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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底层访谈录

_8 老威(现代)
  威:你不抽烟?真稀罕,很少有坐牢不抽烟的。
  崔:牢里规定不准抽烟。
  威:按人的本性,没人愿意遵守监规,况且这是在号子外面,你就放开点吧。
  崔:人的尊严比本性更重要,许多罪犯被人瞧不起,不是因为案子,而是因为放纵自己,丧失了起码的尊严。在牢里谁不想抽烟?没瘾也想抽,特别是我,犯了通天大案,在这儿等死而已。但是,一根烟有可能把你变得不如一条狗。犯人差不多都捡烟屁股,出门提讯,就东瞅西探,过道里,阶沿下,甚至痰盂上的烟屁股都捡,然后珍宝一样藏回来,用鞋底子搓火抽。也有从律师、从承办人那里带烟进来的,于是一堆人围着,像过节一样。太没自尊了。你想想,承办人的烟抽得么?你得用口供去换!说不定几支烟、几份肉就勾得你啥都说,判了死刑才后悔自己命贱。
  威:捡烟屁股固然丢面子,但还没到丧失尊严的地步。我父亲文革中坐过黑帮学习班,清规戒律又多又严,每天的主要功课除了认罪书就是群众批斗会。他的烟瘾特大,也捡过烟屁股,还把铺草裹在纸卷里抽。有一次开大会,他的腰埋得特别低,人家以为他今天认罪态度好,都不知道离他两尺远有看管人员丢的烟屁股,他差点就扑上去捡了!
  崔:你打的比方不恰当,你父亲又没犯罪。我的职业比你父亲的职业要难得多,必须要控制自己。我最恨人在牢里捡烟屁股,谁捡了,我就要撬开他的嘴,让他整个吞下去。
  威:你别激动,我们谈谈其它的。
  崔:我从不激动。谈其它的?我的案子?
  威:随你的意。
  崔:案子昨天刚谈过。市公安局长来了,带了两个新闻记者,还录了相。他们让我在死之前,把作案手法详详细细地留个案底,因为最近撬保险箱的案子越来越多,其中有一种手法与我很近似。公安局长没许愿"坦白从宽保脑袋",这让我满意,至少没蒙我。你呢?
  威:我怎么?
  崔:看你的样子,既不是警察也不是记者,倒有点像自由散漫的和尚。大光头,眼光挺出世的。对了,你是摇笔杆子的,叫"自由撰稿人"吧。
  威:你看人太厉害!职业训练出来的?
  崔:我的职业是认机器不认人。栽进来了,除了罪犯和律师,登门拜访我的就是公、检、法,包括法医,过几天上路,还需要他来"验明正身"。你不属于这个行道,肯定是搞文的,商人又不可能来看我。
  威:看来你不太愿意谈案子,审了那么多遍,你谈也谈烦了。
  崔:换个话题,我给你摆逃跑的龙门阵。
  威:你的主罪是盗窃保险柜嘛。
  崔:次罪是两次脱逃,这比弄保险柜惊险多了。上帝教导我们,死之前多做善事,也包括满足你的好奇心这种善事。
  威:我洗耳恭听。
  崔:两年前,我第一次翻船,关在某某收审所,位置在歌乐山中。这是国民党留下来的老式监狱,几十年过去了,看起来却比现代监狱还要结实,背靠岩壁,钢筋浇铸的大墙四角,设有岗哨亭,像一个从中间掏空的大馒头。在放风、开饭、开大会的长方形天井周围,是分两层的监区。汽车经盘山公路爬上来,直抵大门。进门是小天井,搜身之后,才准进正式的监区底楼。底楼包括提讯室、伙房、公共浴室、贮藏室、厕所;二楼是人犯监舍,共16个班,包括一个女犯班。当然干警值班室也在二楼,向阳的一面。循环回廊从监区中间穿过,黑咕弄冬,白天也亮顶灯。我关的监房天窗向外,我就地一纵,就能抓住窗栅,一个引体向上,就可以望见松林坡,国民党特务杀害杨虎城将军一家的地方。
  威:你对地形这么熟悉?
  崔:天才的读书人对书本过目不忘,我是天才的贼,对到过的地方过目不忘。况且,我在收审所呆了两个多月,那儿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早化入骨髓里了。据说这牢从没跑过人,鬼才相信。石头也有缝,我撬保险柜出入了那么多禁地,谁拦得住我?最大的障碍是人,大家关在一块,各怀鬼胎,再是天才,也不可能从众人的眼皮下消失。头一个月,天天提讯,我的思路没转过来,以后把真货吐了些,承办人一有"收获",就要组织人研究材料,制定下一步攻心战略,提讯暂缓下来。
  威:入收审所都要过手续,你没挨打么?
  崔:普通新犯都挨整,下马威嘛。整人的方法极多,这话长了。我是高智商的重犯,承办人就亲自找到所长,给班里打招呼,免过手续。提讯一缓,我就不由自主地苦想避开人的法子。什么都是集体行动,除了开饭,上下午放两次风,每次一刻钟。天井里,一百多犯人,四周还有居高临下的监视,要想躲开无数双眼睛,只有钻厕所。厕所与浴室门对门,光线昏暗,气味薰人,正好适合我这种孤独的人呆。
  威:其他犯人不蹲坑?
  崔:监舍有大马桶,半人高,平时大家拉撒都在里面,放风时,两个马桶贼就提前弄出去倒。所以,百来号人一涌入天井,不是抢着洗衣服,就是望望远处的青山白云,呼吸新鲜空气;也有暗中交换小东西的。你想想,我这种大盗,居然能单独在厕所里蹲十分钟左右,还是模范监狱呢。我总共钻了两次厕所,就定好行动方案了。我不能钻得太多,否则会引起怀疑。这厕所只有一个气窗,窗外是大墙,可谓上天无路。然而入地还是有门。我之所以犹豫,是不清楚出粪口的情况——这是未经改造的老监狱,不可能使用现代化的机械抽粪,那么露天粪口在监内还是监外?有没有粪盖?粪盖有多重?拉没拉铁丝网?在我行动的前一个星期,我曾动摇过。原因是我在集体洗澡时,从水篷头上方的窗口,望见了岩壁与墙之间的一条沟缝,这恰好是哨兵的视线死角。紧接着,我隔壁听见猫抓耗子的声音。猫都能过,我相信我扁着身体也能过——这令我兴奋了一会儿。但是,得三人集体出逃才行,首先要说服牢头,政府洗完澡之后,他有先入浴室的特权;然后由一人把门望风,两人搭人梯,扭下松动的水管撬窗栅。
  威:太冒险了。
  崔:对,三人三条心,比监狱更恐怖。我注定只能钻厕所。第三次蹲坑,幸运之神终于降临了:我隐约听见有人舀粪!我仔细分辨口音,绝对是当地的农民。我胸腔的血哗地一下冒上来,冲得脑壳嗡嗡了半天。嘿,我成功了,我晓得,我死里逃生了。接下来就是计算时间、路程、速度。放风15分钟,扣掉倒6个马桶的时间,剩10分钟;收监点名加3分钟;发现缺人,追查并招集警察组成追捕队,加6分钟;分兵出发,加2分钟;路上逃与追之间的时间差,9分钟。也就是说,我必须在半个钟头以内脱逃到山下,混入人烟稠密的地区。
  威:给人的感觉是在演电影。
  崔:电影算个屁。记得我被捕时,囚车从山脚烈士陵园绕上来,费时20分。我下坡走直线,估计同汽车爬山的速度也差不多。这样,即使我在粪坑和监狱周围耽搁8分钟,仍然胜算。监狱旁边有个技校,常有朗朗读书声传进来,这是追捕队重点拉网地。他们以为我逃不远,还会以为我会躲开人,藏入山里。
  威:对呀,万一碰见上山的游客咋办?
  崔:你直冲着他去,他就怕你。我已经在脑子里预演了几十次脱逃,连做梦都在跑,一直到腿抽筋才醒。事情进展得出奇地顺,我记得是90年的5月6号,离我30岁生日还有3天。下午,我把背心、短裤、布鞋和毛巾扎进塑料袋,拴在腰间,外面套一件工作服。放风哨一响,我随着滚滚人流挤入走廊,两分钟后,就被哗地一下从楼梯冲向天井。我回身把住门框,目光却瞟着二楼的监视窗,两个警察正在笑嘻嘻地聊天。我一下闪入厕所,与最后一对马桶贼擦身而过。我解裤子的动作很大,马桶贼根本没回头看,有人从门外撒了泡尿进来,我在最里的一格蹲下。再也不能磨蹭了,我脱下工作服,扁着身子下坑,我根本不看下面,一股股粪气薰得我直淌泪。蹲位太窄,我的脑袋几乎就卡在格上。两手把牢,一点点向里缩龟头,耳朵差点磨掉了。接着是悬空吊着,没想到茅坑这么深!咬牙一松手,卜通!一颗重磅粪弹。心跳得快炸了,逃生冲动压倒一切。我在臭大粪里钻,一只耗子在我背上蹦了过去,时间真他妈比一千年还长,浑身下意识地抖、抖,我两眼不敢睁。其实我没游,粪太稠了,也根本游不动,我是踩着坑底朝前扑窜,粪水只淹到颈子,可我老觉得会呛死在粪里。终于触网了,眼睛一睁,出口就在三尺之外!我面临崩溃,幸好我的脚向前探了半步——原来这铁丝网只拉了上半截。没办法,我必须埋头潜粪而出,背上被铁刺拉了两条大血口子。爬坑费了些周折,把住坑沿引体向上——我的腕力不错,这是我们这行的基本功。由于过于紧张,我以为至少在坑里泡了10分钟,其实,6分钟都不到。我两三把脱光,扯开塑料袋,用毛巾勿勿擦粪,然后换上背心、短裤、布鞋,于是,除了臭气袭人外,一个长跑运动员绕开大墙,奔下山小道而去。我逢沟纵沟,遇坎跳坎,真成飞毛腿了,我绝对破了千米越野赛跑的世界记录。我与盘山公路遭遇了五、六次,每一次都是从公路边直线往下蹦,连翻几个跟斗,居然一点没事,爬起来又跑。我在道上撞见了十来个下山客,都纷纷掩鼻让路。我老觉得背后有警车叫,其实是幻听。烈士陵园旁边是外语学院,我就直通通地冲了进去,穿过操场。我背心短裤,肌肉结实,跑姿又挺专业,所以没人注意。我钻入学生宿舍楼,在盥洗间淋浴,顺手牵羊把晾在窗口的半干衣裤笼上身,又跑出来。这儿属于沙坪坝,半站地外就有个大医院。我打辆出租车,才驶出几百米远,就故作惊慌地叫:"停,对不起师傅,我钱包忘带了。"表还没跳字,司机刚回头问:"要不要转回去拿?
  "我已推开车门下了。此时我听见警报,追兵已到了,而前方两百米,交警开始检查车辆。我闪入医院,绕过住院部,凭直觉找到教学实验室后面的太平间。我拔出后窗插销翻入,打量一圈,约20来平方米,6个停尸石台上挺着3个死人,还有两个死人装在有玻璃罩子的冰棺里。没办法,我只好躺下,用蓝色遮尸布盖了。五月的天本来不冷,但在石头上睡久了,寒气仍然浸骨。灯光昏黄,满屋腐臭,我旁边的死人邻居可能是车祸,地下坠了一滩血。我盼望着天黑下来,我着急得七窍生烟,可天就是不黑下来。房外树上有老鸦叫,一股旋头风把门吹得嘣的一声!我浑身发抖!如果有人进来,我就完蛋,他敢上来掀我的盖头布,我会马上伸爪,把他掐死。
  威:紧张到这一步,还不如投案自首算了。
  崔: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就这命,怕活人不怕死人。
  威:你在太平间呆了多久?
  崔:比人的一辈子还长。当我觉得该起来的时候,差不多已冻僵了。
  威:你没表,怎么算时间?
  崔:数自己的心跳,快的时候三下一秒,慢下来就一下一秒,后来,我居然数睡着了。醒时,隔壁有了动静,是碗筷的声音,守灵人用晚餐了。这惊动了我的胃,它一抽一抽地疼。好几次,我都想起来活动活动,转移胃疼,但又忍住了。
  守灵人大约对酌了两个小时的酒,临睡前还吼了几腔川剧,"隔壁杀鸡又炖膀,我俩口子还在屋头唱卧龙岗"之类。
  威:你还记得住戏文?
  崔:不晓得咋搞的,就记住了。从太平间出来可能是半夜12点多钟。转着找医院内部食堂,正卖夜班饭,两个护士打了饭出来,有说有笑的。我捡起一块小石子,躲在一簇夹竹桃后面甩过去,正中手腕。"谁?!"护士惊叫,饭盒翻下地。两个小姐折回去叫人,我急忙逃之夭夭,在这地盘,没一处是安全的,我只好又回太平间躲了一会儿。的确夜深人静才出来,碰见保温桶,喝了一点热水。这是我出逃以来喝的头一回水,很舒服。可当我找到几小时前打翻在路中的饭菜,抓起来吞下去时,肚子一阵剧痛。我蹲着缓了几分钟,才溜进住院大楼。我七层楼全上了,在返回五楼时,终于瞅见值班室没人,就溜进去,取了一套白大褂,当然,帽子、口罩、听诊器全要。接着,我这个假冒医生就直接去二楼妇产科,借口查房,轻而易举地连搞几批油水,加起来有1000多元钱,并且把蛋糕、奶粉、水果撑了个饱。医院隔壁是军医大学,当我在学员宿舍把军装弄到手,天都快亮了。有一辆大客车停在电教中心前,我寻了一节废铁丝,弯成两股,捅进锁孔开门上去,就在后排拉平躺倒。我太困,一下子就不省人事,直到被人掀起来,挤到角落。太阳明晃晃的,车上装满了兵,旁边的军官问我:"哪个班?"我答不上,就随手朝窗外指,"电教?"他又问,我点点头。听车上的谈话,我才想起是礼拜天。客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开到市中区解放碑,我又看见了成堆成堆的漂亮女娃儿,我又尝到了自由!
  威:你居然敢爬到军车上睡觉,就不怕被抓?
  崔:医院不敢回,街又不敢上,在军校里晃荡更危险,我没当过兵,又是生面孔,一盘问就露底了,军车是唯一的去处。
  威:以后呢?
  崔:以后就全国流窜,变本加厉地偷。偷到后来,钱多得用不完,就想隐居,可刚在北海买了房子住下来,又觉得不踏实。做生意更不踏实,我不喜欢和商人打交道,没情趣。真的,一闲下来脑子就乱转,连梦里都站满了警察。唉,人活在世上,除了享乐,就是为了在本行上有所造诣,我已达到本行的最高境界,再要我转行干别的,肯定提不起神。
  威:你成过家么?
  崔:我有过情人,她喜欢童安格的歌,我也喜欢,我想娶她,但不能。因为情人可以不晓得你的职业,而老婆必须知根知底,这也是中国传统。
  威:你这次是怎么落网的?
  崔:脱逃已两年多,我以为不会有事了,就回到重庆,与道上的朋友打赌,把某某保险柜厂财务室的保险柜给撬了。不瞒你说,我是从正门进的,从发现到截断外部报警系统,还不到10分钟;开保险柜,8分钟。我感觉嘀哒响了一下,就从缝里伸入刀片,割断连着柜门的警报线。他妈的,这就是所谓红外线感光双保险!得手太容易了,这种想法使我的弦松下来,就背靠保险柜嚼口香糖,还吹出了几个大泡泡,开门取钱时,我已经没丝毫乐趣。这次是50万块,还有几捆股票,我一时兴起,就点火一张一张烧,还没烧完一捆股票,就被人发觉了。落网时我还微笑了一下,一颗心从高处朝下坠、坠,终于踏实了。我站起来,把手伸进手铐,到站了,我说:"咱们走吧。"威:现在你钉上了死刑犯的铁镣子,还感到踏实么?
  崔:我经常想起两年前的那次逃跑,太神了。然而,人是逃不掉命的,我就这命,身体自由了,心也不自由。我欠这个社会的太多,却没用偷来的钱,去帮助任何一个需要这些钱的人,例如失学儿童、下岗工人、下等妓女等等,这同贪官污吏有啥区别?罢了!你是文人,晓得干啥都要有激情,我已失去活下去的激情,你呢?
  威:我?天晓得。
22上书者蒋朝才
  采访缘起:2002年11月30日下午,天气晴朗。我在四川省高院接待室门口,撞见一个慷慨激昂的年轻农民,当时他正被两个武警战士从里面架出来,扔到街上;一个上访群体中常见的装材料的蛇皮编织袋也被甩出来,并擦过我的肩头。我急忙去扶摔筋斗的人。两武警骂道:"傻B上书?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农民回骂道:"老子照得很清楚,给胡锦涛的书上定了。"武警道:"再闹,就送你进收容所。"
  农民道:"进阎王殿老子也要上。"
  武警作势抓人,围观者急忙劝架,我揪住这高烧不退的家伙撤进僻巷一家茶馆,几杯滚水下肚,双方就有了相见恨晚之叹。我当即奉读了自学成材的乡间文人蒋朝才先生的《致胡锦涛总书记暨全体中共中央委员会成员书》,虽文字谬误极多,可也算拳拳报国之心可昭日月。
  于是我一手持蒋先生大作,一手持笔作访谈,不觉天色将晚。可惜接近尾声时,老蒋对我的身份和谈话目的频频质疑,我闪烁其辞,他就"为安全起见"而收回了我准备据为己有的蒋文原件。
  幸好访谈已成,在此,将它与蒋氏上书中涉及到的李玉英婆婆之《求助书》一道,公开于后。(以下,蒋:蒋朝才;威,老威。)
  威:听说您给中共中央16大上了一道《万言书》?
  蒋:这叫"与时俱进",胡锦涛总书记上台掌权,这是我一个沿街乞讨三年的特殊公民献给他老人家的第一份贺礼,至于他有没有肚量消化这份礼,我们就等着"以观后效"吧。
  威:您在《万言书》里写了什么?
  蒋:我列举了发生在四川地区的十大久拖未决的冤案以及社会影响,指出这是由于前几届中央和地方政府的高度腐败、高耗低效、执法犯法、不顾人民死活造成的,希望这一届领导能够把平反冤狱提上议事日程,向古代的包公学习,用虎头铡斩一批公,检,法系统的败类。否则,难平民愤,就将造成以暴抗暴,天下大乱,亡党亡国的后果。
  威:您的忧患意识令我佩服。
  蒋:我也佩服您这样的作家,如果老陆早介绍,我就会把《万言书》的草稿交给您修改一下。我只有初中文化,言语表达上不太顺手,律师又看不起这些东西,认为是"开玩笑"。
  威:既然已经递上去了,您的心意也就尽到了。
  蒋:我向中央、省、市各级部门投寄了100多份,大街小巷还张贴了一些,真奇怪,一直还没有人来收容我。真名实姓和地址都落在《万言书》上,找我很容易——这要在前两年,我早就进多宝寺(成都郊区有名的收容所,据说一年羁押南来北往的三无人员达几万人次——老威注)了,从这一点看,胡锦涛还是比江泽民有人情味。说不定,共产党内部正在议论我的上书,考虑部分接受我的建议呢。
  威:这么有把握?
  蒋:我读报纸很细,胡锦涛提出"政治文明",这和江核心的物质、精神两文明是有区别。
  威:您最盼望上面采纳您的哪些建议呢?谈具体点。
  蒋:我提出解决冤案的具体措施是——从全国各地秘密抽调出一大批清正廉洁的干部,共产党员占一半,各民主党派及无党派人士占一半,集中到一个绝对保密的地方受训。每天刻苦钻研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包公、海瑞、狄仁杰的语录,讨论这些先贤是如何办案,如何体察民案,如何身先士卒,两袖清风,用他们忠君爱民的头脑代替自己贪财贪色的现代头脑。然后,由胡总书记亲自提口袋,亲自授给钦差大臣们独立行事的金牌一面,再分别派向各省、市、区、乡、镇进行微服私访。当然,众钦差大臣都要严守总书记御定的纪律,不能惊动当地政府,神不知鬼不觉。具体方案是——化装成身份不同的人,特别是流落在外乡的社会底层民工、妓女、上访人员、乞丐、收荒匠、买血的、耍把戏的、跑江湖的、做小生意的,深入到各地上访群体、建筑工地、垃圾场站、城乡结合部以及居民小区、乡村集市,平等地调查了解当地民冤和共产党在老百姓中的真实地位和形象,找出原因及对策。对于有影响的案子,要及时升堂处理。当然,由于冤情遍布,民间有许多过激的言论,例如因"阙定明聚众闹事案"在南充地区影响太大,许多川北的农民称共产党为土匪党、贪污党、侵华日军等等,钦差大臣们大可不必计较。应该看到老百姓胆小、善良、爱国忠君的主流。狗急了跳墙,兔子憋慌了要咬人——千万不能做贪官污吏的同党,把好人逼上梁山,被持不同政见者、达赖喇嘛、法轮功和西方敌对势力利用,造成社会动荡,民不聊生。那么"三个代表"就将泡汤,千古之罪名……
  威:您不愧为上访人士中的演说家。
  蒋:您觉得我的设想如何?
  威:耳目一新,虽然操作起来有难度。
  蒋:您听我讲完……
  威:这个话题太大,我们改天再详细探讨,现在说说您自己,咋样?
  蒋:我是四川省威远县蚕马镇十村三社农民,28岁,初中文化,因弟弟蒋朝坤被逼致死,所以倾家荡产打了这场官司。1999年元月8号深夜,我弟与本村的几个小青年躲在村东头水冬瓜家里搞小赌博,用扑克牌押金花,一元钱一注。正玩得高兴,屋子外看家狗老黄突然狂叫,大伙立即藏牌灭灯。水冬瓜从窗帘缝朝外瞅,不料嘣地一响,老黄被一片满天星放翻,狗嘴顿时裂成几瓣了。
  大伙吓得人腿变狗腿,抽个不停。正愁没有地缝可钻,门蓬地被踹开,十来支大手电乱晃,随着,电灯拉开了,房内房外都是人。原来是镇长、执法大队长、派出所所长率领执法队伍抓赌,已在村里挨门挨户搜了七、八家,终于由举报人员带路,翁中捉鳖,将六、七个参赌人员围在屋中。
  赌资没收,又抄家搜身,抽掉每个人的裤腰带,准备把这一连串的倒霉蛋押回派出所,拘留罚款。执法大队个个喜气洋洋,因为又可以分奖金了。一年到头,他们抓赌抓嫖越勤,奖金就分得越多,所以"执法"这项肥差,人人都想沾,但必须同镇政府、派出所勾兑,多上供,菩萨才会点头。我弟生性顽皮,20来岁的人,就喜欢凑个热闹,不料撞在枪口上,几十元赌款泡汤,还要罚钱。按惯例,至少500元以上,否则就拘留15天。我弟提着裤子,越想越怕,家里本来就穷,500元,够乡下人吃一年了,说不定,你累死累活,扣除各种税费和几级提留款,还剩不下500元呢。
  威:既然这样,为啥要赌?
  蒋:快过年了,又是农闲,乡下没啥玩的,所以年轻人就凑一块赌点小钱。我还念叨着过了这个年,就带弟弟进省城打工呢,没想到他命里只该长这么大。傻东西在路上,撞开执法人员,撒腿就跑,一大拨二警察(群众对联防队员的戏称——老威注)脚跟脚撵,追到一座水库边,我弟无路可逃,就一头扎了进去!
  你想想,寒冬腊月,水库里都结冰了,我弟在下面搅着冰喳,哇哧哇哧,至多扑腾了十几米远,就被冻住了。据在场的人说,他喊了几声救命,嘴里就进水了,他举着双手乱抓,脑袋隔几秒钟,呼地向上猛窜一下,逗得坎上的二警察哈哈大笑。有两、三根手电射着他,直到他冻成冰砣子,沉下去了。手电还钉在那儿。
  天亮时,我弟被打捞上来,光着屁股,肛门的屎都挣出来了。而棉裤还缠绕着脚脖子,他当时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想回到坎边,可是至始至终,没有一个人伸手救他,哪怕伸一根竹竿过去,他都活了。我能咽下这气么?二十几号人,都站在四周,用手电照着他笑,笑,好象在看猴戏。
  威:真是禽兽不如,你应该向他们讨个说法。
  蒋:事发后,镇党委和政府还是高度重视的,为此召开了紧急会议。考虑到我父母年迈,且母亲因重风湿半瘫,长期卧病在床的特殊情况,决定破格对我家一次性困难补助3000元人民币,条件是先埋葬死尸,就此了结,今后不得再找政府的麻烦。这太过分了,不仅是我,连邻里群众都聚在一块,议论纷纷,说如今超生一个娃儿,政府的罚款都是万元以上;一个20来岁的活鲜鲜的生命逼死了,却只给了3000元,并且还要从中扣除打捞和安葬费用,最终就剩不下什么钱了。天理何在?难道我弟就白白送命了?
  这对于我父母,尤其是晴天霹雳,他们天天守着我弟,唠唠叨叨,都有些疯了。我一怒之下,就领着同村的几十名群众,抬着死人,去镇政府交涉。镇长和书记都躲了,只叫一拨二警察出面,威胁说:你们借死人压政府,就触犯了国法,奉劝你们先埋尸,再提进一步的条件,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说:
  如果是朝坤他自己落水淹死的,我家就自认倒霉;可是他被逼死在结冰的水里,你们不仅没抢救,还用手电射他,还围着边笑边看热闹,人心真他妈被狗吃了。领头的二警察说:我们的嘴没有长在你的下巴,你咋晓得我们笑了?况且,一个赌博犯自寻死路,没啥大不了的,政府解决3000元,也是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如果你们得寸进尺,性质就变了。
  此话一出,顿时激起公愤,群众把尸体停在政府门口,并且骂:你们收了那么多的税费,死一个人,就出3000元!请镇长出面说话吧。
  就这样,闹了两个钟头没结果,这边群众越围越多,而那边也调兵谴将,公安,联防全体出动。傍晚,镇党委书记在警察的保护下,站在台阶上宣布了最新决定:经法医鉴定,我弟弟蒋朝坤属畏罪自杀,与任何人无关;而我率众抬尸到政府门口聚众闹事,严重影响了政府形象,使其日常工作陷于瘫痪,已触犯了《游行示威法》。
  群众不服,立即起哄,书记继续宣布:撤消对我家3000元的困难补助,勒令抬走尸体,马上处理掉,否者将强制火化。
  群众齐吼:坚决停尸到底!书记冷笑着命令二警察抓人,双方发生了一阵抓扯,枪托子乱捣,我和帮忙抬尸的几个乡邻被当作罪魁祸首按翻在台阶上,五花大绑地进了派出所。
  由所长亲自审案,我被吊上房梁,手脚反悬,太厉害,熬不过,我只好在审讯笔录上签字画押。第二天上午,我们几个人被放了,所长说,本想按《治安处罚条例》治罪,但考虑到我家有丧事,就从轻发落。若再闹事,就送去劳改。
  我回到家里,面对父母的眼泪和弟弟的尸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经过昨日的威吓,群众也不敢上门了。接下来的几天,派出所不断派人来催促埋尸。无奈之下,只得用白布将弟弟裹了,草草下葬。随后,我在好心人的指点下,到县法院告状;由于无钱交手续费,法院不受理。我就披麻戴孝,举着"为民作主"的大纸牌,在法院门口站了两天两夜。此事造成轰动,每天都有数千群众围观,有人打电话给成都的报纸,提供新闻线索。我是豁出去了,哪怕毙了我,也要出这口恶气。
  春节期间,成都某某报纸有记者来采访,跟着,法院免费受理了我的案子。刑事案够不上,法院说:没人谋害蒋朝坤,他自己跳的水,我只能要求民事赔偿。我提出赔偿3万元,法院开庭,判定蚕纸镇政府赔人民币4000元。
  一条人命4000元,况且,我在派出所挨打挨吊,膀子几天回不了原位,医药费也花了近1000元。欺人太甚哪!我又不能学梁山好汉提刀去砍这帮狗官,于是上诉,被驳回;我就到省高院上访。父母丢在家中,没吃没喝,就去县城作了乞丐;而儿子我,要高级些,做了省城上访的乞丐。
  威:从您的《万言书》看,上访三年,您的确长了不少见识,与当年的你不可同日而语了。同老陆一样,您除了自己的冤屈外,还挺维护上访群众的权利。
  蒋:过奖了。
  威:被您列入十大冤案的杨继年、阙定明、王翼、老陆等人我都写过,接下来的案子,有的我手里有材料,但一时找不到当事人;有的没材料,只是听说,而您又写得过于简略。
  蒋:《万言书》的重点是平反冤狱的措施,而不是案子本身。其实我提的十大冤案在全国,甚至在四川都算不了啥,比这更惨的还多,我不过顺手捡来些案例。
  威:这个李婆婆是咋回事?您把她列在冤案的首位。
  蒋:这个李婆婆在南充市可谓路人皆知,她原有很幸福的晚年,3个女儿均已成家立业,而自己跟着大女儿蔡素碧居住在南充市区某黄金口岸的一栋祖传的三层楼房里。大女儿头脑灵活,就利用自家祖屋底层铺面开了个眼镜店,由于生意红火,几年下来,就积累了包括房产在内的上百万资金,其中流动资产就60多万。
  大女婿是现役军官,很孝顺,而眨眼间,孙女又上小学了。李婆婆过着要啥有啥的蜜糖日子,成天笑哈哈,见人就夸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她解放前读过女中,所以闲着还作些打油诗,歌颂盛世。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1994年12月,由于城建需要,她家所在地段被规划为拆迁范围,可在尚未接到正式的拆迁通知之际,对黄金口岸早就垂涎三尺的房地产开发商就伺机动手了。有一次,大女儿去重庆进货,几天不归,李婆婆就去二女儿家暂住。但她们万万没有料到,就在这家中无人的空隙,她家的三层私房就已被开发商雇佣的民工大队撬了门窗,砸掉了部分墙体,并大模大样的住了进去。
  大女儿进完货赶回家时,已一片残墙乱壁、床、桌子、柜台等家产被捣毁,全部扔到大街上。而锅碗瓢盆则扣下来,供民工们自己开伙之用。大女儿痛哭一场,拿强盗没有办法,只好报案。派出所接报,来人进行一番实地调查核实后,就给蔡素碧出了一份"报案属实"的证明,并建议她上告法院。
  蔡素碧代表李婆婆全家,向法院状告当地开发商违法侵权擅拆私宅,并要求赔偿。但法院由于同开发商的黑幕交易,一直拖着不开庭。与此同时,开发商又通过市政府拆迁办公室施压,并以逐步全部赔偿损失为诱饵,迫使缺乏官场经验的蔡素碧与他们签了《拆迁停业协议书》。尔后,此协议成了废纸,李婆婆一家不仅没有得到应按面积返还的新房,甚至连"通知"也没有。在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的处境下,李婆婆家屡次找到房产公司和政府拆迁办,对方均狗仗人势,不予理睬。从此,李婆婆一家走上漫长的诉讼之路,地、市、省、中央,四处上访,官司一打就是8年,不仅耗光了原有的积蓄,而且债台高筑,一家人终于流落于街头巷尾。生活唯一来源是女婿从部队寄回的工资。
  威:这案情并不复杂,咋就断不下来呢?
  蒋:中国的许多东西,都是表面挺简单,可背后关系网就象地下的树根一样,缠来绕去,一言难尽哪。
  威:后来呢?
  蒋:后来就是一场横祸。
  威:李婆婆一家全死了?!
  蒋:2002年9月27日半夜12点多,大女儿正在北京上访,孤零零的李婆婆饿极了,就拄着根棍子,市内大北街正阳火锅店门口,在垃圾堆里刨捡些食物充饥。她埋着腰,正全神灌注地把一块什么东西朝嘴里塞,不料被一辆无牌照的小车从背后撞翻在地。
  肇事者正是南充市顺庆区公安局巡警队长李华平,他们一行5人吃完火锅,醉眼朦胧地出门开车,竟撞倒在街沿上拾垃圾的老人。李婆婆当即大叫"救命",将姓李的吓出一头酒汗,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立即熄火停车,下去察看受害者的伤势,履行一个警察救死扶伤的起码职业道德,而是倒倒退几米,猛踩油门,向倒地的李婆婆碾压过去!后者本能地朝旁边一滚,躲过车轮,更凄厉地呼救,惊动了过往群众。火锅店的吃客们也纷纷涌出来,靠近李婆婆。可接下来的一幕令围观者膛目结舌,小车再次倒档,加油冲往受害者,终于将其卷入无情的车轮底。
  威:这象港台黑帮片里的镜头,不过,将一位老人连压数次,也太狠毒了。
  蒋:按照交通肇事法规,因过失或机械故障碾死一个人,赔偿五、六千元,加上其他费用,也就付万把元钱;可把一个人撞残了,或弄得半死不活,肇事方就得赔偿医疗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总之伤者一天不康复,你就一天脱不了干系,这是个大把扔钱为他人当孝子的无底洞。所以,作为巡警队长的李华平,各种法规背得滚瓜烂熟,他当然清楚撞残一个老人该承担的后果,为了下半生的幸福,他必须变成畜生,狠下杀手,一次干不成再干一次。可没想到,一个70多岁的老太婆这么命大,眼见不可能一次性了结一条饿、人命,只好在群众愤怒的谴责声中仓皇逃跑。由于事情闹大了,满街都有人围追堵截,姓李的才在逃出几百米后,面对人墙倒车回转,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将李婆婆送往市中心医院抢救,当晚失血3000多克,医院发了三次"病危通知"。
  威:李婆婆去世了?
  蒋:终身残废。她虽捡回一条命,但住院11个月,由于无钱支付医药费,停药9个多月。2001年3月29日,肇事者利用职权,背着受害者办理了出院手续。由于被遗弃,医院于2001年7月20日将李婆婆送还给交警一大队,再由区公安局和姓李的将其直接拖往收容站。李婆婆目前趴在街头乞讨,无法起立,无法行走,大小便失控,完全失去自理能力。生不如死啊,她多次想自杀,都动不了。
  威:政府不管吗?
  蒋:政府管了,交警大队的《认事故责任定书》判定李华平负全部责任。2001年7月31日又发出《事故损害赔偿调解终结书》。由于李华平拒绝给医疗费,李婆婆一家万般无奈才把他和公安局告上法庭。拖了半年,顺庆区法院下达《民事裁决书》,责令被告立即支付原告医治费用10000元。被告抗法拒付,还出警抓捕原告蔡素碧,煽她耳光,抢走并销毁大量医疗票据,逼得她走投无路,切腕自尽,幸被家人及时发现救起。李婆婆悲愤交集,向法院呈递了《支付令申请书》,但石沉大海,至今也没有得到一分钱。
  威:怎么是交通肇事呢?这是公开故意杀人啊。
  蒋:官官相护,古今同理。但可恨可叹的是,国家之大,竟没一个衙门为小民讨公道。到后来,公安局的人竟放话,快80的人了,早该死了,与其活在世上占地盘,碍眼睛,不如死了,一次性了结痛快。
  威:我设法将李婆婆的《求助书》向外界公布,看能否对她有所帮助。唉,她哪是栽在官府手里,纯粹是被土匪毁了。他妈的,遍地黑社会,我们活在怎样一个乱世!
  蒋:您说"遍地黑社会"?在哪儿?您指出道,我马上就去入伙。这上访太累了,跑来跑去,乞讨几个钱,没脸面,更没个结果。耗嘛,这上访群体吧,虽然彼此都面熟,也有老陆这样的热心人互相牵线,弄些集体签名什么的,但不算个团体。人嘛,得有个团体,香港录相中把黑社会演得不错,穷人可以去投奔,受了气,挨了打,才有人为你出头。
  威:您的《万言书》里还盼望中央派钦差为民作主,怎么一转脸就向往黑社会了?
  蒋:钦差和黑社会,一上一下都渺茫。我也是气糊涂了,才说这没水平的话,谢谢您点醒我这个梦中人。
  威:还继续往下谈吗?
  蒋:下面这桩案子也是一桩车祸。大约在8年前,四川威远县境内发生过一件千古难逢的怪事——大货车上了房顶,碾塌了半边农家大院,造成死亡14人,重伤20余人的惨祸。
  当时已夜深,居住在公路拐弯山坳中的范姓和罗姓农户已入睡,不料哇哧一个炸雷,一辆失控的巨兽从公路上俯冲而来,几秒钟就滑过斜坡,弹上房顶,再晃着大灯压下来,撞开两面院墙,一片树林,最后卡在了一道石缝中。司机江某某从摔扁的驾驶室里爬出来,满鼻子酒气,一脸血,他愣在那儿,似乎自己也不相信眼前的情景。还好他没有受内伤。
  他在漆黑一团中逃进草丛,目睹四方农民敲着锣,举着火把聚拢。尸体一具接一具从废墟中被刨出来,无论男女老幼,都半裸着。有两,三具尸都压成肉饼了,脑袋剩一个大窟窿,不能看,只好用被子盖着。亲属要扑上去揭,几个人就抱住。地上又是泥又是血,人脚又跑来跑去地踩。唉,我听受害者范正根讲了一下午,难过,恶心,连饭也不想吃了。老范当晚睡得不踏实,总是做梦,所以屋顶哗啦哗啦砸下来时,他抱住老婆打了个滚,刚翻到床底,房梁就把床打裂了,他从碎瓦中探头,墙倒了,砖头雨点般乱砸,他老婆顿时成蜂窝了。他在一扭一扭的蜂窝下面,才捡得一命。不过,后来他被埋住,一点也动不了,直到被人刨出来,才意识到腿已经断了。他被连夜送到县医院抢救,腿锯掉了。
  14条人命丢在梦中,虽然死相难看,倒也没受活罪。可怜的是老范这样苟延残喘的残疾人,不断腿,就断胳膊,或者受了内伤。老范的侄儿,胸口受了压气闷,吐了两年多的血,也一命呜呼了。按照有关交通法规,一条人命赔了一千多元人民币,而由于雇佣肇事司机是私家老板,早已闻风而逃,所以这堆残疾农民至今为止,每人只得到两三百元的公家赔偿。
  威:人命贱如草啊。
  蒋:是草就好了,没知觉,没痛痒,割了还能长。
  威:肇事司机呢?
  蒋:判了三年,早已刑满释放了。
  威:这么便宜?凭什么?
  蒋:没凭什么。抓了送监狱,避过了风头,否则,这家伙早晚要叫受害者亲属给吃了。还有,人蹲班房,也就失去赔偿能力,一了百了。
  威:牢房成了避难所?《责任认定书》怎么说?
  蒋:交通大队实地勘察了,却没给受害者出《责任认定书》。都是农民,光顾哭去了,克制一点的,也忙着给死者洗擦换衣,给伤者送汤送药,都没有想到还要这个东西。受害者罗文礼说:事情明摆着,汽车从天上掉下来,把我们给压了,还赖得掉?
  威:我恍惚记得《责任认定书》应在35天内送达当事人,这也是法院判刑依据。
  蒋:20多个受害者奔波呼吁6年,国内媒体也陆续有报道,威远县一位副县长才出面接见大家,并拍自己胸脯承诺,请死者家属放心,要相信政府一定会妥善处理。2000年9月27日,也就是在惨案发生了6年之后,县交通大队才在这位副县长的监督下送达了《责任认定书》。
  威:没有《责任认定书》,当年肇事司机判刑的依据是什么?
  蒋:这正是受害者的律师要问的。他们因此将县交警大队告上了法庭,理由是执法机关不作为,使他们错过了索赔的时间和机会,导致伤情恶化,残废多人。不到两个星期,受害者接到县法院的《行政裁定书》,判定县交警大队已经作为了,受害者的诉状不能成立,所以不受理。
  威:本该35天内办的公差,拖了6年,这也叫"作为"了?还有,国家有哪条法规限定一条人命只赔一千多元?
  蒋:山里农民懂啥法,还不是你咋解释,他咋听。狗日的就蒙一个算一个嘛。现在这些受害者没钱没能耐建房,就原地搭一个棚,一住这么多年,有一顿没一顿,靠八方乡亲周济着赖活。我曾跟老范回去过一次,老远就闻到一股股屎尿味。残了没有人服侍,就原地拉撒,绿苍蝇嗡嗡钉人,一头扎进脓疮中,死活轰不去。命啊,只能认了,把眼泪当粮食往肚里吞。人的善心也有尽头,残疾人,走动艰难,出门讨要吧,路一长就拖垮了。
  威:您在《万言书》里也为他们呼吁了。
  蒋:但愿中央能够听到,派钦差下来调查,处理。这个世道,当官贪一点也没啥,老百姓不敢有意见,但是你得让人活;死了算了,残废了也认倒霉,但是你不能丢下不管。不管还不准人揭短,还要说太平盛世,影响了安定团结。
  威:这种事太多,靠您一人也呼吁不过来。
  蒋:对,我天天喊破喉咙都不行,除非换一个大人物,比如胡锦涛,刚上台,阳气旺,就把30多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的书记的耳朵揪住不放,连续朝里头灌一个月的血、泪、大粪、金元宝和民冤。
  威:啥意思?
  蒋:整傻当官的,工农就翻身做主人了。
  附录一、求助书
  我叫李玉英,现年76岁,系四川省南充市原新街2号城镇农民。
  94年12月我的私房被当地开发商侵权,致使我和我的子女停业、租房、告状长达八年之久,被整得倾家荡产,债台高筑,无家可归。目前,不但无生活来源,且无栖身之处,祖孙三代逼迫流落街头捡垃圾糊口。不幸还未解除,又遭飞来横祸。
  2000年9月27日零时,我正在南充市大北街正阳火锅店门前街沿上的垃圾堆里捡垃圾时,被南充市顺庆区公安局巡警队长李华平(一行五人)吃完火锅后(无警官证和执勤证)驾驶一辆无牌照小车将我碾压在垃圾堆里,连压两次,我紧急呼救,惊动街邻群众百余人,追住肇事车,扣住李华平的身份证,才阻止他继续逃离现场,强迫他将我送到南充市中心医院抢救后,李又将车开出现场不报案。
  经医院确诊:"(1)胸部双侧7根肋骨粉碎性骨折并形成畸形,(2)胸部双侧内胸腔积液并广泛粘连,(3)冠状动脉有钙化,(4)胸腰尾椎骨压缩性骨折并形成畸形,(5)手肱骨骨折并肩关节脱位。住院当夜输血3000余克,发病危通知书三次,不通大小便,无法进食,靠输液输氧维持生命。住院11个月中,停药9个多月,医院确诊我已终身残废。因我及家属没有能力支付医药费,肇事者李华平又对此置之不理,我的伤得不到正常医治。
  尤其令人发指的是,肇事者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然于2001年3月29日替我办理了出院手续,其手续至今还在李华平手中!由于李华平将我遗弃在医院,医院于2001年7月20日将我(李玉英)送入交警一大队,后却被顺庆公安局和肇事者李华平将我拖进收容站,再次摧残我。
  2000年10月12日顺庆公安局交警一大队事故处理中心以第(2000)927号下达了事故责任认定书,认定书中载明:"经本机关调查取证后,作如下认定:当事人李华平在发生事故后未及时报案,使事故责任无法认定,根据《道路交通事故处理办法》第二十一条规定,认定李华平承担此事故的全部责任。"2001年7月31日顺庆公安局做出了事故损害赔偿调解终结书。
  我被压伤后,前后共花去医疗费、护理费、营养费、达9万余元,至今我尾椎骨骨折未愈,不能行走,而且大小便失控,生活完全无法自理。李华平不但置之不理,而且采取各种卑劣手段进行威胁、,我及亲属在精神上受到的伤害和痛苦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我子女、亲属要求肇事者李华平支付医疗费,却被关、被抓、被打,并抢走大量医疗票据(金额1万多元),逼得我大女蔡素碧割腕自尽。我弟李光成和大女蔡素珍家为了医治、护理、照顾我的生活,家中口粮卖尽,农村庄稼停种,无法生活。现我无法起动,无法行走,心律失常,心肌缺血,大小便失控,需专人护理,现我无生活来源,又无经济收入。我女蔡素碧及亲属代我找遍了南充市及顺庆区公、检、法、政协、人大、党委、政府都相互推诿,上访到北京、四川省有关单位都没有解决问题。找到新闻媒体、报刊社、电视台都只表示同情而不敢接受我的求助!
  苍天啊!你怎么不长眼啊!救救我这老太婆,救救我这个老太婆的子女们吧!
  求助人(受害人)李玉英2001年11月26日附录二、支付令申请书
  申请人:李玉英,女,现年76岁,汉族,住南充市大北街79号。
  申请人因2000年9月27日零时被南充市顺庆区公安分局巡警队长李华平肇事压成终身残废,大小便失控,不能行走,生活完全无法自理,现仍在医治之中。申请人无经济来源,如不先预支付,会严重影响申请人医治、生活及护理。南充顺庆区法院已于2002年元月8日裁定先支付壹万元的医治费,可二被告至今未付,严重影响和威胁申请人生命、生存权利。为此,特向顺庆区人民法院再次提出申请,责令二被告支付人民币壹万元为其医治、生活保障费。
  此致
  顺庆区人民法院
  申请人:李玉英2002年2月22日
23朝圣者旺吉
  老威:可以和您说话吗?
  旺吉:嘿嘿。
  老威:您挺高兴的。
  旺吉:很高兴。嘿嘿。
  老威:我们认识一下,我叫老威。
  旺吉:我叫旺吉。
  老威:您一开始拜佛,我就站在这儿数,您磕了81个长头。不累吗?
  旺吉:不累,我们的生命都是佛给的。我佛慈悲。不累。
  老威:这太阳,够火曝的,我站在这儿,头都哂晕了。我的一位同伴,在太阳下停了一刻钟,就中暑了。可你们藏族同胞,在明晃晃的阳光里,一大片一大片地磕长头,这么大的运动量,居然就没一个出问题……
  旺吉:喂,您的同伴在哪里?我领他找医生,我知道八角街最好的医生。
  老威:他吃了人丹,在阴凉地靠了一会儿,就缓解了。您的心肠真好,您自己的额头,还有这手,这膝盖,这胸脯,伤痕累累的,您该找一下医生,至少弄点药,要不会感染。
  旺吉:谢谢您。我们藏人不会感染,我们心中有佛,佛能治所有的病,脑子里的病,也能治。这西藏,是佛的国,好大好大,离天近得很。没有污染。
  老威:您是哪里人?住在啥地方?
  旺吉:我的家在白云那边,他们,这些拜佛的人,家都在白云那边,白云比太阳还飘的高,您骑马也赶不上。我们藏人死了都到白云那边,鹰把我们带去见佛。佛很大,很多化身,鸟,风,太阳,或者冰雪,或者山,雅鲁藏布江,都是佛,歌声也是佛。
  老威:人也是吗?
  旺吉:人也是,您想帮助别人的时候,您就是佛。
  老威:那人与活佛的区别昵?
  旺吉:人很多时候不想帮助别人,还骗人,犯罪;活佛普渡众生,他一代又一代地轮回转世,是最大的善。现在,布达拉官没有活佛,我们只有刭大昭寺朝拜。
  老威:我是第一次到西藏,感触很深,这儿是明亮的阳光之国,河流和天空都像镜子一样,人走在路上,不,哪怡坐车,也觉得是在臣大的镜子之间。我的五脏六腑被洗了一遍,肠子都透明,这脑袋有点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西藏的一部分,从风里飘来嵌在我脖子上。然后是刻着藏文的经幡。走在拉萨街头,藏族人都很友好,向陌生的汉族游客点头微笑打招呼,并教大家怎样转经,怎样祝福吉祥。旺吉,您也是好样的。
  旺吉:进了佛国的,都是兄弟。
  老威:看您风尘朴朴的样子,不是拉萨人吧?
  旺吉:我是磕头来的,好几百里地。我是牧民,我卖了一些羊,一些牛,又用卖的钱换金子,一年换一点,五年能换好多金子。这次我全带来了,献给庙里,把佛像修得大大的。再过五年,我还能换更多的金子,献给佛。五年前,我就献过金子,那次,活佛为我摩了顶,我喜欢得哭了,我妻子,骑马伤了腿,活佛摩了我的顶,她的腿就好了。神佛保佑。
  老威:您家里几口人?
  旺吉:我家里五口人。-老妻,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出了嫁。我把两个儿子都送进庙里,侍奉佛。他们不识字,进大昭寺不够格,就先在我们本地寺庙呆了两年,然后进了小昭寺。太高兴了,他们不在外面薏祸、一心向佛,还学文化,每天学藏文。
  老威:您把儿子都送去当和尚了,家里不冷清?
  旺吉:能进寺院,是他们的造化,也是全家向佛修来的佛缘。我们藏族人,总是把家里最聪明最能干的孩子送到庙里去。
  老威:人都是要老的,将来您和您妻子怎么办?
  旺吉:佛自有安排。
  老威:您家里富裕吗?
  旺吉:除了吃的、用的和住的,财产都应该奉献给神佛。财产多余了,人就要产生贫心的念头,就会作恶。您看那根柱子下的老太太,牙都没有了,还边笑边吃糌杷,她比我还穷吧,可她活得高兴;因为她除了佛之外,就没多余的东西了。你们汉人可能不理解她为什么高兴?又脏,又无依无靠,吃东西都艰难,还高兴个啥。不相信?您过去问问她,您伸手要她的糌粑,她和糌粑的那只碗,她马上就会给您。因为您是在帮她,给她机会积德行善,这样她就接近佛,成佛了。她不会要您的钱,如果您扔在地上,她看都不会看……。她在笑呢,她知道我们在说她。她在这一带很有名,和许多外国游客照过相。
  老威:老人家的眼睛非常有神,她穷得象乞丐,却笑得那样慈祥,我简单不敢看她。刚才,我逛了一回大昭寺,我没随其他游客的大流,而去走岔路,这寺里像迷宫一样,我不知不觉就沿着回形土梯上了顶,不是正殿的顶,而是靠西北角,庙后的一边。那儿没有金碧辉煌和照相留影的众多游客,连一个喇嘛也没有。四四方方的土圊子内,只有一间小屋。我在那儿足足站了一刻钟,什么响动也没听见。风渐渐大了,我刚缩着脖子要下楼,却瞅见小屋内有双亮亮的眼睛望着我。
  我到底从小屋的暗处看清了那个老人,盘膝在卡垫上,面前的矮桌铺着经卷。他的白头发告诉我,他至少80多岁了。我猜想这老人抄了一辈子经卷。令我感动的依然是眼睛,像太阳下的水,一下子就涌到我的心里去了。他合掌对我说:"扎西德勒!"我也回了句:"扎西德勒!"他点点头,笑得跟孩子一样。不,比我们汉人的孩子还纯洁,他是天堂的孩子。那位老太太,也是天堂的孩子。
  我回到了自己的家园。我是不是搞错了?我是在世俗里陷得很深的汉人,却感到那抄经老人是我的父亲?真的,这一切像梦,又太熟悉了。
  旺吉:您的话我听不太懂,可您的眼睛告诉我!您有佛缘。其实,许多汉族人,还有许多外国人,都信我们的佛。不过,不少人把财产,把尘世看得太重,他们先是自己,然后才是铞,或者只有自己遇见了麻烦事,才想起佛来,这是得不了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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