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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月光

作者:刘庆邦 (当代)
栏目:文学.小说
类别:现代
大小:871KB
评价星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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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节选

书籍章节作者介绍
  半夜里,下雨了。没有打闪,没有打雷,也没有刮风,皮钱大的雨点子说落就落了下来。这是夏天的雨,比春雨和秋雨显得精力充沛些,有激情些。这体现在它果断,垂直度好,打击力强,不管落到哪里,都能激起应有的反响,谁想不吭不哈都不行。雨点落在地上,是玻璃珠子砸地的声音。雨点落在水塘里,是用带倒刺的锥子往水里扎蛤蟆的声音。雨点落在阔大的桐树叶子上,发出的是不断敲击羊皮鼓并把鼓面子击破的声音。雨点落在一向沉默持重的石滚上,石滚如被无数指头抓了痒痒,触痒不禁似的,也切切磋磋起来。雨水的普遍性无与伦比,它自上而下,见缝插针,每一个地方都不放过。如此一来,满世界都呼呼作响,全是浇注的声音。若白天,人们能从门口的天空看见从上面扯下来的浑白的水幕。水幕落在地上,溅起的细碎水珠倒卷帘一般,形成半人高的水雾。这是夜晚,前半夜天本来就黑得很密实,就什么都看不见,突如其来的大雨不但不能把黑暗有半点冲破,相反,泼墨样的雨水只能使黑暗更具有物质性、笼罩性和压迫性。多是茅草屋组成的伏在地上的平原村庄,像是被喧嚣的大雨踏得更扁,并被浓重的黑暗抹杀掉了,回到了荒无人烟的混沌时代。

  其实每间草屋里都有活着的动物。除了人,饲养室里有牛马驴,猪圈里有猪,鸡窝里有鸡,各家各户还有蚊子、苍蝇、跳蚤、臭虫和老鼠等等。雨下来时,各类动物只动了动,很快归于平静。马张了张鼻翅,接着吃草。猪哼了两声,对下雨表示过不满,没耽误继续睡觉。母鸡撒娇似的呻吟一声,公鸡及时抓住向母鸡示爱的机会,赶紧向母鸡身边靠拢。作为动物之一种,人对下雨早就习惯了,不管是下小雨,还是下大雨;不管是白天下,还是夜里下,他们都能接受,不再像身系兽皮草裙的原始人类那样惶恐。庄稼人靠天吃饭,对下雨是敏感的。雨点刚点过三两声,他们说下雨啦,就翻身下床,摸黑从院子里往灶屋抱柴火。这地方的人靠柴火烧锅做饭,柴火一旦被雨水淋湿,做饭的事就成了问题。雨点稍密集一些,有妇女点亮煤油灯,举着灯往屋顶上照,见哪里悬下明明的水珠,并开始往下滴水,就用瓦盆或尿罐放在下面接漏。屋顶不漏的人家,男人和女人心里稍微安稳些。他们的脑子醒了一会儿,眼睛并没有睁开。他们知道,人的眼睛是星星跟着月亮走,全凭借光。在无光可借的情况下,人的眼睛跟猪的腚眼子也差不多,开着合着都没用,什么都看不见。这会儿发挥作用的主要感官是耳朵,他们听出来了,雨下得不算小,门口的粪窑子里恐怕已经有了积水。这样的雨下到天明才好呢,最好到天明也不要停,下它个一天一夜,沟满河平。那样的话,队长也许不会打上工铃了,社员们就不用出工了,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

  不出工的可能性是有了,可谁都不敢太松心,不敢睡得太死。铁铃壳子在队长家门前的刺槐树上吊着,铃锤子在铃壳子的裤裆里预备着,拉铃锤子的绳子在树干上拴着,队长随时都会把上工铃拉响。下雨的声响这么大,会影响到铃声的传播,铃声会小些。倘队长照样把上工铃拉响,他们听不见就不好了。战天斗地和改天换地的口号谁都知道,下雨下雪天出工一点都不稀罕。春天下雨时,他们戴着帽壳,披着蓑衣,到地里栽红薯秧子。秋天下雨时,他们打着赤脚,踏着泥巴,去地里用钉耙出红薯。冬天下大雪时,队长组织他们把雪收集起来,用抬筐往麦子地里抬。到了年三十和大年初一,他们总可以歇息一下了吧?不,公社和大队要求他们过革命化、战斗化春节,他们更得斗志昂扬,打着红旗,唱着毛主席语录歌,到田里修大寨田,或到河坡里兴修水利。六月里,田里的活儿更多些,豆子芝麻要锄,玉米谷子也要锄。前面的野草刚锄掉,后面的野草又疯长起来,还得回头再锄。可是,雨水打得人睁不开眼,地里水泡泡的禁不住脚,锄地是没法锄了。在这般大雨滂沱的天气条件下,队里会安排社员们干什么活儿呢?据他们以往的经验,一些人到饲养室里铡草,一些人到仓库筛选种子。如果不安排这些活儿,有可能把全体贫下中农集中到队部里,学习毛主席著作,联系实际斗私批修。或者抓抓阶级斗争,随便拉来一个地主分子斗一斗。这几样活儿比较起来,他们乐于斗地主,斗地主轻松一些,好玩一些,工分挣得也容易些。

  他们一只耳朵听着雨声,还得腾出一只耳朵从雨声的缝隙里捕捉铃声。只要铃声一响,他们就得赶紧爬起来,冒雨冲出门去,准备听从队长的指挥。谢天谢地,这天早上队长没有打铃。窗口透进些许微光,社员们都没有听到上工的铃声。这下他们终于可以把身子放平,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

  水汽扑进屋里,把溽热驱散,屋里变得有些凉快。有的男人心情一好,下面一蓬勃,便执住身边的女人,欲行男女之事。有的女人不同意在下雨天做那种事。按当地的说法,天为阳,地为阴;天为公,地为母。天上往地上下雨之时,便是天地交合之时。雨下得越大,表明他们交合得越痛快,越淋漓。雨是什么,雨就是天公往地母身子里射的精,下的种。过一段时间,天就得给地下点儿种。下了种,土地受了孕,有了生机,就长花,长草,长庄稼,也长虫子。天的种子下得稀,地里的东西就长得稀。天若是长时间不与地交合,不给地下种,那可不得了,地里什么都不长,寸草都不生,只剩下赤地千里。在天给地大面积下种期间,微不足道的男人应当收敛些,不要赶那个热闹,不要也忙着给同样微不足道的女人下种。须知天地无处不在,你下种的事被天地知道了,生下的孩子就不得全乎,不是瞎子,就是聋子。但有的别筋头男人不听这一套,也不计什么后果,只图眼前高兴。他们认为,自己的老婆是自己的一块地,天能随时往地里下种,他们为什么不能随时往老婆肚子里下种!天怎么了,天给地下种前,什么时候征求过地的意见,什么时候取得地的同意,还不是想下就下,想下多少就下多少。如同地总是被动地接受天给地下种,女人想拒绝男人下种也很困难,窗外大雨下个不停,不一会儿,男人到底把女人制服,并把下种的工具插进女人储备种子的地方去了。

  下雨之前,金种在家门口的水塘边铺了一领苇席,自己睡在那里。他们家只有一间坯座草顶的小屋,小屋有门无窗,相当闷热。门前是一条过人的路,没有院子和院墙,完全是敞开式的。路南边三四步远就是水塘。水塘边长有一棵楮树,生有一些参差不齐的苇子。塘里有生产队里放养的鱼,塘面浮着一层刺菱角的花叶。天气转热以后,金种就不在家里睡了。收麦打麦期间,他和别的社员一起,天天睡在场院里。队里并没有派他看场,他睡在场院里也没有工分,但他还是一天不落地去。队长不反对他睡在场院里,他觉得已经很不错了,像是得到了一种让人欣慰的待遇。现在麦子打完了,垛起了麦秸垛,宽阔的打麦场也犁了起来,种上了茭草,他不能再到场院里睡。过一段时间,等玉米结了穗,红薯棵子鼓了堆,队里需要派人看护庄稼时,他可以到地里去睡。而这一个多月里,只要不下雨,他只能一个人睡在自己家门口的空地上。

  他们家只有一张床,弟弟银种和叔叔黄鹤图睡在床上。夏天天太热,每个人的身体都像一堆刚出锅的热红薯。他不愿跟两堆“热红薯”挤在一张床上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方面,叔叔黄鹤图是一个地主分子,他要跟地主分子划开界限,与黄鹤图能不接触,就尽量不接触。说实在话,他对叔叔早就看不惯。看不惯说轻了,说好听了,他对叔叔何止是看不惯,可说是反感,讨厌,甚至仇恨。杜老庄的贫下中农没人喊叔叔的名字黄鹤图,他们给叔叔起的外号叫猪八戒,简称八戒。庄里的大人小孩都是喊叔叔八戒。叔叔眼细脖子粗,说话哼啦吧唧,三锥子扎不出一个屁来,的确和猪八戒的形象、做派有接近的地方。你不佩服贫下中农的智慧和起外号的能力不行,他们提纲挈领,一下子就抓住了叔叔的特点。叔叔的狡猾之处在于,他不仅欣然接受了贫下中农给他起的外号,谁喊八戒他都答应,还进一步按八戒的形象和行为要求自己,塑造自己,装傻卖乖,把自己变得更像一头两条腿的猪,更加憨态可掬。往猪的方向发展的叔叔在庄里占了不少便宜,避免了不少批斗。可叔叔一回到家里,猪脸就拉长了,猪嘴就噘高了,在他和弟弟面前摆出长辈的架势,压迫、剥削他和弟弟。他稍有反抗,叔叔一点儿都不相让。比如他把叔叔叫成地主分子,叔叔就把他叫成地主分子他侄儿。再比如有时他小声骂叔叔,叔叔就说:你不要骂俺娘,俺娘是你奶奶。你要是想骂,最好骂俺嫂子,怎么骂都没关系。叔叔的嫂子是谁?是黄金种上吊死去的亲娘啊!叔叔的反应并不快,说话要比他慢好几拍。叔叔说话的调门并不高,像是习惯性的哼哼唧唧。叔叔脸上也不恼,不但不恼,眼角处似乎还有几分快意。正因为如此,金种看出了叔叔对他的轻视,叔叔以四两拨千斤似的,轻轻一拨就把他打败了。也正是因为叔叔的不动声色和暗藏杀机,使他看到了一个地主分子的老奸和恶毒,他对叔叔恼上加恼。从其阶级本质和反动本性来看,可以说叔叔是地主阶级的一个代表,如果地主分子都像叔叔这样,整个地主阶级实在应该打倒。

  水塘和塘边的苇子丛是滋生蚊子的温床,金种睡觉的地方蚊子当然很多。蚊子飞翔缭绕的声音不绝于耳,他伸手一挥,蚊子的队伍有些挡手。他倏地把手一握,指头缝儿里黏黏的,几乎每次都有所斩获。他不怕蚊子,不在乎蚊子吸他的血。既然蚊子天生需要靠吸人的血活着,尽它们吸就是了。蚊子的腰身那么细,头那么小,它们吸血才能吸多少!他少流一次鼻血,恐怕够一万只蚊子吸一辈子的。他伸手捉蚊子并非跟蚊子过不去,只是想试验一下,是蚊子飞翔的速度快,还是他的手挥舞的速度快。试验结果表明,他的手要比蚊子的速度快得多,他是胜利的一方。他睡觉时没有全脱光,还穿着一件裤衩。在这漆黑一团的夜里,他本来想彻底放松一下,脱光屁股睡觉。光屁股贴着玻璃纸似的苇席面子,睡觉要舒服得多。白天,他从来不敢放松自己,到塘里洗澡都不敢脱裤衩,撒尿也是撒在泡了水的裤衩里。阴天的黑夜就像一件黑粗布做成的大裤衩,不仅罩住了他的下身,连他的眼睛都给蒙上了。他敢保证,不管他脱得再光,谁都看不见他,连打了小灯笼的萤火虫都照不见他。可他想了想,还是没敢把裤衩脱下来。庄子里有人持有手电筒,万一人家把电筒打出来,并照见了他,那就不好了,不知人家会怎样拿他光着屁股在路边睡觉的事上纲上线呢。纲,是阶级斗争的纲;线,是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两条路线斗争的线。金种最怕上纲上线,纲和线像是两根绳索,人家一旦给他上纲上线,如同绳索套在他的脖子里,并把他吊得脚不沾地,那就惨了

  金种睡得很沉,掉头几滴雨点时,他没有马上醒过来。雨点落在他身上,他很快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往他身上撒尿。不仅往他胸口撒,还把尿撒在他头上,脸上。冲他撒尿的先是河西,又变成了河东。又好像许多人站成一圈,掂着鸡子把他围在中间,鸡巴头子都指向他。还有人嚷着往他嘴里撒。这是怎么了,就算他是地主家的儿子,他没招谁,没惹谁,也不能这样欺负他呀。他恼了,正要骂人,嘴一动醒了过来。醒来才知道,往他身上撒尿的不是庄里的贫下中农,原来是老天爷个丈人。老天爷有权力到处撒尿,有权力撒人一身,谁都奈何不得它。老天爷的尿不腥不臊,别说撒在身上,撒到人嘴里都没关系。雨点子打在席面子上啪啪乱响,他来不及把席卷起来,拖着席子就往屋里跑。把席子拖进屋他又想起,他的一双布鞋还在外头。只要他在露天地里睡觉,每次都是把一双布鞋脸对脸扣起来,放在席子上面当枕头。天下雨他一慌张,只顾拉席子,忘了拿鞋。鞋一定落在地上了。鞋是已出嫁的大姐给他做的,这是他唯一的一双鞋。鞋已经旧了,鞋脸子那里被他的大脚趾顶开了两个小洞,脚指头几乎露出来。这样的鞋也不能丢,必须立即找回来。要是雨一下大,雨水就会把鞋冲走,并冲进水塘里去,找起来就难了。若是没了鞋,田间地头长硬刺的蒺藜那么多,他怎么下地干活!他转身到门外找鞋。天黑得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怎么找鞋?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狗,狗的鼻子很灵,要是把一只狗放出去,会很快把鞋叼回来。他只能学狗的样子,爬在地上,两只手乱摸一气。雨点越下越密,越下越急,打在他的后背上丁丁的,颇有一些硬度和分量。还好还好,他把鞋摸到了。虽然两只鞋已经分开,一只趴着,一只仰着,他把两只鞋都摸到了。趴着的那一只,鞋底子已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仰着的那一只呢,鞋壳子里已经存了水。他使劲把两只鞋上的水甩了甩,摸索着放在锅灶门口。

  估摸着离天明还早,金种把席子铺展在屋当门的地上,接着睡。闭上眼睛,他想起刚才做的梦。梦见有人往他身上撒尿,肯定与下雨有关。要是不掉雨点,雨点不落在他身上,他大概不会做这样的梦。这就是物质决定精神。雨点是物质,梦就是精神。让他感到惊奇的是,梦竟然做得如此之快!他以前也做过许多梦,那些梦慢慢腾腾,断断续续,翻扯的多是以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他以为做梦就像老太太拆烂袜子一样,无事坐在那里慢慢拆。有了断头,接上,再接着拆。拆到哪里算哪里,拆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新做的梦使他对梦有了新的认识,看来有的梦可以就地取材,现发现卖,比天上往地上掉雨点都快。现实当中雨点刚滴在他身上,到了梦里,雨水已经变成了尿水。这个梦的内容当然很不好。有人往你身上撒尿,是不把你当人看,对你是最大的侮辱。就侮辱程度而言,比抽你的嘴巴子,比往你脸上吐口水,侮辱得还厉害。好在梦是假的,不是真的,做过就算了,自己不必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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