《六四目击记》,可在学习北京平暴的中央文件时,作为领导,我还得带头表态,与党中央保持一致。由于银行没职工参加游行,我们还受到上级表扬,颁发了奖金。谎言重复一百遍就成了真理,所以,中央文件定性六四为反革命暴乱,大家通过学习,也就统一了认识。
  后来我差点把干过的事忘记了,但警察不会忘记。终于有一天,大约是8月份,行长约我谈工作。我进了他的办公室,里面除了他,还有两个陌生人。行长说,万宝成,把你干过的事老老实实向政府交待吧。我打了个寒战,本能地装糊途;我干了啥事,行长您还不清楚?不料行长一闻此言,急得面红耳赤,说话也结巴了:我,我,我,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后来我才晓得,国安警察早已顺藤摸瓜到我市,把我列为重点嫌疑人施行暗中监控。谁都不相信我会粘政治,批捕前,市委开会讨论时,第一书记还毫不客气地挡驾:“不可能!万宝成同志出身于革命家庭,他父亲是老八路,跟我同一年的兵;而他本人18岁就入党,忠心耿耿,把经济工作干得红红火火。他是在我鼻子尖下长大的,他绝不会干反革命勾当!”其它领导也纷纷发言,替我担保,有人甚至说:“这娃娃正是上升时期,你们莫又弄一柱冤、假、错案,毁了人家前途!”国安局的人被大家批得沉不住气,就把所有的证据都摊在会议桌上,包括笔迹的对比签定,住京宾馆服务员的证词,铁路沿线拾得的传单,等等。事实胜于雄辨,大家都哑了。在十分难堪的气氛中,政法书记签字批准了拘捕。
  事已至此,我只能全部供认。幸好我没同案犯,案情也相当简单。但是我觉得自己无罪可认,因为我目击过的事实千真万确。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上至书记,下至行长,还有公安局的各级领导都纷纷出马,苦口婆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其共同目的,就是要我认罪,要我承认造谣,或者听信坏人挑唆,编造了这个诽谤解放军戒严部队的无耻谎言。这咋行?
  ”我对审讯员说:“我写的都是我亲眼所见,我以一个共产党干部的人格来担保!”审讯员说:“你已被开除了党籍。”我说:“还没接到通知。
  ”审讯员说:“落到这一步,还死脑筋!你认个罪,争取个态度吧。”我说:“共产党员的态度就是诚实。”审讯员说:“一派胡言。”我说:“当时你又不在北京,你才是胡言,你根本没资格审这个案。”审讯员气坏了,说:“万宝成,你以为你还是银行行长,有权有势?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是强大的!”我说:“我又不是贪官,你何必吹胡子瞪眼?”他说:
  “你是经济案就好了,有人会保你,将来还有翻身之日;你沾了政治,就彻底完蛋,懂不懂?你不认罪,你的老关系都不好为你活动。”我说:“瞧你那副小人得势的样子!你社会经验倒丰富,就是文化太低,不懂这政治上的罪,是不好轻易认的。我承认我造谣,就等于自己朝自己头上扣尿盆子。”
  谁也说不倒我,最后,政府方面搬出我爸爸。这招太毒太损了,它彻底摧毁了我对现在这个党的多年的信任。我的案发后,爸爸气得浑身哆嗦,叫了一声“短命娃儿!”就栽倒了。中了风,经抢救,半个身子瘫痪,可脑子还清醒。公安局把他的轮椅推进审讯室外的放风院。我一见,就忍不住扑上去,抱住爸爸放声大哭。我家有两个姐姐,我是独子,又是行业尖子。他的骄傲,他晚年最后的希望和荣誉全在我身上。万宝成这个名字,也是57年宝成铁路通车时,他特意给刚诞生的我取的。表面意思是纪念宝成线通车,内里的意思却是愿我如铁路一生顺畅。
  警察一见我哭,以为他们的策略奏效了,就乘机劝说:认了罪,啥事也没有。轻轻松松地陪一陪老人家,他的身体就逐渐恢复了。万行长为本市的经济发展与建设作出过很大的贡献,将功补过,定能得到政府和人民的谅解,从轻,甚至可能免除刑事处罚。在哪里摔跟头就从哪里爬起来,市委书记都说了,您是一时受蒙蔽,全国受蒙蔽的领导干部远不止您一个。我们欢迎您回到人民怀抱,还干您的老本行,于党于国于家,都能兼顾。
  我爸爸边听边点头,还吃力地抬起手点着我说:“照组织说的办。”
  我激动得大声说:“爸爸,您清楚您儿子是咋样的人!我从您身上学到的最优秀的品质,就是一是一,二是二,从不弄虚作假。共产党咋个能逼迫它的党员承认莫须有的罪呢?诚实犯法么?”
  爸爸说:“党叫干啥就干啥,没二话可讲。”
  我说:“那张传单写的是我亲眼所见。”
  爸爸说:“该看的看,不该看的就不看。”
  我反问:“我看了我不该看的?”
  爸爸说:“看了,看了又咋的?反革命暴徒,都该死。我们好不容易,打下的红色江山,难道能这么丢掉?难道能让国民党、帝国主义卷土重来?你好好想想,屁股,是不是坐歪了?坐到敌人那边去了?放松了世界观改造,放松了政治学习,危险啊!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老老实实,接受处理,不管是啥结果,回家来,还是,还是我的儿子。”
  见爸爸满头大汗,我不忍心再争辩下去。那拨警察如释重负,竟要当我爸爸的面录口供。我提醒说:“这不合法律程序。”
  老威:您没熬到底吧?
  万宝成:我只能承认我的行为使党和国家的威望蒙受了损失。至于“捏造事实,传播谣言”之说,纯粹是对我人格的诽谤。萧斌犯“造谣罪”,判了十年,也许是因为他夸大了天安门伤亡的人数,我又没说“血流成河”。不行。这个官司绝对没完,将来六四平反,我还要反告他们,古代有“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成语,而现在呢,你连看州官放火也不行,更莫说点灯了。
  老威:您被判了几年?
  万宝成:四年,《判决书》上还注明我有认罪的态度,从轻。真是胡扯,清清白白的一段历史就被弄脏了。唉,坐牢前,我还以为反革命就像小说里写的,一小撮,尽干坏事,梦想资本主义复辟。不料进来溜一圈,真相大白,所谓“政治犯”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多数人对政治的认识还停留在《红岩》阶段,写诗、写文章,不自觉悲壮起来。举一个例子,这儿曾集中关过20多个六四反革命,刑期2年到12年不等,文化程度也参差不
  齐。90年初的一天早晨,天上突然坠下一只鸽子。是我最先发现的,它在上面就有些摇摇晃晃,醉酒似的,拉了几秒钟弧线,然后从一大群鸽子中栽下来,在墙上弹了一下,才落到院子里,大夥从号中一涌而出。小心翼翼地拾起。幸好昨夜下了一场雪,这小东西才没被摔死,但腿和翅膀都折了。这下有事做了,20多个政治犯的爱心轮番奉献,削了极小的竹片,给它上夹板,还裹了一层药棉。小扬到伙房去弄米,嚼了喂,鸽子咕咕摇头不吃,小扬一急,就与老候一起,把竹棍横栏着嘴壳,一点一点地灌。我与老雷还在墙角挖蚯蚓,捏烂了喂。到最后,鸽子粮应有尽有,碎玉米、绿豆、炒黄豆,小东西吃不完,就给耗子做了好事。大夥排了号,两人一组当鸽护士,一天一换。平时上工,鸽子就藏在上铺蚊帐里,垫几张报纸,散点食,它就吃喝拉撒都在铺里。因为六四政治犯待遇要特殊些,所以狱方一般不查号。如此养了一周多,鸽子伤愈了,咕咕冲大夥叫,完全是要告别的意思。大家心里挺酸的,羡慕鸽子,每个人都对它说了不少祝福的话。
  鸽子在地上兜着圈扇翅膀,谁咕咕两声,它就冲到谁的面前,真是太有灵性了。小扬把它捧起来,再也舍不得放手。老雷说:“让它自由吧。
  ”多数人不吭声,老雷又说:“我想利用这只鸽子,把我们追求自由的心声传递出去。”
  这说到大夥心坎上去了。于是我就执笔写了张字条:“我们是四川某某监狱的23名六四政治犯,推翻专制,实现民主是我们的信念,希望外界予以关注。谢谢。”
  我们把字条绑在鸽腿上,全体人员在院里肃立,举行告别礼。老雷从怀中捧出那东西,手微微地颤动。这一刻,再平凡的东西也升华了。革命鸽,信念鸽,大家用心血浇出来的远方民主鸽,被一双手抛向天空。它在我们头上低低地盘旋了一圈,然后陡地拔高,向两重高墙外俯冲下去了。
  当时大家忘乎所以,谁也没觉得鸽子俯冲得不对。晚上躺在床上,还七嘴八舌,开起信鸽讨论会。我根据方向,觉得它是朝东飞的,“天空是直线,现在它可能到了十堰或襄阳。”小扬说:“湖北佬养的东西不会这么通人性,我觉得是台湾信鸽协会托这边的人放的。”老李说:“你乾脆说是台湾李登辉托放的吧。”小扬说:“那有啥不可能?!”老雷边说:
  “此为天意,为啥它别的地方不栽,独独栽到政治犯的院子里?可见是希望的信使。”我说:“关在这倒霉的地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有点盼头,牢也好坐些。”大夥见我沮丧,立即群起安慰我:“老万,坚强些。坐牢是我们的光荣,付出的代价今后都要专制政权偿还!”
  老威:这鸽子被赋予的意义太多了,可惜海天茫茫,谁知道它会咋样?
  万宝成:也许它会飞回来吧。
  老威:痴人说梦。你们这群人,唉,真有点像小说里的人物。
  万宝成:梦还没说完呢。第二天大早,我们院子就被占领了,一个班的武警荷枪实弹冲进号子,挨铺搜查,抄了个底朝天。所有带字的东西,包括诗歌、政论、家信、读书心得、散文全被一网打尽。监狱政委亲自出面训话,追查“鸽子事件”的来龙去脉……
  老威:什么?!鸽子被武警打下来了?你们小心一点嘛。
  万宝成:鸽子是监狱里一位警察鸽迷养的,已经失踪很久,主人还以为……唉,不料死而复生,鸽子不但突然回家,而且还立了一功。
  老威:原来是一只告密的贼鸽子。
  万宝成:希望破灭得太意外了。我们几个人都被关了小间。从这以后,集体被强制解散,我们被分别插入刑事犯小组里,实行十几比一的监视改造,真是度日如年啊。
  老威:您出去后准备干啥呢?
  万宝成:经济工作是干不了了,况且,政府也不乐意我这种人发财。
  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今后只有投身民运事业,不懂,我就学习,就多向老民运战士请教。虽然讲出来,我的反革命历史也与“鸽子事件”一样荒诞,但是,我是被我党一步一步逼到死角的。命中该我做铺路石,就豁出去了。
34专访民刊主编罗吉
  采访缘起:罗吉居然混成人物了,并且是北京文化圈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这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
  十几年前,我们一起办过民刊,那时,大家很文学,很穷酸,乃至愤世嫉俗,后来年龄一天天大了,成名成家就顺理成章。现在,我已记不清楚罗吉到底写过什么作品,但他却办过十几种民刊,并且没有停止的迹像。
  1996年4月28日下午4点,太阳天却刮着阵阵冷风,我应约在北京亚运村安惠里的一幢拨地而起的公寓楼里,拜访了故交罗吉。人过中年,乍一相逢,彼此险些没认得出来。好在罗吉没有大师幻觉,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但愿这篇采访不会败坏“东西方文化交流”的胃口。(威:老威;罗:罗吉)
  威:我找罗吉。
  罗:你是谁?
  威:我是老威。
  罗:老威?怎么成光头了?你的毛呢?你原来可是大名鼎鼎的大胡子诗人呵。
  威:全变样了,隐居四年,这世上的风水不知转到哪儿去了。听说你还在办《汉语贵族》?
  罗:感觉如何?
  威:我读过一两本,感觉不太好。上面发表的东西,在公开刊物也能发表,这样,就失去了民刊的真正意义。记得80年代初期么?那时我们多年轻、多纯洁。我们写诗、写小说,一次次投稿,一次次被退稿,由于石沉大海的回数越来越多,我们变得愤世嫉俗,开始自己编印自己的作品集,然后投寄出去。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几个月,我们通了几十封谈诗的信。后来你千里迢迢地跑到成都,带来一大包稿子,都是些陌生的作者。我们的第一本民刊就这样诞生了,印了一百本。取名为《弃儿》。其实,这种被抛弃的感觉正是民刊闪光的地方。包括文革当中的大量手抄本小说、诗歌及“黄色歌曲”,都是被当时的社会主流所拒绝和抛弃的。这是一条源远流长的在野文化之河,它甚至可以上溯到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前,以及百家争鸣时期。那时候,在官方正统的标准之外,民间自有标准,这种在野的文化力量甚至能够反作用于朝廷。
  罗:从文化的本源讲,是这样。可惜老威,你已经落伍了。我呢,很矛盾,我既有与你相通的一面,也有特别世故的一面。你想想,80年代,我们办了多少民刊?从最初印数一百本的油印集到最后印数三千多本的铅印集,还发起了那么多诗歌流派和运动,结果又怎样?我们自以为是人物了,全国各地的大杂志也逐步接受并隆重推出我们的作品了,评论家也跟着凑热闹了,结果呢,轰轰烈烈一场,到头来什么都没捞着。你现在连个工作也没有,我呢,与你一样没工作,可比你混得好。
  威:你凭什么比我混得好?
  罗:凭办民刊。我这《汉语贵族》,自己又不掏腰包,但我可以借这个说事,掏那些附庸风雅的大款的腰包。你可能知道,现在办公司发财的这帮人中,有不少80年代的诗人和作家,或至少是文学爱好者,后来,由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拳打脚踢也没混出名堂,只好含泪投笔下海。
  现在,拔他们九牛一毛也是给他们一个弃恶从善,重温旧梦的机会。另外你想不到的是,这些民刊赞助人中也包括洋大款,组织、个人都有,关键是找对门道。其实在国外,赞助办刊已经非常普遍了,大学里刊登短篇小说、纯诗的小刊物,印数几百上千,卖不了钱,只能供市场外的免费交流。这种赔本买卖一般只能靠大公司赞助。美国最著名的华文杂志《知识分子》,一年出四厚本,装帧非常精美,就是金融杀手索罗斯长期资助的,后来索罗斯认为这份杂志太缺人间烟火,就卡断经费,《知识分子》也就无疾而终。
  威:你一年能拉多少赞助?
  罗:请原谅,我不能透露。
  威:但我还是能参悟一二。递一本杂志过来。你看你这个编辑委员会,全是国际国内文学艺术界的当红名流,他们也在上面发表作品……好些还是旧作,十几年前写的,也拿在这上面重发……这首十四行诗,有一个比诗长得多的注,注里面还有注:“见我的某篇散文……”还有这篇小说:“一只金丝雀死了,全镇的人都去为它送葬,连镇长也参加了……”这类童话也叫非官方文学?为啥不发在《儿童文艺》上?其实,这帮名流根本不愁发表,只愁社交活动太多,把写作时间挤没了。你这种办刊风格使我想起《南方周末》上的一篇娱乐通讯,叫《话剧、时装和大雪》,几百字的行文,在朝和在野的名人达几十位。罗吉,你这不是绑票吗?
  罗:我绑谁的票?
  威:绑这些名流的票,然后用这把票去换赞助。
  罗:这也叫“绑票”?那我巴不得天天有人绑我,多绑几回,诺贝尔奖的候选人也好有我一份。老威,你是嫉妒了吧?拿点作品,我推你一把。唉,无响无臭地熬了这么些年,也够可怜的。
  威:我嫉妒个逑。改日我自己印个刊物不就成了。
  罗:还蒙在鼓里?老兄,再象80年代那样胡闹不行。从前,你我都嘲笑过大使馆诗人和party诗人,他们成天冒着风雪,抱着私印诗集在使馆区转悠,见着有什么二秘、三秘或文化参赞偕夫人出现,就拼着老命朝人家怀里塞诗。在这一惊天动地的过程中,还得伴以浑身哆嗦和莹莹泪光。多凄惨的一幅地下诗人形象!至于party,纯粹就是展示诗外功夫的战场,你不要怕表演得过火,因为在洋人眼里,中国人都一幅熊样——你我都嘲笑过类以闹剧,我们是艺术豪杰,要坚守书桌呕心沥血,然后自产自销。
  威:对,销不了就自己放着,安慰自己的灵魂。罗:那你怎样糊口呢?
  威:可以用一半时间谋生,做与写作无关的事。
  罗:那你为什么写作呢?
  威:为了使自己活得高尚。史铁生说,他是为了不致于自杀而写作。
  罗:谁知道你活得高尚呢?
  威:自己知道。
  罗:这能维持多久?人是软弱的动物,需要互相依偎,互相取暖,这种取暖不光是肉体,而且是精神。你不可能老是自言自语:“我写作,我高尚;我写作,我高尚……”你写作的目的是要让别人知道你高尚,并且为你这种高尚感动、付钱。中国人民太势利,感动他们不如感动老外。
  威:汉语和其它语种的隔阂你是知道的。我的朋友戴迈河告诉我,在他的家乡加拿大,人们把汉学家叫做“外星人”,你能感动外星人吗?
  罗:能。89年4月,我列席过《今天》派的聚会,主题是把第一届《今天》诗歌奖授予朦胧诗元老多多。北岛从国外赶回来做主持人。那真是一个中外盛会,地点是在一家豪华的咖啡厅……我至今无法说清内心的感受……大伙依次发言,给多多以相当高的评价。我想,他默默写作了很多年,为什么没被历史忘记(即使暂时忘记了,也要在一个有众多老外参加的时机被隆重挖掘出来)?这是因为他是70年代地下诗歌的元老,在他的写作背景上,有思想解放运动,有《今天》,有朦胧诗的一大群人。
  这群人已被或正在被世界文坛所接纳,而国际社会对中国艺术家的首肯至今夹杂着强烈的意识形态成分。所以,即使多多的诗比瓦雷里还纯,“地下诗人”也当定了。海子就没这么幸运了,也许他和多多同样优秀,但他没办过民刊,只出过个人诗集,一个缺乏背景的纯诗人的自杀,在当时不可能引起多大的关注。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诗人下场对我震动很大,海子自命为太阳王,比你高尚吧?可他为什么活不下去?因为别人并不承认他高尚,逼得他以死证明。而多多,不用自己开口,人人都觉得他高尚。一刹那,我似乎什么都悟透了。办了十年民刊,爬了十年格子,他妈还是一张白纸!于是,我开始从头学做“大使馆诗人”和party诗人,比自己曾经嘲笑过的那些“前辈”更疯,也更有耐心。与70年代和80年代不同,90年代的诗和小说已经被抽空了,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靠操作,借助民刊这种形式,借助艺术家在水深火热中的形象才能捞取一些现实的好处。
  威:我曾在国外许多中文报刊上,看到列举的中国大陆“地下诗人”
  和“地下诗刊”,其中你和你的《汉语贵族》位置非常突出。我想问你到底印了多少本?出了多少期?为什么在国内文学圈里几乎见不到?
  罗:我首先要满足国外市场。各大使馆,著名学府以及知名汉学家,然后才是国内赞助人、各界名流和研究机构,至于文学圈里的同行,送不送无所谓。能不送尽量不送,免得被人看破机关,群起效仿,竞争对手就多了。
  威:你是机关算尽,供销对路。
  罗:送谁不送谁是一门学问,这关系到下一步的国际知名度。唉,你我80年代,一年要写100多首诗吧?除了偶尔发表混点稿费之外,还得赔钱办民刊,我从来没做过出国梦。而现在,我一年只写十几首诗,却已经跑了十几个国家,参加了五个诗歌节,得了三次国际奖,当了两回访问学者,自己没掏一分钱腰包,还白赚一个美籍台湾老婆。不错吧,老威?现在我是两岸四地跑,大陆、美国、台湾、香港。人生就象玩牌,在大陆时,我玩美国牌,玩欧洲牌,访问学者、什么鸡巴奖的得主,谁谁谁的评价等等,唬得人一愣一愣的。我已经出了几本诗歌、散文集,还搞过签名售书,上过中央电视台的读书节目,此外,我一年之中要做无数次文化晚会的特约嘉宾。而在美国,我玩中国牌,异见诗人,受官方压制,不能发表作品的诗人,民刊编辑者,地下文化火种的传递者,民主自由战士等等,也唬得人一愣一愣的。国际文化基金会、写作计划、文学讲坛总拉不下我;可在台湾和香港,我就大陆牌和美国牌一起打,时而爱国时而反共,时而夹杂两句“yes”“No”。他妈的,我终于迎来了骑着民刊“作威作福”这一天!
  威:怎么,你把民刊当作马骑?
  罗:不错,人一旦被公认高尚,你想不高尚也不行。我这刊物上名流如云,我就骑他们,我什么私货也不发,我白给他们办刊。只要马屁拍得快活,你要我给你发专集、配大幅照片、规格搞得同大师并肩我都干。混到这份上,人就应该宽容,理解,积点口碑。
  威:我觉得不少官办杂志都比你这类以诗歌为主的民刊更激进,比如《天涯》《东方》《收获》《方法》《读书》《花城》,甚至大众化的《南方周末》。这些报刊也面向海外,并且还上了国际互联网。
  罗:你的意思是老外会把官办杂志与民刊放在一块进行比较?
  威:对,他们应该有自己的判断。绝大部分民刊上的绝大部分作品(甚至百分之百)能通过官办杂志发表,除非艺术质量存在问题。中国作家有极强的双栖性,黑白两道的好处全不放过。罗吉,你玩这种民刊魔术,就没穿过帮吗?
  罗:民刊是一种形式,同一个作品,在民刊发表和在公开刊物发表完全是两回事。公开刊物是社会机构内部的一种常规文化操作,即使作品出了问题,也是经过审查制度的,属正常批评范畴;而民刊本身就象征着一种反常规的自由表达。这两者的区别,西方人是很看重的。有的时候,由于几十年意识形态思维的惯性,他们乐意把所有的社会主义国家看成是一个,比如前苏联和中国。苏联一解体,对付它的一整套方法就挪向中国,包括传统政治背景下的文化对抗,而民刊正是文化对抗的产物。在前苏联,帕斯切尔纳克、茨维塔耶娃、曼杰尔斯塔姆、布尔加科夫、阿赫玛托娃、索尔仁尼琴以及布罗茨基等人的大量优秀作品,都曾经只有以“地下”
  形式保存和流传。《古拉格群岛》被作者分藏了若干个地点,最后才辗转偷运出国,公开发表引起世界震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罗茨基因写诗和游手好闲的罪名,被判几年苦役,他一生只在前苏联的官办杂志上发表过四首翻译诗,而大量的作品都通过地下杂志流传到国外。当美国和欧洲出版他的诗集,好评如潮时,他正在劳改地孤独苦闷得要死——西方人乐意把这一切意识形态笼罩下的艺术家劫难图照搬到中国。他们忽略了改革开放20年来,上述苏联异端作家、诗人的生平和作品已为中国文化界所熟知。翻译出版界做了大量工作,《日瓦戈医生》《古拉格群岛》等对抗文学的代表作,在80年代和90年代都有好几种版本。
  有了这种参照,民刊的重要性不言自明——除了反人道的制度的苦难凌驾于个人自由之上,西方人对中国当代文化的批评就缺乏基本尺度,就处于普遍失语。于是,悟性极强的先锋诗人们,其次是先锋作家们,群起投机。由于汉语的隔阂,造成中国作家在西方成名难,但谁要说他是中国的帕斯切尔纳克、中国的阿赫玛托娃、中国的米沃什、以及中国的布罗茨基,成名肯定要顺畅得多,这至少为吃汉语饭的汉学家们提供了一种研究套用方向。而这些中国特色的“前苏联作家”是应该受迫害、受压制,只能在民刊上发表作品的。
  形式比内容更重要,姿态比作品更重要。一个广告泛滥的后现代社会,是不认可“十年寒窗苦”的。唐代诗人贾岛的名言是“十年磨一剑”,现在的人马上会问:“你磨来干啥?有磨剑的功夫,不如去研究信息爆炸。
  研究定位。”再优秀的作家,没有定位,就没法包装和炒作。比如我的定位就是民刊主编,我能造出一批接一批的民刊诗人,大伙利益均沾,绑在了一块,就通过互相吹捧的文章结成“大师同盟”,凡进入这个圈的都是大师。动不动就搞中外对话,如答皮特教授几十问之类。其实“皮特教授”说不定就是他老婆、舅子。
  威:罗吉,你倒是一个明白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罗:我想每个人在成名操作之初,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旦骗术得逞,出国去泡几趟,就真以为是那么回事了。比如有人写关于卡夫卡的诗,初衷或许很简单,崇敬、追思、怀念之类,可后来因操作得当,不小心去了奥地利,说不定就会觉得卡夫卡的魂儿缠上身,一路打着大师摆子回国,最终就是中国卡夫卡了——这很占便宜,中外人民不动脑筋就记住他了。
  威:模仿大师还有这好处?
  罗:当然。例如我向某某机构或某某人推荐你参加明年的荷兰诗歌节,或柏林庇护作家写作计划,我连比带划解释半天,对方也搞不懂你为何许人,所谓辉煌之作的重大意义。可只要我说:“他是中国的卡夫卡,写的是中国社会的《城堡》,对方马上就会OK,OK地翘大拇指。这就是他妈的东西方文学交流!
  威:你说到这儿,我倒想起三年前的北京“中国魂诗歌朗诵会”,那次,中国的帕斯切尔纳克某某作为特邀主持人上台,向观众频频颔首致意。这小子在深秋天气里,裹了一件帕氏的长风衣,并且给十来岁的儿子也裹了一件,就是在莫斯科郊外别墅幽居时,老帕常穿的那种式样。当这一大一小两种型号的“帕斯切尔纳克”大步流星地提前退场时,欢众席传出阵阵赞叹。可没料到,我的一个朋友不识趣,竟自称是中国的波德莱尔,拦住中国的帕斯切尔纳克,请求他引荐自己上台朗诵中国的《恶之花》。
  中国老帕勃然大怒,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太无耻了!竟敢亵渎大师!”
  中国老波不服,顶撞说:“你都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中国老帕说:
  “你没有资格!”中国老波一拳过去:“这就是资格!”于是会场秩序大乱,椅子腿横飞。中国老帕经常出国,有贵族风范,自然不屑于和无赖纠缠,就捂着一嘴血撒退了。——其实模仿大师又不是某个人的专利,我当时不明白他为啥发火。
  罗:模仿的人多了,大师就不值钱了。其实这个中国帕氏,在国外打工几年,也够苦的,还曾为了偷打国际长途被房东赶出门,不知为什么变成这样。
  威:还不是你的民刊把这些人宠坏的。今年他还刚从你这儿捞了一个奖,仪式搞得和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差不多。
  罗:不过是文字功夫而已,又得不到一分钱。好啦,老威,今天的话,哪儿说哪儿丢。你一定要捅出去,我也拦不住你。不过别用我的真名,否则我不认帐。
  威:好吧。
35街头瞎子“张无名”
  1996年12月22日,冬至夜。家中冷锅冷灶,我独自一人,想吃些热食,却懒于动手。拉开抽屉,数了数银两,就顶着寒风和城市噪音步行到王建墓一带烫火锅。几大块辣毛肚刚涮进嘴,有人从街沿右首牵出一位瞎子,怀抱二胡,摸上石阶,挨桌向食客打躬问手。我怜其年老瑟缩,遂吆喝一声,点了一曲。不料琴弓初开,即非寻常之音也。感慨系之,动了访问之念。
  瞎子琴师63岁,伪称“张无名”,想来是自惭卖艺低贱,不愿透露真名。若有怀旧的慈善家肯扶危济困,请随时到成都王建墓选家露天火锅店,秉夜坐等。
  老威:师父,您这二胡拉得真神!能为我再来一曲《江河水》吗?
  瞎子:请您先付钱,按这一带的规矩,十块钱一曲。
  老威:这是五十块,您摸好。本来琴声无价,但我只能掏这么多,我还要付酒钱。
  瞎子:客官您是行家,如果想听,我可以在这街头为您一直拉到天亮。这二胡的脾气,如同你们读书人的熬夜,越到深处越来劲。《江河水》太悲了,找还是拉《空山鸟语》给您醒酒?
  老威:您想拉什么就拉什么吧。
  瞎子:您这么客气,我就不敢动手了。
  老威:为什么?
  瞎子:我眼瞎心不瞎。卖了几十年的艺,从国民党拉到共产党,我懂得这二胡有许多种玩法,对于绝大多数没长耳朵、附庸风雅的食客,弄个热闹就过去了,哪怕是悲到极点的曲子,也是手上功夫,滑把颤弓而已。而给您献艺,是要费心劲的。
  老威:风挺硬的,师父,请您坐上来与我唱两杯。
  瞎子:不敢造次。
  老威:放下行头吧。来,我敬您。我平生最喜欢的两样乐器,一是二胡,一是箫。瞧这二胡,只有两根弦,就拉尽了人世间的苍桑。我的老家李家坪,三面靠山,一面冲着向远方蜿蜒的公路。我不知道山脚那座破败的地主小院是否还在,看见师父您,童年的一切就栩栩如生地凸现了。有一位乡村教书先生坐在门坎上拉二胡,他下雨拉,月亮升起来也拉,把我的性格拉得孤僻而伤感。现在,我只能隔着岁月听了。
  瞎子:隔着岁月听?我不懂您的话,但我想哭。很多年没有哭的感觉啦,从娘肚子里出来,我就两眼一抹黑地乱抓,才三岁多,有人就把二胡恶狠狠地塞到我手里,用一根细细的鞭子抽着我拉。瞎子只能靠这手艺讨生活,哪有客官您讲的那么浪漫?我的爹妈很早就不在了,不知他们作过什么孽,我们三弟兄全是先天瞎,方圆几十里把咱家叫“一窝黑”。我的爹妈受不了这个,就双双服毒自杀了。那时我才七岁,顶着孝帕坐在尸体前,一个劲地拉琴,为爹妈讨棺材钱。这样连拉三天,尸体发臭了,人也快散架了,但我不敢停下来,总觉得头顶上悬着一根细细的鞭子。我至今对师父的印象都是贴着肉疼的鞭子。后来,我就开始走街串巷地卖艺,先在我的家乡邛崃,后来跑的地方就多了。
  老威:您走路方便么?要不要人牵着您?像许多国产电影里那样,一个小姑娘牵着个老盲人,还拿着个碗,边走边声调凄凉地叫卖?
  瞎子:客官您说笑了。明眼人有明眼人的社会,瞎子也有瞎子的社会,我每到一地,都要拜访当地的瞎老大,吹吹拍拍几句,交纳一点见面银子,这样,他就会指派一个小瞎子,赔我大街小巷地探路,怎样进怎样出,谁的门坎高谁的台阶低,谁是当地的大户,脾性如何,店铺区在哪儿,应该选择什么时候去,都要有个讲究。等把这些烂熟于心后,方可卖艺。
  老威:你这是解放前的规矩吧?现在是九十年代,卖艺人到处都是。
  唱歌拉琴卖药耍猴敲连花落,应有尽有,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见热闹就扯场子,要不治安管理就撵过来了。去年春节期间,我家门前来了五个瞎子,五把二胡一齐拉《太阳出来喜洋洋》,我只好一人分发一个红包。
  瞎子:您说的是“伪劣产品”,不是真正的艺人,城市大了,他们就能这个区那个区地流动,骗人钱财。不过,民间艺人界也正在形成一套行规,大家都希望靠硬本事挣钱吃饭,江湖骗术的市场会越来越窄。
  老威:你指的行规是什么?
  瞎子:首先在一个地方应该有相对固定的卖艺人群,其次是卖艺人中应该有自己的老大。老百姓需要单位和政府来管,艺人也需要。比如,我在王建墓附近卖了七年艺,人家都认识我,知道我拉琴认真,就愿意点我的曲子。或许像我这样的盲艺人,武侯祠也有,春熙路或水碾河也有,但我不知道,也不想打听。我就愿意每晚在王建墓。我这种想法也是我周围一大群人的想法,他们有的弹吉他、拉提琴,有的擦皮鞋、修自行车或者讨饭。如果我们有一天想到武侯祠去立脚,就很困难,会很快被赶出来。
  老威:您就不怕经济萧条?万一这一带的馆子接二连三地倒闭怎么办?
  瞎子:馆子是倒闭过无数家,但食客和做发财梦的永远有那么多。
  所以“倒闭”不过是换招牌而已,店铺永远不会空着。中餐垮了有西餐,海鲜垮了有火锅。这王建墓例底是埋过小皇帝的地方,风水好,人气旺。特别是夏天,火锅一片连一片,从店里摆到人行道上,搞得人连腿都迈不开。这个时候,我就满鼻子麻辣,特别担心撞到人家锅里去。
  老威:这是卖艺的好时候吧?
  瞎子:汤锅咕嘲嘲该成一大片,我四周吹拉弹唱的此起彼伏,二胡音量大小,压不过他们,我就只好让人给接上个喇叭,驮在背上拉。到处都是戏台子,谁在乎谁?反正是为了给食客助兴。赚钱嘛。
  老威:给人感觉您是在猪圈里拉琴。
  瞎子:世上像您这样懂琴的又有几个?话说回来,如果世上人都像您,我早就累死了。
  老威:此话怎讲?
  瞎子:我每次都要用心劲拉、一个人的心劲是有限的。
  老威:您是否觉得这辈子被浪费掉了?
  瞎子:这辈子?我从没想过这种大问题。对于瞎子来说,每天都一样,除非病了,撞疼了。15岁那年,我正在茶馆卖艺,突然鞭炮震天价响,把二胡声全盖了,但找还是拼命拉,直到茶博士的手抓住琴,才明白跟前已空空荡荡。外面的人们敲锣打鼓,我摸过去,方醒悟到解放军进城了。后来,人民政府发给路费,把我们一批盲流遣送回四川。我学过一年盲文,还相中过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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