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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女

作者:章诒和(当代)
栏目:文学.小说
类别:现代
大小:122KB
评价星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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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节选

书籍章节作者介绍
到M劳改农场很有些日子了。
  若问,我最主要的感受是什么?
  回答仅一字:饿。
  是的,比乞丐还饿。流浪于城市街头的乞丐也饿,但他们在菜市场能找到废弃的菜叶,可以在垃圾桶里淘到过期饼干或变质罐头。在这里
  ,什么也找不到,啥也没有。有的是铁窗,栅栏,网丝和岗楼。每天守着三顿牢饭,主食是两粗一细,即早、午两顿玉米馍,晚上一餐大米饭
  。副食是一碗水煮南瓜,或是水煮萝卜,水煮圆白菜,水煮青菜……任何菜无不水煮,且持久地煮。起锅时泼上一勺明油,面上看着油晃晃,
  底下全是清汤汤。端起碗来,扒个精光。放下筷子,就没觉得饱。
  清晨六时起床,穿衣,叠被,解手,梳洗,一切需在30分钟之内完成。早饭是六点半,天还是麻灰色,我们就着晨星晓月啃那硬馍。七点
  吹哨集合,整队出工,干农活至十二时。但还不到十点钟,肚皮就开始了对饥饿的感觉:什么“两眼发黑”、“手脚冰凉”、“浑身发抖”…
  …这些在散文小说里读到的词组,十年间我用身体和心理轮番体味,反复感受。任何折磨也比不了饥饿的折磨,胃器官原本是个柔软的袋子,
  一旦没了食物,它就变成两片粗粝的砂纸,相互磨擦着,狠狠地且无休止。人渐渐心慌无力到觉得快要断气,恨不得有人过来一把掐死自己。
  不是为了结束生命,是为了结束饥饿。
  “什么时候可以吃上一顿肉啊?”我悄悄地问小组长。
  她姓苏,叫润葭,是一贯道点传师,属于反革命会道门犯罪。我至今也搞不懂什么是“一贯道”,何谓“点传师”?好像他们什么都信,
  信佛教,信道教,还信基督,教徒发展了几十万,人多了便是威胁,于是取缔。苏润葭干活麻利,精通农事,心肠也还好,在狱头儿里算是难
  得。
  她答:“一个月吃一次。”
  “天哪!跟来月经一样。”我喊起来。
  “别叫,快到日子了。”
  “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这是十分流行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唱词。我把它改成“盼星星,盼月亮,只
  盼着碗里现牛羊”。常暗自吟唱。
  每晚七时半至八时半是小组学习会,以朗读党报开始,以批斗犯人告终。白天谁偷懒了,谁打架了,谁发牢骚了,晚上就轮到她登场了。
  轻的批评围攻,重则拳脚相加,自然是犯人批犯人,犯人打犯人。原来侵害你的,还有你的同类。学习会后,全中队在院子里集合点名(称为
  “晚点名”),中队长(一个劳改中队的最高长官)训话,总结犯人一天活动情况,布置第二天的农活。
  一天,照例晚训。庄稼汉模样的中队长站在高台上,说:“明天杀猪,改善生活。刘月影——”月影?谁是月影,这个名字还透着几分诗
  意。
  “到!”
  “你明天不出工了,在伙房杀猪。”阿弥陀佛!我终于盼到了星星和月亮。
  “报告中队长,我不会杀猪。”声音从后面传来,天很黑,灯又暗,看不清讲话的人。
  “每次都是你杀猪,今天你怎么说不会?”
  “我就是不会杀猪!”
  “放屁,你杀人都杀得来。”满院子哄笑,她不再出声。
  中队长又叫:“张雨荷!”
  “到。”怎么会点我的名?脑子像快速倒带,把全天的劳动表现“筛”了一遍,没觉得自己有啥纰漏。
  “你明天也不出工,跟着刘月影学杀猪。她明年刑满,你刚来,刑期又长,正好接她的班。”听得我差点没背过气去,大家又是哄笑。
  “笑啥?有啥好笑。”
  “报告,中队长英明!叫大学生当杀猪匠。”说话的人叫易风竹,大家都称她为“易疯子”。自建国起,她就是犯人,判无期徒刑,后改
  有期徒刑。因改判的刑期是从改判之日算起,所以,她起码要蹲个三十多年。说是反革命罪犯,其实是个女二流子,牙齿缺了大半,却满嘴跑
  脏话,估计是骂走了嘴,骂到了政府及干部头上。骂功了得,能用一百个词语组合描绘两性的生殖器官,且不重复。一次,也不知从哪里弄来
  挂面和鸡蛋。一把挂面竖立在双手之间,两个掌心各握一个鸡蛋,问我:“这是什么?”
  “不知道。”
  “亏你是个婆娘。”
  “你说是个什么?”
  “老公日你的家伙。”
  我半晌回不过神,极其佩服她的想象力,一打听,人家还是个处子。
  我与易风竹同在二工区。全中队女犯共百余人,分三个工区。一工区是婚姻犯罪,二工区是政治犯罪,三工区是经济犯罪。另有个菜园组
  ,担负种菜养猪等杂活,由刑事罪犯组成,工区之间不许互相往来。监外的人互称同志,狱内的人互称同改,取“一同改造”之意,我很欣赏
  取名的人,太准,也绝。
  当夜,我躺在属于自己二尺二宽的床板上,怀着憧憬,怀着恐惧。憧憬的是“猪”,恐惧的是“杀”。马克思主义小册子常说,统治者的
  压迫能让手无寸铁的人拿起武器。这样的真理,我明天即将践行——在沸腾的开水与嚎叫的肥猪面前。
  早晨,清爽的秋空夹着凉意,抬头可以望见掩藏在山巅后面的曙光。我目送所有犯人走出大门去劳动,独留监舍不必日晒雨淋,那感觉还
  是不错的。不过,这种“不错”的感觉只有一瞬。很快,猪被尖刀活活捅死的惨景立即占据了身心,顿时心里发虚。我系好围腰,换上胶鞋,
  坐在监舍,等着刘月影招呼。至于她能给我派的活儿,推来算去,无非是挑水、背柴、磨刀、烧火,这些我都能干。只求她一样:别让我拿刀
  去对准那猪,尽管我多么想吃它。
  等啊,等,既听不见她说话,也不见其身影。我跑到伙房去问。伙房里一个漂亮的女犯,人称小妖精的说:“到监舍背后去找。”
  果然在那里,靠着墙根儿端坐,起劲地纳鞋底。她头也不抬,对我说:“过一个钟头,再干活不晚。”
  看那鞋底的尺寸够大,像是给男人做的。遂问:“你是给谁做鞋呢?”
  “给我的儿。”
  “你儿在哪里?”
  “在成昆铁路线上做事。”话音提高了,显然在为儿子自豪。
  我仍站在跟前,刘月影便叫我到伙房要杀猪刀,先磨起来。我怯生生说:“第一次干这个,你能叫我不拿刀吗?”
  抽动的麻绳停了下来,她用眼角瞟我一眼,说:“不拿刀,怎么杀?”
  “我怕。”
  “你怕呀?我还怕呢。”说罢,低头纳鞋底,不再理我。
  高大强健的她长着一头卷曲的褐发,眼深唇厚,皮肤黝黑,牙齿雪白,脖子细长,锁骨突出,臀部结实。在西方人眼里,这些特征是很性
  感的。不好看的部分是她的胸部和手脚,胸部的发育不够丰满,手脚则过于粗大了。
  我站了半个多小时,刘月影才恋恋不舍地收拾鞋底,夹板,麻绳,并说:“走吧,我们去猪圈。挑猪,捆猪,给猪过秤。”
  简陋的猪圈里臭烘烘、湿漉漉,青石板上屎尿满地。我一进去,头就晕了。而她似乎毫无感觉,两臂大张,嘴里“啰啰啰——”吆喝,极
  其在行地撵起猪来,还让我学着她的样子,说:“我们对撵,猪就逮住了。”
  不知咋搞的,一个“撵”字,写得来却学不会。最丢人的是撵着撵着,我就和猪搅在一起了。几番下来,我与她浑身是汗,她是累的,我
  是吓的。
  她不耐烦了,转身就去报告值班的干事。说张雨荷不管用,请求干事还是叫杨芬芳来帮忙。我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她。这里略做说明:管犯
  人的劳改干部,我们称“干事”。姓张,叫张干事;姓李,叫李干事,一个中队有多名干事。管伙食的,叫司务长。总负责人有两个,一是中
  队长,一是指导员。
  同样高大强健的杨芬芳,是我最喜欢的同改,我们同在一个工区,是副组长。有关她的故事,以后会慢慢道来。我尤其喜欢她那忧郁且带
  着惊恐的眼神。她俩联手,我基本就无事可做。到了宰杀的时候,刘月影叫我凑到猪跟前,学着掌握入刀的部位。说:“刀斜插进去,要快,
  进去就要点心。点到心,猪就死了。”我记住了:点心。这和家里喝下午茶时配的点心,是一个词。
  接下来的烫猪,吹气,刮毛,开膛,我都死命地干,以填补“不杀”之过。烫猪,烫得把自己的手背也烫出水泡了;吹气,吹得嘴皮子都
  “木”了。刘月影见我满身的血污,便让我歇歇脚。我不肯,心里清楚:我干的再多,也抵不上她的“一刀”。有技术、无技术之差别,走到
  哪里都一样。
  猪下水早早被小妖精拿走了。我问杨芬芳:“拿走下水,干什么?”
  杨芬芳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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