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章诒和 刘氏女

_2 章诒和(当代)
  你说还能干啥?搞多了,就‘揣’上了。”
  “知道怀孕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即便离婚,孩子也归我,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以后我们娘俩相依为命,也比守着个羊角风强。”
  “你想过没有,万一儿子也有癫痫呢?”
  “医生说这个病不怎么遗传。自己原来就勤快,孩子又成为新的动力。我处处争当积极分子,做完本分工作,就常去工会帮忙。发个通知
  呀,买个东西啦,不管晴天多大太阳,阴天多大雨,我抬腿就走。经手的钱和物,也都一清二楚,从不占便宜。工友和同事都喜欢我,我也越
  来越注意打扮。人丑吧,还特喜欢穿戴,算是有了资产阶级思想。”
  我打断她,说:“不,你不丑。喜欢穿戴是女人的天性,不属于资产阶级思想。”
  刘月影不满了:“你这样护着我,我的小结还写得好吗?”
  “好,依你。你丑,资产阶级思想也严重。这样写,行了吧?”
  她笑了。
  我又问:“你成为活跃分子以后,有哪个男人看上你?或者说,你暗中和谁相好了?”
  “没有,我从不胡搞。”
  “再后来呢,是不是出现了意外?”
  “你咋知道出现了意外?”
  我说:“人生就是一台戏,戏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有转折和意外。”
  “真的是意外发生了,发生在5月1号,该死的‘五一’!劳动节放假,工会组织大家看电影,租了全市最好的影院,放映最新的影片。头
  几天我都在帮忙分票、发票,劝同事去看。那天,我好一阵打扮,穿上用自己工资买的白底红花细布衬衫和黑皮鞋。老魏先就说不去,我非拽
  他去,说工会为了这场电影花费了多少钱,我跑了多少腿,一直闹到他答应为止——”
  说到这里,她深陷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我,说:“你信命吗?”
  “不信。”
  “我原来不信,就这个‘五一’,让我信了。说宿命也好,讲轮回也罢,哪里是坡,哪儿有坎儿,事先都安排好了,可结果只有一个。就
  像你们写的戏文,不管梁山伯、祝英台怎么情投意合,最后的‘化蝶’早就是定下了的。你说,这不是命,又是啥?”她在苦笑。笑的时候,
  眼角的鱼尾纹第一次那么醒目。
  “是不是老魏当场发作了?”我问。
  “是,他不但发作,而且是大发特发,一头栽倒在座位下面,大叫,怪叫,尖叫,像猪,像狼,畜牲一样,所有的人都吓坏了。电影还在
  放,但秩序全乱了。几个服务员同时把电筒打开,几条光带就在观众席里照来照去,扫来扫去。我两腿跪地,慌忙趴下,害怕电筒照到我。要
  是电影院几百人知道我是羊角风的婆娘,我会当场一头撞死!”
  “你就一直趴着?”
  “要命的是,工会主席借着大喇叭不停地喊——请刘月影同志赶快出来,把你发病的家属抬走。他不喊,还好;一喊,我马上离开他!猫
  着腰偷偷溜出了电影院。不要命地跑,跑到僻静小巷,停下来,靠在墙壁大口大口喘气。一低头,就瞧见了身上的花衬衫和脚下的新皮鞋,我
  也疯癫了,跺脚,捶胸,大哭,大吼,羞到家,悔到头。过路人看我,我不在乎。过了这个‘五一’节,我啥都不在乎!从前是嫌他,现在是
  恨他!张雨荷,你知道吗?有一种比恨敌人还要恨的感情。他在,我没法活,也不想活。除非他死,我才能活——”
  话头断了,迟疑好一阵,刘月影一字一顿地说出一句话来:“就是靠在街头墙壁的一会儿工夫,我起了杀人心。”
  “这么简单?”
  “杀人动机都简单。告诉你——心思多了,就杀不了人。”她捡起小木棍去拨弄火盆里的灰与炭。
  我能再说什么,单看对方的眼睛就够了,如两汪潭水,深得探不到底。
  回到监舍,邹今图还没就寝。她说一直在等我,我没搭理她。她又低声说:“我来陪陪你吧。”
  “不用!”
  “我把话说在前头,你今晚肯定睡不着觉。”
  “为什么?”
  “她的案情当时轰动全城,好多人吓得整宿没合眼。”
  果然,我一夜无眠。人做不出的事,动物做不来的事,刘月影做出来了——那杀夫的情景就定格在我的脑海了,惨目惊心,驱赶不掉,去
  而复回。
  第五节
  决定了的事,刘月影是一定要做的;不仅做,还要做好。杀的时间,定在老魏再次发病的时候。用不着刀或其他凶器,她有的是力气,两
  手攥住脖子一掐,老公即可一命归西。重要的问题是对尸首的处置,杀人的真正难处正在于此。刘月影告诉我:杀人之前,先要想好这个问题
  ;想好,才能动手。如果在乡下,事情还好办些——埋到地里,沉入江心,抛到荒野,都行。可在城里,尸首出不了门槛,连同你一起“困守
  ”在家,动弹不得。街坊,邻居,同事,朋友,领导,派出所,总之,城里的每一个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成为道道门槛,绕不开,迈不
  过。由于想不出处置尸首的好法子,事情暂时拖了下来。而老魏自那次电影院发病后,身体大不如前。刘月影一心要解决他的命,也就不照顾
  他的病了。但是,她还经常抓些草药,而且一罐药要煮很久,煮得一条街都能闻到药味。她还经常向朋友诉说老魏愈发沉重的病情,神色凄楚
  ,表情焦忧——她说了,这样做是为了杀夫以后,把老魏的死说成是病亡。
  刘月影的泡菜做得好,咸淡适度且不说,还香呢。她喜欢把泡好的萝卜、仔姜、莴笋、豇豆、大椒,装满铝饭盒带到车间和工会。凡是尝
  到的人都说:“好吃,明天多带些来!”获此嘉奖,她更加起劲地做起泡菜来。坛子买了一个又一个,且越买越大。上班时,能带上几个瓶瓶
  罐罐的泡菜,请大家都来吃。一个周日,吃完了午饭,她用筷子捞起不多的陈泡菜,准备添进新的蔬菜。坛子很大,也深,捞着,捞着,她呆
  住了,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坛子可以泡菜,不是也可以“泡肉”吗?“泡肉”也不太复杂,像切肉一样切成几大块,塞进坛子不就行了嘛。
  再说,人都死了,尸首全不全,也没什么要紧——难以置信的想象和无法遏制的恶念,张狂又冷酷。于是,刘月影毫不犹豫地定下来:把老魏
  的尸首,腌了!像腌肉,反正人肉也是肉。
  刘月影也擅长做腊肉和腌肉。她的家乡有自制这类食品的风习。她曾告诉我,把腊肉切片、豆干切丁、尖椒切丝、青蒜切段,锅烧热,油
  烧烫,下料爆炒,起锅一闻,别提多香了。又说,腌肉切片做成盐煎肉,也是极能下饭的。她用腌肉炒出的菜,老魏都爱吃。看着那半透明的
  肉片,着实能勾起吃喝的兴致来!丈夫会拿个小碗快步走到不远的小酒馆,打上二两■酒。但老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变成了那
  好吃的腌肉。
  动手的时间一再延迟,延迟到寒冷的冬季。这期间,老魏也发作过,她都没下手,并非由于心软,而是出于更加缜密的考虑:一是到了冬
  季,家家门窗紧闭。下手若有些响动,也不易传出,让隔壁听见。二,腌一个人需要许多的盐和花椒。但不能一次买太多,也不能买的太勤,
  所以要花费些时日。总之,刘月影已经在无障碍地、无懊悔地、丧尽一切道德情感地进行一场最镇静的谋杀。不管法律有多少条款,一个人如
  果没有了内在标准的约束,会坠落到什么地步啊?!只要你到监狱打一个转儿,便会对人间之种种罪恶,震惊于歹毒和残忍。因贫穷而堕落,
  因黑暗而沉沦,因无知而愚昧。那么,刘月影又是因为了什么?也许就是出于不满,因离婚不成而形成的“欲求不满”。由此,我不觉联想到
  自己:我坐牢不也同样是欲求不满吗?不满政策,不满领袖,不满“文革”,到处宣泄,从日记到言论,结果被判了个“现行反革命罪”。我
  不知道男性犯罪多为什么原因,但似乎女人的犯罪起着重要心理作用的,当是“欲求不满”。
  当一切准备就绪,时机也到了。严冬,大风呼呼地刮着,夜晚,所有人都已熟睡,包括他们一岁多的孩子栓儿。老魏发病了,从床上滚到
  地下。看着丈夫如兽一般的发作,刘月影也如兽般的疯狂,把袖子挽得高高的,一只手抓牢他的喉咙,一只手去搧他的耳光。尽管明知已是不
  省人事,但她忽地不放心起来:万一,清醒了呢?搧了几个来回,见毫无反应,悬着的心才踏实下来——“哦,去死吧,去死吧。”刘月影心
  里念叨着,咬紧牙关,两手合拢掐住喉咙,指甲深入到皮肉,用力,再用力!丈夫的胸部艰难地起伏,嗓子里似乎有个东西在嘎嘎地响,两手
  在空中乱舞,舌头完全伸到了嘴外。之后,又一阵痉挛,眼睛转动几下,渐渐闭上,脑袋一歪,咽了气,唯见脸颊一侧缓缓地流出两滴泪。就
  这样,老魏经过了短促的挣扎,离开了人世。刘月影也卧倒在地,几个月来积累的力量,就在几分钟之内,全部耗竭。但是,脉搏仍如擂鼓一
  样继续催促着自己。她不能停顿,不能静止。一停一静,说不准能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
  接下来,是肢解尸体。
  这是最血腥的“活儿”,但是刘月影必须做,因为只有灭了尸,杀夫才算得上最终完成。即使心胆俱裂,也不能退却,已经没有一点回旋
  的余地。她走到里屋,这是一间小屋,也有一张大床。自有了儿子栓儿,她和丈夫“完事”后,就带着儿子睡在这里。尽管手上有血,但她要
  看看孩子,孩子睡得正酣。刘月影的计划是把腌肉的坛子放在里屋,这要比搁在外屋稳当多了,也隐蔽多了。为了不致弄醒栓儿,她在外屋做
  尸体的肢解。先把衣服脱光,切开手腕的血管,将血放干净,然后从两只脚板开始干起,一节一节往上走,一块一块卸下。肉的部分用菜刀切
  割,骨头用锯子断开。俗话说:“砍断的骨头连着筋。”遇到筋,就用剪子剪。还有心、肝、脾、肺和没完没了的肠子,她都一把把拉扯出来
  。不敢看的是老魏的头,早早用一张报纸盖上。尸首的血没完全挤干,弄着弄着,就有血点溅到脸上,刘月影会用毛巾擦干。坛子早已备好,
  盐和花椒也已备足。由于坛子最终要放在里屋,还要塞进床底,她便把腌肉的“活儿”挪到里屋来做。肉是码放在旧木盆里的,刘月影把盐和
  花椒均匀地撒上,撒了一层又一层。之后,她用一只手把每一块肉举起来,用另一只抓满了盐的手再重新涂抹、搓揉一次,周周到到,仔仔细
  细的。搓揉得最草率的部分是老魏的生殖器,因为这是曾经进入自己身体的东西,她实在厌恶。
  下一步,该装坛了。
  刘月影依旧从两个脚板开始干起,一节一节往上走,一块一块地装入,最后入坛的是老魏的头。很妥帖,坛子的大小与人肉的多少刚刚合
  适。盖好坛子顶端的大碗,四周注入清水,做得悄无声息。——刘月影知道自己的凶残,但是她控制不住本能的邪恶。这邪恶不是跟谁学的,
  是从身体内部生发出来的。河已枯,海已干,干到最后,人也只剩了一口气,一半麻木,一半恍惚,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在杀人,而是在了却一
  桩心事。
  她本是背对着大床,但要把坛子推到床底,便转过身来。刚转身——只见栓儿端坐在被窝里,不哭不闹,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
  一晃,两年过去了。
  杀夫后,刘月影搬到外屋睡,极少去里屋。日子平静,心不静。老魏似乎没死,有一点响动,就觉得是从那肉坛里传出来的。她时常产生
  一种幻觉:老魏顶着坛盖探出脑袋,看望妻儿,眼角挂着泪……人顿时吓醒,冒一身冷汗。刘月影用块砖头压住坛盖,但幻觉依旧,活着就像
  一场噩梦,再也无法泰然处世。原以为时间会消融一切,其实不然。在夕阳将落未落的黄昏,街头热闹,人流如织,街边住家的窗户开着,传
  出人们的说笑声,厨房冒出炒菜炖肉的香气。一瞬间,她感到自己是多么孤独,凄惶,看来这一生一世,不论路在何方,家不再是一个安顿身心
  的地方。
  所幸,栓儿长得很好!她的工资大半花在儿子的身上,每天必有鸡蛋,或蒸或炒。每到换季的时候,自己不添衣物,但一定给儿子买些东
  西,哪怕是一双袜子。她巴望孩子处处能像自己,但发现不少地方却很像父亲。个子不高,像老魏;轮廓分明,像老魏;不爱说话,像老魏;
  喜欢吃腌肉,腊肉,也像老魏。但刘月影已“金盆洗手”,不再自己腌制,于是,隔几天去烧腊店买些回来,即使价钱贵,也认了。
  工厂的人都以为久病的老魏死在了乡下,谁也没起疑心,倒是很同情刘月影,常劝慰道:老魏过世,别太伤心了。还年轻,日子还长,遇
  到合适的男人,再组织一个新家吧!她听了,只是点点头,还能说什么?女人的情怀,早已收拢。都说她变了,她是变了:努力地工作,但不
  再活跃,不再聊天,不再说笑,不再带泡菜,不再看电影,也不再打扮。一个人独来独往,下班就回家,终日守着栓儿,白天陪着玩,夜里搂
  着睡。同事挺纳闷:老魏活着的时候,一心闹着离婚;丈夫死了,反倒哀伤起来。
  春节又临,刘月影以往最喜欢过春节。办年货,熏腊肉,放鞭炮,贴春联,走街串巷,你来我往。现在,她怕过年。任何的快乐与享受,
  似乎都是故意不体恤自己充满罪感的人生痛苦;内心的消沉和沮丧,也都是有意在这张灯结彩的年终岁尾奔涌而至,让你越发觉得自己可恨,
  可耻,可恶。
  过了十五,最后一个爆竹响过,春节就结束了。就在这个“最后”时刻,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是远客,也是近亲。她便是老魏的姐姐,六
  七年前嫁到省外,做了一个煤矿工人的妻子。弟弟结婚的时候,她赶来了,说是呆三天,单旅途就耗去两天。她跨进新房,就给弟媳递上两床
  大红团花缎子被面,并解释道:“这不是现买的,是家里的存货,别嫌弃啊!我结婚时,矿工大多送被面,结果收了十几床。这次来吃喜酒,
  就没买礼物,从里面挑了两床缎面的。你看看,合意吗?”
  老姐精明,心直口快,性格有些像刘月影。临走时,又塞给弟媳一个小包袱。打开一看,是些围嘴、毛巾等婴儿用品。其中一块肉色小绒
  毯,娇嫩得像孩子的皮肤,好漂亮!姑姑走时,刘月影恋恋不舍,一直送到汽车站。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正月十五的上午,姑姑突然来了。
  进门,就紧紧抱住弟媳,急促道:“月影,实在对不起呀,弟弟过世整整两个年头,我今天才来。要知道那阵我正坐月子,走动不得……
  ”
  “老姐,你可来啦!”刘月影扑到她的肩头,哭起来。情感如铁石一般硬,也如桃子一般软。眼泪不为丧夫而流,而是想到了自己——千
  年流光,万年轮转,万不想那一夜的血腥,堵住她面前所有的路,原来自己已是无路可走。后怕,更后悔,每分每秒都是恐惧的。春节是走亲
  戚的日子,姑姑来探望,应属正常。但她感到意外,感到心虚,感到恐惧。要命的是这种心虚无法逃避,恐惧无法排除,只有接受,再接受。
  挥之不去的厄运,不停地折磨、啃噬她的心。原以为丈夫的病使自己面临绝望,如今一个人堕入罪恶与丑陋之中,那才叫绝望啊!
  刘月影急着问:“老姐,你要呆几天?”
  “也就三天吧。”
  “这么短?多玩几天吧。”嘴里这样说,心里可不这么想。就怕她多呆多住,自己应付不了,单是姑姑那双灵活锋利的眼睛,刘月影就不
  敢多看。一看,就会想到床底下的坛子,遂有意望了望天,说:“眼看就要晌午,我做午饭,咱一块吃。”
  姑姑说:“好哇。你又会做。”
  刘月影长出一口气,转身就取菜篮子,上街割肉,买菜。回来就围着灶台转悠,切肉,洗菜,蒸饭,炖汤。
  姑姑趁着做饭的工夫,牵着栓儿到街上闲逛,给小侄儿买了一斤糖果,一顶新帽子和一把木手枪。栓儿蹦蹦跳跳着回到家里,一手举新帽
  子,一手举着木手枪让母亲看。
  饭菜齐备,碗筷摆好。小小四方桌,一边靠墙,其余三边刚好一边坐一个。栓儿高兴,非要挨着姑姑坐。刘月影什么都顺着儿子性子,便
  挪动了椅子,她在一侧,姑姑和栓儿在另一侧。
  尝到可口的家常饭菜,姑姑赞叹道:“你的手艺真好,一盘青菜也能炒出香气来。”刘月影脸上露出笑容,她很久没笑了。
  爱说话的姑姑,又问:“我记得你亲手做的腊肉、腌肉特别好吃。现在你怎么不做啦?”
  “不做了。我只有一个心思——在外好好工作,回家好好照看栓儿。”姑姑听了,不再问下去。
  二人一时无话,四周清清静静的。
  “妈!”突然,跪在椅子上的栓儿,起劲地对母亲喊道,“你腌的爸爸的肉,该吃得了了吧?”
  天地崩塌,鸟兽灭绝!孩子的一句话,如狰狞的巨石忽地从万丈悬崖坠落,砸到饭桌上——全都惊呆!吓死!空气凝固,时间板结,一切
  都戛然而止,世界崩溃了。
  第六节
  躺在窄窄的床铺,紧紧裹着棉被,可还是觉得浑身冰凉。凉气是从心的底部冒出来的,根本无法抵御。而老魏那颗被锯下、被腌制、被浸
  泡的脑袋,就在眼前不停地滚动和摇晃。我希望刘月影来自原始部落,那时对暴力的定义和用刀砍下人头不觉得有啥。但刘月影不是原始人,
  她实在是太可怕了!牛顿说:“我可以计算天体运行的轨道,却无法计算人性的疯狂。”我早忘了这位科学家说的话,而此时却被刘月影的犯
  罪事实做了一次准确又充分的诠释和验证。
  她的自述,是我生命中穿越黑暗的一次远征。我知道,今后这样的穿越也许不止一次。一切皆因真实而震惊,善良与罪恶的思考,原来可
  以深入到人性的最深处。人的经历,无论善恶,都不简单。活着,不会一顺百顺,死了,不能一了百了。那么,人在死活之间是个啥情状?今
  天的刘月影,算不算挣扎在死活之间呢?——我无法解答。
  过了一天,与刘月影又见面了,依旧在凉棚。我把写好的小结读一遍,她基本满意,唯觉我没有深入细致地挖掘犯罪根源。
  我解释道:“我对自己可以从阶级,出身,思想几个方面说出犯罪根源。你的犯罪别看凶残,可原因简单——不就是感情和欲望吗?”
  她说:“我也知道是这么个理儿,可哪个犯人在政府面前不想把自己说得坏点,更坏点。”
  我说:“即使判我死刑,拖到法场毙了,我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坏。”
  她不许我再往下讲:“这话属于不认罪的言论,你不要再讲啊。”又说:“有文化,真好。我就喜欢有文化的人。”
  我说:“人的好坏,绝不在于有无文化。”她摇摇头,固执地坚持:有文化就是比没文化的人好。
  刘月影接过小结翻了翻,长叹一口气,说:“唉,反正明年刑满释放,小结写得怎么样,别人说好说歹,对我都不太重要了。”
  这句话是否意味着我们以后就没有多少见面的时间了?我赶忙问:“想提个问题,你不在意吧?”
  “问吧。”
  “栓儿那么小,一岁多,怎么就知道并记住了爸爸的死和坛子里的肉?这是真的吗?不敢相信吔!”
  “别说是你,就是办案人员,也对一两岁小孩的记性感到奇怪,也吃惊。”
  “你恨栓儿吗?”
  “母亲怎会恨儿子呢?是我亏欠他,对不起他。我一直想赎罪。可我这辈子加上下辈子,都赎不完啊。”
  “你进了监狱,栓儿靠谁来抚养?”
  “靠姑姑。她把栓儿接到矿上,供他读到高小。后来栓儿就工作了,也离开了姑姑家。”
  “以后呢?”
  “以后,我也不大清楚。”刘月影停住话头,眼眶湿湿的,无法直视内心的痛苦,似乎都汇聚在这强忍未落的眼泪里了。
  我提问完毕,二人竟无话可说。
  回到监舍,还未吹熄灯哨。我对苏润葭说:“犯人所有的犯罪都是伤口,所有的伤口都是故事。刘月影的案情,够拍一部惊险电影了。”
  她说:“等你满刑了,拍吧。”
  我笑了。
  “你笑什么?”苏润葭问。
  我说:“入狱前,要说写部电影,搞个话剧,我多少还有点本事。如今,我要坐满班房二十载,能活着出去就不错了。”
  “谁说不能活着出去?你学人家刘月影呀!”
  “刘月影怎么啦?”
  “人家能从死缓弄成有期十五年,不但活着出去,而且还比我们这些人的刑期还要短呢。”
  苏润葭猛地提醒了我。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刘月影凭什么能提前那么多年?一般来说,死缓的改判都是无期或有期二十年。我
  扭住她不放,非要给我讲述其中之“玄妙”。
  “你去问刘月影,叫她自己讲。”苏润葭说。
  “你行行好吧,先说个大概,我等不及了。”
  她拗不过我,好歹答应了。苏组长是狱头,经常疾言厉色的,偏偏没冲我说过一句重话。她用不无得意的口吻说:“你还找对了人,我还
  真知道刘月影的减刑情况。”
  “难道别人不清楚?”
  “是,因为她减刑不是在这个M劳改农场,是在J农场。我和她都在那儿,两人又一起转到这里。”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J劳改队地处S省盆地的正中位置,是个专门种植大田作物的农场。劳动量大,生活条件差,日子过得又苦又累。整个劳改队就是一个土围
  子,别说是犯人,就是劳改干部也叫苦不迭。从城里来的干部,往往干不到三年就抽身了。规矩的,还打个辞职报告;淘气的,连招呼都不打
  ,拔腿就走。干部奇缺,省劳改局也拿不出良策来应对。万般无奈,只好就地取材:挑了些在当地的乡里办过点事、也还识得几个字的壮汉,
  让他们迅速转换身份,从农民提拔为干部。从缴公粮的变为吃皇粮的,能不高兴吗?劳改局给他们办训练班,讲管理罪犯的政策,学习监狱管
  理规则。他们听得直打瞌睡,不耐烦了,把嘴一撇,说:“管理监狱,不就是屁股后面挂串钥匙嘛!”请来文化教员,让他们学语文,学写字
  ,学地理历史。他们学得吃力,也不耐烦了,胳膊一甩,说:“管犯人,用不着什么文化,拳头就管用,想当年搞‘土改’斗地主的时候,说
  一千,道一万,都不认账。在他们后背吊个点燃的炭炉,让他们跑步。背上的肉烧糊了,就服输了。”在公安队伍里,劳改干部是最差的;在
  劳改干部队伍里,直接管犯人的干部又是最差的。毛泽东说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依据我的经验和体会,这话的后面还要再加一
  句——没有文化的军队是野蛮的军队。愚蠢加野蛮,J劳改队里的种种惨烈,就理所当然地发生了。
  老钱与小戴,是这个劳改队里有名的反改造分子,两个男犯都是从一座偏远的小县城押送来的,也还有些文化,都是五年有期徒刑,在看
  守所就押了一年。老钱是贪污犯罪,常埋怨自己的“姓”不好,就是被这个“钱”字害苦了。小戴是惯偷,家境尚可,无奈从小养成盗窃的习
  惯。他说自己是“三天不偷手痒”。他们一并押到J劳改队,分在同一个组,睡在同一个监舍。二人自然很亲密了,其他犯人戏称他们是“钱
  袋”。
  “钱袋”的亲密接触,除了劳动时一起偷奸耍滑,就是喜欢交头接耳地议论干部。交头接耳是不容许的,议论干部就是攻击政府,这在监
  规里均有明文规定。所有的劳改干部都多少有些害怕犯人的议论,一旦听到很坏的议论,他们的反应往往很激烈,报复起来也残忍。偏偏“钱
  袋”的议论常带有攻击性和侮辱性。长刑期的犯人,一般都比较老实。而短刑期的,大多不太规矩,总觉得混上几年就该出去了。“钱袋”即
  属于后者,以为说几句“闲话”算个啥,谁知“闲话”引来的是层出不穷的灾祸。两年多下来,“钱袋”几乎被捶瘪踩烂。一次吊打,老钱的
  两只胳膊当场脱臼。一次捆绑,小戴全身呈黑紫色,送到县医院抢救,才捡回小命。骨犹全而筋已伤,在寂冷的寒夜,在暴晒的当午,他们一
  遍一遍地默念着曾经的耻辱。岁月重重去,隐恨日日生,“钱袋”外表平静,私下议论却是越发恶毒了。
  在监管他们的劳改干部里,有个穆干事。一家人都是种地的,他自己以前也是。因态度认真,又精于耕作,故对犯人干活要求苛刻,犯人
  干多久,他能在田头站多久,稍不满意,就勒令返工。所谓“返工”就是晚饭后,别人坐着抽烟,躺着聊天,你还得再次下地干活。穆干事的
  优点是主张把犯人的伙食搞好些。他说,种地是力气活儿,肚子里没一点油水怎么行?为此,他和司务长吵过多次。“钱袋”不喜欢穆干事,
  因为田头盯得太紧,无法“溜号”:去僻静之处,平躺在地上,看天,想家以及发呆。
  一个盛夏,天热得发狂,太阳还没出来,汗水已浸透背心。天空漂浮着似云非云的雾气,让人憋闷。人走到路上,脚板是烫的。野狗都趴
  在一边,吐出舌头。
  老钱对小戴说:“今天,我们不是烤熟,就是晒化。”
  “咱们得想法子,躲躲。”
  老钱说:“今天是穆干事当班,‘溜号’得小心。”
  下午两三点,是盛夏最难耐的钟点,一个说肚子疼要解手,溜了。一个故意把锄头把弄折说要去重新找个锄把,走了。一前一后,来到离
  地头不远的小树林。进了林子,两人立即放倒,四脚朝天,点上烟卷,长吁短叹起来。
  老钱说:“这是什么鬼天气,划根火柴都能把空气点着,你信不信?”
  “我信。抽我,捆我,吊我的时候,真想放火把整个劳改队都烧了,只要能做到,情愿把自己也搁进去,全都烧他妈的!”
  “别胡扯,你连娘儿们都还没弄过,就惦记死啦?”
  小戴半晌没说话。
  老钱忽问:“今天阴历是什么日子?”
  “六月十六。”
  “巧了,我的生日。”
  “说啥也得祝贺一把。”小戴高兴地说。
  “别,弄不好,出大事。咱俩进来时好好的,现在都成了残疾。我连女人都快干不动了。唉,兴许这会儿老婆正跟别人在床上大搞呢。”
  “嫂子不会这么做。”
  “怎么不会?是我对不住她。再说,她比我厉害,老说我那玩意儿细得像柳条。”
  小戴笑了,安慰老钱,道:“你不是最细的,有人比你细。”
  “谁?”
  说着,两人都来了精神。监狱里人人过着无性生活。可是,自踏进牢门的第一天,你立刻就会发现:这里最感兴趣的是性,说得最多的是
  性。
  小戴眨巴着眼睛,挺神秘地说:“穆队长。”
  “啐!”老钱吐了一把口水,说:“别瞎掰了。说出去,谁信?”
  “你仔细瞧过他的裤裆吗?”
  “谁瞧他的裤裆!我宁肯去看猴屁股。”
  “这就不对啰,中年爷儿们最明显的征状,就在那儿。”
  原来两人是朝天说话,现在都转身,脸对脸了。戴说:“你看穆干事裤子尿尿的位置,总有尿滴渍漫开来的印记。为什么?就是因为他没
  抖干净。为什么没抖干净?就是没能力尿干净。你说,连一泡尿都没能力弄干净的男人,能把女人干好吗?”二人大笑。
  稍后,翻身爬起。刚坐起,就见穆干事脸色铁青,站在他们的背后:“你们歇得好,也聊得好啊。”说罢,走了。
  一切复归平静,可“钱袋”心里直打鼓,七上八下。不会轻饶的!可你别无选择,在劫难逃了。在监狱里头脑、智慧、机敏、知识和能力
  皆为无用物,没有什么能够抵御种种灾难和不幸。如果遇上,你必须经历和承受,无论是最刺骨的疼痛,还是最长久的折磨。
  晚上,学习会后,犯人在院子里集合点名。穆干事笑容满面地说:“我知道,你们解散后,无非是抽支烟卷,上个厕所,差不多就该睡觉
  了。今天对上厕所,我有个特别的要求。男人尿完后不是都要抖一抖嘛,别笑,谁都不许笑!你们不忙抖,留着几滴尿抖到‘钱袋’的嘴里!
  我现在就叫他俩跪在厕所门口,一边跪一个。刚好茅坑有两排,左边尿的,抖在跪在左边的人的嘴里,右边的抖进右边人的嘴巴。”说到这里
  ,穆干事大喊:“他妈的,听见没有?”
  “听见了。”全体愕然。
  “解散!”
  犯人不肯离去,其中一个壮起胆子问:“穆队长,‘钱袋’干啥坏事了?”
  一句话,使穆队长爆发出抑制了大半日的恶气:“狗日的,他俩居然污蔑政府干部尿尿抖不干净!这次,我就是要他俩好好体会一下‘抖
  干净’的含义。”
  鸦雀无声,全队没有一点响动。
  排队“抖尿”开始了,小心翼翼,颤颤巍巍。“钱袋”跪着,仰着头,张着嘴。因为是“抖”,所以不准,溅到脸上,流到下巴,滴到前
  胸……穆干事站立于几步之外,就像看田里庄稼一样,看着。
  轻飘飘的几滴尿,重重地把一个人打入最黑的底层。再往下打,就是死亡了——“钱袋”情愿去死。自“抖尿”事件以后,“钱袋”完全
  变了。好好劳动,不再偷奸耍滑,每日都能完成定额。回到监舍,各自抽烟,他俩之间很少交谈,缄默是他们的态度。一些犯人私底下说,穆
  干事做事太毒,毒死了“钱袋”的心。一些犯人则认为“钱袋”的心未死,等着吧。
  风起,日落,时光不疾不徐地像水一样地流淌,带走了一段一段的岁月,而岁月把原来柔软的变得坚硬起来。“钱袋”先后满刑,老钱离
  开监狱的时候,还特别向穆干事告别,感谢他使自己找到了未来的方向,搞得穆干事多少有些尴尬。
  J劳改队的房子设计得很特别。监舍是平房,每间平房都不直接面对院子,而是用一条长长的密封通道将四方形的监舍串联起来。通道用
  厚厚的青砖砌成。也就是说,所有的犯人要经过狭窄的通道才能到达院子。
  一年后的阴历六月十六,天气大热。监狱像个蒸笼,男女犯人顾不上廉耻,睡的时候个个脱得只剩个小裤衩,有的索性就用一块擦脚布盖
  住私处。下半夜,突然从外面燃起大火,火苗直冲上天,并很快往四周乱窜,包围了整座监狱。外面的劳改干部进不去,里面关押的犯人跑不
  出。岗楼的士兵慌忙把院子的铁门打开,用喇叭不断地喊:“快往外跑呀!跑呀!不算你们越狱逃跑。”赤身裸体的犯人全都慌了,却毫无办
  法可想,不知该如何躲?又该朝哪儿跑?刘月影自杀夫后,睡觉极其警觉,稍有响动就醒来。她反应迅速,大叫“快起床,起火啦!”说罢,
  抬腿挥臂,大步狂奔,一步顶人家两三步。她知道只要跑出通道,到了院子,就能活命。烟雾浓烈,火势渐猛。通道里人挤人,谁也顾不上谁
  。不少人倒下,活着的就踩在倒下的身上继续跑。
  突然,一个倒地的女犯,央求从自己身边跨过的刘月影:“你能背我吗?我不行了。”刘月影什么话没说,一手提起,将她甩到自己后背
  ,背着就跑。
  忽然,又一个女犯对她哀求道:“我走不动了,你能拖着我走吗?”刘月影什么话也没说,一伸胳臂把她夹在臂弯里,拖着就走。
  大火最终熄灭。死者无数,全是犯人。事情很快查明是人为纵火,纵火者是“钱袋”。是他俩纵火烧监狱,选在“抖尿”的那日,用意自
  明。一个西方哲学家曾说:“日复一日的痛苦,有权利表达出来,就像一个遭受酷刑的人,有权利尖叫一样。”大火,也许就是他们一年后发
  出的尖叫。
  大火中,干部一个没死,也没救一个犯人。唯一救人的,就是入狱没两年的刘月影。她救的两个女犯是队里最老的罪犯。抓捕归案的“钱
  袋”,不久便执行了枪决;刘月影经上边特批,改判有期徒刑十五年。J劳改队撤销了,拆监狱的时候,通道的墙壁上还粘着烧焦的肉渣。
  故事讲完了,苏润葭说刘月影是杀人痛快,救人也痛快。而刘月影则说自己是杀人有意,救人无心。
  或许,人性中有些内容是纠缠又含混,需要一生的时间来鉴定。
  第七节
  刘月影满刑了。
  我以为犯人刑满释放,会有个仪式,哪怕很简单。结果,令我失望,也让我愤怒。晚点名的时候,中队长说:“刘月影今天刑满释放,留
  场(指留在劳改农场)就业。”——完了?完了。就这么一句话?就这么一句。犯人无偿劳动十余年或几十载,得来的是一句话。也怪,解散
  后,没有一个犯人向她祝贺。难道不值得祝贺吗?进了大牢的人,盼望的就是出狱。人家出狱,咱也该高兴啊!
  我所在的中队,原本是清一色服刑期的犯人。翻过两个山头,另有一个女性中队是就业队。刑满了就转移到那里,后来刑满的越来越多,
  就业队突破二百人编制。于是,我们这个中队刑满人员不再往外送了,就在原中队就业。在我看来,犯人与就业者没啥区别,基本上还是一起
  吃喝,一起睡觉,一起劳动。差别多少也是有的。比如,就业者可以穿自己的衣服,我们必须穿囚服;我们每月两块五的零花钱,用来买牙膏
  ,肥皂,卫生纸,就业的人每月二十四元的工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们看押在监舍;就业者星期日可以自由走动,平素也不再是“事事请
  示”。另外,她们可以恋爱结婚;只要不剥夺政治权利,也享有选举权。
  高原的春天,最先是朝阳的山坡上残雪、冰碴渐渐融化,在枯黄的草茬上慢慢泛出新绿。走在山的背阴处,风虽带着寒气,但吹到身上不
  再刺骨。我怕冷,大棉袄一点不敢脱,而刘月影却换上自家缝制的碎花图案的薄棉袄。花袄像只蝴蝶,出工时在山头飞来飞去;收工后在监舍
  绕来绕去。很耀眼,它仿佛在说话:我满刑啦!劳改队有个现象——长刑期的人,满刑前一两个月,一般都要大病一场:无端出汗,头昏眼花
  ,吃不下,睡不着,有的甚至昏倒。小妖精就是这样,她满刑前的头几个星期,头晕得站不住,脸色苍白,手脚冰凉,自己胡乱找了块缠头布
  ,把个脑袋裹了一层又一层。有人开玩笑说她在学汪杨氏。
  易风竹则咒骂小妖精:“日你妈哟,心慌的站都站不稳了,还不是想到又可以卖X了。”
  我责怪易疯子:“你也有满刑的一天,何必这样挖苦人家呢。”
  她说:“我不是挖苦她,是讲真话。小妖精哪里还有家?男人已经不要她了,膝下又无儿女,偏偏人长得风骚。你说,她能干啥?只有去
  卖。”
  我错了,以为别人都像我:人在牢里坐,全家外面等,等你出狱,接你回家。许多事实告诉我:前脚进了班房,后脚没了家庭,成为无亲
  无友的孤人。人错走一步,继而是一生一世的漂泊,并非一切生灵,最后都能归于尘土,归于雨露。眼看刑期即满,却无处落脚,家在哪儿?
  家在“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歌词里,家在“夫妻双双把家还”的传说里。女囚的心充塞着找不到归途的凄然与茫然。心如果难以安稳,
  那么身体就难以支撑了。
  刘月影不是小妖精,她有儿子!所以,非但没害满刑病,反而是越发地精神,天天忙活的事真不少——
  第一要事,就是存钱。每月发的工资,她大概只花两块钱,买些小物品。以往自己还买斤红糖兑水喝,现在就只守着每天三顿饭。刘月影
  能干机灵,有空闲便到山坡野地里捡蘑菇。满兜的蘑菇用围腰捧回来,清水洗过,锅烧辣,滴点油,把蒜切成薄片连同洗净的蘑菇一起干煸,
  加开水熬成一碗蘑菇汤。虽说没啥油水,但新鲜蘑菇的香味全出来了。野百合长出来,就去采点未开的百合花,蕨菜抽出新芽,就掐下最嫩的
  一节。还有鱼腥草、马齿苋以及我说不出名字的野生植物,到了她的手里,好歹都能弄成一盘菜。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省钱,存钱。
  第二件事,就是给儿子做鞋,做鞋垫,做手套。做鞋从搜集布片开始,袼褙自己打,麻绳自己搓,单鞋,棉鞋,系带子的,一脚蹬的,齐
  了,码在床上成捆成摞的。我甚至觉得栓儿可以穿到死。鞋垫就太漂亮了,有花哨的,有素雅的,素雅是蓝底白线,扎出各种几何图形。花哨
  的就是喜鹊登梅,富贵牡丹。绣工与她能有一拼的,就是邹今图。对此,刘月影很不服气,气呼呼地说:“人家是县城里的大小姐,有师傅教
  呀!咱就全靠自己的一双手了。”
  她和邹今图各自偷偷送了我几双绣花鞋垫。比来比去,看不出高低,两人的绣工都好。我舍不得用,一直存到现在。
  第三件事,就是给儿子写信。满刑前,刘月影便请求政府联络儿子栓儿,大名魏根栓。很快,母子有了联系。刘月影对我说:“一定要出
  去,绝不能死在劳改队!我要找到栓儿,后半辈子就是伺候儿子,给他做饭洗衣。他结婚生子,我就带孙儿。”很为她高兴——总算是有了新
  的生活欲望。生活也许就是一种欲望代替另一种欲望的过程。
  一个周日,我问正在上鞋帮的刘月影:“你想看儿子,那他对你的态度呢?”
  “你等着,我去拿他写的信来。”
  一个小蓝布包里,整整齐齐码着儿子的信。她递给我说:“你慢慢看吧。”栓儿的信,内容极简单,不一会儿就看完了。所有的信归纳起
  来不外乎两点:一是要求母亲好好改造,奉公守法;二是希望能给他寄些钱来,因为自己的工作实在辛苦,钱总不够花。
  刘月影说:“你觉得栓儿怎么样?就怕他不认我。”
  戏剧学专业的一个主要课程是分析人物形象,从动作到个性。但刘月影的提问,却让我难以解答。说“栓儿不好”,当然不行;说“栓儿
  好”吧,可每封信都写得太冷。转而又想,母亲是杀死父亲的凶手,作为儿子每次能回信,写上几个字就相当可以了。
  踌躇片刻,我答道:“栓儿不错嘛,把你当妈了。”她笑了,笑容灿烂。我知道自己的话,正是她需要听到的,以消解内心的忐忑与惶遽
  。
  从春到秋,过了小半年,一切准备就绪。政府自是希望刑满人员能被家庭接纳,以免增加社会负担。所以,批准刘月影的探亲假为二十天
  ,其中包括来回的行程,据说栓儿工地远在金沙江畔。苏组长慨然道:“这是我所知道的最长假期了。”刘月影的探亲成为队上惹眼的一件事
  ,让许多即将刑满的犯人,都羡慕透顶。她也没忘给自己添置新衣裤,又买了个带着上路的手提袋,每天都要打开,看好几遍。一会儿,塞点
  什么进去;一会儿,又取点什么出来。
  我笑着说:“你还是快点走吧,再不走,要疯了。”
  探亲时间由栓儿定,来回车票由自己掏。一天,刘月影面带难色对我说:“想跟你借点钱,行吗?我知道这是违反监规的,但实在没法子
  ,等我自己攒足钱,大概要到春节以后了。我这样盘算——如果栓儿认我这个妈,我就回来办手续。这样,明年我们娘俩就可以团团圆圆过春
  节了。”
  我说:“盘算得不错嘛。不过,我想问——你怎么会觉得我有钱?我也是每月两块五呀。”
  她把眼睛一鼓,说:“你才和我们这些农村犯法的人不一样呢!是国家干部,身上原本就有钱。再说了,看你母亲每次给你寄的包裹,里
  面除了整件的毛衣、衬衫,整斤的白糖以外,还有许多零碎。零碎里面就一定夹带着钱,你又遇上好心的邓干事,查也不查,看上几眼就算了
  。所以,我料定你比我们有钱。”
  刘月影还说准了,母亲隔上一段时间,就会夹带一张五元旧钞票给我。
  我说:“行,可以借你,但不可失信,一定要还钱呀,我的刑期才刚刚开始。”
  “一定。拉钩!”
  我问:“你缺多少?”
  “说不好,你看着给吧。”
  两人拉了钩。
  晚上,我把钱用手纸包裹好,两人约着上厕所,趁人不备,塞给了她。并叮嘱道:“这是二十,借你十块,送你十元。”
  接过“手纸”,刘月影用手直揉眼睛。人心是无法探测的,你以为脆弱的时候,内心却很坚强;你以为坚强的时候,却又脆弱了。
  走的日子,到了。那天,天气晴好,我们都在山坡干活,只见刘月影大红头巾,海蓝色棉袄,一条灯芯绒黑裤,像一片彩云,随风飘来。
  我大喊:“刘月影!”她向我们招手,笑得合不拢嘴。
  易风竹说:“把老子都用坛子腌了,还有脸去见儿子!”
  苏润葭突然向易疯子大发脾气:“你他妈的心肠太坏!刑期坐满了,一天不少,为啥还要咒人家?”
  易疯子不吭气了。
  我偷偷问身边的邹今图:“易风竹骂人是一贯的,苏组长为啥发火?”
  邹今图把嘴凑到我的耳边,说:“她的刑期也长,长刑期的人想到未来的前途,都有心火。”
  心火?我第一次听说。
  一天,两天,五天,七天,九天,刘月影走了九天了。
  第十天,上午的天气还好。吃过午饭,浮云就布满天空,云层越堆越厚。苏润葭催大家赶快出工。说:“很快就会下雨,一定是大雨。”
  我最不喜欢这位组长老把农场当成自己的田园,经常叫我们提前出工或延迟收工,比干部还尽心。邓干事可欣赏她了,说:这个犯人懂农事又
  认真,出狱当个公社大队长,可谓顺手又称职。
  没过两个小时,天果然就黑下来。山风带着雨星,像在地上寻找目标一样,横扫过来!白日顿成傍晚,接着,远处雷声响起。那雨有如瓢
  泼,狂泻下来,每个人于瞬间浑身湿透。我全身打抖,牙齿打颤,站都站不稳了。“收工”号令响了,大家争相跑回监舍。擦把脸,换了衣服
  ,有人就干脆躲进被窝。这时,躺在床上并已暖和过来的我,希望雨下大些,再大些,永远地下。那么,我们这些可怜的女囚,可以永远地安
  睡,不再干活,不再饿肚。
  邓干事打着雨伞来到监舍,看我们一个个懒散的样子,说:“原本想叫你们学习,读报。你们个个都钻进被窝,那就休息吧。”
  “政府英明!感谢邓干事!”易疯子振臂高呼。
  “乱说!”邓干事制止她往下说,“你们莫闹,其它几个工区都在学习。”之后,邓干事让邹今图随她到自己的宿舍,帮着生个火炉,且
  自语道:“鬼天气,真的是太冷了。”
  天公作美,才有这难得的惬意。别看天黑,其实也就下午四点来钟,有人爬出被窝做手工活儿,有人躺着聊天,我则利用这个机会给母亲
  写封长信。犯人写信,一般不得超过二三百字。我一写就是两三页,交到邓干事那里审查,她看过后只是笑。还说:“你可真能写。”
  睡在上铺的杨芬芳,突然探个脑袋下来,对苏润葭和我说:“你们听,好像有人在叫开门。”
  果然——“开门呀,开门!”
  雨声淹没了人声。干部们都凑在一起打麻将,谁也没听见。
  苏润葭说:“杨芬芳,你跟我到院子里去看看。”
  就在这时,传来“开门!我是刘月影!刘月影啊!”的哀嚎,声音凄厉,直冲云霄,撕裂了雨幕。
  全中队的犯人一齐跑了出来,通通挤在监舍屋檐下,面面相觑。中队长冒雨出来,打开了中队的大铁门。
  刘月影一步跨进监狱大门,身子就倒下了。浑身湿透的她匍匐在地,高喊:“队长,刘月影回来了,劳改队永远是我的家啊。”
  那条湿透的红围巾,像绞索一样缠在她的脖颈上……
  第八节
  刘月影到达成昆铁路工地已经是下午时分,母子见面的场景平淡的出奇,出奇的平淡。
  栓儿只说了三个字:“你来了。”
  答也是三个字:“我来了。”
  “你跟我走吧。”栓儿走前,刘月影随后。
  一路无话,儿子不想说,母亲害怕讲。唯一的亲情仅表现在儿子接过母亲的手提袋。末了,他们来到了一排极其简易的土坯房。
  栓儿说:“到了。”
  “这就是工地了?”刘月影吃惊地问儿子,因为眼前看到的是高山,流水,草丛,乱石,与M劳改队的样子相差不多。
  栓儿把她带到这排房子最末端的一间。说:“这就是民兵营专为家属探亲准备的房间了。”
  刘月影满以为是母子相聚,本该同住在一起。谁知这间小泥房只摆着一张单人硬板床,被子、枕头虽旧点,也还算干净;一张二屉桌,桌
  上一把竹壳暖壶,两个茶杯,抽屉里有两个搪瓷碗,筷子,勺子;有一把椅子;一个脸盆架子,架子上放着脸盆,肥皂,架子底下还有个磕了
  边儿的脚盆。整个房间冷冰冰的,就和眼前栓儿的脸一样。
  栓儿说:“先歇歇,不远的地方是我们的食堂,你可以用暖壶打开水。”说罢,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信封,递给刘月影。说:“这
  是专为探亲家属准备的饭票,吃一顿就交一张票。我给你领了五天的票。这里的伙食很差,也就是米饭,馒头,南瓜,青菜。”
  刘月影说:“妈想自己做饭,做点好的和你一起吃。”
  “不,不行。”稍停片刻,又急急地说:“我先走了。等吃晚饭的时候,我来领你去食堂打饭。”
  刘月影除了喝下一杯白开水以外,啥也没干,连手提袋也没打开。一路上,为这次母子见面做了多种设想,就是没设计出这样的场景来—
  —连“妈”都没叫一声的母子会。内心如翻江倒海,内疚,自怜,孤独,痛惜等复杂的情感喷涌而出。她突然觉得自己累了,很累,腰酸背痛
  ,连骨头也快散架了。这种累不单是因为旅途劳顿,而是从打第一张袼褙,纳第一双鞋底就开始了。想着想着,居然坐都坐不住,索性躺下,
  望着灰黑色的房顶,一分一秒地等候。等候栓儿来,即使一张冷冰冰的脸,她也想再看,兴许多看几眼,就不觉得冷冰冰了。她甚至觉得想念
  中的儿子,才是真实的;你闭目不看,他才最清楚。
  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听见有人叫“开门”。进来的是栓儿,他一手端着一满碗白米饭,一手端着一大碗辣椒炒南瓜。
  刘月影慌忙接下,对儿子说:“怎么买那么多?要不,你陪我吃点儿吧!”
  “我吃过了,等你吃完饭,我再过来,工地还有点事。”说罢,转身出门。
  儿子虽然没叫妈,脸上仍无表情,但能主动买了饭菜,又端进了门——刘月影的心活泛起来,也感觉到饿,原来自己一整天都没正经吃东
  西。一饭一菜的晚餐,很快吃光。之后,就一边喝水,一边等儿子。在等待中,不断提醒自己:即使受到儿子的羞辱,也要毫无怨言啊!
  等天完全黑下来,栓儿来了。刘月影喜冲冲地说:“我给你做了好多双鞋,现在试试,看看合不合脚。”说着,就去脱儿子的鞋。
  栓儿急着摆手,说:“不忙试,我先要给你立几条规矩。你在这里哪怕生活一天,也要遵守这些规矩。”
  规矩?刘月影傻了,在监狱里守了近二十年的规矩,释放了,还要接着守规矩吗?
  栓儿神情严肃地对母亲说:“成昆铁路属于国家三线建设,是毛主席、党中央提出的伟大的战备工程,这里的一切都是保密的。你是劳改
  释放人员,虽然刑期满了,但还不能算是革命同志。所以,必须守规矩,不能到处乱走,乱摸,乱看……”
  说到这儿,刘月影把话打断:“我啥都不看,也不想看。我来,就是看你。”
  “那好,我每天晚上会来。”
  “只有晚上才来?”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