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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诒和 刘氏女

_3 章诒和(当代)
  “是。”
  “为什么?”
  “白天上班呀。”
  “就不能请两天假?”
  “不能。”
  “是领导不准吗?”
  “不是,是我不想请假。”
  谈话无法继续。儿子的无情,简直比抽耳光还要残酷。刘月影转过身去,竭力忍住快要掉下来的眼泪。她从手提袋里取出一摞鞋,说:“
  这都是我在牢里一针一线做的。你收下,拿回去试吧。”
  “谢谢。”
  “你就不能说声谢谢‘妈’?”
  栓儿憋红了脸,吼起来:“别勉强我!”声音粗直,横眉怒目,把刘月影吓坏了,手足无措起来。
  栓儿摔门走了,鞋也没拿。
  夜幕四合,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刘月影这一天过得比坐一年的牢还要漫长。她走出小屋,外面就是一条曲折的黄土小路。不敢远走的她,
  就靠在门框站立了很久,那迎面袭来的晚风,似在哭诉,似在哀泣,吹得刘月影齿冷心寒。人的命运是由一个个的结果随着时间的推移,叠加
  而成。她满以为千里寻子是自己新生活的开端,万不料一见面,一切尚未开始,就先有了结果。
  一连三天皆如是。三日来,儿子的态度一点没变,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杯清水,说话没人味,身上没热气,连心思都是淡的。每分钟都漫
  长得令人绝望,又短暂得使人心慌。刘月影沉不住气了,眼泪和哀伤都是徒劳的,必须正视自己,直视未来。谁也别怪罪,更不怪罪儿子。儿
  子的绝情寡义,都因为母亲是个杀父的凶手。政府能用可以计算的徒刑来惩处犯罪,但儿子呢?他的惩处是无边无际,有始无终的,只要他不
  宽宥,就有资格一直惩处下去。每晚,儿子离开小屋,刘月影心中百味杂陈,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刘月影不想死,对刑满后的日子是有所企盼的。但眼下,所有的企盼都被儿子一手撕破搅碎。她真的有些懵了: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犯
  人从来都是靠经验生存的。刘月影的经验是:必须回到一个群体里,只有在群体里,她的孤苦才能消解;她还必须回到犯人圈子里,只有与同
  样的人在一起,她的心情乃至整个人生才能获得认可和理解。如果在这个小土屋里继续呆下去,内心仅有的一点点希望与热情都会被儿子的冷
  漠和长时间的无呼应状态,铲除干净。
  第四天,刘月影摊牌了:“栓儿,明天我要回去了。”
  “依我看,你还是回去好。”
  听到这样一句,忍耐数日的刘月影爆发了:“我要走了,魏根栓,你就不能叫我一声‘妈’?”
  栓儿愣在那儿,表情变得非常痛苦。接着,伸出两只手掌,轮番搧自己的耳光,边搧边说:“自打见你我想叫,可就是叫不出来呀!”
  “你叫呀,叫呀!我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
  栓儿没叫,却流出了大滴的眼泪。儿子的眼泪使她猛地联想起老魏临咽气时,脸颊一侧缓缓地流出的两滴清泪。父子多么相像啊!而这些
  男人泪,都是自己欠下的冤孽债,刘月影猛地扑倒在床痛哭起来。
  儿子坐到床沿,把手搭在母亲的后背,声音略带浑浊地说:“原谅儿子吧,就当没生我。我不是不想叫你、疼你,是因为我实在是做不到
  了。你在牢里,我还常想到小的时候,你白天牵着我、晚上搂着我的情景。所以你来信说刑满后来探视,我立刻答应,一点没犹豫。没料到的
  是——你来后,情况全变了,只要见到你,我就想到那个坛子。不瞒你说,这几天我根本睡不着觉,睁眼闭眼都是我爸爸的头和你手上的血。
  你是我一辈子的伤疤,原来还被光阴遮盖着,现在面对着你,伤疤就全扯开了,再也合不拢。咱家的血案,在我心里一生都没法清除,这还不
  包括社会的议论。姑姑待我比自己亲儿子还亲,我之所以离开煤矿,一个人闯荡,就是想找到一个不知我根底的地方。我的书也读得不错,后
  来是自己中断了学业,因为文化高了,心里就越痛苦。还是干体力活儿吧,累了就睡,啥也不想。十几年,没有一件事情值得高兴,上级表扬
  我也没觉得光荣。没有一个日子值得纪念,包括自己的生日在内。更没有一种生活值得我去追求,连搞对象都没兴趣。活着呗,活着就是目的
  。‘妈’——你听见了吗?‘妈’!”一个“妈”字,叫出了口,但刘月影已无任何冲动与反应了。
  她翻身坐起,拉着儿子的手,只说了一句:“妈害苦了你。”
  最后,刘月影掏出钱,要儿子买明天的长途汽车票。趁着栓儿买票的工夫,她走到远处的村民家买了十个鸡蛋。回到小屋,把鸡蛋平铺在
  脸盆,用一壶一壶开水把它们慢慢焖熟。
  没过多久,车票买回。刘月影把手提袋里的东西,一件不剩地给了栓儿,口袋里的钱,除了返程之必需,余者也悉数递上。她知道儿子每
  月的工资也是二十几元,粮食定量是四十五斤,可还是吃不饱。向母亲要钱主要是买吃的,这里的伙食比劳改队好不了多少。之后,刘月影要
  栓儿带自己去民兵营的宿舍看看。栓儿答应了。
  儿子工作干得不错,踏实沉着,细心又有好记性。领导很信任,除了工地上的劳动,还让他搞统计。这样他就从许多人挤在一起的房间里
  搬出来,住到八个人一间的屋子,上下铺。房子里有张掉了漆的小桌子,他可以统计数字,填写报表。刘月影记住了儿子床铺的位置。遂又问
  民兵们起床的时间。儿子答:“七点。”
  第二天,栓儿起床,穿袜子的时候,意外发现左右两只袜里,各有一枚熟鸡蛋,他惊了;穿鞋的时候,左右两只鞋里,各藏一枚熟鸡蛋。
  他傻了;去漱口,漱口缸里放着两枚熟鸡蛋,他慌了;赶快穿外衣,两个外衣口袋里,各揣着一枚熟鸡蛋!“嗷——”他仰天大叫。
  旁边的人忙问:“魏根栓,你怎么啦?”
  “我妈,——我要找我妈!”他挎上帆布包,一摸,挎包里也有两枚熟鸡蛋!栓儿啥也顾不上了,拼命朝外跑。
  推开门,已然人去房空。
  第九节
  归队后的刘月影,第二天就出工了。当班的干事让她歇一天,她不肯。说自己一个人呆在屋里会胡思乱想,受不了。
  经过这次痛断肝肠的探亲,可谓杀夫之后又失子。刘月影渐渐也想通了,开始调整生活的船头,做鞋给自己穿,工资发了,钱给自己花,
  隔段时间,要到山下的厂部(即劳改农场的机关所在地)去赶场,那里有供销社、小商店和小吃店。见她买回来的毛巾、镜子、雪花膏,大家
  连连说好,夸她会买东西。不久,刘月影的脸上恢复了笑容。全中队都知道,她还有副好嗓子,从前是犯人,只能小声唱歌。现在,她大声地
  唱了,唱的都是山歌小调。一次,大家修补公路,几个壮劳力抬石头。休息的时候,刘月影扶着杠子,不禁唱起来:
  “杠子搭在我肩上,喜在脸上心里慌;
  眼看要到小河口,水边住着(个)小姨娘;
  小姨娘啊小姨娘,你可记得杠夫郎?
  那日口渴要碗水,端着瓷碗不肯放;
  碗里照出小模样,碗底摸你指甲长……”
  是首情歌!我们这些远离男人的女犯,个个听的心旌荡漾,出气儿都柔顺多了。巫丽雪还根据歌词的意思手舞足蹈起来,后来被骆安秀告
  发,说刘月影在宣扬“四旧”。邓干事跑到山头来听,听完后,笑着说:“唱得不错嘛!你把歌词里的‘小姨娘’删去,改成革命性内容就好
  了。”
  “邓干事,山歌从来就是这样唱啊。”说罢,“哈哈”地大笑起来。看来,她的情绪已基本平复。
  春节到了。易疯子告诉我:劳改队的春节要放假三天,三天都吃肉,三天都吃细粮,我不禁举手欢呼。但真的到了除夕,太想家,无论如
  何也快乐不起来。
  我走到院子里,守着炭盆独坐,那眼泪止不住地流。
  不一会儿,刘月影来了,端着一个小碗,热腾腾地冒着气。她挨着我坐下,说:“吃吧,五个小汤圆。我做的。”
  我接过碗,搁在炭盆边,说:“不想吃,别人看到,会说我违反监规。”
  “别担心,我事先报告了邓干事。”
  我说:“吃不下啊。”
  “想家了吧?”
  我点点头。
  “你刚开始想啊,我已经不想了,我也无家可想。”
  “你将来会有一个新的家。”我无非是安慰她,顺便说这么一句。不想,她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人也有些激动。
  “怎么,你心里有人了?”我问。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
  “能说说吗?”我想找个话题聊聊,总比独自想家好些。
  “那你要保密。”
  “发誓绝对保密,直到你拜天地,进洞房。”
  刘月影说:“你把汤圆吃了,我就告诉你。”
  汤圆吃完,我说:“人生一世,再没有比爱情伤人更重的了。你可要好好挑挑。别一见面,自己就先慌了。”
  “我才不像你说的那样呢,再说他稳重得很。”
  “他是谁?叫什么?犯的什么罪?最好是杀妻罪,这样一碗水端平,你们谁也不嫌谁。”我扯着她的胳臂,催她快讲。
  刘月影向我介绍起来:“他叫覃天聪,上海人,是个军犯。”
  “是开小差犯罪吗?”我问。
  “不,人家犯罪还挺牛气呢。他在军队多年,是干技术工作的,搞无线电。一天,全连紧急集合。连长宣布,部队立即开拔,登上海轮,
  到外国作战,支援革命。这个老覃站出来说:‘我不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毛主席制定的原则。现在我们跑
  到海外去打仗,就是去侵犯别国。这是违反毛主席、党中央的指示,我不能盲目服从。’连长大吃一惊。自带兵以来,没人敢不服从命令,上
  来就是一脚,把他踢倒在地,命令旁边的士兵把他绑了,押送军事法庭。结果,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这就是他的罪行?”
  “是。”
  “这个姓覃的结婚了吗?”
  “有个未婚妻,判刑后就吹了。”
  我跷着大拇指,说:“看不出你慧眼识人啊,一眼相中个英雄。”
  她的脸红了。沉默片刻,说:“不过老覃体弱多病,我有点犹豫。”
  我说:“这就看你如何权衡了。相处时间长了,多了解一些,你就可以更好地选择了。”
  此后,刘月影几乎每个周日都请假去厂部赶场。干部、犯人都知道,赶场是假,恋爱是真。一大早就走了,晚饭过后才回来。有一次,全
  监舍都已熄灯,她还未归。结果狠狠地挨了中队长的一顿臭骂。刘月影委屈地说:“老覃病了,发高烧,离不开人。”
  第二天,碰见刘月影。我劈脸就训:“太没出息了!才几天呀,你整个人就扑上去了。”
  “我是没出息,问题是我真的喜欢他。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喜欢他什么?”
  “什么都喜欢。他的技术好,厂部的广播设备坏了,干部的收音机哑了,都交给他修。就业后,厂部让他一人住一间房,可半间屋都是器
  材配件。我去看他,他也就是点点头,说声‘来了,坐吧’,继续干手里活儿。哑巴收音机到他手里,不管是半导体的、还是晶体管的,摆弄
  几下子就响了,从里面传出样板戏的唱腔来。常有人到他那里踅摸小零件,老覃不但让人家拿走,还教人家怎么安装。生活上的事情,一点不
  会。一杯茶,一支烟,就是享受了。他挺文气的,说话就像你。你有时还着急,他可一点脾气也没有,你说我能不动心吗?我也知道,我俩如
  果有结婚的一天,也是我服侍照料他,但我愿意!说实话,从出身、家庭、文化包括犯罪各方面看,我都配不上他。”说到末了,刘月影激动
  得声音直抖。
  我说:“大家都过着一样的日子,说着一样的话。突然遇到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会动心的。动心是正常的。”
  “是吗?”
  “是,我也有过一次小小的体验。读高中的时候,和父母一起到青岛避暑。我游完泳,在海滩休息,看见一条救生小船里坐着一个青年,
  皮肤晒成古铜色,专注地看着游泳者,一有动静,他就挥臂划桨,飞奔过去,所有的动作跟青铜雕塑一样美。我每天都看他,看着看着,就想
  和他说话。有一天,换人了,害得我大哭一场。这不就叫动心嘛。”
  刘月影说:“你那叫‘思春’,我可不是。”
  我说:“你是‘守候’,终于守到一个最合适的人,是吧?”她低下头,像少女一样地羞涩。
  一个山上,一个山下,刘月影跑上跑下,给覃天聪义务做饭,洗衣,收拾房间,不辞辛苦地每周往返。整天把个“老覃”挂嘴边,苏润葭
  听烦了,就骂起来:“还没结婚,就把人家当老公了。”一个夏季过去,他们成为恋人。我觉得,她真的是在恋爱,一场真正的恋爱。
  中秋将至,一个周日,脸蛋漂亮、身材发胖的陈司务长把正准备下山的刘月影叫住。说:“听说,你的老覃要去上海探亲,是吗?”
  “是。他要到上海探亲,看望他的母亲。下星期就走。”
  陈司务长说:“托他买点小东西,行吗?”
  “行呀。要买什么?”
  “有机玻璃扣。”
  “啥叫有机玻璃扣?”
  陈司务长叫道:“张雨荷,你把你母亲寄来的毛衣拿出来。”并解释道:“这种发光透亮的扣子,我们县城里的商店还都没有呢!”
  挺奇怪的,几个衣服扣子也能引起这些劳改干部那么大的兴趣,不仅有兴趣,干事们的热情还很高。中队的所有女干部都凑队部办公室,
  叽叽喳喳地说开了。
  最后,陈司务长叫我和刘月影一起到办公室,进门就交代“扣子”的事。陈干事手持一张横格纸读起来,并让我认真记录:“张雨荷,听
  好了——大红色:小号十二颗;中号十二颗;大号十颗。粉红色:小号十颗;中号二十颗。浅蓝色:小号二十颗;中号十二颗;大号十五颗。
  深蓝色……”这是女干部代购清单,扣子颜色诸多,还有黄色,黑色,灰色。规格诸多,大中小号,不一而足。数量不小,算来一共要买数百
  颗。陈司务长掏出一个信封,叮嘱刘月影:“这里面是钱,五十元整。你跟老覃说清楚,把账记好,多退少补。”
  能给干部做任何一点事,哪怕是到干部宿舍生个火炉,织补裤子上的一个破洞,都意味着对这个犯人的信任。所以,能为女干事们买扣子
  ,刘月影也颇为得意,高高兴兴地下山了。她没等天黑就返回中队,为的是给购者一个答复。刘月影高声报告:说老覃把清单和钱都收下了,
  他有个妹妹特别会买东西,一定把扣子买齐,把账记清。
  接着,就是等候归来。一天,刘月影把借的二十元钱还给了我,又说,要偷偷给我做双布鞋。我说:“别费心了,把心思用在老覃身上就
  够你累的。问题是他也爱你吗?”
  “老覃第一次亲我时,只说了一句话——我失去了朝阳,不能再失去暮色。”
  “你们有关系了吗?”我好奇地追问。
  “你也跟易疯子一样啦?”
  “不,我想知道你们相处的深度。”
  “有了,也就几次,哪晓得他是个童男子。我有时甚至没把他当男人,觉得他是我的弟弟,甚至是儿子。”
  “他比你大几岁?”
  “我们同岁。”
  “他的母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父亲是教员,他被判刑后,不久就死了。这事让老覃想起来就内疚,责怪自己把老子活活气死。母亲是在一个单位当出纳员。”
  我抓住刘月影的手,说:“恭喜,你找了一个好男人。”她笑了,笑容甜美。
  刘月影每天都在算他的归期。
  归期到了,可覃天聪没有音信,更不见身影。刘月影有些焦急,心烦意乱的,人也坐不住了。收工时,夕阳敛去,四野烟笼,她一屁股坐
  在山坡,向着那条通往山下的土公路,望了又望,有时能望到天黑。
  “他是不是病在上海了?”刘月影这样问我。
  我劝她:“别瞎想了。你们总会见面的,不是还有‘扣子’拴着吗?”
  刘月影不再说什么,低头走了。其实,刑满的男人和女人需求并不多——粗茶淡饭度日,一份属于自己的感情,一份简单的快乐。但即使
  追求这样“低级”的目标,他们也大多处在挫败当中。
  过了两周,仍无消息,刘月影急坏了。周日这一天,准备自己下山到厂部看个究竟。正在请假的时候,一个男的跨进了中队大门,跟当班
  的干事说:“是覃天聪让我来的。”接着,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很漂亮的红色塑料小包,说:“请转交刘月影。包里有扣子,有账单,还有一张
  字条。”接过小包,刘月影兴奋地双脚跳了起来。
  我俩端着小板凳,在监舍的院子对坐,按着清单数扣子。之后,她让我看了那字条,覃天聪用清秀的字体写了两句话:“已归,很累。过
  段时间再见面。”我隐隐感到字条后面还有话。
  又过了半个月,老覃终于带话了,希望刘月影来一趟。她收拾得鲜亮无比,下山赴约。我的脑子也胡猜乱想起来。总之,无论情况多好或
  多坏,事情一定会有所改变。
  邹今图看出我的情绪波动,冷笑道:“张雨荷,别搞错了,是人家在谈恋爱,又不是你。”听了,我一时还真找不到话回敬她。
  傍晚,刘月影回来了,不言不语,面如平湖。洗脸,喝水,吃饭;饭后,拿出手工活儿,一针一线地做起来,专心致志。
  有犯人问:“老覃好吗?”
  “好啊,就是忙。要修的收音机堆成小山。他顾不上说话,我就提前归队了。”话说得平心静气,可眼神黯淡。
  我在一侧看着,觉得老覃与她之间关系肯定发生了问题。把她拉到监舍的后墙,我单刀直入:“你瞒了别人,瞒不过我。你们之间到底怎
  么了?”
  “吹了。”
  “为什么?不是说——‘不能再失去暮色吗’?”
  “他当着我是‘不能再失去暮色’;但在上海,他就不能失去母亲了。”
  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又简单:覃天聪回到家,把打算与刘氏女结婚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母亲。
  母亲问刘月影所犯何罪,儿子如实说了。母亲大惊失色,顿时呆了。翌日,早饭后,母亲以从未有过的严肃态度,一字一句告诉覃天聪:
  “你和她结婚,就再也不要回上海,今生今世不要再见到我。我永远爱你,只是永远接受不了她,穷凶极恶,鲜血淋漓。只怕万一婆媳不和,
  说不定她也会把我大卸八块,放进米缸里腌了。”
  听后,覃天聪沉默不语,一句申辩的话也没说。经反复思考,再三掂量:父亲已被自己气死,不能再气死母亲。他决定舍弃爱情,接受命
  运。的确,生活能把大家无一例外地摧残成为一个现实的人。于刘月影而言,这又是沉重的一击,宿命的一击!
  一个人犯罪,法律能惩罚他,却不能拯救他.一切都结束了,两人的恋情像夏天的露珠,瞬间蒸发得了无痕迹,男女恋情之美,有时在于漫
  长,有时又在于短暂。而在一个没有爱与理解的世界,刘月影大概一辈子都难以走向阳光。
  入冬的高原,特别空旷,辽阔。山风吹来,一无阻拦地呼啸而过,把身上仅有的一点温度也带走了。谁都把大棉袄紧紧裹好,两手有空就
  缩在袖笼子里。野草随风俯仰,树木枝叶纷披,景色霎时变得荒凉而沉郁。给人哀愁的,就是这风了。骤然而来,悄然而去,不详其所起,亦
  不知其所终。思之,令人肠断。
  风,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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