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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诒和 刘氏女

章诒和(当代)
《刘氏女》
章诒和
  第一节
  到M劳改农场很有些日子了。
  若问,我最主要的感受是什么?
  回答仅一字:饿。
  是的,比乞丐还饿。流浪于城市街头的乞丐也饿,但他们在菜市场能找到废弃的菜叶,可以在垃圾桶里淘到过期饼干或变质罐头。在这里
  ,什么也找不到,啥也没有。有的是铁窗,栅栏,网丝和岗楼。每天守着三顿牢饭,主食是两粗一细,即早、午两顿玉米馍,晚上一餐大米饭
  。副食是一碗水煮南瓜,或是水煮萝卜,水煮圆白菜,水煮青菜……任何菜无不水煮,且持久地煮。起锅时泼上一勺明油,面上看着油晃晃,
  底下全是清汤汤。端起碗来,扒个精光。放下筷子,就没觉得饱。
  清晨六时起床,穿衣,叠被,解手,梳洗,一切需在30分钟之内完成。早饭是六点半,天还是麻灰色,我们就着晨星晓月啃那硬馍。七点
  吹哨集合,整队出工,干农活至十二时。但还不到十点钟,肚皮就开始了对饥饿的感觉:什么“两眼发黑”、“手脚冰凉”、“浑身发抖”…
  …这些在散文小说里读到的词组,十年间我用身体和心理轮番体味,反复感受。任何折磨也比不了饥饿的折磨,胃器官原本是个柔软的袋子,
  一旦没了食物,它就变成两片粗粝的砂纸,相互磨擦着,狠狠地且无休止。人渐渐心慌无力到觉得快要断气,恨不得有人过来一把掐死自己。
  不是为了结束生命,是为了结束饥饿。
  “什么时候可以吃上一顿肉啊?”我悄悄地问小组长。
  她姓苏,叫润葭,是一贯道点传师,属于反革命会道门犯罪。我至今也搞不懂什么是“一贯道”,何谓“点传师”?好像他们什么都信,
  信佛教,信道教,还信基督,教徒发展了几十万,人多了便是威胁,于是取缔。苏润葭干活麻利,精通农事,心肠也还好,在狱头儿里算是难
  得。
  她答:“一个月吃一次。”
  “天哪!跟来月经一样。”我喊起来。
  “别叫,快到日子了。”
  “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这是十分流行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唱词。我把它改成“盼星星,盼月亮,只
  盼着碗里现牛羊”。常暗自吟唱。
  每晚七时半至八时半是小组学习会,以朗读党报开始,以批斗犯人告终。白天谁偷懒了,谁打架了,谁发牢骚了,晚上就轮到她登场了。
  轻的批评围攻,重则拳脚相加,自然是犯人批犯人,犯人打犯人。原来侵害你的,还有你的同类。学习会后,全中队在院子里集合点名(称为
  “晚点名”),中队长(一个劳改中队的最高长官)训话,总结犯人一天活动情况,布置第二天的农活。
  一天,照例晚训。庄稼汉模样的中队长站在高台上,说:“明天杀猪,改善生活。刘月影——”月影?谁是月影,这个名字还透着几分诗
  意。
  “到!”
  “你明天不出工了,在伙房杀猪。”阿弥陀佛!我终于盼到了星星和月亮。
  “报告中队长,我不会杀猪。”声音从后面传来,天很黑,灯又暗,看不清讲话的人。
  “每次都是你杀猪,今天你怎么说不会?”
  “我就是不会杀猪!”
  “放屁,你杀人都杀得来。”满院子哄笑,她不再出声。
  中队长又叫:“张雨荷!”
  “到。”怎么会点我的名?脑子像快速倒带,把全天的劳动表现“筛”了一遍,没觉得自己有啥纰漏。
  “你明天也不出工,跟着刘月影学杀猪。她明年刑满,你刚来,刑期又长,正好接她的班。”听得我差点没背过气去,大家又是哄笑。
  “笑啥?有啥好笑。”
  “报告,中队长英明!叫大学生当杀猪匠。”说话的人叫易风竹,大家都称她为“易疯子”。自建国起,她就是犯人,判无期徒刑,后改
  有期徒刑。因改判的刑期是从改判之日算起,所以,她起码要蹲个三十多年。说是反革命罪犯,其实是个女二流子,牙齿缺了大半,却满嘴跑
  脏话,估计是骂走了嘴,骂到了政府及干部头上。骂功了得,能用一百个词语组合描绘两性的生殖器官,且不重复。一次,也不知从哪里弄来
  挂面和鸡蛋。一把挂面竖立在双手之间,两个掌心各握一个鸡蛋,问我:“这是什么?”
  “不知道。”
  “亏你是个婆娘。”
  “你说是个什么?”
  “老公日你的家伙。”
  我半晌回不过神,极其佩服她的想象力,一打听,人家还是个处子。
  我与易风竹同在二工区。全中队女犯共百余人,分三个工区。一工区是婚姻犯罪,二工区是政治犯罪,三工区是经济犯罪。另有个菜园组
  ,担负种菜养猪等杂活,由刑事罪犯组成,工区之间不许互相往来。监外的人互称同志,狱内的人互称同改,取“一同改造”之意,我很欣赏
  取名的人,太准,也绝。
  当夜,我躺在属于自己二尺二宽的床板上,怀着憧憬,怀着恐惧。憧憬的是“猪”,恐惧的是“杀”。马克思主义小册子常说,统治者的
  压迫能让手无寸铁的人拿起武器。这样的真理,我明天即将践行——在沸腾的开水与嚎叫的肥猪面前。
  早晨,清爽的秋空夹着凉意,抬头可以望见掩藏在山巅后面的曙光。我目送所有犯人走出大门去劳动,独留监舍不必日晒雨淋,那感觉还
  是不错的。不过,这种“不错”的感觉只有一瞬。很快,猪被尖刀活活捅死的惨景立即占据了身心,顿时心里发虚。我系好围腰,换上胶鞋,
  坐在监舍,等着刘月影招呼。至于她能给我派的活儿,推来算去,无非是挑水、背柴、磨刀、烧火,这些我都能干。只求她一样:别让我拿刀
  去对准那猪,尽管我多么想吃它。
  等啊,等,既听不见她说话,也不见其身影。我跑到伙房去问。伙房里一个漂亮的女犯,人称小妖精的说:“到监舍背后去找。”
  果然在那里,靠着墙根儿端坐,起劲地纳鞋底。她头也不抬,对我说:“过一个钟头,再干活不晚。”
  看那鞋底的尺寸够大,像是给男人做的。遂问:“你是给谁做鞋呢?”
  “给我的儿。”
  “你儿在哪里?”
  “在成昆铁路线上做事。”话音提高了,显然在为儿子自豪。
  我仍站在跟前,刘月影便叫我到伙房要杀猪刀,先磨起来。我怯生生说:“第一次干这个,你能叫我不拿刀吗?”
  抽动的麻绳停了下来,她用眼角瞟我一眼,说:“不拿刀,怎么杀?”
  “我怕。”
  “你怕呀?我还怕呢。”说罢,低头纳鞋底,不再理我。
  高大强健的她长着一头卷曲的褐发,眼深唇厚,皮肤黝黑,牙齿雪白,脖子细长,锁骨突出,臀部结实。在西方人眼里,这些特征是很性
  感的。不好看的部分是她的胸部和手脚,胸部的发育不够丰满,手脚则过于粗大了。
  我站了半个多小时,刘月影才恋恋不舍地收拾鞋底,夹板,麻绳,并说:“走吧,我们去猪圈。挑猪,捆猪,给猪过秤。”
  简陋的猪圈里臭烘烘、湿漉漉,青石板上屎尿满地。我一进去,头就晕了。而她似乎毫无感觉,两臂大张,嘴里“啰啰啰——”吆喝,极
  其在行地撵起猪来,还让我学着她的样子,说:“我们对撵,猪就逮住了。”
  不知咋搞的,一个“撵”字,写得来却学不会。最丢人的是撵着撵着,我就和猪搅在一起了。几番下来,我与她浑身是汗,她是累的,我
  是吓的。
  她不耐烦了,转身就去报告值班的干事。说张雨荷不管用,请求干事还是叫杨芬芳来帮忙。我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她。这里略做说明:管犯
  人的劳改干部,我们称“干事”。姓张,叫张干事;姓李,叫李干事,一个中队有多名干事。管伙食的,叫司务长。总负责人有两个,一是中
  队长,一是指导员。
  同样高大强健的杨芬芳,是我最喜欢的同改,我们同在一个工区,是副组长。有关她的故事,以后会慢慢道来。我尤其喜欢她那忧郁且带
  着惊恐的眼神。她俩联手,我基本就无事可做。到了宰杀的时候,刘月影叫我凑到猪跟前,学着掌握入刀的部位。说:“刀斜插进去,要快,
  进去就要点心。点到心,猪就死了。”我记住了:点心。这和家里喝下午茶时配的点心,是一个词。
  接下来的烫猪,吹气,刮毛,开膛,我都死命地干,以填补“不杀”之过。烫猪,烫得把自己的手背也烫出水泡了;吹气,吹得嘴皮子都
  “木”了。刘月影见我满身的血污,便让我歇歇脚。我不肯,心里清楚:我干的再多,也抵不上她的“一刀”。有技术、无技术之差别,走到
  哪里都一样。
  猪下水早早被小妖精拿走了。我问杨芬芳:“拿走下水,干什么?”
  杨芬芳笑而不答。
  刘月影说:“有啥不好说?我告诉你,干事的午饭就有猪肝菠菜汤和椒盐肚丝了。”
  不久,即有肉香飘出,从干灶(注:干部伙房叫“干灶”,犯人的伙房叫“犯灶”)飘出——深吸一口气,我感到特别的饿,比往日干农
  活还饿。回到监舍,解下围腰和袖套,那上面染着血迹,沾着猪毛。细看,衣襟和裤脚上也不干净。
  忽听刘月影喊:“张雨荷,快到灶房打开水,洗澡啊!”话音刚落,就见她端着满满一盆冒热气的水,大步朝厕所方向飞奔而去,嘴里好
  像还在哼着小调。杀猪对她似乎很轻松。
  洗澡——啊,神话一般的动人词汇!仿佛久处黑暗的人,突然迎来阳光。对犯人来说,洗澡和吃肉是同等的珍贵,同等的分量。对个女犯
  来讲,有时“洗”比“吃”更要紧。紧挨我睡,长得活像吉卜赛女郎的巫丽雪就曾问:“假如你收工回来,又累又饿。一边放着盆热水,另一
  边摆着块蛋糕。你先挑什么?一,二,三,一起回答。”
  “热水!”我俩一同喊了起来。
  自进了牢房,我就没洗过澡。每天收工后,赶紧到伙房排队,为的是能打到半盆热水(以两木瓢为准)。你可要仔细了,因为洗脸,擦身
  ,洗脚,洗屁股,全靠这“半盆”。所谓的盥洗间,就是在厕所旁边弄出一块倾斜的水泥地。犯人端着水盆,把脱下的衣服挂在篱笆墙上,双
  腿蹲下,用三根手指一点点往身上撩水,就是洗澡了。肮脏的洗澡水顺着斜坡流出,篱笆墙的外面就是悬崖,天然排水系统,任何下水管道都
  不用铺设。
  不大的水泥地,全中队的犯人挤做一堆。常见的景观是你的口鼻,正对准别人的屁股。前面的人起身,一不小心,就会把旁边人的脸盆拱
  翻。后者能跟你拼命,即使脱光衣服,也敢追着打。人人裸体、个个赤身,犯人全都是扒光了。丑女子俏佳人,一律无遮拦,互相看个够。你
  的身体有点缺陷,日后和别人发生口角,那就有骂你的材料了。若碰到易风竹,就自认倒霉吧!她的嘴就专门放到对你性器官的形容放大与丑
  化上:谁是“白板”(指阴毛稀少),谁是“葡萄干”(指乳头萎缩)。要多下流,有多下流。有的犯人实在受不了,告到队长和干事那里,
  要求处罚易风竹。劳改干部一致的做法是,要检举者重复易风竹的脏话。结果可想而知,全场大笑,劳改干部也笑。
  很过了些时日,我纳闷了:易风竹丑化别人,那自己的长相又如何?我很快发现:她不洗澡,只换衣服。
  我问苏润葭。她说:“易疯子也洗澡,是在半夜。刚来时,她的衣服都是用针线缝死的。”
  “想守身如玉吗?”
  “她以为自己是玉。干部命令我拿剪刀把她的衣服剪开。一剪子下去,就有股臭气冒上来,比尿还酸,比脚气还臭。”
  “她肯吗?”我又问。
  “有什么肯不肯!不肯,就是抗拒政府。”
  “有这么严重?”
  “犯人的一点小事,都是严重的。你不懂,易疯子懂。衣服剪个精光,人也精光。她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大把的眼泪滚到肚皮,还打湿
  了地皮。”
  不知为什么,自从听了苏组长的话,我对这个满嘴脏话的易风竹的反感程度减轻多了。她也似有察觉,一次,端着自己的脸盆,对我说:
  “把热水给你吧。”我摇摇头,谢绝了。
  第二天,她用我的脸盆打了热水,端到我面前。我接受了。她说:“我知道,你不用我的热水,是嫌我脏。”
  易风竹不是疯,是聪明。
  混熟了,我偷偷问她:“你为什么老骂人?”
  她答:“我只会骂人,不会说话。”
  “因为说话,你受过很多人的欺负吧?”
  她低头不语。
  我又问:“你的牙是让人敲掉的吧?”
  她扭头,走了。
  我总是拖到最后去打水,苏组长说我太傻,因为一百多号人用热水,量大锅小,故小妖精都是一边舀热水,一边掺凉水。你若排在最后,
  就只能洗凉水了。我情愿受凉,不希望有太多的人看到我的身体。再说拖到最后,天色也能帮忙,至少不让别人看个真切。每次杀猪之后,我
  和刘月影、杨芬芳三个人可以尽情地洗了。刘月影总是先快速洗头,再要一盆热水洗澡。她脱去衣服,浑身像非洲模特一样,腰细,臀紧,腿
  长。缺陷果然在乳房,松弛,还有些下垂,乳头也失去了应有的圆润感,并呈黑紫色。女人的乳房恰恰是最能撩拨男人欲望的部位,太遗憾了
  。
  我说:“刘月影,你很漂亮。”
  她开心大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说:“黑不溜秋的,从来没人说我漂亮。”
  “真的,你很漂亮。在美术学院,够当人体模特了。”
  她张着嘴,吃惊地望着我。
  杨芬芳说:“张雨荷呀张雨荷,幸亏你是个女的,假如是个男的,肯定是流氓。”
  第二节
  汪杨氏死了。
  这个六十岁上下的妇人就死在我一侧,隔了四个人,离我八尺八远。是清晨被苏润葭发现的:大家都起来了,她怎么还赖在床上,躺在被
  子里,一动不动。苏润葭连叫几声,也没动静。
  她脸色顿暗,对易风竹说:“你去摸摸。”
  “不去,你是组长,该你去看。”
  “叫你去,你就去。”口气严厉得像个干事。
  “不去。”
  “你去不去?!”苏润葭说着,到监舍门的背后拿木棍。这是犯人打犯人的工具,每个监舍的门背后都有。
  易风竹鞋也不脱,跳上床铺,叉开两只脚踩着汪杨氏的枕头,裤裆正对着人家的脸。实在是对亡灵的大不敬,我看着就憋气。易风竹弯下
  腰,一手掀开被子,另一只手伸向她的口鼻。半分钟不到,便高叫:“日你妈哟,死了。”接着冲到院子里,狂奔乱跑,不停地大喊:“死人
  了,死人了!”真像个疯子。这下子,任苏润葭怎么招呼,也招呼不住了。
  犯人全都惊呆,也都默不作声。我走到苏润葭身边,问:“你为什么要易风竹去摸死人?”
  她不看我,眯缝着眼睛,像是自语:“我才不去。犯人最忌讳的,就是死在牢里。”
  大家自动聚集到院子里,等着“发布下文”。老些的犯人面色如灰,个别的在偷偷抹泪。我想,她们一定是想到了自己。死讯如狂风乍起
  ,恶狠狠迎面直扑过来,盖过她们的头顶,吹向她们的未来。
  哨声响起,全队紧急集合。当班的唐干事,叫道:“吴艳兰,你给我站出来。汪杨氏的病情,你事先晓得不?”
  吴艳兰是中队的卫生员,水平比赤脚医生还低三等,只懂得一些常用药。这算啥本事?药的效用都在药盒上写着呢。吴艳兰可以不劳动,
  可以向劳改干部报告:谁病了,谁可以休息一天,她还可以建议把病人抬到山下的劳改农场医院治疗。所以,犯人都拍她的马屁。她也是“一
  贯道”反革命犯罪,明年满刑。我很奇怪,为什么中队长非让我学杀猪,偏不叫我接她的班?我的母亲还是个不错的医生呢。
  吴艳兰从卫生室出来,神情有些紧张,好在她说话一向慢条斯理,颇能遮掩内心的惶恐:“报告唐干事,汪杨氏血压高,是个老病号了。
  你也是知道的。平时给她的降压药,我从来没断过。只要她说‘心头不好过’,我就给她开病假条。昨天她也是说‘心头不好过’,我就让她
  卧床休息。哪晓得一下子就睡过去了呢?”
  在我印象中,汪杨氏很少休息,一边喊“不好过”,一边还在劳动。我想请教苏组长:到底一个犯人要病到什么程度,才可以休息。转而
  又想,作为狱头儿的她,十有八九是不会回答我。因为我晓得,她与吴艳兰私下里很要好。
  唐干事听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人死了,如同猪圈里死了一头猪,鸡笼里少了一只鸡。
  接下来是安排收尸、埋人等善后事宜。唐干事叫我了:“张雨荷,今天你不用出工了。和骆安秀一起把汪杨氏收拾干净,把旧衣物都烧了
  ,新的一律上缴,家属来时转交他们。吃的东西,也不例外。”
  怪了,杀猪叫我,收尸也叫我,倒霉到家了!我张雨荷怎么啦?要命的是,这个姓骆的浑身是癣。
  我闷闷不乐,准备走进监舍。唐干事叫住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收尸?”
  “不知道。”
  “这是政府的信任。”
  “报告唐干事,我不懂——收尸的活儿,也属于信任?”
  唐干事凑近说:“人死了,要留下一些东西。现金粮票,衣服鞋袜,肥皂牙膏,针线草纸,家属寄来的罐头饼干,还有自己买的鸡蛋糖果
  。收尸的时候,有些犯人趁机悄悄地私分。我看你从省城来,又是大学生,大概不会偷拿汪杨氏的东西,所以叫你留下来。你要好好做。”
  她又把刘月影、杨芬芳、邹今图等几个最棒的劳力留了下来,任务是要在几个小时内,把一根原木动手制成一具棺木。
  我好怕,不敢触摸死者。骆安秀不错,挽起衣袖,便动手了。她跳上床铺,对我说:“你害怕,那就给我打下手吧。先去打盆热水来。”
  我绝不能奉献自己的脸盆!便到犯人统一放置盆碗、缸盅、勺筷的地方去拿汪杨氏的东西。好一阵儿才找到她的两个脸盆,盆边用红漆端
  端写着“汪杨”二字:一大一小,大的在下,小的倒扣其上。把小盆揭开,发现里面有两个搪瓷饭碗:一大一小,大的在下,小的倒扣其上。
  用手掂量,似觉碗中有物。索性一并端回监舍,让骆安秀看看。
  我如进贡的一般,举着脸盆踏进门槛,说:“汪杨氏的脸盆里有碗,碗里有东西。”
  “是吃的吧?”骆安秀问。
  一看,还就是吃的——三四片猪肉,肥的,带皮,另有两节葱段。我傻了:“大前天吃的回锅肉,汪杨氏居然留到今天?”
  “你就不懂了,这是犯人的一肉两吃。”骆安秀把搪瓷碗挪到自己的跟前。
  “什么叫‘两吃’?”
  “一吃就是当时吃,吃的是瘦肉。第二吃是留下肥的,用细火煎出油,撒上盐和花椒,装进一个小药瓶。以后慢慢吃。”
  “怎么个‘慢慢吃’?”
  “就是把筷子伸到瓶口里,蘸一点油出来,马上搅和到饭里。这叫冷猪油拌热米饭。香啊!一小瓶能吃好几次呢。你刚来不会,用不了两
  年就会了。”
  我看那已成暗色的肉片,说:“扔了吧?”
  她盯着我,问:“你不吃吗?”我摇摇头。
  骆安秀随即将肉一把抓起,可怜的肉片还来不及在空中舒展,就直塞口腔了。忽然想起,她那“五爪金龙”刚刚还在汪杨氏身上摸索,我
  又傻眼了。拿起曾经盛肉的搪瓷碗,我说:“把它扔了吧。”
  她一把抢过来,说:“你什么都扔,扔。知道不?好多同改等着我分点东西给她们呢。”
  骆安秀是个熟练工。从贴身小坎儿的口袋里,找出极度稀缺且极其珍贵的全国粮票;从枕套深处藏着的小布袋里,掏出折叠整齐的几十元
  钞票;从被褥底下,搜出新衣服,新布头。一见新布头,我猛地想起在唐干事派活之后,刘月影曾把我拽到屋檐下,说:“汪杨氏留下的布头
  ,不管新旧,给我留一点。”
  “你用布头干啥?”
  “打袼褙呀。”
  “你不是给儿子做好一双鞋了么?”
  “一双怎么够?”
  “你说说,多少双才叫够?”
  她伸出三根手指。
  我惊叫:“三双鞋?”
  刘月影笑道:“三双算个屁,三双是起码。”又压着嗓子,说:“骆安秀贪心得狠,还有牛皮癣。你惹上了,这儿是治不了的。”
  记起了刘月影的提醒,不等骆安秀开口,我便抢先说:“唐干事讲了,新东西都上缴,由政府移交给领取死亡证明的家属。”
  汪杨氏是反革命分子,富农分子。脸平,胸阔,腰粗,臀宽,腿短,从后背看她走路,会误以为是一块敦实的门板在移动,犯罪情节不大
  清楚。从前生活的地方很可能靠近彝族地区,有用长布缠头的习惯。冷天自不必说,三伏天也如此。她不洗头,也无法洗,唯一的清洁方式就
  是用篦子篦头发。我见过她坐在小板凳上,一圈一圈揭开缠布后垂落至地面的长发,气味归气味,但色如漆、密如织,太可观了。一篦就是半
  个小时,算得上“狱中一景”。汪杨氏也知道自己头发的味道欠佳,所以总是在室外通风的地方操作。缠头布是一条家织黑色土布,她从未更
  换过。在遗物里,我俩竟发现了一条家织白色土布。我想,这崭新的缠头布肯定是她舍不得用,大半想等到刑满那一天才换上。
  她没等到满刑,等来了死亡。成天叫唤“心头不好过”的汪杨氏,相信政府的仁爱、相信犯医递过来的药片。即使心头再难受,只是念叨
  ,也只知道念叨,从不要求下山到劳改医院做个诊治。我也懂得,汪杨氏的确死于疾病;我也不懂得,有病就一定是这么结局。
  我把长条白色土布抖落开,对骆安秀说:“我倆给汪杨氏的头发梳理一下,再缠上这块新布吧。”
  她不回答,眉毛一扬,说:“不是要洗脸擦身嘛,你先去伙房打热水,再把她的洗脸毛巾和擦脚布找来。我要先抽支烟。”
  等把热水和毛巾弄好,迈进房间的时候。我发现,姓骆的女人两腿大叉开,一屁股坐在汪杨氏的胸口上,正用那旧得不能再旧、脏得不能
  再脏的黑缠头巾在包裹她的整个脑袋,嘴里含着烟卷。
  “骆安秀,汪杨氏的脸还没洗呢。”我说。
  “洗不洗,都是黄土盖脸。”
  “你怎么把她整个脑袋都用这块臭布缠上?”
  “谁看见了?!反正我没看见。”
  我的火一下子冲上来:“骆安秀,我且问一句——你为啥要这样做?”
  她说:“我也答一句——就是要那块新白布。”
  “唐干事不是交代了,新东西都要上缴。”
  骆安秀拔下嘴里的烟头,酸溜溜地说:“张雨荷,你可真是靠拢政府啊!”
  我也不示弱:“这不是我在靠拢政府,是人要有良心。”
  “放你妈的狗臭屁,人进了监狱,就都没良心。要不然你来收尸,我给你打下手。”
  我被噎得无话可说,转身把端着的一盆热水,从监舍门口泼了出去。院子里拉着大锯(把原木锯成板材)的刘月影、邹今图吓了一跳。
  刘月影停了活儿,问:“张雨荷,你们怎么啦?”
  “不怎么。”
  她去伙房讨了碗开水,递到跟前,安慰我说:“骆安秀让你长见识了吧?犯不上。喝点水吧。”
  站在旁边的邹今图插话了:“张雨荷是我们工区的,端茶送水也该由我做呀。”
  刘月影讥讽道:“吃醋了吧?告诉你,别把张雨荷也当成黄君树。”
  黄君树也是我的同改,同一个工区的。先是贪污,后来由于发表了极其反动的言论,遂升格为反革命。她相貌清秀,瘦弱单薄,性情沉静
  ,据说犯罪前是某机关的会计。其父算得是开明士绅,一家人住着单独的宅院,院里有棵百年老树,全家视为珍宝,树下是男人下棋,女人做
  活,孩子们游戏的乐土。女儿出生,父亲取名“君树”是有些用意的。后来,有条新修建的铁路要从他家门前通过。铁路工程局的领导几次登
  门拜访,说东扯西。搞了半天,老人家终于弄清楚了——是想让黄家把树捐出来。黄氏全家商量来,讨论去,毕竟敌不过政府,最后一咬牙:
  捐了。直立的大树变成横躺的枕木。刘、邹的对话是话里有话,弦外有音,我听不懂,只有找合适的机会去问苏组长——这是后话。
  我把一碗热水喝下去,刘月影接过海口碗,即问:“我托你办的事,做了吗?”
  “你等着吧。”我没好气地说。心里怎么也不明白,几块破布就那么重要。
  返回监舍,骆安秀正埋头仔细整理汪杨氏的旧衣裤,旧围腰,旧毛巾,旧袜子,旧手帕,旧布片。
  “你要什么,就来挑吧。”
  “我什么也不要。”
  “你不要,我要。”
  在把尸首用床单从头到脚盖严扎好后,骆安秀就围着汪杨氏尸体的四周,爬来爬去,翻来翻去,做最后的搜索。突然“嗷——”地大叫起
  来,她从藏在床底的一个木匣子里,找到了生鸡蛋,一数,整十个。骆安秀两手各握两个高举过头,一脸喜色,周身得意。我也高兴。吃,在
  囚徒生涯中是最大的需求和快乐。对此,谁也无法超脱。
  等不及了!她端着木匣子,跑去报告,看如何发落。不一会儿笑孜孜回来,说:
  “唐干事说了,我俩各五个。”
  怀揣分得的五枚鸡蛋,感慨万千。吃死人的东西,太不应该,也大不吉利。但顾及不上了,再强的控制力也抵不过食物的诱惑!是啊,人
  的弱点要到特别的场合才显露出来。
  我看见汪杨氏枕头的上方,摆放着一个黄色搪瓷盅,小小的,一点磕碰也没有。眼尖的骆安秀怎么没瞧见这个好物件?我伸手去拿,沉沉
  的,里面像是装了东西,我把两根手指伸进盅里。不好,黏糊糊的!抽出一看,手指带出的全是缕缕浓痰,甩都甩不掉。
  我厉声大骂:“骆安秀,王八蛋!明知这里面装的是痰,为什么不告诉我?”
  “就是存心不告诉你!叫你知道啥叫坐牢。”
  一盅浓痰,痛快地教训了我。我忽然觉得从今晚开始,就要跟易风竹学骂人,一定要骂出世界上最难听的话来!
  近午,快要收工了。唐干事叫我和骆安秀把汪杨氏的旧物,一律堆放在院子正中,小妖精奉命把点燃的麻秆丢到衣物的中央。很快,先是
  烟、后是火地烧起来。火苗不大,烟却不少,收工的犯人陆续围拢来,兴奋地看着汪杨氏的遗物化为灰烬与烟尘。胆子大些的,就拿出监舍门
  后的木棍、竹竿,使劲地从火堆中刨出那些旧衣、旧布。布的边沿烧焦了,她们也要。把烧焦的部分剪了,照样用来缝补丁,打袼褙,垫鞋底
  。在我的周围,那刚闻死讯时的哀伤,骤然消失,无人再动悲情。一个囚徒的前途、幸福和快乐到底是什么?不就是几个鸡蛋、一块破布么。
  饭后,棉絮似的乌云在远处堆积,天色如铅。快要变天了,唐干事忙叫骆安秀和另外两个犯人吃完饭,立即带着镐、锄、铲等工具到指定
  的荒坡去挖“墓坑”,说是墓坑,其实就是个土坑或泥坑,能把汪杨氏填进去,就行。我则等刘月影三人把棺木做好后,用木杠和绳索把死者
  送到“坑”里。
  四个女囚充任的杠夫,两根抬杠,两副绳索,是给汪杨氏送行的全部礼仪和家当。我和刘月影是前杠,杨、邹二人是后杠。收拾停当,一
  切就绪,杨芬芳俯身轻拍棺木,道:“汪杨氏,我们送你回家。”死者已然听不到了,听到的是我们这些送葬的人。谁也不说话,谁心里都明
  白:对于我们这些长刑期的、或年轻或中年或老年的女人,也许都会跟在汪杨氏后面“回家”。
  刘月影清脆脆一声:“抬起——”棺木离地。也打破了沉寂。
  乌云像是长了腿,紧追我们。“快,张雨荷走快啊!”邹今图在我身后大叫,毕竟我的气力是最差的。
  刘月影卸下杠子,邹今图急了:“你还要歇脚?”
  刘月影把绳索重新理过一遍,让绳结靠近自己。我知道,移动之后她承载的重量远远超过了我,以至于棺木明显地倾斜了。
  我说:“这样不行。”
  “你少放屁,以为我拉拢你,喜欢你呀?”从未见她这样严厉地说话,“我替汪杨氏着想,快点走,免得雨打雷劈啊!”
  终于到了,我们四个都快累断了气。可是,一见骆安秀挖的坑,那气儿又都上来了。原来在条形坑里,靠近中间的位置居然有不小的一块
  石头,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露在外边。难得骂人的杨芬芳,指着骆安秀的鼻子“狗日的”、“老狗日的”、“狗娘养的”地骂将起来。
  骆安秀也是一肚子委屈,哭丧着脸说:“这块地方是唐干事指定的,谁知道挖着,挖着,就遇到了这狗日的石头。”
  我说:“要不然,就在旁边重新挖一个?”
  无人应和附议。是啊,从清晨开始,我们就为汪杨氏之死,忙得筋疲力尽,弹尽粮绝。而当下,眼看就要天黑,眼看就要下雨。邹今图拿
  过十字镐,一镐砸下去,那石头无半点松动。这是个矛盾了:要么让死者翘着躺下,要么叫生者继续辛苦。恰在这个时候,下起了大雨。雨打
  在脸上,身上,也打在棺木上,又吹起了风。雨在风的裹挟下,变得锋利无比,刺痛着脸,也刺痛着心。我们都感受到生命终结即将到来的凛
  冽。报应,报应,上苍报应地狱,死人报应活人。我狠狠盯着骆安秀!造孽啊,最终下葬的棺木是翘的,一头高来一头低。大家决定让汪杨氏
  上半身翘起来。无任何安葬仪式,只有雨和风,我们只能听到雨声,风声。汪杨氏就在这不停歇的风雨中入土。
  晚上,已经吹哨熄灯,监狱一片黑色。都躺下睡了,只有巫丽雪靠着床头的木柱抽烟,悠闲地吸进吐出。苏组长一个劲儿地催她快点抽,
  她就跟没听见一样。抽完,主动挽起袖口,把两个手腕并拢举到苏润葭眼前,等着上手铐。不知为什么这么漂亮的女子,夜里要带着手铐睡觉
  。万一她病了,那铐子能摘吗?人的终极是死亡,而死亡之后呢?人世间,无论阴阳,没有一处安全而温暖的地方。
  我摸到菜园组监舍门口,叫了声“刘月影”。她应声出来,我快速地把一卷布塞到她的夹窝。
  “谢谢。”声音里带着感激。
  “不用谢,我告诉你——布是我的,不是汪杨氏的。为了你的袼褙,我剪了一件衬衫。”
  过了个把月,一天,我们正在山上干农活。突然,有四个强壮的青年人路过。他们齐刷刷地青衣青裤,手里拿着木杠,绳索。其中一个人
  问:“这里离女犯中队还远吗?”
  苏润葭答:“不远,绕过这个山包就是了。”
  “谢谢。”
  看他们的打扮,也是农家子弟。苏润葭遂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其中一个说:“我们是汪杨氏的儿子,这次是来接母亲回家。”想到裹头的黑布,想到翘起的棺木,我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第三节
  冬季渐渐地来了。
  天黑得早,收工回到监狱,天空已是深深的蓝色。一盏低瓦数的灯,孤零零地亮着,模糊又朦胧。电灯没把房间照亮,倒显得整个监狱十
  分阴暗。赶快吃饭,稍有迟缓就是饭冷菜凉。每个监舍都有一个火盆,犯人的自制品。学习会前,同改把先前在山里烧好的木炭点燃。大家围
  拢而坐,有了火盆的光亮,人才恢复了精神。
  接近年底时的一件大事,就是每个犯人必须以书面形式总结一年的改造情况。这个一年一度的犯人年终总结,不单是个人小结,还要工区
  评议,干部鉴定,一个一个地过关。顺利的,一天通过;不顺的一周,外加拳脚。把小结、评议、鉴定汇总起来,呈报上去,层层审批。到了
  第二年的春天,劳改队就有大规模的“宽严大会”召开。表现好的,减刑;改造差的,加刑。由于有了这样一个“年终节目”,到了年底,会
  提笔写字的人就因稀缺而珍贵起来。中队里的绝大多数是农村犯法分子,属于文盲或半文盲,我大学文化,又是来自省城,顿成“抢手货”。
  非但本工区的人,其他工区的人也向干事请示,希望今年的小结,让张雨荷来帮着写。
  关押、囚禁自是对罪犯的惩罚,但还不足以达到严惩,于是,衙门就制定出许多极其具体细微的监规做强化、延伸及补充。进得牢门的第
  一件事,就是学习监规。依我多年体会,监规的实质就是在监狱内部实施最严酷的监控之策。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集体沉默制度,即禁止犯
  人之间的一切交谈和往来。对我来说,监规中不许逃跑,不许打架,不许斗殴,不许偷盗,不许高声喧哗,凡事请示报告等等我都能承受,唯
  有不许和别人说话这一条,真是太难受,也太难做到。你想啊,人长个嘴,不就是说和吃嘛!把本能的东西人为地消灭掉,该有多残酷。
  我愿意帮人家写小结,因为只有这个机会能和别人交谈,感到活得像个正常人。
  我还喜欢打听别人的案情!入狱前是个搞戏的,而案情就是戏。凡社会矛盾冲突,家庭生计问题,个人情感风波到了非常尖锐、无法调和
  的时候,人所采取的极端手段就是犯罪。“极端”二字就是戏剧性之所在,犯罪情节就是戏剧情节,犯罪技巧就是难得的细节。像我这样的反
  革命罪犯,案情没什么“戏”,那些刑事犯罪,可就太有“戏”了!每人都是一出戏,有的还是“双出”:狱外一出,牢里一出。所以,我太感
  兴趣了!这个犯人,犯啥罪了?那个犯人,原来是干啥的?老想方设法打听。被干事训了无数次,苏润葭也骂我无数回,说我啥都好,就是话
  太多,管不住嘴。我告诉她,自己的犯罪有一半是因为嘴,这辈子大概没救了。
  其实,全中队有文化的人也还不少。我的文化程度不是最高的,最高的是留美博士,姓李,名学珍,疯疯癫癫的,捕前在一个科学研究机
  关工作,丈夫也是留美的,科学家。我问过苏润葭:“李学珍是美国哪个大学毕业的?”
  她拍了拍脑门,说:“好像叫什么麻绳学院。”
  笑死了,我说:“应该是麻省理工学院,名牌大学啊!可了不得,世界一流。她学的专业是什么?”
  “不是物理,就是数学。”
  “一个顶级脑袋瓜,怎么就疯了?”
  苏润葭说:“她就是拒不认罪。挨了不少打,受了许多罚,后来不断加刑,孩子病死,丈夫离婚,她就疯了。”
  我叹了口气,说:“不认罪就该挨打,该加刑吗?”
  “不认罪,别说挨打、加刑,重的还可以枪毙。”苏润葭神情严肃起来,对我说:“你真要当心了。犯人疯了的,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有文
  化的。”又把嘴朝着我身边的巫丽雪一努,说:“她是高中文化,别看现在正常,开春就是个疯子。”
  我大惊:“既然是疯子,为什么睡觉要给她带手铐?”
  “把自己管好,你给我少瞎说!”苏组长真的生气了。
  见她生气,我就不敢再问了,扳起指头把全中队女疯子的情况算了算,她说的一点不错。这样,通过汪杨氏之死,我在发誓自己不能死在
  劳改队之后,我又发誓——自己在劳改队也不能疯。
  管理我所在二工区的干事姓邓,叫梅。邓干事是从一所农业专科学校毕业分配到劳改队的。年纪轻轻,身材修长,天生的黄头发,梳成一
  双辫子;爱笑,一笑两个酒窝。她未经沧海,不谙世事,精通的是作物,而非罪犯。她认为被关押的人和草木一样,也需要阳光和水。所以,
  对工区的管理特点是——除非你闹得过分了,否则一律“睁只眼、闭只眼”。
  其他工区的暗羡二工区的犯人,说:“你们多有福气啊。”
  好笑又荒唐!人在班房坐,还要说有福?但此后数年间发生在我身上的许多事情,还得承认:靠了邓干事,自己是有些福气的。
  邓干事在晚点名之后,对我说:“菜园组的刘月影向我提出多次,要求由你来帮她写,我答应下来。伙房的犯人说了,每次杀猪都是她动
  手,你根本没摸过刀。是不是?”
  “是。”心想:肯定是小妖精背地汇报的,可她见我总是笑嘻嘻的啊!
  邓干事又道:“张雨荷,写年终小结,犯人在深挖犯罪根源之前,要把全部犯罪过程陈述一遍,你当然也就知道了案底。监狱有规定,犯
  人不许互通案情。所以你要保密,遵守监规。知道你爱讲话,我才特别叮嘱。”
  我回到房间,对苏组长说:“这个星期六的晚上,邓干事让我帮刘月影写小结。”
  她说:“这次你该满意了吧?”
  我说:“好奇就是求知欲嘛。”
  周六,吃过晚饭,我与刘月影在晾晒作物的凉棚里,开始了谈话。她真有本事,单独搞到一个炭盆。盆内的木炭都是上等青棡木烧的,木
  质紧结,特别经烧,炭也多,堆成了小山。幽幽的火苗经她几口气一吹,慢慢地升腾起来。那探身吹气的姿势,让我再次欣赏到她那柔美的脖
  颈。披着大棉袄、内穿暗红色敞口套头衫的刘月影,在火与光的映衬下,平素飘忽不定的目光,也柔和起来。她真像刚卸了妆的模特,这模样
  和一桩凶杀案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我先开口:“我是第一次写小结,好赖你多包涵啊!我不会锦上添花,按你的意思,只要说出来的或说出来却表达不够好的,我都会仔仔
  细细地写下,争取写好。这样行吗?”
  “行啊,我文化低,你要帮我多写几句‘犯罪认识’。”
  “我尽量做好,你也别抱太大希望。那么,我们先从陈述犯罪事实说起吧。”
  她不回答,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纸有两层,外面是旧报纸,里面是信笺纸。摊开一看是深褐色的茶叶,多为碎末。刘月影说:“你赶快
  回监舍拿自己的搪瓷缸子。借这个好火,我给你煮红茶。”
  我一时语塞。红茶?一个久违了的概念,一种淡忘了的体验。自从离开了母亲,就再没有人为我煮过红茶。不敢相信:家里最温暖的一瞬
  ,搬演在监狱。不禁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喝红茶的习惯?”
  “我不知道你的习惯,就是问过苏润葭,说你胃寒,我就想偷着给你烧点红茶喝。”
  “你从哪里弄来红茶?”
  她眨了眨眼皮:“这就别问了,反正不是偷的。”
  我端起红茶,轻呷一口。顿时热气扑面,眼睛和镜片一片迷蒙。深深的感动,只为关押在这里的人都生活在寒冷里太久,太久。
  第四节
  苍穹高渺,星光闪耀,很静了。我把纸放周正,钢笔捏在手里。刘月影开始了漫长的讲述——
  “我住在C市旁边的一个县,干的是农活,向往的是城市。我身体好,人也算巧,那点农活算不了啥。有空就爱聊天,老打听城市里的情
  况。街道是什么样子的?商店里卖啥?一辆汽车能拉多少人?城里人的早饭吃什么……我什么都问。特别喜欢打听工厂,我觉得工人比农民强上
  一万倍,能进城当个工人该多好!可惜爹妈没给我这个命。长大了,到了结婚年龄,虽说刚解放,可我们那地方还不兴自由恋爱,都是父母包
  办,媒婆上门。家里不富裕,人家给点彩礼,我的心就慌了;说过门搬进城住,心就动了;又说婚后能进工厂,心思就定了。那男人性情好不
  ?身体行不?我都没多问,也不懂,只顾了高兴。他姓魏,岁数比我大好多,个头比我矮不少,可我一点不介意。”
  “嫁了!结婚当晚,稀里糊涂过的,没觉得疼,也不觉得美。第二天爬起来,就扫地抹屋做早饭。收拾好了,就催丈夫带我上街玩,看这
  ,买那,送我一根扎辫子的红缎带,都能高兴老半天。老魏没走几条街,就说有点累,不想再往前走。他不走,我自己一人逛。我发现他的嘴
  巴喜欢动来动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嚼啥东西。我都没往心里去。”
  我说:“你哪儿是嫁男人,倒像是嫁给了城市。”
  “你说的还挺对。”
  “你们相处有没有夫妻感情?”
  “夫妻感情?我告诉你吧,我们乡下人结完婚,往下就叫过日子。”
  “那你和老魏的日子,怎么过的?”
  “咋过?身上有衣穿,锅里有米饭,这日子就行了。”
  我说:“一个在家,一个在厂,不怕老魏有外心?”
  “别说啥外心,他根本没心。不过,我也有对付男人的招数——只要喂好上头,喂饱下头,这老公就算攥在手心里了。”
  我没听懂:“什么上头下头呀?”
  “上头,就是舌头。男人嘴馋,都好吃,女人随手能做出一桌家常菜,男人就没跑啦。”
  “那下头呢?”
  刘月影抿嘴笑道:“下头就是龟头。张雨荷,你是个‘雏’呀?”
  “啊?哦——”瞠目结舌!如此概括夫妻生活的经验,我生平第一次听说。
  我又问:“你对老魏的不满,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我进工厂,扫了盲以后,我就嫌他!我风风火火,他呢?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两人成天吵,还动手脚,我后悔了,后悔嫁他。社会
  上开始普及婚姻法。在婚姻法的宣传鼓动下,我提出离婚,理由简单——‘这是个包办婚姻。’”
  “包办,就是你杀他的理由吗?”
  “不!”刘月影毫不犹豫地说,“杀他是因为他的病。”
  “什么病?”
  “羊角风呗。一天下午,我在厨房做晚饭,熬绿豆稀饭,炒泡豇豆,还有头天剩的一点烧腊。正是夏天,热得要死。突然,听见屋里头发
  出一声怪叫,太吓人了!简直就不是人声,我以为有什么野兽钻进来了,赶忙放下菜刀,跑进里屋,就见老魏直直地躺倒在地,怎么喊,也不
  应。手掌攥得像猪蹄,脚板往外拧,眼皮向上翻,翻得只剩下眼白。没一点人样儿,就是往动物园送,也不知该关进哪个笼子。我蹲下去扶他
  ,谁知浑身僵硬,用足气力也都搬不动。他先是尖叫,跟着就吐白沫,吐着吐着,血就从嘴角流出来,原来是把自己的舌头嚼烂了——哪里见
  过这样的病?我也瘫在地上。他的尿流出来,淹湿了我的裤子。我的眼泪流下来,洇湿了我的褂子。他昏睡到深夜,我流泪到天明。本来就没
  啥感情,羊角风一发,我心里明白,这以后的日子真没法过了。”
  她的眼睛盯着燃烧的炭火,而我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之后呢?”我悄声问。
  “之后,就带他到市里的医院看病。吃西药,不灵。再吃中药,什么地龙、僵蚕、全蝎、蜈蚣、蝉蜕、羚羊角……虎狼药全用上了,也不
  灵。他害的病叫原发性癫痫,病因不明,也没法子治。这病害一辈子,我得陪他一辈子。医生又说癫痫不影响寿命,那我这辈子不就全完了?
  这病不看,还好。一看,心肠倒硬起来了——坚决离婚!我一边给他治病,一边继续和他打离婚。”
  “你提出的离婚是正式的吗?”
  “当然,还不止一次。我刘月影除了一再说明这是个包办婚姻,还说明魏家隐瞒了病情。组织上却一拖再拖,总说老魏太可怜,治疗一段
  时间再说。”
  “你的那个组织还挺人道的。”我插了一句。
  “算了吧!对老魏人道了,那对我人道吗?我不能守着绝望找希望,也不能守着男人找野男人。当医生告诉我,千万不要怀孕的时候,我
  离婚的主意就铁定了。”
  我说:“你一再坚持,组织上就会考虑你的离婚请求。”
  “唉,别提多倒霉,偏偏发现自己怀孕了。”
  “我看你呀,白天闹,晚上抱,是不是?”
  见我这样讲,刘月影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样的男女,下班后吃完饭,就没事了。两人又没多少话说,天黑后除了上床干那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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