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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底层访谈录

_13 老威(现代)
  老威:怎么“相中”?
  瞎子:凭两只手,大约是1957年吧,瞎子阿炳的曲子很风行,民乐的确火过一阵,我也沾光上了舞台,给群众拉,也给音乐学院的教授拉,还录过唱片呢。领导上让我带徒弟,有眼睛的我不要,因为明眼人进不了我们这个世界。
  我的弟子比我小三岁,为了弘扬民族文化,跟我没日没夜地练,有天中午我打盹,总感觉有虫子在脸上爬,我挥了好几次,终于碰着一双柔软的小手,那发烫的指头一点点淌过我的五官官,一直痒到心窝里去。于是我装着继续打吨,也伸出手,梦游般摸她,她的辫子好粗啊,眼睛好大啊,睫毛好长啊,那皮肤也挺滑。我们终于抱得紧紧的。那段时间,我的二胡拉得最好,仿佛不是我在拉,而是有人在身体内外替我拉,我能在琴声中,“看见”我的恋人,非常漂亮,能带着她同游世界该多好。
  老威:你们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瞎子:我们发生了关系,那个年代,未婚而发生关系,是要判刑的。领导考虑我们是残疾人,没法判刑、就一再逼她打胎,然后隐瞒过去,以免在群众中造成恶劣影响。我们要求领结婚证,领导说这非同一般,要开会研究。开了几次会,也没最后“研究”下来,她的肚子却出了怀。
  不料,反右开始了,这个好领导成了批判对象,群众检举说,我徒弟的肚子是他搞大的,要不他为啥那么热衷于帮我遮丑?结婚证领不成,我还被批斗了几次。打成堕落分子。多亏我是瞎子,要不早整死了。而我徒弟让几个人按着,强迫流产,她更成了堕落分子加封、资、修。
  老威:后来呢?
  瞎子:后来就散了,这是命,您得认了,按现在的观念,瞎配瞎不更好?解决了社会问题。但那时候,整个中国像个大家庭,吃喝拉撒生儿有女都靠组织,没组织的,就找民政局和居委会。当然,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是例外,组织没能力来管大伙了,连组织里的人也饿死了不少。我的徒弟死于61年。造孽呀。
  老威:您觉得现在比过去开化多了吧?恋爱、同居都不成问题,卖艺也没人让您办执照交税。
  瞎子:谁给谁上税?社会应该给我上福利税才是。我六十年代就下岗了。如果不是那些年政治气候变来变去,说不定我也能像相声演员侯宝林一样,弄个北京大学教授当当,音乐学院有二胡专业。
  老威:教授有啥好羡慕的?没您老自由。
  瞎子:光棍一条当然自由,您怎么不来“享受”这种自由?
  老威:您引条路,我明天来享受。我把箫带上,与您的二胡合奏,讨的钱归您。另外,希望您能帮我召集更多的盲艺人。
  瞎子:干什么?
  老威:我想找一位懂二胡的生意老板,出钱搞一次盲艺人的音乐会,如果您能聚拢二十位瞎子,就有戏了。
  瞎子:这个主意好,我回去与瞎老大商议。
  老威:还有比您更老的盲人?
  瞎子:不是盲人,而是这个地盘上的头儿。我习惯旧称呼,就叫他瞎老大。这事只有他出面,到武侯、春熙路、双桥子、西门车站等码头去借些瞎子过来,不过,收费很高。
  老威:您别一心钻到钱眼里,那就把我最初听您二胡的感觉给毁了。
  瞎子:夜深了,还是拉琴吧?
  老威:身子骨要紧,师父,心劲别太过。
36《扫荡报》记者羊定清
  采访缘起:2003年5月22日,《中国底层》之法译本在彼国南部蒙佩利耶书展上举行首发式,我因没拿到护照和非典型肺炎的双重因素,不能前往出风头,难免心气浮躁,拍遍栏杆。
  是夜辗转难眠,照旧坐回桌边,翻检种种原始材料,竟发现这篇谈话稿已搁置了将近一年,几乎淡忘了。犹如梦中惊醒,我一点一点回想在上访旅馆初遇老人的情景。那是个太阳天,羊老租张小茶桌,摆放在旅馆门口,自己却长髯飘飘,手捧“代写书信、诉状”之纸招牌,端坐一旁。
  穿梭在那条陋巷中的上访专业户极多,所谓谋生手段大致为乞讨、拾荒、擦皮鞋、钟点清洁工或小偷小摸,而77岁的羊定清却选择了如此与世风格格不入的清雅古业,不禁令我肃然起敬。
  于是交往,进而长谈,方知此老颇有来历:他曾向国民党官办之《扫荡报》和《中央日报》投稿数次,为我辈“自由撰稿人”之祖师,因逢改朝换代,其旧社会的言论被新社会治罪,九死一生,并殃及家族。唏嘘未了,我父随之病重入院,不久撒手尘寰,接着是祭七、择墓、入土。再接着,中共交班,伊拉克战争,非典。
  家事国事,一桩又一桩,在走马灯一般的旋转中,双鬓依稀添白。
  而羊老先生今在何方?前几日,我才骑车重游过旧地。因非典,旅馆配合公安机关将所有“外来人员”扫地出门,剩一片白地。我在那儿站了一刻钟,除了苍蝇的嗡嗡再没别的——我的脑子也只剩一片白地……。(以下,羊:羊定清;威:老威。)
  威:老先生,在这上访堆里,您的岁数最大吧?
  羊:今年虚岁77,和在高院门口擦皮鞋的霍老头同庚。
  威:可您的名字、资历相比老霍,一个天,一个地。
  羊:啥意思?
  威:人家老霍虽满腹冤屈,但阅历单纯,哪像您这鼎鼎大名的国民党《扫荡报》记者,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羊:大风大浪是经历过,可“记者”算不上。
  威:大伙背地给您取的绰号就叫“扫荡报”。
  羊:看来这个黑锅我得背到死。
  威:不想自己澄清一下?
  羊:我对许多人当面澄清过,可说来话长,人家不耐烦听。唉,一个人没有社会地位,说啥都顶个屁。
  威:我喜欢“说来话长”,我相信您的故事。
  羊:不是故事。好吧,您当作故事也没啥。我是宜宾高县云河乡人,生于民国15年(1926)正月初八,头上两个哥哥,脚底三个妹妹,据我老母亲讲,羊家的香火原来很鼎盛,自晚清到民国,在当地算得上远近闻名的姓氏,出过好几位秀才,还出过举人。可到了我这“定”字辈,由于时局动荡,战乱频乃,家道就有些中落了。民国25年,二妹、幺妹死于天花,民国28年,大哥、二哥又累死在背盐途中。旧社会,川盐很值钱,特别是自贡自流井的盐,一贩运出川境,价格顿时涨一两倍。所以,老家许多青壮劳力都相约去自流井打工,熬盐或背盐。那时山川阻隔,如今半天的路程,要走十几天,而且都是崎岖小路。我的两个哥哥据说死在贵州安顺场附近,可噩耗让同村人捎回来时,已过了一月余。我还小,正读私塾,还依稀记得父母在祖坟地里为哥哥们垒了两座空坟包,埋了几件他们生前穿过的衣裳。丧事不久,被伤痛弄懵了的父母就商量着要我辍学,因为家中太缺人手,我虽年幼,也可放猪放牛,干些杂活。
  可祖母溺爱我,老人家把父母叫到膝下训斥,并令其诅咒:哪怕拆房卖瓦也要借清娃念书、进取,待来日飞黄腾达,为列祖列宗争光。
  长话短说,民国33年(1944)夏天,我18岁,高县中学初中毕业。家里张灯结彩,遍请亲戚后,父母就卖掉20亩水旱田,一头牛,凑足一大笔银元,助我去重庆求学。当时,父母要求我读工商,将来做个生意人,中兴已衰败不堪的家道;而我身处抗战胜利前夕,同所有忧国忧民的热血知识青年一样,心系国是,渴望投笔从戎。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一年秋天,我于家中稍事休整,准备去重庆投考黄埔军校时,竟在高县郊外被绑了壮丁!其时晴天白日,我刚走上公路,就从路边树林里窜出一彪人马。一条麻袋自脑壳罩到脚,我还以为撞上棒老二(土匪)了,就在麻袋里大喊救命。外头捣来几枪托,痛得我一下子耷在地下,只听得有人拉枪栓骂道:“喊个屁!一枪毙了个狗日的。”
  我骇出一裤子尿,就低声求饶:“大爷们放我学生娃娃一条生路,身上的钱财都孝敬。”
  麻袋外应答:“老子们不是大爷,是国军!而今打抗战,前方兵员缺乏,对不住了!”
  就这样,我昏天黑地栽进驻县城的壮丁部队——叙泸师管区当了壮丁。随后辗转宜宾、泸洲、自流井、贵州安顺、遵义、毕节等地背盐,作牛作马。
  威:当兵咋做苦力呢?
  羊:国民政府的战时壮丁法令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可一到地方,就乱套了。有钱人家不愿出壮丁,就出一大笔钱,空缺的壮丁名额,就四处抓人顶替。到了管区内,不发枪,不操练,先白做几个月的苦工,累不死的,才交给正规部队。这之前的军饷、粮饷,以及壮丁们背盐挣来的辛苦钱,统统落入各级长官的腰包。
  威:他妈这壮丁部队就是人贩子团伙。
  羊:跟共产党贪官一样,国民党贪官也在政策法令的保护下,无法无天。短短两个月,我所在的连队就因害红白痢疾、闷头摆子不治身亡,逃跑,累成肺痨等原由,减员过半。剩下的30多个骨瘦如材的弱丁,缩编成一个排,由排长和班长押着,继续背盐。为了怕我们逃跑,每人都刮光头,却在脑顶盖留一撮毛作为标记,屙屎屙尿也喊报告。最后,干脆5人一组,一条绳串起来,在路上就谁也跑不了。
  抗战胜利时我仍在贵州山路上背盐,直到某一天,上峰要到叙泸师管区视察,营里才急了。为了应付,就由连排长带上人枪,挨家挨户抓县城老百姓,临时套上军装充数。我记得已是民国34年(1945)双十节,站在操场上接受视察的壮丁不足200人,而抓来的假壮丁却超过300。谁也不敢吭声,因为长官言明:应付了场合就放人,出了纰漏谁都走不脱。
  那天来的是省城大员,屁股后还跟了大拨本地贤达士绅,没想到,我的同窗沈云山居然也在其中!我老远就认出他了,却忍住不吭声,直到沈兄随显贵们来到跟前,我方突然伸出手,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轻声叫道:“云山!”
  场里所有的人都楞了,营长气极败坏地跑过来,瞪我一眼,却又转脸笑对显贵们。我已豁出去了,死揪住同窗的胳膊继续叫道:“我是羊定清!云山,认不出了?”
  此时,连过去了十几米远的省城大员都回头来。沈兄见状,急忙拍拍我的肩,耳语道:“我会救你。”随后大声说:“莫激动,莫激动。”就抹下我的手闪开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以为完蛋了。不料当日下午,沈云山就亲自到壮丁营接我出去。犹如囚犯出狱,我当即大哭一场。沈兄温言劝慰,原来一两年不见,他进了国民党高县党部,任通讯秘书,所以能够很快打通关节,救我于水火。
  回到家,父母一见皮包骨头的儿子,以为大白天见鬼,傻了一阵,才互相抱头痛哭。经历这场变故,我本已心灰意冷,不料在家没歇多久,国共内战又开场,好歹是读书人,总不甘心这辈子在庄稼地里混。正郁闷着,就接到沈云山来信,一番叙旧,赞我志向高远,才华出众,为诸学兄中之翘楚。接着,就引出替《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之地方时政版约稿的正题。我受宠若惊,免不了回函谦辞;沈兄再次来信恳请,并寄来样报若干,他说:“拙弟不才,滥竽充数为扫荡诸报之特约通讯,当竭尽犬马,举存兄之高文,幸勿推辞。”
  两番知遇,沈兄对我的确恩重如山。于是从命动笔,在一年内,通过沈兄向《扫荡报》投稿8次,刊登4篇;向《中央日报》投稿6次,刊登两篇。内容均为地方见闻,穑稼之辛,兵役之乱。我还评论了所谓壮丁法令,以亲身经历,有感而发道:“抓丁者如匪类,贩丁者视国家律令如废纸,长此以往,则将贪兵疲,官强民弱,共产魔道乘虚而入,社稷危矣。”
  威:内战结果还真被你言中了。
  羊:《扫荡报》稿酬不错,发表一次能挣一个银元,在乡下就算一笔大钱了。所以父母很高兴,就起早贪黑,承担全部农活,让我潜心撰文。四邻也羡慕,都说羊家祖上显灵,风水要转了,只这定清一人,就抵过几任秀才。因为在整个县境,能在国家大报上发文的,也凤毛麟角。
  威:您是我辈的祖师爷,因为本人目前就卖文为生。
  羊:现在的稿酬如何?
  威:比您挣银元差远了。
  羊:我也就挣了一年。48年夏天,沈云山调升重庆,断了联系,我的投稿生涯就告一段落。捱至49年,国民党败象已显。经济滑坡,军事吃紧,物价飞涨,人心惶惶。父母还捏住这银元不肯用,而金元卷和法币又贬得太快,揣几大卷去赶集,只能买回两斤盐巴。转眼岁末,四川全境解放。接着,工作组下乡来,按阶段开展清匪反霸和土地改革。我家十几亩薄田,本来划阶级成份只够上中农,却被贫协一致推选为地主,为啥?就因为我“落入了法网”。
  威:您参加过国民党、三青团?
  羊:本人没参加过任何组织。
  威:那为啥“落入法网”?
  羊:因为发表文章。朝代一变,《扫荡报》就成了反动喉舌,我当然罪不可赦。父亲年纪大,想不开,几场批斗下来,就“畏罪自杀”了。我挣的银元一文没用,连同房子、耕牛、田地和祖传的首饰,统统充公。我被关押在乡公所的黑屋内,白天黑夜都点着煤油灯,写交待材料,向人民缴械投降。
  威:这同我爸在文革中的状况差不多,大约是1971年,他被打成“五一六”分子,和几百个臭老九一起,集中关押在盐亭县城关小学内,天天写材料,背靠背检举他人。有人受不了,在厕所用剃胡刀片抹脖子,死了,还抬出来,放在水泥乒乓台上曝尸示众。而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播出毛主席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羊:文革和土改不一样,在土改中,工作组就是法律,枪毙、管制、关押、批斗、用刑,全凭一句话。幸好我在土改初期就被揪了出来,当时正“访贫问苦,发动群众”,工作组的作风还较温和,主张说理斗争。划清阶级后,工作组领导由南下的外省干部换成了本县的复员军人,就开始大刀阔斧地镇压“坏蛋”。
  有段时间,几乎天天毙人,只要有三个以上的贫下中农检举某个不法地主的复辟言行,马上就把地主抓起来批斗,当场就枪毙。杀人上瘾了,后来,连贫协组长、民兵连长都随时提着枪,找借口消灭了敌人,方先斩后奏,向工作组补充汇报。
  威:您没被毙掉?
  羊:如果我留在村里,十颗脑袋都不够崩,因为几十年后,出狱还乡,才晓得方圆十里的地、富、反、坏、军、警、宪、特已被消灭了大半。有的地主,全家老小被斩尽杀绝,连看门狗也没逃脱。幸好我被早早定性为反革命敌报记者,问题步步升级,在村里关几天,就转乡公所,接着又进县监狱,才得以公审公判,走完法律过场,保住脑壳。
  威:谢天谢地。
  羊:是该谢天谢地。因为当时不比现在,要经过侦察、预审、正式逮捕、检察院动检、请律师、开庭,人犯在接到《起诉书》时,就能大致猜到自己要判啥子刑。当时全懵,只要被抓起来,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没有背景,聪不聪明,全懵。你不晓得这颗头明天还在不在脖子上,甚至开万人大会,你被五花大绑架出去公审,仍然不明白最终结果。法官一个接一个地宣判,书记员在旁边龙飞凤舞地手写《判决书》,这一场走下来,灵魂早就出窍了。你居然还活着!感觉好奇怪嘛,那些呼口号的胳膊好象在另一个世界起起落落。回到监房,松了绑,掐一把自己,那一阵痛,来得又缓慢又遥远。当局者迷,记得1951年初春,我得知沈云山在重庆郊区歌乐山农村落网时,还暗暗叫苦。果然,沈兄熬不过,屈打成招,承认是我的“上级”,并交出了一直保留着的本县向敌报投稿的记录,一共18人。稍后,这18人悉数落网,除了在土改中被当地群众枪毙6名外,其余12人均被判刑,而我因发表次数多而名列18人之首。
  形势所迫,我连叫声冤枉都不敢,只整日心惊肉跳地怕“升级”,年纪轻轻,头发就急白了。连做梦都是脑浆、血和拼命地逃。民兵提着枪,满山遍野地撵。累醒吓醒了,还喘,腿肚子还抽,还妈呀妈呀地乱叫。同监关了20多个人犯,恶霸地主、袍哥、土皇帝、特务、一贯道、破坏分子,可谓货色齐全。枪毙沈云山是我陪的杀场,土改中我已陪了好几盘杀场,本来已习惯了。其大致程序是,在开会崩人的头天下午,狱警就从监房挨次点名,提出一批囚犯,转交给候在监外的武装民兵,然后被押往城郊某个地方(一般是山脚下或河边斜坡)挖坑。这坑有锅台大,半人深,大伙用铁铲和锄头拼命挖刨,稍有迟缓,背后的民兵一枪托捣来,你就一跟斗栽进自己挖的坑。说实话,这活儿又累又紧张,但犯人乐意干,甚至越干越兴奋,因为挖坑就意味着吃了暂时不掉脑袋的定心丸。
  睡我旁边的目不识丁的千年平安国土皇帝就死在我挖的坑中,他姓李,罪名是搞封建迷信,串通信徒围攻工作组。结果在“案发”两个钟头后,就被闻警赶去的剿匪小分队制服。我跪在一旁,一见枪管抵住土皇帝的后脑勺,赶紧扭头闭眼。执行民兵见状,骂我一声龟孙子,影响他的情绪。于是押解民兵就把我的头掰回去,命令不准闭眼。我只好眼睁睁地瞪着土皇帝开瓢,脑浆子卜地向前射出一股,两尺远,白白地溅落在坑那边;然后才是血,咕嘟咕嘟从那泉眼往外冒。土皇帝的桩子太稳了,好几秒钟都不倒,刽子手蹬一脚,轻了,他身子晃了两晃,居然要后翻。刽子手赶紧补上一枪一脚,狗日的才栽进坑中。我哇地一下呕了,幸好早上没吃东西,只呕出一滩绿茵茵的汤水。刽子手毙人不顺,就骂骂咧咧地过来,踩住我的后背,起劲揩擦鞋底。我死了一样趴着,感到土皇帝的魂附体了。
  威:这刽子手不会做恶梦吧。
  羊:亲不亲,阶级分。那时,这种“杀敌”的光荣任务,只有苦大仇深、根正苗红的积极分子才有资格担当。而我,杀场多陪几次,就麻木了,不扭头不眨眼,哪怕脑浆子溅上脸颊,也不闪不避。手反绑着,又擦不了,只得让铜钱大的脑浆晾干在那儿。
  威:沈云山是你的恩人,毙他你也麻木么?
  羊:我还以为会结伴走上黄泉路,因为头天挖坑没有我。次日凌晨,我被提出监房,解手铐换绳子,不是五花大绑,而是下巴以下,膝盖以上,一圈圈绕着捆紧,连裤腿也扎了。据说这是典型的死人捆法,人直通通栽地上,要么向前跳,要么一寸一寸移。扎裤腿则为防大小便失禁。
  我晓得不妙,但万念俱灰,任由狱警架过长长的走廊,扔出监狱大门。一辆苏式嘎斯车早停在那儿,我和另外3名犯人被解放军战士接过,拽上车,顶着满天星斗驶向宜宾。
  公审大会在宜宾中学操场举行,我们被押到时,天已大亮。操场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专员、书记讲过话,法院某某庭长就一个挨一个地通过高音喇叭喊“把反革命恶霸地主某某某带上来”之类,一共喊了三十多遍。整个场子沸腾了,解放军战士两人一组,一手持枪,一手架起坏蛋们飞快穿过人海正中的小道,跃上临时搭的木台子。
  沈云山就站在我旁边,好几年不见了,神采奕奕的他已皮包骨头,形同厉鬼。几轮震耳欲聋的革命口号后,开始宣判。有19个死刑,沈兄在其中,罪状是特务、颠覆、破坏等等。
  宣判我时,刚好接了一轮口号,我竖起耳朵,不知咋的,竟误听成死刑了。沈云山瘫在台上,又被拽起,我没瘫,却骇出尿了。接着天蓝地白,云里雾里就去了法场。解放军比民兵专业多了,一声口令,各就各位。射击前,战士自己检查了不算数,带队军官还过去一一拉枪栓,确认无漏洞。子弹也在皮鞋帮上摩擦几遍,方咔嚓上膛。接着分两轮执行,即甲组上前三步,一齐平端起步枪,啪啪射击完,马上后退,再由乙组重复补枪。沈云山不经打,一枪就进坑,那解放军后撤时,还吹了吹枪口的青烟,歪头对战友笑了笑,很得意。
  我跟前也有一坑,但枪口只在我背心点了点,就迈过去了。我几乎死了,直到周围响过枪,又平息了一阵,才慢慢活转来。松绑换铐时,我接到了《判决书》,原来是无期徒刑!
  我先在宜宾监狱服刑,62年转到新疆塔里木某农场,65年又转回重庆弹子石的省二监。如此煎熬了大半辈子,还总是梦见沈云山。虽然我没害过他,但感觉对不住他。这叫啥子阶级斗争?不分青红皂白,错杀了多少好人!
  威:是啊,没有沈云山,您恐怕早累死病死在壮丁营里了。
  羊:直到改革开放后,监狱不那么左了,我才敢在《申诉书》里讲讲当壮丁的悲惨遭遇,说一点沈兄的好话。可惜死无对证,没人相信我会受国民党欺压。
  威:您是《扫荡报》记者嘛。
  羊:可笑可叹!
  威:老先生冤狱几十年,也不知咋过来的?
  羊:千头万绪,理不清。
  威:您是读书人,曾经有过抱负,总不至于象普通犯人那样浑浑噩噩地混吧。
  羊:我对国共两党均无好感,生不逢时,岂能言他。
  威:但您仍然申诉了20多年,不甘心嘛。
  羊:我能苟活至今日,全凭母亲的教诲。年轻时,父母含辛茹苦供我念书明理,等不及回报,就逢改朝换代。家破人亡,劫后余生,曾是当地大户的羊氏就剩下孤儿寡母。我身陷囹圄,母亲四处打听,终于在1953年的春节亲自到监狱墙外,给儿子送进她亲手缝制的冬衣!从高县乡下到宜宾,上百里水路,有时船工同情她,愿意捎带一程;但更多的时候,她老人家拄根棍子,拖着小脚,走五、六天才到。母亲初识几个字,见不着儿子,就寄简单的信进来,她总是写:“儿呀,有妈在,你千万别想不开,你想不开,妈也要想不开了。”
  1954年端午节,母子终于通过接待窗口见面,她递给我两个青鸭蛋,就边摸我的脸边流泪,说不了一句话。连旁边的张管教都看不下去,转过脸,叫里面的人打开门,放母亲进去。母子俩坐在一条板凳上,老人家就抖着手剥蛋,喂给我吃,我推开,反过去喂她。接见时间结束了,张管教才开口劝说:
  “羊定清,好好改造,莫惹你母亲难过。”
  在我发配新疆以前,母亲每三个月必来探监。也不晓得她一个人在外面咋活的,可总给我送来一点吃穿:两个饼、三个馒头、两个蛋或一两件衣裤。那时我还年轻,总盼望着有一天出狱,能守在母亲身旁尽孝——我们这辈人,受的传统文化熏陶,孔夫子的忠孝仁义已入骨髓,所以,将来为母尽孝也作为一种信念,支撑着自己。
  母亲第一次探监才50多岁,满头青丝,身板硬朗,直到1983年,她探了30年的监。新疆太远,她没法去,只好仍去宜宾,在监狱大门口哭诉了三年,狱方多次出面解释,但她下次还去宜宾探监。也许是母子情感动了劳改系统,我三年后又破例转回四川,重庆虽比宜宾远,但见面总要容易些。
  威:您的母亲太伟大了。
  羊:谈不上,因为血缘无法选择。在牢里,感情再好的夫妻,也扛不过两三年;上了五年不离婚,就算世界奇迹。所以犯人刚进来时,探监送东西的几乎都是老婆孩子;过一段时间,老婆孩子来得稀了,你如果在外头人缘不错,还有三朋四友探望;再过些日子,朋友也不来了,只剩下母亲,年复一年地惦记你,探望你,只要她还能走得动。所以牢里的长刑犯都明白“娃儿是娘心头肉”这句话。
  威:您母亲还健在么?
  羊:如果健在,我就守在家中,再冤也不上访。我出狱的第二年,她就去世了。她的家族有长寿基因,如果日子安乐,老人家可能要活90岁以上。可惜我在重庆坐牢时,她每探一次监,就流落街头,靠乞讨为生。还被收容遣送过几次,受了惊吓,脑子出了毛病。她活了84岁,死前还放心不下她快60的老儿子,怪自己没福气看见儿媳妇。
37被勒索者胡牛
  采访缘起:胡牛是成都小有名气的观念艺术家,两年前为生活所迫,挥泪下海,做鲜榨椰奶生意,却一直不在状态上。
  "钱没赚两个,麻烦惹了不少。"他躺在医院里对我苦笑道。天真无邪的眼睛却闪动着泪花。
  1999年10月5日,秋意如诗。我的内心一阵阵发冷。"闯天下去吧,今天是个坎",我说,"你翻过去就好了。"这种诗意的句子在现实中显得虚弱,虚伪。(以下,胡:胡牛;威:老威)
  威:胡牛,咋躺进医院了?
  胡:不晓得。昨晚11点多钟,我溜回肖家河的住处,取了些换洗衣服,就接到一个复台的传呼。我打电话查询,原来又是××的留言,大意是让我放心,她会摆平一切。我心里热乎乎的,眼泪都差点坠下来,患难见真情,虽最终分手了,毕竟还是轰轰烈烈爱了一场。我情绪极其复杂地出门,下了三层楼,就被迎头一闷棒打晕了。恍惚中,我感觉有千军万马,醒来时,却睡在这儿,肋骨断了一根,这是警告,下次就没这么便宜了。
  威:你报警了么?
  胡:恐怕没啥用,警方重证据,而他们来无影去无踪,岂能傻等着让你抓?况且,也抓不完。
  威:你晓得他们是谁?
  胡:晓得。每一个被追杀者心里都清楚杀手是谁,而警方又不可能成天兜着你转,许多无头案年复一年地立在哪儿,我算啥?不过,他们不会轻易取我的小命,他们要钱,就找了个理由。
  威:大半年前那场生死恋?天!不是早断了嘛,你暗中与××还有来往?
  胡:没有,她后来嫁人了。为了悼念那种铭心刻骨的感觉,我在夏天的一次观念艺术展中,推出了一个作品,叫《玫瑰禁忌》。透澈的玻璃里,放一把喷了漆的黑玫瑰,四周散落着一大圈花瓣,象血迹被参观者肆意践踏。所谓的爱情已经在我空空如已的胸腔中散发着工业的臭味,还有什么好说的?
  威:当时我扔了把荔枝壳在花瓣中,你撵着我吼。
  胡:你破坏我的作品,我的爱再不值钱,也不是食物垃圾啊。
  威:她值得你这样么?我估计是现担任丈夫捣的鬼。
  胡:我早打过电话,××根本就蒙在鼓里,她男人还说我打骚扰电话,反而破口大骂。我急得七窃生烟地顶回去:"那拔人对我们的事了解得清清楚楚,不是你是鬼!要钱,你就亲自出面嘛。"她男人一听毛了:"我要鸡巴钱!办你不简单,桥头雇两个民工,几千元解决问题。"
  威:后来呢?
  胡:我接二连三地接到匿名电话,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什么"不给钱也行,留一只手下来,我们带回去向顾主交差。"还说:"不信就伸头朝楼下溜一眼,有一辆面包车停在大门口等你,要不要我们上来绑你到郊外解决?"威:没王法了?你应该早通知我,商量设个套。你假意答应交钱,约好时间、地点、暗号,再报警。我呢,事先约一伙搞新闻的朋友,扛摄像机躲在暗处……
  胡:匪警片看多了吧,老威?趁交钱的刹那,一网打尽,哪有这种便宜?你看,下岗浪潮如江河汹涌,这社会上的混混,象浑水里的泥鳅。从前搞观念艺术,纯上了天,后来为生活所迫,做了贩卖鲜榨椰奶的小老板,方从空中楼阁跌下来,脚踏实地招促销小姐,她们年纪轻轻,花招却五花八门,这也是为生活所迫。唉,这世道除政府之外,还有一种自发的无形的势力,一大批游手好闲的人是它的群众基础,这同书本上的江湖不是一回事。
  威:你按江湖的"规矩"交钱啦?
  胡:如果没背景,按规矩,一旦有人巧立名目敲榨勒索,你一般只能出点血了账。
  可这次,他们的胃口实在太大。我的生意一直在亏,卖出去的椰奶,不太好收钱,因为酒楼也不景气。我已穷得连内裤也没多余的了。
  威:他们肯定一开口就是几千?
  胡:四万元人民币。
  威:活抢人啦?你又不是银行。
  胡:我也喊"我不是银行"!但他们说:"这年头,人人都抢劫,只是抢的方式不同。你做鲜榨椰奶,一杯成本最多一元钱,卖进酒楼就是十五到二十,不是抢劫么?谁来替顾客向你讨公道呢?"
  威:你等着挨宰?等来了……这个下场?
  胡:我走投无路,就打电话给一个作家朋友,他有社会影响,马上替我找了位有黑道背景的著名律师,约好第二天下午一起到永丰立交桥下吃讲茶。
  威:现在还兴这个?
  胡:吃讲茶的历史悠久,从明、清到民国。过去是由袍哥老大或当地名绅出面,聚会扯皮双方到茶馆,借吃茶,讲道理断公道。解放后,这种黑道风气铲除了。
  我没料到现在又死灰复燃,敲榨勒索也吃讲茶!
  威:这有啥公道可断?两个文人陪你不行。
  胡:缓兵之计而已。我们到了茶馆,就被一些人围住了,吃讲茶成了批斗会。但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是一幕现实的活剧,每个人都安排了角色,并经过精心排练。坐在我对面的是个烟灰一般的说客,说客旁边是自称武警的枪客,枪客背后是联络官,从头至尾都在打手机,仿佛随时能招来千军万马,把我踏成肉泥。
  还有成都市面上的职业杀手,一个害了红眼病,穿着油渍西装的胖子,胖子的助手捧着个文件夹,似乎在准备做记录。
  我那见多识广的作家哥们见此阵仗,晓得凶多吉少,就来个以静制动。果然,说客起身作揖,垮至膝盖的吊裆裤扇起股臭风:"朋友,人生何处不相逢,东西南北哪条道?"还是律师厉害,当即回答:"不是黑道是正道。我,张乾明,方圆律师事务所主任,这是我的名片,坐不改姓,行不改名。诸位若愿意与敝人交朋友的,请留下行踪。"众贼见老张气宇轩昂,且字正腔圆,毫无惧色,忙纷纷拱手说:"原来请的是两位老师,失敬,看茶!"双方重新施礼入座,说客操起鸭公破嗓托出开场白:"黑道白道,正道歪道,讲的是个公道。丧失公道的屁儿虫,人人得而诛之。你,胡牛,正是这样犯了煞的屁儿虫。古往今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断人财路,抽人底火被称为四大罪恶。你居然搞了人家的老婆!"
  我忙声明:"不是老婆,是女朋友。双方都有竞争的权利嘛,况且我还是个失败者。""闭嘴!"说客打断我。七八只手顿时都伸过桌桌,戳我的鼻子尖尖,成都杀手蒲扇大的巴掌,眼看就要当顶拍下,把我的脑袋硬榨进肩背里。"如果是我的婆娘,哼,看我不血洗你们全家!"我的两位朋友忙架住众贼,律师说:"现在不是旧社会,历史发展了,这夺妻之仇嘛,就算不了啥,我一年不知要打多少起离婚的财产分割官司!现代人,好合好散,如果我遇到类似情况,会主动提出离婚的。"枪客闻之瞪眼说:"婚要离,人要杀!我们专程从乐山赶上来,会知成都市面上的各位老大,就是为了办这事,依我说,绑跑算了。"
  说客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胡牛呀胡牛,按说我们这种冷面杀手,应该见面就捅你几刀,让你醒点眼子,凉快凉快,偏偏我又同情你是读书人!"我说:"就这几根筋,剐了也拿不出四万元。"说客说:"今天你带了两位老师来,证明还是有诚意的,你能拿多少?"我说:"最多当面向××的男人陪个不是,请大家一台客。"说客说:"一台客?笑话。我们一泼人远道从乐山来成都,候了你几天,这差旅费、辛苦费、成都市面的打点费,就值一桌酒席?啥子山珍海味这么贵?"
  我还要顶,律师忙拦住:"大家给我张某人一点薄面!我在打点官场之余,好歹同道上的朋友交情不错,乐山的周氏二虎,拖了命案的,逃到本地首先找的旧的。现在发了,开了好几家搏击学校……"说客不认黄:"乐山的龙头,我们只认雷公,至于老的,我们没听说,也不想听说。老师有这方面的朋友,可以介绍来会一会,谈得拢练酒,谈不拢练刀,不打不相识嘛。"
  律师说:"都在江湖上混饭吃,何必扯破脸面?黑道水深火热,总有要扯倒碰到的关系。不然,胡牛拿不出钱,你们把我绑去好了。兄弟为警官学校出身,同学遍天下,失踪一盘,当体验生活,让一千个警察满城拉网找人好了。"
  成都杀手冷笑数声,丢出一张名片:"请神送神,交个朋友,有啥不敢?"
  我忙接过来读片子上的字,顿时冒一头冷汗:"清洁社会,替广大客户伸张正义,讨回公道,维护传统的伦理道德,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以全部的热血和生命捍卫客户的权益不受侵犯。"在名片上面,竟赫然大书着南宋忠臣文天祥的诗句:"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律师此时才意识到对手不是闹着玩,说客劝住跃跃欲试的众贼,满腔激情地背了首打油诗:"下岗工人不要愁/腰间别把小斧头/街头巷尾站一站/该出手时就出手。"
  威:你们咋脱身的?
  胡:说客把我唤到一边,我假意同他讨价还价,最后总算"欠账"两万元,限一个星期交清。"你是逃不掉的,"有人抓住领口威胁说,"黑道的网比公安局还密,半个钟头就能把你从上千万的城市人口中揪出来。"威:你一个穷鬼,命也不值两万元。
  胡:我也有同感。因此当即就由律师的车拉着,在城里转了五、六个地方,最后找个朋友家落脚。我有家不能回了,房是租的,生意已经转手给别人,剩下的就只有书和床了。
  那作家哥们曾替我求律师,让他搬出另一泼职业黑道去收拾场面,律师说:"他们也是靠这个吃饭,如果小胡出得起钱,可以由我转托,断这帮混混几只手脚不成问题,当然钱越多,摆得越平。"
  威:要是我,砸锅卖铁也要出了这口恶气!
  胡:我哪来的锅?总之,这两万元,不管你给哪一方,明的,暗的,不晓得有好多张老虎嘴在等着分肉。三十六计走为上,我次日就出逃了。
  威:这么容易就溜了?
  胡:他们还认为我有生意在那儿,其实,已山穷水尽了。这该死的鲜榨椰奶!××就曾是我招来的促销小姐。公司兴旺时,我有一桌八个促销小姐,活动在几家大酒楼,进行榨奶演示,我他妈为啥别的女人不找,偏偏找上了××。我还以为是一场真爱,在这场真爱前,我已两年多没碰过女人了。我和她有过令人回味的浪漫时光。
  威:你是个蹩脚的浪漫主义者,惹了杀身之祸也不回头。唉,你既然出逃了,为啥又被盯上了?
  胡:××给我打传呼,头两次我忍住没回,后来也不晓得怎么心一软,就回了。她在电话里就哭起来,说早知嫁了这么个人,拼死拼活也要跟我。她还说宁愿自己受伤害,也不愿我背井离乡,她会出面摆平这事儿。
  威:你咋这么愚蠢?
  胡:我是艺术家,做不来买卖,我平生就这弱点,见不得女孩掉泪。她一可怜,我就心潮澎湃,在屋里走来走去,搓手、掌脸,不知如何是好。成都多雨,她赌气就去露天淋雨,我陪她淋,一件一件脱衣裳为她遮雨,隆冬天气还亮过一身排骨。想起这些,我就不顾一切从外地跑回成都,一露面,就被绑架了。车开到郊外,抬出一架铡刀,我的右臂被固定在刀口。幸亏我急中生智,大叫:"借钱去了!"才刀下留臂。狗杂种们宽限我两天,让我回肖家河,从七楼远远望了××一眼。她把我害这么惨,可我恨不起来。艺术,爱情,罢了罢了!这些我自以为能净化灵魂的东西都救不了我。报案,没依据,我晓得,我是小人物,命不值钱,但至少比那些社会混混要高贵些。我下不了鱼死网破的决心,那样会成为艺术界的丑闻,我不想成为顾城第二。
  接着,我就住进医院了。
  威:××还在欺骗你。
  胡:她不会。但我直觉到她已被控制了,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她的喉管,逼着她充当诱饵。老威,你一定拉兄弟一把。
  威:除了报警,我似乎想不出任何高招。
  胡:报谁的警?你不帮我,我就只有买把大片子菜刀,压在这枕头下防身。等出院后,就把菜刀背在书包里,到了约定交钱的时间,提出来就砍。今天报载,有个民工被地痞敲榨急了,就提两把菜刀把码头上的舵爷劈了,连抓人的警察都拍手称快:"这一害终于被除掉。"
  威:有人给钱,这民工就会转头砍你。
  胡:也许吧,我一个艺术家,沦落到这地步,还有啥子好说的。我内心深处不愿做陈胜、吴广,但难保不被逼成陈胜、吴广。老天爷,你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么?太不公平!
  威:胡牛,你别哭,我会帮你,大不了豁出去。今晚我回去,找几个朋友,给你化化妆,混出成都再说。唉,世纪末了,人人都想发横财,你看,街上荡着那么多闲杂人员,谁又比你活得好一些?你才20多岁,正是闯天下的年纪,这是个转折点,到了下个世纪,一切都会好的,别哭。
38上访诗人老陆
  采访缘起:2002年春节后的某天中午,有个陌生人来电话,自称“上访专业户”老陆,并受我的记者朋友老张的引荐,想找“老威”谈谈。由于怕国家有关部门设陷阱,我十分客气地留下了对方的电话号码后,就借故推脱了。
  接着又有了第二个、第三个陌生电话,逼得我急匆匆找老张核实。“无误,”老张说。“人家可是上访名人,曾两次告赢地方公安局,一度成为‘民告官’的热点。”我说:“报纸上热过的东西我不感兴趣。”老张说:“你还有不感兴趣的东西幺,同志?”
  一时语塞,我只好转头去拜访老陆,接着又拜访了几次,拎回一蛇皮口袋上访材料。老陆最先住四川省高级法院后墙陋巷内的一家下等旅馆,这是省内上访者聚集地,每晚收费10元,条件极差;而最近一次──2002年8月1日我与他联系见面时,此人已干脆沦为露宿街头告地状的乞丐诗人矣。
  可敬可叹的是,老陆仍旧长发披肩,举手头足,豪迈之情溢于言表。“陆某某,37岁,四川蓬安人,”他作罗圈揖,朗声告白道,“我给大家当场作诗一首。”﹙以下,【陆】:老陆;【威】:老威﹚【威】:这段日子跑哪儿去了,老陆?我到你原来的住处找了好几次,都说你搬家了。
  【陆】:我被收容了,5月18日进去,昨天刚出来。本来打算上京,火车才拢广元就被查获了。听说中央下了死命令,严防死守,不准法轮功和我们这类人出川。半夜1点钟,几十号牛鬼蛇神被押拢,黑压压一片。我背着铺盖卷,一点不在乎,反正作为长期的上访专业户,一年要进局子报几回到,让政府的脸面添些光彩,让警察的腰包添几两贿银,才算给社会作了贡献。
  【威】:此话咋讲?
  【陆】:现在开放了,表面上不象毛主席时代那样搞政治运动了,其实暗地里,运动一个接一个:扫黄打非,清理外来人口,整顿市容,严打,年复一年,运动名目越搞越多。收容所的生意好惨了,平时,关百把人,运动一来,百把人的空间就象发洪水,一夜就能涨到七、八百口,比猪笼子还挤。赌、嫖、非法同居、没办暂住证的民工、小偷小摸、沿街叫花、占道经营、下岗闹事、抗拒城管,等等,真是五湖四海,五花八门。特别是大热天,大伙肉贴肉,站也不是,蹲也不是,直冒人油。屎尿没法屙,也不见人屙,我估计是汗出得多,蒸发了。老哥你想,一入这鬼门关,谁撑得下去?可你急警察不急,先熬你一天半晌,才慢吞吞地露面,象训兽员一般隔着铁栅栏,一个个核对名字。
  里面的人炸锅了,拼命伸手朝外递纸条,上写亲人好友的电话和地址,哀求警察尽早联系,好带罚款来保释自己。嫖和赌的,罚得快走得快,因为沾这两样的家伙经济都宽裕,警察张口要几万,都拿得出。一般人至少罚500元,底价400元,我这等吃百家饭的穷人,也必须交够底价。没人保释?对不起,你就一月两月地坐吧,过了三个月,再用闷罐车将你遣返回乡。他妈的,这和土匪绑票有啥区别?抓人换钱嘛。
  【威】:你没犯法呀。
  【陆】:我上诉上访几百次,不认输,这就犯法了。我还喜欢写诗刺激政府,是上访这堆人中名气很大的诗人,这就更犯法了。
  【威】:你是诗人?真没想到,我在这儿还碰见一个同行。老陆,你的作品发表在哪儿?也让我拜读拜读。
  【陆】:我的诗经常发表在大街上,有时也自己印成传单,到处张贴,我还给省高院、全国高院、人大、国务院信访办、《民主与法制》,以及一些报刊投寄过。今天早上,我在省高院大门发表了一副对联,挨了几枪托,差点又被抓了。我念一遍:上访户,排排站,盼青天老爷击鼓申冤;人财尽,一场空,这高级法院是猴戏院。横批是:来一个耍一个。
  【威】:不错,请再背诵一首你的代表作。
  【陆】:我送给你一份诗稿,我念,你看,这样也可以替我纠正错别字。
  我只有小学文化,靠着这8年官司,写上诉,翻字典,也算得到了锻炼。后来倾家荡产,沿街乞讨,就试着把心里的想法编成诗,写在地上,过路人读着新奇,就有了社会效应。
  【威】:你这头一句就有两个错别字,政府不是“正腐”。
  【陆】:没错,政府就是“正在腐败”的意思,还有法院滑头,所以叫“猾院”。
  【威】:原来如此!老陆,高明呀。
  【陆】:我献丑了──
  当今正腐真是好,舞台清官个个高,冤民血泪谁知晓,活该坐牢官难告。
  铁脚磨穿走京城,沿街乞讨来维生,客官问我何原因,官官相护路难行,人民猾院缺人性,五年六审搞不清。如今清官哪去找?繁荣娼盛是正道。
  宋朝奸臣包公斩,今朝贪官谁来管?婊子牌坊给人看,百姓头上三座山。
  有道是,
  贪官不怕烧酒难,万盏千杯只等闲;鸳鸯火锅腾细浪,生猛海鲜走鱼丸;桑拿按摩浑身暖,麻将桌前五更寒;更喜小姐白如雪,三陪过后尽开颜。
  有道是,
  舞台包公比天高,毕竟宋朝过去了,今朝冤狱管不了,饥寒交迫命难保。
  替人擦鞋为求生,城管撵得到处逃,哀告求援为治病,凄风苦雨讨不成。
  巡夜恶犬来咬我,身上心上有伤痕,捡张报纸当被盖,没脸回家见乡亲。
  光棍汉,一个人,无国无家无双亲,申冤申到黄泉路,见了老毛和老邓,毛邓变鬼叹口气,平反要找江泽民,学好三讲讨公道,花钱买通看门人。
  绕来饶去还是钱,所以敬告好心人,施舍在下钱几文,有钱保命讨公道,无钱都市做冤魂。善心做了善事情,子子孙孙保太平。
  【威】:好,比很多正儿八经的诗人写得好。老陆,可惜你的文化低了些,否则这个时代的杜甫就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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