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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月光

刘庆邦 (当代)
遍地月光
刘庆邦
自序:送您一片月光
  从开罗前往埃及南部城市阿斯旺,需乘坐一夜火车。是夜,我独自享用一个小小包厢。睡至半夜醒来,抬头望见车窗外的天空挂着大半块月亮。月亮是晶莹的,无声地放着清辉。我素来爱看月亮,便坐起来,对月亮久久望着。列车在运行,大地一片朦胧。而月亮凝固不动似的,一直挂在我的窗口。我观月亮,月亮像是也在观我,这种情景给我一种月亮与我两如梦的感觉。
  我有些走神儿,想到了故乡的月亮,想到月光在我家院子里洒满一地的样子。清明节前,我回老家给母亲烧纸。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一盘圆圆的月亮蓦然从树的枝丫后面转出来了,眼看着就升上了树梢。初升的月亮是那般巨大,大得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必仰脸往天上找,甚至不用抬头,好像月亮自己就碰在我眼上了。随着月亮渐升渐高,皎洁的月光便洒了下来。没有虫鸣,没有鸟叫,一切是那样静谧,静得仿佛能听见月光泼洒在地上的声音。地上的砖缝里生有一些蒲公英,蒲公英正在开花。因月光太明亮了,我似乎能分辨出蒲公英叶片的绿色和花朵的黄色。
  我相信,我在埃及看到的月亮,就是我们家乡的那个月亮。我还愿意相信,月亮是认识我的,我到了埃及,她便跟着我到埃及来了。可是,埃及在非洲的北部,离我们家乡太远太远了啊!远得隔着千重山,万重水,简直像是到了另外一个充满神话的世界。家乡离埃及如此的遥远,月亮是怎么找到我的呢?是怎样认出我的呢?月光是不是有着普世的性质,在眷顾着地球上的每一个人呢?由此我想到普遍这个词。这个词不是什么新词,几乎是一个俗词,但我觉得用普遍修饰月光是合适的,是不俗的。试想想,就月光的普遍性而言,除了阳光和空气,还有什么能与月光作比呢!其实,对于月光的普遍性存在,我们的前人早就注意到了,并赞美过了。李白说的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苏东坡说的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只不过,李白是从纵的方面说的,苏东坡是从横的方面说的,他们以对人类生命大悲悯的情怀,从纵横两方面把月光的普遍性和永恒性诗意化了。
  月光是普遍的,也是平等的。月光对任何人都不偏不倚,你看见了月亮,月亮也看见了你,你就得到了一份月光。人类渴望平等,平等从来就是人类追求的目标。可是,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人类从来就没有平等过。凡是有人类的地方,就同时存在着三六九等的等级差别。从权利上分,人被分为官家、平民;从财富上分,人被分为富人、穷人;从门第上分,人被分为贵族、贱民;从智力上分,人被分为聪明人、傻子;从出身上分,人被分为依靠对象、团结对象和打击对象;从职业上分,人被分为上九流和下九流;连佛家把世界分为十界的人界中,也把人分为富贵贫贱四个等级。“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枯荣咫尺异,惆怅难再述。”就是等级差别的真实写照。然而,月光不分这个那个,她对万事万物一视同仁。月光从高天洒下来了,洒在山峦,洒在平原,洒在河流,洒在荒滩,也洒在每个人的脸庞。不管你住别墅,还是栖草屋;不管你一身名牌,还是衣衫褴褛;不管你是笑脸,还是泪眼,她都会静静地注视着你,耐心地倾听你的诉说。月亮的资格真是太老了,恐怕和地球的资格一样老。月亮的阅历真是太丰富了,人世间所发生的一切,她什么没看到呢!月光就是月亮的目光,正因为她看到的人间争斗和岁月更迭太多了,她的目光才那样平静,平等,平常。月亮的胸怀真是太宽广了,还有什么比月光对万事万物更具有包容性呢,还有什么比月光更善待众生呢!
  我突发奇想,哦,原来文学与月光有着同样的性质和同样的功能,或者说月光本身就是自然界中的文学啊!阳光不是文学,阳光照到月球上,经过月球的吸收,处理,再反映到地球上,就变成了文学。阳光是物质性的,月光是精神性的。阳光是生活,月光是文学。阳光和月光的关系就是现实生活与文学创作的关系。阳光是有用的,万物生长靠太阳,世界上任何物质所包含的热量和能量都是阳光给予的。月光是无用的,在没有月光的情况下,人们照样可以生存,生活。然而,且慢,月光真的连一点用途都没有吗?真的可有可无吗?当你心烦气躁的时候,静静的月光会让你平静下来。当你为爱情失意的时候,无处不在的月光会一直陪伴着你。当月缺的时候,你内心会充满希望。当月圆的时候,会引起你对亲人的思念。当久久地仰望着月亮,你会物我两忘,有一种灵魂飞升的感觉。当你欣赏了阳刚之美,不想再欣赏一下月光的阴柔之美吗!当你想到死亡的时候,是不是会认为阴间也有遍地的月光呢!太阳为阳,月亮为阴;白天为阳,夜晚为阴;正面为阳,背面为阴;男人为阳,女人为阴;阳间为阳,阴间为阴,等等。有阳有阴才构成了世界,阴阳是世界相对依存的两极。正如这个世界少不得女人一样,月光还真的少不得呢!
  同样的道理,只要人类存在着,文学就不会死亡。我愿以我的小说,送您一片月光。
  20008年3月24日于北京和平里
第一节
  半夜里,下雨了。没有打闪,没有打雷,也没有刮风,皮钱大的雨点子说落就落了下来。这是夏天的雨,比春雨和秋雨显得精力充沛些,有激情些。这体现在它果断,垂直度好,打击力强,不管落到哪里,都能激起应有的反响,谁想不吭不哈都不行。雨点落在地上,是玻璃珠子砸地的声音。雨点落在水塘里,是用带倒刺的锥子往水里扎蛤蟆的声音。雨点落在阔大的桐树叶子上,发出的是不断敲击羊皮鼓并把鼓面子击破的声音。雨点落在一向沉默持重的石滚上,石滚如被无数指头抓了痒痒,触痒不禁似的,也切切磋磋起来。雨水的普遍性无与伦比,它自上而下,见缝插针,每一个地方都不放过。如此一来,满世界都呼呼作响,全是浇注的声音。若白天,人们能从门口的天空看见从上面扯下来的浑白的水幕。水幕落在地上,溅起的细碎水珠倒卷帘一般,形成半人高的水雾。这是夜晚,前半夜天本来就黑得很密实,就什么都看不见,突如其来的大雨不但不能把黑暗有半点冲破,相反,泼墨样的雨水只能使黑暗更具有物质性、笼罩性和压迫性。多是茅草屋组成的伏在地上的平原村庄,像是被喧嚣的大雨踏得更扁,并被浓重的黑暗抹杀掉了,回到了荒无人烟的混沌时代。
  其实每间草屋里都有活着的动物。除了人,饲养室里有牛马驴,猪圈里有猪,鸡窝里有鸡,各家各户还有蚊子、苍蝇、跳蚤、臭虫和老鼠等等。雨下来时,各类动物只动了动,很快归于平静。马张了张鼻翅,接着吃草。猪哼了两声,对下雨表示过不满,没耽误继续睡觉。母鸡撒娇似的呻吟一声,公鸡及时抓住向母鸡示爱的机会,赶紧向母鸡身边靠拢。作为动物之一种,人对下雨早就习惯了,不管是下小雨,还是下大雨;不管是白天下,还是夜里下,他们都能接受,不再像身系兽皮草裙的原始人类那样惶恐。庄稼人靠天吃饭,对下雨是敏感的。雨点刚点过三两声,他们说下雨啦,就翻身下床,摸黑从院子里往灶屋抱柴火。这地方的人靠柴火烧锅做饭,柴火一旦被雨水淋湿,做饭的事就成了问题。雨点稍密集一些,有妇女点亮煤油灯,举着灯往屋顶上照,见哪里悬下明明的水珠,并开始往下滴水,就用瓦盆或尿罐放在下面接漏。屋顶不漏的人家,男人和女人心里稍微安稳些。他们的脑子醒了一会儿,眼睛并没有睁开。他们知道,人的眼睛是星星跟着月亮走,全凭借光。在无光可借的情况下,人的眼睛跟猪的腚眼子也差不多,开着合着都没用,什么都看不见。这会儿发挥作用的主要感官是耳朵,他们听出来了,雨下得不算小,门口的粪窑子里恐怕已经有了积水。这样的雨下到天明才好呢,最好到天明也不要停,下它个一天一夜,沟满河平。那样的话,队长也许不会打上工铃了,社员们就不用出工了,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
  不出工的可能性是有了,可谁都不敢太松心,不敢睡得太死。铁铃壳子在队长家门前的刺槐树上吊着,铃锤子在铃壳子的裤裆里预备着,拉铃锤子的绳子在树干上拴着,队长随时都会把上工铃拉响。下雨的声响这么大,会影响到铃声的传播,铃声会小些。倘队长照样把上工铃拉响,他们听不见就不好了。战天斗地和改天换地的口号谁都知道,下雨下雪天出工一点都不稀罕。春天下雨时,他们戴着帽壳,披着蓑衣,到地里栽红薯秧子。秋天下雨时,他们打着赤脚,踏着泥巴,去地里用钉耙出红薯。冬天下大雪时,队长组织他们把雪收集起来,用抬筐往麦子地里抬。到了年三十和大年初一,他们总可以歇息一下了吧?不,公社和大队要求他们过革命化、战斗化春节,他们更得斗志昂扬,打着红旗,唱着毛主席语录歌,到田里修大寨田,或到河坡里兴修水利。六月里,田里的活儿更多些,豆子芝麻要锄,玉米谷子也要锄。前面的野草刚锄掉,后面的野草又疯长起来,还得回头再锄。可是,雨水打得人睁不开眼,地里水泡泡的禁不住脚,锄地是没法锄了。在这般大雨滂沱的天气条件下,队里会安排社员们干什么活儿呢?据他们以往的经验,一些人到饲养室里铡草,一些人到仓库筛选种子。如果不安排这些活儿,有可能把全体贫下中农集中到队部里,学习毛主席著作,联系实际斗私批修。或者抓抓阶级斗争,随便拉来一个地主分子斗一斗。这几样活儿比较起来,他们乐于斗地主,斗地主轻松一些,好玩一些,工分挣得也容易些。
  他们一只耳朵听着雨声,还得腾出一只耳朵从雨声的缝隙里捕捉铃声。只要铃声一响,他们就得赶紧爬起来,冒雨冲出门去,准备听从队长的指挥。谢天谢地,这天早上队长没有打铃。窗口透进些许微光,社员们都没有听到上工的铃声。这下他们终于可以把身子放平,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
  水汽扑进屋里,把溽热驱散,屋里变得有些凉快。有的男人心情一好,下面一蓬勃,便执住身边的女人,欲行男女之事。有的女人不同意在下雨天做那种事。按当地的说法,天为阳,地为阴;天为公,地为母。天上往地上下雨之时,便是天地交合之时。雨下得越大,表明他们交合得越痛快,越淋漓。雨是什么,雨就是天公往地母身子里射的精,下的种。过一段时间,天就得给地下点儿种。下了种,土地受了孕,有了生机,就长花,长草,长庄稼,也长虫子。天的种子下得稀,地里的东西就长得稀。天若是长时间不与地交合,不给地下种,那可不得了,地里什么都不长,寸草都不生,只剩下赤地千里。在天给地大面积下种期间,微不足道的男人应当收敛些,不要赶那个热闹,不要也忙着给同样微不足道的女人下种。须知天地无处不在,你下种的事被天地知道了,生下的孩子就不得全乎,不是瞎子,就是聋子。但有的别筋头男人不听这一套,也不计什么后果,只图眼前高兴。他们认为,自己的老婆是自己的一块地,天能随时往地里下种,他们为什么不能随时往老婆肚子里下种!天怎么了,天给地下种前,什么时候征求过地的意见,什么时候取得地的同意,还不是想下就下,想下多少就下多少。如同地总是被动地接受天给地下种,女人想拒绝男人下种也很困难,窗外大雨下个不停,不一会儿,男人到底把女人制服,并把下种的工具插进女人储备种子的地方去了。
  下雨之前,金种在家门口的水塘边铺了一领苇席,自己睡在那里。他们家只有一间坯座草顶的小屋,小屋有门无窗,相当闷热。门前是一条过人的路,没有院子和院墙,完全是敞开式的。路南边三四步远就是水塘。水塘边长有一棵楮树,生有一些参差不齐的苇子。塘里有生产队里放养的鱼,塘面浮着一层刺菱角的花叶。天气转热以后,金种就不在家里睡了。收麦打麦期间,他和别的社员一起,天天睡在场院里。队里并没有派他看场,他睡在场院里也没有工分,但他还是一天不落地去。队长不反对他睡在场院里,他觉得已经很不错了,像是得到了一种让人欣慰的待遇。现在麦子打完了,垛起了麦秸垛,宽阔的打麦场也犁了起来,种上了茭草,他不能再到场院里睡。过一段时间,等玉米结了穗,红薯棵子鼓了堆,队里需要派人看护庄稼时,他可以到地里去睡。而这一个多月里,只要不下雨,他只能一个人睡在自己家门口的空地上。
  他们家只有一张床,弟弟银种和叔叔黄鹤图睡在床上。夏天天太热,每个人的身体都像一堆刚出锅的热红薯。他不愿跟两堆“热红薯”挤在一张床上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方面,叔叔黄鹤图是一个地主分子,他要跟地主分子划开界限,与黄鹤图能不接触,就尽量不接触。说实在话,他对叔叔早就看不惯。看不惯说轻了,说好听了,他对叔叔何止是看不惯,可说是反感,讨厌,甚至仇恨。杜老庄的贫下中农没人喊叔叔的名字黄鹤图,他们给叔叔起的外号叫猪八戒,简称八戒。庄里的大人小孩都是喊叔叔八戒。叔叔眼细脖子粗,说话哼啦吧唧,三锥子扎不出一个屁来,的确和猪八戒的形象、做派有接近的地方。你不佩服贫下中农的智慧和起外号的能力不行,他们提纲挈领,一下子就抓住了叔叔的特点。叔叔的狡猾之处在于,他不仅欣然接受了贫下中农给他起的外号,谁喊八戒他都答应,还进一步按八戒的形象和行为要求自己,塑造自己,装傻卖乖,把自己变得更像一头两条腿的猪,更加憨态可掬。往猪的方向发展的叔叔在庄里占了不少便宜,避免了不少批斗。可叔叔一回到家里,猪脸就拉长了,猪嘴就噘高了,在他和弟弟面前摆出长辈的架势,压迫、剥削他和弟弟。他稍有反抗,叔叔一点儿都不相让。比如他把叔叔叫成地主分子,叔叔就把他叫成地主分子他侄儿。再比如有时他小声骂叔叔,叔叔就说:你不要骂俺娘,俺娘是你奶奶。你要是想骂,最好骂俺嫂子,怎么骂都没关系。叔叔的嫂子是谁?是黄金种上吊死去的亲娘啊!叔叔的反应并不快,说话要比他慢好几拍。叔叔说话的调门并不高,像是习惯性的哼哼唧唧。叔叔脸上也不恼,不但不恼,眼角处似乎还有几分快意。正因为如此,金种看出了叔叔对他的轻视,叔叔以四两拨千斤似的,轻轻一拨就把他打败了。也正是因为叔叔的不动声色和暗藏杀机,使他看到了一个地主分子的老奸和恶毒,他对叔叔恼上加恼。从其阶级本质和反动本性来看,可以说叔叔是地主阶级的一个代表,如果地主分子都像叔叔这样,整个地主阶级实在应该打倒。
  水塘和塘边的苇子丛是滋生蚊子的温床,金种睡觉的地方蚊子当然很多。蚊子飞翔缭绕的声音不绝于耳,他伸手一挥,蚊子的队伍有些挡手。他倏地把手一握,指头缝儿里黏黏的,几乎每次都有所斩获。他不怕蚊子,不在乎蚊子吸他的血。既然蚊子天生需要靠吸人的血活着,尽它们吸就是了。蚊子的腰身那么细,头那么小,它们吸血才能吸多少!他少流一次鼻血,恐怕够一万只蚊子吸一辈子的。他伸手捉蚊子并非跟蚊子过不去,只是想试验一下,是蚊子飞翔的速度快,还是他的手挥舞的速度快。试验结果表明,他的手要比蚊子的速度快得多,他是胜利的一方。他睡觉时没有全脱光,还穿着一件裤衩。在这漆黑一团的夜里,他本来想彻底放松一下,脱光屁股睡觉。光屁股贴着玻璃纸似的苇席面子,睡觉要舒服得多。白天,他从来不敢放松自己,到塘里洗澡都不敢脱裤衩,撒尿也是撒在泡了水的裤衩里。阴天的黑夜就像一件黑粗布做成的大裤衩,不仅罩住了他的下身,连他的眼睛都给蒙上了。他敢保证,不管他脱得再光,谁都看不见他,连打了小灯笼的萤火虫都照不见他。可他想了想,还是没敢把裤衩脱下来。庄子里有人持有手电筒,万一人家把电筒打出来,并照见了他,那就不好了,不知人家会怎样拿他光着屁股在路边睡觉的事上纲上线呢。纲,是阶级斗争的纲;线,是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两条路线斗争的线。金种最怕上纲上线,纲和线像是两根绳索,人家一旦给他上纲上线,如同绳索套在他的脖子里,并把他吊得脚不沾地,那就惨了
  金种睡得很沉,掉头几滴雨点时,他没有马上醒过来。雨点落在他身上,他很快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往他身上撒尿。不仅往他胸口撒,还把尿撒在他头上,脸上。冲他撒尿的先是河西,又变成了河东。又好像许多人站成一圈,掂着鸡子把他围在中间,鸡巴头子都指向他。还有人嚷着往他嘴里撒。这是怎么了,就算他是地主家的儿子,他没招谁,没惹谁,也不能这样欺负他呀。他恼了,正要骂人,嘴一动醒了过来。醒来才知道,往他身上撒尿的不是庄里的贫下中农,原来是老天爷个丈人。老天爷有权力到处撒尿,有权力撒人一身,谁都奈何不得它。老天爷的尿不腥不臊,别说撒在身上,撒到人嘴里都没关系。雨点子打在席面子上啪啪乱响,他来不及把席卷起来,拖着席子就往屋里跑。把席子拖进屋他又想起,他的一双布鞋还在外头。只要他在露天地里睡觉,每次都是把一双布鞋脸对脸扣起来,放在席子上面当枕头。天下雨他一慌张,只顾拉席子,忘了拿鞋。鞋一定落在地上了。鞋是已出嫁的大姐给他做的,这是他唯一的一双鞋。鞋已经旧了,鞋脸子那里被他的大脚趾顶开了两个小洞,脚指头几乎露出来。这样的鞋也不能丢,必须立即找回来。要是雨一下大,雨水就会把鞋冲走,并冲进水塘里去,找起来就难了。若是没了鞋,田间地头长硬刺的蒺藜那么多,他怎么下地干活!他转身到门外找鞋。天黑得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怎么找鞋?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狗,狗的鼻子很灵,要是把一只狗放出去,会很快把鞋叼回来。他只能学狗的样子,爬在地上,两只手乱摸一气。雨点越下越密,越下越急,打在他的后背上丁丁的,颇有一些硬度和分量。还好还好,他把鞋摸到了。虽然两只鞋已经分开,一只趴着,一只仰着,他把两只鞋都摸到了。趴着的那一只,鞋底子已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仰着的那一只呢,鞋壳子里已经存了水。他使劲把两只鞋上的水甩了甩,摸索着放在锅灶门口。
  估摸着离天明还早,金种把席子铺展在屋当门的地上,接着睡。闭上眼睛,他想起刚才做的梦。梦见有人往他身上撒尿,肯定与下雨有关。要是不掉雨点,雨点不落在他身上,他大概不会做这样的梦。这就是物质决定精神。雨点是物质,梦就是精神。让他感到惊奇的是,梦竟然做得如此之快!他以前也做过许多梦,那些梦慢慢腾腾,断断续续,翻扯的多是以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他以为做梦就像老太太拆烂袜子一样,无事坐在那里慢慢拆。有了断头,接上,再接着拆。拆到哪里算哪里,拆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新做的梦使他对梦有了新的认识,看来有的梦可以就地取材,现发现卖,比天上往地上掉雨点都快。现实当中雨点刚滴在他身上,到了梦里,雨水已经变成了尿水。这个梦的内容当然很不好。有人往你身上撒尿,是不把你当人看,对你是最大的侮辱。就侮辱程度而言,比抽你的嘴巴子,比往你脸上吐口水,侮辱得还厉害。好在梦是假的,不是真的,做过就算了,自己不必生气。
  叔叔在打呼噜。叔叔一睡着就打呼噜,睡多长时间,打多长时间,从不中断。打呼噜是叔叔睡着的一个标志,呼噜响起,标志着叔叔已经睡着了。呼噜一旦停止,表明叔叔已经醒了。叔叔醒后不一定说话,但他肯定是醒了。打呼噜又像是叔叔睡着与醒着的一个分界线,在分界线那边,叔叔在梦乡里;在分界线这边,叔叔回到清醒状态。叔叔睡着得总是很快,无论冬天再冷,夏天再热,他都没有什么过渡,一躺倒呼噜就响起来,蛮不讲理似的。叔叔打呼噜很响,很有力度,恐怕半里之外都听得见。你看,外面大雨下得山响,对叔叔的呼噜一点都压不住,不知道的,还以为外面下雨屋里打雷呢!这大概因为叔叔的脖子短,脖子粗,比较适合打呼噜,打起呼噜来共鸣音好。在金种的想象里,叔叔的喉咙那里似乎有一个肉质的簧舌头。叔叔站着或醒着时,簧舌头就收起来了。叔叔一躺下睡觉,簧舌头就垂了下来。叔叔的呼吸催动簧舌头,簧舌头摇摇滚滚,就不断发出声来。金种重新躺下还没睡着,叔叔的呼噜突然间停止了。是的,因为叔叔的呼噜动静比较大,比较隆重,每次呼噜暂停,都像是戛然而止,出人意料似的。叔叔醒来后只翻了一个身,没有说话。金种虽然看不见叔叔,他也知道叔叔在光着屁股睡觉。叔叔睡觉一向精赤大条,不穿衣服。叔叔的观点,穿着衣服睡觉太费衣服。他宁可费自己的皮,不能费皮外的衣服。在叔叔的干预和带动下,弟弟银种睡觉时也从来不穿衣服。所谓衣服,在整个夏季,银种的衣服就是一件粗白布做成的裤衩。穿这种裤衩不用另外扎腰带,因为裤腰处有松紧带,裤腰一撑就大了,一松就收紧了。裤衩没有染色,没有染成黑色或靛蓝的。银种的裤衩一穿上就不待洗的,颜色自然就染上了。它是用白汗、绿草汁子、黄泥和黑锅底灰染成的,先是变黄,再变灰,然后变黑。就是这样的裤衩子,银种也不穿。金种要等叔叔的呼噜重新响起时他才能入睡,叔叔的呼噜一时不响起,他心里就一时不大安宁,甚至有些烦。一个地主分子,在黑暗中清醒着,并保持着沉默,是可怕的。他半夜醒来,一定在琢磨事儿,一定在算计着什么。他从外面回到屋里来睡,叔叔难免会觉察到。叔叔琢磨的对象八成是他,正在算计的也不会是别人。他们叔侄的针锋相对和斗智斗勇已不是三年两年,阶级斗争的长期性、复杂性和尖锐性,也通过他和黄鹤图的较量充分表现出来。他愿意把自己放在叔叔的对立面,自觉地与叔叔进行不懈的斗争。叔叔在旧社会穿过长袍,戴过礼帽,用过长工,享过清福,是确定无疑的地主分子。而他黄金种是1949年11月出生,旧社会的生活他一天都没有经历过。按广播里的通常说法,他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虽说他们家的成分是地主,但地主分子所有的劣迹和罪恶,他身上一点都没有。让他和叔叔、弟弟同住在一间屋,是队里的安排,他没办法拒绝。但在阶级路线上,他和叔叔绝没有调和的余地,他绝不会与叔叔同流合污。队里之所以把他安插在叔叔身边,极有可能是出于政治方面的考虑,是斗争策略的需要。也就是说,贫下中农为了让他监督黄鹤图这个地主分子的一言一行,才把他放在叔叔身边。这个设想让他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使命光荣,他几乎有些感激涕零。他必须勇敢地负起责任,以不辜负贫下中农对他的信任。只有贫下中农对他信任了,他在杜老庄的日子才会好过一些,才不会把他与地主分子同等看待。他和叔叔都不说话,肚子里的眼睛却大睁着,仿佛在进行着思想上的交锋。他们一个持刀,一个仗剑,一来一往,一冲一挡,眼前全是刀光剑影。
  银种醒了,从床上爬起来撒尿。每天夜间都是这样,叔叔打着呼噜时,银种睡得很死。叔叔的呼噜一停止,银种就醒了过来。银种醒过来的第一反应就是撒尿。其中有一个原因,银种冬天睡觉好尿床,叔叔每天晚上都把银种的屁股踹上一两回,让他起来撒尿。银种和叔叔冬天睡一个被窝,一人睡一头,打老通。叔叔踹银种的屁股下脚很重,几乎每次都把银种踹得从被窝里冒出半个身子。有时银种正尿床,尿在叔叔腿上了,叔叔踹银种踹得更狠,能把银种直接从床上踹到床下。踹到床下不算拉倒,叔叔还要揪住银种,把银种猛揍一顿。叔叔一边揍银种,一边骂银种的娘,问银种为啥不把尿尿到银种他娘的哪里哪里,骂得非常下流,非常难听。银种才十一二岁,腿细胳膊细,没多少力气。他不能与叔叔对打,也不敢与叔叔对骂。叔叔打骂他时,他连大哭大叫都不敢,只在喉咙眼里细细的唧唧着,算是在哭。时间长了,在银种身上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叔叔一不打呼噜,他就醒过来,就要撒尿。冬天如此,夏天也是如此。好像叔叔的喉咙与银种的尿管子已建立了某种连带关系,叔叔的喉咙一停止呼噜,银种的尿管子就会打开。作为银种的亲哥哥,面对地主分子对弟弟的百般欺压,金种应当对银种有所保护,并和银种团结起来,与地主分子开展斗争。伟大领袖是怎样教导的,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无疑,黄鹤图是他的敌人,银种是他的朋友。可不知怎么回事,他对银种亲近不起来,也同情不起来。他嫌银种太窝囊,太懦弱,一点斗争精神都没有。像银种这样的人,在革命的紧要关头很可能会成为叛徒。能否和银种结成统一战线,金种还需要对银种作进一步的观察和考验。灰陶制成的尿罐子在门后放着,银种要跨过睡在地上的金种,才能走到尿罐子跟前。银种不知道金种在屋当门的地上睡着,天又黑,银种找尿罐子时又都是挤着眼,金种若是不提醒银种,银种就会踩到他身上。金种说:“长点儿眼,别乱踩!”小屋地面狭小,说话不及,银种已绊到他的腰,绊倒后趴在他身上。“叫你长点儿眼,还是不长眼,有眼无珠的东西!”金种一巴掌抽在银种身上。下巴掌之前,他不知道会抽到银种哪个部位。巴掌抽下去了,他感觉抽到了银种的脊梁上。他抽得很用力,发出的响声相当清脆,比抽强驴子的响鞭都脆。夜晚看不见效果,他相信这一巴掌会在银种背上留下五根红色指头印子。银种大概挨打挨惯了,他没有叫疼,没有哭,从金种身上爬过去,继续把尿罐子作为前进目标。在撒尿问题上,叔叔对金种银种都有严格要求,必须把尿撒进罐子里。把尿水积攒起来,可以交到生产队里换取工分,再拿工分参与分粮食。从这个意义上讲,从尿眼子里尿出的不仅是尿,还是工分,是粮食。要么把尿存在尿脬里,要么把尿撒进尿罐子里,撒在地上是不允许的。银种的鸡巴头子一开始没对准尿罐子口,把尿滋到了尿罐子外边的地上。尿罐子口一直大张着,张得比吃饭的大海碗的口都大,难道还尿不准吗?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小孩子半夜起来撒尿都挤着眼,凭记忆和估摸往尿罐子里撒尿。二是男孩子的鸡子前面都有一段包皮,有的包皮缩得细细的,尖尖的,像小鸟的嘴一样,每次撒尿,尿股子须先把“鸟嘴”冲开,尿才能撒出来。“小鸟的嘴”勾勾着,有时歪到一边去了,滋出的尿便失去了准头。有这两个原因,男孩子一开始尿不准是属于正常。他尿上一个开头,自己调整一下,就把尿罐子口找到了。他们一般是通过尿罐子里的尿水发出的响声判断自己是否把尿撒进了尿罐子,如果没有哗哗的响声,只有滋到地上的噗噗声,他们就得把尿股子画着圈,扩大寻找范围。直到极臊的尿水在陶罐里好听的喧哗起来,撒尿才进入正轨。有人会说,小孩子半夜起来撒尿,何必让小孩子瞎摸呢,大人给点上灯,照着亮,不行吗?点灯要费火柴,还要费煤油,谁家舍得这么浪费呢!大人造孩子都不点灯,都是摸黑进行。小孩子撒泡尿,更不值得点灯。有那聪明一些的男孩子,会挤着眼用脚找尿罐子。视觉不能发挥作用,人家会用脚的触觉代替视觉。脚触到了尿罐子,双腿把鸡子和尿罐子之间的距离大致作出一个衡量,尿的准头就会好一些。银种不是聪明孩子,他把尿滋出来了,才用尿找到尿罐子。搁往日,哪怕银种把一整泡尿都滋到地上,金种都不管他。可今天不行,尿罐子离金种的腿边很近,银种滋在地上的尿反弹起来,溅在金种腿上了。尿本来是温热的,溅到金种腿上已经变得发凉。金种联想到他刚才做的梦,不承想那个梦应在这里了。往他身上撒尿的不是贫下中农,把尿星子溅在他身上的是他的弟弟。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抬脚朝银种踹了一下。他踹到了银种的腿弯子,差点把银种踹趴下。要是银种趴下,会趴在尿罐子上,并有可能把不太结实的尿罐子压烂。那样的话就不好玩了,已经开始发酵的、质量不错的尿水横流一地不说,还会对用人民币买来的尿罐子造成破碎性的、不可弥补的损失。银种虽然没有趴在尿罐子上,没有嘴啃尿泥,但背后所受到的沉重打击,使他尿了一点开头的尿中断了。撒尿也是一件畅快的事,正尿着被人掐断很不畅快,也不舒服,银种恼了。人人都有一口气,最窝囊的人也会发脾气。银种骂了人,他骂的是金种的妈。这地方骂人多是骂妈,张口就来。骂妈只须四个字,简捷得很。但矛头所指却是妈的最私密处。金种和银种是同一个娘,他也不能容忍银种这样骂,他说:“你敢再骂一句,再骂我掐死你!”银种没敢再骂,连吭都没敢吭。
  这时叔叔哼哼了两声,说话了。叔叔开口说话之前,都要先哼哼两声,好比有人在拉屎之前,总要先放两个屁。叔叔是跟金种说话。他没叫金种的名字,话也是说给金种听的。银种还狗屁不懂,连鸡巴毛都没扎出一根,叔叔好像还没把银种当成一个人,不值得跟银种说话。叔叔说:“今天下雨要是不出工,咱们去推磨,家里快没面了。”
  金种猜到了,叔叔一醒过来,就会算计他。事实果然如此。银种还没有参加队里的劳动,每天出工的只有他和叔叔,叔叔拿出工和不出工说话,不是指他还能指谁!金种不吭声,对叔叔的安排不作任何回应。你要是想蔑视谁,最好的办法是不答理他,明知跟你说话也不答理他,让他的话掉进死腥烂臭的粪窑子里。叔叔使用他比在旧社会使用长工还狠,从不让他闲着。只要不到地里干活,叔叔必定给他派活。叔叔给他派的活多是推磨,推动石磨把原粮磨成面。拉磨本是驴子的事,可驴子只限贫下中农家庭使用,只为贫下中农服务,地富反坏右家庭就免了。驴子在贫下中农家是三孙子,到地富反坏右分子面前就成了大爷。叔叔的意图很明显,队里不许他们家使用驴子,叔叔就使用金种,把金种变成磨道里的驴子。换句话说,叔叔企图把他金种变成一个只低头推磨,不抬头看路的畜牲。阶级斗争真是无处不在,这是表现在家庭里的阶级斗争。地主分子黄鹤图压迫成性,又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就以让他推磨的名义压迫他。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他黄金种今天就是不推磨,看地主分子能把他怎么样!从叔叔的话里,金种还听出叔叔在帮银种说话。他抽了银种,踹了银种,叔叔不满意,又不直接表示不满意,就拿布置推磨的话来插一磨棍。叔叔就是这样,他自己怎么修理银种都可以,却不喜欢金种对银种动手动脚。金种每次打了银种,叔叔都有话说,都要替银种找补一下。好比银种是叔叔喂养的一只羊,叔叔自己怎么骂羊打羊都没关系,却不愿意别人虐待他的羊。雨还在下着,紧一阵,松一阵,又紧一阵。银种终于把未撒完的尿撒进了尿罐子里,重新爬回床上睡觉。叔叔的呼噜再度响起。\');
第二节
  早上不出工,叔叔就不让做早饭,一家三口都躺着不起来。无饭可吃,起来干什么呢!蚊子趴在他们身上吃了一夜,把肚子吃饱了,这会儿不飞也不叫,消消停停待在它们认为舒服又安全的地方,开始睡觉。老鼠这儿啃啃,那儿啃啃,整夜上蹿下跳,大概也吃饱了,这会儿钻进地洞里,没了动静。蚊子、老鼠与人的作息时间是相反的,人白天活动,它们晚间活动。苍蝇呆头呆脑,它们的活动规律不是十分固定,白天和晚上都有它们爬动和飞翔的身影。下雨天屋里的苍蝇更多些,它们爬在窗台上,案板上,锅盖上,盛馍的空筐子里,和碗边子上。凡是与食物有关的地方,它们无不涉足。这家人早上不做饭,大概让它们有些失望,也有些烦躁,爬动要比往常频繁些。它们爬一阵,停下来,抬起一只前爪擦擦嘴巴,像是真的吃到了什么油腻的东西似的,再爬。它们爬到了银种的脸上,在银种嘴边和鼻子上探头探脑,像是要侦察一下,这家的人到底吃饭没有。苍蝇的爪子上生有细毛,爬得银种的脸有些痒。一觉出痒,银种就抬起手,盲目地往脸上打一下。苍蝇当然不会让银种打到,银种刚抬起手,它们就飞走了。它们并不飞远,像是要看看它们飞走之后,这个蠢家伙会不会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它们很快看到好笑的一幕,尽管它们早就躲开了,这个家伙收不住手似的,仍打了自己的嘴巴一下。苍蝇们差一点集体笑出声来。
  庄子里有风箱响起来,传达出别的人家在做早饭。如同每户人家都有锅灶,都要做饭,家家都有一只风箱。只不过风箱新旧不同,大小不一。风箱的前面和后面各开着一个进风口,进风口里面各安着一片薄木板做成的风舌头。风舌头是活动的,风箱拉动时,风舌头便哒哒作响。风箱来回拉得越快,风舌头磕在风箱的内壁上响得越急促,响声也越大。试想想,一只风箱拉动就那么响,全庄百多只风箱一齐拉动,那是什么劲头,简直是一场风箱的大合奏啊!金种家也有一只风箱,他们家虽然没有点火做饭,没有拉动风箱,但少一只风箱,一点都不影响合奏的效果。风箱是吹火用的。柴火塞进灶膛里不好好着,风箱吹出来的风兜底一吹,不仅吹进了风,还吹进了氧气,火就着旺了,火苗子就顶到了锅底子。随着拉风箱的响声传进金种家,烧柴火的烟火味也飘进来了。在下雨天,柴草烟子升不高。它们刚从灶屋里冒出来,从天而降的大雨就把它们压制住了,它们只能贴着地面行走,只能在雨地里打扑棱。带了潮气的柴草烟子味道比较浓郁,粘附力比较强,对不做早饭的金种一家构成了刺激,食欲方面的刺激。
  叔叔穿上裤衩从床上起来了,他没有改变主意,没有动手做早饭的意思。只要不出工,他们家的早饭就省了,多少年都是这样。有时,他们甚至一天只吃一顿饭。不吃饭为的是省粮食,也是觉得无趣。人干吗要一天吃三顿饭呢,烦不烦,少吃一两顿不行吗?嘴巴作证,肚子作证,在个别情况下,人一天少吃一两顿饭没关系,饿不死人。叔叔不打算往嘴里收拾东西,却到放在门后的粪箕子那里拉大粪去了。这种粪箕子用竹子编就,一侧贴地面簸箕一样伸展开去,并敞着口子。粪箕子是专门粪拾用的,在粪箕子里垫些绒土,直接往里面拉大粪,当然也可以。叔叔到外面的茅房里拉不行吗,干吗要拉在屋里呢?是不是外面下雨,叔叔怕淋雨,拉在屋里是采取的临时性措施呢?不是的,他们家没有茅房,拉大粪只能在屋里进行,只能拉进粪箕子里。全庄百十来户人家,别的人家都有茅房,只有他们家没有茅房。他们家没有搭茅房和挖茅池的地方。他们家的屋山西头,隔壁就是别人家的灶屋,没有搭茅房的余地。他们家的屋山东头倒是有一片开阔地,搭三五十个茅房都够用的。可那里是公共场所,类似城市预留的广场,庄里要开社员大会,或小孩子们玩耍,都是在那个地方。还有,他们家的东屋山墙使用权也不归他们,不许有半点遮蔽。那是庄里的一块宣传阵地,上面是用麻刷子蘸着白石灰水写下的几个大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家里没有茅房,大粪舍不得拉到别人家的茅房里,还要攒起来换工分,只能窝里吃,窝里拉,拿粪箕子代替茅房。不光叔叔在粪箕子里拉大粪,金种和银种也深知大粪的重要,都是把大粪拉在粪箕子里。
  别人家除了茅房,家家屋门口还都开有一个粪窑子。好比城里人家家都有下水管道,脏水废水都排进下水管道里,农村人家在灶屋门口开一个粪窑子是必不可少。当然,粪窑子与下水管道的功用大不相同。下水管道只把用过的水排走就完了,至于排到哪里,城里人不管那个。而农村人利用粪窑子给脏水一个去处不是主要的,他们主要是拿粪窑子攒粪,沤粪。把洗菜水、刷锅水泼进粪窑子里,把鸡屎、羊屎、兔子屎扫进粪窑子里,从地里薅回一些容易腐烂的青草也扔进粪窑子里,再撒进一层熟土,或一层从锅底掏出的草木灰,一沤,一作,就是不错的农家肥。待粪窑子满了,他们刨出来,装上架子车,拉到生产队的地头,就可以换成工分。一个粪窑子,一年可以起三次到四次粪,所换取的工分差不多可以顶得上半个女劳力一年所挣的工分。粪窑子挣工分不用出工,风雨无阻,谁家不愿意拥有粪窑子呢!金种的叔叔原来也在门口一侧开了一个圆形的粪窑子,也曾起过两窑子粪。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一个贫农家的孙子和小伙伴们玩耍时,不小心掉进了金种家的粪窑子,沾了两腿黑粪泥。这下孙子的贫农爷爷不干了,指着黄鹤图的鼻子,骂黄鹤图在路边挖粪窑子是不安好心,是想坑害贫下中农的后代。勒令地主分子黄鹤图立即把粪窑子填平。黄鹤图不敢怠慢,当晚就借了一辆架子车,带金种银种到东河的河坡里拉回两车土,把粪窑子填平了。这样一弄,金种家就是双无家庭,既无茅房,又无粪窑子。他们家也洗菜,刷锅,也有脏水,脏水往哪里倒呢,总不能倒在门口的路上吧?要是倒在路上,被贫下中农看见也是事儿。好在门口离水塘不远,他们只好把脏水倒在水塘边。
  叔叔把大粪拉出来了,最早得到信息的是那些苍蝇。苍蝇的嗅觉灵敏得很,信息也灵通得很。它们原以为吃早餐无望,没想到这家的主人很够意思,为它们准备好了让它们期待已久的大餐。大餐刚一出炉,它们躁动一阵,欢呼一阵,便纷纷问大餐蜂拥而去。它们要抢占有利位置,不仅把大餐爬得满满的,连叔叔屁股上和粪箕子上都爬满了苍蝇。这些苍蝇个头都不小,灰色的衣服上分布着一些莹白色的斑点,着装不失华丽。这些苍蝇被有的人称为饭蝇,意思说它们像人一样,只吃饭,不吃屎,并不脏。真实的情况表明,这种说法只是人的一厢情意,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或许在苍蝇们看来,人们吃的红薯、面条是饭,从人们肚子里拉出来的东西也是饭,而且是更好的饭。
  粪箕子在尿罐子旁边放着,也是在金种腿边放着。叔叔撅着屁股在金种腿边拉大粪,等于对金种构成了威胁和挑战。叔叔没在金种头顶拉屎拉尿,可金种的腿离他的头顶还远吗!在阴雨天里,空气是湿润的,也是黏滞的。叔叔在这个时候排泄,一下子使小屋的空气变得更稠,更有质量,也更有色彩。金种不习惯掩鼻,不习惯捂嘴,只就对空气质量的“享受”而言,他几乎快变成一只苍蝇了。他想象得出,这是叔叔的战术之一,是地主分子向他施放毒气的战术。如果他觉得有些出不来气,甚至像是有些窒息,那正是地主分子要达到的效果。他没有睁眼,没有看叔叔,但他仿佛看见,叔叔有些得意。叔叔表面上绷着面皮,装着在向下努力,一切都是正常情况。但叔叔的得意是掩盖不住的。往日里,叔叔一拉完大粪,会到锅灶口捧起一捧草木灰,猫盖屎似地盖在大粪上。今天叔叔拉得很慢,像是故意拉长施行战术的时间。金种忍无可忍,他一跃而起,把席子一掀,一拉,而后把席子卷起来。他掀席子掀得很猛,把席子掀得在空中飞扬起来。通过这种办法,他要把席子上的“毒气”还给叔叔,让叔叔自食其果。他拉席子拉得也很快,不等“毒气”折卷回来,他就把席子拉走了。他把席子卷成圆筒状,立在床头,自己靠床边站着。
  雨下得小了一些,谁家的公鸡叫了一两声。金种应该到外面走一走,那样他的心情可能会好一些。过一会儿,叔叔该让他推磨了。为躲避推磨,他也应该出去。可是,他到哪里去呢?杜老庄的庄子不小,人家也不少,他却没地方可去。他不敢到贫下中农家里去串门。在贫下中农眼里,他是地主家的孩子。贫下中农的警惕性都很高,阶级阵线都分得很清。他到任何一个贫下中农家,人家都不会有好脸子,都会产生疑问:一个地主家的孩子,下雨天不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出来乱串干什么?不是想搞什么破坏吧?他更不敢到别的地主富农家里去,不是不敢去,是不愿去。他躲避那些地主富农唯恐不及,躲着躲着,还怕沾上地主富农阶级的臭气呢,哪能拿屎盆子往自己怀里搂!在庄子里,和他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年轻人是有一些,男青年女青年都有。但没有一个愿意和他接近,更谈不上和他交朋友。那些男青年喜欢骂他,打他,欺负他。那些女青年都跟他保持着距离,不愿意拿正眼瞧他。金种倒是觉得一个叫自华的闺女很不错,他正千方百计给自华递眼神儿。之所以把自华作为递眼神儿的目标,因为自华是地主家的闺女。从家庭成分看,自华的家庭成分和他是一样的。倘自华是贫下中农的闺女,他对自华一点想法都不敢有。贫下中农家的闺女都是天鹅,都是凤凰。他连只癞头蛤蟆都不如。贫下中农家的闺女都是在天上飞。他只能在地上爬。别看自华是地主家的闺女,他对自华的想法也是单方面的,一点儿都不敢乐观。要知道,成分不好的闺女在娘家跟着父母受够了气,一生中好不容易得着一次嫁人的机会,得着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谁都巴望着嫁到一个家庭成分好的人家去。如果嫁给贫下中农家的儿子做了老婆,就等于跳出了火炕,将是最大的幸福。单方面的想法,金种也不想放弃。金种在屋里窝着,还有一个原因。这里的土被称为漏风土,泥被为黄胶泥,一下雨特别容易起泥,一起泥,泥巴就很深,深得像烂泥塘一样。既然泥巴用胶字命名,说明这里的泥巴黏度非常大,非常难缠,非常吸脚。你的脚踏进泥巴,就得准备着以腿为绳,与泥巴拔河。拔不了几个回合,你就得满身大汗,仿佛腿都拔细了,骨头节子那里都拔开了缝子。算了,金种不出去了。好天好地时他都无处可去,坏天坏地时他到外面更找不到一块容身之地。
  叔叔突然哼哼起来,边提裤子,边一手捂着肚子往床边跑。叔叔拉大粪像是没拉完,只拉了一半就提前中断了。叔叔在门后的地上放有一些擦屁股用的坷垃头,叔叔没拿坷垃头,连屁股都没擦,就把裤衩提上了。叔叔一头栽在床上,继续哼哼,两手都抱在肚子上,把自己抱成了一个大蚂虾。银种揉着眼问:“叔,叔,你肚子疼吗?”叔叔把身子滚了一下,说:“哎哟,疼死我了,我可能得了绞肠痧。金种,金种,你去请个先生给我看看吧!”金种没吭声,也没有动。他不知道绞肠痧算什么病。叔叔这一生病,大概就不提推磨的事儿了。
  门外响起人脚踏泥巴的声音,接着,金种家的破桐木门被一脚蹬开,副队长杜建岭出现在门口。杜老庄生产队一共六个队长,三个政治队长,三个生产队长。政治队长和生产队长都是一正两副。杜建岭是抓生产的副队长。杜建岭赤脚踏泥而来,两只脚上沾满黑泥。田里的泥是黄泥,庄子里的泥都是黑泥。杜建岭头上戴着帽壳儿,身上披着蓑衣。因蓑衣支?着,杜建岭的身子显得很宽,把整个门口都堵住了。杜建岭喊:“八戒,八戒!”八戒没有答应,比刚才哼哼得更厉害,还哆嗦起来,给哼哼增加了颤音,变成了呻吟。杜建岭没问八戒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只管对八戒布置任务说:“饲养室的一头牛生病了,不吃也不屙。你马上到饲养室去,跟饲养员一块儿,把牛牵到公社兽医站看看。”八戒说:“我肚子疼得滚疙瘩,可能是得了绞肠痧。我看我活不成了。”杜建岭说:“猪八戒,你放老实点儿,不要他妈的给我装死装活。今天轮到你接受改造,你不去谁去!”杜老庄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下大雨,道路泥泞;或暴风雪袭来,路上断了行人。在这样恶劣气候条件下,队里如果需要派人外出办事,都是派地富反坏右分子去。队里给全庄的所有地富反坏右分子排了队,这次派你去,下次派他去。派到谁头上,谁的头皮就是软的,就得乖乖地执行命令。这样的劳动,是惩罚性劳动。通过这样的劳动,对专政对象实行惩罚,也是对专政对象进行必要的劳动改造。劳动改造队里不给工分。
  金种明白了,怪不得叔叔突然哼哼起来,一泡大粪没拉完就往床上跑,叔叔一定听到了门外有脚踏泥巴的声音,猜出来人是队长,并记起劳动改造该轮到他了,就耍了一个阴谋诡计,躺到床上装病。金种倒要看看,叔叔耍的阴谋诡计是否瞒得过队长,是否能够得逞。队长喊叔叔猪八戒,让金种想起,那个陪师父去西天取经的猪八戒。那个猪八戒动不动就搂着自己的大肚皮偷奸耍滑,装神弄鬼。猪八戒每次装神弄鬼,都逃不过孙悟空的眼睛,孙悟空都及时把猪八戒的鬼把戏揭穿,弄得猪八戒丢尽脸面。今天担任孙悟空这一角色的应该是队长。往日里,金种也想和叔叔斗一斗,只是斗不过叔叔。今日有队长这个孙悟空在此,看叔叔还往哪里逃!刚才还觉得下雨天沉闷得很,一点意思都没有。这下好了,有戏可看了。金种心里暗暗有些得意,好久没有这样得意过了。不过金种的得意没有表露出来,他不敢看队长,也没有看叔叔,只塌着眼皮看着地面,装作一切事情与他无关。
  然而金种只得意了一小会儿,叔叔就把危机转嫁在他头上。叔叔哼着唉着,向队长杜建岭推荐了金种,说:“队长,给牲口看病的事不能耽搁,我看让我大侄子黄金种去吧,我大侄子年轻,腿脚好,又识字,干啥都比我强。”这话是怎么说的!金种一听脸就黄了。黄鹤图真是太坏了,他比猪八戒还猪八戒,比老狐狸还老狐狸。黄鹤图自己成了地主分子不甘心,是想拉他当一个垫背的啊!金种回过脸,狠狠地瞪了叔叔一眼,说:“你不要胡说八道,队长不会上你的当!”他又对队长说:“黄鹤图最狡猾了,他根本就没病,是在装病。他刚才还说要去推磨的,一听见您来了,就假装肚子疼。”队长看看金种,又看看八戒,问八戒:“是真的吗?”八戒说:“队长,您看看我这个侄子,我病成这样,他一点都不可怜我,我让他去给我请个先生看看,他都不去,回过头来又陷害我。我的日子可咋过呀,队长您可怜可怜我吧!”八戒声音里带了哭腔。金种冲黄鹤图嗤了一下鼻子说:“你这个死不悔改的臭地主分子,你还在装,还在装!”他进一步提醒队长说:“杜队长,您一定要擦亮眼睛啊,千万不要受阶级敌人的蒙蔽。”情急之下,金种的话说多了,副队长杜建岭不高兴了。在地主分子家里,杜建岭都是教训别人,什么时候敢有别人对他说这说那。他拉下脸子说:“我的眼睛不用擦,什么时候都是亮的。你到全庄打听打听,我什么时候受过阶级敌人的蒙蔽!我看这样吧,金种的阶级觉悟比较高,你就替八戒去一趟吧!”
  金种成天价害怕的就是这个,害怕贫下中农不能把他与叔叔区别对待,害怕别人把他和叔叔一勺烩。怕什么就来什么,可怕的事情到底没能躲开。他今天要是去饲养室牵牛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队长把他与地富反坏右分子同等看待,意味着革命阵营对他不抱任何希望,把他推到阶级敌人那边去了,这将是他的奇耻大辱,恐怕他一辈子都难以翻过身来。他说:“黄鹤图是地主分子,我又不是地主分子。按政策规定,我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要是去了,阶级阵线就不清了。”杜建岭的权威不允许这样受到挑战,他说:“你敢不去,翻了天了你!你不是地主分子你还是地主羔子呢!”金种眼里霎时涌满了泪水,他的嘴角也在颤抖。他用牙齿咬住自己的嘴唇,上牙咬下嘴唇,又用下牙咬上嘴唇。他靠床站在那里没动。
  杜建岭说:“我叫你去,你就得去!说吧,你到底去不去?你今天要是不去,老子马上召集队里的基干民兵斗你个丈人,斗得你流了蛋清流蛋黄,叫你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一辈子找不着老婆!”
  队长句句话打到了金种的痛处,金种没敢再犯强,他用手背横着把眼睛一抹,冲冲地向门口走去。他咬了一下牙,没让眼泪流下来。他走到门口时,堵在门口的队长还未及让开。他停下来,闭着嘴巴,两眼盯着队长。金种还很年轻,不如叔叔那样圆滑。这次他盯队长盯得比较直接,也比较尖锐,像是表示不,又像是表示抗议。队长往门外退了一步,为金种让开了路。队长说:“你不用瞪我,把眼珠子瞪出来也没用,你再瞪我一眼,我抽你个小舅子!”
  金种没有蓑衣,叔叔有蓑衣,他应该披上叔叔的蓑衣。但他没有披。叔叔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凡是叔叔披过的东西,他一律拒绝披。他自己有件大姐给他做的无袖白粗布汗褂子,只要外出办事或下地干活,他都要穿上。在夏天,好多男人习惯一天到晚光着膀子。一些女人回到家里也愿意脱掉上衣,把两个奶子晃荡着。金种平时愿意穿上汗褂子,他觉得穿着汗褂子比光着膀子好看一些,也是出于一种由自卑而生的自律。这天他连汗褂子都没穿,光着膀子,赤着脚,就冲到雨地里去了。任雨水无遮无挡地淋在他身上,他这是做给队长看的,在与队长赌气。队长欺负他,他没有办法,他帮着队长欺负自己还不行吗!来到雨地里,金种听见叔叔在屋里喊他,让他披上蓑衣,带上毛主席语录本。这个无耻的东西,他的阴谋得逞了,这会儿又要装好人!金种在肚子里骂了叔叔一句,这次他骂的是叔叔的祖奶奶。
  杜老庄生产队的饲养室在庄子的东南角,是一处单独的所在,与庄子并不相连。解放以前,那里是一座庙宇,有大殿,有东西配殿,有高耸的旗杆,还有用生铁铸成的大钟。庄里的年轻人已说不清,庙里供奉的是哪路神仙。解放初期,庙宇改成了小学校,附近两三个村子的孩子都到杜老庄小学上学,小学校一度办得不错,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让大人们感到欣慰。后来因学校的男老师和女老师私通,男老师把女老师搞大了肚子,庄上管事的人觉得有伤风化,就把学校停了。再后来,小学校又变成了生产队的饲养室,队里所有的牲口都集中在那里饲养。也就是说,在杜老庄那一组最好的青砖细瓦建筑里,主角先是神仙,后来是小学生,再后来就换成了牛马驴等各种牲口。金种踏着泥巴往饲养室走了一会儿,头发就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浑身上下水啦啦的,像淋蜡一样。他仰脸往天上看了看,雨水实时把他的两个眼窝子都灌满了。他在心里头对老天爷说:“老天爷,你还让我这样活着干什么呢!”这时他的眼泪才流了出来。因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他不用担心流泪会被别人看见,眼泪想流就流吧。
  从家里往饲养室走,金种必须经过一条小路。那条小路狭窄得很,路两边都是水坑,坑里长着苇子和杂草。晴天晴地时,人们对面走来,两个人须侧着身子才能错过。雨天路滑,人们能不走这条小路就尽量不走,因为稍不小心,就会滑倒,并有可能滑到水坑里去。金种不怕滑倒,滑到坑里也无所谓。在杜老庄,他自认是个多余的人,有他,是多;没有他,正好。金种深一脚,浅一脚,沿着小路往饲养室走。头发上淋下的水蒙了眼睛,他使劲摇摇头,或用手从头顶往脸上自上而下抹拉一下,再往前走。有两回,他两腿滑得差点劈了叉。亏得他及时收腿,屁股才算没有着地。
  饲养员叫杜鹏正,他在弟兄们中排行老二,晚辈的人叫他二大爷。二大爷见金种一身水两腿泥的来到饲养室,问:“你怎么来了?”金种说:“是队长叫我来的。”二大爷说:“你又不是地主分子,不是专政对象,队长怎么能叫你来!要来,只能是你叔八戒来。杜建岭这个弄法不对,不能抓住谁就是谁。”二大爷的话让金种感动。庄子里总算还有像二大爷这样的明白人,平和人,把他和地主分子分开,没有把他往阶级敌人堆里推,没有一眼把他看到死地里。他本来想跟二大爷说,因为他叔装病,队长就派他来了。话到嘴边,他没有说。家里的丑话一说就多,说多了总归不好。二大爷问他早上吃饭没有。他没说没吃,说是他不饿。二大爷一听,就知道他没吃早饭,说:“早饭赖好也是一顿饭,怎么能说不饿呢!”二大爷一指床下放着的一个布袋,说那里有给牲口炒熟的黑豆,还没有磨,他可以抓一把吃。金种摇头,不吃。还是说他不饿。金种不知不觉就这样了。别人同情你,你心里知道就行了,但不能顺竿儿爬,不能自己同情自己。不但不能自己同情自己,还得自己咬自己的牙,对自己狠一点,往狠里作践自己。这样别人才会把你当人看,才会看得起你。你如果听见风就是雨,还没怎么着呢,就把自己弄得稀溜溜的,人家嘴上不说,会在肚子里笑话你,下次就不再招惹你了。别看金种才二十来岁,他没少挨饿。1960年那年春天,他差一点儿饿死。比起那一年来,眼下的日子好过多了。肚子里有了一点本儿,两天不吃饭都死不了人。炒熟的黑豆是牲口的口粮,是公家的东西。凡是公家的东西,最好一颗豆一粒米都不要吃。你若管不住自己,吃了牲口的料,牲口的大眼睛看见倒是不会说什么,就怕被长着阶级斗争心眼的人民公社社员看见,那就不好了,人家有可能因此给你列上一条罪状,说斗你,就斗你,把你斗得鼻青脸肿,你都叫不出屈来。在被称为三年困难时期的最后一年,金种亲眼看见过,一个饲养员被人揭发偷吃了牲口料,队里当即召开批斗大会,把饲养员斗得胖了嘴,掉了牙,当场倒地吐血,吓死人了。那个饲养员的家庭成分是贫农,尚且被斗成那个模样,要是一个成分不好的人犯了那样的事,不被当场斗死才怪。有血的教训在前,金种不能不记取。二大爷见金种态度坚决,没有勉强劝他吃炒黑豆。\');
第三节
  去公社兽医站给牛看完病回到家,大约已到了下午一两点,金种的肚子饿得前墙贴了后墙。他的脸被雨水泡得不止是苍白,还有些发泡,像秋后遭了雨淋的白菜帮子一样。杜老庄离公社兽医站三里多路,金种牵着牛,来回在路上跟泥巴拔河,拔得他两腿有些哆嗦,好像细了许多。叔叔先跟他说话,问他回来了,说锅里给他留的有饭,可能还热乎着呢,让他吃吧。叔叔把他害得这么若,他当然不会答理叔叔。他脱下水湿的裤衩,把泡得发白的屁股对着叔叔,哗地拧出一泡水。拧了裤衩,他拿裤衩擦身子,擦头发,还擦脸。裤衩擦湿了,他重新拧了一遍,再擦。他们家没有擦脸的毛巾,三个人连一条毛巾都没有。别说从商店买回的带毛的毛巾,他们家连一条用棉线织成的无毛的手巾都没有。去年,叔叔曾去金种的大姐家要到一条家织粗布手巾,叔叔珍视得很,只自己用,不让金种银种摸。白天,叔叔把手巾搭在肩膀上,晚间,叔叔把手巾系在手腕子上。尽管这样,叔叔的手巾还是被别人偷走了。他们家没有擦脸手巾,也没有洗脸盆。银种常年不洗脸。他还没意识到自己长着一张脸,还不大清楚脸的含义。叔叔和金种洗脸,都是到屋门口的水塘边,水坑就是他们的脸盆。这“脸盆”比一般脸盆要大,洗脸时不用添水,也不用倒水,倒也方便。洗完了脸,他们用手掌抹拉抹拉就齐了。今天金种是拿裤衩当手巾,从脸上拿下来,还得套在屁股上。金种把躺在床上的叔叔看了一眼,觉得要是不答理叔叔,未免太便宜这家伙了。于是金种问:“怎么,你的肚子不疼了?”他的牙冷着,口气里充满嘲讽。叔叔的厚嘴吧唧了几下,才说:“这会儿好多了,疼得不太厉害了。”这个不要脸的地主分子,他还在装蒜!金种决不能饶过他。金种说:“黄鹤图,这下你的阴谋得逞了吧,你得意了吧?你太卑鄙了,太无耻了!严嵩、秦桧、汪精卫,所有的奸臣加起来,都比不上你黄鹤图无耻!”叔叔说:“我不识字,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不管说我什么,都等于说你自己。”金种说:“我说你是混眼狗,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老猪精,是阴险毒辣的地主分子,这下你听懂了吧?”叔叔仍然不急不躁,慢声细语说:“你说我是啥,我都不生气。反正我跟你爹是一个娘,我是你爹的亲兄弟,你是我的亲侄子,这一点你赖不掉吧?你没听见广播匣子里说嘛,革命小将要经风雨,见世面,年轻人多吃点苦有好处。你才淋这一点雨,踏这一点泥巴,就受不了啦!”金种说:“你怎么不去淋雨踏泥巴?”叔叔说:“我再锻炼也没用,当接班人也没我的份儿。好了,我看你还是吃饭吧。”
  金种当然不会拒绝吃饭,他跟狗赌气,也不会跟饭赌气。他拿起了瓦碗,抄起木勺,掀开锅盖一看,锅里剩的饭是清水煮红薯片子,还有些煮得发胖的麦粒儿。他们家的经济大权掌握在叔叔手里,每天做什么饭,都是叔叔安排,也是叔叔动手做。银种的任务是烧锅和吃了饭刷锅,金种的任务是每天到全庄公用的水井打水。他们分工明确,各负其责。一个人完不成任务,全家人就吃不成饭。一般来说,他们每天中午都要吃一顿汤面条,吃汤面条,才算见到了面,饭里才算有点咸味。清水煮原粮,这算什么饭!金种用木勺往锅里一捣,把清汤子溅出一些,问:“为啥不擀面条?”叔叔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没面了,该推磨了。”金种说:“知道该推磨了,你们两个上午为啥不推?”叔叔的舌头在嘴腔子里推了一会儿磨,说:“就我们两个怎么推,这不是等你回来嘛!”金种的火气又升高了,说:“黄鹤图,你还在气我!我要是死了,你们难道就不吃面了,天天吃风屙沫儿?”叔叔说:“你现在不是没死嘛,你要是死了,我们就得想别的办法。”金种说:“听你这话味儿,你是不是巴着我死?就你这样黑心烂肺的算计我,我迟早得死在你这个地主分子的手里。”叔叔说:“算了,不说了。我比你长着一辈,不能跟你一般见识。”
  叔叔从床上坐起来了,低下头,翻开裤腰,开始捉虱子。叔叔身上的虱子总是很多,他一年四季都有虱子可捉,每次都有可观的收获。按说到了夏天,叔叔也是只穿一件裤衩,虱子寄身的地方要少一些,活动空间也小一些,虱子的数量应有所减少。可叔叔身上的虱子不见得减少许多。从虱子在裤衩的单位面积存量来看,恐怕比春秋冬季还要多。虱子大都藏在裤衩缝合处的毛缝里,也有的虱子躲在裤腰处松紧带缩成的皱褶里。因皱褶比较深,躲在那里的虱子个头儿相对来说比较大。躲在皱褶里的虱子最为好捉,把皱褶一打开,虱子们暴露无遗,叔叔手到擒来。叔叔捉虱子很有经验,他不是把多个皱褶一下子拉开。那样的话,虱子们一阵惊慌失措,乱爬一气,叔叔会捉不及。另外,皱褶拉开时有一定弹力,有的虱子会被弹落在地上或席子上,再寻找就难了。叔叔采取的战术是各个击破,一个皱褶一个皱褶地依次拉开。皱褶里面的虱子多少不等,有时一只,有时两三只,有时虱子大概在一个皱褶里举行集会,在批斗一只家庭成分不好、吃得最肥的老虱子,虱子就多一些。捉到虱子,他把虱子用两个指头肚捻一下,把虱子捻得晕头转向,筋断骨头折,而后把虱子放在床帮上消灭。捉到一只,他单个消灭。捉到多只,他集体消灭。也有这样的情况,虱子太多,他一时消灭不及,便把一部分虱子放进嘴里,先囚禁起来,待腾出手来,再取出来消灭之。他能感觉到虱子在他的舌头上麻麻簌簌,在拼命挣扎。但舌头的敏感度很高,上面分泌出的还有黏液,虱子不可能逃出他的舌面。这让他得到一种小小的快感。快感分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舌面的微麻,另一方面是他对虱子的统治力。一方面是生理上的,一方面是精神上的。有的妇女把虱子放进嘴里后,干脆拿门牙把虱子拦腰切断了,然后再把虱子的皮吐出来。叔叔不那样做。把虱子的肠子肚子都咬烂在嘴里,毕竟让人觉得有些恶心。其实这地方的人不怎么把虱子叫虱子,习惯把虱子叫成老母猪。小孩子还会把老母猪说成大老母猪。虱子喝饱人血后,肚子比较大,与老母猪的肚子是有一点点相像。但两者相比,就体积而言,的确不可同日而语。人们习惯把捉到的虱子说成老母猪,是愿意夸大自己的捕捉成果,也表明他们对虱子的存在并不反感,表现出一种诙谐和宽厚的生活态度。
  叔叔说了不说了,他把正吃饭的金种看了看,又说:“你爹不在了,我得对你好一点儿。我们黄家就指望你了,我可舍不得让你死。你要是死了,我们黄家就没什么指望了。”叔叔的话让金种哭笑不得,他心里说:“狗屁,你休想拉拢我!一个臭地主分子,谁稀罕你的指望!”他在碗底吃到了一个砂礓子儿,把他的牙硌了一下。他把砂礓子儿用嘴唇抿住,呸地向门口吐去。砂礓子儿打在木门上,丁地响了一声,回弹在地上。弹在地上的砂礓子儿又蹦了两个高。叔叔注意到了金种呸出的砂礓子儿,夸年轻人的嘴劲就是大,说:“你吃完了饭,咱们就去推磨。等磨出面来,晚上我给你们擀面条儿吃。我跟自良他娘说好了,今天咱们到他们家去推磨。”两条腿的人围着石头转,还有比推磨更沉重更枯燥的事体吗?金种讨厌推磨,一说推磨就心烦。但叔叔说是到赵自良家推磨,金种心里一明,又一软,就没再说什么。赵自良是谁?是赵自华的哥哥。去赵自良家,同时也是去赵自华家。阴天下雨,自华不会出门。只要去自华家推磨,他就有可能看见自华。只要能看自华一眼,别说推磨,把石磨压在他背上,让他负着石磨转圈儿,他都乐意啊!
  叔叔把虱子消灭得差不多了,还要消灭虮子。虮子是虱子下出的蛋,在裤腰的皱褶里排列成一串一串,闪着珍珠般的光泽。叔叔把虮子夹在两个大拇指的指甲中间,使劲一挤,虮子啪的一响,冒出一股水儿来,就完蛋了。叔叔喜欢听虮子爆裂时发出的声响。声响虽不大,但清脆而有魅力。叔叔想,虮子要是鸡蛋就好了,那样他就会把虮子摘下来,放进锅里煮一煮吃掉。说不定虮子里也有蛋清蛋黄,吃起来也很有营养。叔叔转着腰子,拉着裤衩,把虱子以及虱子未出壳的后代们清剿了一遍,下床去挖小麦,准备推磨。小麦是今年麦季新分的,连人头粮带工分粮,平均每人分到了六十二斤,三个人的小麦加起来,总共还不到二百斤。分下新麦还不到一个月,他们已经吃掉了三分之一。离明年的新麦季还有十多个月,这点小麦就是一粒一粒数着吃,也吃不到明年麦季。且不说吃到明年麦季接到新麦,恐怕能不能吃到春节都够呛。按祖祖辈辈的规矩,过春节时总得蒸几个白馍,不为自己吃,为了敬神祭祖。看来他们家得注意了,该考虑把过春节的小麦预留一点了。现在没有了自留地,留麦种的事不用各家各户操心。但过大年时的祭祖用粮,还得各家自己准备。别人家用新麦磨面,都是先把新麦挖到簸箕里,簸一簸,拣一拣。簸,是簸去麦糠、草籽儿和细土。拣,是拣出小坷垃头和砂礓子儿。这道程序他们家省略了,叔叔直接把小麦从泥巴坛子里挖到笆斗子里。那些混在小麦里的杂质何必拣出来呢,与小麦一块儿磨碎,还可以多出一两二两面呢。就是这样的面,平常日子他们也舍不得蒸馍。拿麦面蒸馍吃,天爷,得多少麦子才够吃啊,日子还过不过啦!用这样的面擀出的面条,吃起来稍稍有些牙碜。那不要紧,又碜不掉牙,怕什么!老鼠还天天夜里啃木头啃砖头磨牙呢,人的牙就不该磨一磨!叔叔一边用葫芦锯成的瓢往笆斗子里挖麦,一边对金种说:“你先去自良家吧,帮着自良他娘把磨顶和磨盘上的东西收拾一下。”金种没有说话。只要不明确表示反对,就算是答应了。他木着脸子,仍装作厌烦推磨,把将要见到自华的喜悦压在心底,不露出半分。
  金种把自己的无袖粗布汗褂穿上了,并一个不落地扣上了扣子。去别的地方他可以光着膀子,到自华家他得严谨一些,绝不可以袒胸露背。他到锅门口拿起一根柴火棒,把沾在两条小腿的泥巴刮了刮。虽说庄稼人被称为泥腿子,但两条腿上沾满黄泥黑泥,终归不好看。在屋里呆了一会儿,沾在他腿上的泥巴已经有些发稠,发干,盘在了腿肚子上。因泥巴与汗毛粘到了一起,他往下刮泥巴时,把汗毛也扯掉一些。这样很好。他不喜欢腿上长汗毛,也不喜欢身上的所有汗毛,包括胡子。他认为女孩子是不喜欢汗毛的。这种认为没有什么证据,但他就是这么认为的。他叉开五指,把自己的头发往顺里理了理。他们家没有梳子,金种只能用手代替梳子。他的“梳子”是五齿的,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用起来相当方便。叔叔剃的是光头。金种没有剃光头,留一些头发在头顶。像金种这样的发式,在当地被称为洋头,东洋头。金种不懂得什么东洋头,西洋头,只是不想剃光头。头上留些头发,等于留点抓挠头儿,还可以摆布一下。要是他把头发也剃光,他还有什么呢!金种对自己的整理还没有完,还有一个重要项目要进行。他噙了一口清水,来到门口,弯下腰,把一根手指头伸进嘴里往牙上捣,捣了上边捣下边,捣了左边捣右边。金种早过了吃手指头的年龄,他这是洗牙呢,或者说是刷牙呢。金种上过四年小学,在学校里,他见过老师的牙刷、牙膏,也看见过老师刷牙。刷牙和不刷牙,牙的状态大不一样。庄里那些牙齿变涩的男人和女人,牙上糊着一层污垢,牙齿都是黄的。他们这里不把牙垢叫牙垢,叫牙屎。挺难听的,也挺逼真的。而老师的牙齿是白亮的,一张嘴嗖地就是一道白光。牙齿状态的改变,仿佛带动得嘴的状态也不一样了。庄里人说话,嘴里黏黏糊糊,一张嘴就是一股子浊气。老师的嘴要好使得多,讲课唱歌都那么爽利,都带着清新的牙膏味儿。说起老师的牙膏,有一个小插曲不得不讲。有的同学认为老师的牙膏是糖,趁早上去学校打扫卫生时,偷偷吃老师的牙膏。老师发现他的牙膏少得很快,就让同学们坦白,谁吃了他的牙膏。没人承认吃牙膏,老师就让同学们都张开嘴,一对一地互相闻。结果在一个同学嘴里闻出一股子带薄荷气的牙膏味。偷吃老师牙膏的是一个女同学。女同学自知理亏,哭得很厉害。老师念女同学的家庭成分是贫农,就没让她赔牙膏,也没对她作别的处罚。从那以后,老师刷完牙后,就把牙膏放进抽屉里锁起来。临刷牙时,再打开锁,把牙膏取出来。金种没有牙膏,他用清水代替牙膏。金种没有牙刷,他的食指就是牙刷。手指头肚子上也没有毛,一捣一滑,刷不到牙缝子里去。没关系,能把牙面子刷干净,刷得露出牙的本质,就不错了。一会儿见到自华,如果机会好,他有可能对自华笑一下。有一口白牙,会对他的笑起到辅助作用,对笑的效果会加强一些。
  让你小子去推磨,又不是去相亲;让你小子去推石头,又不是让你去推人家的闺女,你把自己收拾得人五人六的干什么!叔叔的眼角瞥到了金种在整理自己的羽毛,自己的舌头,装作没有看见。他看得出来,金种长大了,蛋子儿里面有种了,活种催得金种发情了。人跟猪一样,猪蛋子里面的种子生满了,也发情。人只不过要脸,猪不要脸。猪一发情,就急得噢噢叫,看见母猪就追,就往母猪背上跳。人碍于脸面,发情不敢大发,都是把自己发的情压抑着,到暗地里再往外使。也是因为人把情压抑得太厉害,一旦得到施放和暴发的机会,人的表现比任何畜牲都野蛮,都疯狂。不用说,金种瞄上了赵自华,打的是赵自华的主意。这事怪不得金种,别说金种,只要是个男人,看见自华没有不眼馋的,没有不嘴馋的,没有不小肚子馋的。自华小胳膊小腿儿,小鼻子儿小嘴儿,小骨头小肉儿,没有一处不可人。乡下的太阳毒三分,庄稼人又常在太阳底下晒,哪个女人的脸皮不是像锅铁一样黑。可人家自华也是天天在太阳底下走,带酒窝的脸蛋还是白生生的,天生是个晒不黑。倒退几百年,像自华这样的,说她被选进北京城里的皇宫去了,人都不敢不信。倒退几十年,自华可是地主家的大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动作有丫环仆女伺候着,外人想见她一面都不容易。现在不行了,人一分阶级,自华就成了地主阶级的后代,身价就大大下跌。这里人习惯把地主阶级说成成分高,把贫下中农说成成分低。实际地位正好掉了个儿,成分低的地位高,成分高的地位低。别以为自华的价码下来了,金种就可以和她平起平坐。叔叔敢肯定,金种瞄上自华也是白瞄。金种怎样把眼神递出去,还得怎样收回来。递出去的是利的,等眼神收回来就卷了刃子。这里边的原因一言难尽,不是一时半会儿所能说清。叔叔不打算把金种的想法点破,也不愿过早泄金种的气。哪有春草不发芽儿,哪有杏树不开花!年轻人嘛,谁都不能把年轻这一级跳过去,谁都得在年轻的河水里?一?。水淹到了脖子,等他呛了几口水,并到了黄河,他就知道深浅了。
  用指头刷过牙的金种很想照一照镜子。可惜,他们家连一个镜片儿都没有。若晴天晴水,他可以到水坑边对着水面照一照。阴天水浑,照也照不到什么,不如不照。雨停了,屋檐还在滴水。雨水在庄子里形成一道道径流,在向水坑集中。塘中的鸭子扇动着翅膀,呱呱地叫起来。水面哗地落了一阵水,不是雨又下大了,是刮来的一阵风,把树叶上的水珠吹落在水塘里。金种向自华家的院子走去。金种家离自华家不远,金种家的屋子后面,就是自华家的院子。这地方的屋子历来不许开后窗,是为了防匪,防贼,也是为了防止住在前边的人家往后边人家的院子里看。要是金种家的小屋开有后窗,他站在窗后就把自华家的院子里的一切看到了。说来金种住的小屋原是自华家的灶屋,自华家的灶屋本是两间,是门朝北的南屋。队里把两间灶屋中间加了硬山隔开,分给金种家一间,自华家的灶屋就变成了一间。自华的娘不愿意让姓黄的三个光棍跟他们在一个院子里走动,就找了队里的干部,让黄家把屋门开到了南边。金种转过自家东屋山的后墙角,就进了自华家的院子。自华家的院子没有门楼,没有院门,只有一道土坯垒成的短院墙。墙头上面长有狗尾巴草,榆树苗子,还有土坯里面的苇根冒出的细苇子。墙里靠北,在自华家堂屋的东窗户外面,栽着一棵石榴树。石榴树存在得大概比较久了,树棵子发得比较大。石榴树一边结着石榴,一边仍在开花。石榴的花朵是火红的,雨水不但不能把它浇灭,得了雨水像火上浇了油一样,石榴的花子开得更加旺相,更加鲜艳夺目。金种的运气不错,一走进赵家院子,他就把赵大婶和自华看见了。赵大婶在门里的矮凳上坐着,自华靠西边的一扇门站着,母女俩在做针线活儿。母亲纳的是鞋底子,女儿纳的是鞋帮子。一看见自华,金种心头扑棱一下子,一朵花就开大了,开红了,恐怕比雨中的石榴花开得还要大,还要红。金种差点止了步,一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心中的花献出来。要是献出来的话,是献给自华呢?还是献给赵大婶?要是只有自华一个人在家,他当然可以毫不犹豫地献给自华。大婶也在家,他就不能莽撞,就得考虑考虑。他先跟大婶说话:“大婶儿,俺家没面了,借你们家的磨使使,推点儿面。”大婶说:“是金种呀,推磨的事儿你叔跟我说过了,推去吧。”金种说:“好,大婶儿,我知道了。”金种跟大婶说着话,看着大婶,同时把自华看到了。自华仍低着头低着眉在纳鞋帮子,好像全部心思都在针线活儿上,对金种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自华留的是剪发头,她低头穿针时,头发难免垂帘似的垂下一些,遮住了她的耳朵和面颊。在漆黑的头发衬托下,自华的脸愈发显得白。有一种石榴树,开出的花朵是雪白的。自华的面容,就像那白色的石榴花一样。金种看了自华,并不指望自华也马上看他。比如月照水,人看花,月亮照进水里,水里自然就有了月亮;人看花时,花虽然不言不语,谁能说花没有看见人呢!自华不抬头看他,正说明自华是个有心的。有心的女孩子都是这样,故意把自己的心遮着藏着,不让别人猜到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自华家的石磨支在她家的灶屋一角。四根粗壮的木腿支起一张圆大的磨盘,磨盘上方正中央,放置的才是两扇用暗红石头雕凿成的石磨。这盘石磨不知用了多少年,磨扇已经不太厚。金种从磨顶和磨盘上往案板上收拾东西。磨盘下面有两只老鼠,不知正在那里吃什么,金种一走近磨盘,老鼠尾巴一翘,就先后钻进磨盘下面的地洞子里去了。锅灶门口的柴草窝里卧着两只母鸡,一只黄母鸡,一只黎母鸡。见金种进屋,两只母鸡没有惊慌,仍卧着没有站起来。它们只把头举起来,一晃一晃地把金种看了看,仿佛对金种似曾相识,就放松了警惕。磨盘上放的有和面盆,有砸蒜用的石头碓窑,还摊开晾着一些没吃完的野菜。磨顶上放着一件黑粗布水裙和半瓦碗咸菜。金种不知道水裙是不是自华做饭时用的,他把水裙放在鼻前闻了闻,没闻出所以然来。咸菜是盐腌新蒜薹。蒜薹切成一截一截,腌得有些抽抽儿,散发出一股好闻的盐香和蒜香。金种嘴里寡淡得很,他端起腌蒜薹往案板上放时,真想捏一截蒜薹放进嘴里尝尝。然而金种管住了自己的嘴和自己的手指头,他没有吃自华家的咸菜。想想一个家还是离不了女人,有了女人,盐是盐,菜是菜,日子就过得有滋味。像他们家,谁会想到腌点咸菜呢!他们家的日子如同常年不放盐的日子,真是寡淡透了,没劲透了!
  赵大婶穿着一双硬帮子的桐油鞋到灶屋来了。从堂屋门口到灶屋门口,用碎砖头砌有一条起脊的甬道,甬道上的泥巴少一些。大婶从堂屋走到灶屋,鞋上没沾多少泥。金种说:“大婶儿,我已经收拾好了,您不用过来了。”大婶说:“天天烧锅,磨盘上落了不少灰,得扫扫。你不知道扫把在哪里。”金种往磨盘上瞅了瞅,真的没瞅见扫把。案板后面的墙上有一个木头橛子,用打去高粱米的高粱穗头扎成的扫把就挂在木头橛子上,大婶伸手就取了下来。大婶在磨道里转着圈儿,清扫落在磨盘上的灰尘。大婶扫得不重,没有把灰尘扬起来,把灰尘都扫在地上了。金种插不上手,就退后站着,看着大婶扫。看见大婶两鬓已有了白发,金种突然生出一种软弱的感情。此一刻,他的阶级立场完全模糊了,没有把大婶看成是地主婆,犹如他从没有把自己的母亲看成地主婆一样。大婶家的情况金种知道一些。土地改革时,大婶的丈夫在夜间召开的群众斗争会上被人踢断了肠子,卧床两天就死了。大婶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大儿子自良今年二十七了,二儿子自民今年二十四了,都没有娶下老婆。大婶成天为两个儿子发愁。眼看两个儿子一年大似一年,为儿子找老婆的事越来越难。如果两个儿子都找不到老婆,他们赵家就算断种了,就算绝户了,赵大婶很不甘心。苇子就算上了墙头,还能发出一些苇芽子呢,苇芽子虽说细,虽说瘦,那也是苇子的后代。两个儿子都白白净净,齐齐整整,赵大婶不相信他们会打一辈子光棍。金种没有看见自良和自民,阴雨天他们也没地方可去,一定是在屋里睡觉。这就是当男人的好处,有拉套的时候,也有歇套的时候。当女人就不行,晴天有晴天的活儿,雨天有雨天的活儿;晴天有地里的活儿,雨天有家里的活儿,好天赖天,里里外外,都不得闲着。这是有女人的家,男人可以雨天睡觉。金种就不行,他们家没有女人,就得自己把自己当女人使,拿自己的嘴咬自己的尾巴。
  叔叔?着盛了小麦的笆斗子过来了,银种跟在叔叔后面。银种的裤裆被庄里的男孩子撕开了线,撕得前片不搭后片,像两片荷叶。撕开处是银种自己缝合的,缝得针脚很大,还揪巴着,难看透了。金种不愿让自华看到银种这种顾了头顾不了腚的叫花子样,嫌银种为他丢人,他看看银种,又看看自华。自华不站着了,往门里退了一点,坐在大婶刚才坐的凳子上,还在纳鞋帮子。鞋帮子比较长,像是男人的鞋帮子。自华一定是在给他哥哥做鞋,不是给自良做的,就是给自民做的。自华还是低着头,低着眉,连往院子里看一眼都不看。自华一定知道金种一家到她家来推磨,也会听见他们赤脚踏泥巴的声音,可自华就是知道了装不知道,听见了装听不见,一点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真让人毫无办法!要是几只鸭子走进院子,自华不一定不抬头看一看。而他们连几只扁毛鸭子都不如啊!自华这样拒人,让金种有些泄气,也有些生气。一个地主家的闺女,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
  推磨这种劳动,主要考验的不是人的力气,是人的耐心。抱着一根磨棍,推着一块石头,在圆形的磨道里转十圈,转一百圈,转一千圈,转一万圈,石头一点都没动窝,还是在老地方。有道说,好男儿宁挑千斤担,不推十斤(指粮食)磨。又有道说,好男儿既要能挑担,又要能推磨。磨是什么?磨就是耐心啊!十年磨一剑也好,铁棒磨成针也好,哪一样不是磨出来的。驴子,骡子,它们的耐心大不大?大。但是,它们拉磨时,要给它们蒙上眼,把它们欺骗一下,不让它们看见磨顶上的粮食,不让它们知道老在一个地方转。人怎么办呢?不能给人蒙上眼,人蒙上眼转圈会晕。就算给人蒙上眼,人心里也清清楚楚,知道每一粒粮食都不饶人,一圈转不够,粮食就变不成面粉,粗面粉就变不成细面粉。这就是说,人把自己变成牲口还不算,还要比牲口付出更大的耐心。金种大胆设想过,要是自华跟他一块儿推磨,自华在前面推,他在后面推,一年三百六十天,让他天天推磨他都愿意。现在跟叔叔一块儿推磨,他只想把磨棍夯在叔叔脑门上。以前叔叔自己不推磨,让金种和银种推,叔叔罗面。银种缺乏推动力,每次和银种推磨,金种都觉得格外重,仿佛不是两个人推,是他一个人在推。后来金种去公社看了一场露天电影,受到了阶级教育,就坚决不跟银种一块儿推磨了,拉叔叔一块儿推。在那个电影里,有一个贫苦人家的闺女叫喜儿。喜儿给地主家推磨时,被地主黄世仁摁倒在磨道里,强奸了,还怀了孩子。金种由黄世仁想到黄鹤图,从喜儿想到自己跟银种,决心在推磨问题上与黄鹤图开展斗争。他质问黄鹤图:“你为什么不推磨?只让别人推磨?难道你是黄世仁吗?”那个电影叔叔也看过,叔叔否认他是黄世仁,他说他没有弄过人家的闺女。既然不愿当黄世仁,就得拿出实际行动来,下到磨道里推磨。金种愿意给黄鹤图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金种的斗争取得了胜利,从那以后,黄鹤图就把银种替换下来,让银种罗面,他推磨。
  金种每推一圈磨,都要经历一个暗和一个明,推到墙角那里是暗的,推到门口那里是明的。这是物理原因。还有一个心理上的原因,金种推到墙角那里看不见自华,他心里是暗的。推到门口那里,他一抬头就把坐在堂屋门边的自华看到了,心里就明亮起来。尽管自华不可能跟他一块儿推磨,只要圈圈能看到自华,他就如同获得了不竭的动力。大婶回到堂屋去了,金种没看到大婶再纳鞋底子,不知大婶干什么去了。有那么一刻,金种把自华与喜儿联系起来,好像事情打了颠倒,自华不再是地主家的闺女,而像喜儿一样,成了贫苦人家的闺女。自华要是帮队长家去推磨,不知队长会对自华如何,会不会把自华摁倒在磨道里,压在自华身上。这样想着,金种仿佛看见自华正在队长身子底下挣扎,他不由得心上发颤,手脚变软,几乎站了下来。叔叔大概突然觉出磨有些沉,喝道:“想什么呢?还推不推啦?”喝着猛地往前推了一下。金种被叔叔的喝声吓了一跳,加上叔叔猛地往前一鼓肚子,金种手中的磨棍被闪得差点脱了手。金种紧追两步,才把磨棍抓牢,把磨系子绷紧,才又跟上了叔叔的步伐。这个可恶的地主分子,他连让人走个神儿都不让,真是比黄世仁还黄世仁!
  金种不想推得太快,想推到天黑,推到家家拉风箱做晚饭的时候。据金种所知,自华家的每一顿饭都是自华和大婶做,一个人往锅里收拾东西,一个人在灶前烧火。金种要看看做饭时自华到不到灶屋来,到了灶屋如何表现。自华手里不拿鞋帮子了,看她的眼睛还往哪里躲!然而天已经黑下来了,庄子里拉风箱的声音也逐渐响起,自华和大婶都没到灶屋来。在阴雨天,他们家是不是也不做晚饭呢?\');
第四节
  吃过午饭,刷了碗,银种到庄子西南角的跑坑去洗澡。天一晴,太阳就很毒辣,烤得树叶子发蔫,晒得地上起白皮。井台旁边有一个泥洼子,一只母猪和两只半大的小猪在泥洼子里来回翻滚,打泥。比如驴子拉完磨需要打滚儿,猪在夏天特别喜欢打泥。它们在身上、脸上、尾巴上裹上一层油亮的细泥,舒服得直哼哼,好像比人过年时穿一身新衣服还美气。队长家的黄狗卧在墙根荫凉处,半闭着眼,张大着嘴,在吐舌头。它的红舌头吐得又薄又长,在嘴前垂挂着,远看像一挂小小瀑布。各棵树上都有知了,每只公知了都很亢奋,都在直着嗓子尖叫。母知了不会叫,它们似乎爱听公知了叫,谁叫得越欢,越持久,母知了越钟情于谁。这对公知了构成了刺激和激励,它们谁都不甘心落后,谁都想赢得母知了的爱情,叫得更加疯狂。有的公知了从一棵树往另一棵树上转移,转移期间叫声也不中断。叫声从炽热的空中划过,如同火柴头从火柴盒的磷面划过,几乎把空气划出火来。为避开每天这段最热的时间,队里让社员们午休,一般要休息到下午三点以后再出工。那些要下地干活儿的人们,吃过午饭稍微落落汗,就抓紧时间躺倒了。女人睡在屋里,男人拉张席片子,睡到院子里的树荫下。一些奶孩子的妇女,躺下也不得消停,她们吃饱了饭,还要趁午休时给孩子喂奶。那些吃奶的小孩子各个像小猪一样,吃着奶也不老实。小猪喜欢在母猪肚子上乱爬乱拱,为争乳头子能把脑袋挤尖。小孩子呢,有嘴还有手。他们嘴里叼着一个乳头子,手里还捏着另一个乳头子,把乳头子捏枣子一样捏着玩。这还不算,有的小孩子抠娘的眼睛,用手指头塞娘的鼻孔,不让娘睡着。娘急了,就揍小孩子的屁股。把小孩子揍哭了,还得拿奶哄小孩子。像银种这般不用上工的半大小孩子,他们中午不睡觉,喜欢到水坑里去洗澡。说是洗澡,他们不洗脸,不洗脖子,就是去玩水,在水里瞎扑腾,图个在水里凉快些。地面晒得很烫脚,银种光着脚往跑坑那边跑时,两只脚都瓦棱着,脚心不敢沾地。脚心处皮薄一些,脚心一沾地,像是会烫出泡来。银种为什么不穿鞋呢?因为银种没有鞋。银种夏天没鞋穿,春天秋天也没鞋穿。一年四季,银种三个季节都光着脚。那时庄里有一种医生叫赤脚医生,人们很强调赤脚的光荣,对赤脚评价很高。其实赤脚医生不一定赤脚,什么都不是的银种才经常赤脚。银种的赤脚得不到任何人的重视,他赤了也是白赤。
  跑坑原本叫坡坑,人们叫转了音,就把坡坑叫成了跑坑。庄稼人对字眼儿不怎么较真,一个人在前面跑,大家在后面跟,久而久之,都把坡坑叫成了跑坑。跑坑也是一个水塘,只是水塘的面积比庄子周围任何一个水塘的面积都大。没人测量过,这个水坑的面积到底有多大,是多少米乘多少米,等于多少平方米。就是测量,他们也不会论米,只能论尺,论丈。什么这米,那米,稻子脱掉壳叫大米,谷子去掉皮叫小米,大米小米那么一丁点儿,怎么能量出地的面积,水的面积!他们愿意拿打麦场的场面子与水坑的面积相比。场面子已经够大了,可与跑坑的水面一比,场面子只能算个小弟弟。跑坑称得上是杜老庄青少年们的乐园。冬天,水面结了冰。他们在冰上滑脚,打陀螺。有人还用棒槌把冰捣成洞,把抄子探进冰洞里抄鱼。到了夏天,跑坑里更热闹些,全庄几十个青少年都在那里戏水。银种还没跑到跑坑,就听到跑坑那边传来的喧闹声,并似乎感到有湿润的水汽迎面扑来。银种别的没什么可玩的,每天午后下进水里游一游,是他最大的乐趣。他跃跃欲试,向着跑坑跑得更快些。跑到坑边一看,坑里已经下满了人,这里打水,那边翻花;这里撅屁股,那里露头,整个坑里像雷雨前的泥鳅翻潭一样。他们玩水的方式各种各样,千奇百怪。有的学狗刨,有的学猴晒蛋,有的学黄鼠狼过河,有的学蛤蟆扎猛子,等等。银种没急着下水,他要瞅瞅把自己的裤衩藏在哪里。坑边有一棵大柳树,不少人的衣服和鞋子都放在了柳树下面。银种没敢把自己的裤衩和别人的衣服放在一块儿。坑西边长有一片苇子,苇子又粗又深,从水边一直长到岸上,长得很茂密。银种把自己的裤衩藏在苇子丛里了。
  银种刚一下水,就被山豹看见了。山豹把银种叫成杂种,说:“杂种,过来,咱们玩鱼鹰捉鱼。”山豹老把银种叫杂种,银种已经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特别难听。银种说:“我不玩,你们玩吧。”鱼鹰捉鱼的游戏是这样,七八条鱼或十几条鱼都行,鱼鹰只须一只。游戏开始,鱼们惊恐万状,四下里逃散;鱼鹰张牙舞爪,奋力捉鱼。鱼鹰只抓到鱼的尾巴,或者抓掉几片鱼鳞,只要鱼逃脱了,就不算捉到鱼,还得再捉。直到鱼鹰真正把鱼抱住了,才算把鱼捉到了。鱼鹰一旦捉到一条鱼,那条鱼的角色马上发生转换,由鱼变成鱼鹰。变成鱼鹰后,新一轮鱼鹰捉鱼的游戏重新开始。如此循环往复下去,谁都有可能当一回鱼鹰。按道理说,鱼鹰是捉鱼者,鱼们是被捉的对象;鱼鹰处于强势,鱼们处于弱势,当鱼鹰应该好一些。可是,银种最害怕当鱼鹰,每次轮到他当鱼鹰,那些鱼一反常态,联合起来,对鱼鹰群起而攻之,把鱼鹰攻得少皮没毛,只有招架之力毫无攻击之功。银种害怕当鱼鹰也不行,他一点儿自主权都没有,人家让他当,他就得当。山豹说话一个猛子扎下去,潜到银种身后,从水里冒出来,抱住了银种的脖子,说:“都来,都来,鱼鹰在这儿呢!”于是,那些男孩子纷纷聚拢过来,把银种围在中央,一齐往银种头上脸上泼水。他们把两手捧在一起,捧成一个个小瓢模样,兜起水来,一下接一下冲银种眼睛上泼,鼻子里泼,嘴里泼。这样泼水是很有力量的,天上下再大的雨,浇在银种头上,都比不上这样泼水力量大。下雨是从上面往下浇,人一低头,就把水躲过了。他们泼水是从下往上泼,泼水的目标非常明确,银种低着头都躲不过。下雨落下的是雨点子,他们泼出的是水块子。雨点子有缝隙,水块子没缝隙,直接结结实实地砸在银种脸上。他们一边对银种泼水,一边噢噢叫着,像是敦促银种这只鱼鹰赶快捉鱼。住在跑坑旁边不远处的人家,那些睡得迷迷糊糊的大人们,听到了孩子们的叫声,他们觉得这些孩子玩得可真快乐!他们只知道,天底下的事历来都是鱼鹰捉鱼,都是鱼怕鱼鹰。他们哪里知道,跑坑里的“鱼”何等厉害,“鱼们”翻过来捉弄“鱼鹰”,把“鱼鹰”捉弄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真的,银种被泼得睁不开眼,张不开嘴。他想骂人,想哭。可他不能骂人,也不能哭。一骂人,一哭,就要张开嘴。一张开嘴,水就会泼进他嘴里。然而他的鼻孔关闭不上,还是开着的。他觉得有一股水滋进他的鼻孔里去了,顶得他的鼻根子有些疼。鼻根子一疼,他的眼泪就下来了。他流眼泪瞎搭了,那么多水往他眼上泼,他流再多眼泪别人也看不见。银种没有别的招儿可想,只有往下一蹲,把头埋进水里去。“鱼们”以为“鱼鹰”这回真的要捉“鱼了”,才四下里散开一些。银种的头在水下埋着,仍听见头顶上方水泼得哗哗响。人只有一口气,在水下憋一口气的时间是有限的。银种还得从水下露出头来。银种刚一露头,大块大块的水又向他泼来。银种学聪明了,水还没泼进他鼻孔里,他站起来换了一口气,再次把头埋进水里。你们泼的水再多,也没有坑里的水多。不用你们泼我,我自己淹我自己,你们还不满意吗?那些男孩子不满意。他们见银种原地缩进水里,又原地长起,在消极怠工,没有任何捉鱼的行动,当然不满意。“鱼鹰”不捉鱼,他们就捉一条真的鱼,喂一喂“鱼鹰”。这口水坑里野生的小鲫鱼很多,只要你愿意摸,一会儿就能摸到一条两条。有时小鲫鱼会躲进淤泥踩成的脚窝子里装死,他们不用特意摸,用脚一踩就踩到了。他们踩到鲫鱼时,觉得脚下有些硬,以为踩到了一只蛤蜊,弯腰伸手一摸,即捞出一条小鲫鱼。他们对小鲫鱼并不稀罕,一抬手就把小鲫鱼扔远了,从这边的水面扔到那边的水面。银色的小鲫鱼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落水时啪地响了一声。水坑里除了有鲫鱼,还有鲶鱼、火头、鲦、铡钉、泥鳅、黄鳝、鲤鱼、草混子和胖头鲢子等等,恐怕不下几十个品种。在诸多鱼类当中,鲤鱼、草混子和胖头鲢子不能摸,摸到也得放掉。因为这几种鱼是队里放养的,属集体所有,任何个人不得私自捕捉。除去这几种带有公字头的鱼,别的鱼都是野生,都是杂种,随摸随扔都无人干涉。从这个意义上讲,塘里的鱼也是分阶级的,讲成分的。成分好的鱼可以受到保护,可以游来游去。而对成分不好的野生杂鱼,要摸要宰都无所谓。
  塘里的水被孩子们折腾得翻了浆,水变得有些浑浊,泥腥味和鱼腥味也散发出来。最先摸到一条小鲫鱼的是山虎。山虎是山豹的哥哥。山虎一只胳膊勒住银种的脖子,把银种勒得向后仰着,一只手往银种嘴里塞鱼,说:“你捉不住鱼,我替你捉。来,吃鱼,吃鱼!”银种不是猫,没有吃生鱼的习性。再说活着的鲫鱼是很腥的,银种不愿吃。银种绷着嘴,咬着牙,头摆来摆去,以避免山虎把鲫鱼塞进他嘴里去。让你吃鱼,是怕你饿着,是对你好,你不吃可不行。别的男孩子也围了过来,有人拽银种的胳膊,有人捏银种的鼻子,强行往银种嘴里塞鱼。被人捏了鼻子的银种需要呼吸,不张嘴是不行了。他刚张开嘴,山虎就把鲫鱼塞进他嘴里。鲫鱼身上有黏液,滑出溜的,塞进银种嘴里并不难。山虎塞进银种嘴里的是鱼头,塞进去半截,留在嘴外半截。鲫鱼突然被塞进一个热乎乎的黑窟窿,身子受到了压迫,大概觉得不大好受,便拼命挣扎,露在外面的尾巴上下摆动。银种的眼睛被噎得鼓着,急于把鲫鱼掏出来。可他的两只手都被人钳制着,他怎么都抽不出来。银种嘴里的活鱼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只能听凭鱼的尾巴摆来摆去。小伙伴们定是觉得银种这种样子很好看,是一种创造性的景观,想把这种景观多保持一会儿。他们高兴坏了,乱叫乱喊,让大家快来看哪,“鱼鹰”吃鱼啦,“鱼鹰”真的吃鱼啦!其实他们都把这个景观看到了,他们还是愿意喊,他们是喊给自己听的,通过喊叫为自己助兴。喊了一会儿,他们才把银种松开了。
  银种把鲫鱼从嘴里掏出来,生气地把鲫鱼扔到岸上去了。鲫鱼已经死了,不会蹦了,落在干地上,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银种呕着喉咙,往水里吐鱼鳞,吐黏条子。不料伙伴们跟他的游戏还没完,只听啪的一声,他两眼一黑,一摊黑泥就糊在他脸上了。这摊黑泥没有一泡牛屎多,但比牛屎稀,黏性也比牛屎好一些。牛屎是黄的,糊在银种脸上的稀泥是黑的。拿臭味相比,黑泥的臭味似乎更强烈一些。这下完了,银种的眼睛、鼻子、嘴巴全被稀泥糊上了,整个脸都被覆盖住了,银种没脸了。实在说来,银种长得眉是眉,眼是眼,鼻是鼻,嘴是嘴,五官是很端正的,皮肤也很干净,挑不出什么毛病。银种长得有一点女孩子相。男孩子长女孩子相,据说是有福气的。可从目前来看,还看不出银种的福气在哪里。一摊又腥又臭的淤泥把他的脸糊得没鼻子没眼,像戴了一副黑面罩一样,有福气也冒不出来呀。往“鱼鹰”脸上甩稀泥,在游戏里是允许的。塘里能有什么呢,除了水,就是塘底的稀泥。当“鱼鹰”扑来时,“鱼们”可以向“鱼鹰”泼水,也可以向“鱼鹰”脸上甩稀泥。银种没看见往他脸上甩黑泥的是谁,有黑泥在脸,反正他这只“鱼鹰”被彻底打垮了,暂时可以休战。他一边把脸埋在水里洗泥,一边向岸边的浅水处走去。
  再说说金种。以前这地方有不少民间艺人游乡唱小戏,唱小戏的爱说一句文词,叫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里不妨把这句文词借用一下,比如金种和银种是两枝花,刚才表了一段银种那枝花,这会儿该表表金种这枝花了。金种把席子铺在屋当门的地上,欲睡,还没睡着。他觉得肚子有些撑得慌。他们家中午吃的是汤面条。每次吃面条,叔叔都要往锅里添很多水,面条稀得在不住手。面条不够,青菜来凑。好在生产队里有一个挺大的菜园,每天中午收工时,队里都要给社员分一些菜。今天分黄瓜、茄子、辣椒,明天分豆角、荆芥、米谷菜。除了辣椒,不管每天分到多少菜,叔叔都把菜洗巴洗巴,切巴切巴,统统放进面条锅里煮。饭做熟了,以长幼为序,叔叔先捞了一碗稠的。他捞的多是面条。接着是金种捞,金种也尽量拣面条捞。轮到银种,锅里已没有多少面条可捞。到了盛第二碗,他们只能吃菜。把菜也捞完了,锅里剩的都是咸汤。咸汤也不错,他们每人都盛了第三碗,直到锅底朝天,碗底朝天。金种摸着肚子有些圆,他知道吃的不过是水饱,一会儿就下去了。他听见了小孩子在跑坑那边闹成一片,想象得出孩子们闹得有多疯。以前他也去跑坑里玩水,现在不去了。他认为自己已经是一个大人。成为大人的重要标志,是自己小肚子下面长出毛来。刚长毛时,他使劲揪过,择过。不料毛毛看似柔软,竟倔强得很,竟不可遏止,他择着择着,毛毛还是发出了密密的一丛。唉,实在令人叹息!他不愿再去跑坑洗澡,一个主要原因,是不愿让别人看见他的毛毛。他为自己的毛毛感到惭愧。天热需要洗澡怎么办呢?他白天不洗了,趁天黑洗。他不到跑坑去洗了,就近下到门前的水塘里洗。洗时也不必张扬,不必大喊大叫,只悄悄下进水里,悄悄闭上眼享受一会儿,悄悄把身子洗一遍就行了。
  金种刚要睡着,听见水坑边传来洗衣和捶衣的声音,马上就醒了,醒得像水一样清。金种喜欢听棒槌捶衣的声音,声音贴着水面走过去,又从水面返回来,里面就带了水声,听来格外清脆,悦耳。金种一听就听出来了,是自华在水边洗衣服。赵大婶和自华都是在他们家门前的水塘里洗衣服,但她们娘儿俩捶衣服的风格不大一样。大婶捶衣的声响有些迟钝,有些拖泥带水;而自华啪啪啪,捶得又快又干脆。金种不能睡了,趁午后没人走动,他得去水边会会自华,让自华知道他的想法。上个月割麦子时,自华在前面割麦,赶巧他在自华后面捆麦。一般来说,都是女劳力割麦,男劳力捆麦。女劳力把割下的麦子一顺头放在地上,放成一铺一铺。男劳力随便抽出一缕湿麦秧子,拧成要子,把散放的麦铺子捆扎起来,捆成麦个子。然后把麦个子装上架子车,拉到场院里晒干。晒干后放在石滚上摔,摔出麦籽儿,留下麦秆莛子,以备苫房子用。金种瞄见前面割麦子的是自华,一阵欣喜,追着自华的屁股,不由得加快了捆麦的速度。捆到与自华的距离缩短,他就把速度放慢了。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他得多看一会儿自华。自华不是蹲着割麦,是弯着腰割麦。自华干活很要强,一直保持着冲锋陷阵的姿势。自华割下一大把麦,都要回头放在身后的地上。自华一回头,金种就把自华的脸看见了。自华没回头时,金种只能看见自华戴在头上的草帽。自花的草帽是手巧的自华自己用新麦莛子编成草帽辫子,自己缝制而成。她的草帽格外细白,遮阳的帽檐格外宽大,还格外支棱。帽檐上还用红漆喷了几个字:永远忠于毛主席。自华的草帽好像是一个大花托,自华的脸就是开在花托里的一朵花。在“花托”的衬托下,“花儿”是那样的鲜艳。自华的脸红红的,额头上鼻尖上都是汗珠。自华两鬓的头发被汗湿得打了绺,她趁湿把两鬓的头发抿到了耳后,这样鬓发下面的绒毛就露了出来,像是露出了某种秘密。那些绒毛也是湿的。自华偶尔直一下腰,弯起食指把额头上的汗珠刮一下,让汗水啦啦地流在地上。自华的腰身细细的,在蹲着捆麦的金种看来,自华是那样的挺拔。自华头顶是蓝天白云,面前是一望无际金色的麦田,身边不断有紫燕飞来飞去,这是一副多么美丽的图画。金种被感动得不行。天哪,这一切是多么的好看啊!是多么的美啊!多么的让人想流眼泪啊!金种的想法由此产生,要是能经常看到自华就好了,最好能看自华一辈子。他不敢有过多的想法,不敢想摸自华的手,更不敢想把自华搂一搂,只要天天看到自华,他就很满足。金种探头往水塘边看了看,证实在水边洗衣捶衣的果然是自华。他没有马上走下水塘,又退回屋里。这样空着两手接近自华,显得意图太明显了。金种得给自己找一个理由,手里得拿点东西去洗。
  洗什么呢?金种在屋里瞅来瞅去,竟找不到一件可洗的东西。他不能洗自己的汗褂子。如果洗汗褂子,他就得光着膀子。光着膀子让自华看见,无论如何不太合适。叔叔的汗褂子倒是在床边扔着,汗一层,碱一层,脏得不能再脏。他总不能给叔叔去洗汗褂子,那样太反常,会让叔叔猜破他的动机。如果叔叔知道了他拿叔叔的汗褂子当幌子,不知叔叔又该怎样讥笑他呢。再说了,他凭什么给一个地主分子洗衣服,凭什么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自尊呢!说来可笑了,也可怜了,金种最后找到的可洗的东西是一块馏布子。要在锅里馏馍,或蒸拌了面的野菜,须在箅子上铺一块布,那块布就是馏布子。因木条或竹片做成的箅子缝隙比较宽,如不铺一块馏布子,所馏所蒸的食品就会漏进箅子下面的锅底水里去。他们家的馏布子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了,上面疙疙疤疤,恐怕比垫在人家小孩子屁股底下的屎布都脏。有一次银种烧干了锅,还把馏布子烤得糊了一块。这样的馏布子已经很脆弱,肯定经不住搓,说不定一搓就是一个洞。然而,金种所借助的理由只能是这块馏布子。金种来到水边把水撩了撩,给自华一个知会。撩起的水落在不远处的菱角叶子上,打得菱角的小白花晃了几下。自华看了一眼他撩泼的水,没有看他。自华面前的水边放有一扇废弃的小石磨,小石磨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边。小石磨的磨棱子朝上,既可以当搓衣板,又可以当捶布石。自华该怎么洗,还怎么洗;该怎么捶,还怎么捶,好像没受到什么干扰。金种把粘成一团的馏布子放进水里泡,泡一会儿再慢慢展开。自华不看他,他正好可以看自华。自华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把自华从头到脚都收进眼底。他就是要试一试,自华到底会不会看他一眼。金种把馏布子展开了,仍没有洗,而是把馏布子贴泥底铺在水里。他这是又一个试验,试试能不能捉到一条小鱼,或一只小虾。水塘里小鱼小虾很多,它们都很贪吃。馏布子上未洗去的饭疙疤就是现成的鱼饵,待小鱼小虾来吃饭疙疤,他捏住馏布子的四个角一兜,或许就把小鱼小虾兜住了。这两样试验几乎有着相同的性质,都需要耐心,都不能着急。有了!自华终于侧过脸看了金种一眼。只是自华的眼神儿不太友好,她皱着眉,骨嘟着嘴,目光里充满排斥和厌烦。她的这种看法不能算是看,只能说是瞥了金种一眼,或剜了金种一眼。谁剜了谁一眼,这种说法在当地很普遍,他们用字就是这么狠,一下子入骨三分。是的,是入骨三分,不是人们通常说的入木三分。对于自华厌烦的眼神儿,金种一点都不吃惊,也不觉得受到了什么打击,只要自华开始看他就行,有所反应就行。可以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华看,其目的就是惹出自华的烦来。不怕自华烦,就怕自华不烦。只要自华烦,就表明他递出的眼神儿得到了回报,并表明他已经在自华眼里挂上了号。据说病人到医院看病,都是先挂号。只有挂上了号,医生才会叫到你的号,给你看病。金种在自华眼里挂了号,下一步,自华就该给他看“病”了。金种庄子里生,庄子里长,对庄子里闺女们的禀性还算比较了解。你用眼神儿给一个闺女发信号,要对那个闺女示好,那个闺女一开始没有不烦的。不管是真烦,还是假烦,反正要烦一烦,好像这是一道必经的程序。你烦了,说明你是害羞的,是洁身自爱的,给自己找对象定的标准比较高,你起码还是个闺女家。如果你不烦,就比较麻烦,别人会认为你急了,想男人了,浪了,下贱了,早就不是闺女家了。金种要加深一下自华对他的烦,他叫了一声自华。自华果然烦得更重一些,说:“瞎叫什么!我的名字是你叫的吗?”接上腔就好,金种说:“起名字就是让人叫的,怎么,别人能叫,我为啥不能叫!”自华说:“烦人,听见你叫我就烦,你就是不能叫。你老看别人干什么!”说话时,她捶衣服的节奏慢下来,捶得也比较轻。话说完,她又把捶衣服的节奏加快,下手也比较重。仿佛金种就是她棒槌下的衣服,需要捶一捶。金种笑了,说:“这就奇怪了,你要是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呢?”自华说:“我不看你,也知道你在看我,看什么看,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人!”金种是什么人呢?金种当然知道。自华无非是指他的家庭成分是地主。他家地主成分是不错,你赵自华家也不是什么好成分哪!金种问:“你说我是什么人?”自华的鼻子哼了一下,说:“这话问你自己。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知道,那成什么人了!”金种说:“你要是非让我说,我觉得咱俩是一样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是什么样的人,咱俩的地位完全平等,谁也别看不起谁。”自华说:“你胡说,我跟你不一样。”金种说:“我倒要听听,你跟我怎么不一样。”自华不说话了,把一件衣服抖开,揪着衣服领子在水里漂洗。自华洗衣服没有肥皂,更谈不上用洗衣粉,她就是利用手、棒槌和水的作用,把衣服洗一洗。楮树上落下一棵楮桃子,砸得水面啪的一响。楮桃子没有沉底,很快漂了上来。成熟的楮桃子糜烂成肉红的颜色,水中的鱼儿特别爱吃。楮桃子一落进水里,不知在哪里潜伏的鱼儿便麇集而来,争吃楮桃子的红肉。鱼儿们你一口,我一口,唼喋着把楮桃子推动得团团转。鱼儿们头朝里,尾巴朝外,围绕着太阳般的楮桃子辐射开去,像是太阳放出的光芒。然而一条大鱼从水底潜过来了,它没露出面目,只露出了嘴巴,大嘴巴一张,一吸,就把整枚楮桃子含到嘴里去了。大鱼独吞了楮桃子,随之下潜。下潜时尾巴在水面搅出一个漩涡。金种一指漩涡说:“看,一条大鱼!”自华不看,仍不说话。自华把漂洗过的衣服拧一拧,放进身边的竹篮子里。自华加快了洗衣的速度,看来这妮子要逃走。情急之下,金种抬出了毛主席。金种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应当互相团结,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听到金种说出毛主席的教导,自华不禁肃然了一下。但自华很快说:“没人跟你互相,你做梦去吧!”说罢,拎起竹篮,拿上棒槌,抽身上岸去了。
  金种愣了一会儿,这才想起馏布子。他铺展在水里泥底的馏布子果然引来了几条小鱼,那些小鱼在啃吃馏布子上的饭疙疤。他把馏布子兜起来,连一个鱼瞎子都没逮到。馏布子的透水性能差,水从兜起的馏布子上沿流走,小鱼也随之流走了。这个兆头不是很好,金种的情绪有些低落。\');
第五节
  还回到跑坑,接着说金种的弟弟银种的事。太阳当头照着,银种的事情还没有结束。银种的好故事还在后头。银种洗去了脸上的泥巴,并没有上岸走人。他玩水好像还没有玩够。那些孩子们都没有走,还尽情地在水里耍把式,折跟头。他们都是上套前的马驹子,牛犊子,嘴上还没有戴笼头,鼻子也没有穿孔,戴鼻圈子,不撒野干什么!他们在水里一玩,往往就是半下午。大人们都出工了,他们还泡在水里不出来。他们的眼睛泡红了,红得跟兔子的眼睛一样。他们的手指头肚先是泡胖了,胖得圆溜溜的。可再泡就瘪了下去,指头肚上出现一个个麻坑。他们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更让人不解的是,人在水里肚子里的食物消化得特别快。不管你吃得有多饱,不管你的肚子撑得像个大西瓜一样,只消在水里玩上一会儿,肚子不知不觉就小了下去,“大西瓜”只剩下了“西瓜皮”。他们不记得在水里撒没撒尿。也许撒了,也许撒了不止一泡,但他们记不清了。把尿撒在淹到嘴边的水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少一泡尿不见水低,多一泡尿不见水高,谁会记得那么清!但他们肯定记得,谁都没在水里拉屎。他们刚过了不吃屎的年龄,就懂得屎能换工分,能换粮食,就见屎很亲。要是一不小心把屎拉在水里,再捞出来就难了。所以他们都把屁眼子撮得紧紧的,谁都舍不得把吃自家的饭变成的屎拉在水塘里。这就奇怪了,真是奇怪了,吃的一肚子面条跑到哪里去了呢?难道很快变成了肉,长在胳膊上了?长在腿上了?他们把胳膊和腿上的肉捏了捏,不像,肉不见增多,好像还少了。接着而来的问题是,他们的肚子又饿了,又想往肚子里收拾东西了。跑坑旁边是队里的菜园,靠跑坑这边种的是茄子。有小孩子悄悄爬到茄子地里去了,摘下嫩茄子当瓜吃。也有的小孩子摘下的茄子太大了,还有些老,不好吃。他们就把茄子当皮球,在水里扔来扔去,看谁扔得远,看谁能砸到别人的头。银种被飞来的泥巴糊了脸,没有大碍,幸好眼睛没有进泥。在稀泥飞来的瞬间,他的眼皮快速关闭,把泥巴挡在外面,把眼珠子保护起来。眼皮仿佛有着单独的防御和快速反应系统,有东西袭来,眼皮不必向大脑报告,自己有权对眼睛采取保护性措施。为防止再受袭击,银种不到深水里去了,只在离岸边不远的浅水区走来走去。说是浅水区,水也不是很浅,水波浪可波击到银种的胸口。
  山豹又一个猛子扎到银种身边,说:“杂种,背背我。”银种以为山豹又要强迫他当鱼鹰,往前扑了一下,拒绝背山豹。银种没山豹游得快,山豹猛地一蹿,两只胳膊扣住了银种的脖子,银种想摆脱也摆脱不掉了。水有浮力,银种在水里背着山豹并不觉得沉,既然摆脱不掉趴在他背上的山豹,他只得背着山豹在水里走。银种背着山豹在水里走了一会儿,一件令银种吃惊的事情发生了。银种的年龄还不大,记忆力发育得还不是很好,但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恐怕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银种觉得屁股后面长起一样东西,像是一条泥鳅,在往他屁股沟子里钻。又像是一根棍子,在顶他的屁股门子。银种没怎么动脑筋就知道了,那不是泥鳅,也不是棍子,是山豹的鸡巴。山豹这个日娘的,原来要拿他的屁股干坏事。银种害羞极了,脸上火辣辣的,一下子变得满脸通红。银种不是一个闺女家,可生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他的害羞程度恐怕不亚于一个少女。他觉得应该骂山豹,就骂了。他骂的是山豹的妈。平时他不敢骂山豹,这会儿山豹这么不要脸,他认为山豹是输理的。狗怕夹尾,人怕输理。输理的人应该挨一挨骂。山豹不吃骂,小声威胁银种说:“不许骂我,你这个地主羔子!你敢再骂,我就勒死你个杂种!”说罢,瓦着腰,使劲端着屁股,与银种的屁股贴得更紧些。往日里,银种最怕人家骂他地主羔子,一骂他地主羔子,他就成了霜打的茄子。可银种今天反了常态,山豹骂他地主羔子他也不怕,继续骂山豹的妈。他骂得声音不是很大,一边骂,一边哼哼唧唧像是在哭。不仅骂,他还双手背后,推开山豹的屁股,护住自己的屁股。山豹也骂银种,他骂的不是银种的妈,是银种的姐。山豹骂得很下流。同时,山豹的胳膊不抱银种的脖子了,他把胳膊下移,并把银种的两只胳膊挪到银种的肚子前面,使劲一勒,把银种的胳膊固定在那里。如此一来,山豹更容易找准位置,更方便往前用力。这种性质可以用一个强字来形容了。银种怎么办?他将怎样阻挡?这种情况类似刚才山虎往他嘴里塞鲫鱼,只不过换了一种“鱼”,眼看这条“鱼”也要给他塞进去。银种唯一能做的是把自己的屁股夹紧,原则是决不能让山豹这个狗日的弄进去。银种曾听说过一个故事。在旧社会,这地方有一个人武功非常厉害,却不显山,不露水。某一日,会武功的人到镇上赶集,一个好动手脚的人跟他开玩笑,用手指抠了他的屁股。他不动声色,该怎么走路,还怎么走路。一边走,一边跟同行的人说话。而那抠屁股的人,手没能再拔出来,就那么一直弯着腰,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走。只是有些呲牙咧嘴。到了集上,人家把屁股松开,他才把手收回。众人一看,他三根手指头的骨头都被夹劈了。你道怎的,原来那人练的武功中还有一门屁门功,屁门功一发,比钢牙铁齿都厉害。抠他屁股的人,并没有把手指抠进他的屁门,他只用两块屁股股子,就把人家的指头夹成那样,要是真的把指头抠进屁门,不把几根指头统统切断才怪。可惜银种不会屁门功,若怀有那种功夫的话,他对山豹的鸡巴头子一定不客气,不给他夹劈,至少给他夹扁,让它永远硬不起来。
  银种不会屁门功就没办法了吗?你干吗老背着山豹在水里走?干吗给山豹提供机会?你不会往浅水处走嘛?你不会往岸上去嘛?把山豹的行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他还敢不敢继续捣蛋!银种真傻,真是缺心眼。银种的心像屁眼子一样不开眼。这事也不能太怪银种,前面说了,银种是一个像少女一样害羞的少年,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他自己首先就不愿让人看见。要是别人看见了,银种的脸往哪儿搁,首先他自己就会觉得无地自容。再者,别的和山豹一样大的男孩子,都像未骟掉蛋子儿的小公羊一样,一个比一个骚。他们若看见山豹爬在他背上,都向山豹学习,也趴在他背上,他的日子还怎么过!别说人了,连青蛙都知道害臊。银种常在水边或水葫芦叶子上看见一只公青蛙爬在一只母青蛙背上,无人看见它们时,它们爬得稳稳的。一旦发现有人注意它们,它们就双双跳进水里去了。山豹也许正是利用了他害羞的心理,怕别人看见的心理,还有他是地主家的孩子不敢声张的心理,以“背背我”的名义,以跟他做游戏的名义,想干公青蛙所干的那种坏事。银种不是母青蛙,他不会让山豹得逞。有一个孩子看见山豹老在银种背上不下来,问山豹干什么呢?山豹这才脱离了银种,他说:“我骑马呢!”
  银种不能让别的孩子再把他当马骑,山豹一从他背上下来,他立即从水里走出来,向岸上走去。太阳仍很热辣,柳树的叶子晒得有些发白。一个留着一撮胡子的老头,在柳荫下坐着,望着水塘,像是回忆过去的岁月。一个种菜园的菜把式,发现了小孩子偷吃菜园的茄子,站在菜园边对那些小孩子骂:“你们谁再敢偷公家的茄子,我就把茄子塞进你们屁眼子里去,把你们的屁眼子撑烂,让你们的屁眼子喝稀饭时漏豆子!”一只知了,吱地叫了一声,从苇子丛里飞出来。知了口气很大,可它的飞翔能力总是很差,总是飞得歪歪斜斜,摇摇欲坠。知了就近飞到柳树上了,总算没有掉下来。银种从苇子丛里拿出自己的裤衩,几乎又要哭了。他的裤衩再次被人扯开了线。裤衩仍团在一起,还在原地放着,伪装得跟无人动过一样,可裤裆却被扯开了。他把裤衩单独放在比较隐蔽的地方,还是被人找到了。他往周围看了看,除了那个坐在树下的老头,他在岸上没有看到别的人,猜不出是哪个坏种对他的裤衩下的手。乐意对银种下手的人很多,有的明着下手,有的暗地里下手。他防不胜防,一点办法都没有。银种不能明白,他不是一只蝎子,没蜇过人家的手指头;他也不是一只老鼠,没偷吃过人家的粮食和剩饭,人家干吗都跟他过不去呢!就算他是地主家的孩子,就算他是一个没娘的孩子,他也是一个孩子呀!一想到他是没娘的孩子,他的眼泪还是下来了。
  把眼睛揉了一会儿,银种还是把被撕开了裤裆的裤衩子穿上了。银种不能光着屁股回家。他的个头长得不算小,腿裆里那东西也长得有模有样,他不能把那东西露在外面。裤衩成了一个筒子,他穿上裤衩像穿了一件裙子一样。只是裤衩后面的那一片子布长,前面的那一片子布短,前面的那片子布遮羞遮得不是很好。银种把腰弯下一些,并用一只手压着前面那片布,跑着回家去了。
  叔叔和哥哥都上工去了,门上落着锁。他们家门口一侧的地上放着一块烂坯头子,一把光屁股钥匙就在坯头子下面压着。银种看看左右无人,才把坯头子拿开,捏起钥匙,打开门锁。银种饿了,想吃口东西。他往锅台上瞅了瞅,一口现成的东西都没有。瓦罐子里还有半罐子凉水,他蹲下捧起瓦罐子,把凉水喝了一气。放下瓦罐子,银种找出针线,脱下裤衩子,开始把扯开线的裤裆进行缝合。他的裤裆被人扯开了多少回,他缝了多少回,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不知银种裤裆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人家就是爱扒他的裤子,扯他的裤裆。银种在杜老庄小学上学时,同学们就爱拿他的裤子做文章。课间操时间,他正和同学们在操场上玩,有男同学趁他不备,一下子把他的裤子拉下来,从腰间拉到腿弯,把他的白屁股暴露出来。男同学很得意,哈哈乐着,把他的光屁股指给大家看。操场里当然也有女同学,女同学刚上一二年级,都还小着。但那些女同学好像什么都懂,一个个都很带样儿。她们胳膊搭了胳膊,赶紧别过脸去,从现场躲开。有的女同学还回过头来翻白眼,啐唾沫,骂不要脸。不知是骂黄银种,还是骂那些搞恶作剧的男同学。银种不愿在女同学面前丢脸,他上树折下一些楮树枝子,剥下楮树的皮,做成一根树皮腰带,系在裤腰的松紧带外面。男同学拉不下他的裤子,就采取了更恶劣的手段,干脆把他撂倒,扯他的裤裆。在扯他裤裆的男同学当中,杜山豹就是其中之一。就此事黄银种曾哭着向杜老师报告过。第一次,老师批准他先回家吧,把裤子缝上再说。第二次老师就批评了他,说他连自己的裤子都看不住,还有脸说!如果仅仅停留在被男同学扯裤裆阶段,黄银种同学的学还可以上下去。有一天下午,杜老师带同学们到生产队的地里学农回来,黄银种发现他的课本不见了,语文课本和算术课本都不见了。没有课本,学还怎么上。黄银种非常着急,急得脸都黄了,出了一头的汗。他问这个同学,问那个同学,谁见他的课本了。同学们都摇头,都说没看见。他找遍了教室的各个角落,连教室外面的厕所里和教室后面的水坑里都找到了,哪里有课本的影子!银种很喜欢上学。他到了上学年龄时,父母都已经死了。叔叔不想让他上学,不愿给他掏学费。叔叔说:“你上学有啥用,学完了还得拾粪。有那上学的工夫,还不如现在就开始拾粪。”银种哭了,哭着去找了大姐。大姐给他出了学费,他才得以进入学校上学。因为热爱学习,银种的学习成绩也不错,语文作业和算术作业回回都是五分。没有了课本,银种还是天天按时到学校里去。老师上课时要求同学们把课本拿出来,他没什么可拿的。他想看看邻座同学的课本,人家一下子就把课本拿远了。下课后,银种又哭了一场,哭得非常伤痛。同学们都不关心他的哭,认为他就是爱哭。有的女同学见他哭得咧着大嘴,泪水滂沱,说丑死了。银种是用这种方式与他的学习生活作最后的告别,哭过之后,他回家去了,从此再没有踏进学校的门口。银种连一年级都没上到头。银种想到,他的课本可能被某个同学偷走了,藏起来了,并毁掉了。可他猜不出是哪个同学干的,这对银种来说是一个谜,一个永远的谜。
  银种有过多次缝裤裆的经验,应当缝得熟练一些了吧?没有,他缝得一点儿都不熟练。他手里拿着一根纫了白棉线的大号钢针,在裤衩上别来别去,撬来撬去,像用铁锨在地里刨红薯一样。他缝得针脚还是很大,如锔缸的锔子。他缝得潦潦草草,没什么耐心。他像是预想到了,不定哪一天,人家又会把他的裤裆扯开线。他缝得针脚大一些,人家扯起来容易些,一扯就开了。他要是把针脚缝得很小,很密,人家扯起来比较费劲,恐怕就不是扯开线的问题,会把裤子别的地方扯破。那样的话,缝起来就更难了。吃一堑,长一智。银种的经验体现在这里。在银种光着屁股缝裤衩期间,一个洗完澡的小伙伴到银种家里来了,问银种家里有什么吃的,剩馍剩面条都行,给他吃一点。银种说,家里什么可吃的都没有,只有凉水。小伙伴不信,银种就让他自己找。小伙伴掀开锅盖,见锅里空空的,果然什么都没有。小伙伴把锅盖摔在地上,骂了银种一句,走了。队长杜建春家的黄狗来了,进屋嗅了一阵,最后把目标锁定在银种家的粪箕子里,嘴一拱一拱,欲吃里面的大粪。大粪可是好东西。什么是大粪?只有人拉的粪才称为大粪。马拉的粪,牛拉的粪,虽然分量较多,铺的摊子也比较大,但只能称马粪,牛粪,绝对称不上大粪。银种有时跑三里五里,甚至十里八里,都难得拾到一泡大粪。银种绝不允许黄狗吃他们家的好东西。银种跺了一下脚,对黄狗说:“滚,滚,滚你妈的蛋!”队长家的狗,又不是队长本身,银种用不着害怕队长家的狗,见黄狗的嘴伸在粪箕子里恋恋不舍,银种呵斥道:“狗日的你滚不滚,再不滚我打死你个丈人,扒你的皮,吃你的肉!”黄狗看了银种一眼,这才走了。黄狗走得慢慢的,似乎很不情愿。走到门口,它又站下了,用灵活的舌头舔自己的嘴叉子,仿佛在说:“我是队长家的狗,你对我要客气一点儿。你是一个地主家的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有一件小事,小得像虱子一样,说不说都行。银种裤衩上也有虱子,在他缝裤衩时,一只肥胖的虱子在针尖旁爬来爬去,构成了对银种的严重挑衅。银种把针尖对准虱子的背,一下子把虱子刺穿,并把虱子挑了出来,挑得虱子蹄爪朝天。银种把虱子举在眼前看,虽然针尖把虱子穿了个透心凉,但虱子并没有死,爪子还在胡乱挣扎。银种露出了欣赏的表情。在与虱子的力量对比上,银种占了上风。
  穿上缝好的裤衩,银种想睡会儿觉。但他不敢睡,只要一睡着,一下午就过去了,整个下午的任务就没法完成。他要是完不成任务,叔叔和哥哥又要惩罚他,让他参与烧锅,却不许他吃饭。银种每天的任务很单纯,上午拾柴火,下午拾粪。上午拾柴火,是为了保证家里有烧的。他们家买不起煤,队里分的庄稼秆也很少,家里烧锅用柴,主要靠银种天天到地里拾。收完麦子,银种到地里搂麦叶,砍麦茬。收完豆子,银种到地里搂豆叶,砍豆茬。夏天草多,银种要割些青草,放在门前的地上晒干,收起来以备冬天烧锅用。下午拾粪,是为了交到生产队里换工分。既然队里还不许他参加男劳力的队伍干活,既然挣不到劳动力所挣的工分,他只能通过拾粪这条途径挣一点工分。银种在这个由叔叔和两个侄子组成的家庭里不是吃闲饭的,甚至可以说,没有银种天天拾柴火,他们家的人就吃不成熟饭。银种还通过拾粪,给他们家的饭锅里多多少少增添一点什么。这地方把男人说成外边人,把女人说成家里人。从性质上讲,他们家只有外边人,没有家里人。叔叔和哥哥在把银种当成家里人使唤。银种拿起一张铁锨,挎起粪箕子,到野地里去拾粪。银种每天都不会空手而归,因为粪箕子是他们家的茅房,“茅房”里已经有一些大粪在垫着底子。\');
第六节
  下午的上工铃拉响之后,黄鹤图和金种都去上工。黄鹤图不下地,他的任务是和另一个地主分子到各家各户的茅池里掏大粪。金种和众多的社员一起,到地里锄芝麻。掏大粪和锄芝麻有相近的地方。这块地的草锄完了,那块地的草又长了出来。掏大粪是,这家的茅池掏空了,那家的茅池又满了。锄草都是夏天进行,而掏大粪一年四季都要进行。所以黄鹤图是队里的专职掏粪员。他们家没有茅房,没有茅池,黄鹤图却不得不天天为别人家清理茅池。黄鹤图未出门就武装好了,他的武装是一只毛主席语录袋,里面装着毛主席语录本。凡是参加队里劳动的社员,不管是男社员,还是女社员;不管你是识字,还是不识字,毛主席语录本人手一册,上工时必须随身佩带。这叫毛主席著作随身带,随时随地学起来。又叫毛泽东思想来武装,战天斗地志如钢。你如果忘记带毛主席语录,那可不行,说明你对毛主席不忠,学习不积极,轻则扣你一天的工分,重则可能要批斗你,让你亮亮活思想,问问你对学习毛主席著作是啥态度。对毛主席语录袋的要求比较精致,黄鹤图和金种都不会缝,也不敢缝。黄鹤图买了红布,金种连夜把红布拿到大姐家,让大姐帮他们缝。语录袋缝得很合适,大小正好装得下语录本。语录袋口有一个盖子,像衣服兜上的盖子一样,以免把语录本露出来。有人在盖子上缀摁扣儿。黄鹤图和金种都没有缀摁扣儿。语录袋两侧缝成长长的也是红布做成的带子,以便把语录袋像挎枪一样斜挎在肩头。黄鹤图光着膀子,把语录袋从右肩的肩头斜挎下来,挎到左侧的腋下。天天风刮日晒,他的语录袋已经有些褪色,从大红褪成了粉白。他的肚子有些大,语录袋有些小,看上去不那么协调。语录袋的背带也比较细,比一根纳鞋底的线绳子粗不了多少。加上黄鹤图的外号叫猪八戒,身背毛主席语录袋的猪八戒总是显得有些滑稽。然而黄鹤图认真得很,一点滑稽的表情都没有,只要一出门,必定先把语录袋背上身。
  另一个掏粪的地主分子姓杜,叫杜建勋。杜建勋也把语录袋和语录本佩带整齐了。杜建勋比黄鹤图多带了一样东西,是一杆红旗。按队里的规定,只要哪里有人劳动,哪里就必须插上红旗,让迎风招展的红旗占领阵地。劳动场所转移到哪里,红旗也随之飘扬到哪里。也就是说,杜建勋和黄鹤图到谁家去掏粪,红旗就插到谁家院子里。掏粪员只有两个,让哪个打红旗呢?政治队长杜建春选择杜建勋打红旗。每天上工,由杜建勋把红旗打出来;收工时妥善保存。打红旗的人就是旗手。队长让杜建勋当旗手,杜建勋像是获得了很大的信任和很大的荣誉。队长不让黄鹤图当旗手,说明黄鹤图跟他是有差距的,是不值得信任的。相比之下,杜建勋在黄鹤图面前有一些心理优势。本来嘛,杜姓是杜老庄的大姓,姓杜的人口占杜老庄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庄里大小干部全部姓杜。杜建勋是地主分子不错,但他姓杜也不错,一笔难写两个杜字,姓杜的对姓杜的总会关照一些。黄鹤图算什么,他们黄家是后来迁到杜老庄的,是杜老庄的外姓人。杜建勋对黄家的人从来就有些看不起。都是地主分子怎么了,地主分子与地主分子之间还是有区别的,姓黄的地主分子就得听姓杜的地主分子指挥。
  两人碰了面,杜建勋对黄鹤图说:“你去把粪勺拿来!”黄鹤图没有说不去拿粪勺,他看着杜建勋,眨眨眼皮说:“咱们先办三件事吧。”杜建勋说:“不用你说,我知道要办三件事。你还是先去把粪勺拿来。”黄鹤图仍不动脚,说:“我看还是先办三件事,办完三件事再说。”说着把语录袋从肚子一侧移到肚子前面。杜建勋把脸子拉下来,说:“咱两个,听你的还是我的?”黄鹤图说:“不能听你的,也不能听我的,咱俩都得听队长杜建春的。杜建春让我们干活儿之前必须先办三件事,我们不能违背队长的要求。”所谓三件事:第一件,首先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第二件,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第三件,唱一首革命歌曲。每天办三件事时,都是由杜建勋提出来,并由杜建勋领着办。黄鹤图今天抢先提出办三件事,让杜建勋觉得非常别扭,仿佛黄鹤图向他提出了挑战,并有与他争夺领导权和指挥权的意图。杜建勋看破了黄鹤图心中的小九九,黄鹤图不愿意去拿粪勺,就拿办三件事的事来抵挡他。他把黄鹤图的小九九点破了,说:“黄鹤图,你不就是不愿意拿粪勺嘛!怎么,去拿一回粪勺就把你的脚走大了?”别人把黄鹤图叫成猪八戒,杜建勋从不这样叫他。杜建勋认为,如果把黄鹤图叫成猪八戒,就太便宜黄鹤图了。猪八戒和孙悟空、沙和尚一起,保护唐僧去西天取经,猪八戒的家庭成分不会很高,肯定不是地主分子。猪八戒的相貌虽说丑陋一些,跳来跳去如戏台上的丑角,但猪八戒的本质并不坏,在人们的心目中,猪八戒基本上是一个讨喜儿和取乐的形象。黄鹤图,过去是地主家的二少爷,现在是不折不扣的地主分子。他凭什么是猪八戒,凭什么沾猪八戒的光!黄鹤图说:“杜建勋,你这样说话有问题,有政治问题。这关系到是先办三件事还是先干活儿的问题。”杜建勋说:“你他妈的少给我扣政治帽子,我只是让你拿个粪勺,是为干活儿做准备,并没有正式开始干活。”黄鹤图毫不相让,把杜建勋一指说:“你嘴里干净点儿,不要撒馅子。每个人都有妈,谁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说拿粪勺不算干活儿,那我问你,你自己为啥不去拿?”杜建勋气得脸都黄了,说:“好好好,姓黄的,我不跟你说了,我算看透你了,我看你还得好好改造。”黄鹤图嘴角那里笑了一下说:“大哥别说二哥,咱俩不都在接受改造嘛!”黄鹤图知道杜建勋老想在他面前摆谱,他不尿杜建勋那一壶,都是地主分子,都是贫下中农的专政对象,谁该压谁一头呢!都在一个庄住着,谁不知道谁的底呢!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黄鹤图看不起杜建勋,是另有原因。杜建勋是有老婆的人,而且老婆长得比较漂亮,很吸引人。那么庄里的一些干部,包括副队长、会计、民兵连长、学习毛主席著作辅导员等,都争着跟杜建勋的老婆宋玉真相好。那些干部都是有身份的人,都是有行使专政权力的人,都有机会接触到宋玉真。他们要找宋玉真谈谈话,或者要找宋玉真调查一些问题,脸子一拉,使用的都是进行阶级斗争的表情。他们一说话,宋玉真就很害怕。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宋玉真都不敢拒绝,只能给予配合。宋玉真配合干部开展工作的事,据说有些事情杜建勋是知道的。杜建勋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他不敢打老婆,不敢骂老婆,连埋怨老婆都不敢,只会在老婆面前哭哭唧唧,作可怜相。这样的男人算什么男人,只能算是一个肉头。男人被别人戴了绿帽子,这里不说戴绿帽子。什么绿帽子,红帽子,他们不懂。他们说是肉头。什么是肉头?顾名思义,就是头上没长骨头,头是软的。手指头上都有骨头,哪个头上没长骨头,都是肉呢?话不能再往白里说,说白了就不好听了。黄鹤图在肚子里是把杜建勋叫肉头的,杜肉头。只是没从嘴里吐出来而已。两人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杜建勋只好同意先办三件事。办完了三件事,黄鹤图说这就对了,政治挂帅嘛!他这才去拿粪勺。
  比起杜建勋和黄鹤图所办的三件事,田野里的三件事办得要正规得多,也隆重得多。首先是到东南地锄芝麻的人多,有八十多个男劳力,往地头一站,黑压压一片。其次是带的语录袋和语录本多,每人都武装得好好的。再其次是红旗多。干部们一共扛来了六面红旗,一拉一溜等距离插在了地头。田野里有一些风,红旗受到风的鼓舞,已经飘扬起来,霎时有了革命化的气氛。再再其次,是政治队长、生产队长、民兵连长等不少干部都参与其中,提高了办三件事的规格。政治队长杜建春开始在地头巡视,并问:“人到齐了没有?”生产队长杜建明回答:“差不多了。”政治队长对生产队长的回答不够满意,说:“什么差不多了,少一个人都不行。”生产队长又答一遍:“都到齐了。”杜建春说:“好,准备办三件事。”他站在芝麻地里,面向人群,大声说:“都站过来,集中一些,脸朝北,把腰直起来,不要松垮拉屁!”要求社员脸朝北,是因为毛主席住在北京,北京在北方。大家把锄放在地头,挨挤着站成一排,身子站直,面朝北方。杜建春要求:“现在大家把红宝书拿出来,贴在胸口!”红宝书就是指毛主席语录本。听到口令,社员们纷纷把语录袋打开,取出红宝书,一手托着红宝书的下沿,把红色塑料皮上印有烫金字的封面朝外,紧贴在胸口上方。杜建春见一个社员腿没有并拢,点着那个社员的名字纠正他,并指责说:“又不是让你量地,两条腿叉那么开干什么!”有一个社员把红宝书拿得不够高,杜建春对他说:“找你的心,你的心在哪儿,就把红宝书贴在哪儿。”那人把红宝书在胸前挪来挪去,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杜建春只得走过去,帮他把红宝书在心口贴好,说:“连自己的心都不知道在哪儿,你怎么忠于毛主席!”
  金种年轻,有文化,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比较强,他的动作比较标准。他双腿并紧,腰板挺直,红宝书贴在胸前,眼睛遥望着北方,俨然是一副舞台造型般的动作。如果不是河西干扰他,他这样的标准化动作可以一直持续到把三件事做完。他担心河西干扰他,站队的时候没有和河西站挨边。等河西已经站好了,中间隔了两三个人,他才站到队里。可河西从队里转出来,还是站在了他身边。河西刚一站定,就顺手在金种的后脖梗上捋了一把。河西是自上而下捋的,从后脑勺一直捋到后脖梗。河西个子高,金种个子低,河西捋金种的脖子很方便,手往下落时,捎带手就捋了。可河西捋得很用力,几乎把金种的脖子捋下一层皮来。掉皮不掉皮的,金种倒不是很在意。让金种不好接受的是,捋脖梗是一种羞辱性很强的动作。捋脖梗代表什么呢?代表砍椽子。砍椽子是什么意思呢?是手淫的代名词。没人考究过这里的人为什么把手淫说成砍椽子,是从砍的动作来的,还是从椽子的形象来的,亦或有什么典故。反正这种说法地域性很强,只有这个地方的人才懂得其中的意思。河西把金种的脖梗当椽子砍,不用说是把金种的脖梗当成男性生殖器了。金种不吃这种羞辱,他转过脸狠狠瞪了河西一眼。河西没有看见他的瞪,河西眼看前方,看着队长。河西的手已从他的脖梗上放下去了,装得跟无事人一样。眼看三件事就要办了,河西放在金种后面的手又有小动作,他掐住金种腰眼里的一块皮,使劲掐。金种疼得直皱眉,像被鳖咬住了一样。办三件事是如此严肃的事情,而河西太不严肃了。但金种不能把河西掐他的事报告队长,他要是报告了,队长不会熊河西,只会熊他。河西也许正是利用他不敢声张的时候欺负他。不行,金种不能白白受欺负。他也背过手去,使劲掐河西的手。这是一种手上角力,是一种背后的较量。人身上的肌肉是相连的,他们手上一用力,必然从脸上、嘴上和牙上表现出来。队长发现了金种面部的异常,点了金种的名,问他干什么呢?金种和河西的手这才同时松开。
  队伍整好后,队长杜建春并没有领着大家办三件事,他对杜建良说:“你来领着办吧。”杜建良是初中毕业生,是队里的记工员,也是学习毛主席著作辅导员。全队一共有三个辅导员,杜建良是其中之一。杜建春不识字,说字话嘴不跟劲,他担心自己领不好,万一出差错麻烦就大了。他不是不想领,毛主席前面的四个伟大他都记不清,怎么领!杜建良到队伍前面来了,给了大家一个后背。杜建春并没有站到队伍里去,站在了杜建良后面。杜建良说:“大家注意了,现在开始办三件事。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杜建良说了万寿无疆,社员们跟着齐声说万寿无疆,连说三遍。每说一遍,都把拿在胸口的红宝书往上举一下。杜建良又说:“现在让我们共同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杜建良说了永远健康,社员们也是把红宝书一举一举,连说三遍永远健康。办完了第一件事,杜建良转过身来,说:“现在办第二件事,让我们共同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背下定决心那一段。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社员们一齐背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杜建良说:“现在我们办第三件事,让我们共同高唱革命歌曲。今天唱什么呢?”他好像想了一下,说:“唱天大地大吧。”他起头唱道:“天大地大,预备,唱!”社员便一齐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这是公元一九六九年夏天,杜老庄的地头出现的一个场景。天晴得不错,稍稍有些偏西的太阳照耀着大地。芝麻棵子晒得有些发蔫,像是要晒出油来。芝麻地里的野草倒蓬勃着,显得很有精神。有绿色的蚂蚱从草丛里飞起来了,飞动时露出了绿色外翅里面粉红的内翅,如一朵飞行的合欢花。燕子在空中飞得很高,它们像是听见了人们在唱什么,想飞得低一些看个究竟。它们不明白,庄稼人不好好干活儿,站在那里发的哪门子神经。但它们在空中简单商量了一下,到底没往低处飞。人们一旦发了神经,是相当可怕的。杜建春家的黄狗从庄里跑出来了,步子轻快得很。它跑过桥头,跑过大路,一直跑到杜建春放在地头的锄头那里,撩起后腿对锄板撒了一泡尿。撒完了尿,它就来到唱革命歌曲的人们面前,蹲下后腿,支起前腿,听人们唱歌。狗类是人类的听众,无论人们做什么,狗类都愿意理解,随时准备向人类表忠心。黄狗的嘴动了动,似乎也要唱革命歌曲。大概因为黄狗记不住歌词,它没能唱出来。
  既然参加办三件事的是杜老庄生产队的大部分男劳力,各个年龄段的劳力都有,有河西、金种这样的年轻人,有杜建春、杜建明、杜建岭这样的中年人,还有一些老头儿。那些老头儿一头白头发楂子,脸上的褶子很深,牙掉得没了几颗。不管背诵毛主席语录,还是唱革命歌曲,他们都不会。但他们空洞的嘴必须动,得装成会背和会唱的样子。他们的口形对不上,样子也有些呆板,但他们的态度一点都不儿戏。所有社员都不敢反对做三件事,不认为做三件事是赶鸭子上架,是出洋相。上面让做什么,必定有上面的道理,而且是大道理,听大道理就是了。几十成百的庄稼人,人人手执一个红本本,背着同样的字话,在地头唱着一样的歌,恐怕人老几百辈都没经过这样的事。他们觉得这事挺新鲜的,也挺神的。过去都是各家种各家的地,一块地里只有一两个人。别说背书唱歌了,跟自己的影子说话,影子都不理。只有到了春天的三月三和秋天的十月二十一,镇上逢庙会了,他们才凑到一起,到会上热闹热闹。若从人多热闹的角度讲,等于他们现在天天都赶会,都有热闹可凑。当然了,他们过去赶会是到庙里烧香,烧纸,磕头,敬神。现在镇上的神庙拆掉了,上面也不许敬神了,他们只能通过办三件事,敬敬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
  办完三件事,社员们散开,拿起自己的锄头,开始锄地。金种没有立即下锄,他用眼余光扫着河西,还有河东,等他们站好位置,金种才能找自己的位置。他得尽量避免和河西、河东挨边锄地,不然的话,他们弟兄两个又要找茬儿欺负他。在金种观察河西的同时,他发现河西也在观察他,他赶紧把目光躲开了。见生产队长杜建明走过来,金种选择跟着杜建明,杜建明在哪儿下锄,他也在哪儿下锄。他说:“队长,我挨着您锄吧,好向您学习。”杜建明说:“锄个破地有啥好学的,你还没学会吗?”金种说:“会是会,就是没您锄得好。您锄起地来特别好看。”杜建明说:“瞎说,锄地又不是扭秧歌,有啥好看不好看的。好了,就在这儿锄吧。”如同金种躲着河西,别的社员不愿挨着杜建明干活。杜建明是老庄稼把式,他们怕杜建明挑眼,而金种为了躲开河西,宁愿被杜建明挑眼,也愿意挨着杜建明干活。他是想把自己置于队长的眼皮底下,寻求队长的保护。其实杜建明对他并不好,从来不拿正眼瞧他,一跟他说话就是命令式的,没什么好气。可杜建明对他总算没有仇气,没有故意欺负过他。河西就不行了,河西已经与他结了仇,一看见他,眼里就充满敌意和杀机,像是要把他置于死地而后快。金种心里明白,因为几句话,他把河西得罪了。是一个地主家的孩子,把一个中农家的孩子得罪了。他不光得罪了河西,还得罪了河西的爹,河西的娘,还有河西的弟弟河东。
  事情由金种的二姐月菊身上起。金种两个姐姐,大姐黄月梅,二姐黄月菊。娘上吊死时,大姐十八岁,二姐十六岁。娘在世时,大姐就说好了婆家。娘一死,大姐就被婆家的人要走了。大姐婆家的成分也不好,是富农。好在大姐的丈夫是个煤矿工人,挣工资,家庭生活还算不错。二姐还小,还没有说好婆家。二姐长得好看,娘一死,庄里好几个妇女抢着给二姐说婆家。闺女生来是人家的人,家里成分好点坏点没有啥。她们趁着二姐的娘死了,没人给二姐拿主意,趁着二姐自己还没有主意,都想把二姐说给自家的亲戚当儿媳妇。其中一个给二姐说媒的人就是河西的娘,叫陈慧君。陈慧君娘家的成分是地主,婆家的成分是中农。陈慧君娘家的大侄子,都二十七八了,还没有找下老婆。如果再找不下老婆,就有可能拉寡汉。为此陈慧君的娘家娘很着急,陈慧君每次去走娘家,娘都要给她念叨她大侄子的事,让她为大侄子操点心,别管瞎的瘸的,给大侄子说下一个就行。陈慧君每回听到娘的念叨就很烦,好像她婆家的成分好一些,在人前能说上几句话,娘就把给大侄子找老婆的事交给她了。她说:“天底下的人都知道老鸹一身黑,你也不想想,谁愿意给老鸹的儿子当老婆!”话虽这么说,陈慧君也不愿意眼看着他们老陈家断根,绝种,一直在暗暗地操着心。在月菊的娘活着时,陈慧君就曾试探性地向月菊的娘提她大侄子,夸她大侄子如何懂事,如何知道见人亲。月菊的娘说,月菊还小,月菊的事等几年再说。这样说等于把陈慧君提亲的意思回绝了。陈慧君并没有死心,一直在等待机会。月菊的娘一死,陈慧君认为机会来了,她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她把月菊看成一块地,她要借这块地,把娘家人的人种延续下去。能不能把娘家的人种延续下去,就看她能不能把月菊说服。这是一个重大的使命,这个使命光荣而神圣。如箭在弦,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她甚至有一些紧张。月菊的娘刚死,她就到月菊家去了。第一次去,她只字未提给月菊说媒的事。她陪着几个孩子流眼泪,帮着几个孩子料理娘的后事。她一再说几个孩子太可怜了,说月菊的娘太狠心了,怎么舍得下这么好的几个孩子呢!陈慧君的娘家成分是地主,但她不是地主婆。她的男人成分是中农成分,她也跟着享受中农成分的待遇。按土地改革时的阶级政策,革命所依靠的对象是贫农、下中农和雇农,并不包括中农和上中农。中农和上中农只是团结对象。也就是说,中农和上中农属于一种中间力量,介乎依靠对象和打击对象之间。对他们怎么利用,全靠当权的干部们灵活掌握。干部们拉一拉,他们就站到了革命这一边。干部们推一推,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起初的政策界限是这样,时间长了就笼统了,分不大清了,八九个阶级只简单化为两个阵营,那么中农和上中农就归到了贫下中农的阵营里。队里召开贫下中农大会,中农和上中农也可以参加。这让中农和上中农暗自有些欣喜,一块石头落了地。渐渐地,他们也以贫下中农自居。没人问他们的家庭成分他们便不说了,一旦有人问起,他们就说得很含混,说他们是贫下中农。陈慧君是以贫下中农的身份到月菊家去的,不用避什么嫌疑。她要几个孩子这样那样,颇有些说一不二的意思。第二次到月菊家,她就带去一块黑粗布,说月菊裤子上的补丁太多了,这块布给月菊做条裤子吧。她把月菊拉在身边,说:“我就看着你这闺女好,你娘不在了,你跟着我吧,给我当干闺女吧,我不会亏待你的。”把布留下,陈慧君转身就托了一个妇女做媒人,把她的意思对月菊说明了,要月菊当她的娘家侄的媳妇。陈慧君很有信心,觉得这个事情问题不大。她让月菊当她的干闺女,月菊没有反对。她给月菊送去的做裤子的布料,月菊虽然说了不要,但拒绝得不是很坚决。布料有着定亲彩礼的性质,只要月菊把布料做成裤子,把腿插进裤子里,她再想拔腿就拔不出来了。
  别以为月菊岁数小,就没有主意,杏核再小也有壳,芝麻再小也有仁儿,月菊是有主意的。月菊让媒人把布料退还给了陈慧君。月菊的裤子是很旧,上面的补丁确实很多,但她说,她不能凭白无故要别人家的东西。她还让媒人给陈慧君捎话,要嫁,她只能嫁给成分好的人家,地主富农家的孩子她一概不考虑。谁要是把她介绍给地主富农家的孩子,她死也不会答应的。媒人把话捎给陈慧君,陈慧君脸上下不来,当时就有些生气,说:“还想攀高枝呢,也不想想自己是啥人。嗑瓜子嗑出个臭虱,她还想把自己当仁(人)呢!”陈慧君没有放弃,在继续努力。她托了副队长杜建岭的老婆,让副队长的老婆再去跟月菊说一说。托了干部的老婆去说媒,有一点向月菊施加压力的意思。月菊还是那句话,她可以死,但她决不嫁到地主富农家里去。让她死容易,让她给地主富农家的儿子当媳妇不容易。月菊就是这样,上来就拿死说事儿。一个小闺女家,还是地主家的小闺女,她有什么呢?她一穷二白,连条囫囵裤子都没有。但是,她有死。生不属于她,死是属于她的。死是她最宝贵的东西,也是她的全部力量所在。要抵抗一点什么,只有拿出死来。不要以为小闺女家只是拿死当挡箭牌,说说就算了。月菊是认真的,也是伤痛的,谁要是逼她,她真的说死就死。娘已经上吊死了,再死她一个也不多,权当去陪陪娘。
  替娘家侄借“地”不成,陈慧君生气生得更大些,骂月菊骂得很难听。她骂月菊是个骚妮子,连腿还不会叉拉呢,就知道挑男人了,光想让贫下中农弄她。“咋啦?贫下中农弄得舒坦些?你想得美,你想让贫下中农弄你,俺贫下中农弄不弄你还不一定呢!”陈慧君的骂还牵涉到月菊的两个弟弟,金种和银种。陈慧君骂道:“真有志气你一辈子别嫁人,把你的东西给你两个兄弟留着,你们家自己屙,自己吃。我看你敢不敢!”陈慧君断言:“别看你们家有这种、有那种,我看一个种都找不下老婆,断种断得快些。”陈慧君这样气急败坏,客观上等于帮了别的媒人的忙。有一个媒人抓紧给月菊介绍了一个贫下中农的儿子,月菊一点头,人家很快就把月菊领走了。
  天下的闺女千千万,恐怕比月菊出嫁时那样寒酸的不多。婆家没有给月菊送彩礼,一分钱的彩礼都没送。娘家没有给月菊做嫁妆,别说箱子椅子了,连一件衣服都没做。月菊出嫁时,穿的还是那条打满补丁的裤子。月菊手上提了一个小包袱,里面包的是两件旧衣服,衣服上打的也有补丁。月菊没有坐轿,没有坐车,连自行车都没坐。婆家派了两个妇女,说是迎亲的。她们让月菊洗洗脸,梳梳头,就把月菊领走了。娘死了还不到三个月,月菊给娘戴孝还没戴满,头发上还扎着一根白布条。迎亲的领着月菊走出庄子,她们说把白布条摘下来吧,结婚是大喜日子,戴孝不吉利。月菊没说不摘,她抬眼看见了爹娘的坟,说:“我去跟俺爹娘说一声吧!”说着就到麦子地里去了。时值春天,再过两天就是清明节。麦苗已经到小腿深,风一吹波浪滚滚。油菜花和萝卜花开得一片黄一片白。来到爹娘坟前,月菊叫了一声娘,还没叫爹,双膝一跪,就哭了起来。月菊的眼泪像是早就酝酿满了,早就憋着要哭,只是找不到哭的地方,不知道在哪里哭,对谁哭。现在她终于找到地方了,知道对谁哭了,原来爹娘都在地里等着她啊,等他们苦命的闺女啊!月菊痛从心来,悲从心来,一哭就哭了个一塌糊涂,昏天黑地。两个妇女追着她来到地里,又是劝,又是吵,要她别哭了。她还是个哭,哭。一个妇女从背后掐住她的两个腋窝,要把她抱起来。她哭得像是瘫了身子,并瘫成了一堆,人家一抱,她就滑脱出来。没办法,另一个迎亲的妇女只得抱住她的双脚双腿,二人合力把月菊抬出了麦地。她们这么干,完全不顾迎亲的礼仪,不像是迎亲,倒更像抢亲。她们活活地把一个小闺女从她父母的坟前抢走了。一把月菊抬到路上,她们顺手就把月菊头上戴的孝摘了下来,扔进了麦地里。
  主人一瞪眼,家狗三瞪眼。谁家养的孩子,就是谁家父母的狗。父母对谁家有气,难免会影响到孩子。陈慧君骂月菊的话,她的两个儿子杜河西和杜河东都听见了。河西、河东对娘都很孝顺,他们要替娘出气。月菊嫁到外村去了,嫁得还不算远,而且嫁到了贫下中农家,成了贫下中农的老婆,他们没法找月菊出气了。这不难,月菊走了,她还有两个弟弟留在杜老庄,他们便把气转嫁在金种和银种身上。河西一见金种,就喊金种地主羔子,还说:“姓黄的地主羔子过来,让我教育教育你!”一开始金种没吭声,只是对河西翻翻白眼。金种的爹娘确实是地主分子,这没办法。尽管他的爹娘都死了,都埋进坟里去了,爹娘的地主分子身份是不会改变的。但金种最反对别人把他叫成地主羔子,对这种叫法反感极了。什么东西才叫羔子,只有母羊生的小羊羔才叫羔子。他是人,不是羊,凭什么把他叫成羔子,凭什么把他当成家畜!更让人不能接受的是,羔子前面还加了地主。这样问题就严重了,不仅从血缘上把他和地主联系起来,还从政治身份上把他和地主联系起来,等于把他打进了地狱里,他的一辈子都完了。他一听见别人叫他地主羔子,像是受到最大的歧视和侮辱,他的血就往头上涌,两眼就有些发黑。人们骂他别的,他受到的刺激都没有这样强烈。他宁可让人家骂他老八辈,也不愿听人家叫他一声地主羔子。他甚至宁可让人家照他头上打一棍,把他打昏,打趴下,也比人家叫他地主羔子心里好受些。他心里敏感到不敢看见人家的小羊,一看见小羊,一想到羔子,就赶紧躲开了。终于有一次,当河西又叫他地主羔子时,他忍无可忍,顶撞河西说:“你这样叫我,也这样叫你表哥吗?你表哥也是地主羔子呢!你还是地主分子的外甥呢!”
  河西被顶撞得有些愣怔,显然,金种顶到他的痛处了。他无法否认,金种说的也是事实,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他指着金种说:“你胡说!你敢再说一遍,我揍死你个丈人!”
  金种没有再说,这就够了,就这样几句话,就把河西以及河西一家得罪透了。金种顶撞河西的话,河西没敢跟他娘陈慧君说,他知道娘忌讳这些话。河东是一个喜欢挑事的人,把金种说的话对陈慧君说了。陈慧君当时没说什么,只在心里咬了牙印。有些话不能在外面吵吵,吵吵多了,只能越描越黑。一回到家,她叫过河西,就问:“金种骂了你,你咋不撕他个狗日的嘴呢!”河西说:“我正要撕他的嘴,他吓跑了。”陈慧君说:“他跑了就拉倒了?他有腿,你没腿吗?你为啥不撵他呢?撵到水坑里捉鳖,撵到老鼠窝里捉老鼠,看他能跑到哪里去!撵上他撕烂他的嘴,看看他嘴里的黄屎有多少!反了他了,一个地主羔子,敢骂贫下中农!”陈慧君骂了金种,又骂了大儿子河西,嫌河西太面,瞎长了一个大个子。一个贫下中农的后代,受一个地主羔子的欺负,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她给河西布置了任务,再见到金种,一定要抽他的脸,撕他的嘴。陈慧君越说气越大,眼里噙满泪水,她对河西说:“你要是不替我出这口气,我权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河西的爹叫杜鹏飞,杜鹏飞跟老婆陈慧君的关系一向很好。杜鹏飞跟陈慧君结婚的时候还是旧社会,还没有分阶级,那时陈慧君的家境要比杜鹏飞的家境好得多。但陈慧君没有嫌弃杜鹏飞,嫁给杜鹏飞时还带来了不少嫁妆,杜鹏飞心存感激。杜鹏飞当然要站在老婆的立场,不允许别人给老婆气受。杜鹏飞出来说话了,他说:“地主羔子还不老实,见了他只管给我打,打死他个小舅子,看他老实不老实!”这话厉害了,差不多等于把金种判了死刑,并对金种下了追杀令。执行命令的是杜鹏飞和陈慧君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大儿子河西,另一个是二儿子河东。河西已经结了婚,他的老婆也支持丈夫对金种进行惩罚。
  太阳渐渐西斜,人的影子渐渐向东,并越拉越长,越拉越细。在阳光的作用下,人的影子无疑是对人体的虚构。一开始虚构得还不离谱,还八九不离十。后来就虚构得有些夸张,有些不着边际。加上锄芝麻的人们手里都有一杆锄,锄杆一动,影子简直有些顶天立地,比孙悟空手里的金箍棒都神奇。金种锄地已锄得很熟练,称得上进退自如。他的熟练在于他的放松,他的放松来源于他的自信。金种不是一个笨人,学锄地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再说他已经捋了好几年锄杆。锄杆新安上时是涩的,捋了这几年,用汗水浸泡了这几年,他的锄杆已变得十分光滑,表面仿佛有一层玻璃质的东西。他站得很稳,投锄很轻,锄板吃土却不深不浅,极有分寸。他收锄时毕毕剥剥一阵响,野草就被他连根铲除了。他一锄挨一锄锄过去,锄与锄之间一点空地都不留。锄芝麻不仅仅是锄掉野草,还有其它两项功能:一项功能是保墒;另一项功能是间苗。所谓保墒,就是保持地里应有的水分。把表面一层土锄松软,等于给地盖了一层被子,下面的水分不会蒸发那么快,好的墒情就被保住了。间苗也很重要。种芝麻是撒播,就算撒芝麻的人撒得再老练,芝麻苗子长出来,也不会那么均匀,也有扎堆的情况。间苗就是把扎成一堆的苗子剔一剔,剔除那些瘦苗,小苗,只留下一些肥苗,大苗。金种剔苗剔得格外小心,他用板锄一角,把多余的苗子剔除,对留下的苗子连一根毫毛都不会碰到。他偶尔看一眼杜建明,并不是指望杜建明对他的劳动作出评价,而是在向杜建明看齐。他不能锄得太快,不能超过杜建明,得和杜建明保持齐头并进的速度。
  因下午上工晚,队长不再安排中间休息,要一直锄到太阳下山。没有休息时间,河西就没有理由接近他。地头是一条高高筑起的河堤,锄到河堤那里,有人掏出家伙,对着河堤的脚撒了一泡尿。他们穿的都是裤衩,掏家伙时从来不脱裤子,从一侧宽大的裤腿那里就把家伙掏出来了。撒完尿当然也不用提裤子,把家伙放开手,裤腿就罩了下来。金种看见,河西也在撒尿,一边撒尿,一边扭头乱瞅,显然是在瞅他。金种要是也去撒尿,河西就会掂起家伙,把尿撒在他身上。河西往他身上撒尿不是一次两次了。金种不去撒尿,他身上的水分大都变成了汗,从汗毛眼子里流了出来,没有变成尿。就算他肚子里有尿,他宁可把尿憋在尿泡里,也不在地里撒。他得处处小心,不能给鹰犬一样的河西留下可乘之机。河西不怎么爱说话,是一个阴沉的人。金种老是被一个阴沉的人盯着,说实在话,他心里有些发毛。从各方面讲,他金种都不是河西的对手。河西家的成分好,他家的成分不好,这是一个最大的问题。河西打了他,骂了他,别人都认为是应该的,他无处说理。河西除了弟弟河东,还有不少堂兄堂弟。一旦他和河西动起手来,那些人都会给河西帮锤,不把他锤扁才怪。他和河西一对一也不行,河西那么高,那么壮;他这么低,这么瘦,垫底子的肯定是他。惹不起只有躲。比如兔子遇见了狗,遇见了鹰,怎么办呢?只有躲起来,或者赶快跑掉。收工时,金种没敢马上走。锄草锄掉的有一些野菜,他装着捡一些野菜,拖延一些时间。看见河西跟别的社员一起走了,他才从地里走出来。走进庄子口,他仍没有放松警惕,眼睛仍追踪着河西。他担心河西埋伏在一个地方,打他的伏击。果然,河西下到路边的坑里去了。河西一定是装作到坑里洗手,或洗别的什么东西,等他走过去,河西就会从坑里蹿出来,拦截他。金种不会上河西的当,他原地站了下来。等河西真的进庄子去了,金种才敢回家。这一天,他平安无事。\');
第七节
  芝麻开花了,豆子结荚了,金种追求自华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为什么?赵大婶要拿闺女自华给儿子换亲。赵大婶目光长远,是一个为赵家负责的人。丈夫死了,她要对得起自己的丈夫,把丈夫的根留住,把赵家的种传下去。她家的成分是地主,指望别人给她的儿子提亲,指望别人家的闺女给她当儿媳妇,一点门儿都没有,恐怕两个儿子都娶不回一房媳妇来。赵大婶心里有数,家里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华了。她打定主意,要拿自华为儿子换回一房媳妇。如果说这是一个买卖,一桩生意,这可是大生意。这桩生意关系到赵家是否后继有人的问题。这样的生意贫下中农不会跟她做,因为双方地位不对等,价值不对等,贫下中农只进,不出,形不成交换关系。要交换,她只能跟地主家交换,把她的闺女交出去,把地主家的闺女换回来。她知道自华,自华心高气傲,不愿给地主家的儿子当老婆,不愿从这个火坑跳到那个火坑。可这事儿由不得自华。一头是闺女,一头是儿子。闺女是人家的人,儿子是自家的人。哪头轻,哪头重,赵大婶心里一清二楚。为了儿子,为了赵家传宗接代,她不牺牲闺女,还能牺牲谁呢!因与黄家是近邻,赵大婶难免想起黄家的金种和银种。要是金种的娘不死,月菊不会白白的被人家领走,金种的娘一定会拿月菊给金种换回一房媳妇来。她必须汲取黄家的教训,她不能死。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她就要为儿子做主。赵大婶也看出了金种对自华的意思,丝瓜秧子找喜鹊攀亲,这让赵大婶觉得可笑。这个事赵大婶不用提醒自华,自华自己就会解决好。不管“丝瓜秧子”的须子伸得再长,往墙头和树上爬得再高,“喜鹊”睬都不会睬他一眼。
  赵大婶前期已经做了许多准备工作,经过一再筛选,终于为赵家找到了一家比较合适的交换对象。那家在杨家桥,姓杨,家有一儿一女,儿子叫杨纪功,闺女叫杨纪英。杨家的家庭成分也是地主。杨家拿杨纪英换亲给谁换呢?不用说,当然是给哥哥杨纪功换。而赵家是两个儿子,老大赵自良,老二赵自民,拿赵自华给哪个儿子换亲呢?这事也不难,遇到这样的事,他们就向自然规律请教。草荣草枯,花开花落,平日里他们并不把自然规律当回事。但人毕竟是从自然中来的,骨子里对自然还是存有敬畏,一旦遇到大事,他们还是愿意向自然学习,拿自然规律当规矩。比如给大儿子换亲还是给二儿子换亲这个问题,人们不一定从正面回答,只反问一句:是大麦先熟还是小麦先熟呢?这个反问其实答案已经出来了,当然是大麦先熟,小麦后熟。那么,大麦代表的就是大儿子,小麦代表的就是小儿子。既然有了答案,既然顺乎自然的答案谁都驳不倒,拿自华换来的人只能给自良当老婆。趁一天下午下工之后,赵自良来到杨家桥杨纪英家让杨纪英看过了。赵自良在外间屋,杨纪英在里间屋。赵自良在明处,杨纪英在暗处。杨纪英没让赵自良看见她,只隔着箔篱子跟赵自良说了几句话。杨纪英对赵自良的印象不是很好,嫌赵自良长相太闷,说话太肉,岁数也比她大得多一些。但杨纪英到镇上赶集时见过赵自良的妹妹赵自华,知道赵自华长得不错。为了能给哥哥换到一个不错的老婆,杨纪英把眼泪咽在肚子里,认了。
  轮到赵自华相看杨纪功时,赵自华一百个不愿意。娘让她梳梳头,她不梳。娘让她洗洗脸,她不洗。娘找出一件浆洗过的衣服,让她换上,她也不换。接过衣服甩手扔到床上去了。按说一个闺女家不能在娘家住一辈子,总要出门子的。可赵自华不愿意以交换的方式出门子。一提换亲,她心里就别扭得很,也委屈得很。她不是赵家的一斗米,也不是赵家的一只鸡,而是一口人,凭什么拿她换来换去!娘说:“闺女,你替娘想想,娘要是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让你受这个屈。”自华说:“你光说让我替你想想,你啥时候替我想过!我看你就是偏向,心里只有你儿子,从来就没把我当人看。”娘说:“闺女,你这话说重了!”娘说自华把话说重了,她的口气并不重,接着说:“你这是成心气我,成心不想让你娘活。你想让你娘死容易得很,不用说这样的狠话。跟你说实话,你娘早就不想活了,要不是为着你们兄妹几个,我早就像金种他娘那样,一根麻绳吊死了。闺女,你想想,你娘死了,你能有什么好呢,你两个哥哥能有什么好呢!到时候,你两个哥哥连一个家里人都找不下,连一个后人都没有,咱们赵家在杜老庄就算绝后了。就算你出了门子,有了一家人,你能不回娘家看看吗?你回到娘家,连个喊你姑的侄子都没有,你心里啥滋味!再往远里说,人家把你爹娘的坟都平掉了,你想给你爹娘烧张纸,都找不着你爹娘的坟头啊!我的亲闺女,到那个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啊!”娘说着,眼泪漉漉地流了下来。娘流着眼泪,一点也不耽误说话,眼睛还是那么看着自华,跟没流泪一样。自华把头低下了,她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娘的话给她指出了一个方向,很远的方向。她仿佛真的看见自己在野地里找爹娘的坟头,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那是多么让人心碎的一幕!自华说:“娘,你啥都别说了,我认命还不行吗?谁让我没生在一个好人家呢!”
  自华拒绝再看杨纪功。既然事先确定好了交换关系,既然人家已经同意把杨纪英换过来,她再走那个过场有什么用!用黑布蒙上眼把自己换过去就是了。她是认命认到底的意思,也是表示抗议的意思。可娘坚持让她把杨纪功看看。娘说现在是新社会了,讲究个婚姻自由,两个人还是互相看看好一些。娘竟然还跟她提婚姻自由,真是可笑透了。如果这样的交换婚姻也算婚姻自由的话,对婚姻自由真是天大的讽刺!自华拗不过娘,娘还是让杨纪功到他们家来了。自华没见过杨纪功之前先就不满意,见了杨纪功更加不满意。且不说杨纪功比她大好几岁,且不说杨纪功像个半老的老头儿,就杨纪功那个晦气样儿,她就受不了。杨纪功耷拉着眼角,耷拉着嘴角,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一点儿精神气儿都没有。就算你是地主家的孩子,就算人家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你不能一点儿心劲都没有呀!人家可以不把你当人,但你自己得把自己当人,还得朝当人的路上奔。如果自己先把气撒了,自己把自己都不当人,谁还愿意把你当人呢!自华想起了金种。别看金种无爹无娘,人家口口声声把他叫成地主羔子,可金种自己没把自己打倒,金种的心劲儿还不小。从这个意义说,杨纪功还不如金种。媒人问自华怎么样,对杨纪功满意不满意。一问二问自华都不说话,只是眼里涌满了泪水。娘替自华回话:“孩子没说不同意,就是同意了。你去跟杨家说吧。”这就是娘的逻辑,是不由分说的逻辑,也是狠心的逻辑。媒人一走,自华一头扑到床上痛哭一场。
  换亲的事定下来之后,自华的眼里像是没有干过,低头是湿,抬头是湿,看哪儿都是湿的。自华当初给自己定下对象的条件并不高,不管对方是高是矮,也不管对方有文化没文化,只要是贫下中农家的孩子就行了。她没有别的机会,一辈子只有嫁人是个机会。如果她嫁到贫下中农家,就是贫下中农的儿媳妇。那么她生了孩子呢,就是贫下中农的孙子和儿子,她也随之成了贫下中农的娘。到那个时候,她谁的白眼都不用吃了。这是多么美好的憧憬!她相信只要她有决心,找到一个贫下中农的孩子并不难。各个大队,各个生产队,贫下中农的孩子毕竟占绝大多数。不信看看月菊,月菊都找到了一个贫下中农的孩子,都成了贫下中农的儿媳妇,她怎么就不能呢!然而她的决心一碰到娘的决心就完了。好比娘的决心是一块坚硬的石头,她的决心连一枚薄皮的鸡蛋都不如。她是地主家的闺女,还得嫁到地主家去当媳妇。等她生了孩子呢,还是地主家的孩子。她没有出头之日,她的孩子也不会有任何前途。她为自己发愁,等孩子长大了,还得为孩子发愁,想想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自华的美好憧憬就这样轻易地被打碎了,一如打碎了一个鸡蛋,青子黄子流了一地,再也收拾不起。
  赵大婶不是不知道自华心里的苦处,当着地主婆的她,对苦处的体会比自华深刻得多。土地改革时,她的的男人挨了绑,挨了吊,拳脚更不知挨了多少。人家还给她的男人戴了牲口才戴的笼嘴子,笼嘴子里塞了麦草,命她牵着男人游街。她牵着男人游到庄东头,再游到庄西头。她手里还拿着一只破铜盆,走几步就敲几下,让庄里的人都出来看。打完了,游完了,人家就把男人送到监狱里去了。男人没能活着出来,出来时已变成了一具尸体。出这些变故时,自华还小,还在她怀里吃奶,恐怕什么都不记得。自华长大后,她没跟自华讲过那些事。那些事讲不得,弄不好万一让别人知道,人家就会视为阶级斗争新动向,给她列出新的罪状。罪状的名字叫与贫下中农争夺下一代,企图向无产阶级政权进行反攻倒算。再说她也不想讲。那些伤口已经结了疤,她没有勇气揭去伤疤,把伤口重新暴露出来。新伤易补,旧伤难堵,倘在旧伤处再添创伤,她心上流血都流不起。闺女是娘的连心肉,赵大婶也不是不心疼自华。一想到闺女从这个地主家,到那个地主家,赵大婶心疼得揪揪着,揪得好像比兔子的心蛋子都小。知道自华的苦处也好,心疼自华也好,她不跟自华多说话,更不会陪自华流眼泪。她让自华干活儿时,甚至连自华的眼睛都不看,喊自华烧锅,看的却是磨盘。她不能让自己的心软下来,不能毁了她的百年大计。为了感谢媒人,赵大婶用手巾包了几个鸡蛋,让自华给媒人送去。自华说:“我不去!”赵大婶说:“你不去谁去!去吧,跟人家说几句好话。”自华说:“你咋不叫俺大哥去呢?”赵大婶说:“你大哥拙嘴笨舌的,说句话嘴里跟噙个热茄子一样,他想去,我还不让他去呢!”自华只得去了。媒人过来跟赵大婶商量给杨家送彩礼的事,赵大婶对媒人说:“俺自华可是个好闺女,从小就听话,懂事,又勤快,心眼儿也好。我可是有点对不住我闺女啊!”娘跟媒人说话时,自华没在跟前,正在灶屋里烧锅。娘说得声音不小,自华都听见了。自华听得出来,娘跟媒人说话时,心里想的是她,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自华的鼻子一酸,眼泪又流了一大串。
  心中有愧的还有一个,是自华的大哥自良。因中间差着六七岁,他们兄妹的关系是疏淡的,两个人很少说话。他们一个门口进出,一个锅里吃饭,两个人每天说的话恐怕还没有饭碗里的筷子多。自华给大哥做鞋,给大哥洗衣服,这时候当大哥的应该夸奖妹妹吧,对妹妹说点好听的话吧。大哥没有。大哥把新鞋穿上了,在地上踩了踩,说合适。大哥把妹妹给他洗过的衣服穿上了,说干净。大哥说话就是这样,俭省。人家过日子是俭省粮食。大哥是俭省话。大哥俭省话比人家俭省粮食还要俭省。大哥是说出的少,没说的多。大哥那样说,就算是感谢妹妹了。大哥偶尔跟妹妹说句话,也不看妹妹的脸,不和妹妹对视。在妹妹面前,大哥好像有些害羞似的。是的,大哥是个害羞的人,是个木讷内向的人,也是一个心重的人。
  自良嘴不巧,手巧。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笨和巧是分着来的,嘴巧的人不一定手巧,嘴不巧的人往往手巧。自良会做木匠活儿。锯子、刨子、锛镢、凿子等木匠用的家什,他样样用得得心应手。大件的活儿,他会做门、窗、大床、箱子、棺材。小件的活儿,他会做案板、凳子、锅盖、擀面杖。在小件的木匠活儿里,纺车比较难做。连一些老木匠,都不敢做纺车,怕做出的纺车不会转,丢人现眼。纺车不是案板、凳子,给它们安上四条腿,往地上一放就行了。纺车须有翅子,有轴,做好了得会转。这么说吧,别的东西都是死的,纺车几乎是一件活物,做好一架纺车,你得让它活起来,飞起来,才行。自良连纺车都敢做。他埋着头,摆弄来,摆弄去,居然把一架纺车做出来了。他把纺车的摇把摇了摇,纺车的翅子噌噌的,转得像一朵花一样。原来他们家只有一架纺车,娘纺线时妹妹就不能纺线。有了新纺车,娘和妹妹可以同时纺线。自良还会织网,撒鱼。他把网纲固定在石榴树的粗枝子上,手里捏着一把木梭,无名指和小指微微翘着,梭子在网眼里穿来穿去,一会儿就织出一大片。自良撒鱼的技术在杜老庄也是数得着的。别人撒鱼是推小车似的撒法,网撒不远,只能撒在岸边,只能逮近处的鱼。自良的撒法是天罩似的撒法。他把网做好,在岸边站稳,腰身一拧,来个九十度转弯,手里的网刷地就投了出去,一直投到水坑中央。在运行过程中,网就张开了,张得圆圆的。网入水时,还是张得圆圆的。张圆的撒网仿佛从天而降,天罩因此而得名。自良有这等绝技在身,倘若他是贫下中农的孩子,不知怎样受夸呢,不知怎样吃香呢!最起码,找一个老婆不成问题。自良的成分不好就不行了。有句话叫一好遮百丑。这句话在自良身上翻过来了,叫一丑遮百好。随着年龄日益增大,自良也想找一个老婆,成一个家。草留种子树留根,人一辈子活什么呢,不就活个后代人嘛!如果连个后人都留不下,这一辈子不是白活了。抛开这个不说,他如果能成个家,至少让娘少为他操点心。说良心话,他没想过拿妹妹为他换亲。爹不在了,他是这个家的长子,若拿妹妹给自己换老婆,良心上怎能说得过去!
  娘跟自良说了换亲的事,自良把头低了好一会儿,才说:“娘,这不合适。”娘问他有啥不合适的。他还说不合适。娘说:“闺女大了终归要嫁人,她嫁到哪家不是嫁呢!”自良说:“我爹不在了,我是当大哥的,我不能连累我妹妹。自华要嫁,也应该嫁一个好人家。”他说的好人家,指的是贫下中农。自良抬头看看娘,眼里已注满泪水。娘却生气了,说:“还有脸说你是当大哥的,你要是有本事,给我娶一房媳妇回来,我还用得着拿你妹妹跟人家换吗!你们一个两个塌脑无才,不把自己当男人,连个长头发的都找不着,你让我怎么办?你们赵家要是绝了后,是我的罪过还是你的罪过!”自良的眼泪没流出来,又憋了回去。自良说:“那,要是自华不同意怎么办?”娘说:“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同意不同意,也不能完全信着她的意儿!”
  自良能为妹妹做点什么呢?他要帮妹妹做一个箱子。妹妹出嫁,没有什么嫁妆可陪送,如果不给妹妹做一个箱子,实在说不过去。床底下放的有几块桐木板,征得娘的同意后,他把桐木板取出来了,开始给妹妹做箱子。白天出工不能做,他就晚上做。在屋里老点着灯太费煤油,趁着院子里有月光时,他就到月亮地里做。他用刨子把木板刮平了,用手摸摸,拿起来对着月光照照,再刮。把木板刮平了不算,他还要把木板刮光,刮得像月光一样光。他闭着嘴巴,院子里只有刨子与木板及月光对话的声音。他做得很用心,似乎要把轻柔的月光做进箱子里,把他们兄妹间的骨肉之情也做进箱子里。别看平日里他和妹妹很少说话,各干各的活儿,各走各的路,但他们毕竟是一娘同胞,骨肉是相连的,骨子里是亲的。这种相连平常看不出来,一旦妹妹要出嫁,那种骨肉分离的痛感才从他的生命深处冒出来。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通过帮妹妹做点什么,才能把心上的疼痛稍稍缓解一下。
  箱子做好了,自良还要往箱子上涂漆。别的人家都是往箱子上涂锅烟子,然后再涂一层桐油,只把箱子的白茬盖住就完了。那样涂出的箱子深一块,浅一块,斑斑驳驳,特别难看。自良要用真正的漆把妹妹的箱子漆一漆,漆出光亮来。买漆需要钱,自良没跟娘要钱,也没让娘卖粮食。他还是在下工之后,趁着月色到东河撒鱼去了。东河是一条长河,往北不见头,往南不见尾。东河不属于哪一个庄,它属于这块广袤的土地。河水是流动的,河里的鱼也是游动的,谁捉到就是谁的。东河里没什么大鱼,都是一些鲫鱼、火头、鲦、鲫花等碎鱼。东河里的鱼也不多,自良撒一网,撒一网,网落下满怀希望,网拉上来往往是空的。自良不着急,接着撒就是了。每拉上一网,他都弯下腰,把下面的网兜一点一点撩开,看看里面有没有鱼。在月光的照耀下,有时银光一闪,他发现了一条鱼。他心里的银光也一闪,就把鱼从网眼里取出,放进系在身后的鱼篓里去了。有时他怀疑自己从网里取出的不是鱼,而是一块月亮。当他把鱼放在鱼篓,听见鱼在鱼篓里打扑拉,才相信自己确实撒到了一条鱼。晚上撒了鱼,自良把它交给娘,让娘到镇上赶早集把鱼卖掉,换来的钱攒起来买漆。如果钱花不完,自良还打算给妹妹买一条披巾,要红的。\');
第八节
  自华还有一个哥哥,是她的二哥赵自民。在换亲的问题上,自民该如何表现呢?表现个屁,自民没什么可表现的。娘做主,定下来拿妹妹给哥换亲,他一点嘴都插不上。这事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只能靠边站。不过自民也有想不通的地方,妹妹是两个人的妹妹,又不是大哥一个人的妹妹,凭什么就一定给大哥换亲呢!要说跟妹妹走得近,因妹妹的年龄跟他更接近一些,他跟妹妹的关系也更好一些。妹妹小时候,都是他领着玩。春天来了,他折下一根柳枝,做成一支柳笛,给妹妹吹。夏天石榴花开满一树时,他摘下最大的一朵红花,用草茎给妹妹绑在头上,让妹妹当新娘子。到了秋天,庄稼地里的蚰子总是很多,很肥。他领上妹妹的小手,一块儿钻进茭草地里或豆子地里逮蚰子。成串的蚰子逮回来了,他把蚰子放进锅底的暗火里烧。蚰子烧熟了,他自己吃,也给妹妹剥着吃,把妹妹香得一个劲儿地叫二哥、二哥。要是有人打了妹妹,他就去找那个人替妹妹出气。比如有一次月菊打了妹妹,他找到月菊,就拧月菊的耳朵,把月菊拧得鬼哭狼嚎。从那以后,月菊再也不敢欺负妹妹。有时候,他也会跟妹妹说句笑话,哄妹妹乐一乐。他想,要是问一下妹妹的意见,问妹妹更愿意给谁换亲,说不定妹妹更倾向给他换亲。嘴边上的话,人人都会说:你和你哥是一个娘的亲弟兄,给谁换亲不都一样嘛!等有了孩子,不都是你们赵家的后代嘛!但自民觉得,哥是哥,他是他,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人,不是一个人。吃饭用各自的嘴,撒尿用各自的鸡。谁都不能代替谁吃饭,也不能代替谁撒尿。谁家弟兄们都是一样,他们从同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一开始是近的,后来就分道扬镳,渐行渐远。具体说吧,等妹妹把杨纪英换过来,等杨纪英成了哥哥的老婆,杨纪英生下的孩子只会把哥哥叫爹,不会把他叫爹,只会把他叫叔叔。再向远里说,等哥哥有了孙子,只会把哥哥叫爷爷,不一定知道他是谁。他是谁呢?得靠后人为他作证。没有后人,没人记起他,他谁都不是。他烟消云散了。他有些害怕,也想抓住点什么,留下点什么。自民也听说过大麦先熟小麦后熟的话,但先熟怎么了,先熟不一定等于好,后熟不一定等于差。不知人们想过没有,大麦的产量还低呢,磨出的面还发黏呢,蒸出的馍还发黑呢!而小麦,不但产量高,磨出的面筋道,蒸出的馍也白。过年时各家祭祖,都是用小麦面蒸馍,没有一家用大麦面蒸馍的。生产队里每年种的大麦总是很少。大麦打下来,一般也不分给社员,都是连皮子炒一炒,磨一磨,当牲口料。而队里大面积种的都是小麦,分给社员的口粮也是小麦。两样粮食放在一起,人们肯定都是挑小麦,不挑大麦。自民不知不觉就把自己当成了小麦,他为小麦叫屈。
  自民有些赌气,出来进去沉着脸不说话。这天晚上家里做好了饭,赵大婶对自华说:“喊你大哥二哥吃饭。”自华喊了大哥,大哥答应了,说就来。二哥在堂屋的黑影里坐着,自华又喊了二哥,二哥却说:“你们先吃吧,我不太饿。”他们做的晚饭是打的稀饭,馏的馍,炒的辣椒。饭碗都盛上了,自民还不起来。自华把二哥说的不太饿的话对娘说了,娘说:“干了一后晌活儿,咋能说不饿呢!”娘到堂屋喊自民,自民还是说不太饿。他的口气一点都不生硬,听不出有赌气的意思。娘问:“你觉得哪儿不得劲,用不用请个先生给你看看呢?”自民说:“不用,我就是觉着心口有点堵得慌,肚子里有点发胀。”心病当真病说,这孩子把实话露出来了。娘并不把自民的心病点破,绵里藏针,话却是针对自民的心病来的,娘说:“心口堵得慌,可能是岔了气。自己揉一揉,把那口气顺过来就好了。好了,起来吃饭吧,吃饭也能顺气。”见自民站了起来,娘到灶屋去了。
  自民仍没有去灶屋端碗吃饭。队里安排他下地看秋,他拿起卷成圆筒的苇席,把被子搭在肩头,准备下地。下地前,他没忘跟娘说一声:“娘,我下地去了。”娘那个腿!这孩子生气真是生大了,连饭都不吃了。娘说:“下地去那么早干什么,吃了饭再去也不耽误。”自民心说:“我就是不吃饭,你们想想去吧。”但他嘴上说:“我真的不想吃。没事儿,饿一顿两顿就好了。”娘知道二小子心里的船在哪儿湾着。她只有一个闺女,只能给儿子换回一个老婆,你让她怎么办?两个儿子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对哪个儿子都不偏不向。要是拿自华换回的是一个瓜,她可以把瓜一分两半,给大儿子二儿子每人一半。现在换回的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瓜,让娘怎么给你们分,总不能一人分一条腿吧!自民走后,赵大婶又骂了自民的娘,这回骂得要狠一些。她知道骂的是她自己,她不骂自己还能骂谁!她说:“这孩子真是不懂事,越大越不懂事。他不吃咱吃,饿死他个驴将的!”
  赌气归赌气,自民不会饿着自己。赌气是给别人看的,饿了肚子是自己吃亏。自民事先知道了,队长今晚给他安排的活儿是到瓜地里看瓜。生产队的地里种的有小瓜,也有西瓜。西瓜、小瓜正在成熟季节,瓜的香气在庄子里都闻得到。到瓜地里看瓜,是社员们轮流看。队里的瓜不分给社员,都拉到集上卖掉了,社员们平日里捞不到瓜吃,但夜里到瓜地里看瓜的社员可以把瓜尝一尝。说的是尝,得到可以吃瓜的机会,他们都不客气,每人都敞开肚皮,足吃一气。自民事先知道地里有瓜吃,才故意不吃家里的饭。有瓜吃的事,他不会让娘知道,也不会让哥和妹妹知道。要是让他们知道,他拒绝吃饭的事就没有意义了。来到瓜地,自民在地边把席子铺好,就开始摸瓜吃。吃什么样的瓜,自民也有考虑。他不吃西瓜。西瓜虽大,吃起来比较痛快,但吃西瓜只能吃一肚子水,不管把肚子撑得再圆,撒一两泡尿就完了。他也不吃脆甜瓜。薄皮的脆甜瓜甜是甜,好吃是好吃,但不能多吃,吃多了容易拉肚子。吃瓜本来是占便宜的事,一拉肚子岂不是吃了亏,赔了本儿。自民专挑一种叫面坛子的瓜吃,这种瓜圆圆的,肉比较厚,吃起来面面的,沙沙的,既解渴,又挡饿。面坛子还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这种香味面坛子里面有,连瓜秧上都有。自民只须闻一闻瓜秧,顺着瓜秧就把面坛子摸到了。他一次就摘了两个面坛子,坐在席上,从容地吃起来。
  自民要不是听到了媒人捎回的杨纪英对自良的评价,或许他赌一阵子气就完了,不会产生别的想法。他听到媒人说杨纪英嫌自良长相闷,说话肉,难免想到了自己。与自良相比,他长得明鼻子亮眼,一点儿都不闷;他说话利利索索,一点都不肉。一龙九种,种种有别。要是杨纪英看见的不是他哥自良,而是他自民,杨纪英不会挑出什么毛病来。进一步设想,要是把他和自良放在一起,都让杨纪英看一看,任杨纪英来个二挑一,自民相信,杨纪英挑中的只能是他,不会是自良。自民在自己设定的思路上越走越远,差不多像是在做梦了,黄花后面是红花,春梦接着是美梦。他心旌摇荡,几乎露出了微笑。待他从设想中回过神来,有些场景还留在脑子里,并仿佛固定住了。比如在设想中,他见到了杨纪英。杨纪英满脸都是红的,眼里的火花乱闪一气。杨纪英对他有个小小的埋怨,说:“你就是你,干吗让别人替你相亲!”人对自己的建设都是从设想中来的,先有设想,后有建设。没有设想,就不会有建设。自民的设想为自己指出了一条路,画出了一张蓝图,他有些坐不住了。是呀,自良是人,我也是人,自良有结婚的权利,我干吗没有呢!我们赵家是弟兄两个,为什么不让人家杨纪英都看一看呢?为什么不给杨纪英多一点挑选的余地呢?为什么不可以尊重一下杨纪英的意见呢?不行,这事不能算拉倒,他得找人说道说道,找人评评这个理。他不能跟娘说,娘只知道大麦先熟,只会认死理儿。他不能跟自良说,不但不说,他的想法儿一点都不能让自良察觉。自良对他是不错,在许多事情上都愿意让着他。可是,自良愿意让给他一碗饭,一个馍,一件衣服,绝不会同意把老婆让给他。他也不会跟自华说。自华眼泪汪汪,自己都当不了自己的家,跟自华说管什么用呢,只会增加自华的烦恼。自民是聪明人,聪明人都是会赶潮流的人。遇到困难怎么办?毛主席著作中找答案呀!当时的话是怎么说的,对毛主席著作要活学活用,急用先学,立竿见影。他目前的情况就是急着用,符合急用先学的要求。自民上过两年学,会背不少毛主席语录。他很快把一条毛主席语录默背了一遍: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相信群众,谁是群众呢?他在脑子里过了好几个人,好像都达不到让他相信的标准。相信党好说,相信杜建春就行了。杜建春是党员,又是杜老庄的政治队长,只有他才能代表党。毛主席著作就是好,就是好,只要一学,就心明眼亮,就找到了正确方向,就浑身顿时充满力量,就风吹雨打不动摇,泰山压顶不弯腰。
  这天晚饭过后,自民去拜访政治队长杜建春。去杜建春家,他不能空手去。要是有一盒香烟,进门先给杜建春敬上一支烟,就好搭讪了。他吸不起烟,身上从来不带烟。有心到大队代销点里买一盒,他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没有别的东西可拿,自民只能给杜建春带去几个鸡蛋。他家的鸡蛋在一个小瓦罐里放着,他伸手往小瓦罐里摸了摸,数了数,鸡蛋一共是四个。鸡蛋都是他们家的母鸡下的,他们舍不得吃。鸡蛋攒够十个八个,娘就把鸡蛋拿到集上卖掉。一个鸡蛋卖四分,十个鸡蛋卖四毛。卖鸡蛋的钱,娘用来买盐,买火柴,买煤油。自民拿家里的鸡蛋不敢跟娘说,只能擅自拿。他要是跟娘说了,娘必定问他拿鸡蛋干什么,那样的话,他的计划就会暴露,就会搁浅。这事只能先斩后奏,等娘发现没了鸡蛋问起来,他再对娘奏明也不迟。他还没想好怎么跟娘解释,回头再想吧。自民想找一个手巾把鸡蛋兜起来,提着去杜建春家。他没有手巾,也不知道娘和妹妹的手巾在哪里。他只好把鸡蛋装进裤子两边的口袋里,一个口袋里装两个。摸黑往杜建春家走时,自民怕鸡蛋在口袋里挤破,走得不是很快。他干脆把两手插进口袋里去了,护着鸡蛋。
  自民来到杜建春院子门口,杜建春家的黄狗先叫起来。黄狗在对来人示威,也是向主人进行通报。杜建春的老婆得到了报告,问:“谁呀?”自民躲着黄狗答:“大嫂,是我。”他的声音不大,也没报上自己的名字。他不想让队长家的邻居知道他来找过队长。大嫂又问了一句谁呀,接着就唤狗:“狗,狗,回来!”自民一进屋,先把口袋里的鸡蛋往外掏。他欲把鸡蛋放到桌面上,知道鸡蛋是圆的,会滚动,一滚到地上就摔碎了,就没放。他两手把鸡蛋抓着,说:“我没啥拿,拿几个鸡蛋,给侄子煮着吃吧!”大嫂说:“来就来了,还拿东西干什么!”大嫂接过鸡蛋,让自民坐吧。杜建春家有两把椅子,方桌两边一边一把。自民见杜建春在椅子上坐着,他没敢坐椅子,在一条矮脚板凳上坐下了。杜建春家的后墙上贴的是毛主席的大幅画像。画像下面是一张条几,条几正中摆放的是毛主席的半身石膏像,石膏像下面是包着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著作,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雄文四卷合订本。杜建春正在吸烟。他吸的是用揉碎的生烟叶自卷的烟,一头粗,一头细,被称为喇叭烟。杜建春把“喇叭”叼在嘴角,并不拿下来,问自民有什么事吗?自民说:“有一件事,我跟杜队长汇报一下。俺娘要拿自华跟人家换亲,对方的家庭成分也不好。”杜建春说:“这事我知道,你娘跟我说过了。”自民说:“我觉得这事应该提到政治的高度来认识。您是政治队长,思想水平肯定比我高。”杜建春说:“我当然有认识,你说说你的认识,我听听。”自民说:“我认为这是变相的包办婚姻,不符合新社会对婚姻自主的要求。”杜建春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你妹妹自华自愿,杨家桥那个女的也自愿,怎么能是包办婚姻呢!”自民低了一下眉,猜到娘也给队长送过鸡蛋了,而且比他送得多。娘已经把队长的嘴给堵上了。自民说:“我听说杨家桥的那个闺女不太自愿,人家对我哥不太满意。”队长问:“你听谁说的?”自民说:“我听媒人说的。”自民想背一条毛主席语录,是一条毛主席关于对妇女高度评价的语录,他要让队长知道,对妇女的婚姻自主权必须尊重。他刚说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杜建春挥了一下手,把他的话打断了:“那个女的要是不愿意嫁给你哥,你妹妹也不会嫁给她哥,这问题很简单嘛!你今天找我到底有什么事,说吧!”有什么事呢?自民说:“别的没什么事,我就是把换亲的事向您反映一下。”杜建春问:“真的没什么事吗?”自民答:“真的没什么别的事。”杜建春笑了一下说:“看来你在跟我耍心眼儿,不愿说实话。自民我跟你说吧,你一来,我就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你不愿说就算了。”自民有些愣怔,队长说他耍心眼儿,把他吓住了,他真的不知道要跟队长说什么。他的实话是什么呢?他有些语无伦次:“不是不是……没有没有……不敢不敢……”杜建春说:“你小子不用支支吾吾,我替你说出来吧,你是不是想让你妹妹给你换亲?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屙啥屎。”自民不佩服队长不行,队长不愧是政治队长,搞政治的果然厉害,一眼就把他看透了,把他肚子里憋的屎都看清了。自民该怎样回答呢?是承认?还是否认?要是承认,事情还有一些希望。要是否认,恐怕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自民的应变能力还是有的,脑子里的轮子飞快转过之后,他选择了承认。他是以恭维的方式承认的,说:“杜队长,杜大哥,您太厉害了,太高明了,我真佩服您!怎么感谢您呢,我连给您磕头的心都有。不瞒您说,杨纪英对我哥不满意,我想跟她见见面。”杜建春得意地把“喇叭”从嘴上拿下来,指着自民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你连人家的名字都知道了?那闺女叫什么?你再说一遍。”自民又说了一遍:“叫杨纪英。”杜建春说:“你跟杨纪英见面我不反对。这个事情关键在杨纪英那儿。一个萝卜一个坑,挑萝卜要挑个合适。如果杨纪英挑中你了,愿意嫁给你,我看谁都不能反对。树上有个喜鹊窝,树说了不算,窝说了不算,公喜鹊说了也不算。只有母喜鹊愿意对你把尾巴翘起来,你才可以跳上去压蛋儿。我的话你明白吧?”自民说:“明白。”杜建春说:“明白就好,你回去吧。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现在妇女大翻身。你的事儿只有妇女才能帮上你的忙。”
  从杜建春家出来,自民没有回家,到水塘边的那棵楮树下,靠上楮树站着去了。他把杜建春跟他说的话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觉得这一趟没有白跑,收获还是挺大的。他从杜建春的话里听出来,杜建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干涉赵家和杨家换亲。赵家弟兄两个,杨纪英是给老大当老婆,还是给老二当老婆,杜建春也无所谓。杜建春还把事情的关键给他指明了,那就是决定权在杨纪英手里,只有赢得杨纪英的好感和信任,杨纪英才有可能给他当老婆。现在的问题是,他怎样才能见到杨纪英?怎么才能跟杨纪英说上话?杜建春把杨纪英比成母喜鹊,把他比成公喜鹊,这个比喻让自民心里甜蜜得很。他要是喜鹊就好了,可以一翅子飞到杨纪英身边去,好好跟杨纪英说说话。可惜他不是喜鹊,没生翅膀,这可怎么办呢?好不愁煞人也!
  金种看见了在楮树下站着的自民。月光很淡,楮树下有一团黑影,加上自民的身体靠着树干,隐蔽性很强,不大容易被人发现。别人发现不了,金种发现得了。金种是一个心细的人,自民从他家门前一过,他就看见了。自民一头扎进树下的黑影里,没有再出来。金种明白,自民不平衡了,不快活了。自民心里有一团比楮树的黑影更大的黑影,他想走出来不容易。自民不快活,金种心里也好受不到哪里去。虽说他明白对自华的追求没什么成功的把握,是有枣打一竿,没枣打一棍,可有个目标在那里放着,供他追求着,他心里就好受些。他没有想到赵家会拿自华换亲,把自华交换出去。什么换亲,说的怪好听,不就是换肚子嘛,不就是换子宫嘛!把人家的子宫换进来,把自华的子宫换出去;自良在换进来的子宫里下种,人家在自华的子宫里下种,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在换子宫这件事情上,自民的不平衡是自然的,金种能够理解自民的心情,愿意向自民表示一点同情。金种希望自民能够跟自良争一争,弟兄两个打起来才好呢。金种也向楮树下面的黑影里走去,小着心问:“自民,是你吗?”自民不吭声,也不动,他的身子好像已与树干长在了一起。金种没有再问,抱起胳膊,站在那里不说话。在自民面前,金种一直保持着必要的自尊。停了一会儿,金种才说:“日月如梭呀!”这是感叹,也是转文,是惺惺相惜的意思。自民这才接了腔。自民没有跟金种一块儿转文,没有联对,他说:“放屁!”
  自民与金种的岁数大小差不多,一块儿上过学,两个人应该有话可说。可自民不愿答理金种,不愿跟金种交谈,见金种走过来,往往眼皮一塌蒙就过去了。人说一个槽上不能拴两个老叫驴,他们两个不是这问题。他们并没有拴在一个槽上,也不像老叫驴那般个性张扬,动不动就大叫不止。他们犯的是聪明人常犯的毛病。聪明人碰见聪明人,总是互相戒备,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一旦理起来,就是针尖碰见麦芒,曹操碰见刘备。自民是地主家的儿子,金种也是地主家的儿子,这个共同之处也让自民很不舒服。不知为什么,自民老是觉得金种在模仿他。一个人老是被人模仿,是很别扭的。庄里有个女瘸子,一些好腿好脚的年轻人,走在女瘸子后边时,就愿意模仿女瘸子走路。女瘸子的大胯往前顶,模仿者的大胯往前顶得幅度更大,更夸张。女瘸子一发现有人模仿她,就气得脸色蜡黄,嘴撅得老高。自民与女瘸子的感觉有相似的地方,一看见金种,就像看到了他自己,看到了自己的短处,心里别扭得很。地主家的孩子,有一个两个就行了,要那么多干什么!自民也看到了金种在自华面前的表现。金种一看见自华,走也不会走了,站也不会站了,手也不是手了,脚也不是脚了,献媚献得就差眼里长出会摇的尾巴来,让人恶心。一见金种向自华接近,自民就想给金种两个嘴巴子,左右开弓,一边一个。每个嘴巴子都留下五个手指头印子,叫金种对着水面去数吧,看金种识不识数,知道不知道五个加五个等于十个。看到包括河西、河东在内的不少贫下中农都急着揍金种,自民才暂时把金种饶过了。
  金种好像不知趣,自民骂了他放屁,他还要把“屁”放下去。他说:“自民,我知道你心里不平衡。理不公气死旁人,搁我,我也不平衡。”这就是金种让人讨厌的地方,他一下子就把自民心中的秘密看准了。不但看准了,还说破了。你以为你是谁,咸吃萝卜淡(蛋)操心,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自民说:“不要胡说八道,哪儿凉快到哪儿待着去!”夏天即将过去,秋天就要到来,夜晚的水边有了凉意,凉快的地方不难找。这凉快不是那凉快。金种听得出来,自民是让他走开。金种没有到“凉快”的地方去,他说:“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不要不知好歹。我跟你说话是同情你,是向着你。你扒着脑袋数数,杜老庄有几个人愿意答理你!我知道你遇到难处了,走投无路了。我给你出个主意,保证让你柳暗花明又一村。你想听不想听?”自民说:“不想听!”金种说:“你嘴上说不想听,心里还是想听。看在咱俩是同学的份儿上,我还是跟你说了吧。”他往自民身边走得近些,压低声音说:“摆在你面前的唯一一条道路,就是你自己去找杨家桥那闺女。凭着你的心劲和三寸不烂之舌,那闺女一定会喜欢你,不喜欢你哥。只要那闺女喜欢上你,跟她娘一说,这事儿就算成了,老婆就是你的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事儿你不要客气。亲兄弟怎么了,有让骡子让马的,没有让老婆的。”
  自民把地跺了一脚,说:“你有完没完?歪嘴骡子卖个驴价钱,我们家的事儿不用你管!”\');
第九节
  赵大婶发现瓦罐里的鸡蛋没有了,问是谁拿的。自民承认是他拿的。赵大婶说:“我还以为让长虫吞吃了呢!你拿鸡蛋干啥去了?”自民说:“我去找杜建春大哥说说话。”娘问:“说啥话?”自民已预备好了一套瞎话,说:“我问问队长还有没有出民工修铁路的机会,要是有机会,请他想着我点儿。我在家里待够了。”娘说:“问也是瞎问,有机会也轮不到你。以后拿家里的东西事先打个招声。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要是一百口子乱当家,家里的东西你拿我也拿,日子就没法过了。”自民没有再吭声。但他心里并不服气,心说:你把四个鸡蛋一天数三遍,把鸡蛋看得比金蛋子还金贵,我要事先跟你打了招声,还拿得成吗!
  又轮到自民到瓜地里看瓜时,他没有吃瓜,西瓜甜瓜都没顾上吃,而是挑了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在夜色的掩护下,抱着西瓜奔杨家桥去了。自民对金种反感归反感,金种给他出的主意还是使他受到很大启发,紧迫感也增加不少。那天晚上他就打定了主意,要去杨家桥找杨纪英,跟杨纪英见见面,说说话。成败在此一举,他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他不会承认是采纳了金种的主意。金种算什么东西,他怎么会听金种的!要承认,他只能承认主意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金种不说,他也会想得出来。是金种多嘴,把他的主意给点破了。金种这小子心眼子太多,以后还得对他多加小心。
  对面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骑车人嘴上大概叼着烟,一点红火从空中向自民飘过来。自民顿时有些紧张。骑自行车的人一般都是公社的干部,他怕干部看见他一个人抱着西瓜,下车盘问他。他经不起盘问,一盘问麻烦就大了。他赶紧侧向长着深庄稼的路边,装作撒尿,用身子把西瓜遮挡住。还好,骑自行车的人没有下车,从他背后哗哗啦啦骑了过去。
  杜老庄离杨家桥不算远,只有七八里路,自民一会儿就走到了。来到杨家桥村头,自民又紧张起来。他以前没走进过杨家桥,不知道杨纪英的家在哪里,在村东还是在村西,在村南还是在村北,一切都是未知数。农村的庄子乍一看都差不多,无非是树、房子、村街,还有水坑等。一旦走进去,你会发现,庄子与庄子的格局是有区别的,各有各的变化,各有各的道理。你要是不熟悉这个庄子的路径,有可能如同陷进迷魂阵里,左走右走都走不出来。自民没敢贸然进村,站在村口等。直到村里走出一个人来,他才迎上去跟人家搭话,问这个庄子是不是杨家桥。那人说是杨家桥,问他找谁。他没说找杨纪英,说是找杨纪功。那人似乎有些警惕,问:“你是杨纪功家的亲戚吗?”自民说:“是的,杨纪功是我妹夫。”那人说:“不对吧,杨纪功还没有结婚,他怎么是你的妹夫?你是哪庄的?”自民说:“我是杜老庄的,杨纪功跟我妹妹刚定住亲。”那人说:“噢,是这样,我说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呢。”那人给自民指了路,才让自民进村去了。
  自民进了村,又到亮着灯的人家打听了两次,才把杨纪英家的屋子找到了。他没有马上进屋,心里怦怦怦跳得厉害。他这次不光是紧张,还有一些激动。他就要见到杨纪英了,杨纪英长得什么样呢?他跟杨纪英说什么呢?他把哥哥自良那茬口完全抛到脑后去了,仿佛一开始就是给他换亲,他今天相亲来了。他得平静一下再登门,免得紧张和激动得话说不囫囵。他的手不知不觉在西瓜上摸着,西瓜表面很光滑,肯定是熟透了,不是黑籽儿红瓤,就是黑籽黄瓤。亏得他抱来一个西瓜,要是无西瓜可抱,他的两手真不知往哪里放。他弯下腰,把西瓜放在了地上。他要腾出手来,把自己整理一下。他理了理头发,检查一遍扣子是否扣好,并把裤子的裤缝与屁股沟对正,才重新把西瓜抱在手上。杨纪功家还没有关门,门口的地上透出一些光亮。自民站在门口问:“杨纪功在家吗?”杨纪功闻声出来了,说:“在家,我就是。你是谁?”自民笑了一下说:“噢,你就是妹夫呀!我是杜老庄的,我叫赵自民,我哥叫赵自良,我妹妹叫赵自华。”杨纪功说:“知道知道,你就是自民呀,快进屋,快进屋!”他喊了娘又喊了纪英,说自民来了。杨纪功听见自民喊他妹夫,心里受用得很,比喝了一罐子蜂蜜还甜。他还没有和赵自华结婚,自民这么一喊,仿佛他和赵自华已经结婚了,并有了孩子。赵自民就是小孩儿他舅。这真是一种深度的甜蜜,深度的幸福。杨纪功都不知怎么和自民表示亲热才好了,自民抱着的西瓜他都忘了接过来。杨大娘说:“哟,是自民来了,还拿来这么大一个西瓜!”又对纪功说:“还不赶快把西瓜接过来,看把自民累得一头的汗。”杨纪功把西瓜接过去了。自民把头上的汗擦了一下,说:“没事儿。队里分了两个西瓜,俺娘让我给大娘拿来一个。”杨大娘说:“你看你看,这么远,还让你跑了一趟。队里分了西瓜,你们自家吃就是了。”自民说:“俺娘说了,自家吃了不当啥,有了亲戚,就得想着亲戚点儿。一人甜,甜一个。大家甜,甜一片。毛主席说过,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杨大娘说:“是的,是的,自民真会说话。你这么一说,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赶快坐吧!”
  这时杨纪英从里间屋出来了。来人要是赵自良,按规矩她就要回避,可以躲在屋里不出来。是自民来了,她就不用回避。她说:“自民来了!”自民说:“来了。”自民已经坐下,见杨纪英出来,他又站了起来,说:“这就是那个妹妹吧!”他叫了杨纪功妹夫,却没有把杨纪英叫嫂子,这都是他事先想好的。杨纪英说:“是我。”杨纪英听见了自民把哥哥叫妹夫,想到自民有可能会把她叫嫂子。她还没有过门,不愿意自民叫她嫂子。听自民叫她妹妹,她心里跳了一下,听出自民是一个说话讲究分寸的人,也是一个有心的人。她见自民长得五官分明,眉宇之间充满灵气,一点都不闷。她难免把自民与自良对比了一下,心里纳闷他们弟兄俩的差别怎么这么大呢!自民把杨纪英也看见了,稍稍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杨纪英长得这样人才,这样好看。老天爷有眼,计划初步实现了,他看见杨纪英了。他高兴,他感动,他的眼睛都快要湿了。
  杨大娘像是看出了什么,对杨纪英说:“还不快去给自民烧茶喝!”又对自民说:“你只管坐吧!”自民说:“不喝茶了,我坐一会儿就走,晚上还要给队里看……看庄稼。”他差点说出了看瓜,亏得他脑子转弯儿快,把西瓜绕了过去。自民仍没有坐,要是杨纪英去烧茶,他就要过去阻挡她。杨大娘说:“就吃西瓜吧。纪功,你把自民拿来的西瓜切开。”自民赶紧阻止说:“千万不要切西瓜,我在家里刚吃过。大娘,你要是把你侄子当外人,我以后就不敢来了。”杨大娘说:“你看这孩子说的,大娘喜欢听你说话,你可不能不来。好好,坐下吧,咱说会儿话。”自民这才坐下了。杨纪功和杨纪英也没有走开。自民对杨纪功说:“我妹妹自华可是个好人,特别懂事,特别善良。我们从小没了爹,我妹妹吃了不少苦,你一定要对她好。”说着,自民的声音低沉下来,还用手背抹眼,好像流了眼泪。杨纪功表态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对她好的。我这个人不会对自己好,就会对别人好。”杨大娘问自民:“你哥呢,你娘咋不叫你哥来呢?”自民说:“俺娘嫌俺哥不会说话,有好话到他嘴里也说不好。”杨大娘说:“你们弟兄俩,你哥的嘴要是能赶上你一半也好呀!”自民笑笑,假装有点不好意思。自民说:“我听俺娘说,俺哥原来也挺喜欢说话的。五六岁时病了一场,发了几天高烧,病好后就不喜欢说话了。”杨大娘吃惊不小,说:“是吗,你哥生过大病呀,这事儿媒人可没说过。该不是你哥的脑子留下了什么病根儿吧!”说着看了纪英一眼,见纪英也在看她。自民像是吃不准哥哥的脑子留下了什么毛病没有,他说:“不会吧,我哥人挺好的,庄里的人都夸我哥老实。”
  杨纪英转身到里间屋去了,喊:“娘,娘。”意思让娘也到里间屋去。娘已经把闺女的心思猜到了,遂到了里间屋。好的,妙的,自民看出来了,他的话已经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此行的目的基本达到了。他也想到了扒媒两个字。所谓扒媒,就是瞒着牵线的媒人,到女方家说男方的坏话,或到男方家说女方的坏话,把媒扒散。他这样做,无疑等于扒哥哥的媒。他在心里对哥哥道声对不起,说没办法,谁让我们是地主家的孩子呢,谁让我们只有一个妹妹呢!杨纪功无话找话,问自民生产队里的一些事。自民觉得自己该走了。便说:“时候不早了,我走吧。”说着站起来,跟杨大娘打招呼说:“大娘,我走了。改天再来看您。”杨大娘说:“自民你等等,我还要跟你说句话。”自民好像猜到了杨大娘要跟他说什么,心里跳得厉害。杨大娘从里间屋出来了,杨纪英没有出来。杨纪英开始回避。杨大娘说:“自民哪,有句话我不该说,既然你哥的脑子不太好使,你娘咋不把你往前头推呢,咋不给你换亲呢?”自民虽然猜到了大娘要跟他说这些话,他的眼睛和嘴巴还是大张了一下,表示出乎意料。他说:“我的大娘哎,这话我可不敢说,我可说不出口。”杨大娘说:“你说不出口,我跟媒人去说。这事儿媒人做得不对,你哥身体不好,媒人不该对俺这头儿瞒着。”自民赶紧说:“大娘,是我不对,可能是我把话说多了。今天就把话说到这儿吧,权当我啥都没说。好了,我走了。你们谁都别出来,我知道路。”\');
第十节
  换亲不像拿鸡蛋换钱,再拿钱买盐那样简单,按照老辈子流传下来的规矩,换亲总得有一个仪式才行。换亲的日子定下来了,是九月十六。到时候两家同时出发,杨家的人把杨纪英送过来,赵家的人把赵自华送过去,完成一下交换手续。杨家的新郎倌儿是杨纪功,赵家的新郎倌是赵自民,这事儿也定了下来。只是赵自良还不知道,还在做着当新郎倌儿的准备。赵大婶、自民,还有媒人,把自良瞒了个结结实实。话里有偷梁换柱一说,戏里有风雪配,也有狸猫换太子,其中都有一个换字。赵家的事一个换字包括不尽,至少得有两个换字。换亲是一个换,弟弟把哥哥偷换下来,又是一个换。赵大婶知道是自民暗地里搞了活动,使了手脚,把秩序搞乱了。赵大婶在背地里把自民狠狠骂了一顿,把自民骂哭了,把自己也骂哭了。赵大婶说:“老二,你看你哥老实,你就欺负他,难道你就不怕亏良心!”自民说:“娘,这事儿不能怨我。”娘说:“不怨你怨谁?”自民说:“娘,你生了我哥就行了,还生我干什么呢?”娘说:“你说的意思是怨我了,怨我贱,是不是?按你的意思,我连你妹妹都不该生,对不对?”自民说:“你要是不生我妹妹,就没有今天的事儿了,你干净,大家都干净。”娘说:“说来说去我成罪人了。老天爷不长眼,老天爷要是长眼,叫我这会儿咔吧就死,省得落埋怨。”自民说:“我没怨你,我怨我自己。我怨我脱生的不是地方,我要是脱生在贫下中农家里,何至于连个家里人都找不着。”自民的眼泪流了下来。一流泪,好像又占了三分理,他哭着说:“你说吧,你不让我活,现在还来得及,我现在就去死!”娘也流了泪,娘的眼泪流到鼻腔子里去了,她把鼻涕眼泪擤了一把,说:“我还没死呢,死还轮不到你。你别说脱生的不是地方,你要是早脱生四十年,杜老庄的闺女尽你拣!”这话说走板了,触到阶级斗争的弦了,要是让贫下中农听见可不得了。自民顿时警惕起来,侧脸往门外看。停了一会儿,赵大婶说:“算了,我也不跟你说这么多了。看在一奶同胞的份儿上,你要对你哥好,要对得起你哥。”娘这是松口了,娘的这一关,算是又通过了。哎呀我的娘哎,前进一步真不容易。在哥哥的问题上,自民赶紧表态,说:“我当然会对我哥好。不管到啥时候,我都让我哥跟我一个锅吃饭,不会把我哥分出去。等我有了孩子,跟我哥的孩子一样。我要是死在我哥后头,我给我哥养老送终。”娘说:“老天爷在上,你说的话老天爷可都听着呢!”自民说:“我就是说给老天爷听的,我要是说话不算话,叫天打五雷轰我!”
  难题留给了赵大婶。说好的是给大儿子自良换亲,自良也知道了是给他换亲,现在半道儿变卦,该怎么给自良说呢,有什么能把自良说服的理由呢!自良这孩子是比自民老实,平时也听话。但老实的孩子有时也犯别筋,他的别筋不犯是不犯,要是犯起来,恐怕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赵大婶要是对自良说,不给自良换亲了,改成给自民换亲,自良一定不会答应。自良再老实,也是一个男人。两只公鸡还争母鸡呢,自良作为一个男人,没有把眼看就要到手的老婆让给他人的道理。杨家桥那边把话咬很死,说一不二。要换亲,只能把杨纪英换给赵自民,要不换,就拉倒。已没有任何再商量的余地。赵大婶生气,想说拉倒就拉倒,但她没有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换亲的对象,要是拉倒了,不知道再上哪里找,何年何月才能找到。难题破解不开,她还得去请教政治队长杜建春。自民拿着鸡蛋找到杜建春,杜建春一定是给自民出了主意,自民才敢从中间插一杠子。现在杠子插成了,换亲的好日子也定下来了,赵大婶得问问杜建春,自良这头该怎么打发。没有别的东西给杜建春,她带的还是鸡蛋。瓦罐里一共攒下了九个鸡蛋,她都给杜建春带去了。
  杜建春毕竟是有主意的人,也是指挥若定的人,他几句话就把问题解决了。第一,他支持杨纪英。支持杨纪英,就是支持妇女。支持妇女,就是支持妇女解放,支持婚姻自主。支持婚姻自主,就符合毛主席的教导,符合国家政策。这是政治问题,不能有半点含糊。第二嘛,到换亲那天,让自良到外边回避一下就是了。赵大婶说:“他大哥,我听你的,你说是啥就是啥。我一个女人家,没办过大事,这事全依靠您了。现在不兴待客了,到那天,您还是到俺家吃顿便饭吧。”杜建春说:“吃饭?那可不行。杜老庄的人都知道我,我的阶级立场从来都很坚定。”赵大婶说:“要不,等哪天我把俺家的老母鸡给您抱过来一只。”杜建春说:“不说这个。凡牵涉到杜老庄社员的事,我该管的都要管。”赵大婶说:“那是的,要不怎么说您是社员的贴心人呢!您说那天让自良回避一下,咋个回避法儿呢?他是个大活人,总不能找根绳子把他拴起来吧?”杜建春说:“拴起来倒没有必要。”他问赵大婶:“换亲的日子自良知道吗?”赵大婶说:“没跟他说过。”杜建春说:“不知道就好办。我记得自良有一个姑嫁到了老城,那天你可以让他到他姑家走亲戚嘛。”赵大婶说:“看来只能这样了。”赵大婶又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长久,自良回来,闹起来怎么办呢?”杜建春说:“他有什么可闹的,一个当哥的,总不能跟他弟弟争老婆吧!等他回来,自民与杨纪英已给毛主席鞠了躬,等于拜了天地,生米做成了熟饭,他再闹也晚了。他不闹还好些,一闹性质就变了,问题就严重了,队里的民兵是不会答应的。”
  九月十六一大早,赵大婶就打发自良到老城去看姑姑。老城是原来的老县城,解放后,县城搬到别的地方去了,老县城就成了老城公社。杜老庄离老城三十多里,赵大婶让自良早点走,赶到姑姑家不耽误吃午饭。队里分的有茄子、豆角,赵大婶把茄子、豆角装进篮子里,让自良给姑姑带上。赵大婶还对自良说:“你姑要是见你亲,留你在她家住,你住一天也没关系。”自良不想到姑姑家去,姑姑已经十来年没到他们家来过,两家几乎断了来往,他冷不丁地到姑姑家去,算什么呢!赵大婶说:“还是去吧,你爹不在了,她不来,咱不能不往。咱得让你姑知道,她的娘家人没有忘了她。”自良还是不想去,但他没有找出拒绝去的理由。赵大婶说:“去吧,去吧。你是老大,你不去谁去!”
  自良一走,赵家就紧锣密鼓行动起来。赵大婶央求了杜建春,杜建春派了两男两女四个人,为赵自华抬箱子,送亲。四个人像出工一样,都佩戴了毛主席语录袋。有人问,要不要打一杆红旗?民兵连长杜建兴是当过兵的人,他说:“不要打红旗。你们去送亲,又不是去打仗。打仗时必须带着红旗,把敌人占领的山头攻下来了,把我们的红旗插上去。你们带的红旗往哪里插?”杜建兴的话把人们说笑了。好吧,红旗不带就不带。赵大婶本打算借一辆自行车,让自华坐自行车出嫁。她听说了,现在的闺女出嫁,时兴坐自行车。杜老庄只有一个人有自行车,那人在公社中学当老师。赵大婶托人去借,没借来。当老师的人说,自行车坏了。赵大婶明白,人家是不愿把自行车借给他们用。没办法,自华只能迈开双脚,地上走着出嫁。早些年,闺女出嫁都是坐花轿。赵大婶当年就是坐着四人抬的大顶子花轿来到了赵家。前几年破“四旧”时,花轿被当成“四旧”之一种烧掉了。无花轿可坐,闺女们出嫁改成了牛拉的太平车。现在连太平车也不许坐了,谁坐太平车就是有资产阶级思想,就是对牛的压迫。毛主席说过,牛是农民的宝贝。你还不是宝贝呢,想让“宝贝”给你拉车,一句话,不可以。坐自行车总算无人干涉,于是闺女们出嫁都改成坐自行车。自行车也是车,出嫁是一辈子的一件大事,图一个脚不沾地。赵大婶没借到自行车,自华并不生气。人是地上的人,坐坐车就高贵了?就能飞起来?自华才不信呢!自华从没有坐过自行车,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坐呢!
  宋玉真过来了,正用绞子为自华绞脸。绞脸也叫净面,也叫开脸,是将要当新娘的闺女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好比闺女家都是一个花苞,把脸一开,预示着这朵花就要开了。所谓开脸,就是用绞子把闺女的额头、耳前和鬓角下面的绒毛绞掉,把闺女的脸面扩大,并使脸面变得明朗起来,如满月一样。在整个杜老庄,宋玉真开脸的技术水准是最高的,不管哪家的闺女出嫁,都是请她去开脸。仿佛因为宋玉真自己的脸长得白,长得好,有一个样板在那里放着,她的开脸技术格外让人信赖。绞子是用一根白线绳做成的,宋玉真把绞子一头在自己的牙上固定住,又把绞子分两股,两手扯着,一下一下在自华脸上的边缘部位绞。绞之前,她先用粉扑子往那些绒毛上扑些粉。如此一来,随着绞子上下绞动,绞子如两只扇动的燕翅,把粉的香味扇得满屋子都是。一些妇女和一些孩子喜欢看宋玉真绞脸,她们直着眉,看得眼都不眨。自华此时的表情是最难形容的,她不敢不高兴,也高兴不起来。她笑不出来,觉得苦着脸也不好。人们形容一个人的复杂心情,常说像打碎了五味瓶。而自华的复杂心情何止五味,恐怕十味八味都不止。她尽可能不悲也不喜,任宋玉真往她脸上绞。那些绒毛也许与生俱来,生生被绞下来,是有些疼的。但自华忍住了,没有任何疼痛的表示。一个女孩子,又生在地主家里,好像生来就是为忍准备的。她已经忍了不少痛,还有更大的痛等待她去忍受。一点毛发之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吃过早饭,不少人顺便到赵家院子里转一圈,问问需要不需要帮忙。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想得到一颗烟抽。赵大婶买了整条的香烟,凡有人来,赵大婶都理解为人家来贺喜,都让自民赶快给人家递烟。自民把请人用红纸写成的对联贴上了,门头上方还贴了双喜签子。天高高的,阳光黄黄的,院子里升起的是喜庆的气氛。
  作为近邻,金种也到赵家来了。他对赵大婶说:“大婶儿,你们家双喜临门呀!”又嫁闺女又娶媳妇,可不是双喜嘛!赵大婶承认了:“是双喜,是双喜。”她喊自民快给金种拿烟。自民从屋里出来,给金种递烟。金种看着自民,自民没有看金种,两人的目光没有形成对视。金种接过烟没有吸,别在耳朵上了。金种还是跟赵大婶说话,问大婶他能帮着干点啥。赵大婶说:“不用了,队长都把人安排好了,你忙你的吧。”金种想进屋看看自华,跟自华说句话。自华这一走,他想看自华就不那么容易了。见屋里围着一堆人,他进屋也不一定能看见自华。就算能看见自华,也无法和自华说话。罢罢罢,但愿自华能领会到他的心意,他就此与自华告别。金种也是来侦察的,通过侦察他要判断一下,他给自民出的主意自民使用没有,今天当新郎倌儿的到底是自良还是自民?他没有看见自良,不知自良这会儿在哪里。一般来说,给来人拿烟的应该是即将当新郎倌的人。现在拿烟是自民,难道他的主意兑现了?难道新郎倌真的换成了自民?要是那样的话,赵家可是有好戏看喽!判断至此,金种稍稍些紧张,戏就要开场,他把自己当成了幕后指挥。戏情怎样发展,他是不是指挥得了,恐怕还很难说。
  赵家把自华送走,天还不到晌午,杨家就把杨纪英送来了。杨纪英也是地上走着来的,娘家陪送的也是一只木箱。过去新娘子初进婆家时都是顶着红盖头,现在破旧立新了,革命化了,杨纪英头上什么都没盖,只在脖子里系着一块红披巾。无盖头蒙眼,杨纪英可以观察一切。她心里还警惕着,不知跟她结婚的人到底是自良还是自民。虽然媒人对她打了保票,肯定是自民,但不到拜天地的那一刻,她不会放心。须知农村办事时出主意的人多,隔布袋买猫的事时有发生,保票打的都是好猫,打开布袋一看却是只赖猫。杨纪英把主意下定了,杜老庄的人若是硬把自良塞给她,她扭头就走,说破大天也不行。还好,跟她拜天地的是自民。没错儿,是自民。这下她心里才踏实了。
  说是拜天地,其实现在新人结婚既不拜天,也不拜地,只拜伟大领袖毛主席。毛主席既代表天,又代表地。结婚仪式在堂屋举行,请来毛主席著作辅导员杜建良主持结婚仪式。后墙贴的是新请的毛主席画像,两边的红纸对联也是新写的,上联是:翻身不忘共产党;下联是:幸福不忘毛主席。横批是:毛主席万岁!当然了,仪式是革命化的仪式,不用烧香,不用点纸,不用点蜡烛,办办三件事就行了。赵自民和杨纪英在毛主席像前并排站着,胸前端着红宝书。第一件事都是一样的,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第二件事,他们背诵的毛主席语录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第三件事他们唱的革命歌曲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来了不少看新媳妇的人,他们嫌新媳妇唱歌唱得声音太小了,喊着要新媳妇大点儿声,大点儿声。一个妇女说:“新媳妇唱歌像蚊子哼哼一样,谁听得见!得让新媳妇自己唱一个歌。”杨纪英怕让她自己唱歌,只好把声音放大一些。办完了三件事,杜建良喊着口令,让一对新人对毛主席像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在三鞠躬时,山虎从后面上来,摁住杨纪英的脖子,命杨纪英跪下,给毛主席磕头。人还没入洞房,闹洞房就开始了。闹洞房的习俗由来已久,杨纪英不能恼。杨纪英侧脸看看自民,见自民没有跪,她也使劲绷着腿不跪。趁主持人宣布新郎新娘入洞房,她才摆脱摁她的人,被别的人推进布置成新房的西间屋去了。
  好多东西都改掉了,闹洞房的老章程却仍然保留着。闹洞房主要是男孩子们闹,大男孩儿、小男孩儿和老男孩儿都有。这就明白了,因为男人的本性很难改掉,无论到什么时候,男人的本性总会很顽强地表现出来。庄里有人娶媳妇,队里提前一会儿收了工。生产队里平时没什么娱乐项目,地主家今天娶新媳妇,队长开恩发话,社员同志们都去娱乐娱乐吧。那些男社员没顾上回家,直接就到了闹洞房现场。他们蜂拥着把杨纪英推进新房,开始把杨纪英推来搡去。他们不大关心杨纪英嫁给了赵自良还是赵自民,只要杨纪英是新媳妇就行。有人从背后抱住杨纪英,一下子把杨纪英撂倒在地,并压在了杨纪英身上。好多人争先恐后,纷纷压上去了,好像不压白不压,谁不压谁就吃了亏。这是混水摸鱼的好机会,有人摸了杨纪英的手,有人摸了杨纪英的脸,有人捏了杨纪英的屁股,还有人抓了杨纪英的奶子。这不象话,不像革命年代应有的场景,他们的行为显然不符合毛主席的教导。他们都会背诵毛主席所要求做到的五种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他们的行为不算高尚,不算纯粹,不算有道德,更谈不上脱离低级趣味和有益于人民。别看他们背得好听,一接触到实际,他们就把毛主席的教导忘到脑后去了。赵自民为杨纪英解围的办法就是给大家让烟,把烟卷儿一一递在人家手上,说:“来,歇歇,吸颗烟。”杨纪英被闹得乱了头发,掉了扣子,很狼狈,也很委屈,她想哭,想骂人。又想到自己在娘家是地主家的闺女,嫁到这里是地主家的儿媳妇,人在人檐下,怎能不低头,就把泪水咽到肚子里去了。
  回头再说赵自良。自良沿着一条河边的砂礓路往老城走,越走心里越打鼓。这么多年和姑姑家没来往,他不知姑姑还在世不在。要是姑姑不在了,他到了姑姑家会显得很傻。要多傻有多傻。姑姑家会有表兄、表弟和表侄,但一到了表亲,就表面化了,亲不起来了。听俗话怎么说的,一辈亲,两辈表,三辈过了去个?。这话是粗点儿,可话粗理不粗。自良心里打鼓还不是为这个,他是想不明白,娘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让他到姑姑家走亲戚,难道这里头有什么计策,比如调虎离山计什么的。如果是这个计策的话,娘用这个计干什么呢?他在家里碍什么事了?自良想了想,近日家里气氛是不太正常。有时他看见娘正跟自民说话,他一过去,娘和自民就不说了,两个人像无事人一样。做好了饭,自民先给娘端了一碗。自民以前不是这样,自华盛好饭,他端起自己的饭碗就走了。自民现在表现得对娘很孝敬。有一次在灶屋,自良还看见娘对自华使眼色。不记得自华说了一句什么,娘一对她使眼色,自华的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家里的人是这样,自良觉出媒人对他的态度也不似往常。以往媒人看见他,总要跟他说几句话,透露一些有关杨纪英的新消息。现在跟媒人走碰面,媒人只简单打个招呼就完了。媒人原先对他说过,等过了八月十五,就给他和杨纪英定好日子。八月十五早就过去了,九月也过去了一半多,媒人不提好日子的事了,这是怎么回事,不会是换亲的事有什么变故吧?
  这时尽自良使劲想,使劲往不好的地方想,他也只想到可能杨纪英对他不是很满意,犹豫着不想与他们家换亲了。他还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赵自民,把他将要到手的老婆抢走。这正是自良值得总结的地方,他太相信大麦先熟的铁律了,太忽视自民的存在了,过于相信自家的亲人了。直到对面走过来一队人,自良才站下了。他一看便知,这队人是送亲的。新娘子穿着小红袄,坐在一辆自行车上。后面有人抬箱子,有人抬桌子,有人扛椅子,还有一个小男孩,怀里抱着一个搪瓷盆。有人送亲,说明今天有人结婚,说明今天是好日子,喜日子。他们这里结婚定喜日子不能自定,不能随便定,须请会看好儿的先生来定。虽说革命正在进行着,要革掉这个,革掉那个,可看好儿的风俗如漏网之鱼,还活着。不知看好儿的先生有什么讲究,遵循的是什么道理,反正在一段限定的时间内,不同的先生看出的好儿都是同一天。也就是说,这天庄里如有人结婚,邻近好几庄都有人结婚。你到路上走,就会遇见一队又一队送亲的队伍。出门见喜,遇见送亲的队伍是喜兴事,然而自良喜兴不起来,他心里的鼓点越打越快,越打越快,快得都快分不出鼓点了,都像是要停顿下来。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有一个弟弟叫自民,才把换亲的事和自民联系起来。是了是了,娘和自民他们一定在背着他搞阴谋诡计,在喜日子把他支弄开,让杨纪英跟自民拜天地。自良顿时手脚冰凉,脸色煞白,头也有些晕眩。天上有一只鸟在飞,在他看来,鸟好像快掉到地上来了。路边有一块棉花地,在他眼里,满地的白花一跳一跳,好像跳到天上去了。他用手把脑门子摸一下,才把神定住了。不行,他不能到姑姑家去了,要马上回家看个究竟。此时他已经快走到老城,再有一里半里就到姑姑家了。他决定不去了,掉头往回转。太阳当头,竹篮子里的茄子、黄瓜晒得有些发蔫儿。自良头重脚轻,走得很快,头上和脊梁沟儿里一会儿就出了汗。像冷汗。
  看见杜老庄,自良又生出一点侥幸心理。娘,是他的亲娘,娘一直对他很好,娘怎么舍得骗他呢!自良的侥幸心理很快被打破了。他刚走到村头,一个妇女就对他说:“是自良呀,你这是到哪儿去了?你兄弟自民今天结婚,你咋不在家里帮着照应呢!原来不是说给你换亲吗,怎么又换给自民了?”一切都清楚了,一切都证实了,偷了梁头换柱子,别人果然换走了他的老婆。是晴天霹雳吗?不是,晴天霹雳应该比较响,有着爆炸般的效果。给自良的感觉,那妇女的话像是晴天闷雷。闷雷虽不是很响,却结结实实地击在他头上了,只觉眼前一黑,他的头就大了,蒙了,脑子里仿佛成了一盆用大麦面打成的糨子。
  一见自良回来,赵大婶赶紧迎过去问:“这么快就回来了?见着你姑了吗?”不等自良回答,她就扯住自良一只胳膊,说:“走,孩子,我跟你说句话。”她把两眼发直的自良拖到金种家去了。刚吃过午饭,黄鹤图、金种、银种都在家。赵大婶让金种把门关上。金种刚要关门,自良发话,说:“不要关门,打开窗户说亮话!”自良说得声音很大,一开口嘴角就开始哆嗦。他把娘一指说:“你骗人,你是个骗子!没有你这样当娘的!”赵大婶料到会有这一场,但没料到这一场来得这么快。她说:“孩子,你不能怨娘。人家相中自民了,非要嫁给自民,不是自民就不嫁,你让娘有啥办法!”自良说:“我不信,我去问问她。她跟我见了面,没说不同意嫁给我。她一个女人不能许两家!”娘说:“孩子,听娘的话,别去问了。再问也晚了,她已经跟自民拜过天地了。肉烂在锅里,自民又不是外人,是你的亲兄弟。”自良说:“不行,我也要跟她拜天地。”娘恼下脸子,说:“放屁,你疯了!这是你一个当哥的说的话吗?我看你敢去!人家来送亲的娘家人还没走呢,看人家不抽你的嘴巴子!”自良说:“我就要去!我看谁敢抽我!谁抽我!我抽谁!”他把手中的竹篮子往地上一扔,掂着两个拳头就要往门外冲。赵大婶扯住他的胳膊不放,喊着说:“金种银种,快帮我拉住他,让他缓缓这个劲儿!”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金种觉得自己是有干系的。原想着坐山观虎斗,不料“虎”发起威来是骇人的。他上去拉住自良一只胳膊说:“自良哥,后退一步天地宽,你听我说。”自良说:“你松手,你算老几!”胳膊一挥,把金种甩开了,另一只胳膊也从娘的怀里抽了出来,一头冲出门外,大步向家里奔去。赵大婶对金种说:“金种,快去叫杜建春!”赵大婶捣着小脚在后面追自良,说:“自良,自良。你不敢瞎胡闹啊,娘求求你!娘求你了,还不行吗!”
  说话自良已冲进新房里,自良没有胡闹。他见杨纪英在床边靠着,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攥紧的拳头也松开了,说:“杨纪英,你来了!”杨纪英一见赵自良,不由得往床头挪了挪,顿时警惕起来,叫了一声大哥。自良说:“我不是你大哥,你叫错了。”杨纪英说:“没错儿,我是你的兄弟媳妇,不叫你大哥叫什么!我跟自民在公社办了登记手续,天地也拜过了。”自良说:“我没同意,那不算,要拜,只能咱俩拜。”说着他搓着双手,有些跃跃欲试。这时,赵大婶已经追到新房里,杨家桥来的送亲的人,还有在灶屋忙活的赵自民,都到新房里来了。他们把自良和杨纪英隔开,对自良有的推,有的拉,纷纷以好言相劝的名义,让自良到外屋说话。他们表面上对自良都很客气,手上使的却是暗力,抓住哪儿,都不待松手的。特别是自民,他的手箍住了自良的一只手腕子,几乎箍进自良的肉里。弟兄俩早晚有一场较量,现在就开始较量也可以。自良感觉到了他们施加给他的暗力,他不干了,暴跳起来,喊道:“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你们都是骗子,都是反党分子,都是阶级敌人!我要与你们斗争到底,不取得胜利誓不甘休!”自民箍住了他的手腕子,他就用脚踢自民的腿。他的另一只手从另一个人手里挣脱出来了,冲自民的脸就是一拳。会打的,打十下,不会打的,打一下。自良属于不会打的,只一下,就把自民的鼻子打出了血。鼻子出了血的自民仍不放开自良,把自良从新房里拉出来了,他绝不允许自良再回到新房。新房是他的领地,杨纪英是他的老婆,他要保护自己的领地和老婆,流点血算什么!自民要把自良的另一只手也捉住,自良舞扎着,不让他捉到。蛮子见血不敢打,侉子见血打得欢。不知自良是蛮子还是侉子,见自民流了血,他仍不住手,那只挣脱的手往桌面上横着一扫,把茶瓶茶碗都扫落在地上。茶碗全碎,茶瓶落地时发出砰地一声炸响。这就是老实人,老实人一发怒就是这样的状态。俗话说蔫人出豹子,赵自良变成豹子了,而且还是一只公豹子,而且而且还是一只与赵自民争夺交配权的公豹子,这样的公豹子谁挡得住!
  庄里的权威人士、政治一把手杜建春赶到赵家时,自良正手持锛镢,锛杨纪英的箱子。锛镢是自良做木工活儿时常用的工具,锛镢的用途是把不平的木料锛平。自良耍锛镢毕竟耍得熟,只一下,就把箱盖子锛开了,露出了白色的木茬子。杜建春喝道:“住手,不许胡闹!再胡闹我让基干民兵把你捆起来,专你个小舅子的政!”
  自良愣了一下,不锛木箱子了,锛什么呢?他举起锛镢,向杜建春锛去。不得了啦!赵自良真是了昏了头了,真是混了眼了,他竟然要犯上,他竟然要杀人。须知自良的锛镢钢口很好,很锋利,锛在原木的树疤上,噌地一下就把树疤锛掉了。这样的锛镢若锛在杜建春的天灵盖上,肯定会给杜建春的头开瓢。若锛在杜建春的后脖梗子上,杜建春肯定人头落地,一点秧子都不会扯。杜建春不会让赵自良锛到,敌进我退,他拔腿就跑。赵自良举着锛镢在后面追。不好啦!地主羔子要杀队长啦!阶级敌人要翻天啦!快去保卫队长吧!听到喊声,社员们纷纷向庄子中央跑去。下午的上工铃还没打,社员们都还在家里歇晌。听到有人杀人的消息,他们比听到上工的铃声态度要积极得多。工天天都有得上,杀人的事毕竟很难看到。杜建春家的黄狗也跑来了,在关键时刻,在紧急关头,黄狗没有经受住考验,表现不是很好,它跑得比杜建春还快。它叫了,不过虚张声势,做做样子而已。杜建春见队部的门开着,他一头钻进队部里去了。黄狗只认识旧路,只知往家里跑。杜建春知道条条大路通北京,他就近钻进了队部。队部是杜建春经常召集会议和讲话的地方,也可以说是他的办公室和根据地。杜建春一进队部,反身就把两扇木门关上了,并快速插上了门闩。进了“根据地”,杜建春不怕了,阶级敌人再疯狂,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红了眼的赵自良没有罢休,举起锛镢朝队部的门上锛去,把木门锛得砰砰的。看样子他要一直锛下去,直到把木门锛破,锛出洞子为止。他说了不取得胜利誓不甘休,他在践行他的誓言。他还学习过毛主席讲的关于愚公移山的故事,比起愚公移山来,锛开一两扇木门算不了什么。社员来了一大片,他们有的喊:“别让他再锛了,等他把门锛烂,队长就危险了!”有的喊:“打死他!”还有的喊:“快去拿枪,用枪崩他个舅子!”他们喊归喊,却没人上前制止赵自良的锛门行动。末了,还是赵自民和赵大婶冲上前去,鼻孔里塞着白棉花的赵自民抱住赵自良的后腰,一下子把赵自良摔趴在地,赵大婶趁机把赵自良手中的锛镢抽走了。这时社员们才围了上来,七手八脚把赵自良摁住。赵自良不服,在喊口号。有人把他的嘴摁在地上,摁得他嘴啃泥,他使劲侧过脸还在喊。他喊得声音很大,有些声嘶力竭。他喊的是:“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这有些可笑。活狗日的,你想模仿电影上英雄就义的革命烈士呢!你个地主羔子,你有什么资格喊毛主席万岁!一个基干民兵,就近捡起一个土坷垃头,一下塞进赵自良嘴里,并把赵自良的嘴捂住,赵自良喊不成了。
  隔着门缝,政治队长杜建春听出广大革命群众已把赵自良制服,把门打开,走了出来。杜建春把门开得很彻底,他步态从容,表情严肃而镇定,有着舞台亮相般的风度。他一开口就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指出赵自良的行为是阶级仇恨的大暴露,是在向无产阶级政权进行阶级报复。他说:“社员同志们哪,阶级斗争尖锐得很哪,大家看看这情况,不狠抓阶级斗争能行吗!”他指示民兵连长杜建兴把赵自良捆起来。有人跑步拿来了绳子,杜建兴等人把赵自良的两只胳膊背到后头,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杜建春还有指示:“把小舅子给我吊到队部的梁头上,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把他放下来!”
  至此,换亲的事暂告一段落。\');
第十一节
  男劳力这天的活儿是出红薯,女劳力是摘棉花。铃声一响,男劳力扛着钉耙,挎着语录袋;女劳力提着荆条筐,也挎着语录袋,都向地里走去。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自良在队部的梁头上吊了半天,又吊了一夜,还没有放下来。队部的门从外面锁着,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不过门上有几道锛镢锛过的痕迹,还铭记着昨天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吊着,就是悬着。悬着,就构成了一个悬念。人们不知道,这个悬念什么时候才能放下来。金种想溜到门口,扒着门缝往里面瞅瞅,自良被吊得怎么样了,还有气儿没有,还会不会说话。金种原想着看场戏,不承想这场戏太不含蓄,太激烈,大大超出了他所想象的范围。不管怎么说,自良还是一个好人。自良吃亏就吃在太老实了。人说老实人不吃亏,看来是不对的,是欺骗老实人的。金种到底没敢到门口去。他要是去了,万一被别人看见,人家会说他同情自良,会把他牵扯进去。
  队部是三间屋,隔出一间做了会计室,通连的两间是会议室。说来这三间屋原来是金种家的,土改后被没收了,变成了公家的屋子。金种家原来的房子很多,正房是明三暗五的瓦房,东西各三间厢房,南面是三间过道房,房子一共是十四间,构成了一个不错的四合院。金种家的正房被庄里人称为大堂屋,一说大堂屋,人们就知道指的是那五间浑砖到顶的瓦房。全庄那么多房子,那么多堂屋,还有谁家的堂屋被称为大堂屋呢?没有了,只有金种家的堂屋被称为大堂屋。金种家的大堂屋被收归集体所有后,已派了许多用场,先是在这里斗地主,控诉地主的罪行,后是在这里办冬学,开扫盲班。反右倾时,在大堂屋里办过漫画展览。大跃进时,把好几棵红薯凑在一棵红薯上,在堂屋里放过“卫星”。再后来,大堂屋就成了杜老庄生产队的仓库,各种粮食种子,包括棉花、芝麻和麻饼,都放在仓库里,一直延用至今。金种家的东厢房分给了一家贫农,那家贫农垒住东门,开了西门,由东屋变成西屋。西厢房被拆掉了,拆下来的材料挪到别处,盖了牲口屋。过道房的过道后门被封闭起来,变成干部开会和办公的地方,也就是队部。这样一来,四合院四分五裂,原来的格局已不复存在。
  自良和自民有妹妹,金种也有一个妹妹,金种的妹妹叫月秋。金种的娘上吊死时,月秋才两岁多一点儿,有时还在娘怀里吃奶。爹死了,娘也死了,两个姐姐出嫁了,月秋无人照看,被外村的一户人家抱走了。那户人家姓刘,月秋一被人家抱走,名字就不再叫月秋,改了名,也改了姓。金种的爹是一九五九年的春天死的,死时才四十来岁。那时大跃进还在跃着,改天换地还在换着,旱地要改成水浇地,一部分麦田要换成稻田。口号是:誓把淮北变江南,敢教日月换新天。种稻子需要和稻田。初春时节,水里还有冰碴子,冰冷刺骨。许多社员都不愿意下进过膝深的冷水里和稻田。一是嫌太冷,早上一下水,就浑身打哆嗦。二是一天到晚在稀泥里跋涉,活儿特别重,吃不消。还有一个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只是不说出来。那就是,怕得寒症。祖祖辈辈,口口相传,说男人头天晚上与女人有了房事,第二天一早不能?凉水,也不能喝凉水,这是一种禁忌。不然的话,空虚的身子被凉水一激,男人就容易得寒症。寒症是不治之症,男人一旦得了寒症,这个人就算交待了。结了婚的男人谁能没有房事呢,好比人们天天都要吃饭,这里的男人无别的事可做,都要找点儿房事干干。谁干了房事谁知道,所以男人们对一大早就下进凉水里和稻田都很畏难,也很害怕。在这情况下,和稻田的活儿只能落到金种的爹黄鹤鸿头上,谁让他是地主分子呢!爹天天赶着牲口,扶着铁耙子,挽着裤腿,和了一段稻田,果然生了病。不知爹得的是不是寒症,反正爹得病时间不长就去世了。爹临死前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娘把大小五个孩子都叫到病床前,爹把孩子们看了看,伸出枯黄的手让孩子们摸了摸,就闭了眼。爹死时没有装棺材,是用一领箔卷上软埋的。
  爹死后还不到一年,金种的娘也死了。金种的娘死的日子好记,是一九六零的大年初一。当时社员们还是在大食堂吃饭,过的还是“共产主义”社会。那日冰天雪地,北风尖叫着,房檐下面结的冰条子有一两尺长,像青色的獠牙一样。那时金种一家早就从大堂屋搬出来了,搬进了两间坯座草顶的南屋。虽是大年初一,食堂里没有杀猪宰羊,没有蒸白面馍,更没有备酒,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实话实说吧,生产队的粮食仓库基本上空了,食堂快要揭不开锅了,社员们马上就要面临断顿。因是大年初一,一年到头只有一个大年初一,食堂里蒸了红薯,还用发霉的红薯片子磨成的面蒸了黑色的馍。干部开了恩,让社员同志们好好过年,过个肥年,红薯和黑馍尽吃,锅底水尽喝。只是只能在食堂里吃,一点都不许带出食堂。谁若是敢带回家去,罚你三天不许吃饭。可是,这天早上开饭的哨子吹响之后,金种的娘没有到食堂去吃饭。她把五个孩子都叫了起来,说:“过年了,都起来。”她帮每个孩子都整了衣服,扣上脖子里的扣子,把每个孩子都端详了一遍,她说:“食堂里今天可能会改善生活,你们都去吃吧。我不饿,早上不想吃饭,就不去了。”妹妹月秋抱着娘的腿,想让娘一块儿去。娘把月秋抱起来,对月梅说:“你妹妹还小,路上有冰,太滑,你抱着她去食堂吧!”说着把月秋交给了月梅。等姐弟五个吃完饭从食堂回来,娘已经上吊死了。娘是在屋顶的二梁子上吊死的。娘把凳子放在床上,登上凳子,把绳套儿套进脖子里,踢翻凳子,就吊死了。娘什么都没说过,谁都不知道娘为什么寻短见,具体原因谁都说不清楚。也许原因太多了,原因一多就说不清楚,好像没了原因。娘肯定觉得过不下去了,绝望了,不然的话,娘不会撇下五个孩子去死。娘信佛,外面不许信了,她在家里还偷偷地信,半夜里还起来跪地念佛。不知佛跟娘说了什么,娘就走了。庄里的妇女不管金种的娘是什么原因死的,都说她的心太狠了。
  娘死后,月秋动不动就咧着嘴哭,一哭就喊娘。月秋穿着开裆棉裤,两个裤腿仍尿得水啦啦的。月秋被外庄的刘婶抱走那天,金种记得很清楚。月秋一开始不愿跟人家走,喊金种哥,让金种抱着她。后来刘婶拿出一块花纸包着的水果糖,说月秋要跟她走,就给月秋糖吃。结果是,一块水果糖就把月秋哄走了。前年秋天,金种装作拾粪,到那个村看过妹妹。他连着去了两天,在村外转来转去,终于把妹妹看到了。刘婶没让妹妹上学,妹妹挎着一个荆条筐,拿着一把镰刀,到地里割草。妹妹穿得很不好,衣服上都是补丁。他认出了妹妹,妹妹看见他,却没有什么反应。妹妹大概已认不出他是谁。他没敢跟妹妹说话,否则的话,妹妹的养父养母知道了会不高兴。妹妹被人家要走,成了人家的养女,就不说了。假如妹妹在杜老庄长大,他也不会拿妹妹给自己换亲。把妹妹换给人家,等于拿妹妹做人质,也是拿妹妹当抵押,妹妹所付出的牺牲就太大了。
  前面说到金种曾上过四年学,娘死的时候,金种正在本庄的小学上三年级。金种很热爱上学,天生对读书有兴趣。金种的学习成绩很好,毛笔字写得也清秀,流利。若论学习成绩,金种在全班当数第一。可是,老师和同学们都不承认他是第一。一个地主家的孩子,怎么能称第一呢!他要是第一了,班干部往哪里摆?贫下中农的子女往哪里摆?有一次,老师给同学们布置了一篇作文作业,要同学们写一写同班的同学。金种写的是两个班干部,夸他们学习如何如何好,表示向他们学习。金种写的不是记叙文,是以顺口溜的形式写的。他写得押韵合辙,读起来朗朗上口。这一次老师大概实在忍不住了,在课堂上念了金种的作文,说金种的作文有创造性。金种在作文里夸了两个班干部,人家一点都不高兴,一点都不感谢他。相反,人家一下课就冲他翻白眼,那意思是说:“你是地主家的孩子,谁让你写我们!你写我们,还不如不写呢!”在本庄的小学,只能上到四年级。要是继续上五年级,六年级,就得到镇上的小学去上。镇上的小学容纳不了那么多的学生,须经过考试,学习成绩好的同学才能升级。对于考试,金种不怕。他怕的是镇上的小学讲成分,只收贫下中农家的子女。四年级毕业的时候,金种成天价担心,担心从此无学可上。小小年纪,金种愁得光想哭,人瘦得像个小皮猴一样。金种热爱学习没用,发愁也没用,镇上的小学还是把他排除在外了。那么多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子女还招收不完呢,谁敢招收一个家庭成分是地主的孩子呢!招收什么样的学生,学习成绩不是第一,家庭成分才是第一,这关系到培养什么样的接班人和为谁培养接班人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谁都不敢有半点马虎。那两个被金种在作文里写过的同学到镇上的小学读书去了,金种只能躲在背人的地方,远远地看着人家蹦蹦跳跳的背影。设想一下,金种如果出生在一个成分好的人家,如果有机会,他有可能读了小学读中学,读了中学读大学,读了大学再往高里读,成为一个很有学问很有本事的人。他没有接受教育的机会,一切就另说了。走着说着,走到哪里算哪里,说到哪里算哪里。
  大姐二姐先后出嫁,家里只剩下金种和银种。原先一家七口,转眼间只剩下两口。叔叔黄鹤图的老婆走掉之后,黄鹤图自成一家,一直单独住。户主是黄鹤图,家庭成员也是黄鹤图。后来队里决定,把黄金种和黄银种划归到黄鹤图名下,两家合成一家。这时候队里的食堂已经解散了,各家各户还得自己买锅,自己立灶,自己做饭。一开始黄鹤图找了好多理由,坚决不同意把金种和银种跟他并在一起。他说金种和银种都是大肚子,死能吃,他一个人挣工分分的粮食哪里够三个人吃。他说金种太刁,心眼子太多,他不喜欢金种,一看见金种就起腻。他说银种好尿床,他的床不够银种尿的。但队里决定的事是不会改变的,杜建春对黄鹤图说:“你不要跟我说这说那,你哥你嫂子撇下的孩子,不跟着你跟着谁!”黄鹤图说:“我嫂子活着的时候,连让我摸摸都不让,她死了,她的孩子倒想起我来了。”杜建春说:“噢,你的意思是,如果你嫂子让你摸了,你就管她的孩子,是不是?”杜建春笑了。这就是黄鹤图的本事,他能把严肃的事情庸俗化。在庸俗化的同时,他还是当严肃的话来说,别人笑了,他一点声色都不动。而且,他不拿别人庸俗,他庸俗他自己,作践他自己。他作践自己的目的,还是跟杜建春讲价钱,希望杜建春的口气有所松动,以便他把金种和银种推出去。金种银种又不是他的两个蛋子儿,蛋子儿天天带在身上,他不觉得是什么累赘。若是把两个活生生的孩子交给他带,孩子越长越大,将是多么大的累赘啊!杜建春虽然笑了一下,口气并没有松动,他捏着黄鹤图的头皮,还是把他们叔侄三个合成了一家。
  其实金种也不愿意与黄鹤图生活在一起,他不愿承认黄鹤图是自己的叔叔。他们的血缘关系是很近,如果和黄鹤图住得远一些,人们也许会把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忘记了。金种不能明白,爷爷奶奶怎么生出了叔叔这样一个人。叔叔不像一个人,简直就是一头猪。叔叔若真是一头猪就好了,等长肥了,人家宰了他,吃他的肉就完了。叔叔偏偏又是一个人,他是猪成了精变成的一个人。他表面是人,暗里一个精怪。试想想,他天天跟一个精怪吃住在一起,是多么骇人的事情!金种不愿与叔叔拢伙,还有一个原因,是出于阶级方面的考虑。爹死了,娘死了,他们家就没有了地主分子。批斗地主分子,就没有他们家的事儿。跟叔叔组成一个家呢,他们家又有了地主分子,他和弟弟又得笼罩在地主分子的阴影之下,出来进去都抬不起头来。金种也把不愿和叔叔合住的理由向杜建春说了出来:“黄鹤图是个地主分子,他要是欺压我们怎么办?他要是用剥削阶级思想毒害我们怎么办?”杜建春说:“怎么办?很好办。把你们两个安插在地主分子身边,你们正好可以监督他的一举一动,正好可以和他进行斗争。黄鹤图要是有什么反动言论,要是有什么不老实的举动,你可以随时向我报告。你要是包庇他可不行,我知道了不依你!记住了?”金种只好点头,说记住了。
  金种吃亏吃在他不屈服,不甘心。他倔强地把自己看成一个人,一个与别人同样的人。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都是头朝上站着,头朝上走路。他不屈服于自己的命运,不甘心受别人的欺负。他有时嘴上服,心里并不服。他有时嘴上也不服,人家骂他,他就跟人家还嘴。他有时表现出明显的对抗态度,谁要是踢他一脚,他就跟人家对着踢。这从他日常的表情中也看得出来,很少有人见他笑过,他的嘴一点儿也不甜。他的脸一天到晚一个样儿,目光里躲闪着不平之意。跟人走碰面,他极少跟人说话,不管是贫下中农,还是队里的干部,他都是把头一低,把眼皮一抹塌,就过去了。金种这样表现很不好,庄上的人很少有人待见他,一提起他,人家会说:那个地主羔子。他自己拉硬屎,屁眼子疼的只能是他自己。这天出红薯时,他的屁眼子就遭了一次罪。\');
第十二节
  这地方的秋庄稼,大面积种的都是红薯。因为红薯产量高,一亩地可以产好几千斤。一年到头,他们主要靠红薯填饱肚子,维持生活。红薯稀饭红薯馍,离开红薯不能活,这个顺口溜很能说明红薯在社员心目中的重要性。红薯分两种,春红薯和晚红薯。春红薯也叫旱垡子红薯,头年留好了春地,一开春就往地里栽红薯秧子。由于地壮,生长期长,春红薯长得比较大,里面含的淀粉也比较多。这样的红薯上锅一蒸,红皮就炸开了,吃起来干面干面,能把人噎得翻白眼。春红薯一般不下窖,人们舍不得把春红薯直接蒸着吃,而是把春红薯削成红薯片子,晒干,用?子?起来,慢慢吃。吃时放进碓窑子里砸碎,再磨成面,做面汤,蒸馍,掺点豆面擀面条,都是用它。在当年的秋天、冬天和来年的春天、夏天,红薯片子都是各家各户的当家粮。晚红薯也叫麦茬红薯。夏天,人们刚把成熟的小麦割去,就得马不停蹄地犁地,栽红薯。他们把这种紧密衔接说成是抢收,抢种。是呀,他们是在抢,与天抢,与地抢,在抢粮食。如果他们不抢,一年就只能收一季粮食,粮食就不够吃,就得饿嘴。他们不歇气,也不许地歇气,地才把小麦生出来,他们随即就把红薯秧子给地插进去了。麦茬地不太壮,生长期相对也短一些,所以晚红薯不如春红薯产量高,产淀粉率也比春红薯低得多。可是,晚红薯里面的糖分却不见得少。把晚红薯从地里刨出来,经霜一打,太阳一晒,晒得表面有一点皮艮,这时再放进锅里蒸,蒸得稀溜溜的,那简直就是一兜子蜜,吃得人牙根子都是甜的。这天上午,金种他们出的红薯就是晚红薯。晚红薯出完之后,给地里上点底肥,犁起来,耙起来,接着就该种冬小麦了。
  霜降的节气过了,地里的霜下得并不重,红薯叶子还绿着,黄着,还没有变黑。红薯叶子最怕严霜,严霜一打,太阳一照,红薯叶子会迅速变蔫,发黑,像用开水泼过一样。地里还有个别蚰子在叫,这儿一声,那儿一声,叫得断断续续。正用钉耙出红薯的金种,在红薯秧子上发现了一只年幼的公蚰子,公蚰子的翅膀是嫩绿的,肚子有一点鹅黄,像是当年的第二代或第三代蚰子。如果把这样很有发展前途的蚰子放进蚰葫芦里,暖在怀里,喂点白菜心子,蚰子一冬天都会叫,一直叫到春节。如果没人收养它呢,这样幼小的生命,随着红薯秧子被扯掉,不是饿死,就是冻死。金种没有蚰葫芦,也没有养蚰子听叫声的闲情逸致,不会把蚰子收起来。若搁平日,金种也许会把蚰子轻轻捉住,拿在手上仔细看一看,判断一下这只蚰子将来是不是一个好歌手。或把蚰子向有蚰葫芦的人推荐一下。今天金种心情特别不好,哪里还顾得上管什么蚰子不蚰子。他一直喜爱的自华走了,这一走就成了人家的人,给人家干活,陪人家睡觉,还得给人家生孩子,这难免让金种痛心。还有,自华走了,自良却被吊了起来。不知自良是死是活,他心里也有些吊吊。自良在家里是长子,他也是长子,这是他和自良相同的地方。他后悔不该给自民出那样的主意,不该挑拨自民与自良的关系,但后悔已经晚了。千不怨,万不怨,还是怨他们的成分不好。就因为他们是地主家的孩子,才落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这让金种心里很是抵触,都是土里长出的红薯,谁能比谁高多少,低多少,贵多少,贱多少呢?
  因为有了抵触情绪,金种格外不能容忍河西欺负他,河西骂他,他也骂河西。河西不骂金种的奶奶,祖奶奶,总是爱骂金种的姐,好像辈数高的人看不见,摸不着,骂了无关痛痒,只有骂金种的姐,才便于联系实际,才能把金种刺痛。金种的亲姐有两个,他最反感人家骂他的姐姐,一骂姐他就恼。河西到地头去撒尿,走到金种身边,骂金种说:“金种,我日死你姐!”金种脸上火烧火燎,马上就恼了。金种没有骂河西的姐,河西只有妹妹,没有姐。金种可以骂河西的妹妹,河西的妹妹还没有出嫁,骂起来应当很解气。但金种不敢骂河西的妹妹,他要是骂了,人家会把骂当成真事儿,把假日当成真日,不当即把他揍个整死儿,也会把他揍个半死儿。金种没有忘记自己的险恶处境,虽然也骂河西,但他骂得比较迂回,比较含蓄。河西骂了日,他说:“你日不如我日,我日的给你泡馍吃。”河西骂了姐,他说:“解不开,勒得紧,一勒勒出你满嘴粪。”他利用谐音,换了字,把那个姐换成这个解。通过换字,他把概念也换了,把骂姐的意思化解掉,同时还给河西一个不轻不重的骂。这就是金种骂人的特色,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不管你骂出什么样的话,他都接过其中的一个字,马上回敬你一套。他不是随编随卖,张口就来,他的心是有准备的心。下工后回家没事,他就琢磨这个。琢磨出一套,他默记下来,再琢磨下一套。他在学校写作文时编顺口溜,受到过老师的鼓励。他上学没有白上,识字没有白识。他把自己的才华和智慧派上了新的用场。像黄金种这样的,也算是一个民间艺术家吧,因为他把骂人艺术化了。
  可把杜河西气坏了,气得脸都紫了。他骂人只会用脏话,金种骂人用的却是字儿话。在河西看来,用字儿话骂人更加恶毒,更加深刻,他怎么骂也骂不过金种。他骂了金种一句,金种的骂等于还了他一百句。他骂了金种一尺,金种对他的骂至少有一丈。河西瞥见旁边的人在看他,还有人发笑,像是在笑话他,也像是在撺掇他收拾金种。河西说:“狗日的地主羔子,你小心着!”金种对地主羔子的说法,准备的也有一套响应的话,他把羔子的羔转换成高低的高,说:“我高没有你高,你高没有你妈高,你妈高没有你姥姥高,你姥姥高没有山高……”金种的高还没有说完,河西一下子把金种抱住了,金种说:“干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放开我!”这时副队长杜建岭说:“我看你小子嘴怪溜,好吧,你晌午先别吃饭了,留在地里看红薯吧。等别人吃完饭下地,你再回去吃。”太阳已经当头,杜建岭抬头把太阳看了看,说:“收工吧。”
  每天中午,地里都要留下一个人看红薯,以免外村过路的人偷红薯。出于信任考虑,地里每天留下的大都是贫下中农。今天杜建岭提出把金种留下,显然不是信任,是一种惩罚。杜建岭和杜河西家的门头比较近,他当然要向着河西。杜建岭的另一个意图也很明显,他适时地宣布收工,就是给河西一个机会,让河西把金种收拾一下。
  河西领会了杜建岭的意图,他不去撒尿了,把金种抱了起来,抱得脚不沾地,要把金种撂倒。河西比金种高不少,也比金种胖,把金种撂倒应该不成问题。可是,河西竟撂不倒金种,在金种着地的瞬间,金种的脚一蹬,腿一绷,又站了起来。由于金种反弹时用力很猛,倒差一点把河西拱倒。金种的力气也是偷偷练出来的。庄里有一个人在外面当工人。有一年秋天,工人从外面回来,金种看见,那个工人一只手就能把加重架子车的下盘举过头顶,让金种十分羡慕。金种想,他要是有那么大的力气就好了。金种开始在家里偷偷地练。家里没有架子车下盘,他就趴在地上做俯卧撑,从十下、五十下,到一百下。双手撑练过,再练单手撑。没有架子车下盘可举,他这样等于把自己举起来。他还蹲成骑马步,在夜间练马步冲拳,冲了左拳冲右拳,越冲越快,越冲越有力。他听过打鼓书,知道武功里有一个动作叫鹞子翻身。他很想练练鹞子翻身,但不知道鹞子翻身怎么翻,没法儿练。
  见河西一个人收拾不住金种,河东,还有山虎,都过来了。山虎说:“咦,这小舅子还怪有劲呢!”河西说:“来,给这个地主羔子老头儿看瓜。”老头儿看瓜是好看的节目,大家都爱看。什么叫老头儿看瓜呢?就是把一个男人的裤子脱下来,脱到腿弯儿那里,然后使劲摁男人的头,将男人的头塞进他自己的裤裆里。男人的腰弯得很厉害,称为老头儿。裤裆里并没有瓜,他的下体代表瓜,他看自己的下体就算看瓜。因把看瓜者的双手在背后捆了起来,一旦他的头塞进裤裆里,他的头就拔不出来,就得一直把瓜看下去。河东和山虎扑上来了,同意给金种来个老头儿看瓜。山虎抱住金种的腿,很快把金种撂倒在地。金种知道看瓜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把他的脸装在裤裆里,把他的屁股暴露出来。这对金种是最大的侮辱,对他的脸面和自尊心是最大的伤害。金种不能就范,不能让他们的伤害得逞。他的手拼命舞着,不让这帮人把他的双手捆上。他还使劲翻滚身子,想保住他的裤腰带不被解开。杜建岭没有走,不少社员都没有走,大家都想看看关于看瓜的节目。河西报过节目的名字了,他们想证实一下,这个节目到底能不能上演。
  金种一个人的力量到底敌不过三个人的力量,他们跪压在金种背上、脖子上,把金种的双手捆了起来,把金种的双脚也捆了起来。他们捆金种的双手时,用的是金种的裤腰带。金种的裤腰带是用织布剩下的棉线头子搓成的。捆金种的双脚时,他们就地取材,用的是红薯秧子。秋后的红薯秧子也很柔韧,捆东西的效果不比绳子差多少。在捆绑金种的过程中,山虎发挥的作用比较大。山虎力气大,善摔跤,在全庄数一数二,他算是杜老庄有名的大力士之一。按说山虎家的门头与河西家的门头并不近,虽说都姓杜,但已出了五服。可山虎的力气大得没地方使,平时有事无事,都愿找人摔上一跤。见河西与金种斗得难分高下,他手痒脚痒,当然愿意助河西一臂之力。金种的裤子被脱下来了。他的裤子是黑粗布做成的,上面是白裤腰,下面是黑裤子。这种裤子是缅腰裤,大裤裆,最适合做老头儿看瓜。裸露的屁股,使金种感到了秋天的凉意,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一个刚长成的大闺女,即将遭到强x,其羞辱感和恐惧感也不过如此。河西没有像他爹杜鹏飞说的那样,把金种往死里打。可给金种的感觉,这样的侮辱比刀砍脖子还难以接受。金种破口大骂。他没有单骂哪一个,把河西、河东、山虎统统骂着,骂了他们的十八辈祖宗。而他们这几个这会儿重视的是行动,是行动的成果,是成果带给他们的快感,顾不上和金种对骂。金种的骂声突然变闷,变得呜呜啦啦,是他们窝了金种的脖子,终于把金种的头塞进金种的裤裆里去了。金种的头把自己的裤裆绷得紧紧的,顶出一个大疙瘩。但他顶不开自己的裤裆,只能眼睛向内,在裤裆里看瓜。这是一种游戏,也是一种刑罚。这种刑罚不知是哪位民间高人发明出来的,受刑的人不至于断胳膊断腿,不至于毙命,但受刑过程够难受的,从生理和心理上,它是对受刑人的双重折磨。金种觉出杜建岭和一些社员还没走,他哭了,哭得泪水横流。他想用自己的哭唤起杜建岭的同情,期望杜建岭命人把他放开。然而杜建岭走了,他把沾了土的手互相抹拉一下,一句话没说就走了。那些社员也走了。其中一个社员说:“我叫你小子露能,这下不能了吧!”
  河西、河东、山虎还没走,他们对自己的行动成果还没有欣赏够,还没有玩够,还要继续采取更好玩的行动。有一种叫刺角芽的植物,春天开花,夏天结果。到了秋天,刺角芽的果实已长得很硬实,长成坚果,类似圆圆的算盘珠子。河东采来一棵刺角芽,利用刺角芽茎顶的圆果抽金种的蛋子儿。金种的两枚蛋子儿都在外面垂着,抽起来相当方便,只两下,就把金种的蛋皮抽红了。须知结有果实的刺角芽如软把儿的小锤子,抽在蛋子儿上是很疼的,河东一抽,金种就不由得全身痉挛一下,就叫唤一声。金种见过劁猪,知道猪的蛋子儿是猪产生精子的地方。由猪推人,不用说,人的蛋子儿也是产生精子的地方。金种负有为黄家传种的历史使命,人家要是把他的蛋子儿抽坏了,他就不能产生精子,将来娶了老婆就不能干那事,不能生孩子,问题将十分严重。于是金种哎哟连声,说:“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别抽了,再抽我就活不成了!把我抽死,你们得给我抵命,你们也活不成!”他的眼睛在裤裆里蒙着,不知道是谁在抽他的蛋子儿,只能对他们三个一起央求说:“我求求你们还不行吗!”河西提出了一个条件,说:“你叫我一声姐夫,我们就饶了你。”金种的二姐不同意嫁给河西的表哥,河西为了报复金种家的人,就故意让金种把他喊姐夫,肯定是这样。河西要是让金种把他喊爷,也许金种会喊。金种没见过自己的爷是什么样,反正也是一个地主分子。河西让他喊姐夫,他张不开口。河西威胁说:“你不喊是不是,不喊我让你吃红薯!”金种一时没明白河西怎么让他吃红薯,他还是喊不出来。河东不抽金种的蛋子儿了,河西顺手从旁边拿起一块红薯,把尖端对准金种的屁股眼子,往金种的屁股眼子里捅。这一手也够恶毒的,新鲜的红薯又尖又长,还有些粗,金种的屁眼子口径那么小,哪里容得下这个,哪里受得了这个!在收红薯季节,若男社员和女社员在同一块地里干活,常见男社员手执一根粗红薯,跟女社员开玩笑,把女社员追得夹着屁股满地跑。他们追归追,跑归跑,可从没见过哪一个男社员真的把女社员的裤子扒下来,把红薯给女社员从下身捅进去。他们只是比划比划,只玩假的,不玩真的,意思到了就行了。然而河西来的是真的,而且非常过硬。金种感到了生硬,也感到了生疼,恍然想到强x二字,这就是强x啊!尽管他是男的,不是女的,这种行为也算强奸,是变相强奸。只不过强奸他的东西不是阳x,而是红薯。金种恼怒至极,他除了把屁股门子收紧,不让河西把红薯捅进去,就是大骂河西。他不管不顾了,这回骂的是河西的妹妹。他叫着河西妹妹的名字,声称要把河西的妹妹日死。金种有种,他英勇无畏,宁死不屈。他像一个处女捍卫自己的处女x一样捍卫自己的屁股眼子。
  金种骂河西的妹妹,激发了河西的狠劲儿,在山虎的协助下,河西一发力,就把红薯给金种捅了进去。把红薯的尖端部分捅进去之后,河西犹不解恨,还握着粗的部分往里捅。城门一旦被捅开,金种的防守和阻止顿时失去效能。河西把红薯几乎给金种捅进去三分之二才罢手。
  最后,还是银种来到地里,帮哥哥把捆手的裤腰带解开了。银种和叔叔做好了午饭,迟迟不见金种回家吃饭。叔叔让银种到地里看看,银种才发现哥哥正在红薯地里进行老头儿看瓜。银种看见了哥哥的屁眼子插着的红薯,他没敢动红薯,帮哥哥先把手解开了。
  手一活,人就活了。金种从头上退下裤子,把含在屁眼子里的红薯抽出来,把捆脚的红薯秧子解开,提上裤子,系上了裤腰带。金种没有跟随银种回家吃饭,他从红薯地里岔开,岔到官路上,与杜老庄背道而驰,向南边走去。哥哥丢人了,哥哥伤心了,银种不知要强的哥哥要到哪里去。\');
第十三节
  金种到白马营找大姐去了。一遇到想不开的事儿,过不去的坎儿,他就去大姐家找大姐。母亲没有了,他几乎把大姐当成了母亲。他不能去找二姐。在清理阶级队伍时,二姐夫李国成逼着二姐与二姐的娘家人断绝了关系,与地主家庭划清了界限。李国成不许二姐再回杜老庄,也不许二姐的娘家人到二姐家走亲戚。有一年清明节,二姐趁李国成到大队开会,偷偷跑到杜老庄给父亲母亲烧纸。二姐烧完纸没敢进庄,从坟地里直接回婆家去了。烧纸的事儿还是被李国成知道了,金种听别人说,李国成那次把二姐打得很厉害。李国成揪着二姐的头发,抽二姐的脸,把二姐的脸抽得肿了好几天。二姐拿了绳子去上吊,李国成一点都不回心转意,夺过绳子当鞭子,接着抽二姐,把二姐抽得满地打滚。在没听到这些情况之前,金种到二姐家去过一次。李国成一见他就说:“你来干什么!黄月菊已经和你家断绝了关系,你不知道吗?”金种说:“不知道。你又没把声明贴到公社的墙上,谁会知道!”李国成说:“那我现在正式通知你,黄月菊已和你们断绝了关系,以后你们谁都不要来找她了。”李国成的爹把金种拉到一边,对金种说:“国成写了入党申请书,正在要求进步。如果不和你们家断绝关系,他就没法儿进步。你要理解他的心情。”二姐对婆婆说:“俺兄弟轻易不来,好不容易来一趟,让他吃了饭再走吧!”婆婆说:“吃啥呢?家里没啥可吃的。”金种一听,转向身就走了。打那儿起,他再也没到二姐家去过。
  杜老庄离白马营有二十多里,金种去大姐家走得不是很快。大姐也是天天下地干活,他去早了,也见不着大姐。等天落了黑,地里收了工,大姐才会回家,那时去大姐家比较合适。他走走停停,走过一道小河,就在桥边的砖头垛子上坐一会儿,扭着脸看看桥下的流水。见有人要过桥,他才站起来,接着往南走。又走过一座小桥,他再次坐下来看水。河水从西面流过来,穿过桥洞,向东边流过去。河水流动得很缓慢,往远处的河面上看,几乎看不见河水的流动。河水到了桥下,两边的水往桥下集中,才显出流动来。显示河水流动的是水中的水草。水草的秧子长长的,一顺头朝东,在水流中轻轻摆动,如同受着梳理。水是自由的,想流到哪里就流到哪里。金种要是一滴水就好了,他愿意掉进水里,随着河水流走,流得远远的,流到哪里都可以。金种想到了死,既然活着处处受欺负,这样窝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死了算了。这样想着,他的头蒙了一下,仿佛做好了跳河的准备。但他很快清醒过来,想起自己会浮水,而且浮得还不错,这样缓缓流动的河水不可能淹死他。秋天来了,河水变清。金种往水底看了看,觉得河水的深度似乎也不够,他要是跳下去,河水顶多埋到他胸口,他轻轻一游就上来了。人说会浮水好,看来会浮水不是处处都好,想来个跳水死,都死不成。
  金种见到大姐,大姐对他并不是很热情。大姐问:“你怎么这时候来了?下午没上工吗?”金种说:“没上。”大姐又问:“不上工干啥去了?你跟队长请假了吗?”金种说:“没有。”大姐很不悦,说:“不上工,又不请假,不用说,又跟人家闹气了吧!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就是记不住。人是人,驴是驴。不管到啥时候,都是人牵驴,没有驴牵人的。驴再强,也强不过人,强不过人手中的磨棍,手中的鞭子。强驴吃强亏,人把驴打死,驴是活该,死了还得扒皮,吃肉!你得记住,你是地主家的孩子,天生就比人家低一等,低三等。你得服这个低,人家站着你蹲着,人家走路你哈腰。人家捏你的头皮,你得让人家捏。人家把你的头皮捏疼了,你得忍着,别跟人家恼,跟人家笑。你看看人家杜建勋,人家眼皮子多活,多会来事儿。庄里那么多干部跟他老婆好,让他当乌龟,你见他跟谁恼过,见面该说话还是说,该笑还是笑。当乌龟怎么了,人家把头往肚子里一缩,回到家,老婆还是人家的。我看你得向杜建勋好好学习。你岁数也不小了,还得让别人替你操心,这个心操到啥时候是个头儿!”大姐见金种眼里有了泪光,才停止了对金种的数落,大姐说:“我也不说你了,说了你,还不够我自己生气的呢!”大姐这才问金种,到底跟谁闹了气。金种没有提河西,没具体说跟谁闹了气。他受了那么大的屈辱,跟大姐说不出口。他说:“杜老庄姓杜的都是坏种,没有一个好人,我恨他们!”大姐一听金种这样说,又有些生气,说:“我就不能听见你这样说话,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哪里都有好人坏人,你咋能说姓杜的没有一个好人呢。啥事都有一还一报,你恨人家,人家就恨你。你得先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你啥时候不恨人家了,人家就不恨你了。毛主席说过要相信群众,你连毛主席的话都不听,群众怎能容你!你必须赶快转变思想,要是不转变思想,就没法儿在杜老庄待,受罪的时候在后头呢!”金种说:“没法儿待,我不待,我走!”
  大姐正要问金种到哪里去,大姐的儿子海生背着书包回来了,海生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大姐说:“海生,你大舅来了。”海生看了金种一眼,没说话。金种先跟海生说话:“海生,放学了?”海生还是不说话。大姐说:“海生,你大舅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吗?你喊大舅了吗?”海生翻了一下白眼,向里间屋走去,腾地把书包扔在床上。大姐说:“这孩子,真不懂事儿。”喊不喊大舅,金种并不计较。他每次到大姐家来,都是空着手,一分钱的礼物都不带,失礼的首先是他,海生有理由不喜欢他。像海生这么大的孩子,家里来了客人,他最关心的不是客人的身份,是客人给他带来什么好吃的东西没有,他见人不亲,见吃的东西亲。金种每次来都让海生失望,海生排斥他是必然的。金种还想到,大姐夫是富农家的儿子,那么海生就是富农家的孙子。作为富农家的孙子,海生在学校里肯定也不得志,也要受同学们的歧视。海生在学校里受了气,回家就没好气。孩子这么小就受家庭成分的连累,是可怜的。大姐说:“我去做饭。”问金种,“你晌午吃饭了吗?”金种没说实话,说吃了。
  大姐去灶屋做饭,金种跟到灶屋帮大姐烧锅。大姐一边用刀往锅里砍红薯,一边接着刚才的话问金种:“你说你走,你往哪儿走?”金种说:“我去找俺大姐夫。”大姐说:“你上哪儿找他,他在贵州的山窝里建煤矿,连我都没到他那里去过,你哪里找得到他!”金种说:“你给我一个大姐夫往家里寄信的信封,按信封上的地址,我就能找到他。”大姐说:“给你信封容易,咱这儿离贵州那么远,你哪有路费?路费还是小事,我听你大姐夫说过,现在对行走的人盘查得非常严,坐车,住店,吃饭,都要看你的证明信。你拿不出证明信,人家就把你当成流窜犯抓起来,再把你送回来。”金种说:“那,我去大队开一个证明信,证明我是去探亲。”大姐把一个红薯砍完了,又拿起一个红薯像是忘了砍,说:“我敢肯定,大队不会给你开证明信。我不知道,你去找你大姐夫干什么?”金种说:“我想让我大姐夫给我找点活儿干。”大姐说:“那不可能,他那里哪有什么活儿给你干?我不同意你去找他。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大姐夫跟我说过,他坚决反对老家的任何人去找他,也反对任何亲戚去找他,包括咱叔,也包括你和银种。你去找他,他也不会认你。”金种听得出来,大姐说的“想起来了”是临时编出来的,不管大姐夫是否反对去找他,大姐先反对在了前面。大姐是金种最信赖的人,现在大姐也拿编出来的话堵他的嘴,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塌下眼皮,不说话了。大姐接着往锅里砍红薯,砍完红薯,放上箅子,在箅子上馏了几个红薯面馍,还蒸了半碗咸糊糊。咸糊糊是当地人常吃的一种就馍菜。切点葱花,多放辣椒,放上盐,用水搅成稀面糊,在锅里蒸。等馍馏透了,咸糊糊也蒸好了。他们没有油炒菜,就把咸糊糊当菜吃。大姐盖上锅盖,对金种说:“你不知道你大姐夫是怎样当上的工人。那是一九五九年,上面派下来的任务,让白马营出一个人,到很远的地方去建煤矿。那时候白马营正在吃大食堂,有馍,有米饭,还有豆腐熬粉条,大家都在过着共产主义生活,谁都不愿意出去,把外出看成受罚,受罪。贫下中农家的孩子都不愿意去,就派富农家的孩子,就派到了你大姐夫头上。当时你大姐夫也不愿意去,可他不敢不去,不去队里就断他的伙食,他只得哭着走了。你大姐夫就这样才捡了个工人当。要是搁现在,轮一百遍子也轮不到他去当工人。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他这个工人跟别的工人不一样,家里成分不好,他什么都担待不起,犯一点错误,人家都可能开除他。要是把他开除回来,俺家的日子可就没法儿过了。”大姐沿着这思路说下去,几乎红了眼圈。
  金种答应不去找大姐夫了,但他还是要走。他说树挪死,人挪活,他要是不挪一挪,在杜老庄就没法儿活。他说中国这么大地方,地外有地,水外有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他不信找不到一个混饭吃的地方。他听说新疆有很多荒地,准备到新疆去开荒种地。大姐说:“你能得不轻,你知道咱这儿离新疆有多远吗?听说坐火车不停气地跑,就得坐四天四夜,你要是地上走,走不了多远,就得死在半路上。”金种说:“死就死吧,死在哪儿算哪儿。反正早晚也是个死,不如早死早脱生。”大姐说:“又说气话,又说气话,我劝你半天都白劝了!你要是这样不识劝,不听话,以后我就不管你了,啥事儿都不管了!”大姐一直在数落他,他不知大姐劝了他什么。大姐说起,前些天她还想着给金种介绍一个对象。那闺女是白马营的,叫小慧,今年十七了,还没说好婆家。小慧长得不赖,眼是眼,眉是眉,嘴是嘴,鼻是鼻,个头儿也不算低。小慧家的成分好,是贫农成分。小慧的舅舅还在公社里当干事,听说写字写得很好。唯一有点不足的是,小慧小时候得过脑膜炎,发过高烧,留下了后遗症,脑子不太够数儿,说话不太照路。小慧这点毛病不是胎里带的,是半路添的。估计小慧不耽误结婚,也不耽误生孩子。生了孩子不一定不聪明。大姐已经探听过小慧她娘的口气,小慧娘没说不同意,看来事情有些希望。大姐建议金种哪天把小慧看一看,要是金种不嫌弃小慧,这桩姻缘也许能成。大姐说:“人走到平地说平地,走到洼地说洼地。咱家的成分不好,你就不能想那么高,能找下一个女人,过成一家人就不错。咱不求别的,求只求黄家能留下一个后代,留下一个根苗。咱叔指望不上了,银种也很难指望,我看老黄家就指望你了。”
  金种到白马营来过多次,他没看见过大姐说的小慧。不过他一听就知道,小慧肯定是一个傻闺女。脑子不够数儿,就是不知道一加一等于二。说话不照路,就是说话颠三倒四,驴唇不对马嘴。大姐给他介绍小慧,当然是往好里说,说的都是轻的,实际上的小慧,不知傻成什么样呢!金种到镇上赶集时看见过一个女傻子,那女傻子蓬着头发,满脸黑灰,裤脚烂成了绺,赤着双脚,拾起一个烟把子也往嘴里放。赶集的人一看见女傻子,都赶紧往一边躲。金种不知道,小慧与那个女傻子是不是有着同样的形象。金种是没有放弃找对象的想法,他对要找的对象要求的条件也不高,但起码应该是一个正常人,不能把一个鸡蛋说成两个,不能把猪说成羊。金种没有想到,一向对他比较关心的大姐给他介绍的是一个傻闺女,可见他掉价儿掉到了什么地步,竟然跟傻子到了一个水平。金种想到了自华,想把赵家昨天发生的事跟大姐说一说。他还没说,大姐见他态度不太积极,又说:“你好好想想,小慧不是嫁不出去,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要不这样吧,一会儿等海玲回来,我让海玲把小慧叫来,你看看。海玲天天跟小慧在一块儿玩。”
  海玲是大姐的女儿,今年六岁了,还没上小学,天天在村里跑着玩。吃晚饭时,海玲回家来了。海玲还没进屋,就喊娘,嚷着她饿了。大姐说:“不饿你还不知道进家呢!”一看,小慧跟在海玲后面,也来了。小慧提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放着几块很小的红薯,像是从犁过的地里拾回来的。大姐对小慧很热情,说:“哟,是小慧呀,你来了!你是到地里拾红薯去了,拾的不少嘛!”说着给金种递了一个眼色,意思说:这就是小慧。小慧把大姐叫嫂子,跟嫂子说,她在地里看见一只兔子,兔子一跳一跳,跑得很快,一眨眼,哎,兔子就没影了。大姐说:“看见兔子了,你咋不抓住它呢?你抓住它拿回来,我给你熬兔子肉吃。”小慧笑了,说:“熬肉,熬肉。”海玲看见了金种,大姐对海玲说:“喊大舅。”海玲喊了一声大舅。这时小慧也看见了金种,小慧随着海玲,也叫了一声大舅。大姐赶快纠正小慧,说:“不对,这是我娘家兄弟,你应该叫他哥。你叫一声哥试试,我看你会不会。”那么小慧就看着金种叫了一声哥。小慧会叫,发音很清晰,还有些脆。
  金种没有答应,他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小慧与他在集上看见过的女傻子不大一样,他一时不知道怎样应对。大姐说:“小慧喊你呢,你怎么不答应,快点儿答应。”金种这才答应了,一答应就是两声:“哎,哎。”小慧又叫了一声哥,金种又答应了。不料小慧来劲了,他哥哥哥地,连着叫起来。她叫了哥,金种答应了,她就嘻嘻笑,像是找到了一个好玩的游戏。笑完了,她再叫哥。她叫哥时,两眼就那么直直地看着金种,眼珠转都不待转的。大姐说:“好,够了。这个小慧,好像八百年没叫过哥一样。”
  这边说着话,海玲已擅自掀开锅盖,从箅子上拿起一个馍吃。大姐说:“这孩子,真不懂事,你大舅还没吃呢,你就先吃。给你小慧姑拿一个馍吃。”海玲说:“她不吃。”小慧也说:“我不吃,俺娘不让我吃别人家的东西,说吃了人家的东西光拉稀。”大姐说:“不吃你就回去吧。回去晚了,你娘又该喊你了。”小慧走了。走到门口,小慧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大姐说:“嫂子,我走了!”大姐表扬小慧说:“小慧真懂礼貌,好了,走吧!”
  金种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小慧。小慧扎了两个小辫儿,头发一点都不乱。小慧脸上没有黑灰,脸很干净,脖子很干净,牙也很干净。小慧的裤子没有烂,穿着一双带襻儿的黑布鞋。小慧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口,都长得端端正正,挑不出什么毛病。小慧真是可惜了,要不是落下了脑膜炎后遗症,小慧应该是一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子。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小慧没有毛病,不知小慧有多骄傲呢,别说一连声地叫他哥,恐怕连看他一眼都不会看。金种长这么大,除了妹妹月秋,还有哪个闺女叫过他哥呢,小慧是第二个。小慧的样子真像一个小妹妹呢!金种难免沿着大姐的想法想得远一些,倘若他真的娶了小慧,他对小慧体贴一些,爱护一些,或许能过成一家人。大姐认为事情很巧,说到小慧,小慧就来了。大姐还有话没说出来,遇到巧事,她都理解为是老天爷的安排。大姐问金种:“你看小慧这闺女怎么样?我没瞎说吧?”金种似乎不好作出评价,说:“我也说不来。”大姐对金种的回答不是很满意,说:“这有啥说不来的,我又不是外人,你有啥说啥!”金种说:“我看她傻得不算太狠,还透点儿气。”大姐说:“你不能说人家傻,傻子不是这样的。你要是说人家傻,让小慧她娘知道了,人家肯定不高兴。你只能说小慧老实,不会玩心眼子。要我说小慧有小慧的好,小慧到啥时候都不会害人,不会把人分成这阶级,那阶级。”金种承认:“那倒是。”大姐还说到,小慧很喜欢小孩子,海玲才几个月大的时候,小慧就跟她抢着抱海玲。小慧有时抱海玲抱得不得劲儿,把海玲抱得哇哇哭,小慧都舍不得撒手。海玲都这么大了,小慧对海玲还是很喜欢。金种以为自己想得远,听大姐的话意,大姐比他想得还远,还周到,连小慧将来能不能带孩子,都替他想到了。金种开始有些不好意思。他捏起一根草棍,又捏起一根草棍,把两根草棍放在一起。见一根草棍比另一根草棍长一些,他就把长出的部分掐掉,使两根草棍一般齐。不要以为金种把两根草棍比来比去有什么意义,没有,他的动作是下意识的。因为双手一时无所措置,只好寄托在草棍上。金种觉得来大姐家真是来对了,只有大姐在为他着想,为他操心。他没有再提离家出走的事,当晚也没在大姐家住,吃过晚饭摸黑就返回杜老庄了。
  回家之前,金种还是把赵家因换亲所引发的风波对大姐讲了,说自良这会儿可能还在队部的梁头上吊着,不知是死是活。大姐有些吃惊,也很感兴趣,问了金种不少细节。大姐叫着天爷,一再感叹:“你看看,你看看,多吓人,成分不好日子多难过!”大姐安排金种说:“你可要小心哪,看见人家的鸡也敬着,看见人家的狗也敬着,对谁都不要惹。”金种这才跟大姐提到了河西,说别的也没什么,就是河西一家盯住他了,光找他的事。至于河西一干人让他在红薯地里老头儿看瓜,并拿红薯捅他的屁股,他还是没好意思说。对于河西一家对月菊有气,并把气转移到金种银种身上,大姐是知道的。大姐说:“根子在河西他娘陈慧君身上,陈慧君的娘家人在村里受了欺负,她心里不平,就仗着婆家的成分好,在杜老庄欺负别人。听说解放前陈慧君在娘家当过地主小姐,嘴头子厉害着呢。要我说地主家有地主家的毛病,把地主阶级打倒也不算亏。你听听她给两个儿子起的名字,一个河西,一个河东,她还惦着十年河西转河东呢,还惦着变天呢。亏得她家的成分好,要是换了成分不好的人家,敢给儿子起这样的名字,早把她斗得分不清西东了。他们找你的事儿,这也没办法,河西横着走,你绕开他就是了。实在绕不开,你就退回来,他走咱不走,还不行吗!”金种下午没上工,也没跟干部请假,大姐对金种也有交代,要求金种回到杜老庄马上向干部检讨,请队长原谅。大姐说:“今后记着,不想让狗舔你的屁眼子,你得先把你的屁股擦干净。不想让人家找你的事儿,你自己得不出什么事儿。”金种喜欢听大姐说话,同样的意思,大姐说出来就不一样,而且一说就说是一套,还带比喻。金种说:“大姐,我听你的。”\');
第十四节
  吃中午饭时,赵大婶来到队部门前,推开一点门缝,头抵着门缝往里看,见自良还在梁头上吊着。她喊:“自良,自良!”听不见自良答应。赵大婶又喊:“自良,自良,我的儿,听见娘喊你了吗?你要是听见了,就哼一声。”赵大婶喊着,声音发颤,眼角子也湿了。自良还是没答应,也没哼。我的娘,自良不会死了吧?赵大婶往地上一坐,手拍着门哭起来。她哭的不是她的儿,是她的娘,一哭就拉了拖腔:“我的娘啊,我哪一辈子作了孽,这一辈子遭这样的报应啊,啊啊啊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你娘把你害成这样啊,啊啊啊啊!”一个妇女端着饭碗过来了,问赵大婶:“死了吗?”赵大婶这一回哭的是天,哭的声音更大些:“我的老天爷呀,你咋不打个炸雷把我打死呢,你让我活着干啥呢!”那个妇女一只手扒着门缝,帮赵大婶喊:“自良,赵自良!”得不到响应,那个妇女说:“人可能不中了。”她对赵大婶说:“你还在这儿哭啥呢,你还不快去找队长,让队长开门,把人放下来。”
  赵大婶找到杜建春,一句话没说,坐在地上还是哭。杜建春说:“哭啥哭,死不了他!吊三天三夜,也死不了他!”赵大婶不敢哭了,说:“那我喊他,他咋不吭气呢?”杜建春说:“不吭气是他装死,说明他还是不老实,我看他吊得时间还不够!”杜建春的老婆小声对杜建春说:“我看你还是让大婶去看看自良吧,万一有个好歹,传出去不好听。”杜建春采纳了老婆的意见,对赵大婶说:“你去找杜建兴,就说我说的,让他把门打开。你给自良喂点水可以,但不能把他放下来,不能松他的绑。他想跟无产阶级专政耍锛镢,我要让他知道知道,是他的锛镢厉害,还是无产阶级专政厉害。不专出他尿儿来,他就不知道谁是马克思!”
  杜建兴把队部的门打开了,对赵大婶说:“我只给你一个钟头的时间,过了一个钟头,我还要把门锁上。”说罢就走了。绳子吊的是自良背剪着的双手,把自良两只胳膊向上揪着,吊得很高。自良的双脚没有悬空,前面的脚趾头还点着一点地。做什么事情都有分寸,这种吊法大概就是吊人的分寸。如果把人的双脚吊得悬空,时间长了,就会把人的胳膊吊断。让脚沾一点地呢,人的胳膊就不至于断。这种吊法的效果还在于,被吊的人不能自我放松,若是双脚想多沾一点地,胳膊就疼得承受不住。不用人提醒他,他自己就把脚尖点起来了。自良的腰向下弯着,头向下垂着。自良的脖子软塌塌的,像罢园的瓜秧。而自良的头正像瓜秧上未摘去的瓜,显得甚是沉重,欲坠的样子。赵大婶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手放在自良的鼻子上,试试自良还有气没有。谢天谢地,自良没有死,自良还有气。她扒扒自良的眼皮,自良摇头,不让她扒。她不扒了,自良把眼皮抬了一下。自良的眼珠子是红的,眼角布满血丝。赵大婶问:“自良,你喝水吗?喝我给你端去。”自良把头点了点。赵大婶小跑着回家,端来了一瓦碗凉水。她把瓦碗送到自良嘴边,喂自良一口一口喝下去。赵大婶想找一块东西,垫到自良脚底下,让自良歇一歇。她满屋子瞅了瞅,地上光光的,一块垫脚的东西都没有。这时屋里来了几个孩子,男孩子女孩子都有。他们对吊着的自良上下看,目光有些恐惧,有些好奇。一个男孩子有所发现似地把自良的裤裆一指:“看,他尿裤子了!”其它孩子转到自良后面一看,果见自良的裤裆和裤腿是湿的。有的女孩子开始撇嘴,说大人尿裤子,不害臊!赵大婶对一个男孩子说:“你去帮我找一块砖头。”男孩子说:“我才不去呢,赵自良是坏蛋!”赵大婶说:“赵自良不是坏蛋,是好人。”男孩子说:“我不信,他要是好人,干部为啥把他吊起来!”赵大婶对自良说:“你等等,我去给你盛碗面条。”
  赵大婶把面条端来了,举着碗,往自良嘴里喂。赵大婶还拿了筷子,把稠面条向自良嘴时扒。自良闭着眼,嘴倒张得不小,赵大婶喂他一口面条,他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因自良的头被吊得往下垂着,他每吃一口面条都很费劲,须把脸往一边侧,才能把面条咽下去。人生了气,容易跟饭打别。只要一开口吃饭,问题就不大了。这种情况跟喝酒的人有些相似,人把酒喝高了,不是胡闹,就是睡觉。等睡够了起来喝水,吃饭,酒劲就过去了,人也清醒了。赵大婶以为自良也清醒了,问自良:“你还记得你昨天做了什么事吗?”自良摇摇头。赵大婶说:“看来你昨天真是迷了,闯下那么大的祸都不知道。你拿着锛镢要锛队长,一直把队长追到这屋里,把全庄的人都惊动了。不然的话,人家怎么会把你吊起来呢。到这会儿,人家已经把你吊了对头儿一天一夜。”赵大婶的话像是唤醒了自良的记忆,自良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话。赵大婶说:“自良,你可都改了吧,等队长来了,你赶紧向队长赔罪,说以后再也不敢了。我说的话你记下了吗?”自良点点头。
  杜建兴过来了,对赵大婶说:“到时间了,我要锁门!”赵大婶说:“他大哥,你把吊自良的绳子松一点吧,这样吊时间长了,自良就成一个废人了。”杜建兴说:“什么他大哥,我是民兵连长,我手下有一连基干民兵。”赵大婶把杜建兴叫杜连长,还是求杜建兴把绳子松一点,让自良的脚能踩到地。杜建兴说:“那不行,我们松一松,阶级敌人就攻一攻。在阶级斗争的问题上,没有任何放松的余地。”赵大婶说:“阶级斗争我知道,自良挨吊也不亏。自良已经悔过了,你跟队长说说,把自良放下来吧!”杜建兴说:“你这个地主分子,刚才你说把绳子松一点,现在又要求把赵自良放下来,我看你是痴心妄想!走,走,出去,出去!”杜建兴把队部的门重新锁上了。
  赵大婶再去找杜建春,说自良已经认罪了,后悔得不能过。杜建春问:“他是怎么说的?”赵大婶说:“他说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贫下中农,对不起队长。他向队长赔罪。”杜建春又问:“这是他自己说的,还是你替他说的?”赵大婶说:“我说一句,他都点了头。”杜建春说:“我就知道是你替他说的。不怕他的嘴硬,绳子拉紧了也不软,再吊他一夜再说。”
  这天夜里,自良没有再挨吊。吃过晚饭,赵大婶让自民带着新媳妇杨纪英和香烟去央求杜建春,杜建春才答应把自良从梁头上放下来。自民先给杜建春敬了一支烟,又掏出一整盒烟放在杜建春面前的桌子上,说谢谢队长为他的婚事操心,又说替自良向队长请罪。杜建春看着杨纪英说:“你们的结合很不容易,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杨纪英说:“我不会说话。听自民说,队长都是为我们好,我也不知道说啥好。”不知是整盒的香烟了作用,还是新媳妇出面起了作用,反正队长同意了放自良回家。杜建春对自民说:“你跟自良说,让他准备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做检查,准备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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