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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月光

_2 刘庆邦 (当代)
  刚从梁头上放下来,自良已不会站立,他如同踩了棉花堆,身子晃了两晃,就摔倒在地。自民喊来黄鹤图帮忙,他和黄鹤图一人架着自良的一只膀子,才把自良扶回家。自民本来去找金种帮忙,金种没在家,就找了黄鹤图。自民问黄鹤图,金种到哪里去了。黄鹤图说:“金种被河西河东用红薯塞了屁股门子,有气出不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自民问:“金种气性很大,自尊心很强,他不会自杀吧?”黄鹤图说:“说不来。他越是要脸,人家越是把他的脸蒙住,把他的屁股露出来。”自良的小床从西间屋搬到东间屋,跟赵大婶住一间屋。自民和黄鹤图把自良扶到小床上躺下,自良很快就睡着了。
  赵大婶家原来只有一盏煤油灯,灶屋用罢,端到堂屋。灶屋需要照明,再端到灶屋。自民与杨纪英结婚前,自民又做了一盏煤油灯。自民认为,既然成了家,他和老婆的房间里应该有一盏灯。灯代表着光明,屋里需要光明时,他可以随时把光明点起来。灯火也代表着一个家庭,有灯火相伴,这个家才算成立。其实行夫妻之事不一定拿灯照着,仅凭感觉,就把方位找准了。造孩子也不用点灯,造出的孩子眼睛照样明明亮亮的。那边,赵大婶把灯吹灭了。这边,自民也把灯吹灭了。自民与杨纪英睡到了一头,睡到了一个被窝。昨晚,闹洞房散得很晚,把杨纪英折腾得筋疲力尽。加上自良在队部里吊着,自民的心情也不好。他们睡觉都没有脱衣服,杨纪英抽泣了一会儿,自民叹了一会儿气,天就亮了。这天晚上,没有人再来闹洞房,自良也没有事了,新婚的人大约可以亲热了。自民把一只胳膊从杨纪英脖子下面伸过去,把杨纪英搂住了。自民的胳膊是烫的,脸是烫的,全身似乎都是烫的。自民已经脱光了膀子,但裤衩还没有脱。裤衩宽松,好脱,时机一旦成熟,裤衩一拽就下来了。杨纪英没有拒绝自民搂她,她把头拱到自民怀里,小声问:“自民,自民,是你吗?”自民也小声答:“是我。不是我是谁!”西间屋与东间屋是相通的,虽然两间屋都夹了箔篱子,箔篱子门口都遮了布帘,但隔音的效果很有限,他们只能小声说话,动作也尽量放轻。杨纪英说:“自民,我有点害怕。”说了害怕,她身上哆嗦了一下。自民说:“别怕,有我呢,你怕什么!”说着,把杨纪英搂得更紧些,还把杨纪英的后背摸了摸。杨纪英除了穿着裤衩,上身还穿着一件紧身的无袖裹胸,裹胸的扣子在身子一侧的腋下,扣子扣得紧绷绷的。杨纪英问:“咱哥睡着了吗?咱这样说话他听不见吧?”自民说:“睡着了,肯定睡着了。在梁头上吊了那么长时间,他能不困吗!不要管他,不要想他的事。”杨纪英又问:“咱哥没疯吧?他睡醒了还会不会闹?”自民说:“你看你,我说不让你提他,你老提他干什么,净耽误咱俩的事儿。”
  自良闹得这样厉害,几乎出了人命,杨纪英没有想到。这都是因她而起,她要是嫁给自良,自良就不会闹了。她对自良不是很理解,认为自良的风格不够高。俗话说,要得好,大让小。你自良是大的,自民是小的,你当然应该让着自民。若自良不闹事,大家平安无事,日子还能过。自良这一闹等于把脸皮撕破了,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在一个屋里出入?怎么在一个锅里耍勺子?这让杨纪英对前景有些担忧。自民不让她想这些事情,她怎么能放得下来!
  自民摸到杨纪英裹胸的扣子,想把扣子解开。杨纪英把胳膊夹住了,不让自民解。自民说,他想摸摸奶。杨纪英的意思是别摸了,搂搂就行了。自民认为,光搂搂不解决问题,他还要摸。没解开杨纪英的裹胸,他就隔着裹胸摸。胸前勒得有些平,不显高山,也不显洼地,自民摸得不大满足,他说:“隔着一层布,啥都摸不着,一点意思都没有。”杨纪英说:“本来就没啥可摸的。”自民说:“我不信。”他的手摸到了裹胸的下沿,手指头贴着杨纪英的胸口使劲往上拱。杨纪英只得做出了让步,说:“我就知道你,让你摸,行了吧。”她把扣子解到一半,又停了下来,说:“咱先说好,今天只许摸上边。”自民不说话。杨纪英说:“你不说话是不是,那上边也不让摸了。”说着要把解开的扣子重新扣上。自民阻住她的手,说好好,答应你。杨纪英这才把裹胸的扣子解开了,把两个奶子解放出来。杨纪英的奶子弹性很好,裹胸一解开,两个奶子腾地跳将出来。自民喜得哎呀哎呀的,摸了这个摸那个。摸了那个,像是怕这个跑掉,又回手摸这个。他干脆把两只手都派上了,一只手捂住一个,看你们往哪里跑。他对着杨纪英的耳朵说:“刚才我摸着你的胸脯平不塌的,还以为你的奶很小呢,原来这么大个儿,太好了,太棒了!”杨纪英说:“小点儿声,别让咱哥听见。这下你满意了吧!”自民说:“你天天勒这么紧,奶不疼吗?”杨纪英说:“不疼。”自民说:“以后别勒了,别勒坏了,你不疼我还心疼呢!”杨纪英说:“那不行,胸前鼓着两大块东西,多恶心哪!”自民说:“那有什么恶心的,我看着好看。”杨纪英说:“你看着好看,说明你有资产阶级思想。”自民说:“管它什么思想呢,反正你已经结婚了。”杨纪英说:“结婚了也得谦虚谨慎,严格要求自己。”
  自民把奶子摸了一会儿,腾出一只手往下面走。杨纪英一下把自民的手扒开了,问:“你刚才怎么说的?”自民哼哼叽叽,说:“我说什么了,咱俩不是已经结婚了嘛!”杨纪英说:“结婚怎么了,结了婚也不能急,心急喝不下热稀饭。”自民说:“你又不是热稀饭。”杨纪英说:“我就是热稀饭。”“你哪儿热?”“我哪儿都热。”“热我也喝,我不怕烫!”说着抬起一条腿,往杨纪英腿上压。他还没脱掉杨纪英的裤衩,还没摸到门道,就急着上杨纪英的身。那时有一个词很流行,叫狠斗私字一闪念。自民也有一闪念,他在一闪念中想到了妹妹自华。也许杨纪功这会儿正把自华压在身子底下,早把自华摆平了。按照对等交换的精神,他也得把杨纪英摆平,把杨纪英由闺女变成媳妇。不然的话,他就对不起自华。然而,杨纪英不允许他上身,说:“你不要脸是不是,再不要脸我喊了,让你哥听见!”自民知道杨纪英不会喊,他说:“我试试,看你能不能禁得动我,试试你的劲儿大不大。”硬把自己的腿压到杨纪英的腿上去了。腿连着屁股,自民把自己的屁股也调动起来,准备全盘压在杨纪英身上。他刚压了一半,窗外有一道电光刷地照进来,照到了床上。自民赶紧从杨纪英身上下来,拉被子蒙住他和杨纪英的头。他们只防备着被自良听见,忘了防备窗外有人蹲墙根子听房。窗棂子上本来糊了白纸,闹洞房时已被人撕得七零八落,手电筒的光柱穿过窗棂子的缝隙,一下子就捅了进来,并直接捅在了鼓起的被子上。亏得他们还没闹成事,要是正在闹着,这一下就暴露在灯光底下了。在被窝里,杨纪英拧住自民胳膊上的一块肉,狠狠拧了一下,以示惩罚。杨纪英拧得再疼,自民都不嫌疼。相反,他感到亲切,一种疼痛的亲切。停了一会儿,自民露出一点头,见电灯光还亮着,斥责道:“谁?照啥照?想照,回家照你爹你娘去!”外面的脚步一阵躁动,还有人捂着嘴哧哧地笑。听声音,在窗外听房的孩子不少,好像还有女孩子的笑声。手电筒熄灭了,自民仍不敢动。他知道,听房的孩子并没有走,等一会儿,手电筒还会亮起来。果然,手电筒又亮了。同时,窗外有人放了一个响屁。一听响屁,自民就猜到了,放屁的孩子是山豹。整个杜老庄,要论放屁的本事,山豹恐怕要数第一。别的人须肚子里有屁才能放出来。而山豹呢,他的屁称得上随要随到,随时都可以放出一个。山豹不把放屁说成放屁,说成开枪。几句话说不好了,他说:“我向你开枪!”说着,屁股一调,冲着人家一撅,响屁就放出一个。自民猜出了听房的人有山豹,但他不敢把山豹指出来。他知道山豹身边有一帮孩子,那些孩子都是贫下中农的孩子,个个都不好惹。
  自良睡醒后没有再闹事,他找出一段竹竿,拿出自己做木匠活儿时用的锯子,把竹竿放在长条凳上,用脚踩住,拿锯子锯竹竿。他埋着头,锯得很专心。竹竿的表面有一层玻璃质一样的东西,很难锯,手劲一点掌握不好,就会滑锯。可锯竹竿对自良来说不算什么,他把左手大拇指的指甲掐在竹竿上,右手执着锯子,贴着指甲掐着的地方下锯,来回几下,锯齿子就吃进竹竿里去了。自良像把换亲的事忘掉了,又捡起了自己的手艺,恢复了一个工匠的平静心态。赵大婶看在眼里,长出了一口气,差点掉下泪来。
  把竹竿锯断后,自良做了一个竹筒,他把竹筒打磨得很光滑。竹筒的一头开着口子,另一头由竹节隔子封闭着。自良用锥子在隔子的封闭处钻了一个小孔。而后,自良从灶屋取来一根竹筷子,在筷子的细头部分缠破布条子,再用棉线把破布条子勒紧。确信布条子不会滑脱,自良就把缠了布条子的筷子进是竹筒子里去了,筷子可以在竹筒子里上下抽动。赵大婶看出来了,自良做的是一个水姥娘,水姥娘可以吸水,也可以滋水。水姥娘像什么呢,很像医生打针用的注射器。只是注射器的前端安有针头,水姥娘不安针头,前端只打一个小孔就完了。
  只见自良往水姥娘里吸满了水,把滋水的目标对准杨纪英。他先滋的是杨纪英的脸。杨纪英把脸捂上了,他就滋杨纪英的胸。杨纪英转过身去,他把水头滋向杨纪英的屁股。水姥娘滋出的水相当有力量,往高处滋,可滋两三丈高,可以滋到桐树的树梢。往水塘里平着滋,能滋得更远,可以把对岸停在红蓼花花穗上的紫蜻蜓击落。杨纪英被滋到脸时感到震惊,滋到胸时感到羞辱,滋到屁股时像被人扒掉了裤子,活活被侵犯,她跑到西间屋,趴在床上哭了。自良乐了。他乐得不是很大,没有乐出声,就那么嘴一咧一咧的,上眼皮和下眼皮靠近,嘴角向耳朵靠近,快意明显地写在脸上。年龄不大的自良还有了抬头纹,由于快乐,他的抬头纹像是在波动,如涟漪一般从脑门子波动到脑把子那里。自良不像金种和自民那样留东洋头,他从来都是剃光头。他的无发的发型使他比较早的溶入了庄稼人的队伍。也许就是这样农民的发型,成了杨纪英看不上他的原因之一。答案有了,水姥娘是自良精心设计的,冲着杨纪英滋水,亦在他的计划之内。他不能娶杨纪英做老婆,不能正大光明跟杨纪英玩,那么好吧,他换一种方式跟杨纪英玩。水姥娘代表他的生殖器,水姥娘里边的水代表他的精子,那么大,那么多,够杨纪英受的。哈哈,我的天,我的地,我的老公鸡,我的老母鸡,真他娘的好玩,太好玩了!
  自民不许自良欺负杨纪英,作为杨纪英的丈夫,他必须保护好自己的老婆。他冲上前去,一把从自良手里夺过水姥娘,将缠了布条的筷子从竹筒子里抽出来。把竹筒跺劈了,跺扁了。他把缠了布条的筷子折成两截,甩手扔进粪窑子里。自良乐不成了,他霎时变得非常恼怒,恼得脸都黑了,好像自民不仅夺走了他的老婆,还弄坏了他的生殖器一样。
  自良现在不上工了,不背毛主席语录袋了。上工的铃声响起来,在他听来非常遥远,听到了跟没听到差不多。赵大婶提醒他铃声响了,该上工了。他看着赵大婶,像是回忆了一下,对赵大婶笑了笑。他没有下地,只在坑边站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开始做第二支水姥娘。这支水姥娘做好后,他没有马上使用,把水姥娘藏了起来。这天半夜,他才悄悄起来。他来到灶屋,把水姥娘放进水缸里吸满了水,再回到堂屋,撩开西间屋的布帘子,突然把水往自民和杨纪英睡觉的床上滋去。
  在自民的百般努力下,这晚自民终于把好事做成了,好事正在运行当中。如果拿水姥娘作比,自民的生殖器是水姥娘,杨纪英的生殖器也是水姥娘,目前两个水姥娘合二为一。自民觉得自己的水姥娘饱满得很,刚活动几下,似乎就有东西要从顶端的小孔里滋出来。应该说好事到了关键时刻,马上就要推向高潮。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受到了干扰,也受到了打击。一个男人,或者说一个雄性动物,最不愿意在此等忘我的时刻受到干扰,这种干扰简直如同抢槽,如同争夺交配权。一旦受到干扰,他们恼恨的程度可想而知。自民骂了自良:“赵自良,你个狗日的要干什么,你是不是找死!”自良不答话,继续往床上滋水。别看屋里没点灯,自良滋得还真准,把水滋到自民的嘴里去了。滋完了一筒子水,犹不过瘾,他又到灶屋的水缸里去吸水。
  自民蹬上裤子,撵到灶屋,从后面揽腰把自良抱住了。他抱住自良,就夺自良手中的水姥娘。这回自良不让了,两手把水姥娘攥得紧紧的。一个发狠的人,力气是超常的。自民奋力一夺,把水姥娘从自良手中夺了过来。这次他没有把水姥娘扔在地上,用已吸了半筒子水的水姥娘在自良头上地敲了一下。自良转过身来夺他的水姥娘。灶屋里很黑,自良的双手乱舞一气。院子里的地上倒是有月光,月光还很白,如落了一层薄雪。但月光照不到灶屋里,外面越是有月光,屋里显得越黑。自良不但没夺到水姥娘,自民杀下身子用腿一扫,把自良扫倒了。这种功法是上了书的,名字叫扫堂腿。自民在黑夜里练过扫堂腿,不承想还真的用上了。他听见自良倒在案板上了,头磕得咕咚一声。自良没有哭,也没有骂人。他像是失去了哭的能力,也失去了骂人的能力。他只在喉咙眼里哼哼唧唧,似哭非哭,似骂非骂,仿佛压抑得很。打个比方不好听,狗有时受了委屈,就是这样的哼哼法。然而自良暴发了,他摸到了一摞瓦碗,在地上摔碎了。他端起和面用的瓦盆,在地上摔碎了。赵大婶听到响声赶到灶屋,听见自良正往起揭锅,接下来就该摔锅了。赵大婶说:“自良,自良,不敢哪,摔了锅咱就没法做饭了。”自良哪里还管什么做饭不做饭,他揭起铁锅,来到月亮地里,把铁锅高高举起,砰地在地上摔碎了。月光照在碎锅片子上,反映出一些暗光,如水,如泪。做完这些,自良就躺到自己的小床上睡觉去了。
  自良疯了,肯定是疯了。疯子天不怕,地不怕,破坏性是很大的,必须对疯子采取限制性措施。有人给赵大婶出主意,把自良送到精神病医院里去,让医生给自良治一治。赵大婶也想给自良治病,哪有钱呢!赵大婶和自民去找杜建春、杜建兴请示,请示的结果,是用铁链子把自良拴起来。一根水车链子,一头扣到自良的脚脖子上,一头用铁丝固定在一台废弃的水车上。水车是用生铁铸成的,一台水车有一二百斤重,如扎根地底的一棵树,自良拖不动它。自民原以为,他和杜建兴往自良脚脖子上砸铁环时,自良会反抗,会挣扎,不会轻易就范。没想到自良老实得很,顺从得很,让他坐下,他就坐下;让他伸脚,他就伸脚。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铁环,好像往他脚上扣铁环跟他没什么关系。也许自良被吊怕了,怕把他再吊在梁头上,就不敢挣扎。也许自良的精神和肉体已经分裂,肉体不照顾精神,精神也不答理肉体。自良被放置在灶屋的磨道墙角。赵大婶往磨道的地上铺了些麦草,把自良的被子抱过去,让自良睡在磨道里,跟水车睡在一起。铁链子很短,自良的活动范围很小,还不到磨道的一半。自良拉拉腿,有一只脚拉不动,铁链子一响,他知道脚被拴住了。至此,自良再也玩不成水姥娘,只能躺在磨道里睡觉。饭做好了,赵大婶盛上碗,端给自良吃。给他吃,他就吃;不给他吃,他就不吃。吃完了一碗饭,给他盛,他还吃;不给他盛,他也不再要。在吃的方面,自良的自觉性还不如一头猪。不少人家养的猪是用铁链子拴在猪圈里,一听见主人家刷锅,猪就知道吃食的时间到了,一会儿吃不到嘴里,就急得噢噢叫。到了吃饭时间,自良好像一点儿都不急。赵大婶在磨道里放了一个尿罐子,把尿罐子指给自良,让自良解手时就解在尿罐子里,大手小手都解在尿罐子里。自良不,大手小手都解在身子下面的麦草里。别说了,别说了,再说把好好的字都弄脏了。
  自华到娘家回门,见大哥变成这样,叫着大哥,大哥,哭得非常痛心。然而大哥好像不认识她了,就那么趴在地上,两只胳膊支地,直眼张嘴看着她,对她的哭一点反应都没有。感情需要交流,通过双方进行交流,感情才能保持,才能加深。如果只是单方面释放感情,得不到应有的响应,感情就形不成交流。自华想跟大哥交流一下感情,不见大哥理她,就算了。
  为了避免杨纪英再看见自良,为了把儿媳妇保住,赵大婶跟自民商量,把锅灶搬到堂屋的东间屋去了,以后做饭在东间屋里做。\');
第十五节
  晚红薯还没出完,一部分土地已整理出来,耩上了麦子。麦子不管这块地的前辈是谁,不管前辈的成分如何,谁的班它都接。高粱、玉米、大豆、芝麻、棉花、谷子、春红薯、西瓜、小瓜等收去了,紧接着就可以种小麦了。除了留下一些春地,明年春天栽红薯,大片大片的土地几乎都种上了麦子。在麦子没发芽之前,土地是裸露的,呈现出褐黄的本色。一年到头,土地难得这么裸露,它们长出一口气似的,显得轻松而平静。这时候的太阳好像成熟的果子,发出的阳光有一点黄,还有一些稠。阳光普照在大地上,扯在田垄之间的蛛丝反射出道道银光。往远处看,似有半人高的水波在波动。那里并没有水,是地气,是土地的呼吸产生的气,地气经阳光一照,如同波动的湖水。再往远处看,就看不见什么了,天和地仿佛连在了一起。天蓝得很高远,大雁以集体的形式往东南方向飞。人们突然发现不见了小燕子,不知小燕子是何时飞走的。每年秋天,小燕子总是带着新生的子女悄悄飞走,从来不跟主人打招呼。倒是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大雁,飞过时不断在天空变着字形,带给人们一种仪式感。坟地里腾地蹿出一只野兔,向河堤方向跑去。杜建春家的黄狗追过去了,样子相当奋勇,表现出了四条腿的优势。野兔跑得真快,它不像在跑,简直像飞,飞得如一朵黄云。它不像身体在跑,简直像是灵魂在跑,跑得飘飘忽忽。狗虽然跑得也很快,但它一直是身体在跑,没有上升到灵魂的高度。所以兔子和狗之间总有一段距离,眼看黄狗快把兔子追上了,它总是追不上。在地里干活的人们都踮起脚跟,伸长脖子,打着眼罩子,往狗撵兔子的方向看,热切希望狗能把兔子咬住。然而兔子一跃上河堤,冲下河坡,人们就看不见了。黄狗也冲下了河坡。可不一会儿,黄狗就站到了河堤上,它的嘴里是空的。在狗撵兔子的事情上,体现出肉体用事和灵魂用事的差别。
  水坑边的芦苇结了穗,芦穗是麻灰色。一阵风吹过,女人刘海一样的芦穗摇来摆去,闪烁的是锡样的光泽。有女人拿着前端绑了木钩子的竹竿,把芦苇钩到岸边,用剪刀把芦穗剪下来,放进竹篮子里。芦穗不是麦穗谷穗,穗里没有粮食,可芦穗也是好东西。芦穗可以勒制草鞋,天寒地冻时可以放进鞋壳里暖脚。芦穗里面有温暖,它的温暖比棉花的温暖度还要高。从这个意义上说,采取芦穗就是采取温暖。采芦穗须趁早,趁芦花未开的时候采。若时机掌握不好,待芦穗膨胀开来,风一吹,白色的芦花漫天飘扬,再采就晚了。霜下来了,有时重一些,有时轻一些。人们早上下地,在路边的地皮上看到的不再是露水,而是白霜。毛绒绒的霜花在草茎上结了一层,使草茎变得有些臃肿。杨树的叶子开始变黄,有风无风都在往地上落。老太太拿着耙子,来到树下,把杨树叶子搂到一起,放进荆条筐里,拿回家晒干了烧锅。柿树的叶子是红的,乍一看如开了满树的红花。杜鹏飞和杜建岭家各有几棵柿子树。杜鹏飞家的柿子树在庄西的坑边,杜建岭家的柿子树在庄南的坑边。经过大跃进和大炼钢铁,他们的柿子树竟然保住了,真的很不容易。他们把柿子摘下来了,挖上地坑,把柿子码在地坑里用柴草的烟火烘,烘上两三次,柿子就变得红滴溜的,一喝就是一口蜜。水坑里的水草矮下去,坑里的水变清。有水浅的地方,一眼就可以看到底。有小孩子在水草丛中看到一只大大的捧蛤,再看却是一条鲫鱼板子。小孩子甩掉鞋,绾起裤腿,下进水里去了,用塘泥垒起一道堰,阻住了鲫鱼的去路。他看到的是一条鲫鱼板子,摸时却摸到了三条鲫鱼板子。鲫鱼板子又大又肥,鱼鳞不再是银白色,成了金黄色。这意外的收获,可把小孩子高兴坏了。
  各家都分到了不少红薯。一部分红薯被削成了红薯片子,晒干了,收在?子里。一部分红薯新鲜着,放进了红薯窖里。红薯窖都挖在家门口的地底下,竖着挖一个井样的圆筒子,挖至丈把深,再横着挖两个大大的洞室,红薯就放在洞室里。洞室里保湿,保温,外面下大雪,窖下面却温暖如春。窖里的红薯随吃随取,一直吃到来年开春,都是原汁原味。各色杂粮分到的不是很多,比如豆子、玉米等,大部分都作为公粮交到公社的粮站去了。粮站不收红薯片子,更不收红薯,只收比较好的、容易保存的粮食。各家分到的庄稼秆子倒是不少,高粱秆、玉米秆、芝麻秆、谷子秆等等,应有尽有。他们把庄稼秆垛起来了,垛成了一个个柴火垛。下面垛粗柴火,用粗柴火打基础;上面垛细柴火,用细柴火打顶,颇具规模的样子。这年没遇到大的水灾和大的旱灾,收成还算不错。到各家各户看看,墙上挂着玉米穗子,挂着辣椒串子,还挂着大片的烟叶,黄一串,红一串,是金色和火红的图景。
  歌声响起来了,吃过晚饭,队里的基干民兵们集合在队部门前学唱革命歌曲。有男基干民兵,也有女基干民兵。民兵们排成两排,男民兵站后排,女民兵站前排。他们都是村里的年轻人,男民兵风华正茂,女民兵英姿飒爽。男民兵学习的榜样是董存瑞、黄继光、雷锋、蔡永祥、欧阳海;女民兵学习的榜样是江姐、刘胡兰、赵一曼、向秀丽,还有李铁梅。当时准备打仗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战争即在眼前。民兵队伍被重新挑选,重新组织,组成了战备团、战备营、战备连、战备排和战备班。杜老庄的基干民兵组成了一个战备连。在全公社的统一安排下,杜老庄的民兵连脱产四天时间,集中练习了队列、刺杀、投弹、瞄准等科目,最后还真枪实弹地打了靶。这使民兵们增强了组织性,纪律性,还增加了责任感和荣誉感。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他们觉得自己离解放军也不远了。他们对学唱革命歌曲的活动都很重视。男民兵系上了脖子里的扣子,有的还戴了军帽。女民兵都是未出嫁的闺女,她们对集体活动和唱歌更感兴趣。她们都梳了头,洗了脸,穿上自己认为最好的衣服,对自己的形象都很在意。她们知道后面站的是男民兵,几乎感到了男民兵的呼吸。她们的腰杆都挺得直直的,跟男民兵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教唱歌的是一位复员退伍军人,是民兵战备连的副连长。副连长的嗓子很好,天生有着浑厚的音质。他教的是在部队当兵时学的歌《打靶归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身上的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蜜嫂拉蜜嫂,拉嫂蜜刀来,愉快的歌声满天飞。歌声飞到北京去,毛主席听了心欢喜,夸咱们歌儿唱得好,夸咱们枪法数第一。蜜嫂拉蜜嫂,拉嫂蜜刀来,夸咱们枪法数第一。一二三四!副连长教一句,民兵们学一句,他们唱得都很带劲,称得上铿锵有力。他们知道,庄里的人好多人都想学唱歌,说不定不少人躲在墙角的暗影里朝唱歌的队伍张望着,羡慕得不得了。但人不是鸟,不是哪只鸟想唱歌就能唱。人学唱歌须有资格,除了年轻,更主要的是,家庭成分要好,政治上可靠。他们都有些骄傲,有些自豪。为了把自豪传达出去,让全庄的人都知道,他们把嗓门调到最高。月亮从东边升起来,很快跃过屋脊,挂上了树梢。月亮一出来就很大,很圆,很亮,恐怕比最大的镜子都大。他们面朝东,正好对着月亮。他们想对着月亮把自己的身影照一照,没照到身影,月光把他们的脸变成一张张小月亮。把歌唱完一段,那些闺女们都要笑上一阵。不知他们为何发笑,她们笑得有些莫名其妙。如果点了一个姑娘的名字,向她提问,问她笑什么,恐怕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会引出别的闺女一串新的笑声。闺女们都处在莫名其妙的年龄,需要笑,她们就笑了。通过笑,至少可以让人知道,她们是快乐的。
  副连长还教了一支毛主席语录歌: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在人民中间,哎――生根开花!这支歌子的曲调比较舒缓,比较婉转,有些抒情的味道,把姑娘们唱得几乎含了眼泪。这支歌子的歌词有种子,有土地,有根,有花,离他们很近,似乎看得见,摸得着,她们也比较喜欢。她们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把这个歌儿学会,日后在别的地方也可以唱。
  夜晚是那样宁静,空气是那样透明,对歌声的传播效果很好。杜老庄的人都听到了男女合唱的歌声,他们都喜欢听。他们不喜欢听老鸹叫,认为老鸹的叫声不吉利。他们不喜欢听杀猪时猪的叫声,猪的叫声太刺耳。人们的歌唱当然好听,历来都好听。往上数,人老多少辈,有哪一辈的青年男女能凑到一起,在月亮地里唱歌呢,恐怕从来没有过。只有在新社会,只有在毛主席的领导下,年轻人才如此自由,如此快活。他们真是赶上了好时候啊!
  金种银种不能参加唱歌,所有地富反坏右家的子女都不能参加唱歌。下午,金种家又分到了一些红薯,金种正在地里削红薯片子。在一块长木板上嵌上锋利的刀片,刀片往上张开一点,在木板上推动红薯滑行到刀口里,一片片薄薄的红薯片子就削出来了。削红薯片子是一项技术活,削时手指要跷起来,全靠手掌用力,用力要均匀,动作须协调。有那手笨的人,红薯片子没削成,却把手指头肚子削成了片子,弄得鲜血淋漓。女人家比较适合削红薯片子,她们手巧,协调性好。金种家没有女人,只有金种上阵削红薯片子。银种的手劲还小,削不动。叔叔的手指短得像老豆虫,粗得像豆虫老,指望他削红薯片子也不行。叔叔这一点有自知之明,又不忘在两个孩子面前装大爷,从不拿红薯往削子上放。你说金种削红薯片子的技术是逼出来的也行,他的技术的确很高。一块碓头样的红薯,到了他手下,嚓嚓嚓就没有了,纷纷变成了薄片。由于他削得速度快,刀口下面的红薯片子不是落下来的,是蹿出来的,飞出来的。红薯片子恰像展开的翅膀的一翼,驾着空气,噌噌噌飞出好远。金种这样的技术,连一些妇女都承认,金种的手比有的女人的手还好使呢!
  银种提着一只竹篮子,把金种削出的湿红薯片子放进竹篮子里,运到另一块地里摊开晾晒。这块地的红薯已经出完了,分完了,很快就要犁起来,耙起来,耩麦子。为了不耽误犁地种麦,谁家都不许在这块地里晒红薯片子,否则后果自负。可以晾晒红薯片子的那块地里已经耩上了麦子,只是麦子的芽还没有发出来。这样麦地一片开阔,最适宜晾晒红薯片子。月光是白的,红薯片子也是白的,月光和红薯片子交相映辉,那块地里白花花的。金种偶尔往那边的地里望一眼,几乎产生了错觉,差点以为月光是阳光,阳光只照到那块地里,那块地里就亮;云彩遮住了这块地,这块地就暗。这块地离那块地有一段距离,需要来回跑,红薯片子晾得慢一些。银种把一篮子红薯片子晾完,折回来时,金种削出的红薯片子已攒下一堆。金种不能太催银种,银种不禁催,不催还好,一催银种就会晕头转向,手忙脚乱,红薯片子就摆不均匀。一片红薯片子占一片地方,全面得风得光,才干得快。如果红薯片子成了堆,或迭压起来,就干得慢。一遇阴天下雨,红薯片子就会发霉。夜还长,又是月亮地,银种干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吧。
  叔叔的劳动场所不在地里,在庄子里。金种每次削红薯片子,叔叔都会到地里帮着干。红薯片子一家人都要吃,叔叔不关心红薯片子说不过去,可叔叔在收工之后,再到地里干活像是不大情愿,他总是磨磨蹭蹭,在某个地方歇够了才晃晃悠悠来到地里。这天叔叔来到金种削红薯片子的地方,金种已经快把一堆红薯削完了。金种没有埋怨叔叔来得晚,叔叔说快削完了,他说是的,快削完了。他的口气是平和的。从大姐家回来之后,金种时不时地就想起那个口口声声把他叫哥的小慧,脑子里浮现出小慧天真的笑脸。他得承认,他对小慧印象深刻,小慧已装进他心里去了。因心里装了一个小慧,他对叔叔的敌视态度缓和了不少。他设想过,倘若他真的把小慧娶过来当老婆,这个家就主要成了他和小慧的家,整个家就是以他为核心,叔叔和银种只能团结在他周围,成了辅助性的力量。要成为核心,就得任劳任怨,吃核心的苦,干核心的活。要想让别人团结在他周围,他就得拿出笑脸来,先对别人表示出友好和团结的诚意。叔叔跟金种打过招呼后,到那块地里帮银种摆放红薯片子去了。这样银种只需把红薯片子运过去,撒在地上,由叔叔摆放就行了,使晾晒红薯片子的速度加快了不少。
  金种听见叔叔跟杜建岭说话,杜建岭说,他前天到镇上赶集,看见了叔叔以前的老婆。叔叔以前是结过婚的,听庄里的人说,叔叔的老婆长得很不错,比杜建勋的老婆宋玉真还要好看许多。只是叔叔结婚不几天,叔叔的老婆就走掉了。只听见杜建岭说话,听不清叔叔哼哼的是什么。在地里晾红薯片子的人家还有不少,除了杜建岭家,还有杜建明家,杜建良家等等。白色的面积越扩越大,差不多连成了片,把块麦地都覆盖住了。金种也有不踏实的地方,他从大姐家回来都一个多月了,不知大姐跟小慧的父母说得怎么样,小慧的父母是不是同意把小慧嫁给他。有心趁哪天放工后再到大姐家去一趟,把事情弄出个确实来,又觉得太急了也不好,显得太存不住气。高粱地里长出了一棵瓜秧,结了一个瓜。瓜该是你的,会在那里一直等你。某日你拐进高粱地里撒泡尿,就把已经成熟的瓜得到了。瓜不该是你的呢,也许你在高粱地里钻半天都看不见。再说了。小慧毕竟是一个有毛病的闺女,他的态度如果太积极,等于自己把自己放得太低,好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金种看好了一个日子,十月二十一,是李西楼逢庙会的日子。现在虽然没有庙了,庙会也不叫庙会,改成了骡马物资交流大会,但人们赶会的习惯还保留着,会还是很热闹的。金种估计,大姐那天也许会去赶会,他到会上找大姐就是了。只要见着大姐,不用他问,大姐就会跟他说到小慧的事。这个日期金种已在心页子上写了好多遍了,每天早上醒来,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十月二十一,算算离十月二十一还有几天。过去一天,他就画掉一天,离那一天越来越接近。小孩子盼过年,恐怕都比不上金种盼十月二十一热切。金种仿佛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几乎可以和人生哲理联系起来,那就是:人活着得有盼头,人活在盼头之中。前面有盼头,人活着才有意思。人要是一点盼头都没有,深水前面还是深水,长夜后头还是长夜,那就没劲了,没啥活头了。金种近来的盼头是十月二十一和小慧,有盼头的日子真不错!
  连着两天,天晴得都很好。第二天中午收工后,金种拐到那块地里把他家的红薯片子看了看。第三天中午,负责任的金种又把红薯片子看了一遍。第一次看时,红薯片子刚刚由湿着的时候的发黄变成发白,边沿部分微微翘起来。第二次看时,红薯片子已全部改变形状,变得瓦棱起来。阳光照在红薯片子上,每一片红薯片子都像一面小镜子,反光照得金种睁不开眼。金种蹲下身子,捡起红薯片子掰开看看,红薯片子已变轻,变薄,快干透了。金种同时发现,红薯片子下面的麦芽子已冒出来。新冒出的麦芽子是鹅黄色,一根根像纳鞋底的针一样细。这样的麦芽子该是很嫩,很柔弱,然而金种看见,新生的麦芽子像是有着钢针样的锋芒和穿透力,它们不仅穿破了土层,有的还把红薯片子顶了起来。这样很好,红薯片子下面也过风,会干得更快。金种通过麦子发芽儿,得出一个新的思想:事物新生的过程本身很有力量,别的东西压制不住它。
  半夜里,金种听见有人在门前的路上走过,起来到门外一看,天阴了,空气中似乎已经有了水汽。刚才从门前走过的人一定是到地里拾红薯片子,他们家的红薯片子也得拾回来。不然的话,等天下了雨,再拾就晚了,快要晒干的红薯片子就会被淋湿。红薯片子一旦被雨淋湿,收回屋里就会发黏,长毛,变质,再吃就是苦的。金种回屋对叔叔和银种说:“起来,快起来,天要下雨了,咱们去把红薯片子拾回来!”银种没睡醒,他伸手捏银种的鼻子,把银种捏醒了。他没有喊叔叔。把黄鹤图叫叔叔,他心理上有障碍,喊不出口。喊了银种,等于把叔叔也喊醒了。他们三人摸黑来到地里,听见地里已来了不少人,  ,像雷雨前的蚂蚁搬家一样。满地的红薯片子已经被拾走了不少,地上花花搭搭,未拾走红薯片子的地方微微发白,拾走了红薯片子的地方一片黑。金种他们来到他们家晾晒红薯片子的地方,一看,地皮也是黑的。他们连一片红薯片子都没拾,地上应该是白的呀!金种蹲下来,就近往地上瞅了瞅,还用手往地上摸,地上剩下的都是土和麦芽,哪里还有红薯片子!叔叔问金种,是不是记错了地方。天地都是黑乎乎的,看不见任何参照物,记错地方不是没可能。金种转着身子判断了一下,说没错儿,就是这儿。既然地方没记错,不用说,红薯片子是被先下手的人偷走了。一大堆红薯,一个一个削,完了又一片一片摆着晒,他们付出了辛劳。红薯片子是他们应分到的口粮,有了这些口粮,也许够他们吃到明年秋天,接住新下来的红薯。这些红薯片子被人偷走呢,口粮就会留下一些缺口,日子就紧巴了。他们都觉得有些可惜,也有些心疼。可他们都傻站着,一点挽回损失的办法都没有。倘若被偷了红薯片子的是贫下中农家,那可不得了,人家当即就会破口大骂,从地里骂到庄里,在庄子里转着圈儿地骂,骂九九八十一句不重样。偷了他们家的红薯片子呢,红薯片子不会骂,他们也不会骂,只能吃哑巴亏。就算他们会骂,作为地主家的人,他们哪里敢骂呢,哪里有在庄子里骂人的资格呢!他们下地拿着空筐,回庄时还是拿着空筐,无话可说,松啦松啦地回家去了。
  金种记不清,他们家的东西被不知名的人偷过多少回了。他们家养过一只羊,一只水羊。银种天天把羊牵到地里让羊吃草。羊吃得很肥,一直没有走羔儿。叔叔打算,到年底把羊卖掉,给全家人每人添一件新衣服,再买一块熟羊肉。结果羊没能喂到年底,当年秋后就被人偷走了。他们家曾喂过六只小炕鸡,成活了三只。三只鸡当中,有两只母鸡,一只是公鸡。公鸡长大会打鸣,母鸡长大会下蛋。等母鸡开始下蛋,他们家就有鸡蛋吃了。做汤面条时,往锅里甩上一个鸡蛋,面条的味道就会大不一样。然而,公鸡还没学会打鸣,母鸡也没有下蛋,就被人家一只只偷走了。鸡有两条腿,要到户外找食吃。鸡只要一出去,就给偷鸡的人提供了机会,这没办法。那么不长腿的东西呢,就没人偷了吗?不,他们家一些没长腿的东西也时不时地被人偷走一些,比如小麦、豆子。再比如剩馍,或一把豆角、一棵葱等,什么东西都有可能被人偷走。反正偷了他们家的东西,他们家的人也不骂,不声张,平和得很,干吗不偷呢!举一个例子。有一年,他们家分得几斤芝麻。芝麻可是好东西,每粒芝麻里都有一兜儿油。芝麻生着就能吃,一嚼就是满口香。叔叔怕芝麻被人偷走,装进一只布口袋里,放在床上,当成了枕头。叔叔天天把芝麻枕在头底下,总可以把芝麻保住了吧?他娘的,还是没保住。叔叔睡觉前把芝麻一摸,枕头没了,芝麻也没了。他们家只有一样东西没人偷,他们家的人没人偷。小偷们大概看透了,别的东西都有价值,只有他们家的人最没价值,连一个有价值的男人都没有。\');
第十六节
  十月二十一日终于到了,按以往的惯例,杜老庄生产队为全体社员放了一天假,让大家去李西楼赶会。虽然抓革命促生产的任务很重,公社革命委员会也不提倡放假,但杜老庄的党政领导班子还是决定放一天假。这地方从古时候传下来的会有两个,一个是刘庄镇的三月三会,再一个就是十月二十一的李西楼会。一个会在春天,一个会在秋天。这两个会不是什么节日,不是中秋节,也不是春节。但相比之下,在热闹程度上,在与外村人的交往上,在物资交换上,在娱乐活动上,两个会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要比任何节日都重要得多。这种会不是开会的那个会,开会讲阶级斗争,参加会的人难免紧张。赶这样的会比较轻松,不用背毛主席语录,不用批判这个批判那个,也不用喊口号,赶早了赶晚了都没关系。机会不可错过,黄鹤图、金种、银种都打算去赶会。不少赶会的人家都是拉着架子车,一家人集体行动。金种家的人统一不了思想,没有共同的目的,每人都单独行动,各赶各的。黄鹤图解开系在腰间的大带子,剥出裹在里边的一些零钱,给了金种一毛,给了银种五分,让他们到会上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给兄弟两个的钱数不一样,是贯彻执行社会主义分配原则,按劳取酬,多劳多得。金种为家里做的贡献大一些,理应得到比银种多一倍的赶会费。
  吃过早饭,人们陆陆续续往会上赶。麦苗都出齐了,嫩洋洋的,重新给大地披上了绿装。每一棵麦苗的叶尖上都顶着一颗钻石般的露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无数的“钻石”在熠熠生辉。会上有台大戏,海报两天前就贴出来了,上午演《红灯记》,下午演《沙家滨》,都是革命样板戏。演出单位是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另外,晚上还要放一场电影,电影是大家喜欢看的战斗片《地道战》。宣传队的锣鼓家伙已打了一通,人们还没来到会上,先把锣鼓声听见了。忽听战鼓催征急,待我快马紧加鞭,人们不由得就加快了步伐。有结队的年轻人发一声喊,一起向会上跑起来。赶会的人熙熙攘攘,表面看像是没什么秩序,其实是有秩序可循的。因为牛有牛市,猪有猪行,鸡有鸡行,鱼有鱼行,等等。各个行都辟有专门的地方,需要卖什么和买什么,奔那个行去就是了。比如鸡行,老公鸡,老母鸡,各色鸡子都有。特别是当年的半大笋鸡,被拴了腿,地上放了一大片,五毛钱就能买一只,两块钱就能买一串。再比如买卖编织物品的行市,竹篮筛子荆条筐,笆斗簸箕大锅盖,草墩草篓粪箕子,还有带双喜字的圈床席,可说应有尽有,让人目不暇接。比较好看的是卖工艺品的行市,虎头鞋啦,虎头帽啦,用杏核雕成的花篮啦,用鱼骨串成的项链啦,若细细介绍起来,恐怕两天两夜也说不完,就不一一在这里介绍了。
  黄鹤图不卖什么东西,也不准备买什么东西。他出门用铁锨挑着粪箕子,一边赶会,一边准备捎带着拾些粪。会上人多,牲口也多,拉粪不可避免,必定有人粪和牲口粪可拾。不说拾很多,如果能拾半粪箕子,赶会就赶得有成果。黄鹤图不看戏,戏里都在讲阶级斗争,他听了还不够头皮发麻的呢。会上可去的地方很多,可供挑选的余地也很大,他自有他的好去处。他每年都去那个地方。那是离牲口行不远的一个干坑,是牲口们集中交配的场所。黄鹤图来到干坑边上,见杜建岭也来了。杜建岭在干坑的半坡半躺着,身边放着粪箕子和铁锨,正在晒太阳,好像晒得很舒服。黄鹤图不想被杜建岭看见,想退回去,离杜建岭稍远一点。杜建岭是杜老庄的干部,黄鹤图不想跟干部在一起,不自在。可杜建岭已经看见他了,杜建岭喊:“八戒,过来过来!”黄鹤图只得下到坑半坡里,跟杜建岭待在一起。干坑是椭圆形的,坑底的面积差不多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干坑周围都是缓坡,如篮球场边的看台。这里已来了不少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坐着,有的半躺着。来这里的是清一色的男人,有年轻人,壮年人,也有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他们都是以赶会和拾粪的名义来观看牲口进行交配。人算什么,人多人少他们不大注意。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立在坑底的种牲口上。先说一下,他们这里不把种牲口叫种牲口,种牛不叫种牛,种马不叫种马,而是以苗子的说法代替种的说法,种牛叫苗子牛,种马叫苗子马。庄稼人说话不离庄稼,关于苗子的说法显然是从庄稼苗子那里借用来的。实际上,所谓苗子,指的就是种牲口的精子。他们不知道精子是什么,而一说苗子,人人都懂。坑底的空地上立着一头苗子牛,一匹苗子马,还有一匹苗子驴。他们都准备好了,苗子都很充沛,一旦有需要配种的母牲口牵过来,它们马上就会扬起前蹄跳过去,投入配苗子。苗子牛肩宽,身长,脖子粗,腿像立柱,头如笆斗。苗子牛脖子下方挂着一枚铜铃铛,它的脑袋轻轻一动,铃铛就丁丁作响。苗子牛的毛是红铜色,有着本地牛纯种的血统。苗子马是枣红色,在阳光下闪着深度的光泽。这匹苗子马不好描述,不好形容,它过于英俊,过于漂亮,过于魅力四射,不是现有的词汇所能比喻。当然了,苗子驴也不是等闲之辈,它是从众多公驴中挑选出来,从小就加以培养,才发育成这般出类拔萃、傲视群驴的样子。它们都是精英,是所有牲口中的特权阶层。它们的特权就是无可争辩的交配权。别的大量的雄性牲口在未及成年时就被阉割了,好比过去宫中的太监,它们早早失去了雄性的特征,同时失去了雄性支配雌性的能力。而牲口中的特权阶层恰如皇帝,或上流社会的贵族,皇帝和贵族们掌握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女性资源,性的消费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主要消费。要说差别,皇帝要批一批奏折,理一理朝政;贵族们要看看书,写一些文章,牲口中的特权阶层什么套都不用拉,什么地都不用犁,每天吃饱喝足,只用自己的生殖器往母牲口的生殖器里注射精子就行了。因此,它们拥有大批的性伴侣,同时拥有大批的子女。方圆几十里的大小牲口,几乎都是它们的儿子和孙子。要说这事情不大公平,比如说,你是牛,我是牛,大家都是牛,干吗母牛都让你弄,我们一个都弄不得。算了吧,牛比牛,气死牛,这事眼气不得,天下的事哪有多少公平可言!
  一个老汉,牵着一匹相貌年轻的骒马来了,显然要为走驹的骒马搭驹。干坑周围的男人们一下子都兴奋起来,眼神都把骒马锁定了,仿佛给骒马搭驹不是那匹枣红马,而是他们。杜建岭和黄鹤图都不半躺着了,坐起身子,对有些害羞似的骒马看着。蓄势待发的苗子马抬了抬后蹄,动了动屁股,像是嗅到了骒马的气息,样子有些骚动。它大概认为,既然来者是它的同类,为同类服务,自然非它莫属。事情有些出乎苗子马的意料,老汉牵着骒马走到那只苗子驴身边去了,在与苗子驴的主人进行交涉。人们很快看出老汉的意图,老汉不让苗子马给骒马搭马驹子,而是选定了苗子驴,给骒马搭骡驹子,让驴和马进行杂交。这种现象相当普遍,因为比起马和驴来,骡子更加皮实,干活也更有力。骡子分两种,一种是马骡子,一种是驴骡子。苗子驴与骒马配,生出来的是马骡子;苗子马与母驴配,生出来的是驴骡子。这种杂交的怪异之处在于,只能造就出优于马和驴的好劳动力,一到了骡子这一辈,生殖能力就没有了,每只骡子都是单身,都是绝户头。所谓骡子的鸡巴――多余,就是这个意思。
  苗子驴的主人把苗子驴从桩子上解下来了,苗子驴来到了骒马的屁股后头。苗子驴翘起了鼻翅子,拉薄了嘴唇子,在旁若无人地嗅骒马的水门。骒马没有了害羞之态,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掀开了尾巴,将薄弱环节暴露无遗。大幕已经拉开,大戏即将上演,惊心动魄的一幕就要出现,观众们稍稍有些紧张,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有什么样的戏比这样的戏精彩呢,有什么样的景观比这里的景观更好看呢!看这样的景观,别人无可非议。太阳要升,月亮要圆,人要生孩子,牲口也要繁衍,一切天经地义。尽管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很紧,尽管夫妻之外的男女关系被上升到极端吓人的高度,但生产总得进行吧,马走驹了总得配种吧。既然集体的马要配种,人民公社的社员看一看怎么了,人家这是关心集体,是爱社如家。能看到如此景观的机会不是很多,一年也就那么一次两次,爱社如家的社员们一般不愿错过。对年轻一些、尚未结婚的男社员来说,这样的场所或许是他们的课堂,人生的一些启蒙教育,就是从这里接受的。只不过给他们上课的不是学校的老师,是四条腿的牲口。不是言教,是身教。
  英勇的苗子驴,前腿抬起来了,后腿立起来了,把两条前腿搭在了骒马的脊背上。几乎在同时,苗子驴棒槌般的性器及时打了出来。苗子驴的主人大概担心苗子驴找不准方向,他伸手抓住性器的前头,要帮一下忙,帮苗子驴领导一下。其实主人的领导纯属多余,苗子驴的性器上像安装了自动领导仪一样,它自己完全可以领导自己。苗子驴快速对准方位,连还劲都没还,就隆重地进入了状态。什么叫壮观,这一幕堪称壮观。除了壮观二字,很难用别的字对这一幕进行概括。注意一下观众的表情吧,他们都被震撼了,简直有些目瞪口呆。也有人喝彩,喝彩的人只是少数。他们喊着好!好!好家伙!
  驴是驴,人是人,按说驴的工作与杜建岭和黄鹤图没什么关系,可不知怎么搞的,二人受到了感染,下面的家伙都不可避免地硬起来,摁都摁不住。可惜的是,这壮观的一幕持续的时间太短了些。好像连持续都谈不上,作为主角的苗子驴,只从舞台这端走到那端,就退场了。
  这一幕结束后,杜建岭和着黄鹤图都没走,还要等着看马的表演和牛的表演。马的表演倒还罢了,马和驴是较为接近的类型,看过驴的表演,马的表演看不看都可以。牛的表演却值得期待,不可错过。暂时没人牵母牛过来,两人干坐着也不好,杜建岭问黄鹤图,到底跟崔宝英弄成事没有。崔宝英是黄鹤图所跑掉的那个老婆的名字。关于这个问题,杜建岭问过黄鹤图好多次了,黄鹤图有时说“饶不了她”,有时说“打滚的玩意儿不好弄”,总是含含糊糊,没有作出明确的答复。这次杜建岭要求黄鹤图必须说清楚,弄成了就说弄成了,没弄成就说没弄成。黄鹤图嘴里咕哝了一会儿,又想打马虎眼,说:“啥弄成弄不成,就那回事。”杜建岭说:“我操崔宝英,你把舌头放利索点儿。你傻吗,连弄成没弄成都说不清。弄成了,就是你的家伙给崔宝英插进去了,你的东西给她流了进去,就跟刚才那头苗子驴一样。没弄成,就是没插进去,没流出来。这事儿不是很明白嘛!说吧,今天不把话说死,我饶不了你!”黄鹤图说:“按你这样的说法,就是没弄成。”杜建岭盯问了一句:“真的没弄成,让崔宝英囫囵着跑了?”黄鹤图说:“没办法。”杜建岭说:“什么他妈的没办法,要是我,怎么也得给她弄进去,先让她见点血再说。”黄鹤图说:“那是的,你是队长嘛。”杜建岭说:“鸡巴毛,跟队长不队长没啥关系。哎,那你摸了崔宝英的奶没有?”黄鹤图说:“摸了。”杜建岭说:“这还不错。那,下面呢?摸下面了吗?”“哪下面?”“就是长毛儿的地方。”“哪儿长毛?我怎么不知道。”“完了完了,八戒你完了,连女人下面长毛儿不长毛儿都不知道,跟你没啥可说的了。”
  黄鹤图结婚时,国号还是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尚未成立。那时黄鹤图还是黄家的二少爷,二少爷的婚礼办得风光得很。黄鹤图身穿缎子长袍,头戴毛呢礼帽,手里还拎着一根漆得明晃晃的拐棍。拐棍不叫拐棍,叫文明棍。文明棍一拎,仿佛人一下子就文明了,身价就提高好几个档次。据说孙中山和蒋介石就爱拎文明棍,下面的有钱人纷纷效仿。装扮一新的黄鹤图显得很精神,很像黄鹤图先生,或者说很像一位绅士。新娘子崔宝英是坐着八人抬的大轿来的,花轿很大,楼阁一样,装饰得珠光宝气,流光溢彩。崔宝英头上戴着花冠,顶着带流苏的红盖头。崔宝英上身穿着绣花云肩,下面穿着曳地长裙。裙裾飘动时,隐隐露出一双绣花鞋。崔宝英的娘家在刘庄镇,家里有上百亩良田,临街还开着卖布的铺面,是富家。崔家给崔宝英陪送的嫁妆很多,有箱子、柜子、桌子、椅子、脸盆、盆架,还有放在床前的脚搭子。这么说吧,仅抬嫁妆的队伍就排了半里长。在大堂屋门前的天地桌上,描双喜金字的大红蜡烛点起来了,香炉里轻烟袅袅。天地桌上还放着一只盛着五色杂粮的五升斗,斗里插着一秆秤,放着一面镜子。每样东西都有讲究,都是婚礼必备之物。上千头的鞭炮响起,花好的细纸在天地桌前的地上点燃,在白胡子司仪的主持下,黄鹤图与崔宝英拜天地,拜祖宗,拜高堂,夫妻对拜,走完了所有的程序,称得上完美无缺。在新人入洞房之前,还设有专人托着托盘,从托盘里往看喜儿的人群里撒糖、花生和喜钱。喜钱分两种,一种真的,一种假的。真的喜钱是带方孔的铜钱,假的喜钱是比照铜钱的样子用红纸剪成的纸钱。铜钱落地快,纸钱落地慢。纸钱在抢铜钱的人群上方飘飘扬扬,渲染的是喜庆的气氛,取的是吉祥之意,也把婚庆典礼推向了高潮。
  崔宝英长得很人才,细眉,细眼,细腰,皮肤也很细,很白。在结婚之前,黄鹤图就趁着到镇上赶庙会,偷偷地看过崔宝英,就对崔宝英留下了一个细发的印象。崔宝英只有一个地方粗,那就是头发辫子粗。做了新娘的崔宝英,没舍得把头发辫子剪掉,在脑后盘了起来,上面别着一根银丝缠花的白玉簪。因崔宝英家住在集镇上,杜老庄不少人都见过崔宝英,知道崔宝英的辫子长,辫子粗。趁闹洞房之机,那帮男人都想把崔宝英的辫子摸一摸,拽一拽。黄鹤图在杜老庄是外姓人,虽说地多一些,钱多一些,势力却处于弱势。姓杜的男人们本来就对黄家的富有心存不平,正无处找平,闹黄家的新媳妇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找平的机会。他们对崔宝英百般取闹,近乎蹂躏,就差把崔宝英的裤子扒下来。刚一开始,就有人趁乱把崔宝英的白玉簪拔下来,偷走了,把崔宝英的头发辫子放了下来。崔宝英的头发辫子确实粗,一抓就是一大把。崔宝英的头发辫子确实长,长过了腿弯儿。闹洞房的人这个摸了那个摸,这个拽了那个拽,直到后半夜,崔宝英再也没能把辫子盘起来。在雕花床上,黄鹤图也把崔宝英的辫子摸到了,并抓在手里。他舍不得拽,是抚慰的意思。给黄鹤图的感觉,这样顺手的两条辫子,很像拉车时拴牲口的缰绳,得了这样的缰绳,牲口就跑不掉,就得听他使唤,他把缰绳往哪里拉,牲口就往哪里转。当晚,崔宝英背对着他,他欲把崔宝英扳过来,把崔宝英搂一搂。他一扳,崔宝英的膀子使劲一挣,哭得更伤心些。第二天,黄鹤图和崔宝英总算实现了语言上的交流,但黄鹤图一旦提出进行身体上的交流,崔宝英就坚决拒绝。崔宝英先说等她到娘家回门回来再说。又说:“为人不应三年新,解怀不算人。”她的意思说,一个女人要当够三年新媳妇,才可以生孩子,否则的话,就会让人看不起,就做不起人。而要保证三年内不生孩子,就不能做那种事。三天之后,崔宝英就到娘家回门去了。黄鹤图万万没有想到,崔宝英给他来了个一去不回头。他去了一次又一次,不知崔宝英躲在哪里,连面都不跟她照。那些日子,外面不断有消息传来,说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解放了东北三省,又解放了天津、北平,很快就要打过黄河。解放军打到哪里,就留下一些人,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让穷人当家做主。还说到那时候妇女就翻身了,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如果嫁人嫁得不合适,还可以离婚,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另嫁。崔宝英家的人消息灵通,崔宝英一定听到了不少消息。她预感到黄鹤图家的前景不妙,他们崔家的前景也不妙,就决定不给黄鹤图当老婆了。反正她的身子完好无缺,等一等,看看形势变化,嫁一个合适的人家应该不成问题。不仅如此,崔家还套了马车,把陪送给崔宝英的嫁妆悉数拉回。黄家的二少爷沮丧极了。鸡飞蛋打,到嘴的肥肉又掉了,煮熟的鸭子又飞了。这些形容词都不能表达黄鹤图糟糕透顶的心情。黄鹤图后悔呀,悔得肠子都拧成了疙瘩。要是当时识破崔宝英的诡计,他说什么也要把崔宝英的两条腿掰开,把苗子给崔宝英栽进去,让崔宝英想抠都抠不出来。要说懊悔,这是黄鹤图有生以来最大的懊悔。黄鹤图只经历过这一次婚姻,婚姻的整个过程就是这样。
  杜建岭老是追问黄鹤图跟崔宝英弄成事没有,因为杜建岭也惦着崔宝英。杜建岭比黄鹤图大好几岁,黄鹤图结婚时,杜建岭还没说到老婆。在闹黄鹤图的洞房时,杜建岭暗地里下了不少狠招。他不仅抓了崔宝英的奶子,还隔着裤子掰住崔宝英的一块屁股,使劲掰。他本来打算把一只手伸进崔宝英的裤裆里去,把更好的地方摸一摸。无奈崔宝英的裤腰系得很紧,而且像是系着两层裤腰带,他的手怎么也伸不进去。杜建岭的家庭成分被划成贫农后,时不时地就想起崔宝英,老是在黄鹤图面前提到崔宝英。他在表面上是替黄鹤图惋惜,实际上是替自己惋惜。他想,凭着他的好成分,又当上了队里的干部,要是崔宝英不走,他一定要跟崔宝英好一好。就像队里几个干部跟宋玉真好一样,杜建勋只能装看不见。他要是和崔宝英好,谅黄鹤图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崔宝英就是一颗仙桃,和崔宝英相比,庄里别的女人,包括宋玉真和自己老婆,只能算是烂杏。杜建岭知道,崔宝英后来嫁到别的村去了,恐怕他再也没有机会尝尝“仙桃”是什么味道。这真是哪个阶层都有自己的懊恼,成分不好的人,懊恼的是没有保住自己的老婆;而成分好的人呢,懊恼的是没搞到别人的老婆。
  杜建岭和黄鹤图没有白等,他们把牛的表演和马的表演都欣赏到了。在苗子牛闪亮登场时,黄鹤图看到了杜老庄的几个孩子,有山虎、山豹、河东,还有银种。他们大概想就近看得更清楚一些,都下到了坑底,挤到了母牛的屁股后面。他们看过鸡压蛋,羊爬羔儿,猪搭圈,好像还没看见过牛搭犊子。他们都想得到一个最好的位置和最直观的角度,以致苗子牛的主人让他们闪开,闪开,打开场子,还说:“小心别让牛鸡巴戳到你们,戳到可不得了,一戳就是一个大窟窿!”戳出大窟窿是可怕的,孩子们这才纷纷往后退了一点。
  金种没在干坑那里出现,他赶会赶得怎么样呢?金种天天盼着赶会,盼着在会上见到大姐,盼着大姐给他带来好消息,结果怎么样呢?他能娶小慧为妻吗?别提了,提不得。好比往一个猪尿脬里吹满了气,没见到大姐之前,猪尿脬还是鼓的,似乎能在空气中飘浮起来。一见到大姐,跟大姐说了几句话,猪尿脬仿佛被人扎了一锥子,噗的一下子,顿时泄了气。金种用叔叔给他的一毛钱买了两串花米团子,一串两个,一串三个,一共五个。把小米爆开花,用糖稀把米花粘成小小圆球状,中间穿上一根线,下面拴两片红纸条,花米团子就做成了。花米团子好看又好吃,小孩子们都爱吃。金种想到,大姐来赶会有可能会带着海生或海玲,赶会了,他不给孩子买点吃的实在说不过去。他去过大姐家多次,都没有给孩子带过吃的,这次要弥补一下。他把花米团子放在鼻前闻了闻,米香里面还有糖香,挺好闻的。金种长这么大,从来没吃过花米团子。每年赶会都看见有人卖花米团子,却不知花米团子吃到嘴里什么味。他如果把一串三个的那一串吃掉一个,两串就一样多了。可金种不吃,能够管住自己的嘴。金种的观点是,不管什么好吃的东西,一放到嘴里嚼碎,咽进肚子里,就不好了,就破坏掉了。而越是香东西,拉出来的就越臭。这样的观点他是从吃斋念佛的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他提溜着花米团子,站在街口等大姐。他还没等到大姐,却把二姐等来了。二姐拉着一辆架子车,架子车上坐着一个老太太,还有两个孩子。老太太是二姐的婆婆,两个孩子是二姐的女儿和儿子。金种不能让二姐看见他,不是他和二姐无话可说,而是要保住他的花米团子。要是二姐看见他,两个孩子会马上向花米团子伸出手来,那样他就被动了,恐怕躲都躲不开。既然二姐夫李国成口口声声要与他们家划清界限,李国成的孩子凭什么吃他买的花米团子?金种转过身去,紧走几步,躲进一个临时用玉米秆搭成的简易茅房里。他撒了一点尿,估计二姐走过去了,才从茅房里走出来。
  金种把大姐等到了,大姐是手扯着海玲来的。金种把花米团子给了海玲。大姐说:“给她一串就行了。”金种把两串都给了海玲。大姐说:“看,让你花钱。”又对海玲说,“别吃完,吃完该渴了,给你哥留一串儿。”问金种,没去听戏吗?金种说:“没有,没啥听头儿。”“咱叔和银种来了吗?”“不知道,我没看见他俩。”大姐说:“我想到猪行看看,买个猪娃子。”大姐没提到小慧。金种相信,那件事大姐不会忘,大姐不是个忘事的人。金种不能问,不能主动提到小慧,他还要保持一点自尊。大姐问这问那,说这说那,迟迟不说小慧,给金种的预感不是很好。倘小慧家的人愿意把小慧嫁给他,大姐会当作一件喜事,一见面就会告诉他。说不定大姐连逢会的日子都等不到,一得到好消息,马上就会赶到杜老庄对他说。大姐这样捂着锅盖不掀锅,定是因为“锅里”没有什么好消息。既然这样,金种不打算让大姐为难了,他说:“你去买猪娃吧,我回呀。”话虽然没说出来,但金种塌下眼皮,情绪还是低落下来。大姐看出了金种情绪上的变化,知道瞒是瞒不过的,就把实话对金种说了。大姐说:“小慧家的人问了小慧那个在公社当干事的舅,小慧的舅不同意。成分不一样,门不当,户不对。别的啥都不因为,就因为不是一个阶级。这个不用我多说,我一说你就明白了。”大姐劝金种说:“你也不用太难过,等遇见合适的,我再给你说一个。”大姐没说到金种的难过时,金种的难过还是隐性的,大姐一把金种的难过说出来,金种再也隐藏不住,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大姐给他说的是一个傻闺女,一开始他还觉得有些委屈自己。不承想连这么一个只会傻笑的傻闺女,人家舅舅也从中打坝,不同意将傻闺女嫁给他,金种怎能不难过!大姐提到妹妹月秋,说:“那时候别把月秋送人就好了,有月秋,就能给你换一个家里人。”金种不愿听大姐说这个,说:“别说月秋不在,就是月秋在,我也不会拿月秋换亲,我丢不起那人!”金种想把自良后来的情况对大姐说一说,因心情不好,又怕大姐把他和自良联系起来看,就没说。
  回家的路上,金种碰见了自民和杨纪英。这地方两口子去赶会,一般都是女的在前面走,男的在后面跟,夫妻拉开一定的距离。两口子在床上怎么亲密无间都可以,一下床,特别是一出门,就得拿着点儿,捏着点儿,装得跟陌路人差不多。床上是小人,床下是君子,讲的就是夫妻之道的道理。可自民和杨纪英不遵守这个道理了,竟然并着肩往前走。他们一边走,好像还一边说话,就差手把手了。你赵自民可有一个老婆了,不这样?在一起,难道别人就不知道你有老婆吗!真不要脸,把老婆顶在头上呗!这只能说明赵自民是个小人,在床是小人,下了床还是小人。金种远远地就把脸扭到一边,决计不理赵自民,给小人一点颜色看。自民主动与金种搭话,问金种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赶会赶完了?”金种没绷住劲,说:“赶完了。”之所以答话,他给自己的解释是,看的是杨纪英的面子,不是赵自民的面子。\');
第十七节
  去赶会的人大都没回来,庄子里很安静。个别母鸡下过蛋之后在“个儿大个儿大”地叫,只闻叫声,不知母鸡在哪里。金种往自民院子里看了一眼,见一群麻雀在地上落着,蹦蹦跳跳叫成一片。麻雀们大概也在赶会,它们赶会的场所不是李西楼,是在赵家的院子里。金种想去看一眼自良。自从自良被用铁链子拴在小屋里,一个多月过去了,金种还没有看见过自良。金种曾留心往赵家的小屋里听过,小屋里一天到晚,白天黑夜都无声无息。一个年纪轻轻的大活人,腿还在,说限制就被限制住了,真是悲哀。给金种的感觉,自良像是死了,并被埋掉了,赵家的小屋就是自良的坟墓。只不过别的人死了都是埋在地里,自良却埋在了自家的院子里。金种往院子里走,麻雀们呼地飞了起来。有人问:“谁呀?”原来赵大婶没去赶会,把没有防备的金种吓了一跳。金种说:“是我。”赵大婶从堂屋门口探出头来,看见了金种说:“金种呀,没去赶会吗?”金种说:“去了,回来了。”赵大婶问:“有事儿吗?”金种说:“没啥事儿,我想看看自良哥。”赵大婶似乎对金种来看自良并不欢迎,说:“他已经不认识人了,谁来看他,他都不知道,跟个傻子一样。”金种说:“他应该认识我吧。”说着来到小屋门口。小屋的门没有关,金种一到门口就把自良看见了,自良正侧着身子躺在麦草窝里睡觉。自良的头发和胡子都长长了,蓬乱的头发上沾着白色的麦草。自良身上穿一件皱巴巴的破夹袄,下身赤条条的,什么都没穿。金种喊:“自良,自良。”自良睁开了眼,翻了一个身趴在地上,抬头看着金种,拴铁链子的脚在后面拖着。自良没有答应,两只眼睛空空洞洞。金种问:“自良,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金种。”自良像是听懂了一点金种的话,咧嘴笑了一下。金种说:“自良,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会说话了吗?要是会说话,你说一句我听听。”自良还是不说话,只是把嘴咧得更大些。自良拿起一根麦草,安在了嘴上,像是吸烟的动作。金种对赵大婶说:“自良哥像是想吸烟。”赵大婶不高兴了,说:“你看,我不想让你招惹他,你非得招惹他。他原来都不吸烟,现在吸什么烟。要是给他烟吸,他不把麦秸草引着才怪,不把自己烧死才怪。”金种从小屋门口走开了,对赵大婶说:“自良哥太可怜了。”赵大婶说:“没听人家说嘛,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都是他自找的。”
  晚上正吃晚饭,庄里就有人喊:“看电影去喽!”《地道战》金种看过好几遍了,不看开头就知道了结尾,不想再看了。可是,不去看电影,待在家里干什么呢!银种已经走了,看样子叔叔不打算去了。叔叔不去,他就去。叔叔在家,他就不想在家,他跟叔叔无话可说。杜老庄有一个在公社中学上学的女中学生,有一回,金种隔着一条苇子坑和长到岸上的苇子,听见女中学生在唱一支歌:太阳一出照四方,毛泽东思想闪金光……在金种听来,这支歌好听极了,而且好像在哪里听过。后来金种想起来了,这支歌就是电影《地道战》里的插曲。在此之前,金种把电影里的歌曲看得很神秘,以为只有在电影上才能唱,下了电影就唱不成。好比电影是带电的,只有通上电才能唱。而人身上不带电,怎么能唱电影里的歌曲呢!女中学生的歌唱让他惊奇之余,还使他突然明白过来,原来电影上的歌曲人也是可以唱的。他要是会唱这支歌,该有多好呢,恐怕比添一身新衣服都强得多。在适当时机,把这支歌轻轻一唱,那些闺女至少得多看他两眼。他不敢提出让那个女中学生教他唱歌,那是不可能的。别说教他唱了,他要是让人家再唱一遍,都有可能把人家吓住。他只能趁放这个电影的时候,把插曲再听一遍,听的时候默默学一下试试。
  宋玉真刷着锅,问丈夫杜建勋说:“你不去看电影吗?听说这个电影好看着呢!”杜建勋没说去不去看,却反问宋玉真:“我去看电影,你在家里干什么?”宋玉真说:“啥也不干,在家里看孩子。”杜建勋说:“少来这一套,你以为我是两三岁的小孩子呢!”杜建勋才不走呢,才不给你宋玉真腾地方呢。他敢保证,他前脚去看电影,庄里那些干部后脚就会到他们家里来,至少来一个,说不定还会来两个。宋玉真说:“成天价在家里待着,也不嫌闷得慌。”杜建勋说:“我不闷,没啥可闷的。我老婆对我这么好,一心一意跟我过日子,我心里好受着呢!”宋玉真知道杜建勋说的是反话,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了一下。她对杜建勋的阴阳怪气已经习惯了,顺着杜建勋的反话说:“知道我跟你一心一意就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不跟你一心一意,我有什么办法!”什么鸡呀狗的,杜建勋不爱听这个,好歹他还是一个人。杜建勋说:“谁说你没办法,我看你的办法多得很呢!杜老庄那么多女人,恐怕谁都比不上你的办法多。”什么办法多,杜建勋分明是指庄里跟她相好的男人多。宋玉真又笑了一下,也拿办法说事儿,她说:“还不是因为你在庄里人缘好,比起你的好人缘来,我的什么办法都不算办法。”这话有点不客气,或者说有点刻薄,等于把皮球给杜建勋踢了回去,正好打在杜建勋的门面上。言外之意是说杜建勋是个面瓜,是个肉头,是个看见干部就趴着不动的缩头乌龟。男人是女人的骨头,男人撑不起骨头架子,你让女人怎么办!杜建勋说:“你少讽刺我!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让我去看电影嘛,我就是不去,你还能把我捆去不成!”宋玉真说:“不去拉倒,你不去我去!”这喜欢叉拉腿的娘儿们,原来编了一个圈套让老子钻。她让老子看电影是假,自己往外跑才是真。在家里管不住她,到了外面,等于放了羊,更没法管她。杜建勋说:“别开玩笑了,外面天那么黑,小鬼把你拉到坟地里怎么办!”宋玉真说:“就这一会儿黑,再等一会儿月亮就出来了。”杜建勋说:“月亮出来也不行,月亮地里也有鬼。反正我不放心,我怕鬼把你拉走。我就这一个好老婆,鬼要是把我的老婆拉走,我怎么过!”宋玉真说:“小鬼儿都是喜欢年轻漂亮的,你老婆已经老了,小鬼儿不稀罕。”杜建勋说:“你说我老婆老了,我看我老婆一点儿都不老,稀罕她的小鬼儿多着呢!”宋玉真披上一件夹袄,准备出门。杜建勋问:“真去呀?”宋玉真说:“当然真去。我去会会你说的小鬼儿。我要是后半夜还不回来,就是被小鬼儿拉走了,你也不用找我。”杜建勋说:“你别吓唬我!去看电影可以,你得带上小军。”小军是他们的儿子。宋玉真说:“带他干什么,他去了也不好好看,光睡觉。”杜建勋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孩子睡着了,对你来说不是正好嘛!”这话有些露骨,宋玉真生气了,说:“姓杜的,你还会不会说一句人话!”宋玉真一生气,杜建勋马上服软,说:“好好好,我不管你,你到天边我都不管你,行了吧!”问小军:“愿意跟你娘一块看电影吗?”小军说愿意。杜建勋说:“愿意就跟你娘一块去吧。听你娘的话,别睡觉,别惹你娘生气,记住了吗?”小军说记住了。
  跟宋玉真结伴去看电影的有好几个闺女,她们来到放电影的场地,电影已经开始放了,日本鬼子已经打进了高老庄。银幕正面坐得人山人海,她们只能到银幕背面去看。被杜建勋猜到了,宋玉真无心看电影,她是来赴杜建国的约会。她仰着脸,装的是看电影的样子,脑子里跳动的是杜建国的影子。放电影要挂银幕,挂银幕要栽木杆,杜建国约她在左边那根木杆下面碰面。她得掩一下那些闺女和小军的耳目,不能马上就走,多多少少得忍一会儿,再去找杜建国。在杜老庄,跟宋玉真有过那种事体的男人有好几个,杜建春、杜建明、杜建岭、杜建斌,还有杜建国。这些男人,家里都是好成分,大小都是个干部。宋玉真婆家是地主成分,娘家也是地主成分,对哪个干部她都不敢得罪。要说宋玉真是被迫的,委身于哪一个都是出于无奈,也不完全是。至少她与杜建国的相好就是心甘情愿。杜建国是队里的会计,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杜建国算帐时,眼睛只看着账本,根本不用看算盘,算盘珠子从来不会拨错,好像他的十个手指头上都长了眼睛一样。杜建国打算盘很脆,很好听,油红的算盘珠子响得铮铮的,仿佛是音乐之声。杜建国的双手都能打算盘,算帐之外还能打出许多花样来,像九九归一,凤凰单展翅,凤凰双展翅等,把人看得只有傻眼的份儿。除了会打算盘,杜建国还会拉弦子。他拉的弦子是一把曲胡。在雨天或是雪天,他在会计室里打算盘打累了,就取下挂在墙上的胡琴拉一拉。曲胡是给曲剧伴奏用的,最适合拉哭调。曲剧有一种曲牌叫哭洋,杜建国拉的最多的就是哭洋。庄里的人一听见他拉哭洋,心肠不知不觉就有些软。庄里人谁都承认,杜建国是一个有才艺的人。这样的人在乡下不是很多,他在庄子里显得有点拔萃。可是,杜建国这样才艺双全,又掌握着队里财务大权,却一点都不傲人。别的例子就不举了,就说他对杜建勋吧,碰面都是先叫“建勋哥”。杜建勋也会打算盘,有时他会到会计室里跟杜建国切磋技艺。杜建国对杜建勋从来都不嫌弃,没说因为杜建勋家的成分高,就不许他进会计室。不管杜建勋什么时候去,杜建国都会抽出时间跟杜建勋切磋一会儿。杜建勋有些感动,多次回家对宋玉真说:“人家建国可是个平和人,啥时候看见我,都是先叫哥。叫我说,杜老庄这么多人,要讲有水平,要讲看得远,我看谁都比不上建国。”杜建勋每次跟宋玉真说到杜建国,宋玉真都只是笑笑,不接腔,不对杜建国作出任何评价。宋玉真是真心喜欢杜建国,走过会计室门前听见杜建国在屋里打算盘,她心里跳得比算盘珠子跳得都快。不过她一般不轻易到会计室里去,跟杜建国好得格外隐蔽。要真正对一个人好,就得小心翼翼,互相尊重,只两个人知道就行了。哪像杜建斌那样的人,还没怎么着呢,宣扬得满世界都是,好像独占了花魁一样。这样也好,有杜建斌那样脸皮厚的人在前面挡着,就把她和杜建国的好掩盖起来了。庄里人都不知道她和杜建国好,连嗅觉灵敏的杜建勋都没有察觉。不然的话杜建勋就不会在她面前口口声声夸杜建国有水平了。杜建国当然有水平,偷了你的老婆,你还夸人家有水平,这才叫水平高。借句《地道战》里面的话说,高,高,实在是高!杜建国够意思,每季在工分的合计上,在粮食分配上,在年终的决算上,从不让宋玉真吃亏。有时杜建国并不让宋玉真知道,就悄悄给宋玉真多算一点儿工分。别看他们家的成分是地主,有那么多干部跟她有关系,又有当会计的杜建国暗中相助,一般贫下中农家得不到的实惠,他们家都能得到。这是为什么呢,就因为她宋玉真长得好看一些,穿着打扮上也讲究一些。三皇五帝到如今,哪朝哪代的男人不喜欢漂亮女人呢,他们白天骂漂亮女人是祸害,晚上睡觉时还得弄个漂亮女人搂在怀里。不管到啥时候,不管把人分阶级分得再细,不管革命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作为一个女人,长得漂亮一些,可人一些,总归不吃亏。认准了这一点,宋玉真对自己的形象格外注意些。她每天都要早早起来梳头,梳好在脑后盘起来,盘成一个纂,盘得有形有状,再用丝线网子网上。她的头发不是全部罩在网子里,总要分出一缕,或垂在鬓角,或抿在耳后。别小看了这一缕弯弯的头发,有这缕头发晃来晃去,把全盘头发都带活了,可谓头发一缕,尽得风流。宋玉真绞脸的技术高,过一段时间,她就自己对着镜子把脸绞一绞。绞完了薄薄地搽一点粉。她的脸本来就白,粉又抹得淡,别人看不出来她搽了粉。但只要和她走近,就会有一股暗暗的粉香迎面扑来,让人不想闻都不行。要是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待宋玉真的行为,那就不得了,拉拢,腐蚀,美人计,糖衣裹着的炮弹,化装成美女的毒蛇,等等,这些词都用得上。轻则会在她脖子里吊上一只破鞋,在全体社员大会上批斗她。重则打了她,吊了她,还得打着锣让她游街。好在阶级斗争的眼光都归干部们掌握着,他们看待宋玉真时没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用的是男人的眼光。掌权的人用男人的眼光看女人,女人就好受多了。
  又把挖地道的电影看了一会儿,宋玉真对那几个闺女和小军说,她去解个手,一会儿就回来。宋玉真来到杜建国和她约定的那根电影杆子那里,并没有看见杜建国在电影杆子下面等她。她正要到附近找一找,杜建国过来了,把她的膀子碰了一下。原来杜建国在旁边的黑影里蹲着,见宋玉真到了电影杆子下面,他才站起来走过去,装作走路不小心把宋玉真碰到了。碰完了,他并不停下来,一直向外面走去。宋玉真会意,跟着杜建国出了电影场子。走到没人的地方,杜建国才停下来,把宋玉真的手拉住了。宋玉真一转身拦在杜建国前头,把杜建国抱住了,仰着脸,让杜建国先亲她一下。杜建国亲过她,她叹了一口气说:“你装得真像,像个大干部一样,走碰面连多看我一眼都不多看,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理我了呢!”杜建国说:“哪能呢!咱们要想好得长久,表面上就得疏远一些。其实我心里没有一天不想你。”宋玉真说:“真的?咱们去哪儿?想死我了!”杜建国说,他事先看好了一个地方,那里有两个麦秸垛,一个大麦秸垛,一个小麦秸垛,中间有一个夹道。他们从一块麦地里岔过去,摸黑来到麦秸垛跟前,杜建国把宋玉真拉了一下,站住了。杜建国小声说:“我先试试夹道里有没有人。”农村人没有多少幽会的机会,出来看电影是难得的机会。他们到这里幽会,别人也有可能到这里幽会。若有人捷足先登,他们再过去就不好了。杜建国弯腰抓了一把土,向两个麦秸垛之间撒去。呼啦一声,没惊起什么动静,他们才走过去。宋玉真说:“你的心眼子真多。”杜建国说:“还是小心一点儿好,万一被人碰见,对你不好。”他靠在大麦秸垛上,上来就解宋玉真的裤腰带,说:“人家挖地道,咱也挖地道,我看看你的地道里到底能盛多少水!”挖地道的说法使宋玉真觉得相当快活,这就是杜建国,联想就是丰富。这件事一跟挖地道联系起来,一下子就升华了,就电影化了,艺术化了,好玩儿死了。宋玉真说:“你挖吧,我来就是让你挖的。我地道里的水多得很,小心淹死你!”她说了让杜建国挖,裤带也被杜建国解开了,两只胳膊却吊在杜建国脖子上,不松开。她想跟杜建国在一块儿待得时间长一些。男人就是这样,见着“地道”就想挖,挖完就没心劲了,就要和她分开。杜建国主张快,他说:“来,快点儿,月亮马上就出来了。”宋玉真说:“月亮出来就出来,出来我也不怕。月亮出来了正好,我还可以多看看你呢!”杜建国说:“我有什么好看的,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宋玉真撒娇:“哎,我就是没见过你,我不知道你是谁。同志,请问你是哪庄的?到这里干啥来了?”杜建国说:“我是高老庄的,到这儿挖地道来了。”宋玉真问得好,杜建国答得妙,宋玉真差点笑出声儿来。杜建国说:“快点让我挖,等电影上的地道挖完,散了场子,咱就没法挖了。”宋玉真这才把“地道”给杜建国,让杜建国挖,说:“电影散场早着呢,你不要挖那么快,一下子一下子地挖。”杜建国答应了嗯,但一经进入“地道”,一挖起来就不是他了。好像日本鬼子在后面紧追着,他挖得慢一点,就无处藏无处躲。如同手不快拿锨,锨不快拿镐,他越挖越快,风驰电掣,连气都顾不上喘。他是气我两忘,越是顾不上喘气,气就喘得越快,越粗。宋玉真已经阻止不了杜建国,她从内部“阻止”的结果,只能给杜建国增添动力,使杜建国越挖越快。其实宋玉真也喜欢快,杜建国尽快把她挖通才好呢!
  他们刚把“地道”挖好,月亮果然升起来了,照出了麦秸垛的轮廓。有山靠山,没山靠麦秸垛。这里的麦秸垛就是山。有了月光,他们返回电影场子时就不能一块儿走了,杜建国让宋玉真先走。月光照着麦地,一垄垄麦苗清清楚楚。走到麦地中央,宋玉真觉得有一个人从对面走过来,她一阵紧张,不敢看是男是女,绕了一个弯子,与来人错开走了过去。宋玉真走到麦地边,又见一个人跟着走过去的人向麦秸垛那里走去。不用说,这两个人也是一对,也是到麦秸垛那里去亲热。前客让后客,看来杜建国主张加快速度是对的。要是他们挖到半道,这两个人就过去了,那就大大影响挖“地道”的效果。杜建国站在麦秸垛一侧的黑影里,也看见了有人往麦秸垛这边走。来人扎着两条辫子,像是一个闺女。他有心把闺女再看一下,看看他是否认识。但他没有再看,赶紧从麦秸垛另一头绕过去,给人家让开了地方。这时电影里正在唱歌:太阳照得人心暖哪……革命的人民有了主张……
  看完电影,宋玉真领着小军回家。快到家门口,宋玉真对小军交代了两句:“你爹要是问我看电影时出去没有,你就说没出去。”小军说:“你不是出去解手了嘛!”宋玉真说:“解手不算。记住了?”小军点头,说记住了。不出宋玉真所料,他们回到家,杜建勋果然问小军:“看电影时,你娘中间出去了吗?”小军说:“俺娘没出去。解手不算。”杜建勋一听小军说解手不算,就知道是宋玉真教给小军的话,什么都明白了。只要宋玉真中间出去,肯定是找野男人去了。什么他妈的解手,还不是解开裤腰带,把解手的地方让人家弄。杜建勋说:“宋玉真,你真卑鄙,真无耻!”宋玉真说:“咋啦,管天管地,管不住拉屎放屁,连解个手都不让人解了。”宋玉真脱巴脱巴睡了。
  宋玉真睡着了,杜建勋睡不着,一颗心翻来覆去受着煎熬。退回二十年,谁敢动他老婆一指头呢!都是因为他们家划成了地主成分,人家才敢争着动他老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杜建勋越想越悲,抽抽泣泣哭了起来。他把宋玉真哭醒了,宋玉真装作没醒,并不劝他。他只好喊宋玉真,说:“玉真,玉真,你的心就这么狠吗!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我连死的心都有。”宋玉真说:“我说我只去解了个手,别的啥事都没做,你不信,我有啥办法。蛤蟆尿在黄瓜上,黄瓜才会发苦。你心里苦,是你自找的,你是自作自受!”宋玉真心说:“又想让干部对你有所照顾,又不想让干部动你老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第十八节
  天冷了,金种不能再睡在外头,睡在屋里地上没褥子铺也太凉,只好睡回到床上。床上铺的有一层秫秸箔,一层苇席,还有一条褥子。褥子虽然很薄,里面的棉花也像草篇子一样结实,还时不时地让银种尿上一泡,但毕竟比睡光席好一些。金种自己睡一个被窝,叔叔和银种睡一个被窝。银种和叔叔打老通。看完电影回来,金种脱光衣服就睡了。看电影时,他赶紧在心里跟着唱。他相信自己把前两句学会了,光想大声唱一下,让自己的耳朵听听,是不是那回事。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满地的月光,他张了好几次嘴,咳了好几次喉咙,都没能唱出来。当年的小公鸡,半岁之后打鸣,脖子一梗打得噢噢叫。他这是怎么了,四十只半岁的小公鸡加起来都没他大,他怎么连一只小公鸡都不如呢!人的家庭成分不好,难道拖累得连嗓子都不好了!怪事儿!躺在床上,金种把“太阳一出”又温习了一遍,睡意就上来了。
  不知是金种跟银种把睡觉的叔叔扰醒了,还是叔叔压根儿就没睡着,反正叔叔是醒着的。叔叔喊银种:“过来,到这头儿给我挠挠痒痒。”银种和金种睡在一头,大概银种已经睡着了,没有去叔叔那头。叔叔用脚蹬银种,把银种蹬醒了。银种不敢违抗叔叔的意志,只好到叔叔那头,给叔叔挠痒痒,人一上点岁数,身上痒痒就多,不是脊梁痒,就是耳朵眼儿痒。天一凉他们就不洗澡了,身上新灰压旧灰,老皮摞新皮,加上成群结队的虱子在身上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哪有不痒的道理!所谓虱多不痒,那是骗人的,是自我解嘲的说法。痒了怎么办?他们没有痒痒挠,胳膊又硬得弯不上去,够不到脊梁板上头,只能让别人帮着挠一挠。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冬天或初春,有老头蹲在墙根晒太阳,见有小孩子走过,老头就让小孩子给他挠痒痒。老头把棉袄的扣子解开,把后衣襟子掀起来,掀得像张开的翅膀一样,让小孩子把手伸到“翅膀”下面挠。老头被挠得斜着眼,歪着嘴,仅剩的一颗门牙打着颤,脸上的褶子东挤一堆,西挤一堆,舒服得面目有些狰狞。老头嫌舒服得还不够,说:“好,好!使劲儿,使劲儿!再往上边一点,对,对,就是那儿!”老头乐,小孩子也乐。那些小孩子当中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他们的旧牙掉了,新牙还没有扎齐,是些小豁牙子。他们一乐,豁牙子就露了出来。叔叔还不老,胳膊还很灵活,不管哪儿发痒,他的手都能挠到,干吗让别人给他挠痒痒呢?
  银种给叔叔挠痒痒时,金种还没睡着,他听见叔叔说:“好,好,不错!别着急,慢点儿,多挠会儿!”好像痒痒是一种活物,银种把叔叔背上的痒痒挠下来,痒痒钻进金种被窝里去了,金种觉得自己脊梁沟上头也有些痒痒。金种不会让银种帮他挠,他是一个护痒的人,别人动他哪块儿,他哪块儿就痒。不让别人挠还好些,要别人帮着挠,只会给他添痒,把痒越挠越多。不让别人挠,他自己也不挠,把痒痒忍住了。给叔叔挠完了痒痒,叔叔仍不让银种走,他让银种侧过身去,把后背交给他,他也要给银种挠一挠。互相挠痒痒,他俩合作得不错。叔叔给银种挠得很慢,很有耐心,大概要给银种做出一个榜样。叔叔还没挠完,金种就睡着了。
  睡梦当中,金种似乎听见银种哼哼唧唧在哭,一边哭还一边骂人,骂的是叔叔的妈。金种的脑子还朦胧着,以为银种又尿了床,叔叔又揍了银种。不知叔叔在银种耳边小声威胁了一句什么,同时把银种的嘴一捂,往银种嘴里塞了一样东西。金种怎么判断出叔叔往银种嘴里塞了东西呢?因为他听见银种的牙齿格地响了一下,格格又响了两下。响了几下之后,银种就不哭了,也不骂人了,他的嘴仿佛被堵上了。叔叔往银种嘴里塞的像是冰糖,只有冰糖的小块子碰到人的牙齿才会发出这样清脆的响声。金种一下子清醒过来,鼻翼一张开就闻到了冰糖的甜气。好哇,黄鹤图,他一定在赶会时买了冰糖,趁他睡着了,在和银种偷偷地吃。黄鹤图手里的钱都是家里的,买了冰糖应该拿出来全家人一块儿吃,现在却独独地把他外出来,实在可气。金种正要喝令黄鹤图把冰糖拿出来,分给他一些,接下来发生的动静惊得他未能喝出来。当他意识到动静意味着什么时,他被震住了,真的很震惊。动静不大,但动静里有一种节奏。节奏并不快,有些缓慢。正是这种节奏通过木床传达给金种,让金种知道他们家的床上出事了,出大事了,有人正在床上犯罪,所犯的罪行叫鸡奸。鸡奸者是地主分子黄鹤图,被鸡奸的对象是黄银种。以前金种并不知道鸡奸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是名词还是动词?不知鸡和奸字怎么会联系起来。后来他赶集时看到公社大门口墙上贴的一些布告,才把鸡奸的意思弄明白了。那时每到过节之前,就有大幅的布告贴出来,宣告又有一批阶级敌人被枪毙,一批阶级敌人被判有期徒刑或无期徒刑。被枪毙者的名字后面打了红勾,不枪毙的不打红勾。不管你犯罪前是什么成分,一旦犯了罪,性质就变了,就成了阶级敌人,和人民的矛盾就是敌我矛盾。人民高兴之日,就是阶级敌人灭亡之时。所以一般都是赶在节日之前对阶级敌人进行处理。布告对阶级敌人的犯罪过程描述得比较具体,往往还使用了一些细节。金种通过布告得知,所谓鸡奸,特指两个男人之间发生的事情,是一个男人的鸡巴弄另一个男人的屁股。在当时来说,鸡奸不但是犯罪,而且罪名还不轻,与奸污妇女同等治罪。黄鹤图真是着急了,他找不到女人发泄自己的欲火,就把银种当成了女人,对银种下了家伙。黄鹤图是有预谋的,他让银种给他挠痒痒和他给银种挠痒痒是假,是一个麻醉性的过渡,奸污银种才是真。他估计到银种不是很乐意,就事先准备好了冰糖。银种表现出不乐意时,他就用冰糖堵银种的口。银种大概慑于黄鹤图的淫威,又被甜东西占了舌头,没有再哭,再骂人。作为地主分子黄鹤图,其死不悔改的反动本质再次暴露出来,越暴露越彻底。黄鹤图简直就是电影《白毛女》中的黄世仁,而银种像是喜儿,黄鹤图就这样把银种给强奸了。黄世仁强奸喜儿是在旧社会,黄鹤图强奸银种却是在新社会,这表明黄鹤图比黄世仁还反动,还色胆包天。这样的罪行黄鹤图都敢犯,看来黄鹤图是不想活了!
  金种比不上少先队员刘文学,英雄的刘文学发现地主分子偷摘生产队里的辣椒时,勇敢地和地主分子进行斗争,保卫了集体的辣椒。金种的斗争性不是很强,他没有站出来同黄鹤图进行斗争,没有中止地主分子的犯罪行为。金种紧张了,仿佛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处于紧张状态。他的腿是伸着的,想把腿蜷回来,都不敢蜷。直到黄鹤图犯罪结束,金种一点象样的作为都没有。
  银种光着屁股从床上起来了,要到门后的粪箕子那里去拉稀。金种听见了银种屁眼子里发出的稀奇古怪的声音。他毕竟比银种大几岁,知道黄鹤图往银种的屁股里射了精。不能就这样便宜了黄鹤图!他也睡在这张床上,他还没有完全睡着,黄鹤图就敢做这样的事,显然是无视他的存在,没把他当成革命的力量。他要是不指出黄鹤图所犯的罪行,只能助长黄鹤图的邪气,这样的罪行他还会继续犯下去。同时,黄鹤图会认为他软弱可欺,欺负了银种,说不定还会欺负他。金种想起河西河东往他下身塞生红薯的事。那次被粗暴地塞了红薯,他的屁股眼子疼了好几天。以致这会儿想起来,似乎还有些隐隐作痛。他必须向黄鹤图提出警告,同地主分子进行斗争。
  “黄鹤图!”金种喊。黄鹤图不答应,像是已经睡着了。“黄鹤图,你不要装睡,你犯罪了!”说着用脚隔着被子蹬了黄鹤图一脚。黄鹤图装睡装不过去了,说:“你说什么梦话,什么犯罪?”金种说:“告诉你,我根本就没睡着。你犯的什么罪,你自己最清楚。明天赶快到公社自首,争取宽大处理。不要等着别人来揭发你!”黄鹤图不说话了。要是金种真的揭发他,这事经不住上边的人来调查,一调查就会被证实。就算他咬着牙不承认,但他不能保证银种不说实话。银种是个稀屎包,人家一吓唬,他什么话都藏不住。那样的话,他丢人事小,蹲监狱恐怕少不了。停了一会儿,黄鹤图说:“咱家也没个女人,就说咋办呢!要不然咱俩玩儿吧。”真让金种猜准了,黄鹤图欺负了银种,还要欺负他,阶级敌人太猖狂了!金种说:“黄鹤图,你罪恶滔天,罪该万死,我和你势不两立,坚决和你斗争到底!”黄鹤图又说的话是金种没有料到的,没料到黄鹤图会堕落无耻到这种地步。黄鹤图说:“不是,你误会了,不是我弄你,是让你弄我,你随便弄,行了吧!”黄鹤图说着,把被子撩开,并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邀请金种到他那头去。黄鹤图又说:“都是男人,我知道你也很着急。来吧,我替你救救急。”恶心,恶心,恶心!黄鹤图把自己当女人了,企图用他的身体拉拢腐蚀金种,金种绝不会上他的圈套。金种说:“住口,我决不会与你同流合污!现在摆在你面前的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到公社坦白你的罪行,接受无产阶级专政的制裁!”
  黄鹤图打起了呼噜。打了几下又不打了,说:“人家制裁我,你也跑不了,你犯的是包庇罪。你说了,我干那事的时候,你一直没睡着。你既然没睡着,为啥不制止我!你不制止我,就是包庇我。包庇别人,也是犯罪,也得判徒刑。你好好想想吧。”金种说:“我没什么好想的,明天天一明,你不去自首,我就要揭发你。”黄鹤图说:“那也好,我去蹲监狱,我的大侄子还可以跟我就个伴儿。”
  李西楼的会说是三天,可杜老庄生产队只放了一天假,第二天就不许赶会了。第二天早上铃声一响,黄鹤图和金种就上工去了。黄鹤图去掏大粪,金种去挖塘泥。黄鹤图没有到公社去自首,金种也没有到干部面前揭发黄鹤图。早上做饭时,黄鹤图用黄豆到豆腐坊换了一块豆腐,熬了半锅白菜豆腐汤。平日里,他们家早上都不做菜,今天改善生活了。盛菜时,黄鹤图自己不先盛,也不许银种先盛,说:“让你哥先盛,你哥干的活儿重。”勺子有把柄,人也有把柄。金种明白,他抓到了黄鹤图的把柄,黄鹤图就心虚了,老实了,把盛菜的优先权交给了他。金种不客气,抄起勺把子,为自己捞了一碗豆腐。\');
第十九节
  杜老庄有一段时间没有斗人了,这让大家多多少少有点寂寞。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这三样斗争当中,最让人兴奋的是与人斗。只是与天斗,与地斗,不与人斗,乐子就少一大块。还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时不时地找一个人斗一斗,也不符合讲阶级斗争的原则。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不抓阶级斗争,就谈不上灵。灵是什么,灵在这里指的是见效,有效果。比如一个人生病了,给他抓一副汤药吃。吃了药病见好,就说明药灵,开药方子的先生也灵。相反,就是不灵。单个儿的人生病了,抓药。很多人都生病了,都打不起精神怎么办呢?抓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药方”。
  杜建春原计划批斗赵自良,已经没意思了。赵自良不会坦白自己的罪行,连话都不会说了,还有什么斗头儿呢。要掐,就掐活猫;要打,就打活狗;要耍,就耍活猴。弄一只死蛤蟆来,还不够臭大家的呢。赵自良现在就是一只死蛤蟆。黄鹤图鸡奸银种的事没有暴露出来。要是暴露出来的话,当然是批斗的好材料。可以设想,黄鹤图的事若是被揭露出来,全庄的贫下中农不知有多兴奋呢。这可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干部们不知多么如获至宝呢。大家斗黄鹤图斗得高兴起来,说不定会扒下黄鹤图的裤子,给黄鹤图的鸡巴来一个大亮相呢!金种没有揭发黄鹤图,大家失去了一个很好的批斗机会,就欢乐不起来。
  那么就斗私批修吧。斗私批修不局限于地富反坏右分子,人人都有责任进行斗私批修。所谓斗私批修,要拆开来说。斗私,就是斗自己的私心,就是灵魂深处暴发革命,说白了就是斗自己。批修呢,就是批判修正主义。斗私和批修之间有什么联系呢,私心大了容易变修,要防止变修,必须狠斗私心。也就是说,斗私必须批修,批修必先斗私。修到底是什么意思,恐怕谁都说不大明白。但他们大致上知道,修就是不好,就是坏。一家做饭时往面条锅里下了干红薯叶子,这家孩子不爱吃,家长朝孩子说:“我看你快修了。”两口子行房事,刚睡下行了一次,睡到半夜,男的又要行,女的便说:“你变修了!”他们对修的意义理解得很广泛,已经普及到日常家庭生活当中。
  杜老庄的好多人都斗私批修过。别人斗过私了,你不斗,难道你一点私心都没有,你就那么干净?就算你的私心没有表现在行动上,你敢说你没有想法?没有私心一闪念?为了发动群众人人起来都斗私批修,干部们就得先斗私批修。杜建春斗过了,杜建明斗过了,大小干部都斗过了,社员群众谁敢不斗!谁不斗说明谁有问题,更应该斗私批修。庄里有一个复员退伍军人斗得最好,他把自己如何利用在部队学来的本事,偷生产队的粮食的事都说了出来。他斗私斗得很详细,炫技似的把自己的战术说得好生了得。因他斗私斗得狠,斗得彻底,成了全大队斗私批修的先进典型。他不仅在杜老庄生产队斗,在全大队的群众大会上也斗过,着实“风光”了一阵子。
  这次队里安排的斗私批修的人是杜鹏海。杜鹏海都六十多岁了,是老牌的贫农社员,他有什么可斗的!杜老庄稍微上点岁数的人谁不知道,杜鹏海是杜老庄贫农协会最早的成员之一,闹革命斗地主积极得很。举个例子,给赵自良的爹戴牲口的笼嘴子,让自良的娘牵着自良的爹游街,就是杜鹏海的主意。再举个例子,挖地主家的浮财时,庄里的人都知道杜建勋的爹藏有不少银元,可挖来挖去,就是挖不出来。后来还是由杜鹏海带路,到杜建勋家的老坟地里才把成坛子白花花的银元挖了出来。这样的例子还很多。从这些例子来看,在翻身求解放的道路上,杜鹏海无疑是杜老庄的一个功臣。现在把功臣拉出来斗私批修,不是又要来一场什么革命吧?如果把杜鹏海老贫农和功臣的身份放在一边,还有一条不能不考虑,这就是杜鹏海是杜建春的爹,亲爹。杜建春是杜老庄生产队的政治队长,是一把手。那么杜鹏海就是一把手的爹。如果拿皇家作比,杜建春是杜老庄的皇帝,杜鹏海也算是个太上皇吧。斗私怎么斗到“太上皇”头上去了!他妈妈的,这就有些好玩了。一听到消息,社员们都在互相传递。他们没有奔走相告,奔走显得太兴奋了,相告还是要相告一下。这不是批斗地主分子,但比批判地主分子有意思。这次也不让那个复员军人斗私批修。什么先进典型,那家伙就是脸皮厚,就是不要脸,大家不愿意听他贩卖老一套,就差往他脸上吐唾沫了。
  傍晚,杜鹏海挎着粪筐,到饲养室旁边的大粪窑那里去交粪。在夏秋两季生产队里打场期间,队里都是安排杜鹏海去看场院。场光地净之后,场院不用看了,杜鹏海也不必跟男劳力们一块儿干活,他每天转来转去拾点粪,交到队里换着工分。这天负责收粪的是杜建岭。他掂着一杆秤,在粪窑子旁边候着。谁来交粪,他用秤钩子钩起粪筐约一约,报出毛重多少,去掉多少皮,净重多少,让记工员折合成工分,记在记分本上。杜鹏海是长辈,杜建岭给杜鹏海约粪时叫着大叔打了招呼,还夸大叔今天拾的粪又不少。杜鹏海谦虚似的,说他拾得不算多。约完了粪,杜鹏海提起粪筐,要把粪倒进大粪窑子里去。不管谁来交粪,都是自己把粪往粪窑子里倒。粪窑子有沤粪用的粪水,把拾来的人粪马粪猪粪牛粪倒进粪水里沤一沤,发一发酵,生粪才能变成熟粪,上到地里才能更好地发挥效能。这天杜建岭阻止了杜鹏海往粪窑子倒粪,让杜鹏海把粪倒在粪窑子岸边的地上检查一下。杜鹏海一听,脸色马上很不好,说:“不用检查了,都是好粪。”杜建岭笑着说:“好菜不怕尝,还是检查一下好一些。”杜鹏海拾的粪有多半筐,他没有把粪倒在地上,却骂了杜建岭一句:“我日你小娘儿,你还不相信我吗!”他们这里长辈骂晚辈是普遍现象,张口就来,当晚辈的都不是很当真。杜建岭说:“看大叔说的,我当然相信你了,检查你拾的好粪,正好可以给大家树立一个榜样。”说话间,又来了几个准备交粪的社员,等着杜建岭给他们约。杜鹏海问:“你是挨个都检查呀,还是只检查我一个人的?”杜建岭说:“看情况,我是抽查,抽着谁算谁。”杜建岭已经看出来了,杜鹏海的粪筐里一定有假,不然的话,他不会这样怕检查。有好几次了,因杜鹏海年纪大了,往粪窑子里倒粪时倒不远,倒不进水里去,只能贴着粪窑子的边往下倒,杜建岭就发现了杜鹏海交的粪里掺了假。碍着杜建春的面子,他没有把杜鹏海造的假指出来。这次收粪前,他悄悄与生产队长杜建明商量过了,不能再放过杜鹏海这老家伙了,一定要把杜鹏海造的假粪检查出来,抓住他造假的事实,看他有什么话说。杜鹏海说:“要抽查,你就抽查别人吧。”杜建岭强硬起来,说:“那不行,今天抽查的就是你!”他掂起杜鹏海的粪筐,把筐里的东西全倒在地上。一倒就露馅儿了,除了表面有一泡大粪和几个半半拉拉的驴粪蛋儿,下面全是一些土和黄胶泥。黄胶泥做成一坨一坨,是大粪的形状,外面裹着一层黄土。这样的“大粪”颇有分量,是很压秤的,当然可以多换工分。可这样的“大粪”里面却连一点粪都没有,不管怎样沤,都改变不了其黄胶泥的性质。把黄胶泥上到地里,对庄稼的生长不但起不到任何促进作用,说不定还会起不好的作用。杜建岭问杜鹏海:“这是什么?”杜鹏海还嘴硬,说:“什么?大粪。连大粪你都不认识了。”杜建岭说:“亏你说得出来,你拉的大粪就是这样的吗!大家都来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拿过一张铁锨,对其中一坨“大粪”进行解剖。他一把“大粪”切开,黄胶泥的本质就暴露出来。其它准备交粪的人都围过来伸着头看,有的人还用鼻子嗅了嗅。他们认出杜鹏海交的粪绝大部分都是用黄胶泥做成的,但没有人敢说实话。杜鹏海是老贫农,他的大儿子杜建春又是杜老庄的政治队长,谁敢得罪他!有人今天不交粪了,挎起自己的粪筐,偷偷溜走了。还有人远远地看见这边好像出了事,害怕拍到笸箩米动弹,自己造的假粪也保不住,就绕了弯儿,回家去了。杜鹏海仍不服气,叫着杜建岭的小名说:“你这孩子,这不是要办我的丢人嘛!”杜建岭说:“你还知道丢人?知道丢人就不应该这样做!如果杜老庄的社员都像这样,拿着假粪充真粪,队里的地还种不种了!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要实事求是。作为一个老贫农,你这样坑害集体,怎能对得起毛主席!”杜建岭对记分员说:“你去把杜建明找来,看看这事儿怎样处理。”
  杜建明正在饲养室里观察动静,记分员一去他就来了。杜建明问杜建岭:“怎么回事?”杜建岭说:“你问杜鹏海。”杜建明拿出当队长的权威,说:“我就问你,对老贫农你要尊敬!”杜建岭说:“他吃人饭,不拉人屎,我没法儿敬他!”这话有些难听,跟骂人差不多了,杜鹏海再次叫了杜建岭的小名,说:“你嘴里放干净点儿,小心我抽你的嘴!”杜建岭说:“你敢,我看你敢动我一指头试试!”杜建明让杜建岭少说两句,把剖开的黄胶泥用脚踩了踩,说:“大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往粪里掺黄胶泥,你让我给社员们怎么解释!”杜鹏海说:“没法解释,就不解释。蒸馍有时还蒸花卷子呢,谁拾粪不带点泥!”杜建明说:“蒸花卷子有黑面有白面,好歹都是面。你这里面大部分都是黄胶泥,称不上花卷子。这样吧,我也不跟你抬杠了,叫杜建春来评价一下,如果他说你交上来的都是粪,一点泥巴都没有,给你记一百分,我都没意见。”他让记分员去找杜建春。杜建明又说了一个意见:“要不把社员们都叫来,在这里开一个现场会也行。你拾的都是好粪嘛,你一心为公嘛,正好办一个展览,让大家排着队参观一下,好让大家向你学习。”
  杜鹏海见杜建明派人去找杜建春,杜建明又说要开会,杜鹏海才不那么硬了,说:“今天拾粪算我白拾,我不要工分了,不就结了。”说着,拎起自己的空粪筐,就要走。杜建明说:“大叔,你别急着走,事情还没弄清呢,等杜建春来了,把事情弄清楚再说。”杜鹏海大概知道杜建春来了也不会向着他,不会有好果子给他吃,说:“他来了能怎么着,不管到哪儿,我都是他爹,我也不会叫他个爹。”杜鹏海梗着脖子,还是走了。
  说来队里的社员早就对杜鹏海有意见。每年夏天打麦,秋天打豆子、谷子、芝麻等,队里都是派杜鹏海去看场院,说杜鹏海是老贫农,最大公无私。那一两个月时间,杜鹏海除了回家吃饭和解手,日日夜夜都在看场院的小屋里守着。文章就出在杜鹏海回家吃饭和解手上,他每次回家,都要往家里捎点粮食,打小麦时捎小麦,打芝麻时捎芝麻。他的汗褂子上缝有两个口袋,脚上穿着两只鞋,所捎的粮食并不多,一个地方不过装一小把,别人不容易看出来。就是看出来,他也不怕。他整天在粮食堆里滚来滚去,口袋里,鞋壳篓里,难免会溅进一些粮食,谁都不敢说他是故意装的。不怕他每次装的粮食不多,就怕次数多。一天回家五六趟,十天就是五六十趟。所谓一天攒下一颗豆,十年能盖个瓦门楼,就是这样日积月累攒下来的。杜鹏海有两个儿子,他没有跟儿子住在一起,老两口单独起灶,另住另过。杜鹏海在饭场吃饭,人们注意到他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别人家都舍不得拿黄豆生豆芽儿吃,他们家隔一段时间就生一次豆芽儿,一生就是半盆子。把芝麻炒熟了,在案板上擀成芝麻盐,用馍蘸着吃是很香的。一人吃芝麻盐,别人闻见了,禁不住流口水。杜鹏海不管别人流不流口水,他把芝麻盐盛在一只黑釉子的小碗里,隔三差五用馍蘸芝麻盐吃。杜鹏海家还圈养了两只旱鸭子,鸭子下了蛋,他们就放进盛了咸草木灰的坛子里,腌成咸鸭蛋吃。杜鹏海吃咸鸭蛋吃得很细致,很文气,他把咸鸭蛋一头腌空的地方磕开一个小口,把筷子伸进去,一点一点剜着吃。咬一口馍,剜一点咸鸭蛋放进嘴里。有一个谜语:一个小罐没有盖儿,里面装着两样菜儿,一样黄来一样白;一样流红油,一样像豆腐。谜底就是咸鸭蛋。杜鹏海每次在饭场里吃咸鸭蛋,别的人都眼气得不得了,眼珠子瞪得差不多像鸭蛋那么大。他们都认为,杜鹏海没少捞摸队里的粮食,不然的话,他们家的生活不会这么好。社员的意见难免反映到干部那里,有些干部也对杜鹏海有意见。有意见归有意见,因为杜鹏海的大儿子当着队里的第一把手,又没有人抓到杜鹏海的什么证据,别的干部都不好说什么。但是,疮怕越长越大,意见怕越积越多,疮大了要动刀,意见积到一定时候也会暴发。杜建岭抓住了杜鹏海造假粪的证据,意见的暴发就有了突破口。这件事从表面看,是对杜鹏海有意见,是针对杜鹏海的,实际上是针对杜建春的。表面看是物质利益之争,实际上是权力之争。而任何权力都与物质利益相联系,归根结底,争权力还是争利益。
  当晚,杜老庄生产队革命生产领导小组在会计室召开会议,政治队长、生产队长、妇女队长、会计、民兵连长等,都参加了,讨论对杜鹏海的处理问题。会议由杜建春主持。办过三件事之后,杜建春说:“大家都说说吧,看对杜鹏海怎样进行处理。”大家注意到了,杜建春提到杜鹏海时没说“俺爹”,而是说成杜鹏海,这表明杜建春的态度是严肃的,带有公事公办的意思。但是,没人发言。有人抽烟,有人卷烟。不抽烟不卷烟的,看着桌子上的那盏煤油灯。是那种高脚大肚子的煤油灯,上面罩着玻璃罩。玻璃罩上附着一层煤油烟子。杜建春说:“干吗都抱着葫芦不开瓢?我是大队党支部委员,又是咱队的政治队长,我先表个态吧。虽说杜鹏海是俺爹,但他犯了错误,我绝不会包庇他。不管同志们说出什么样的处理意见,我看都可以研究,我对谁都不会打击报复。打击报复是党的纪律所不允许的。还是没人发言。”杜建春说:“要说这个事情,我是有责任的。我的责任是家庭学习组织得不够,没把家庭成员变成全家红。”这时杜建岭才说话了,他说:“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不能把别人的责任都揽在你身上,你又没让杜鹏海造假粪。”杜建岭并不是为杜建春开脱,他是担心杜建春一把责任揽起来,事情就到头了,就没杜鹏海什么事了。好多事情都是这样,一把手一承担责任,什么事都一风吹了。你能把一把手怎么样?总不能处理一把手吧!有人附合杜建岭,说是应该分清责任。他们这样说,等于否定了杜建春的说法。因为杜建春的爹造了假粪,他们才敢于否定杜建春的说法。有经验的明眼人看出来了,别看杜老庄生产队不算大,领导班子成员不算多,连最基层的政权单位都算不上,但领导班子成员还是有派别的,派别之间也是有斗争的。他们分派不是因为有什么不同的政治主张,主要是以门头划派。谁跟谁门头近,是一个爷或一个老太爷派生的,他们自然就是一派。他们常说一?没有四指近,指的就是血亲关系。按说领导班子统统姓杜,连一个外姓人都没有,往上数七八辈,还是一个老祖宗。但老祖宗派生的孩子多了,血缘上难免有远有近,有亲有疏,派别之争就挡不住。比如杜建春是妇女队长杜梅的堂叔,杜梅当然也要与杜建春站在一派,向着杜建春说话。而杜建岭和杜建明呢,是一个曾祖父的堂兄弟,他们要抱成把子,跟杜建春斗一斗。从目前情况来看,杜老庄的干部主要分成两派,以杜建春为代表的是一派;以杜建明为代表的是另一派。也有人哪一派都不想参加,想保持中立。会计杜建国保持中立保持得好一些。从门头上讲,他与杜建明门头近一些,但他不参加杜建明的派别。他心里只认宋玉真,跟宋玉真算是一派。他当着他的会计,时不时和宋玉真来上一腿,日子就很不错。杜建国保持中立的办法是开会时不说话,别人说话时,他笑笑就过去了。
  杜梅问杜建岭:“怎么想起来检查杜鹏海的粪筐呢?”这话背后有话,有一点向杜建岭发难的意思,意思是说:别人的粪筐你不检查,为啥单单检查杜鹏海的粪筐呢!杜建岭的回答是一个反问:“怎么,难道杜鹏海的粪筐不能检查吗?”杜梅说:“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杜建岭打断杜梅的话,问:“你到底是啥意思?谁规定的杜鹏海的粪筐不能检查?”杜梅说:“你让人把话说完嘛,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让人说话,天不会塌下来。”杜建岭也想说一段毛主席的教导,毛主席的教导是最有力的武器。但在造假粪的问题上,杜建岭不知道毛主席说过什么。他说:“你说嘛,你嘴头子好嘛,谁不让你说!”杜梅说:“这跟嘴头子好坏没关系。你让我说我就说了,我偏不说!”杜建岭说:“你不说拉倒!”
  杜建春把话接过去,对杜建岭说:“你把检查粪的过程跟大家说说吧。”杜建岭说:“有啥可说的,反正那不是粪,那是黄胶泥。黄胶泥沉,粪没有那么沉。粪是臭的,黄胶泥一点都不臭。记分员看见了,杜建明看见了,你也看见了,都可以证明。”又停了一会儿,杜建明开口了,杜建明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我的意见,粪还是要收的。不能因为有人造了假粪,队里就不收社员交的粪了。我们处理这件事,不是针对哪一个人,不是跟哪一个人过不去。关键是通过这件事教育广大社员群众,让大家都知道,造假粪是不对的,是损害集体利益的,也不符合毛主席的教导。今后只能交真粪,不许造假粪。要达到教育群众的目的,我看没有别的好办法,只有让杜鹏海在社员大会斗私批修。”杜建岭马上表态:“我同意。”杜建明说:“不要急着表态话,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认为这样做还有另外一个意义,就是对提高我们干部的威信有好处。因为犯错误的是我们干部的家里人,如果不进行处理,社员就有话说,说我们是马列主义手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那么好,我们对造假粪的事公开进行处理,让杜鹏海进行一下自我批评。这样群众就会说,干部对家里人一点都不护短,这样的干部我们信得过。”杜建明说完了,杜建春先不表态,让大家都说说吧,同意不同意让杜鹏海在社员大会上斗私批修。杜梅说:“这样处理不大合适吧。杜鹏海是杜老庄的老革命,又这么大岁数了,这样处理是不是太重了。再说他是第一次犯这样的错误,对他提出警告就行了。他要是再犯这样的错误,让他斗私批修也不晚。”杜建春一个一个点名,让每个干部都说出自己的意见,发扬民主不留死角。有人说同意,有人说不同意。点到杜建国的名字,杜建国嗯了一声,好像刚才走神了,没听见大家说的是什么。杜建春问杜建国是什么意见。杜建国说:“我没意见,大家说的我都同意。”杜建明问:“大家说什么了?”杜建国说:“说什么都是讲民主,民主讲完了,现在该集中了,嘿嘿。”杜建国到底没说出他是什么意见。
  第一把手都是最后讲话,一锤定音。杜建春说:“今天的会议开得很好,很成功,是一个团结的会议,民主的会议。我赞成大多数同志的意见,要让杜鹏海在全体社员大会上斗私批修。另外我建议,还要对杜鹏海进行处罚,今天不给他记工分。”\');
第二十节
  杜鹏海老两口儿住在一间小屋里,门口一侧有个粪窑子,窑子边上长有一棵枣树。枣树的叶子都落完了,枝枝桠桠在门口上方伸展着。门口一天三次冒出的柴草烟子把枣树的枝桠熏得有些发黑。杜建春到小屋来了,通知杜鹏海说:“爹,明天下午队里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你准备一下,在会上斗私批修。”杜鹏海一听就急了,说:“斗啥私,我不会斗,我不去!”杜建春说:“不去不行,这是干部会议上研究决定的。”杜鹏海说:“什么干部会,那些干部还不是听你的!”杜建春说:“这一回人家不听我的了,一致要求你在会上斗私批修,我也没办法。”杜鹏海说:“我就是不斗,他们还能把我的鸡巴咬掉,我丢不起那个人!”杜建春说:“早知道丢人,你就不该干那样丢人的事。”杜鹏海被杜建岭检查出造假粪的事,回家没有跟老伴说,老伴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了什么丢人的事,便问他:“你在外边干啥了,是偷人家了?还是抢人家了?”杜鹏海说:“我啥都没干,我光明正大。”老伴说:“你啥都没干,人家为啥要斗你。”杜鹏海说:“我看谁敢斗我,谁斗我我就死在他家里。”杜建春对娘说:“他把黄胶泥搓成屎橛子的样子,外面撒上一层土,往队里交时,被人家检查出来了。”老伴一听是这事,认为不算什么事,她说:“我当啥丢人的事呢,这事不算啥。谁拉屎的时候不撒点尿,谁拾粪的时候不掺点土!粪又不是粮食,掺点儿土又不会碜牙,怕啥!”杜建春说:“他掺的不是土,掺土就好了,他掺的是泥巴。”杜鹏海说:“我日他娘,土和泥巴有多大区别,土里掺点水不就是泥巴嘛,泥巴晒干了不就是土嘛!”杜建春说:“我现在不跟你说这么多,你要是认为你有理,明天下午到会上说去,让社员群众给你评评。”杜建春说完走了。杜鹏海把一只鞋砸在门上,说:“斗到老子头上来了,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杜鹏海的老伴哭起来了,哭得声音很大。杜建春的老婆跑过去看了看,回来对杜建春说:“你快去劝劝咱爹吧,老头子要出去要饭,把被子都捆好了。”杜建春心说,这老头子,还真能折腾。杜建春来到爹娘住的小屋,见锅里下好了面条,老两口儿都没吃。娘坐在锅门口的地上哭,哭她的命苦。爹在床边坐着,旁边放着一卷用麻绳捆起来的粗布印花被子。爹一只手抓着捆被卷的麻绳,像是随时准备出走的样子。爹脸上恼恼的,不知他恼的是谁。杜建春说:“咦,这演的是是哪一出儿?”杜鹏海听儿子指出他是演戏,不由恼上加恼,抓起被卷就要走。屋里已经来了几个妇女,杜建春的老婆和杜建春的弟媳妇都过来了,她们一起夺住杜鹏海的被卷,有的喊爹,有的喊叔,有的喊大爷,都不放杜鹏海走。杜建春的老婆说:“爹,爹,您有儿子,有闺女,你出去要饭,不是办你儿子的难看嘛,不是让人家戳你儿子的脊梁骨嘛!”喊叔的那个妇女说:“天说冷就冷了,又是霜又是风的,您的年纪这么大了,可不敢一个人出去。您要是有个好歹,我们这些晚辈的人脸往哪儿搁!”杜鹏海愈发来劲,往外挣着身子说:“你们谁都别拦我,我早就不想活了,死在哪儿算哪儿,狗把我吃了算拉倒。”他不惜把自己往悲里说,眼睛要湿的样子。杜建春说:“你们都不要管他,我看他到哪里去!走不到县城,人家就得逮住他,把他当盲流送回来!”杜建春的娘哭得声音更大:“我的娘啊,他要是走了,我咋活啊!”
  几个妇女把杜鹏海拉回到屋里,杜建春对那几个妇女说:“你们该吃饭,吃饭;该刷锅,刷锅,这儿没你们的事儿了。”几个妇女走后,杜建春对爹说:“干啥事要讲究策略,你这是啥策略?叫我说啥策略都不算,只能算闹笑话儿。好了,先吃饭吧,吃了饭,我给你说一个策略,帮你把疙瘩解开。”杜鹏海说:“我不吃,我吃不下去。你先说说你的策略我听听。”杜建春的娘也不哭了,抓着鼻涕往柴火上抹,等着当队长的儿子说策略。杜建春对爹说:“你没想想,我当着队长,能让你在会上斗私批修吗!我早就替你把策略想好了,你只要按我的策略办,主动权还掌握在你手里。”杜建春给爹说了第一第二第三,把实施策略的几个步骤都教给了爹。爹一边听一边点头,目光也坚定起来,好像当年斗地主的斗志又回来了。杜建春说:“那门儿的几个人想跟我斗法,我看他们还嫩点儿。”
  下午上工的铃声敲响了,杜建明把铁壳子铃铛敲得欢快又清脆。社员们已得到通知,下午不到地里干活儿,集中到队部门前的空地上开大会,听假粪的制造者杜鹏海斗私批修。杜鹏海仗着自己以前斗地主有功,又仗着自己的儿子在队里当队长,平日里骄傲得很,一张口就要日人家小娘儿,都是把自己的话头压在别人话头上。这一回他造假粪的尾巴被人家揪住了,这泡粗屎看他怎样拉得出来。妇女们来了,她们有的拿来了小凳子,有的掂来了草篇子,垫在屁股底下。地不平,到处疙疙瘩瘩。她们的屁股都很肥,也很嫩,要是直接坐在地上,一会儿就会硌出一屁股麻坑。一坐下来,她们就开始纳鞋底,或纳鞋帮。除了睡觉,只要两只眼睛一掰开,她们的两只手就不闲着。她们都知道,庄稼人的日子在床上,在锅里,也在针尖上。针尖扎不到,家里人就没鞋穿,没衣服穿。每逢开会,都是妇女们做针线活的好机会。参加会议可以记工分,连那些常年患病、不怎么下地干活的妇女也来了,来挣开会的工分。男人们来了,他们来了先找墙根。队部前面的墙根蹲满了,多数男人只好坐在地上。他们的屁股都有些尖,不像妇女们的屁股那么肥。硌了就硌了,硌满麻坑也没关系。他们从不觉得拉屎放屁的屁股有多么娇贵。他们都对这天的会议议题抱有浓厚的兴趣,期待老家伙杜鹏海的斗私批修早点开始。男人的粪筐是男人延长了的手臂,没有一个男人不拾粪。而凡是往生产队里交粪的男人,极少有不掺假的,掺多掺少而已。他们掺了假,没有遭到检查,更没有让他们斗私批修,这让他们心中暗喜。杜鹏海造的假粪被队里的干部检查出来了,这同样让他们心中暗喜。一喜他们就跟革命形势联系起来,形势大好,不是小好,而且比任何时候都好,真是这样呢!地主富农的子女们来了,如黄金种、赵自民、杨纪英、王金灵等。赵自良不能来了,他的脚拖不动水车。黄银种也没有来,他还不是人民公社社员,没有资格参加社员大会。银种到地里拾粪去了。别人开会,没人跟他争粪源,他今天拾到的粪应多一些。黄鹤图、杜建勋、宋玉真、赵自良的娘,还有老地主分子、杜建勋的爹杜鹏翔也来了。杜鹏翔坐在人群外围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他的牙齿几乎掉光了,嘴唇和腮帮子都塌了下去。他的眼珠子还存在着,只是陷得更深了一些。杜鹏海用黄胶泥造大粪的事他也听说了,觉得这事有些可笑。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造假的事多了去了。把几棵棉花的花朵子别在一棵棉花上,说一棵棉花就开了几十朵花。把几棵红薯结的红薯都连在一棵红薯秧子上,说一棵红薯就结了上百斤的红薯。那些造假虽说有些离谱,但棉花和红薯还是真的。杜鹏海把黄胶泥搓成条子当大粪,是彻头彻尾的造假,一点谱都不靠。在杜鹏翔的印象里,以前的杜鹏海不是这样,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农民。杜鹏海家的地不太多,他种地种得很精心,往地里上的都是真粪,从来不干人哄地皮的事。不为这,不为那,都是因为土地不是自家的了,打的粮食大部分都交了公粮,杜鹏海这才造了假粪。不管到哪一朝,哪一代,人都是对自家的孩子亲,有了好吃的东西,宁可自己不吃,也要给孩子吃。土地也是这样的道理,土地是自家的,当农民的才会好好伺候它。土地不是自家的了,就去他妈的蛋吧!杜鹏翔不知道什么叫斗私批修,按他的理解,斗私批修就是斗人,就是一个人站着,别的人都坐着,好多人斗一个人。斗着斗着,就有人喊口号。再斗着斗着,就有人站起来动武,对被斗的人拳打脚踢。杜鹏翔记不清自己被斗过多少次了,已积累起丰富的挨斗经验。别人且不说,杜鹏翔记得,杜鹏海每次斗他都很积极,下手也重。土地改革那会儿,有一回,杜鹏海拿手掌当刀,嘴里说着喀嚓,一下子劈在他后脖梗上。他的头倒没有被劈下来,但他的头一沉,眼一黑,重重地栽到了地上,好一会儿没能爬起来。他今天大概不会挨斗了,挨斗的人换成了杜鹏海。这是怎么了,难道世事翻过来了,过去斗人的人现在也要挨斗了?人们老是说地主阶级心不死,地主分子要翻天,他没有翻天,倒是贫下中农在窝里斗起来了,他们自己要翻自己的天。杜鹏翔觉得这有点儿好,有点儿不错,他要把这个热闹看一看。
  参加会议的社员们基本到齐了,杜鹏海还没有在会场出现。这次会议是为杜鹏海组织的,杜鹏海不来,会议就无法开。好比一台大戏总要有一个主角,主角一般来说都是大戏的台柱子,主角不来,就开不了台。庄里不少人都听说了,杜鹏海不愿斗私批修,不愿丢脸,他捆起被子要去要饭。他不会真的去要饭吧?不会已经离开了杜老庄吧?人们的眼睛在会场里找来找去,会场里找不到杜鹏海,不少人扭着头,朝杜鹏海住的那条村街看。只要杜鹏海一出来,人们马上就会看到他。一只公鸡走出来了,公鸡的头昂得高高的,每走一步,头顶上的红冠子就颤动一下。一群麻雀落下来了,头一点一点地在地上乱啄。杜建春家的黄狗也出场了,它一出场,就拿出自己的标致性动作,撩起一条后腿往墙根滋了一泡尿。滋完了尿,它跑到麻雀群里去了,大概要瞅瞅麻雀们啄的是什么。它一过去,麻雀们就哄地飞起来了。麻雀们仿佛在说:狗东西,我们什么都没吃!黄狗既然是杜建春家的狗,也应该是杜鹏海家的狗。狗习惯为主人跑龙套,跑龙套的出来了,离杜鹏海出场大约不会远了。然而,杜鹏海还没出来。黄狗走到杜建春旁边,在杜建春对面卧下了。杜建春吸着自卷的“大炮”,表情似有些轻松。但人们看出来了,杜建春的轻松是装出来的,他的轻松只是表皮,表皮下面的肉是僵硬的。老爹要在乡亲们面前丢丑,当儿子的恐怕怎么都轻松不下来。
  两个基干民兵从会计室里抬出一张三斗桌,并搬出一条凳子,放在会场中央。开会总要有一个主席台,这张桌子就是主席台。在社员们看来,这张桌子更像一个戏台。阳光从有些偏西的天上照下来,把“戏台”照得亮亮的,光线是足够了。“演员”杜鹏海怎么还不露面呢?观众们都有些等不及了。
  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黄金种在会场里坐得不是太靠前,也不是太靠后,在中间偏后一点。前面的位置坐的都是贫下中农的积极分子,他没有资格到前面去。而在最后面坐的都是黄鹤图一类的黑五类分子,他绝不能与他们为伍。一个人不管到哪里,都要找准自己的位置,找不准位置就要犯错误,就要吃亏。也许一些贫下中农的子女不在意自己的位置,没有位置意识。可黄金种对自己的位置是在意的,确认自己的位置几乎达到一种精确的程度。不少人扭着头往杜鹏海所住的那条村街看,金种不看。他不能表现出有任何着急的意思,不能让人家说他幸灾乐祸。他旁边坐的是王全灵,王全灵正在纳鞋底子。他就近看了王全灵一眼。他看得不是很明显,没有扭脸,只从眼角那里溜了一下。王全灵也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想看看王全灵表现如何,是不是像他一样沉得住气。这一看不当紧,金种有了意外收获,或者说王全灵把金种给惹了,新的篇章从此掀开。你道怎的,在金种看王全灵的同时,王全灵也在看他。王全灵看他的方式与他是一样的,也是从眼角那里往这边溜。大概王全灵和金种的动机是一样的,想观察一下和自己有着同样身份的人在这种场合如何把握自己。当两人发现在互相观察时,有些受惊似的,赶紧把目光躲开了。会场里那么多人,大家的注意力都注意在杜鹏海即将出场的方向,没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短暂的一溜。目光无形,无色,无味,目光走到哪里,别人也不大容易发现。可是,在金种看来,王全灵的目光是有形的,有色的,有味的,他一下子吃到心里去了。
  人群中一阵躁动,杜鹏海终于出现了。杜鹏海不愧是今天的主角,一出场就显得有些隆重。杜鹏海嘴上叼着不是自卷的烟,是机器造的白生生的烟卷。杜鹏海穿了一件新夹袄,夹袄扣子扣得整整齐齐,一直扣到脖子那里。杜鹏海斜挎着毛主席语录袋,袋子里是瘪的。他提前把红宝书取出来了,左手端着红宝书下沿,将红宝书贴在胸口。庄里人都知道,杜鹏海连一个瞎字皮都不识,他拿红宝书是做样子的,带有表演的性质。前不久庄里来了一个耍猴儿的,猴子所表演的其中一个节目就是挎毛主席语录袋。猴子自己打开木箱,取出毛主席语录袋,很利索地挎在脖子里。把语录袋挎好,它就立着身子,伸着毛茸茸的手,瞪着小眼睛,转着圈儿地向观众要钱,要吃的。好像它一挎上毛主席语录袋就有了多大功劳似的。也许人们想起了那只猴子,有人笑了,好多人都笑了,会场里顿时有些笑场。在大家都笑的时候,金种也笑了。金种要看看王全灵笑不笑。他看见了,王全灵也在笑。王全灵的笑是微笑,笑意从嘴角和眉梢荡漾开去,好看极了。王全灵定是感觉到和瞥到了金种在看她,就不再笑了。她的笑收得真快,如流星划过天空,倏地就不见了。她的笑消失得真干净,一点痕迹都不留。王全灵低下眉,把针扎在鞋底子上,用中指戴的顶针从下面一顶,把针顶得从另一面长出来。她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针使劲一拔,针鼻子就把线带了过来。因纳底子要纳半天,王全灵往针鼻子里纫的线比较长,恐怕有五六尺。王全灵拉线拉得不快,要是拉得太快,线绳子和鞋底子摩擦就会哧哧响。那些贫下中农的媳妇和闺女,纳鞋底子时总是把线绳子拉得哧哧响,仿佛响声是一种音乐。王全灵纳鞋底子时愿意悄悄的,不愿意发出响声。
  杜鹏海闭着嘴巴,沉着脸,一点儿都不笑。他的表情是阶级斗争的表情。他没有在人群外围停下来,一直往会场中央走。他所过之处,坐在地上的人们不由得往一侧歪着身子,像是为他让开一条路。走到会场中央的桌子后面,他在凳子上坐下了。干部们都没坐,他先坐下了。看他的派头,不像是让他斗私批修,倒像是请他做报告,或进行忆苦思甜。会场里又是一阵私语。会议正式开始之前,照例由学习毛主席著作辅导员杜建良让全体社员起立,面朝北方,他带领大家办三件事。办完三件事后,会议由生产队长杜建明主持。以前这样的大会都是由杜建春主持。要突出政治,要政治挂帅,政治队长主持会议是当然的。今天换成杜建明主持会议,大概是杜建春要避一下亲。杜建明把杜鹏海用黄胶泥造假粪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宣布:“现在由杜鹏海进行斗私批修!”
  好比锣鼓家伙打过,好戏就要开台了。男社员不吸烟了,女社员不说话了,手中的针线活也停了下来,一齐看着杜鹏海的嘴,看他如何开口。杜鹏海把毛主席语录翻开了,短粗的、有些变形的指头煞有介事地把语录本翻来翻去,像是在寻找能够活学活用的语录。他的手指有些抖,暴露出他内心的紧张。他翻到中间停住了,像是找到了比较合适的语录。他咳了咳喉咙,念道:“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这显然不是毛主席语录,会场里又是一片笑声。杜鹏海说:“笑啥,谁敢说我念得不对!”没人说他念得不对。他继续“念”道:“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他把语录本合上了,下面该斗私批修了吧?没有。按照儿子杜建春事先给他做好的设计,他的目光在会场里扫视着。扫到了人群外围的杜鹏翔,他的目光便在杜鹏翔身上锁定下来。如同老雕发现了兔子,杜鹏海的目光霎时变得锐利起来。杜鹏海把桌子一拍,站起来指着杜鹏翔说:“杜鹏翔,你怎么来了?我们贫下中农开会,你算老几!你给我滚出去!”人们扭过身子,看着杜鹏翔。好像会议突然改变了方向,焦点人物由杜鹏海变成了杜鹏翔。杜鹏翔怎么办呢?要是在土地改革的时候,背着枪的杜鹏海这么一吼,他早就胆颤心惊地滚出去了。可现在杜鹏海不背枪了,不是干部了,他还听不听杜鹏海的喝令呢?来开会是记工分的,他要是走了,下午的工分就没有了。他坐着没动,看着杜建春和杜建明,等他们的示下。杜建春不说话,看着事态往预定的方向发展。大海航行靠舵手。毛主席是全中国的舵手,他是杜老庄生产队的舵手。杜老庄这只船往哪里走,舵把子在他手里掌握着。形势急转直下,是生产队长杜建明没有料到的。搞生产,杜建明没说的,摇耧撒种,犁地耙地,扬场垛垛,打绠脱坯,他是全把式,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可搞起政治来,他的经验就欠缺一些。见杜鹏翔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一时吃不准让杜鹏翔走好,还是留在会场里好。
  杜鹏海喊起了口号:“打倒地主分子杜鹏翔!杜鹏翔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每次开批斗会,喊口号是少不了的。批斗一会儿,就要喊一阵口号。喊口号可以渲染气氛,烘托主题。可以灭阶级敌人的威风,长贫下中农的志气。还可以把会议掀起高潮。有人举着胳膊,响应了杜鹏海喊出的口号。但他们很快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劲,不是让杜鹏海斗私批修嘛,他怎么斗开杜鹏翔了。所以他们只把胳膊举了一下,口号也只喊了半截儿,就停止了。
  这时金种又悄悄把王全灵溜了一眼,见王全灵把线绳子缠在了鞋底子上,不纳了。王全灵的脸色有些寒。
  杜鹏海继续把矛头对准杜鹏翔,问杜鹏翔到底滚不滚,要是不滚,他就把杜鹏翔拉过来进行批斗。说着,他气冲冲地向杜鹏翔走去。没有一个干部替杜鹏翔说话,杜鹏翔一看情况不妙,若再拖延下去,等杜鹏海把他捉住就晚了,说不定杜鹏海发扬当年的精神,还会把手掌当刀劈他的脖梗子。他两手扶地,赶紧站起来走了。
  杜鹏海仍然没有斗私批修,他指出,会场上还有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历史反革命分子和右派分子,他们都得滚出去。杜建岭有些看不过,他说:“今天主要是让你斗私批修,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杜鹏海说:“我当然要管。我的问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让阶级敌人参加这个会议,就成了敌我矛盾。我看你们的阶级立场有问题,我要到大队反映你们的问题。”说罢,他把语录本装进语录袋里,向会场外面走去。戏还没有正式开场,不能就这样结束吧!杜建岭对杜鹏海说:“你不能走,你用黄胶泥搓成假屎橛子的事还没说呢!”会场里响起一片嗡嗡声。听不清嗡嗡的是什么,但里面的不满情绪是显而易见的。
  这时,杜建春站出来说话了。他的情绪何止是不满,简直有些气愤,他说:“让他去反映吧!别说到大队反映,就是到公社革委会反映,我们也不怕。我们的阶级立场绝对没问题。”\');
第二十一节
  散会后,金种的心思一直在一个地方活动着。他记住了全灵那一溜的眼波,记住了全灵想笑又不敢大笑的微笑。别人没听到杜鹏海斗私批修,像是没听到好戏一样,都有些泄气。金种不但不泄气,他的气反而鼓起来了。是全灵给他鼓的气。那时流行一句话,叫过电影。什么叫过电影呢?就是要求全体人民每天睡觉前都不要急于入睡,躺在床上,闭住眼,把自己一天来所做的事在脑子里过一遍,自我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做错的地方,有没有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不忠的地方。如果做下了对毛主席不忠的事,应立即到毛主席像前,向毛主席请罪,并保证今后永远忠于毛主席,永远忠于伟大的毛泽东思想。过电影是斗私批修的形式之一,这叫斗私批修不过夜。全国人民差不多都看过电影,对于过电影的说法,他们听得懂。金种脑子里也在过电影,不等躺在床上,他的电影就过开了,过了一遍又一遍。他过的电影没有别人,也没有他自己,只有全灵一个人。在他的脑海里的电影屏幕上,有全灵的现在进行时,也有全灵的特写镜头。特写镜头越放越大,几乎把整个屏幕都占满了。金种所过的电影不全是纪实,其中也有想象和创作的成分。屏幕上出现全灵的特写镜头时,全灵不是从眼角那里溜他,而是从正面看着他,脉脉含情的样子。再比如全灵的笑也是对着他,笑得灿烂而持久。过电影的结果,金种神思飞扬,心喜欢生,有些快把持不住自己了。他真想自己也进入电影里,和全灵一起把电影演下去,演得卿卿我我,有声有色。
  看电影时,人们有时会笑,会眼湿,会走神儿,好像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电影一旦放完,电灯一亮起来,人们再看,不过是两根木头柱子之间挂着一块白布,上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天空是黑的,地上遍布看电影的小孩子挖的尿窑子,身边是电影散场后杂乱的人群,人们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了,顿感失落,没意思。然而在脑子里过罢电影的金种没有一点失落感,有的却是兴奋不已。全灵看他了,注意他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相信全灵对他有点意思,至少全灵对他不反感。不然的话,全灵不会拿眼悄悄溜他。会场里的青年小伙子不算少,全灵怎么不溜别人呢!金种稍稍有些自责,以前他只顾注意自华了,只顾把自华当成暗自追求的目标,怎么就忽视了全灵呢!太不应该了。相比之下,全灵是没有自华长得白,长得出色,但全灵长得也不差呀!明鼻子明眼,也挑不出一点毛病呀!问题不在这里,在于他把全灵看高了,而不是看低了,他把全灵看成雇农家的女儿了。杜老庄的人分成的阶级有八九级,分成的成分有八九种,谁家的阶级最低呢?谁家的成分最好呢?王长轩家的成分最好,阶级最低。因为王长轩家是雇农成分,全庄唯一的一家雇农成分。雇农者,顾名思义,就是地主家雇佣的长工,或者说是地主家使用的奴隶。雇农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只有一把子力气,靠给地主家干活为生。东河边上有一座烧砖的土砖窑,如果把土砖窑的高度分为九级的话,王长轩家所处的阶级就是地面上的那一级。如果拿水的成分来比王长轩家的家庭成分,他家的成分不是塘水,不是河水,只能是井水。水里没有鱼,没有草,清得顶多只有一些细微的土星子。贫农就够贫的了,雇农比贫农还要贫三分。
  王长轩是谁?是王全灵的爹。
  既然全灵是雇农家的女儿,前面怎么把全灵说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呢?说起来全灵的情况有些特殊。全灵的娘原是李寨大地主李宪章的小老婆,叫梅淑清。土地改革时,李宪章家的五大财产统统被没收,分给了穷人。五大财产包括土地、房屋、粮食、牲畜、农具,但不包括地主的小老婆。不包括也不行,梅淑清被王长轩得到了。梅淑清嫁给王长轩时,怀着四个月的身孕,怀的就是全灵。全灵虽然出生在雇农家庭,不是姓李,而是姓王,但杜老庄贫下中农的目光是雪亮的,阶级斗争的觉悟是很高的,他们把全灵从雇农家择了出来。既然全灵是大地主李宪章的种,他们不能容许全灵混进贫雇农的阶级队伍当中。梅淑清嫁给王长轩后,他们两个合作,又连着生了五六个孩子。队里召开贫下中农会议,王长轩和全灵的弟弟妹妹都可以参加,梅淑清和全灵却被排斥在外。贫下中农的子女,年满十八岁后,都可以当基干民兵,都可以有机会把枪杆子握一握。全灵早就过了十八岁,当基干民兵始终没有她的份。
  金种设身处地地替全灵想了想,觉得全灵比真正的地主家的子女还难受。因为她生在雇农家,长在雇农家,原以为可以成为雇农家的女儿,可以沾些好成分的光。谁知道呢,大家火眼金睛,看人看根,单单把她剔了出来。像金种这样真正地主家的孩子,爷是地主,爹是地主,一切都明摆着,对改变自己的家庭成分原本就不抱什么希望,混日子罢了。而像全灵这样的,应该说很有希望。如果庄上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警惕性不那么高,全灵或许就被当成雇农家的女儿了,什么唱革命歌曲,跳忠字舞,都落不下她。没有希望还好些,恰恰就因为有希望,失望才更大些,处境也更尴尬一些。贫下中农认为,梅淑清把全灵藏在自己肚子里,企图装成是雇农王长轩给种上的,企图让全灵蒙混过关,这是不可能的。不管王长轩的种子有多饱满,在短短三五个月内,他的种子也长不成一个孩子。人们看见全灵,愿意把她和李宪章联系起来。李宪章被人民民主政府枪毙了。见过李宪章的人都说,全灵与李宪章长得很像,眼睛像,鼻子也像。不想还罢,金种越往深里想,与全灵的距离拉得越近。他和全灵是同路人,应该对全灵有所安慰。他不安慰全灵,还有谁安慰全灵呢!他隐隐觉得,全灵也需要他的安慰。全灵溜他那一眼,不正是全灵传递给他的信号嘛!
  花开堪折直须折,金种必须抓紧时间与全灵接近,让全灵知道他的心。在追求自华时,他就没有抓紧时间,也没有拿出什么象样的切实可行的措施,结果连自华的手都没能摸一下,自华的头发都没能得到一根,就把自华白白放走了,让自华成了杨纪功被窝里的女人。当然了,自华也有毛病,自华拧得很,从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和自华的关系基础差一些。给他的感觉,全灵与自华不一样,起码来说,全灵对他不反感,不排斥。如果一个闺女对一个小伙子不排斥,这就很好了,这就是发展感情和建立关系的基础。他要抓住这个基础,在基础上垒砖,架梁,盖顶,添瓦,盖成一间小屋。他和全灵住进小屋里,不管外面刮多大风,下多大雨,他们都待在小屋里不出来,在小屋里生儿育女,共度春秋。
  说行动,就行动。这天晚上吃过晚饭,金种把自己收拾一下,就出门去了。月亮还没出来,星星很稠密。一帮男孩子在队部门前的空地上玩打仗。玩法是分成两支队伍,一方为敌军,一方为我军。敌军攻山头,我军守山头。指定一棵树,或某一个墙角代替山头。攻方的人须派出一个兵头,只有兵头摸到山头才算胜利,别的人摸到山头都不算。攻防开始,攻方先把兵头掩护起来,待时机成熟,兵头才向山头冲击。而防守一方重点盯的目标就是兵头,他们发一声喊,一齐向兵头扑去,千方百计阻止兵头接近山头。孩子们齐呼乱叫,杀声震天,闹得很热闹。金种贴一个墙角站着,装作看孩子们玩打仗,不时地往全灵家的房子看一眼。全灵家的房子是两间土坯草顶的房子,这两间房子原是杜建勋家的灶屋,土地改革后分给了王长轩。房子原来门朝北,是南屋。王长轩扒成了门朝南,成了北屋,也是堂屋。金种一探头,就把全灵家的房子看到了。全灵家没关门,门口的地上透出一些暗淡的灯光。他知道全灵在家里,但不知全灵在干什么。全灵或许在刷锅,或许在纺线,反正这会儿全灵不会睡觉。他很希望全灵能出来,只要全灵出来,他就叫全灵的名字,跟全灵说几句话。至于跟全灵说什么,他还没想好。有两句话是少不了的,比如问全灵吃饭了没有,再比如问全灵到哪里去。这些话都是嘴边的现成话和家常话,问了这样的话,把话搭上了,往下再说什么,要看当时的情况而定。反正话不能说得太猛,说得太猛,就把全灵吓着了。金种潜伏着的样子也像是在与全灵玩打仗的游戏,全灵是守的一方,他是攻的一方。倘全灵从院子里走出来,他一定向全灵的山头发起攻击,占领全灵的山头。
  金种在墙边站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人从院子里出来了。他听见杜建勋说:“早点儿回来。”宋玉真答:“知道了。”尽管金种知道人不是全灵,是宋玉真,他还是不由得有些紧张,身子竖得直直的,贴墙壁贴得更紧些。他想走开,已经来不及了,他一走动,宋玉真正好会看见他。他想蹲下,也没蹲,蹲下后目标会更大一些。真是常偷人的人鬼心眼子多,宋玉真走到院子口,一扭头就把壁虎一样的金种看到了,她问:“谁呀?”金种不回答说不过去,答道:“是我。”宋玉真说:“是金种呀,吓我一跳,你站在这里干什么?”金种说:“我看小孩子们玩打仗。”宋玉真晚上出门,不知又给哪个干部送货上门呢!金种不想答理宋玉真,想让宋玉真早点滚蛋,该偷谁就偷谁去。可是,宋玉真没有马上走开,不但没有走开,还往金种身边凑得近些,小声说:“我知道你等谁。我看你们俩挺合适的。你放心,我跟谁都不会说。”说罢,宋玉真就向北边走去,很快消失在夜幕里。宋玉真的话让金种吃惊不小,金种惊得简直有些傻。宋玉真,这个娘们真了不得,她太聪明了!太人精了!金种刚一出马,就被宋玉真发现了,金种的动机也被宋玉真说破了,这可如何是好!不过,宋玉真的话也让金种觉得很受用,人长到二十多岁,他第一次听到如此让人受用的话。对宋玉真的话,金种至少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宋玉真说,她知道他等谁。宋玉真虽然没说出他在等全灵,但从宋玉真肯定的口气里,宋玉真一定知道他在等全灵。这是第一方面。从这个方面的意思来看,宋玉真是了解金种的,说宋玉真是金种的知心人也可以。第二方面,宋玉真说金种与全灵挺合适。这是一种评价,也是一种鼓励。宋玉真是过来人,她的人生经验比一般人丰富,宋玉真的评价是可靠的,她的鼓励对金种来说也很重要。人们做一些事情,需要得到正面的评价和积极的鼓励。宋玉真及时把评价和鼓励给了他,这使他增强了信心。宋玉真话里面的第三个方面的意思,是承诺为金种和全灵保密,让金种只管放心大胆地去追求全灵。说实在话,金种以前对宋玉真的印象不是很好,觉得宋玉真太风流,太乱,眼皮子太活,干部对她使个眼色,她就把自己的屁股调过去,干部对她伸出一个手指头,她就送给人家一个肉窝窝,简直就是卖身投靠,不顾人格。平日里,在宋玉真不注意他的情况下,他也愿意看宋玉真两眼,困为宋玉真长得的确好看。但是,要是和宋玉真走碰面,他就别着脸,故意不看宋玉真,让宋玉真知道,他对宋玉真不屑一顾。今晚通过几句话,他对宋玉真的看法稍稍改变了一些。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宋玉真向干部妥协,也许是她保护自己和保护家庭的一个方式,是出于无奈。宋玉真是个重人情的人,她眼观六路,把他和全灵都纳入了自己的视野。他对全灵的追求,只能秘密进行,不可能有人给他们当媒人。宋玉真说了这样的话,就权当宋玉真是他们的一个媒人吧。天上星光灿烂,金种心里软软的,不知不觉对宋玉真生出一些感激。
  金种急于看见全灵,看见了全灵,全灵就存在着,看不见全灵呢,好像全灵就不存在了。可是,全灵没有出来,全灵连家门口都没出,他连全灵的影子都没看见。玩打仗的孩子们打完了第一轮,开始打第二轮。金种听见,在第一轮的战斗中,进攻一方的兵头被防守一方的士兵活活摁在离山头不远的地上,兵头禁不住打压,放弃了对山头的进击,宣布投降了。这样一来,进攻的一方就算失败了。第二轮战斗开始,攻防互换,失败的一方变成守方,胜利的一方变成攻方。金种为失败的一方感到遗憾,觉得兵头太不坚强。要是让他来做兵头,打死他,他也决不投降。金种等不及了,试着向院子里走去。全灵家住的院子,是一个大杂院,住着好几户人家。说是院子,其实并没有院墙和院门,没有形成封闭式的院子,从这边进来,从那边可以出去,东西是贯通的。金种从东边往西边走时,正好可以走过全灵家的门口。路上碰不见人就不说了,若有人问他去哪里,他就说去西边的一户人家借点东西。金种看见一个人坐在地上纺线,是梅淑清,不是全灵。他正要停下来往屋里多看一会儿,见门口一侧的一点红火一闪,他吓了一跳,赶紧走了过去。他看见了,蹲在门口一侧的是这家的男主人王长轩,王长轩正用烟袋锅子吸烟。烟袋锅子里的火光像一只独眼,独眼是一只红眼。在暗夜里,王长轩的这只“红眼”显得格外警惕,有着狼眼一样的穿透力,不能不使金种心生畏惧。\');
第二十二节
  金种打算送给全灵一样东西。他和全灵不能只玩眼神儿,不能只来虚的,必须实打实凿,来一点物质性的东西。把一块地量来量去,地不算是你的。在地边栽上一丛蔷薇,作为地界,作为标记,地才属于你。蔷薇花开了,开得红艳艳的,你只看不行,看多少遍都是白搭。你动手把花采下来,花才是你的。他们这里定亲须由男方向女方下定礼,定礼多是布料、围巾什么的,家境好的人家还要给女方封一点钱。下定礼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定礼,定也。空口无凭,有物为证。有了定礼作证,亲事就算定下来了。他们也许不会马上结婚,一两年之后再举行婚礼,但定礼只要下过了,就等于铁板钉钉差不多。金种要给全灵送一样东西,还谈不上下定礼,离下定礼还差十万八千里。通过送一样东西,主要是表达他的实在,他的诚意,是以物传情的意思。
  给全灵送什么呢?让金种颇费脑筋。他想到送给全灵一只卡头发的卡子。全灵留的是剪发头,头上没见戴卡子,分出的一部分头发是用一根蓝布条扎起来的。全灵需要戴一只卡子。过去的卡子都是用铁丝做成的,又小又细,戴在头上一点都不显眼。金种在商店里看见,现在的卡子多是用塑料做成的。卡子有红的,有黄的,有紫的,也有绿的,称得上五颜六色。卡子的形状多种多样,有的做成了月牙儿,有的做成了花朵,还有的做成了蝴蝶结。要是有一只塑料卡子戴在全灵头上,一定很好看。金种想到送给全灵一条围巾。农村的闺女和年轻媳妇都喜欢戴围巾。围巾是用机器织成的,四周带有流苏一样的穗子。围巾是正方形的方巾,她们对角一折,折成双层的三角巾,或顶在头上,或系在脖子里,或披在肩上。围巾多是大红色或粉红色,也有绿色,颜色都很鲜亮。她们喜欢戴围巾,除了挡风取暖,更多是为了装饰。那时衣服的颜色极其单调,不是黑色,蓝色,就是灰色,很少有人穿花衣服和颜色鲜艳的衣服。她们把围巾一戴,立即就显得出色不少。好比一棵桃树,没戴围巾时,她们是冬天的树。一戴围巾呢,她们像是迎来了春天,春风在荡漾,小鸟儿在歌唱,美丽的花朵霎时开满一树。全灵肯定没有围巾,金种从没有见过全灵戴围巾。全灵要是戴上一条红围巾,一定像开满繁花的桃树一样漂亮。金种还想到了几样东西,那几样东西也是闺女家喜欢的,也都能寄托他的情思。可是,金种想到一样,否定了。又想到一样,又否定了。哪一样东西都需要花钱买,金种身上哪有一分钱呢!家里的钱都归叔叔掌握着,他花钱只能跟叔叔要。他不想跟叔叔要钱,一要钱,叔叔必定问他买什么。如果他说出买什么,就把自己的意图和秘密暴露了。叔叔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他不能让叔叔知道自己的想法。
  能不能既不花钱,又送给全灵一样东西呢?如果是夏天,他可以到生产队的菜园里偷一根黄瓜,送给全灵吃。他要摘那种顶花带刺的嫩黄瓜,让全灵吃得脆,吃得满意。不行了,随着夏天远去,黄瓜也跑得远了,他连黄瓜的魂都找不到了。要摘黄瓜,只能等到明年初夏。四月八,不见黄瓜也见花,说的是每年见新黄瓜的日期。金种等不到那个时候,一家有女百家问,若等到明年四月,恐怕黄瓜菜都凉了。如果金种家喂的有母鸡,而且母鸡会下蛋,他就把母鸡新下出的蛋藏起来一个,煮熟了,或烧熟了,悄悄送给全灵吃。新鸡蛋很好吃,剥开一层硬皮,软皮还没有剥开,一股特别的清香味就出来了。全灵家弟弟妹妹们多,他相信全灵极少有机会吃到一个鸡蛋。全灵能吃到鸡蛋一定很高兴。可是,金种的设想只能停留在“如果”上,他们家没养母鸡,金种自己又不会下蛋,他到哪里弄一个鸡蛋给全灵吃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鸡蛋成了稀罕之物。金种两三年都没吃过鸡蛋了,几乎忘了鸡蛋是什么味儿。
  什么事情就怕老想,老想,想得多了,总有灵感闪现的那一刻。金种脑子里的窗户像是被打开了,刷地照进了一道亮光。他突然想到一件自己的藏品,那件藏品堪称珍藏,他可以拿出来送给全灵呀!床上面的墙上有一个洞子,洞口被半块坯封堵着。金种爬到床上,把半块坯抽出来了,手伸进墙洞里一摸,谢天谢地,藏品还在。他心跳加快,仿佛摸到的不是藏品,而是自己的心。他把藏品拿出来了,托在手上,沉甸甸的。藏品的表面落了一层白色的细土,他用手把细土擦去,藏品立即闪出铜色的光亮。他的藏品是一只小小的铜质墨盒。墨盒是椭圆形,做工相当精致。盒盖上镌刻的图案是一棵松树,一只长腿鹤,还有半个月亮。墨盒是父亲上学时用过的。金种见过父亲在一本古书的空白处写的毛笔字,父亲的毛笔字写得相当秀气。父亲所写的几句话金种也记得清清楚楚,叫:春游绿草地,夏观红荷池;秋饮黄花酒,冬诵白雪诗。这几句话不知父亲是抄别人的,还是自己想出来的,反正金种记住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金种一开始上学,父亲就把铜墨盒给了他。金种从一年级上到四年级,从没有用过铅笔,也没用过别的笔,都是用毛笔蘸着墨写字。这只墨盒一直伴随着他。四年里,他每天端着墨盒去上学,放学后端着墨盒回家。他不敢把墨盒放在教室里过夜,怕别人给他偷走。上了四年学,他总算把自己的墨盒保住了。既然墨盒是父亲传下来的,虽说谈不上是传家宝,也算是一件家传品。他们家别的东西都没能传下来,地没有了,房子没有了,父亲的一些书也没有了,传下来的只有这件铜墨盒。墨盒是铜的,不是金的,值不了多少钱。金种之所以对墨盒比较珍视,因为墨盒可以传承亲情,保留记忆,也盛着他的一颗向往文化的心。金种把墨盒打开了,一股墨的臭香从盒里释放出来。盒底的丝棉还在,笔的木通片还在,只是都干巴了。这不要紧,只要往墨盒里添进些许清水,洇一洇,储存在丝棉里的墨就会化开,变成墨汁,蘸来写字不成问题。一同放在墙洞里的还有一支毛笔,金种把毛笔也取出来了。笔头上戴着铜笔帽,金种把笔帽取下看了看,笔头并拢,笔锋还保持着。因他收藏时到水坑边用水清洗过,笔锋才保持得这么完好。金种试着把笔杆竖起来握了握,他握笔的姿势仍然很正确。
  如果把墨盒送给全灵,那么,毛笔是不是同时送给全灵呢?金种犹豫了。他在意的不是毛笔,还是墨盒。这样的毛笔商店里有卖,花一毛钱就可以买一支。而这样工艺品一样精美的铜墨盒,恐怕很难买到。全灵一天学都没上过,一个字都没写过,他不知道全灵会对墨盒怎样看待。全灵会不会把墨盒只看作一块铜,只认铜的价值吧?金种不是舍不得把墨盒送给全灵,也不是担心全灵不解其中意味,他主要担心的是全灵的那帮弟弟妹妹。全灵的弟弟妹妹有五六个,哪一个不是狼羔子,哪一个不是馋嘴猴儿?他送给全灵的墨盒若是被他们发现了,过不了几天,墨盒就会被他们偷走,当成碎铜烂铁换了糖豆子吃。若是那样的话,金种珍藏多年的墨盒就再也无处寻觅。
  金种的灵感继续闪现,新的灵感让他有些激动。他好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他改变了主意,不打算送给全灵墨盒了。有墨盒,又有毛笔,他学过的字还没有忘掉,为何不给全灵写一封信呢!写字是金种的强项,在学校上学时,他就写过一个顺口溜。称赞过学习好的同学,受到过老师的表扬。写一封信对金种来说不在话下。是的,全灵不识字,他给全灵写了信,全灵也看不懂。这不要紧,全灵不识字,他也要给全灵写信。写信是他的优势,他必须发挥自己的优势。通过写信,他要让全灵知道,他是识字的,是有文化的青年,在这方面,他比全灵高出一个档次。天下的闺女找对象,眼睛都是往上看,都希望所找的对象比自己高明。不识字的找识字的,小学毕业的找初中毕业的,初中毕业的找高中毕业的。兔子想找羊,羊想找马,马想找骆驼。一个小伙子想让一个闺女喜欢你,就得先学会和那个闺女拉开档次。写信是拉开档次的手段之一。信也是金种的武器,他先用这个文明的武器把全灵搞蒙,下一步再接近全灵也许就容易了。
  金种跃跃欲试,已经开始在肚子里遣词造句。句子造了两个,他才想起来,写信的条件三个具备了两个,还有一个不具备。他有了笔,有了墨,还没有纸。没有纸,信写在哪里呢,总不能写在自己手心里吧。锅门口的柴火里有一些干树叶子,有的树叶子叶片还不小,但树叶子代替不了纸。馏馍的馏布子也不能当纸用。据说纸是中国人发明的。世界上原来没有纸,人们只能在石头上、竹片上、树皮上写字。有了纸之后,人们才开始在纸上写字。中国人发明了纸,中国的纸应该很多吧,够用吧?不,在村里找一片纸难着呢。金种在家里瞅来瞅去,巴掌大的纸片都瞅不到。家里倒是有两本毛主席语录,是纸印的,可那是红宝书,有着神圣的性质,谁敢打红宝书的主意呢!再说,书页上已印满了字,再写字也没地方写呀。镇上的商店里卖的有白纸,五分钱一张。金种想用纸,只能到商店去买。看来金种还是绕不过叔叔,他还得向叔叔要钱。
  金种对叔叔说:“我要买一张纸,你给我钱。”叔叔问他买纸干什么。他说:“你管我干什么呢,什么事都得跟你汇报吗?”叔叔说:“谁让你汇报了,你汇报我也不听。想汇报,你向毛主席汇报。干部不是说了,要早请示,晚汇报。”金种说:“少废话,把钱拿来!”叔叔说:“离清明节还早着呢,还不到烧纸的时候。”金种知道,叔叔是故意装胡涂,故意跟他打岔,他不把叔叔授给他的把柄摇一摇,叔叔就不会乖乖地把钱拿出来。上次,黄鹤图的罪恶行径被金种发现之后,黄鹤图并没收敛,没有中止犯罪。过了几天,黄鹤图再次给银种“挠痒痒”。之后,黄鹤图大概见金种并没有告发他,“挠痒痒”越发上瘾,每过三五天,他就要跟银种睡一头,给银种“挠一次痒痒”,几乎形成了规律。银种的表现也够让人恶心的,黄鹤图再给他“挠痒痒”时,他不哭了,不骂人了,黄鹤图也不必往他嘴里喂冰糖了,就那么不声不响地任凭黄鹤图“挠”。也许银种的痒痒就是黄鹤图“挠”出来的,不“挠”不痒痒,越“挠”越痒痒,银种需要黄鹤图给他“挠”。老不要脸碰到了小不要脸,一个把自己当公的,一个把自己当母的,就这样过起了两口子的生活。金种说:“你非要问我买纸干什么,我实话告诉你,我要写你的大字报,用大字报揭发你,把你的罪行公布于众!”黄鹤图说:“你这孩子,又跟我开玩笑。你知道我胆小,就故意拿大话吓唬我。我小时候,你爹,就是我哥,带着我玩的时候,也好吓唬我。说吧,你需要多少钱?五分够不够?”看看怎样,抓住黄鹤图的把柄轻轻一摇,黄鹤图马上就老实了。金种说:“不够!”黄鹤图说:“五分钱不够,那就给你一毛吧。”黄鹤图解开腰间的布带,剥出一张烂糟糟的一毛钱的毛票,给了金种。黄鹤图说:“我知道你买纸干什么,我不说。”金种不相信黄鹤图知道他买纸的用途,说:“你不是说我买纸为了烧清明纸嘛!”黄鹤图说:“不是。”金种说:“既然知道不是,为什么胡说八道!我看你是成心找不自在。”
  趁中午收工的时间,金种到镇上买回了一张白纸。一张白纸五分钱,剩下的五分钱他没有交还叔叔,自己收起来了。他把纸折起来,用菜刀把纸割开,割成一张一张,每一张都像书本那样大。他没有马上写信,把割好的纸压在床席下面。他对叔叔和银种说:“你们谁都不许动我的纸,谁要动了,我就用刀把谁的屁眼子剜掉!”他不说剜眼睛,说的是剜屁眼子,里面含有敲打的意思,是一语双敲,一箭双雕。
  晚上,等叔叔和银种都睡了,金种才爬起来,点上煤油灯,准备给全灵写信。墨盒里的墨洇好了,笔在木通上一摁一,墨汁子就从木通片上的小孔里冒出来。木通是一种药材,熬过几遍就没用了,和其它药渣子一块儿倒掉。这个木通片是金种从人家倒掉的药渣子里捡出来的,放在墨盒里的丝棉上笔最好,对墨可以起到一种过滤作用,既可以避免丝棉的毛毛沾在笔尖上,又不致使笔蘸墨过饱,同时墨里还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药香味儿,挺好闻的。金种把一张纸铺展在擀面切菜的案板上,把毛笔在墨盒里了一遍又一遍,却迟迟写不出一个字来。他原以为写封信很容易,真的拿起笔来,才知道写信这么难。他长这么大,从没有给人写过信,没有丝毫写信的经验。在学校里,老师教过怎样写信,写信的格式金种懂得。可是,他不知道跟全灵说什么。事先想好的几句话,临到下笔,都被他一句一句否定了。由此他知道,心里想的话和落在纸面上的话是不一样的,有的话适合想,不适合写,写出来不一定好看。而适合写的话,他暂时还没想起来。他皱紧眉头,两眼看着白纸,使劲想。不料这不是使劲的事,越是使劲,他的脑子越木。白纸仿佛变成了一朵云,白云在他眼前飘飘忽忽,一滴雨都下不来。信写不成,这样吧,先写几个字练练笔吧。他手中的笔总算落到纸上去了,白纸黑字马上显现出来。他没写全灵的名字,也没写自己的名字,写是什么字呢,是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和社会主义好。这些字他没怎么想,一写就写出来了。等字写出来了,他才知道自己写了一些口号。这些口号在墙上随处可见,他不知不觉就记熟了。金种把这样的字看了看,他写得还不错,横是横,竖是竖,撇是撇,捺是捺,没有一个掉胳膊少腿的。可是,这些字能算是给全灵写的信吗?他能把这样的字纸送给全灵吗?不能吧!他写的口号虽然都很正确,都光芒万丈,人家全灵在墙上看这些口号就行了,他没有必要再给全灵抄写。金种摇了摇头,没有把这张纸团掉,收了起来。
  金种没能给全灵写成信,他搅了半夜墨汁和脑汁,给全灵写了一些顺口溜。顺口溜一共是八句,起首一句最后一个字是花,后面押的都是花韵,读来朗朗上口,说是一首诗也可以。顺口溜写完,他不知自己背诵了多少遍,已背得很熟。他对自己写下的顺口溜相当满意。何止是满意,他简直有些得意。哎呀黄金种,真看不出来,你是一个诗人呀,是一个才子呀。像你这样的才子,放在杜老庄,真是埋没了,真是可惜了。王全灵,你发现了一个才子,你最有眼光。高山流水遇知音,你就是我的知音啊!金种很想站起来,把自己写的顺口溜朗读一遍。要是朗诵出来,一定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效果一定不错。他当然不会朗诵,叔叔和银种在床上睡着,他不能让他们听见。有一句成语叫对牛弹琴,叔叔和银种连牛都谈不上,只能算是两头猪。金种小心地把写了顺口溜的纸折迭起来,折成一个长条,又把长条折成燕尾形,放进自己口袋里。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金种就穿衣下床,提起水罐子,去井台打水。他多次在井台碰见过全灵,知道全灵家用水都是全灵打,全灵每天很早就去井台打水。他要趁在井台与全灵碰面时,把信交给全灵。他虽然写的是顺口溜,信的意思也包含在里面,他还是愿意把它看成信。外面下了雾,雾还不算小,井台那边朦朦胧胧的。井台南边不远处有一棵柳树,在雾气的笼罩下,柳树的枝条若隐若现,像画在空中的一幅水墨画。金种没急着到井台去,他要等全灵也出来打水,才跟过去。杜建国走过来了,他挑的是一对柏木筲。杜建国刚出现,宋玉真也出现了,宋玉真也提着水罐子向井台走去。一见宋玉真,金种赶紧躲在墙角后面,宋玉真的眼太尖,他不想让宋玉真看见他。两个人几乎同时到了井台,杜建国打水,宋玉真站在一边等。杜建国打满一筲水,又打满一筲水。打满第二筲水时,他本可以挑起水筲走人,可他没有走,而是提起水筲,把水倒进宋玉真的空罐子里。杜建国把宋玉真的水罐子注满后,宋玉真可以走了吧,然而宋玉真还不走,待杜建国把第二只水筲重新打满水,他们才一起离开了井台。杜建国的两筲水像浮在雾中,步履甚是轻快。宋玉真的屁股也像膏了油,扭得好看极了。金种看出来了,杜建国和宋玉真之间一定有文章,有秘密。别看他们并没有说话,越是不说话,越是只用行动说话,越是表明他们关系默契。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仅是水和罐子的关系,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他们的关系一定很深了,恐怕比水井还深。金种以前对杜建国的印象不错,认为杜建国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也是一个平和的人,没想到,哑巴蚊子咬死人,杜建国跟宋玉真也有一腿。金种听说宋玉真跟这个好,跟那个好,从来没听说过宋玉真跟杜建国好。说的不一定真,真的不一定说。杜建国不吭不哈,就把宋玉真的水罐子灌满了。宋玉真同样不吭不哈,任杜建国把水往她的水罐子里灌。说良心话,金种觉得宋玉真和杜建国是合适的,一个是杜老庄的美人儿,一个会打算盘,拉弦子,他们不好就亏了,好了才不亏。金种把给全灵送信的地方选择在井台,在没有看见杜建国和宋玉真之前,他以为自己是首创。谁知道呢,杜建国和宋玉真早就走到他前面去了。井台真是好地方。全庄的人,哪家不吃水呢,哪家的人不到井台这里来呢!有情的男女若是想见面,就以取水的名义到井台去。人一辈子就得经事,经一事,才能长一智;看一井,心里才会添一景。由己推人,世世代代井台这里不知成全了多少人的梦呢,不知上演了多少有声有色的人间活剧呢!前面有车,后面有辙,金种的预感很不错。
  全灵提着水罐子来了,一边往井台走,一边腾出一只手整理头发。时不我待,金种赶紧转过墙角,跟了过去。金种心跳有些加快,好像十个手指头和十个脚指头都在跳。雾气在加重,树上的麻雀叫成一片。金种在心里对自己说:“存住气,不要慌,跟平常打水一样,没什么可慌张的。”他伸手往口袋里摸摸。摸到了信。信好像也有些跳,仿佛是他的又一颗心。他以极快的速度,把信的内容又背了一遍。全灵到了井台。周围没有人,只有他们两个。金种跟全灵打招呼:“全灵,打水呢!”全灵扭头看了金种一眼,说:“打水。你也打水?”金种说:“我们家吃水都是我打。我看你也是,我天天见你打水,你一天至少打两回。”全灵眼瞅着井筒,无声地笑了一下,没再说话。要不是水罐子把水面的平静打破,她可以在水里照见自己的影子,水面一晃动,她就看不到自己了。全灵已把水罐子打满,一替一把拉着绳子往上提。全灵打水用的陶罐比较大,系陶罐的披毛绳子也比较滑,她提水时稍稍显得有点吃力,绷劲绷得脸上有些发红。金种把自己的罐子放在井台一边,伸出手说:“来,我帮你提。”全灵说:“不用不用!”她把打满水的罐子提出了井口。金种掏出了信,对全灵说:“全灵,我送你一样东西,我给你写了一封信。”全灵吃惊似的愣了一下,说:“不要不要,你知道我不识字,不会念信,不是笑话我嘛!”全灵不可避免地满脸红透。太阳还没出来,全灵的脸红得像提前升起一轮红太阳。金种说:“不识字没关系,以后我给你念,我教你认字。快拿着,别让别人看见。”全灵还是说不要。她提着的水罐子没有放在地上,欲走。水罐子里的水满得溜边溜沿,稍微一晃荡,水就会溢出来。金种把信塞到全灵口袋里去了,说:“把信收好,千万别让咱庄的人看。”
  全灵没有把信掏出来,提着水罐子走了。她走得有些快,水罐子里的水洒出一些。
  金种没有马上打水,目送着全灵往家里走。全灵上身穿的是一件黑粗布夹袄,夹袄一侧留有一个口袋,口袋是暗的,金种给全灵的信就放在那个口袋里。全灵走着走着,把一只手伸进口袋里去了。金种很担心全灵会把信掏出来扔掉,要是那样的话,就等于把他的心扔掉了。还好,全灵的手在口袋里停住了,最终也没有把信掏出来。全灵大概是把信摸一摸,并把信放进口袋深处,把信藏得更保险一些。金种的第一个计划实现了,种子埋进土里,离发芽儿还会远吗!真他妈的有点好!他仰头往天上看了看,雾气罩着,他看不到什么。夏雾热,冬雾雪,雾也很好。从饲养室那边传来两声驴叫。在这个不错的早晨,驴的叫声显得格外高亢,嘹亮,气冲霄汉。\');
第二十三节
  王长轩的爹和娘就是大地主李宪章家的长工。说李宪章是大地主,是与周围一些村庄的小地主相对而言。李宪章家的地多,门口挂过双千顷牌。挂双千顷牌时,仪式搞得很排场,仅大戏就唱了三天三夜。戏班子里有一个著名的坤角,戏唱得好,人也长得漂亮,风情万种的样子。据说李宪章掏了加倍的银子,不光听了戏,还把坤角给睡了。李宪章并不满意,说戏子台上是仙女,下了戏不过那么回事,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仅仅因为地亩广多,李宪章还称不上大地主,须有另外几个附加条件,李宪章才与别的地主区别开了。李宪章当着保长,握有一方权柄,抓丁派粮的事都是他说了算。李宪章的二儿子在外面当军官,背后有枪杆子的支持,并和城里的文明生活有了联系。别的土地主都吸不起大烟,李宪章吸得起,吸得大摇大摆。李寨离镇上并不远,李宪章每次到镇上的烟馆子里吸大烟,都是坐着带篷子的马车去。他下车时,有男仆给他撩开篷前的帘子,有女仆赶紧扶住胳膊。先探出来的是他手中的文明棍,文明棍落地,他的脚才落地。他戴着茶色的水晶石眼镜,走得稳稳当当,不紧不慢,把文明的做派做得很到位。走着走着,他停下来了,把拴在扣子上的银链子往外抽,抽出一个圆圆的、明晃晃的东西,原来是一只钢壳子的怀表。他把怀表看了看,才走进烟馆子里去。他知道街边的人都在看他,但他谁都不看。他是这个小地方的一个人物。成了人物的人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大家都看他,他眼睛空着,一般不看别人。王长轩的娘病死了,王长轩的爹被土匪打死了,王长轩成了孤儿后要了一阵子饭,后来还是李宪章收留了他,让他当了李宪章家的第二代长工。王长轩会种庄稼,也会种菜园。他在菜园里就地和泥搭成一间小屋,晚上一个人睡在小屋里。原来李寨的人都不会种山药蛋,王长轩四处要饭时在菜园里帮人干过活,把种山药蛋的技术学会了。王长轩种的山药蛋结得多,长得大,吃起来格外面。李宪章爱吃山药蛋,对善种山药蛋的王长轩有所夸奖。有一年秋天收山药蛋的时候,李宪章还到菜园里看了看。沾着两手黄泥的王长轩见到东家拘谨得很,脸红得比红皮山药蛋还红。李宪章对王长轩说:“好好干,等你再长大一点儿,我给你说个老婆,怎么样?”东家问了怎么样,意思让王长轩做出回答。王长轩紧张得直挠脖梗子,说:“我不要老婆。”李宪章问:“为什么?”王长轩说:“我一个人挺好的。”又说:“有了老婆,光耽误干活儿。”李宪章笑了,用文明棍指点着王长轩说:“你小子不懂,等你娶了老婆,你干活会干得更好。”李宪章不惜弯了腰,踏进王长轩住的泥巴小屋里视察一番。见麦草打的地铺上,只放着一团渔网一样的破被子,便对随行的人做出指示,把家里多余的被子送给王长轩一条。王长轩感激得差点给李宪章磕了头。
  土地改革初始,身挎盒子枪的土改工作队员,到菜园的小屋找到贫苦人王长轩,动员他起来闹革命时,他的态度并不是很积极。工作队员向他作调查,问李宪章这个人怎么样?民愤大不大?王长轩说,李宪章对他不错,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他,给他活儿干。每年夏天收麦季节,李宪章都让伙夫给他们这些干活儿的人蒸白面卷子,煮咸鸭蛋,擀蒜面条。王长轩把地铺上一床印花被子一指,说:“你看,这就是李宪章让家里人送给我的,盖着暖和得很。”李宪章还说过,等王长轩再长大些,他让人给王长轩说个老婆,这一条王长轩还没有跟工作队员说。工作队员认为,王长轩说的都是表面现象,还没有认识到地主阶级的反动本质。王长轩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提高自己的阶级觉悟,勇敢地承担起同阶级敌人开展斗争的责任。工作队员天天到菜园里给王长轩讲革命道理。工作队员说,李宪章为什么有那么多地呢,都是从穷苦人那里剥削来的。李宪章自己不干活儿,都是雇穷人给他干活儿。地里打了粮食,穷人得不到,都被李宪章剥削走了。李宪章攒的粮食越来越多,钱也越来越多,就不断买地。其实李宪章的地都是用穷人的血汗钱买来的,应该属于穷人。工作队员的说法,王长轩未能理解,他说:“不是,李宪章家的地原来就很多。俺爹俺娘给李宪章家种地时,李宪章家的地就这么多。”工作队员说,李宪章凭什么一个人娶三个老婆,而穷人一个老婆都娶不到,还不是因为李宪章地多钱多。李宪章的老婆也是从穷人那里剥削来的。本来应该每人一个老婆,因为李宪章多占了两个老婆,就等于把两个穷人的老婆剥削走了。工作队员拿王长轩作例子,说:“比如你吧,你是应该有老婆的,因为李宪章娶老婆娶多了,你就娶不到老婆了。”这种说法让王长轩害羞,他说:“我哪能跟李宪章比,人家李宪章命好,我的命不好。”真是榆木脑袋,死猫扶不上树!工作队员几乎对王长轩失望了,几乎放弃了对王长轩的开导。可从阶级分析的观点来看,王长轩的确穷,的确属于可以动员的革命力量,的确属于依靠对象。工作队员干脆直接对王长轩说:“这么说吧,你只要愿意跟我们干,我们给你打保票,你什么都可以得到,没有地可以有地,没有房子可以有房子,没粮食可以有粮食,没有老婆可以有老婆。”王长轩听说过一个宝葫芦的神话故事。一个穷汉得到一个宝葫芦,从此拥有了一切。穷汉饿了,把宝葫芦一摔,眼前马上出现了一桌子菜,有鱼有肉,还有一壶酒。穷汉冷了,把宝葫芦一摔,马上来了一件皮袄,里子是二毛羔子的羊皮,面子是团花缎子面。半夜里,穷汉觉得有一个大闺女陪他睡觉好一些,他又把宝葫芦一摔,果然有一个大闺女翩翩地来了,钻进了他的被窝里。王长轩对工作队员的话将信将疑,依工作队员这么说,工作队员不是成了一个宝葫芦嘛!他答应跟着工作队员干干试试。
  工作队员说得没有错,他跟着工作队把李宪章斗倒后,果然像得到了宝葫芦一样,要什么有什么。他分到了土地、房屋、粮食、衣服等,再有一个老婆就齐了。王长轩入了党,被土改工作队任命为民兵队长。工作队还给王长轩配了一把带木枪盒的盒子枪,王长轩一天到晚把盒子枪斜挎在肩,枪盒子帮在腿帮子上,撅达撅达走到这儿,撅达撅达走到那儿,到处都有他的身影,一副志得意满、威风八面的样子。一切都像做梦一样,王长轩睁着眼敢相信,闭着眼简直不敢相信。那么,王长轩就尽量不睡觉,不闭眼。地上有树,树上有鸟;塘里有水,水里有鱼。没错儿,这不是做梦,一切都是真的。枪毙李宪章那天,就是王长轩和另外一个民兵把李宪章抬到公审大会上去的,这难道有假。李宪章听说要枪毙他,吓得软瘫在地上,再也拉不起来。当年的李宪章何等了得,他的脚跺一跺,李寨的地就颤三颤。王长轩原以为李宪章是个硬汉子,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失体面呢,不料想李宪章也怕枪子儿崩头,也是个包。李宪章不能走怎么办,王长轩只好把他捆起来,右手和右脚捆在一起,左手和左脚捆在一起,拿木杠子从中间一穿,抬起来往会场抬。这样的办法不是王长轩发明的,他们这里过年时杀猪,就是这样的捆法和这样的抬法。王长轩把这样简单易行的办法用在他以前的东家李宪章身上了。抬到半路,李宪章要求解手。王长轩不把他放下来,不给他解手解脚,让李宪章想拉屎就拉在裤裆里。李宪章说:“王长轩,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名字还是我给你起的呢!我待你不薄,你不应该这样对待我。我说一句话你记着,十年河东转河西,将来你跟我一样。”王长轩风头正健,这话王长轩不爱听,或者说李宪章的话让王长轩有些气恼,王长轩抬脚朝李宪章垂着的头上踢了一脚,说:“放屁!你再敢胡说,我提前喂你一颗花生米(枪子儿)!”公审大会开过,在枪决恶霸地主李宪章时,王长轩要求由他执行。乡里领导考虑到王长轩的枪法不一定准,说不定会浪费子弹;王长轩使用的是短枪,短枪的威力也不够,不能一枪毙命,没有批准王长轩的要求。
  王长轩的好景不是很长,把李宪章枪毙后不久,王长轩就犯了错误。他的阶级立场不够坚定,没有经受住阶级敌人用糖衣裹着的炮弹向他发起的攻击,被阶级敌人拉下了水。他所犯错误的名字叫腐化堕落。一犯错误不要紧,他的党籍被开除了,民兵队长的职务被撤销了,盒子枪也被上级收走了。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是一句老话。话老理不老,这句话在王长轩身上还用得着。说来王长轩对女人还是过于看重,急于找老婆,有些操之过急。李宪章的小老婆梅淑清找到他,在他面前一落泪,一叫他大哥,他就坐不住马鞍鞒了,开始往下出溜。李宪章曾许诺要给他说一个老婆,李宪章死了,指望不上了。说一嘴侉子话的工作队员对他打过保票,保他可以找到老婆。可是,他房子有了,土地有了,粮食有了,老婆却迟迟没有着落。那个对他打过保票的工作队员调走了,据说调到另外一个地方继续搞土地改革去了,保票变成了空头支票。天下公鸡骑母鸡,靠别人不如靠自己。要找到老婆,还得自己动手。王长轩种菜园的时候,见过梅淑清,梅淑清嫁给李宪章时算上虚岁才十六岁,是真正的小老婆。那天,梅淑清到菜园里摘黄瓜吃,王长轩指给她未收尽黄花的嫩黄瓜她不摘,偏偏把一根老粗的黄瓜看中了。那根黄瓜旁边插了一根苇子,王长轩已选定它作黄瓜种。黄瓜是白色的,微微有点发黄。王长轩对梅淑清说,那根黄瓜已经老了,吃着发艮。梅淑清说,她就喜欢吃老黄瓜。王长轩说,老黄瓜吃着不甜,发酸。梅淑清说,她就喜欢吃酸黄瓜。没办法,王长轩只好把那根老黄瓜给梅淑清摘了下来。王长轩觉得东家娶的这个小老婆太任性了,太孩子气了。因守着下人的规矩,王长轩垂着眼皮,不怎么敢看梅淑清。在递给梅淑清黄瓜时,梅淑清命他把黄瓜洗一洗,他才看了梅淑清一眼。只这一眼,他就再也忘不下,想不到天底下还有这般齐整的女人。怪不得李宪章不等梅淑清长大就娶她做小老婆,梅淑清确实赢人啊!王长轩赶庙会时看过一出戏,叫青蛇白蛇闹许仙。戏里青蛇变成的闺女小青儿,把王长轩看得如痴如醉。既然小青儿是由成精的蛇变化来的,青蛇肯定在人样子里挑来挑去,哪一个人样子最好看,她就照着那个人样子变。一个人样子不够用,她就把好多人样子的妙处都取过来,集中到她一个人身上。戏台上的小青儿已经让王长轩觉得没挑儿了,及至他见到梅淑清,把梅淑清和小青儿一比,就把小青儿比下去了。天爷,一百个小青儿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梅淑清好看啊!王长轩以前也听说过被别人拉下水的话,在他的联想里,那些水不是河水,就是塘水,他从没有把水和一个女人联系起来。如今他跟梅淑清好上了,别人都指责他被阶级敌人拉下了水,他才醒悟过来,原来水就是女人啊,女人就代表水啊!如果梅淑清也是水的话,拉下水就拉下水吧。让他天天喝水,他都愿意。水就是把他淹死,他都不后悔啊!
  定是王长轩得到的实惠太大了,李寨的人有些眼热。日他娘的,王长轩不过是外边跑来的一条野狗,最好的一块肉凭什么让他吃!他们口口声声把王长轩叫成腐化分子不算,有人往王长轩的门上糊狗屎,有人毁王长轩地里的青苗,还有人跟王长轩找茬打架,一把就揪住了王长轩的两个蛋子儿,把王长轩揪得直翻白眼儿。王长轩在李寨住不下去,经过新来的工作队员从中协调,让王长轩带着梅淑清搬到邻近的杜老庄去了。
  杜老庄的人也看不起王长轩。大地主李宪章弄过的女人他接着弄,他与阶级敌人尿到一个壶里去了,同流合污了。杜老庄的干部虽然没有把王长轩划到阶级敌人那一边,但也没有把他当雇农看待,没有把他看成革命力量。他这个雇农,怀里搂着个地主婆,是一个腐化了的雇农,不是纯粹的雇农。干部给他分的房子也充满暗示,前面一家姓赵的,地主;后面杜建勋家,地主;西边也是一家地主。王长轩被放在地主窝里了。地主家的人都成了缩脖乌龟,吃饭都躲在屋里,连个饭场都形不成。往庄子北边走,走到庄子中间,那里有一个较大的饭场。在那个饭场吃饭的都是贫下中农,还有干部。杜建春、杜建岭、杜建国等,都在那个饭场吃饭。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跟开会差不多。能在这样的饭场吃饭,差不多等于获得了政治上的一个待遇,地富反坏右是挤不进来的。王长轩不甘心,他要到庄子中间那个饭场去吃饭,以表明自己的雇农身份。梅淑清没资格去,他有资格去。他端着饭菜,不惜走过大半个庄子,来到贫下中农的饭场。他不说话,只靠墙跟蹲下,埋头吃自己的。只要饭场里的人不说难听话,不撵他走,他就算取得了胜利。
  王长轩是这个饭场的闯入者,大家一点都不欢迎他。在此之前,饭场里的人对王长轩有过多次评论,最后达成的共识是:王长轩,见了女人不要党,见了女人丢了枪,是一个目光短浅、没啥出息的人。大家之所以没对他说不中听的话,是对他的饭量产生了兴趣。别人吃蒸红薯,都是用碗盛几块儿。他呢,盛红薯是用高粱莛子编的罩头子盛,一个人吃的红薯恐怕比三个人吃得还多。别人吃红薯剥一下皮,他吃红薯不剥皮,连皮就吃下去了。别人喝稀饭都是用瓦碗盛,王长轩喝稀饭都是用盆子,一只瓦盆子至少可以盛三碗稀饭。王长轩大概有考虑,这样用大家伙盛饭,一次就盛够了,省得吃饭时来回跑。王长轩吃辣椒也很厉害,一碗生调的青辣椒轱辘子,他用筷子一穿一穿,穿成一串,往嘴里一抿,就吃了下去,一点都不怕辣。王长轩的个子并不高,比中等偏低的人还要低一些,他的饭量为何这样大呢,恐怕他是一头猪托生的吧。杜建春的老婆马兰英忍不住了,对王长轩说:“我日他姐,你比一头猪还能吃呢!”当众把王长轩和猪作比,这话有点贬低的意思了。然而,王长轩没有生气,他说:“我还不如一头猪呢,猪长大了能杀了吃肉,我的肉没人吃。”马兰英说:“那可不一定,你吃的是粮食,猪吃的是糠,你的肉兴许比猪的肉还香呢!”饭场的人都笑了。\');
第二十四节
  梅淑清长得好看是好看,只是被李宪章弄过了,要是不被李宪章弄过就好了。王长轩不敢设想李宪章那个挨枪子儿的老色鬼是怎样把还是小闺女儿的梅淑清弄开苞的,只想到一点点,他就有些恨恨的,心头像鼓了一个包一样。他几次想问一问梅淑清,又不敢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要是问了,等于拿刀子往自己心上拉口子,留记号,并在伤口上撒盐末子。他没忘记梅淑清曾是地主的小老婆,有时他是带着阶级斗争的观点与梅淑清干那件事。换句话说,他把自己的家伙当武器,用自己的“武器”与梅淑清开展斗争。斗着斗着,他突然问梅淑清:“嫩黄瓜好吃还是老黄瓜好吃?”梅淑清说:“啥嫩黄瓜老黄瓜,你咋想起问这个?”“我就问这个,你说不说,不说老子弄死你!”说着对梅淑清加大了冲撞的力度。梅淑清说:“嫩黄瓜好吃,行了吧!”王长轩问:“那你以前为啥说喜欢吃老黄瓜?”梅淑清说:“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你别跟我一般见识。”“我是嫩黄瓜还是老黄瓜?”“你是嫩黄瓜,带刺儿的嫩黄瓜。”“我就那么嫩吗?”“不对,我说错了,你是不老不嫩的黄瓜,正是好时候。”王长轩说:“你他妈的小嘴儿怪会说,你以前为啥不让我干,为啥不嫁给我?”梅淑清说:“人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你不要想那么多。”王长轩说:“我不想行吗!都是因为弄了你,我的党员也没了,干部也当不成了。我他妈的亏大了。要不是你把我拉下水,说不定我连副乡长都当上了。我要是当了副乡长,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等着我呢,我想弄谁就弄谁!”梅淑清说:“你后悔了?你想撵我走容易,我不会赖着你。好了,下来吧。”梅淑清双手推了推王长轩。王长轩说:“干什么,干什么,你给我放老实点儿,我坚决和你斗争到底!我要把你弄透气,从脚底板弄进去,从头顶弄出来!”
  王长轩这么发狠,对梅淑清撞击得这样厉害,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知道梅淑清的肚子里怀有李宪章的孩子,他要把李宪章的孩子捣下来。比如杏树上有一颗青杏子,取一根高粱秆子对着青杏捣,三捣两捣就可以捣下来。现在梅淑清是他的老婆,而李宪章把种子留在他老婆的子肠里,这让翻了身的王长轩不能容忍。梅淑清嫁给他不几个月就生孩子,乡亲们也会笑话他,让他的脸没地方搁。如果“高粱秆子”不能把“青杏子”捣下来,他就把自己的家伙当成一杆枪,把家伙里面的精子当成子弹,用“子弹”对准梅淑清的子肠疯狂射击,不信把阶级敌人留下的后代射不下来。怀孩子的事情说来有些怪,有的女人好不容易怀了孩子,只抬抬胳膊晾一件衣服,孩子就流了下来。而有的妇女,抱了石头片子往肚子上压,孩子都压不出来。梅淑清怀孩子属于怀得比较结实的那一种,尽管王长轩处心积虑,百般使坏,孩子没有被毁掉,还是如期生了下来。是个女孩子,就是全灵,王全灵。
  王长轩不会让梅淑清的肚子空着,刚生出一个,他马上又给梅淑清种一个。在全灵之后,梅淑清又连着生了两个女孩儿。这让王长轩相当气恼。王姓,这个姓不算小。按张王李赵刘来排,王姓是中国的第二大姓。可是,到了杜老庄,姓王的却只有王长轩一家。王长轩的目的是要多生男孩子,生他一大群,好在杜老庄形成一股势力。他妈的,这个狗日的梅淑清,光给他生闺女,这不是要断他的种嘛!他在床上骂了梅淑清的妈,质问梅淑清:“你肚子里装的怎么都是辫子货?”梅淑清说:“这要问你自己,你装什么,我就给你生什么。”第四个孩子,梅淑清终于生出了一个男孩儿。王长轩分开男孩儿的小红腿,把男孩儿的小鸡摸了摸,说:“这还差不多。”王长轩只高兴了一会儿就过去了,这与他定的计划指标差得还很远,他计划让梅淑清至少生五个儿子,生八个也可以。
  让梅淑清多生孩子,为王家传种接代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他得始终把梅淑清的肚子占着,使梅淑清的肚子经常保持鼓的状态。这样,杜老庄别的男人就会减少一些对梅淑清的兴趣,给梅淑清下种也种不上。他注意到了,那些姓杜的男人对梅淑清眼馋得很,像一群老骚胡看见了一只小水羊一样,急着下家伙。他稍微转转脸,就有人对梅淑清挤鼻子弄眼。他又稍微转转脸,就有人往梅淑清屁股后面凑。有一天,他到镇上去赶集,因担心有人见缝插针,打梅淑清的主意,他走到庄东边又折了回来。到家一看,一个姓杜的、鹏字辈的老家伙已捉住了梅淑清的手,正把梅淑清往床上拉。王长轩把脚一震,把眼一瞪,老家伙才把梅淑清松开了。老家伙在队里当保管员,腰里天天拴着仓库门上的钥匙,他说:“没啥,没啥,我来看看你们家有啥困难没有。”王长轩冷冷地说:“你看我们家有啥困难呢?”老家伙说:“别的没啥,我下次来给你们带点芝麻。”王长轩问:“你还有啥?”老家伙说:“看你们需要啥了。”王长轩把眼角子挑了两挑说:“我要你的鸡巴。我告诉你,以后你再敢进我们家,我就把你的鸡巴割下来喂狗!”
  王长轩果然买了一把刀,把刀拴在裤腰带上,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他的刀,叫鱼刀。因木质的刀鞘上刻有鱼头、鱼鳞、鱼尾等花纹,所以叫鱼刀。他用磨镰石把刀子磨了一遍又一遍,在粗石上磨罢,又在细石上磨,把刀子磨得异常锋利。他的刀子钢口很好,对着下垂的几根柳树条子,他把刀子轻轻一挥,柳树条子就断了。夏天,他光背赤脚,只穿一件裤衩,照样带着他的鱼刀。这时他的鱼刀吊在腿帮子一侧,一走一晃,格外显眼。杜老庄别的男人,出门时身上都不带刀子,带刀子的只有王长轩一个。他在用刀子向杜老庄的男人示威:谁敢动他老婆,他就跟谁动刀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他的表情跟刀子一样,一天到晚狠歹歹的,寒光凛凛。他知道别人都看不起他,他先看不起别人。他已经不会笑,或者说他的面部肌肉已失去笑的功能。刀子当然不会笑,刀子若是突然笑起来,人们定会觉得十分可怕。他的眼睛也像是变成了刀子。当他塌着眼皮时,如同“刀子”藏在刀鞘里,人们还察觉不出来。他一旦撩开眼皮,一道尖锐的光便从眼角射出来,让人觉得极不舒服。动物都有着自我保护的本能,你要抓一只螃蟹,螃蟹会高高举起它的夹子,并把夹子对你张开。你踩住了一条蛇的尾巴,蛇也会回过头来,张开嘴巴,向你发起攻击。人类更需要自我保护,自我保护的意识和能力也更强一些。人类不但有牙,还有手,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还装备有各种各样的武器。王长轩常年佩带的刀子也好,警惕和反抗的目光也好,说白了,都是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保护他年轻漂亮的女人,还要保护自己的一大窝孩子。
  该说到王长轩和全灵的关系了。全灵不是王长轩的孩子,跟王长轩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在喜鹊抱窝的时候,他们这里的人会爬到树上,用鸡蛋把喜鹊蛋换下来一枚两枚,借助喜鹊温暖的翅膀为他们孵鸡娃子。王长轩认为,全灵就是在喜鹊窝里孵出来的鸡娃子,这只鸡娃子不属于他。当全灵还在梅淑清肚子里的时候,他没能把全灵毁掉。梅淑清把全灵生出来了,他还是不喜欢。他从来没抱过全灵,偶尔看全灵一眼,目光也是冰冷的。不要以为不会说话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小孩子都很敏感,谁喜欢她,谁讨厌她,她一睁眼就分得出来。王长轩一看全灵,全灵就吓得大哭。王长轩说:“不许哭,再哭摔死你!”全灵哭得更厉害。王长轩去梅淑清的怀里夺全灵,看样子真的要摔。梅淑清赶紧转过身子,用乳头子把全灵的嘴堵住了。全灵小时候只会喊娘,不会喊爹。都一两岁了,她还不会喊爹。梅淑清教她:“这是你爹,你喊一声我听听。”她噘着嘴,强着眼,就是不喊。梅淑清打了她,把她推到门外头说:“你再不喊爹,我就不要你了,让狗吃了你!”她这才喊了第一声爹。可是,王长轩并没有答应。梅淑清说:“孩子喊你呢,你怎么不答应?”王长轩说:“狗皮贴不到羊身上。”
  人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随着全灵一年一年长大,王长轩不但没有改变对全灵的看法,反而越看越别扭。为什么?因为全灵长得越来越像李宪章。李宪章是大脑奔儿,全灵也是大脑奔儿;李宪章的眼窝有点深,全灵也是深眼窝儿;李宪章的下巴一侧长了一个雀子,全灵下巴一侧也长了一个雀子,只不过,李宪章的雀子长在左边,全灵的雀子长在右边。他妈的,全灵简直就是一个证据,明确证明着全灵是李宪章的种,而不是他王长轩的种。全灵简直就是一个奸细,这个奸细是李宪章派来的,安插在了王长轩身边。李宪章虽然死了,他派来的奸细却存在着,而且是以成长的方式存在着,说不定哪一天,奸细就要在家里作点儿祸。或者说,全灵简直就是李宪章的化身。李宪章虽然被枪毙了,头被崩成了烂西瓜,但他的魂一定附在全灵身上了,不然的话,全灵说话,走路,看人时的眼神,以及偶尔的咳嗽,不会与李宪章那样逼真。李宪章指责过王长轩对他的虐待。李宪章还预言,王长轩将来的下场与他一样。广播里经常说,阶级敌人好比屋檐下的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李宪章肯定不甘心他的灭亡,就借全灵的身体还魂,给王长轩添膈应,向王长轩讨债。王长轩抓住全灵的一个错,狠狠地把全灵揍了一顿。全灵只给自己做鞋,不给妹妹和弟弟做鞋。王长轩问她为啥只给自己做鞋,她还跟王长轩强嘴,说妹妹也有手,为啥不自己做!王长轩抓起一把笤帚,用笤帚的把子往全灵的屁股上抽,背上抽。全灵不躲,也不哭,就那么原地站着,任王长轩抽。全灵小时候很爱哭,动不动就哭得哇哇的,哄都哄不住。他妈的,她现在翅膀硬了,长志气了,竟然不哭了。怎么,你要学刘胡兰吗!王长轩不抽全灵的背了,抽全灵的头,用木棒一样的笤帚把子把全灵的头抽得梆梆的,他不信把全灵打不哭。全灵牙关咬紧,就是不哭。不但不哭,她还用眼睛使劲瞪着王长轩,表示她的反抗和愤怒,还有蔑视。梅淑清看见了,赶紧过来护住全灵说:“你把她打死吧,你把她打死吧!打孩子只能打屁股,哪有照孩子头上打的!”王长轩说:“我就是看她会哭不会哭。打死她,我给她抵命!”梅淑清抱住了全灵的头,他把梅淑清和全灵一块儿抽,打累了才罢手。
  之后,梅淑清摸着全灵头上鼓起的一个个硬包,梅淑清先哭了,说:“娘的傻闺女,他打你,你为啥不哭呢?你要是哭了,他打你两下也就算了。强人吃强亏,看看他把你打成什么样子了!”全灵这才哭了,她一哭,眼泪就像决堤的水一样汹涌而下。但她没有哭出声,就那么张着眼睛,任泪水越过眼眶,滚滚外流。梅淑清把她搂在怀里,说:“要哭,就好好地哭,哭出声来,大声哭,别憋着!”全灵仍没有哭出声来,她拱在娘怀里,把眼睛、嘴巴都挤在娘胸前,眼泪、鼻涕把娘的衣服襟子流得一塌糊涂。大概由于悲愤和压抑,她全身都在颤抖,抖得像发疟疾打摆子一样。她说:“娘,娘,你生下我干啥呢,为啥不让我死了呢!我要是死了,也比现在好受些……”梅淑清说:“我苦命的孩子啊,都是娘把你害苦了呀!”梅淑清放大悲声哭起来。
  全灵小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她和庄子里别的小孩子一块儿玩,玩得闹起气来,有人指着她的鼻子说:“你爹是大地主!”全灵说:“俺爹不是大地主,你爹才是大地主呢!”又一个小孩子说:“你爹就是大地主,你爹还挨过枪子儿呢!”全灵说:“俺爹没挨过枪子儿,你爹才挨过枪子儿呢!俺爹有鱼刀,我让俺爹用鱼刀扎死你们!”全灵回家对娘说:“人家说俺爹是大地主。”娘说:“别听人家胡说八道,你爹的名字叫王长轩。”有小孩子再说全灵的爹是大地主时,全灵就说:“俺爹是王长轩。”小孩子说,全灵的爹不是王长轩,但他们说不出全灵的爹叫什么名字。后来全灵到姥娘家问了姥娘,才知道了自己的亲爹真的不是王长轩。姥娘家在刘庄镇。全灵还知道了,姥爷解放前是开大烟馆的,解放初期,姥爷也被枪毙了。
  知道了自己的真实来历,全灵并没有向雇农出身的王长轩身边靠拢。她冷眼看来看去,对王长轩怎么都看不惯,跟这个后爹怎么都拉不近感情。王长轩的所作所为,她怎么看怎么反感,甚至恶心。他们家只有一张大床,娘和王长轩带着几个小一些的孩子睡在大床上,全灵和两个妹妹睡在大床对面靠墙根打的地铺上。地铺上没有褥子可铺,下面铺的是豆杆和麦秸,再铺一块拆开的破布袋片。她和两个妹妹盖一条被子,她搂着二妹妹睡一头,大妹妹自己睡一头。他们家的尿罐子就在大床和地铺之间放着。王长轩每次从床上下来撒尿,不管点灯没点,他都是赤条条的,一根线都不穿。他撒尿应该背点身子,背向地铺上的三个闺女。可是,他面朝地铺,把尿撒得哗哗的,尿星子都溅到了地铺上。王长轩跟娘在床上做那件事时,不是悄悄的,嘴里还要说出来,而且说得非常直白,非常下流。人们骂人时怎么说,王长轩就怎么说。王长轩从来不等全灵睡着,都是一上床就跟娘提要求,就开始做那件事。娘说过,孩子还没睡着呢,等孩子睡着再说。娘还说过,孩子已经大了,懂事了,这样不好。王长轩不管不顾,恶心人的话该怎么说还怎么说,下流的事该怎么做还怎么做。他说:“孩子懂事怎么了,大了还不是得让人家日!”娘平日里不敢骂王长轩,一到王长轩开始做那件事时,娘好像得了理,就敢骂王长轩了。娘骂了王长轩的奶奶、祖奶奶,还骂了王长轩的亲娘和姑奶奶,把王长轩家所有长辈的女人都骂遍了。王长轩当然也不示弱,他现发现卖,娘骂什么,他也骂娘什么。有时候骂声贯穿着那件事的全过程,骂声什么时候停了,表明他们把那件事也做完了。在全灵的印象里,娘的肚子好像没有小过,刚生下一个孩子不久,娘的肚子又鼓起来了。好比娘刚卸下一个包袱,紧接着,又背上了一个包袱。不管娘的肚子鼓得再大,哪怕娘第二天就要生孩子,头天晚上,不要脸的王长轩仍要和娘做那件事。前面碍事,王长轩就从娘的后面做。全灵觉得王长轩连猪狗都不如,猪狗还知道远离怀娃子的母猪母狗,王长轩却不放过怀孕的老婆。全灵不愿意在娘和王长轩床前的地铺上睡了,一个人愤然到外屋的锅门口去睡。没被子盖,她就扒些柴草盖在自己身上。娘知道全灵为啥不愿意在里屋睡,她把自己的棉袄拿过去给全灵盖。
  全灵实在不愿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对她来说,这个家就是一个苦海,她在这个家里多待一天,就等于在苦海里多泡一天。全灵有脱离苦海的机会。但是,出嫁不是说出就能出的,出嫁必须先有一个对象,找好了对象才能嫁过去。庄里的小伙子,全灵可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可看哪一个都不算。要找对象,还得靠娘为她张罗,靠媒人为她牵线。
  梅淑清看出了全灵的心思,她也想尽快找一个人家,把全灵嫁出去。人说闺女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是冤仇。以前她对这样的说法不太理解,就算闺女晚几年嫁不出去,怎么能说到冤仇上呢!现在梅淑清理解一点了,闺女大了,该嫁人就得嫁人,留在家里终归不好。她当然不会与全灵结什么冤仇,怕只怕王长轩对全灵不怀好意。梅淑清已经发现了,全灵蹲在尿罐子上撒尿的时候,王长轩在偷眼瞅全灵的屁股。夏天,全灵只有一件布衫子,要洗一下,只能在夜间洗。夜间洗,夜间晾,白天穿。有一天夜间,全灵光着上身在外间屋洗布衫子时,王长轩装作要到屋外的茅房里解大手,突然就走到外间屋去了。王长轩这头猪,一定是想看看全灵的已经发育成熟的奶子。长大的全灵,现在明显处在危险境地。让梅淑清捕捉到的一个更危险的信号是,有一回,王长轩做那件事时,他们互相骂着骂着,王长轩不再跟着她学了,冷不丁来了一句:“我日你闺女!”这让梅淑清吃惊不小。闺女,不会指王长轩的亲闺女,当然是指全灵。梅淑清不会只把王长轩的话当成骂人的话,如风过耳就完了。她敢肯定,王长轩怀了这样的想法,不过是骂人时说了出来。王长轩或许是借机做一个试探,探探梅淑清的口风,如果梅淑清不生气,不反对,下一步他真的有可能对全灵下手。王长轩这个日娘的,他是一个流氓加恶棍,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梅淑清登时恼了,一下子把王长轩推开,骂道:“王长轩,你敢动全灵一指头,老娘跟你拼命,用刀砍死你个驴将的!”
  梅淑清找到庄上的一个老媒婆,托老媒婆给全灵介绍对象。老媒婆问梅淑清,打算给全灵找一个啥样的。梅淑清没敢一二三四提条件,说只要家里成分好,不聋不哑不瞎不瘸就行了。实际上,梅淑清还是提了条件,条件只有两个,一个是给全灵介绍的对象必须是贫下中农家的孩子;第二对方不得是残废人。这两个条件是起码的条件,也是底线。过了一段时间,老媒婆果然给全灵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九里营的。老媒婆对梅淑清说,那孩子家里成分好,身体也好,很符合梅淑清说的标准。老媒婆还说,全灵要是嫁给人家,算是掉进福窝里了,不想享福都不行。这里给闺女说婆家,当娘的都要替闺女相一相家。梅淑清到九里营替全灵相过家了,也托人把那个男的打听过了,结果让梅淑清梅有些失望。那人家里成分的确不错,是贫农。但除了成分好,别的就不敢夸奖了。男人已经四十来岁,比全灵整整大了一倍,这哪里是给全灵找丈夫,给全灵当爹年龄都够了。男人倒符合“四不”的条件,不是残废人。但那人头上一根头发都没有,是个秃子。按说头发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当吃,也不当喝,长长了还得剃掉它。可是,人该有什么就得有什么,不然的话,就不是一个全活人。那人不是没娶过老婆,娶过,而且是先后娶过两个老婆。他的老婆都被他打跑了。原来那人是个打人狂,把打老婆当日子过。梅淑清可不能把闺女嫁给这样的人,那人的家不是什么福窝,分明是狼窝,她不能把好好的闺女往狼嘴里送。\');
第二十五节
  全灵的衣兜里装着金种塞给她的信,她觉得有些沉甸甸的,像装着一个鸡蛋一样。是的,信和鸡蛋,风马牛不相及。可全灵不知不觉就把信和鸡蛋联系起来。小时候,全灵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到鸡窝里拾鸡蛋。他们家的母鸡下蛋的鸡窝就在窗台上,是一个破筐头子,里面垫着一些麦草。往往是母鸡憋得满脸通红,正在窝里下蛋,她就站在窗台下面等。母鸡刚把蛋下出来,她不等母鸡跟自己的蛋亲热一会儿,不等母鸡起身,就巴叉着脚子,把新生的鸡蛋从母鸡身子底下掏出来了。每拾出一个鸡蛋,她都把鸡蛋小心地捧在手里,喜欢得不得了。鸡蛋热呼呼的,滑溜溜的,是那样的温润。鸡蛋微红色,上面有一些粉粒一样的白点儿,粉嫩得像婴儿的脸蛋一样。鸡蛋是椭圆的,左看右看,都圆得恰到好处,精致极了。真的,每每拾起一个鸡蛋,全灵想到的不是鸡蛋可以吃,看重的不是鸡蛋的物质价值,她就是觉得鸡蛋好摸,好玩,好看,是从身体深处和心灵深处油然生发的一种喜悦,生命的喜悦。仿佛鸡蛋不是母鸡生出来的,而是她自己生出来的。要是让全灵回忆小时候有什么愉悦和幸福的记忆,她能想起来的恐怕就是到鸡窝里拾鸡蛋。后来弟弟妹妹们一长大,都抢着拾鸡蛋,她就拾不成了。全灵原以为再也找不到那种喜悦的心情了。当金种把信塞进他兜里时,她觉得衣兜一沉,那种久违的、喜悦的心情似乎又回来了。谁说喜悦的心情不会重复,看来是可以重复的。
  每次拾到鸡蛋,全灵只能捧到手里欣赏一小会儿,就得及时交给娘,由娘把鸡蛋收起来,或拿鸡蛋到集上换盐。她没有权利对鸡蛋进行任何处置。这封信就不一样了,信是金种给她的,属于她自己,她不会交给娘,也绝不会让娘看见。闺女大了都有秘密,全灵也有了自己的秘密。全灵一天学都没上过,连一个字都不认识。把王全灵三个字写在纸上,她看看王全灵,王全灵看看她,他们谁都不认识谁。小时候全灵也想上学,但王长轩不让她上。王长轩不但反对她上学,她的弟弟妹妹们到了上学的年龄,王长轩统统不许他们上学。王长轩说:“又中不了状元,上学干什么!有那个工夫,还不如到地里拾一泡粪呢!”全灵的大弟弟全生该上学时,梅淑清极力主张让全生去上学,说孩子们若都不去上学,就等于是一窝子猪。怨全生自己不争气,他上学只上了不几天,认识了一,还不认识二,就再也不愿到学校去。全生现在天天到地里放羊,野得跟羊也差不多。全生不知跟谁学的,赶着羊下地时,竟捏着自己的小鸡巴往羊的屁股上凑,嘴里还说着:“我日羊,我日羊。”实在让人恶心。全灵不识字,不等于不懂信是什么东西。她相信,金种给她写的都是好听话,都是让她脸红心跳的话。有些话不好意思说,就用字写成了信。不然的话,金种直接跟她说就行了,不用写成信。而一旦写成信,就郑重了,文明了,并可以保留下来,近乎神圣的意思。全灵在古装戏里看见过青年男女互相写信。在戏里,写信不叫写信,叫传书。传书就是传情,他们传情传得着实让人心醉。不知戏里的事是从人世间来的,还是人世间的生活受着戏的引导,反正全灵也收到了金种的传书。这预示着他们之间也有一场戏要上演,哎呀呀,我的娘哎,这可如何是好!
  全灵想把信藏起来,可想来想去,哪儿都不保险。床席下面,不行。粮食坛子里,不行。风箱的洞子里也不行。她的那些弟弟妹妹们,眼尖得很,鼻子也尖得很,地上掉一颗羊屎蛋,他们恨不能捏起来当糖豆儿吃,一个两个都像是饿死鬼托生的,哪里容得下家里藏一丁点儿东西。信虽说不是可吃的东西,但也不能被他们看见,一看见就保不住了。信不离身,身不离信,还是把信装在衣兜里保险一些。全灵急于把信看一看,不识字不要紧,她要先看看信纸上写没写字,写了多少字。仍拿信和鸡蛋作比,她把“鸡蛋”带来带去,万一碰碎了怎么办呢!若把“鸡蛋”暖得时间过长,暖出一只小鸡来,信就不是原来的信了。趁做完早饭到茅房里解手时,她才把信展开看了看。别笑话全灵在这么好的一个地方看信,没办法,家里没有一块儿属于她自己的空间,没有一点隐秘的地方。就是在茅房里,她还得不时地干咳一声,以免有别人闯进来。她把信看见了,信上确实有字,一共是八行,上下对得很齐,每一行的字数都差不多。只可惜,全灵一个字都不认得,白纸是白纸,黑字是黑字,她叫不出一个字的名字。她把信按原样迭好,重新放回衣兜里。金种明知她不识字,却偏要给她写信,不会是成心办她的难看吧?
  出于本能,闺女家一旦大了,对年龄相仿的小伙子都难免有些注意,并悄悄把人家拿过来,和自己放在一起,在心里比一比,比比哪些地方合适,哪些地方不合适。全灵注意的多是那些家庭成分好的小伙子。有一个初中毕业的小伙子叫杜建中,全灵注意他多一些。听庄里人说,杜建中学习成绩很好,他打算上了初中上高中,上了高中上大学。文化革命一革,他的学就上不成了。杜建中的情绪很低沉,走路老是低着头,很少跟人说话,一副悲观无望的样子。杜建中发泄悲观情绪的办法是唱歌。他唱歌不愿让别人听,都是自己躲进苇子棵里或高粱棵里唱。有一天午后,全灵到苇子坑边给兔子薅草,听见杜建中正在苇子棵里唱歌,唱的都是电影上唱的拉长秧子的歌。风吹着苇叶,白云在蓝天上慢慢飘动。杜建中把长秧子歌唱了一支又一支,全灵听得心里软得不行。她循着歌声,悄悄钻进苇子棵里,把正唱歌的杜建中看见了。苇子长到了菜园里,苇子中间有一块平地,平地上爬满细草。杜建中就躺在草地上,对着苇叶缝隙中的天空唱歌。唱着唱着,杜建中的两个眼角有泪水漉漉地流下来。一个人上了中学,会唱这么多歌,家里的成分又很好,还有什么悲苦的呢!看来一个人的成分好不能解决全部问题。流泪的杜建中并不耽误唱歌,他唱得越来越好听了。又唱了一会儿,杜建中就睡着了,泪痕在他眼角熠熠闪光。全灵不只心软,简直有点心疼。这样的人儿,要是嫁给他,天天给他洗脚都乐意啊!不久杜建中当兵去了,全灵心里空落了好一阵子。还有杜建良,杜建良也是初中毕业,全灵对杜建良的印象也不错。杜建良不喜欢唱歌,喜欢讲笑话,他讲的笑话,能把人笑岔气,连全灵这样成天不敢笑的人都憋不住。有想法归有想法,对这些贫下中农的孩子,全灵也就是想想而已。平日里,人家连多看她一眼都不看,不可能把她作为对象考虑。是呀,天下的闺女多的是,人家要找,就找贫下中农的闺女,何苦找一个经不起刨根的闺女呢!
  在这种情况下,全灵仍没有怎么注意过金种。天上飞过一只鸟,坑边长着一根苇子,全灵有时看见金种像飞鸟和苇子一样,跟没看见也差不多。甚至可以说,在找对象的问题上,全灵早把金种排除在外了。道理明摆着,全灵怎么能找一个地主家的孩子呢!从哪方面讲,找了金种都是自跳火坑。不知底细的外村人问起来,全灵都是说他们家的成分是雇农。全灵没有说谎,他们家的成分的确是雇农。全灵要是嫁到外村一个贫下中农家当媳妇,她的成分问题就解决了,不会有人再把她挑出来,把她看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她的出身问题若隐若现,嫁到贫下中农家,就是隐,嫁到地主富农家呢,就是现。如果她找了金种,等于自我现形,出身问题一下子就会放得很大,坐得很实。全灵没有想过嫁在本庄,要嫁就嫁到外庄去,嫁得越远越好。她不能再待在王长轩的眼皮子底下,眼不见,心不烦,永远看不见王长轩才好呢!还有,全灵对金种的叔叔黄鹤图也看不惯,人家叫他猪八戒不亏,他真的像一头猪。全灵不敢想象,她怎么能在那样一个不算人家的人家生活呢。不过全灵得承认,就金种本身而言,她挑不出金种有什么毛病。金种不高不低,白白净净,眉眼都很端正。金种不是一个闷人,是一个心里透气的聪明人。心里透气的人,不光眼里有灵气,好像身上长着好多眼睛,全身都有灵气。你看他时,不必看他的眼睛,哪怕你看他的后背,他也会感觉到,眼睛很快就会找到你。金种还是一个识字的人。地主家的孩子识字的不多,在整个杜老庄,解放后正经上过几年学的,只有金种一个。一个男孩子,识字与不识字大不一样。不识字的像一块土坯,经不起风刮雨淋。识字的,像是砖坯子烧成了砖,成熟,结实,可以用来打墙基。如果拿透气作比,不识字的人很难透气,一识字就透气了。如果金种不是地主家的孩子,全灵当然愿意和金种谈一谈。金种是地主家的孩子,那就算了。广播里说了,人的出身不能选择,但道路可以选择。话是这么说,到了实际就不是这么回事,好像家庭成分不好本身就是罪过,一个人一出生就有罪过,对道路哪有什么挑选的余地呢!烧锅往灶膛里填柴火时,全灵想到过把金种给她的信放进火里烧掉,那样的话,谁都看不见,一点痕迹都不会留。可全灵毕竟有些好奇,有些舍不得,她想知道金种给她写的是什么。请谁把信给她念一念呢?庄里有两三个在外面工作的,外面寄来了信,收信的人家一般都是请杜建良或杜建国给念一念。金种给她的信,她可不敢请杜建良和杜建国念,她保密还怕保不严呢,要是把信拿到那两个干部面前,等于自投罗网差不多。她想到了宋玉真的丈夫杜建勋,杜建勋识字,她要是请杜建勋把信给她念一念,杜建勋大概不会给她传播出去。可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这个想法放弃了。杜建勋知道了,保不住宋玉真也会知道。宋玉真跟那么多干部有关系,谁能保证她不跟干部说出来!全灵没把信放进火里烧掉,好像信自己就变成了一团火,她一时不知道信里说些什么,信就在衣兜里燃烧着,都快要把她的衣服烧破了。
  这天上午,队里没有给妇女劳力安排活儿。全灵跟娘说,她到刘庄镇看看姥娘,一个人到镇上去了。全灵终于想出了一个请别人给她念信的办法。镇上邮政所门口,天天坐着一位白胡子老头儿,给不识字的人念信,代人家写信,写一封信收五分钱。据说老头儿原来是一位私塾先生,解放后,人家不让他教书了,他年纪也大了,干不动农活了,就干起了这个营生。老头儿的大号叫李月贤,家是李寨的,与全灵的生父李宪章是一个村。全灵认识李月贤,李月贤不会认识她。请李月贤帮她念念信,应该是保险的。因为李月贤就是干这个的。全灵没有去姥娘家,直接到邮政所门口去了。这天不逢集,李月贤身边没有人。李月贤面前放着一张小桌,小桌上放着白纸、墨盒和毛笔。李月贤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戴着铜框子的老花镜,正看一本毛主席语录。全灵来到李月贤面前,没有马上把信掏出来。李月贤从镜框上面,把眼睛翻上去,问全灵:“姑娘,写信吗?”全灵说:“不是。我有一封信,想请您帮我念念。”李月贤把手伸出来:“好,拿来吧!谁给你写的信?”全灵说:“这个你不用问。”全灵的脸忽地红了。一听不让问,李月贤就明白了。全灵还没把信掏出来,她又问:“念一封信多少钱?”李月贤说:“念信不收钱,写信才收钱。”全灵说:“那给您添麻烦了。”全灵前后左右看看,不见有人走过来,才把信掏出来,递给了李月贤。李月贤还备有一张马扎,把马扎指给全灵坐。全灵坐下了。坐下好,目标小一些。李月贤把信展开了,没有念出声,他自己像是先默念一遍,熟悉一下。李月贤已经很老了,脸上的皱纹比核桃皮上的花纹都多。连李月贤嘴唇上都布满皱纹,他默念信时,嘴唇上的皱纹乱颤颤。李月贤的嘴唇颤动传染了全灵,全灵的心跳不由得有些加快。这时,邮政所的邮政员咳嗽了一声,全灵以为有人过来了,吓了一跳。要是有人过来,她得赶快把信从李月贤手里收回来。李月贤把信默念完了,抬起眼对全灵说:“姑娘,这不是信,是一首诗。这诗是写给你的吧?”全灵说:“别管写给谁的,能念吗?”李月贤说:“当然能念,这诗写得很顺口,姑娘你听好喽,杜老庄有一枝花,人人见了人人夸。”念了两句,李月贤停下来问全灵:“你是杜老庄的吧?”全灵说:“我不是杜老庄的,你念吧。”李月贤接着念道:“花好月圆正当时,不知花儿落谁家?有心上前问一问,又怕花儿羞答答。一封书信表寸心,黄金有价情无价。”李月贤念了诗,对全灵说:“姑娘,你有福呀,你遇到才子啦。像这样的才子诗千金难买,你好好收着吧!”李月贤念诗时,他念一句,全灵在心里记一句。诗念完了,全灵差不多全记下了,意思也知道了。全灵心里跳得厉害,满脸都是红的。她接过李月贤还给她的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像是有点走神。李月贤问她要不要写一封信回信,她似乎才回过神来,说不用了。
  全灵还是到姥娘家去了一下,不然的话,她不好跟娘交代。姥娘正在床上睡觉,她把姥娘拉起来了。姥娘说:“今天又不逢集,你到集上来干什么?”全灵说:“我想您了,我来看看您呀!”全灵拉住姥娘的手,见姥娘的指甲长了,说:“您的指甲太长了,扎人,我给您剪剪吧!”姥娘说:“还是我这个外孙女知道跟姥娘亲。我的眼花了,怕剪不着指甲剪着肉,就没剪。”全灵找到剪刀,刚把姥娘的大拇指的指甲剪到一点,指甲就崩飞了。全灵说:“哟,你的指甲咋这么脆!”姥娘说:“人老了,骨头都是脆的。指甲是长到外面的骨头,哪能不脆!灵灵,你今天该不是遇到了什么喜事儿吧?”全灵把喜悦的心情收敛了一下说:“我哪里会有什么喜事儿,都是愁人的事儿。”姥娘说:“看你满眼的喜气,我还以为你找下女婿了呢!”全灵惊奇了一下子,人说人老成精,看来这话有些道理。全灵说:“您净瞎猜,您的眼不是花了吗,能看见什么!”姥娘说:“我眼花了是不假,我心里还长着一双眼呢,我的眼花得越厉害,心里的一双眼越明镜似的。”全灵说:“您给我指指,您心里的眼睛在哪里长着。”姥娘指了一下自己的肚子,说:“你摸摸,在这儿呢!”全灵知道姥娘逗她玩,禁不住笑了,一笑就笑得很响。全灵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姥娘说:“跟我说说,你找下的女婿是哪庄的?”全灵不笑了,说:“谁找女婿,我一辈子都不找女婿。像我这样的,谁会看上我呢!”姥娘叹了一口气,说:“可怜我外孙女没生到好时候,你要是早出生二十年,你爹可舍不得把你放到乡下,早把你送到城里读大书去了。你坐着包车,穿着洋装,谁跟你说话,都得先喊你小姐,那是什么派头!”姥娘越说越吓人,这些话让别人听去可不得了。全灵赶紧拿剪指甲的事把话岔开了。
  回家路过一条河时,全灵装作到水边洗手,把金种写给她的信重温了一遍。金种说她是杜老庄的一枝花,她真的是一枝花吗,她以前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呢!人人见了人人夸,这话让她不敢当,她没听见杜老庄的人夸过她。金种把她比成花,想问问花落谁家,又不敢问,怕的是把她问羞了。这是金种的懂事处,也是金种的小心处,哪个闺女家不害羞,金种不问就对了。让全灵颇费琢磨的是最后两句,让全灵觉得大有深意的也是最后两句。金种为什么给她写信呢,是为了向她表达心意。金种表达的是什么心意呢,是比金子还宝贵的情意。全灵不想承认也不行,金种真会写信。金种上的学并不多,学问并不大,他怎么写得这样好呢!李月贤说,金种写的不是信,是诗。照这么说,金种把她写进诗里去了,她就是诗里的人了。什么样的人才能入诗呢,恐怕跟戏台上的人差不多吧。而戏台上的女子,身上穿着罗裙,头上戴着花冠,走起来只见人移,不见脚动,恍如仙人。台下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都朝戏台上仰望着。思绪缥缈之间,她仿佛看见,戏台上那个万人仰望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全灵。她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绣球,正欲往台下抛,一看,面前并没有人,都是水。水是蓝的,映在水底的天也是蓝的,一时间,全灵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差点落下泪来。\');
第二十六节
  过了两天,金种装作无意间又在井台碰见了全灵。全灵慌乱得不行,人无处躲,眼无处躲。金种悄声问:“全灵,我给你写的信你看了吗?”这一次还是全灵先到井台,先打水。空罐子挨到井里的水面时,罐子是漂着的,需要用罐绳把罐子摆一下,把罐子摆倾斜,罐子才能打到水。前两下,全灵都没能把罐子摆倾斜,第三下才摆倾斜了。全灵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一个字都不认识,你写啥,都是白写。”全灵觉得应该恼,脸上就恼了一下。金种见前后无人,说:“那,我给你背背吧!”天爷,要是金种当面把那些话背给她听,那像什么话!全灵说:“我不听,我不听!”提着水罐子走了。走了几步,回过头看了金种一眼。全灵提着水罐子走时,金种没有急着打水,一直对全灵看着。他不相信给全灵写信是白写,不相信全灵不找人念信。他想作一个试验,要是全灵回头看他一眼,就说明全灵已经知道了信的内容,信的内容已在全灵心里发挥了作用。要是全灵一直不回头呢,那就得另说。金种试出来了,全灵果然回了头,果然看了他一眼。金种发现,当全灵发现他在一直注视她时,全灵那一瞥很是意味深长。很可能,全灵也是在作一个试验,试试他是不是一直在背后看着全灵。试验碰试验,两个人的试验都取得了成功。
  金种把自己写的顺口溜背得极熟,熟得比自己嘴里的舌头还熟。睡梦里,他可以忘记自己的舌头,但可以把顺口溜背诵一遍。他也想把自己写的顺口溜说成是诗,但又不大敢,他知道诗是很高的东西,不是谁都能够得着。看着全灵的细腰和结实的臀部,金种以极快的速度把顺口溜又默背了一遍。不错,真的不错,你小子挺有才华的。他敢说,他的每句顺口溜都是一枝花,够全灵欣赏一阵子的。每句顺口溜都是一枚坚果,够全灵啃一阵子的。坚果破了壳,里边就是甜东西,就是一兜子蜜,够全灵吮吸一阵子的。全灵,臭丫头,我心上的人儿,好好消受去吧。
  这天大队来了通知,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晚上要到杜老庄生产队演出一场。队里很快把这个好消息传达给全体社员。传达好消息的同时,政治队长杜建春也有严肃的布置:贫下中农同志们一定要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在演出期间进行破坏捣乱。尽管杜建春的布置让金种觉得有些多余,金种仍觉得有演出是一个好消息。宣传队来演出,全灵就会出来看,金种就有机会在人堆里接近全灵。他不再给全灵写信了,要送给全灵一样东西。
  这天中午收工后,他跑着回家。趁叔叔不在家,他把家里的麦子挖进一只布口袋里一些,小跑着来到集上,把麦子卖掉,用卖麦子的钱买了一只卡子。他买的卡子是塑料制成的,玉红色,形状像一只蝴蝶结。一路上,他把卡子握在手里,手装在夹袄的衣兜里,手心里出了一层汗,把卡子都沾湿了。
  金种一回到家,叔叔就板着脸审问他:“黄金种,你是不是偷家里的麦子了?坦白吧!”金种预想到黄鹤图会跟他来这一手,说:“什么叫偷,只有你才会偷。你偷鸡摸狗,鼠窃狗偷,都偷到被窝里去了。”黄鹤图说:“麦子是家里的,你没跟我商量,就拿去卖,不是偷是什么!”金种说:“我天天劳动,天天挣工分,家里的麦子有我一份,干吗我没权处理,只有你可以卖!”黄鹤图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是长辈,这个家只有我说了算。家里就这么一点儿麦子,你卖我卖他也卖,日子还过不过了!”金种说:“当长辈的缺乏长辈的道德,他就没脸当这个家。”黄鹤图说:“你不要无限上纲。我走得正,站得正,怎么缺乏当长辈的道德了!”金种说:“谁缺乏道德谁清楚,我说出来不好听,别的人听见也会脸红。”银种也在家里,金种瞅了一眼银种,果见银种的脸很红。金种又说:“其实说你缺乏道德说轻了,你已经不是道德的问题,是触犯刑律的问题。”黄鹤图说:“你越说越没边,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偷了麦子,就应该承认,不要为自己打掩护。说吧,你卖了麦子买什么了?把买的东西拿出来给我们看看。”金种的手在衣兜里握着卡子,却说:“我什么都没买。”又说,“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你管不着!”黄鹤图说:“叛徒,不象话!”金种说:“你才是叛徒呢!”
  黄鹤图正在擀面条,银种正在烧锅。等黄鹤图把面条擀好,银种也把锅里的水烧开了。黄鹤图拿起菜刀切面条时,突然扬起刀,对着金种的头比画了一下。金种本能地往旁边一躲,瞪圆了眼珠子说:“干什么,干什么,你敢砍我!”金种惊得有些失色。黄鹤图把菜刀放低,说:“我试试你心里虚不虚。”金种说:“黄鹤图,你少来这一套,我知道你对我充满了刻骨仇恨,仇恨到已经起了杀人的心,想把我置于死地而后快。你的杀机已经暴露出来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把我砍死。”黄鹤图把刀切在面条上,说:“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不跟你计较。”
  吃完了饭,黄鹤图从金种身边走过时,一只手快速向金种的夹袄口袋掏去,说:“我看看你买的到底是什么?”金种一挣,把口袋的口子撕叉了一点,说:“不让看!”黄鹤图的手虽然没有插进金种的口袋里,但他从口袋外面一把将口袋的东西攥住了,说:“你让看不让看吧,不让看我就攥坏它!”这就是地主分子的丑恶嘴脸,你们看看他有多么可恶!金种以为黄鹤图放弃了对他的追问,趁他的警惕性稍微有所放松,黄鹤图的手就像一只毒蛇一样,突然向他的东西发起了袭击。金种说:“你敢!你攥坏了我的东西,我跟你拼命!”金种不敢再使劲挣,挣不好了,黄鹤图真有可能把卡子弄坏。卡子做成了蝴蝶的样子,“蝴蝶”的翅膀是很脆弱的。黄鹤图说:“我摸出来了,像是一只卡子。你说,是不是卡子?”金种的手揪紧夹袄口袋的口子,脸斜着往一边一仰,不说。黄鹤图说:“卡子是女人戴的东西,你买卡子干什么!老实交代,你在外面是不是有女人了?银种,你也听听,看这个小偷怎么说!”金种的脸红了一阵,很快变得有些发黄。他真想抡起巴掌,一巴掌抽在黄鹤图的脸上,把黄鹤图抽趴下。他还瞥见放在案板上的那把菜刀,他真想冲过去,抄起菜刀,在黄鹤图头上砍一气,把黄鹤图的血好好放一放。但他没有动巴掌,也没有动刀。想象到了,就解了一点气。他不能把与黄鹤图的矛盾弄得太激化,一激化就不好收拾了。他必须忍,为了保住卡子,为了全灵,他的姿态要高一些。他说:“你管我呢,我想给谁戴,就给谁戴。”金种这样说,等于把黄鹤图的猜测证实了,他真的买了卡子。
  黄鹤图把攥卡子的手松开了,鼻子哼了哼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给谁买的卡子。你是给王全灵买的,对不对!你不用脸红,不用跟我瞪眼,我说准了吧!就你那点心眼子,还在你叔的心眼子里套着呢。你以前打的是赵自华的主意,赵自华被姓杨的换走了,你又开始打王全灵的主意。我告诉你,驴拉石滚,转一百圈子,缰绳还是在人家手里攥着呢。我不是泄你的气,你打王全灵的主意也是白打。别说一个卡子就想卡住人家,你把你的眼珠子抠下来送给王全灵,王全灵也不会把她的屁股调给你,王全灵的大腿夹得紧着呢!且不说王全灵怎样,王长轩那一关你就过不去。你没见王长轩腰里成天价带着刀子,好像天底下的人都欠他二百钱一样。他会同意王全灵跟你好?你做梦去吧!”金种吃惊不小,这个猪头猪脑一样的黄鹤图,怎么什么都知道呢!他难道真的是由猪变成了精怪,又从精怪变成了人,与猪八戒的神通有相似之处?看来对黄鹤图还得多加小心才是。金种笑了,说:“可笑,可笑,太可笑了!实话告诉你们吧,这个卡子我是给海玲买的。”黄鹤图把金种一指:“你他妈的还在耍花招儿,还在蒙我,你就蒙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有你小子吃亏的时候。”
  在杜老庄生产队队部门前,平地挖土,戏台垒起来了,台柱子栽上了,宣传队自带的两盏汽灯点燃了,锣鼓也敲了两遍,一个身穿军装、头戴军帽、腰扎军带、手把红宝书贴在胸前的女报幕员走出来了,一直走到台前,报导:“刘庄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文艺演出现在开始,在演出正式开始之前,请全体起立,我们共同办三件事。”看演出的人来了不少,大人孩子都来了,连一向很少出门的一个瞎子也都被家人领了出来。演出送到家门口,不说百年一遇,也是十年一遇,谁都不愿意错过看演出的机会,杜老庄的人可以说是倾巢出动。不光是杜老庄的人,邻近村里的人也来了一些。邻村来的多是一些年轻人,他们知趣地站在人群外围。里圈的人本来坐下了,报幕员一说全体起立,戏场子里一阵乱动。办完三件事,报幕员喊坐下时,戏场子里好一会儿才恢复安静。
  金种不相信黄鹤图的话,他一定要把卡子送到全灵手里。他无心看戏,一心在全灵身上,全灵就是他心中的戏。找到全灵,就有戏。找不到全灵,什么戏都不算戏。全灵在人群外围站着,他找到全灵没费什么劲。只是在接近全灵时,他犯了一会儿犹豫。全灵和宋玉真在一块儿站着,他要是接近全灵,有可能被宋玉真发现。宋玉真太精明了,给王全灵送卡子的事,他不想让宋玉真发现。台上演了一个小合唱,一段歌舞,这会儿正在演《老两口学毛选》。说是老两口,却是两个年轻人。姑娘盘了纂,头发上扑了白粉,脸上画了皱纹,装成老太婆。小伙子嘴上粘了白胡子,眼上粘了白眉毛,装成老头儿。白胡子和白眉毛都是用撕成缕的棉花粘上去的,一看就是假的。好玩的是老两口出场时的动作。踏着音乐的节拍,老两口都拐叉着腿,半弯着腰,每走一步都颤颤巍巍,极尽夸张之能事。特别是那位演老头儿的,一边走,扎着白毛巾的脑袋一边大摇着,眼看就要把白胡子和白眉毛都摇下来。这个节目大概比较受观众们的欢迎,台下起了一片笑声。趁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台上,金种不再犹豫,扁着身子,轻轻挤到全灵身边。宋玉真在全灵右边,他站到了全灵左边。他眼睛望着台上,胳膊装作不经意间悄悄触了一下全灵的左肩。全灵的眼角溜了一下,溜见的是金种,把左肩往前收了收,与金种脱离开。台上的老两口走到了舞台中央,捧起了毛主席语录,开始唱:收了工,吃罢了饭,老两口儿坐在了灯下边,咱们两个学毛选。老头子,哎老婆子,你看咱们学哪篇,我看咱们学这篇,你看沾不沾?老婆子唱:咱们的二小子他干活有点懒,你却很少给他提意见,反对自由主义,咱们来学一遍,批评和自我批评一定要开展……台下金种捏住全灵的一点衣襟,往下拉了拉。全灵垂下手,往下拨拉金种的手,不让金种拉她的衣襟。她以为金种在给她使暗号,让她跟金种出去,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去。全灵可不敢跟金种出去,满戏场里都是眼睛,若让别人看见,那算怎么回事!全灵不让金种拉她的衣襟,金种把她的衣襟放开了。可是,金种更大胆的动作接着就来了,他竟然顺便抓住了全灵的手,很快地握了一下。金种握得很有力,全灵未及挣扎,就被金种握住了。尽管金种只把全灵的手握了一下就松开了,全灵的手心还是忽地出了一层汗,手梢微微地有些颤抖。他们的眼睛都望着台上,望着在戏台上转来转去学毛选的老两口,好像很专注的样子。其实呢,他们的眼睛看不见什么,耳朵也听不到什么。他们的感觉和注意力都转移到手上去了,仿佛眼睛和耳朵都长到了手上。这样一来,他们的两只接触过的手像是两只小动物,“小动物”极敏感,极富灵性,他们把“小动物”给惹了。“小动物”蜷缩着,心头跳荡不止,一副很渴望的样子。或许“小动物”原本就很渴,不招惹它们时还不觉得,一经招惹,它们的渴望就有些按捺不住。
  老两口学毛选,学了一篇又一篇,一字字,一行行,越学心里越亮堂。观众鼓掌时,宋玉真悄悄退场了。金种把卡子掏出来了,在下面往全灵手里塞。全灵以为金种又要拉她的手,正要躲开,觉得不像是金种的手指,怎么有些硬扎扎的呢?金种把头俯低一点,小声对全灵说:“我给你买了一只卡子,很好看。”噢,原来是卡子。全灵在下面连连摆手,意思是不要不要。金种前几天刚给她写了信,现在又给她卡子,抓得真够紧的。卡子当然是好东西,全灵长这么大,从没有戴过一只买来的卡子。她扎头发都是用草茎,布条。过年时娘能给她买一截红头绳,就算很不错了。全灵在镇上的商店里见过那些用各色塑料做成的花卡子,那些花卡子在硬纸板上一别就是一大排,她早就想买一只花卡子戴戴,可是,哪有钱呢!现在,金种正把一只花卡子往她手里塞,她接受不接受呢?她和金种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就接受人家的东西,恐怕不太好吧!全灵还听说过,闺女家不要轻易接受男孩子送的东西,男孩子一给闺女家送东西,东西里面就有了别的意思,就是传情之物,或定情之物。她要是接受了金种所送的卡子,是不是就把情定住了呢?情哪是那么好定的,还是不要金种的卡子为好。然而,金种有些不由分说似的,不仅把卡子塞进她手心里,用她的手把卡子包住,还把自己的手在她的手外面又包了一层。全灵心说,完了,卡子不要不行了。她不想要,人家非要把卡子包在她手里,她有什么办法呢!这事真愁人。好比她的手心是一块地,卡子是一颗倭瓜种子,人家要把“倭瓜种子”种进“地”里,“地”是拒绝不了的。她不能夺自己的手,不能使劲挣。她一挣,就会被别人发现。周围都是看戏的人,那些人看戏的瘾头都很大。他们若是发现她和金种的手连在一起,有可能不看戏了,都回过头来看他俩。他俩虽说演的不是老两口学毛选,恐怕人家比看老两口学毛选的兴趣还要大。台上的老两口是假的,他俩的手拉在一起可是真的。台上的演员大家都不认识,她和金种,杜老庄的人全都认识他们。戏里演的是生人,大家都愿意看熟人来演。观众倘是把他俩的事儿当戏看,那事情就闹大了,离被说成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就不远了。全灵没有挣,但她的手也不能老在金种手时包着。她像拔萝卜那样把手拧了拧,握着卡子的手从金种手里挣脱出来,插进自己衣兜里去了。
  全灵把卡子收下了,金种离成功又近了一步。这会儿台上的节目换成了《朝阳沟》选段,一个叫银环的姑娘背着一只花书包儿,一路走一路唱:走一道岭来,翻一架山,山沟儿里空气好,实在新鲜。满坡的野花一片又一片,层层梯田把山腰缠,山腰缠。清凌凌一股水,春夏不断,往上看通到跌水岩,好像是珍珠倒卷帘哪!金种悄悄撤后一点,把自己的右侧的胸贴在全灵左侧的肩膀上,等于自己的半边身子贴到了全灵的半边身子。在戏场子里,人挤人人挨人是常有的事。他的眼睛看着台上的银环,装作随便调整一下自己的站姿,就把全灵贴到了。全灵没有动,眼睛也看着边走边唱的银环。有生以来,金种从来没有过这般美妙的感觉。一贴到全灵的肩膀,他马上感受到全灵身上散发出的热量。全灵像一只小火炉,烤得他胸前发热,几乎出了汗。他仔细感觉了一下,其实全灵的热量散发得并不强烈,而是徐徐地,缓缓地,有些敦厚,还有一些柔软。可是,全灵的热量穿透力是很强的,全灵穿着夹袄,他也穿着夹袄,给他的感觉,他们好像没穿夹袄一样,柔软的热量直接就流到了他身上。是的,像是有了一股暖流,流进了他的血管里,并流进了他的心里。他们之间仿佛已经形成了交流,美妙的感觉由此而来。随着交流的加快,金种觉得稍稍有些发晕,有些站不稳。夏天发大水时,站在东河的河堤上,看湍急的河水滚滚而去,就有这样的感觉。那是流水带风,会产生一定的吸力。难道全灵也对他产生了吸力不成。他很想伸开双臂,把全灵搂在怀里。他和全灵贴得这样近,只要他一伸手,就把全灵搂到了。但他把自己克制住了,这里不是搂全灵的场合。他相信,以后会有机会搂全灵。何止是搂全灵,他还要亲全灵的嘴,把全灵亲得出不来气。金种仰脸往天上看了看,天上有大半块月亮,还有一些稀疏的星光。在月光和星空下面,才是灯,才是歌舞,才是乐器的演奏,才是人间的戏台。在戏台下面的暗影里,才是男女老少。人哪,除了干活,除了吃饭,除了男女相爱,还要听戏。好像不听戏就不成其为人了。人遇到了喜事,就会写一台戏唱一唱。谁能说今天这台戏不是为他和全灵两个人唱的呢!\');
第二十八节
  入冬下过第一场雪,公社革委会办起了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干部学习班,集中学习上级下发的整党档,进行冬季整党和斗私批修。毛主席的最高指示说了,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许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得到解决。那么,下面就层层举办学习班。各村的干部拉起了架子车,架子车上装着面粉、红薯、粉条、香油、白菜、萝卜、大葱、还有柴火和铺盖,纷纷向公社所在地进发。镇上没有那么多空房子,在公社干部的协调下,他们以生产队为单位,在居民家里打地铺,借宿,并在居民家里做饭吃。杜老庄生产队的政治队长、生产队长、会计、民兵连长、妇女队长、学习毛主席著作辅导员等,都参加了学习班。除了队里的干部,学习班还吸收了两个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参加学习。他们都愿意到学习班学习,这是一种政治待遇,也是一种福利待遇。学习期间,他们可以记同等劳动力的最高工分,吃饭也不用花钱,里外都是赚。他们在家里吃饭,冬天很少用白面擀面条,一般都是用豆面、红薯干面、麦面三掺儿面擀面条。在学习班里,他们天天都能吃上一顿纯麦面擀的白面条。在家里吃饭,他们很少吃油,很少吃炒菜。在这里,他们每天都可以吃到用芝麻香油炒的菜。有时在大家的要求下,杜建春一高兴,一开恩,还会让做饭的买块猪肉,给大家开开荤。吃饱了饭,他们就坐在地上念文件,念报纸,然后讨论。他们没什么可讨论的,没有多少正经话可说,杜梅稍有离开,他们的讨论就跑题跑到茄子地里去了,开始说荤话。杜建良找好了物件,是公社宣传队的一个演员小田。演员生得白白胖胖,样子很紧凑,只是个子不太高。宣传队到杜老庄搞过演出,老两口学毛选中的那个老太婆就是小田演的,杜老庄的人都认识她。因为宣传队的驻地在镇上,学习班的人动不动就跟杜建良开玩笑,问杜建良去会过小田没有,跟小田亲过嘴没有。杜建良说没有,大家都不相信。杜建兴向杜建良提了一个问题,问杜建良跟小田结婚时,在新婚之夜怎样摆弄小田,准备从哪头弄。杜建良说:“弄什么,不弄,只搂搂就行了。”学习班的人都笑了,七嘴八舌乱说一气,讨论得相当热烈。归纳起来,他们的主要看法是:到嘴的肥肉哪能不吃,只是一夜吃几次的问题。杜建良说的是不弄,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了,一弄就把小田的肚皮下面弄个血窟窿。杜建良有些害怕,小田反过来安慰他,说没事儿没事儿,是个老窟窿。有人就新窟窿还是老窟窿的问题展开争论,说不能随便说老窟窿,说成老窟窿,杜建良该不干了。他们的发言这样争先恐后,杜建良几次想插嘴都插不上。讨论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杜建兴又对杜建良说:“建良你不必发愁,真不会弄,到时候你找我,我教你怎么弄。”不想杜建良红着脸答应了,说:“好,到时候找你请教。”
  杜建良是学习毛主席著作辅导员,识字最多,理论水平也最高,每天念档念报纸都是他念。他说:“注意,注意,大家注意了!”学员们以为杜建良要把学习和讨论纳入正规,遂安静下来。杜建春说:“是该好好学习一会儿了。”太阳照在房坡上,房檐下的冰条子正滴答滴答往下滴水。杜建良没有念报纸,说:“我给大家讲个笑话儿吧。”说着看了民兵连长杜建兴一眼。杜建兴说:“你讲笑话儿,看我干什么!”杜建国说:“别打岔,听建良讲。”杜建良讲道:“有一个男人娶了一个老婆。男人每次跟老婆行房事,老婆都疼得噢噢叫,像杀猪一样。”杜建兴插话问:“是不是那男人的家伙太粗了?”杜建良说:“你听我讲呀,那男人的家伙不是太粗了,是太长了,每次都捣到底子上,疼得他老婆受不了。他老婆埋怨他不要老婆的命,要他想点办法。他说哪有什么办法呢,每次不知不觉就弄深了。老婆说,笨蛋,你不会在家伙根部垫一条毛巾嘛!男人在根部缠一条白毛巾,老婆的疼痛果然减轻一些。可是,老婆还是叫。老婆说,笨蛋,你不会垫两条嘛!男人缠上两条毛巾,老婆果然不疼了,说好受多了。只是缠一条毛巾,又缠一条毛巾,有些麻烦。老婆说,笨蛋,你不会到缝纫店,把两条毛巾接到一块儿嘛!男人认为还是老婆聪明。他到缝纫店,花五分钱让师傅把两条白羊肚子毛巾长着接到一起,用起来方便多了。可是,白毛巾不禁脏,加上那男人在老婆来月经时也不放过老婆,用过几次,白毛巾就脏了。所谓皎皎者易污,就是这个意思。老婆再次给男人出主意,笨蛋,你不会到集上买一包煮黑,把白毛巾染成黑的嘛!男人骂老婆,我日你妹子,你的好主意为啥不一次说出来呢!男人把毛巾染黑后,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黑毛巾掉色,把男人的家伙也染黑了,黑得像驴的颜色一样。男人有些遗憾,说完了完了,人都快变成驴了。不料老婆喜得嘴都合不住,说这下好了,总算把你变成驴了!”这笑话确有笑料,听者都禁不住笑了。杜建良平时很少讲笑话,不讲是不讲,一讲还真不错。
  其实呢,这笑话儿的包袱还没有抖开,一抖开就更好笑了。杜建春一指杜建兴说:“还在那儿傻笑呢,还不快把你脖子里的围脖儿取下来扔掉!”大家一看杜建兴脖子里围着的黑围脖儿,这才回过味儿来,才把笑话的包袱找到了。你道怎的,杜建兴的围脖儿正是用两条白羊肚子毛巾接在一起,又染成了黑色。家伙,毛巾;驴,黑色;脖子,围脖儿,互相一对照,可把大家笑软了,杜建明和杜建国的眼泪都笑了出来。
  杜建兴有些傻眼。他笑不出来,咽不回去;围脖儿取下来不好,戴着也不好,脸紫得有点像猪肝的颜色。杜建良这狗小子,讲的笑话原来是现编的。杜建良见他脖子里戴着一条黑围脖儿,就顺口编了一个黑围脖儿的笑话编派他。刚才他只说了两句教杜建良在新婚之夜怎样摆弄老婆,杜建良就编了一个笑话儿报复他。由此他知道了杜建良的心眼子有多小,报复心有多强。等大家笑得差不多了,杜建兴才拍了一下地铺说:“天底下的人,数识字的人最坏了。识的字越多,人就越坏。他们用学来的字,专门给别人下套儿。你稍微不小心,他就把你套住了!”
  金种送给全灵的卡子,全灵第二天到水坑边洗衣服时悄悄拿出来看过了,式样,颜色,大小,她都很喜欢。戴在头上一定很好看。她想戴在头上试一试,并以水为镜照一照。可她扭过头往岸上看了好几次,把美丽的卡子拿出来好几次,到底没敢往头上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若是戴了卡子,被人看见就不好了。晚上睡觉前,待娘吹灭了灯,她一个人在锅灶前的地铺上,才在黑暗中轻轻把卡子戴上了。她用手指摸了又摸,用手掌摁了又摁,确认真的把花卡子戴上了。她还掌起面来,假装对面有一块镜子,左边照一下,右边照一下。她仿佛看见了,玉红的卡子卡在漆黑的头发上,出色得很呢。既然卡子是蝴蝶的形状,在她的想象里,卡子很快变成了一只蝴蝶。“蝴蝶”飞呀,飞呀,飞了一会儿,盘旋了一会儿,就落在了她头上。“蝴蝶”落在她头上时,把翅膀收了一下,随后才又展开了。全灵想起金种给她写的信,“蝴蝶”和信里的内容一下子对上了。金种在信里说她是人人见了人人夸的一枝花嘛,花儿当然会吸引蝴蝶,蝴蝶自然会落在花儿上。全灵只把卡子戴了一会儿就取下来了,重新放回夹袄的兜儿里,跟信放在一起。早上梳头光溜溜,中午梳头毛飕飕,晚上梳头鬼来揪。晚间不能多动头发,动头发时间长了,就把鬼引来了。她才不愿意让鬼们看见她的花卡子呢!另外,她不把卡子取下来,戴着卡子睡着了怎么办呢?一觉睡到大天光,让娘看见她头上戴的卡子就麻烦了。娘一定会问她卡子从哪里来的,恐怕她跳进黄河都说不清。
  怕鬼有鬼。这个鬼不是真的鬼,是她的弟弟全生。早上吃过早饭,全灵正在锅台后面弯着腰刷锅,全生蹑手蹑脚来到她后面,手往她衣兜里一掏,快速把卡子掏了出来。全生的样子很欣喜,举着卡子说:“哎哎,卡子,花卡子!”全灵不及防备,惊得脸都黄了。她不刷锅了,转身去捉全生,要把卡子夺回来。全生脱兔一样蹿到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仍举着卡子向全灵炫耀,说:“哎哎,花卡子,真好看!”这个小屁孩儿,他怎么知道全灵衣兜里装着卡子呢!全灵气坏了,指着全生说:“把东西还给我!你还不还?不还我打死你!”全生才不怕她的威胁呢,嬉笑着说:“不还,就不还!”全灵的大妹妹也把卡子看到了,对全生说:“把卡子给我看看。”大妹妹也到了喜欢卡子的年龄,眼里亮闪闪的。全生说:“不给,不让看,我自己戴。”说着,拿卡子往自己头上比划。他剃的是光葫芦头,头上根本戴不住卡子。全灵的娘也在家里,娘把全灵看了一眼,意思是问,哪里来的卡子?王长轩在吃饭场里还没回来,他要是看见了卡子,家里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王长轩每天都是这样,要在饭场里待到最后一个,像是生怕漏掉了什么重要的消息。都是全灵把锅刷完了,他的饭碗才拿回来。在王长轩回家之前,全灵必须把卡子从全生手里要回来。
  全灵改变了态度,说:“全生,你把东西还给大姐,到明年夏天,大姐还给你摘桑椹子,给你摘一大兜儿,足够你吃的。全生最听话了,大姐最喜欢全生。”她一边说着好听话,往全生嘴里喂着“甜桑椹子”,一边向全生接近。这是她的一个计谋,一旦离全生近了,她就饿虎扑食一样扑过去,把全生擒住,从全生手里把卡子夺回来。然而全生像是看穿了她的计谋,全生开始往门外退,边退边说:“我不要桑椹子,我就要卡子。”梅淑清对全生喝斥说:“全生,一个破小子家拿着卡子干什么,把卡子还给你大姐!”全生把卡子摇晃着,说:“不给不给就不给,我用卡子换糖豆儿!”趁全生正说话,全灵猛地伸手去抓全生。全灵没有抓到全生,全生一跳,跳到门口一侧的粪窑子对面去了。粪窑子里都是死腥烂臭的脏水,全灵不可能从粪窑子里趟过去,只能绕着粪窑子追全生。那么,全生就绕着粪窑子跟全灵转磨,全灵追到这边,他跑到那边;全灵追到那边,他又跑到这边。大姐平日里不爱理他,老也不带他玩,今天总算跟他玩了。见大姐一停下来,他就拿着卡子冲大姐晃,说:“来呀!来呀!”全灵气得都快要哭了,说:“全生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个喂不熟的狗,你把东西还给我不还给我,要是不还给我,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不料全生一点都不怕她死,仍嬉笑着说:“好,你死吧,你死个样子给我看看。”
  梅淑清从屋里出来了,对全生说:“你把卡子给我吧,等你过生日的时候,我给你煮一个鸡蛋吃。”全生说:“你骗我!”梅淑清说:“我不骗你,娘啥时候骗过你!”全生皱起眉头,像是想了一下说:“那,今天就得煮,煮一个大个儿的鸡蛋。”梅淑清说:“好吧,就依着你,今天晌午就让你姐给你煮。好了,把卡子给我吧。”全生这才把卡子交给了梅淑清。梅淑清一接过卡子,就骂全生的娘,骂的还是那个地方,说:“你还想吃鸡蛋,吃鸡屎都没人给你屙。”全生受骗不过,在梅淑清腿帮子上推了一下,推过就跑了。
  全灵眼巴巴地看了娘一眼,遂低了头,希望娘把卡子还给她。梅淑清没有把卡子还给全灵。她掀开衣服大襟,露出衣服小襟,小襟子上缝有一个布兜儿,她把卡子装进自己兜儿里去了。全灵喊:“娘!”她喊得很长,很恳切,喊罢,眼圈儿就红了。她大概还是希望娘能把卡子还给她。娘说:“全灵,好,很好,你等着吧!”
  只有梅淑清和全灵在家时,梅淑清对全灵说:“说吧。”全灵噘着嘴,不说。梅淑清开始审问:“卡子是哪儿来的?谁给你的?”全灵说:“拾的。”“在哪儿拾的?”“路上。”“你还怪会拾呢,再去拾一个给我看看。拾个卡子算什么,有本事你咋不拾一个金元宝回来呢!闺女,你不用再跟你娘打哑谜了,你娘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实话跟你说吧,我知道给你送卡子的人是谁,在杜老庄,只有他才会给你送卡子,才会买你的好儿。我不说出来,就是想试试你,看你说不说实话,还跟你娘一心不一心。”全灵不相信娘知道给她送卡子的人是谁,娘这是在诈她,她说:“我说是拾的,就是拾的。有丢的,就有拾的,拾点东西又不犯法。”全灵不会说出金种,金种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天底下没有别的人喜欢她,包括她的亲娘。只有金种喜欢她,金种夸她是杜老庄的一枝花。只为这一点,她也要把金种藏在心里。梅淑清冷笑了,她冷笑了一声,停停,又冷笑了一声,才说:“你还替他保密呢,不就是一个地主家的孩子嘛!那孩子头把子上长眼,心眼子多得很。那孩子仗着自己上了几年学,识了几个字,心就高了,就不老实了。他对你不怀好意,我早就看出来了。我不说他的名字,是不值得说,也是给你留着面子。闺女,这下你知道娘不是诈你吧!”全灵脸上一阵红,一阵黄,一阵白,哪种颜色都固定不下来。娘说出的那些条件,符合的只能是金种。全灵不能明白,金种对她好,娘是怎么知道的呢!
  梅淑清问:“那孩子还给你送过什么?”全灵说:“没有了。”全灵还是嫩,她这样回答,等于承认了卡子是金种送给她的。之所以慌着回答,她想起衣兜里还装着金种给她的一封信。卡子被掏走了,信一定要保住。信和卡子比较起来,她觉得信更重要。娘猛一问,她差点把手插进衣兜儿里摸她的信。亏得她及时反应过来,手才没有往衣兜儿里摸。娘说:“还有什么东西,都拿出来吧。”全灵装作有些生气,说:“说没有,就没有。”梅淑清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孩子,平常我看你不像个傻孩子呀,你这事儿办得怎么这么傻呢。你没想想,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你是雇农家的闺女,他是地主家的儿子。哪有雇农家的闺女找地主家的儿子的,那不是明摆着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嘛!娘也是当过人上人的人,不是为了让你有一个好成分,我干吗怀着你嫁人呢,干吗受这么大的屈呢!要是知道你这么不争气,我当初还不如死了好。”梅淑清说到伤心处,眼眶里涌满了眼泪。她弯起手指轻轻一碰,眼泪就流了出来。全灵见娘流眼泪,她的眼圈也湿了。梅淑清说:“闺女,我知道这事儿不怨你。就是让你挤着眼挑,你也不会挑到他。这事儿都怨那孩子,他是无枣打三竿,想撞大运呢!你放心,娘马上请人给你说媒,一定把你说到贫下中农家里,要不是贫下中农家的孩子,说破大天咱娘儿俩也不愿意!”梅淑清到底没有把花卡子还给全灵,她说:“卡子放在我这儿吧,等哪天得着机会,我把卡子还给那孩子,让他死了那份儿心。我不会骂他,也不对他说难听话,只把卡子还给他就算了。”
  全灵没提什么反对性的意见,知道提了也是白搭。她隔着衣服把金种给她的信摸了一下,信还在,这让她感到庆幸。
  过了两天,全灵发现,金种给她的信也没有了。她急得出了一身热汗,又出了一身冷汗,把衣兜儿掏了一遍又一遍,哪有信的一点儿影子呢!她在锅灶门前的柴火堆里翻找,翻过一堆烂树叶子,又翻过一堆烂草,连半点儿纸片儿都没有。信又没有扎膀子,怎么会飞走呢?
  二十八
  金种一直沉浸在把卡子成功送给全灵的喜悦之中。这天上午,天阴得很重,队里没有给社员安排活儿。队里的党员和主要干部都到公社学习去了,只留副队长杜建岭在队里领导生产。杜建岭捞不着挣不出力的工分,捞不着吃不花钱的饭,他很有意见。杜建岭心里明白,他揭露了杜建春的爹造假粪,杜建春一有机会就给他小鞋穿。鼻子大了压嘴,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有气也说不出。杜建春不是让他在队里领导生产吗,他所能做的,是像那些去学习的干部们一样,自己不干活儿,也照记工分。给社员安排了活儿,他这儿转转,那儿转转,只当指挥员。若不给社员安排活儿呢,他也不能少记工分。有两样活儿常年都不歇工,队里饲养室的饲养员得天天喂牲口,杜建勋和黄鹤图须天天掏大粪。杜建岭到饲养室里坐一会儿,算帮着喂牲口了。跟杜建勋和黄鹤图说几句话呢,算是检查他们的工作了。谁敢不给他记工分呢!
  金种掀开盛小麦的泥巴坛子看了看,在设想下一步给全灵送点什么。小麦金黄金黄,还有不少,坛盖一掀开,使有一股含着阳光味道的燥香扑出来。他这天不打算到镇上去卖小麦。倒不是怕黄鹤图说三道四,是他自己认为,给全灵送东西的时间不能离得太近,既给全灵一些盼头,还得把全灵抻一抻。这跟钓鱼的道理一样,你连三赶四地给鱼下鱼饵,鱼产生了怀疑,就不一定吃钩。你让鱼尝到一点甜头,就放长线,把鱼抻着。抻到一定时候,等鱼急得转腰子,你再给鱼更好的鱼饵。这时鱼下嘴比较猛,你把鱼钓住不成问题。金种打算,等到快过春节的时候,等腊八祭灶,年下来到,闺女要花儿,小子要炮的时候,金种再送给全灵一样东西。金种想好了,他要送给全灵一条围巾。他不给全灵买红围巾,农村新媳妇差不多都是戴红围巾,不稀罕了。他也不给全灵买绿围巾,庄稼是绿的,草是绿的,树是绿的,绿围巾跟那些东西靠色了,戴绿围巾容易被淹没,显不出来。他准备给全灵买一条花格子的围巾,既有红的格子,又有黄的格子,还有白的格子。那样的围巾戴在全灵头上一定很出彩儿,在杜老庄能拔头份儿。围巾买回来之后,他得改变一下送围巾的办法,不能像送卡子那样,把卡子悄悄塞到全灵手里,只贴一下全灵的肩膀就完了。这一次,他要把全灵约出来。白天当然不能出来,哪儿哪儿都是平地,连个挡人的地方都没有。平原地种庄稼好,男女约会的条件就差点儿。要约,他只能约全灵晚上出来。晚上的夜色把人们的眼睛一蒙,大家活动起来就方便些。把全灵约到哪里去呢,想来想去,只有把全灵约到生产队的麦秸垛那里合适一些。为了显示出集体的优越性,杜老庄生产队只垛了一个麦秸垛。麦秸垛南北很长,东西很宽,往上看也很高,是平原上少见的庞然大物。这里没有山,麦秸垛就像是山。每年垛麦秸垛,队里都要放一挂炮,男劳力要集中吃一顿白面馍,把仪式搞得像盖房上梁那样隆重。麦秸垛垛得非常讲究,或者说非常艺术。麦秸垛上圆下方,不但好看,还风刮不动,雨打不透,结实得像盘石一般。庄里的孩子们都爱绕着麦秸垛做游戏,做文章。秋天,他们在麦秸垛上掏洞,把摘来的柿子放进洞子里闷。冬天下大雪,他们躲在麦秸垛一角,支起筛子捉麻雀。或贴着麦秸垛底部掏出一个大洞,掏成小屋模样,钻进去打扑克,睡觉。把全灵约到麦秸垛那里,他不着急把围巾拿出来,让全灵猜,他要送给全灵什么东西。全灵一猜二猜猜不着,他再把围巾拿出来,给全灵一个惊喜。这次他要亲自把围巾给全灵戴在头上,并拉过两角,系在全灵脖子里。做完这一切,他就顺便把全灵搂住,搂得紧紧的,搂得全灵喘不过气来。同时,他的脸贴全灵的脸,他的嘴亲全灵的嘴。如果贴脸亲嘴还不能满足,他们最好找一个小屋样的麦秸洞钻进去,再把洞口封上,在里面相拥着躺一会儿。洞子里面是黑的,他们互相只能听到对方的喘息声。这时候,他会把手伸到全灵的衣服下面,摸一摸全灵的奶。全灵要是不反对,他就把全灵的裤带解开,把全灵的棉裤脱掉,骑到全灵身上去。那样的话,就团结了,紧张了,生动了,活泼了。我的小燕子,我的小鸽子,我的小鹌鹑,我的小母鸡,我的小全全,我的小灵灵,我的小亲亲,你,你,你舒服死我吧你,你要了我的命吧你……\');
第二十九节
  大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可这年的大雪来得早,刚交过二九,一场大雪就下来了。雪是天将明时开始下的,天越来越明,雪越下越大。雪本身并不会发光,尽管太阳没能出来,天明也是太阳在起作用,不是雪在起作用。然而雪毕竟是白的,毕竟是一种能反光的晶体,还是能对天光起到一种烘托作用。下大雪干扰不了公鸡的生物钟,一点儿都不影响公鸡正常打鸣,它们该什么时候打,还是什么时候打;该打三遍,一遍都不会少。它们打鸣打过第三遍,就扇着翅膀,从窗台上或树枝上飞下来了。地上的积雪已有三四指深,它们一落下来,雪地上立即印上了它们那竹叶样的爪印。没有刮风,雪花没有随风飘舞,出发点和落脚点几乎成一条垂直线,一落下就没有再移动。雪落得如此心静,如此沉着,便于雪花的积累,很快就能显出成绩。一棵椿树的梢头有一捧黄鹂飞走时遗留的鸟窝,朵朵雪花很快把鸟窝变成了一只银色的雪球。石榴树的枝条比较细,一般情况下,雪在上面停留不住。可这天的雪花仿佛有一种黏性,又有一种执着的精神,它们在石榴树细细的枝条上也积攒了下来,小朵攒成大朵,小块攒成大块,树俨然成了一棵花树。仿佛石榴树是夏天开红花,到了冬天就变成开白花。农家院子里都会扯上一根晾晒衣物和干菜的绳子,谁会指望晃晃悠悠的绳子上会落雪呢,这天的落雪在绳子上也一点一点砌起来,绳子由黑变白,由细变粗。好像绳子原来不过是一条虫,一条毛毛虫,经雪一装饰,就变成了一条龙,一条小白龙。杜建春家的黄狗很勤快,它一早就冒着大雪,跑到庄子大西南的义地里去了。义地里先是来了几只老鸹,在大雪茫茫之中,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黄狗和老鸹走到一起来了。在黄狗到来之前,老鸹都在雪地里立着,黑老鸹几乎变成了白老鸹。黄狗一来,它们纷纷飞起来,抖掉了身上的落雪,又恢复了黑的本色。黄狗跑到老鸹刚才站立的地方嗅了嗅,没有嗅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于是它抬起头来看着老鸹,仿佛在说:这里没什么东西呀!老鸹在黄狗上空盘旋,呱呱叫着,像是在讥讽黄狗:大笨蛋,大笨蛋!它们又集中落在一个地方,似乎用行动告诉黄狗:来呀,来呀,好吃的东西在这儿呢!待黄狗冲过去,它们随即一哄而散,在空中笑成一团。黄狗像是终于看出来了,这帮穿黑衣的小丑无聊得很,它们在逗它玩。黄狗冲着在它头顶飞来飞去的小丑们叫了两声,仿佛骂道:欠操的玩意儿,老子不奉陪了!黄狗转身向庄里跑去。漫天皆白,满地皆白。不见麦苗,不见坟包。天不是天原来的天,地不是原来的地。大雪像是一支巨大的笔,笔头饱蘸的是锌白,大雪大笔一挥,就把天地间的麦苗、坟包、树木、房屋、石滚、麦秸垛、河堤、砖窑,等等等等,都勾销掉了。尽管黄狗在奔跑,黄狗的姿态是一种动态,因为黄狗身上也落了雪,它在雪中也微不足道,好像也被勾销掉了。跑到庄口的桥头,黄狗大概意识到自己的这次行动有些暧昧,才奋力一抖,把身上的积雪抖落。黄狗抖动的力量和频率是惊人的,在它抖动的瞬间,它身上的雪化成了模糊的雪雾。雪雾对黄狗的身体有所夸大,像是把一条狗夸大成了一头牛。
  吃过早饭,王长轩在家里扎苕帚,梅淑清和全灵纳鞋底子。下雪天,别的孩子无处可去,在床上也躺不住,就蹲在地上看王长轩扎苕帚。他们冬天都没袜子可穿,脚上的鞋也破破烂烂,不是露了脚指头,就是露了脚后跟。他们穿的棉裤都不厚。小一些的孩子甚至连棉裤都没有,就那么上面穿一件棉袄,下面光着屁股。他们往地上一蹲,棉袄就把腿和屁股罩住了,对下半身能起到一点保温作用。他们好比是一只只小鸡,棉袄就是小鸡的膀子,在严寒的冬季,小鸡只能把膀子耷拉下来,为自己遮一点风寒。
  老媒婆踏着雪到王长轩家里来了,不用问,又是来给全灵说媒。王长轩看不惯老媒婆,老媒婆跟他打招呼,说他下雪天还舍不得歇一会儿,不知他用嘴还是用鼻子哼了一声,就算答应了,只管扎他的苕帚。一团生麻绞成的白麻经子,一捆打去高粱籽儿的高粱穗头,扎好了就是苕帚。苕帚不仅可以扫地,用来抽孩子的屁股也可以。王长轩动不动就抓起苕帚,把某个孩子抽得屁滚尿流。王长轩知道老媒婆的底细。老媒婆的男人原来是常住在庄子外头那座庙里的一位道人。道人也是杜老庄的外姓人,姓张。道人除了为死人做些道场,大部分时间,道人脱下道袍,换上短打扮,也到地里种庄稼,种蓼蓝。道人的地产很有限,土地改革时,他家的成分划成了贫农。王长轩对把道人划成贫农很有看法,认为这样的贫农不是很地道,不纯粹,不如他家的雇农成分货真价实。道人的老婆随道人在庙里住,却三天两头往庄子里跑,因为她跟庄子里的另一个男人相好。她跟那人生了一个闺女,闺女长到十六七,生病死了。后来,她要了一个养女。养女长到十七八,她在外面说闲话,说自己的男人跟养女不干净。养女受辱不过,哭着回到哥嫂家去了,给她来了个一去不回头。她老了无事可做,就东家跑跑,西家跑跑,当起了媒婆。王长轩的看法是,木匠吊线,首先得自己的眼正,自己的眼是斜的,吊出的线肯定正不了。当媒婆也是一样,首先得自己走正道,如果自己都不正,看梨梨瘪,看瓜瓜歪,她能介绍什么好对象。
  全灵对老媒婆也没什么好感。上次老媒婆给她介绍的对象,娘在言谈话语中断断续续对她透露过一些,知道那人不但是一个秃子,是一个半大老头儿,还是一个打人狂。全灵觉得老媒婆太看不起她,把她看得太低,简直把她看到死地里去了。老媒婆哪里是在给她介绍对象,明摆着是在骂她,诅咒她,欺负她。她想了想,自己并没有得罪过老媒婆呀,老媒婆干吗把她往火坑里推呢!全灵也猜到了,老媒婆又是来给她介绍对象。一个过景的老婆子,工分都不会挣了,只会搂点儿树叶子,她筐里哪有象样的对象!任她扒来扒去,不过还是一些烂树叶子。全灵还不知道给她介绍的对象是谁,先就产生了抵触情绪。她在心里咬了牙印儿,凡是老媒婆给她介绍的对象,她一概不同意。她对老媒婆和娘说:“你们说话儿吧。”遂拿起鞋底子,到宋玉真家纳去了。
  老媒婆给全灵介绍对象,不想让王长轩听见,也不想让全灵的那些妹妹弟弟们听见。她跟梅淑清说了几句闲话,用一根指头指指里间屋,意思到里屋去说。梅淑清会意,把老媒婆领到里间屋。二人刚靠着床边站定,一个小闺女儿不长眼色,跟到里间屋,蹲到了老媒婆和梅淑清面前。小闺女儿仰着脸,眼巴巴望着老媒婆几乎掉光了牙的嘴。仿佛老媒婆的嘴里含有一粒糖豆,或一颗甜枣儿,只要老媒婆一张嘴,糖豆或甜枣就会掉下来,她在下面可以接个正着。梅淑清对小闺女儿说:“去,一边玩儿去!”小闺女儿没有走,只蹲着往后退了退,两眼仍盯着老媒婆的嘴。梅淑清说:“你滚不滚,不滚我踢死你!”说着用脚尖朝小闺女儿蹬了一下。小闺女的棉袄仍包在膝盖上,她像个球儿似的在地上滚了一下,才到外屋去了。老媒婆把嘴对在梅淑清耳朵上,搅动舌头,曲曲曲,曲曲曲,开始为全灵说媒。她像是仍嫌声音不够小,怕被别人听去走漏了消息,把满嘴红薯气的嘴对在梅淑清耳朵上不算,还把一只手遮在自己的嘴巴上。老媒婆的嘴在曲曲,眼珠也不闲着,自动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不老的是老媒婆的眼睛,在略显昏暗的屋里,老媒婆的眼睛仍显得亮闪闪的。老媒婆曲咕完了,突然就加大了音量,把没有防备的梅淑清几乎吓了一跳。老媒婆说:“全灵她娘,这下你算是烧了高香了,全灵算是烧了高香了!这样的好人家,论成分,是贫农;论亲戚,是党员,是干部;论个人,又聪明,又伶俐,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呀!”梅淑清说:“好,好,让你多费心。等全灵回来,我马上跟她商量,尽快给你回话。”老媒婆说:“还商量啥呢,我看这事儿你就能当家。你想想看,全灵跟汤大梁一定住亲,全灵一嫁过去,杜建春就成了全灵的大舅。全灵底下的这些弟弟妹妹呢,都跟着全灵喊大舅。有孩子的大舅在杜老庄当着大拿,你们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以后遇到点啥事,我还得找你帮忙呢!”梅淑清说:“我都知道了,你就放心吧。”这时几个孩子都到里间屋来了,他们嘻嘻笑着,哎,大舅,哎,大舅,不知道把哪个叫大舅。老媒婆再次把声音放小,把嘴巴对在梅淑清耳朵上说:“是杜建春的妹妹看中全灵了,杜建春的妹妹跟她嫂子马兰英说了,是马兰英托我来提亲。龙门摆在那儿了,就差全灵那一跳。全灵一跳过去,鲤鱼就变成了龙。等全灵回来,你跟全灵好好说说,闺女大了,别拿着捏着,得着好机会就不能放过。等着嫁给汤大梁的闺女排成了队,全灵要是错过了机会,恐怕哭都找不着庙门。”外屋啪的一声响,像是苕帚把抽到了地上。梅淑清听得出来,这是王长轩对老媒婆不耐烦了,故意弄出的响声。梅淑清遂对老媒婆说:“你稍坐会儿,我去给你烧碗茶吧?”老媒婆说:“我不渴,不用烧茶了。”这才走了。雪下得小了一些,地上的脚印多了起来。
  老媒婆刚走,王长轩就骂人家,骂老媒婆老这个,老那个,骂得相当恶毒。王长轩说:“她自己裤裆里也有扁扁货,干吗不把自己嫁给汤大梁!”梅淑清说:“你不能这样说话,人家也是一番好心好意。”王长轩说:“她要是有好心,早就子孙满堂了。”汤大梁是杜建春的外甥,他每年都到杜老庄走姥娘家,王长轩和梅淑清多次见过汤大梁。汤大梁家的成分没说的,汤大梁家的家境也不错,只是汤大梁的个子长得太矮了。这地方说一个人长得矮,有一个习惯性的说法:蹦三蹦都够不到铡把子。要是说到汤大梁,这种说法恐怕用得着。其实这种说法有些夸张,铡把子才有多高,汤大梁不用蹦,够到铡把子不成问题。汤大梁不是一个侏儒,他比侏儒要高一些。但是,汤大梁不能和王全灵比,一和王全灵比就糟了,把汤大梁放在王全灵面前,恐怕汤大梁的头顶连王全灵的膈肢窝都碰不到。一个像小山羊,一个像大骆驼。汤大梁不光身体没长开,脸也没长开,像刚出生的小猴儿的脸一样,一看就让人可怜。杜建春的妹妹和妹夫个头都不低,不知怎么生出这么个孩子。这是一道难题,梅淑清和王长轩一时不知道怎么解。解不好了,惹得杜建春不高兴,就把他们全部拴了进去。汤大梁家的成分是好,但全灵嫁的是人,不是成分。成分再好,也不能代替本人,也不能搂着成分睡觉。梅淑清估计,全灵要是知道给她介绍的是汤大梁,肯定不会愿意。
  全灵还在宋玉真家纳鞋底子,纳几针,看看门外的雪。有不远处的一堵黄泥墙衫托着,落雪才看得清楚些。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不是雪在动,是墙在动,墙好像在往上升。眨眨眼再看,原来还是雪在动。全灵在庄子里没有要好的姐妹。成分好的闺女,她不敢找人家,怕的是人家看不起她。成分不好的闺女呢,是她不愿意找人家,不愿意忘记自己家的成分是雇农。可是,一个人不能天天守在家里,特别是阴天下雨下雪时,总得有个地方去,总得找个人说说话。全灵找宋玉真说话的时候多一些。一来,全灵离宋玉真近,转过自家墙角,就到了宋玉真家。她到宋玉真家串门,不会被外人看见。二来,她和宋玉真不是一个年龄段,不存在谁影响谁的问题。三来,她每次找宋玉真,宋玉真都笑眯眯的,对她很友好。全灵也听过风言风语,说宋玉真不正经,腰里别副牌,谁要跟谁来。但全灵不相信宋玉真是那样的人。宋玉真对丈夫杜建勋很好,对孩子也很好,哪里会有那样的外心。宋玉真长得是漂亮,也很注意收拾自己。这不能算是宋玉真的缺点。相反,全灵看重的就是宋玉真这一点。宋玉真自己也说过,人来到这个世上,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看不起你,但你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要是看不起自己,就完了,就做不起人了。宋玉真还是按过去的称呼,把老媒婆称为庙上那老婆儿,对全灵说:“我看庙上那老婆儿到你家去了。”全灵说:“是的。”宋玉真问:“她去你们家干什么?”全灵说:“我也不知道,瞎串门儿呗。”宋玉真把纳鞋底子的针在鬓角擦了擦,说:“不是吧,你说不知道,我看你是知道的。人家很关心你呢。”全灵说:“谁稀罕她的关心!她不关心还好些,她一关心,我连死的心都有。”说到死,全灵的眼圈红了一下。全灵不让宋玉真看到她的眼睛,低着眉纳底子。她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离门口比较近。一朵雪花飘进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脚前的地上。刚落下时,雪花的花瓣是支楞着的。只一会儿,花瓣就塌下去,变软,变薄,变成雪粉,直至化掉。宋玉真说:“女大一枝花嘛,该有人关心的时候,没人关心也不行。”全灵心里一碰,像是丁地响了一下。宋玉真说的一枝花与金种信里的话对了点子,难道宋玉真把金种的信看到了?难道不翼而飞的信落到了宋玉真和杜建勋的手里去了?她不免疑惑地看了宋玉真一眼。宋玉真眉毛弯弯的,眼睛弯弯的,正眯着眼笑。全灵没看出什么。让人疑惑的事情还在后头,宋玉真竟提到了金种,说:“全灵,咱下雪天说闲话,哪儿说哪儿了,你看金种这人怎么样?”怎么样呢?如同腾地燃起一股火苗子,全灵的脸顿时红透。她看了一眼门外的雪,把自己镇定了一下,才说:“嫂子怎么想起来问他,他怎么样,我哪里知道。”宋玉真注意到了全灵满脸的潮红,一朵花儿该往红里开,连花儿自己都管不了自己啊!看来这闺女的春心闹腾得不善哪!宋玉真声色不露,说:“都在一个庄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哪能没一点看法呢!”全灵说:“我这人没心,成天价就知道傻吃傻睡傻干活儿,别的啥心都不操。”宋玉真说:“妹子这样说,嫂子可不同意。依我看,你心里灵性得很,哑巴吃饺子是你,哑巴吃黄连也是你,只是你不说罢了。妹子没赶上好时候,要是赶上了好时候,赶上能在后花园的书房读书,琴棋书画都难不住你,说不定还能考个女状元呢!”全灵说:“嫂子快别这么说,你这不是要羞死我嘛!”宋玉真说:“我说的都是实话。咱姊妹俩不外气,我才跟你说这个话。要是换一个人,我还不敢跟她说呢!我看来看去,金种也是个聪明人。看一个人聪明不聪明,你看他的眉宇就看出来了,聪明人的眉宇那里都有一股子英气。”全灵不知道什么叫眉宇,不知道眉宇在哪里。但全灵不会问宋玉真,一问就显得认真了,也显得自己无知。全灵想起金种送给她的花卡子。娘说把卡子还给金种,不知还了没有。要是还了,还卡子时,不知娘对金种说些什么。不管娘说了什么,对金种来说都是一个打击。全灵仿佛看见,金种对卡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难堪得很,眼里也凄然得很。自从卡子暴露之后,全灵没有再看见过金种。她知道了金种都是早上到井台打水,她就改成晚上再去打水。她不知道怎样面对金种,把金种回避开了。也许她不该躲着金种,她这一躲,对金种的打击会更大些,会构成双重的打击,还卡子是一重,躲着不见又是一重。她本来就觉得已经和金种隔得很远了,哪堪天又下雪呢。天一下雪,云一层,雾一层,帘一层,幕一层,像是隔断了空间,也隔断了时间,她离金种似乎更远了。全灵不知不觉叹了一口气,差点掉下泪来。宋玉真随着全灵叹气,说:“金种除了家里成分不好,我看挑不出人家什么毛病。”全灵说:“成分不好不就是毛病嘛,成分不好就是最大的毛病。有一俊遮丑的,也有一丑遮百俊的。成分好了,啥丑都不算丑,成分不好,再俊也是白搭。”宋玉真不由地对全灵赞叹起来:“我的妹子也,你刚才还说你傻,你听听你这几句话说的,哪一句不是俩眼儿齐睁着,一竿子插到底!嫂子以后遇到了啥事儿,还得向你请教呢!”全灵说:“嫂子又笑话我。”\');
第三十节
  过了两天,杜建春的老婆马兰英亲自出马,到梅淑清家里来了。马兰英一来,全灵心说,催命的来了,拿着未纳完的鞋底子躲了出去。老媒婆给她介绍汤大梁,娘跟她说了,她一听就气得全身发凉,脸色发青。她不明白,老妖婆子哪一辈子跟她结下的仇气,难道不把她推到火坑里就不算完吗!在汤大梁身上,全灵把自己说过的一俊遮百丑的话推翻了,那样的丑,别说一个贫农成分,就是一百个贫农成分也遮不住啊!全灵没说明确说同意不同意,好像连不同意都不值得说。她迁怒于老媒婆,说的话和王长轩如出一辙,她说:“她那么能,怎么不把自己说给人家呢!”
  从家里出来,全灵这次没有到宋玉真家里去。下雪的那天晚上,宋玉真家里出了点事。先是杜建斌来到宋玉真家,跟宋玉真东扯萝卜西扯瓜。杜建斌在公社收购站帮过一段忙,帮着掌磅收购干草。那段日子,杜建斌烧包烧得不行了,嘴上叼着烟卷,穿着制服,好像成了吃商品粮的公社干部一样。为了让杜老庄的人知道他掌有权力,他愿意在过磅时做些手脚。凡是杜老庄的人去收购站卖干草,他装作对卖草人并不认识,却把五十斤,报成六十斤,或把六十斤报成八十斤。宋玉真去卖干草,他更是对宋玉真挤眉弄眼,故意问:“这位大嫂是哪庄的?”宋玉真会意,说:“你管俺是哪庄的呢,你是收草,又不是收人。”杜建斌说:“那不一定。”宋玉真挑去的干草是六十斤,他报的是一百二十斤,整整多了一倍。这样一来二去,杜建斌就与宋玉真打到一块儿去了。杜建斌有些骄傲,好像吃到了仙桃一样,愿意把他和宋玉真的事显摆显摆。他说,他与宋玉真是老相好,在没去公社站当收购员之前,就与宋玉真好上了。一说到宋玉真,他就哎呀不止,相当感慨,说他算是知道了,女人跟女人真是不一样,把宋玉真这颗仙桃吃上一口,别的女人都成了烂杏,闻都不用闻了。杜建斌在收购站帮忙时间不长,薅草的季节一过,人家就不让他在那儿干了。可杜建斌还是乐意把收购站的事情挂在嘴上,一说就是他在收购站如何如何,好像他真的当过公社干部一样。杜建勋听说过杜建斌和宋玉真的事,背地里,他掐着宋玉真的手腕子问过宋玉真,到底怎么回事。宋玉真根本不承认和杜建斌有那种关系,反对杜建勋有所埋怨,说:“老鸹的一张破嘴就是用来自夸的,你怎么能相信老鸹的话。你这样问我,不是恶心我,是恶心你自己,是自己给自己添堵。你没想想,就他那样的,自轻得没有四两,我哪个耳朵眼儿会看上他。贫农怎么了,天下的贫农多着呢,我看屎壳郎比他还贫呢!”杜建勋和宋玉真私下里都看不起杜建斌,可杜建斌到家里了,两口子还得应酬着。特别是杜建勋,一副很谦恭的样子,像是对杜建斌很欢迎,随时准备对杜建斌的话进行附和。不管杜建斌说什么,他都说,不错,对着呢,越说越对。宋玉真最看不惯杜建勋这种样子,男人越是这样没男人气质,越会增加杜建斌的气焰。宋玉真在背后埋怨过杜建勋好多回了,甚至质问杜建勋还有没有骨头。但一见着好成分的人到家里来,杜建勋的骨头不知不觉就软化成这样子,真没药治!
  杜建斌说了一会儿话,走了。停了一会儿,宋玉真也要出去。一见宋玉真要出去,杜建勋顿时警觉起来,态度也强硬不少,他问:“你去哪儿?”宋玉真说:“我去找杜建斌哪,人家到咱家来了,我不去人家看看不合适。”杜建勋恼了,恼得脖子都拧巴了,他说:“姓宋的,你两面三刀,嘴上说一套,实际做的又是一套。你不能去!”宋玉真指点着杜建勋说:“姓杜的,你完了,真的完了,连句笑话都听不出来。我去他家干什么,他就是拴着我的头拉,也拉不过去。”“那你到底去哪儿?”“我听说自华回来了,我去跟自华说会儿话。”杜建勋的态度仍没有转变,说:“天下着雪,最好哪儿都不要去,让人看见了,光说闲话。”宋玉真说:“要是不放心,你跟我一块儿去。”杜建勋说:“我不去。一个大老爷们儿,我跟人家说什么!”
  宋玉真前脚走,杜建勋后脚踩着宋玉真的脚窝子,躲在一个墙角后面,吊着宋玉真的线。宋玉真去了赵大婶家是不错,但宋玉真去了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见宋玉真出来,杜建勋赶紧弯着腰,缩着脖子往家里跑。他不想让宋玉真发现他在吊宋玉真的线。跑回家,他到床上躺着去了。他想让宋玉真知道,他是很大度的,对宋玉真到哪里去,他并不计较。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估计宋玉真该进家了,可是,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宋玉真从赵家出来,难道又拐了弯子不成!杜建勋躺不住了,翻身而起,朝门外冲去。外面的路上哪有宋玉真的影子呢!这个淫妇,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她以找赵自华说话为幌子,说不定真的找杜建斌去了。好在地上积的有雪,雪上留有宋玉真的脚窝子,杜建勋像一条狗一样,弯腰循着宋玉真的脚窝子,向宋玉真追踪而去。人不公平天公平,人不长眼天长眼。天上下的雪就是老天长的眼,有老天爷的眼盯着,看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往哪里逃!然而,杜建勋追着追着,停下了。宋玉真的脚窝子没有向杜建斌家的方向拐,却一直向队里会计室铺陈而去,这是怎么回事?会计室里只有杜建国,杜建国参加完公社的学习班回来了,正抓紧时间挑灯进行年终决算,宋玉真去会计室里干什么?难道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杜建国和宋玉真有一腿?杜建勋对杜建国的印象一直不错,杜建国看见杜建勋,也是不叫哥不说话,两个人几乎没什么成分上的隔阂,杜建国不会偷他的老婆吧?也许,宋玉真到会计室只是向杜建国问一下他们家的工分情况。可是,不对呀,宋玉真只说去找赵自华说话,没说到会计室找杜建国呀。找杜建国问工分应该光明正大,宋玉真为什么不敢说呢?看来这里头有名堂。会计室的门是关着的,门缝儿里透出些许灯光。他把脚步放轻,悄悄来到门口,侧着耳朵往屋里听。他不敢敲门,也不敢喊宋玉真,只是听。他没听见杜建国打算盘的声音。杜建国若是打算盘,在夜间很容易听到。坏了,他听见了宋玉真的声音,宋玉真说:“乖,乖,想死我!”他们这里国不念国,国的发音是乖,国家是乖家,杜建国叫杜建乖。宋玉真喊乖,显然是在喊国。杜建国也说话了,他说:“别说话,别让别人听见。”宋玉真说:“谁爱听见谁听见,我不怕!外面下着雪,不会有人来。”不会错了,千真万确了,杜建国正在会计室里偷他的老婆。就在他面前,只隔着两扇木门,两个狗男女,连灯都不吹,就干开了。杜建勋以前只觉得宋玉真不正经,但总没有抓到证据,老天有眼,这一回总算让他撞上了。原来偷他老婆的人是杜建国。杜建国表面上比谁都正人君子,都不近女色,原来一切都是装的,他的算盘早就打到宋玉真的腿旮旯儿去了。一个男人,还有比遇上这样的事情更感屈辱吗?更不能容忍吗?恐怕没有了。杜建勋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在呼呼地往头上涌,像是要找一个突破口涌出来。在旧社会,这地方土匪特别猖獗。土匪杀人有一个名堂,叫放天花。地上挖一个坑,让人站在坑里,往坑里填土。土自下而上挤压人的身子,把全身的血都挤得涌向头部。这时土匪取一把锤子,把人的脑壳敲烂,血一下子滋向天空。并没有人把杜建勋放在坑里,用填土法挤他的血,但他的头同样涨得厉害。他有些受不了,他要爆发,他要喊,喊全庄的人都来捉奸。他相信,只要他喊了,庄里的人很快就会跑过来,把杜建国和宋玉真堵在会计室里。他仿佛已经看见,人们把杜建国和宋玉真捆在了一起。有人还把宋玉真的棉裤扒掉了,用宋玉真的裤腰带拴了一只破鞋,挂在宋玉真的脖子里。那是何等解气!杜建勋把嘴张开了,又合上了。他又把嘴张开了,只是哈了一口气,又合上了。他张了两次,合了两合,到底没能喊出来。他想到了他家的成分。他被人看成地主分子,他的老婆宋玉真也被人说成地主分子,出了这样的事,贫下中农一定会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分析问题。人家不会认为杜建国有什么责任,有问题的只能是他和宋玉真。有可能说他利用宋玉真搞美人计,拉拢腐蚀队里的会计。往严重里想,说不定队里会开会批斗他们。要是那样的话,就糟糕透了,丢人的不光是宋玉真,还有他。罢罢罢,忍了吧,还是别让庄里的人知道好一些。
  杜建勋不想活了,他要服毒自杀。他放有一包老鼠药,老鼠药的名字叫七步倒。意思是说,老鼠吃了药后,只能走七步就毙命了。杜建勋把七步倒拿出来了,也把包药的纸包打开了,一张嘴就能把药面子吞下。宋玉真曾经骂过他是老鼠,那么他就把自己变成一只老鼠算了。且慢,他这会儿不能死,得等宋玉真回来,他当着宋玉真的面把药服下去。人死要死个明白,他必须让宋玉真知道他为什么死,他死了也得向宋玉真讨债,让宋玉真不得安宁。他又把七步倒包了起来。
  宋玉真回来了,问杜建勋:“睡了?”杜建勋说:“死了。”宋玉真点上灯说:“死了还会说话?”杜建勋说:“你就巴着我死呢,我死了,你就称心如意了!”宋玉真说:“又来了,又来了。一个男人家,三天两头死呀活的,也不嫌丢份。”杜建勋说:“我有什么份可丢的,我的份早就丢完了。说吧,你刚才到底到哪儿去了?”宋玉真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去看看自华。自华已经怀孕了,身子都有点显了。”杜建勋说:“宋玉真,你还在骗我,还在骗我!你都骗我一辈子了!不要脸!不要脸!!你不要脸!!!你今天要是不对我说实话,我就死在你面前。你去赵自华家才去了多大一会儿,别当我不知道!”宋玉真心一虚,听出杜建勋盯了她的梢儿,她去会计室找杜建国,一定被杜建勋看见了。但宋玉真的口气一点都不软,说:“你少说点难听话,反正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我给你上养老,下养小,哪一点儿对不起你!”杜建勋说:“你还要怎样对不起我!士可杀而不可辱,你这样欺负我,比杀我我还难受。”杜建勋从床上起来了,来到了屋当门,说:“我不活了,你去给我倒点水,我要喝药。”说着把那包七步倒拿出来了,再次打开纸包。宋玉真说:“要倒水你自己倒,你自己又不是没长手。你不用拿死吓唬谁,你死谁不会死!我跟你说吧,我早就想死,要不是为着孩子,我早死了一百回了!”她伸巴掌一打,把杜建勋手中的七步倒打掉在地上,散发着香味的药面撒了一地。杜建勋愣了一下,哭了,说:“我死,你不让死,我活,你也不让我活,你到底要我怎样!”杜建勋一哭就哭得声音很大。见杜建勋哭,几个孩子都哭了,孩子和杜建勋哭成一团。全灵听见了宋玉真家传出的哭声,但她不知道杜建勋为什么哭。一个大男人家,这般粗喉咙大嗓地哭,总归是骇人的,定是伤心伤透了。全灵只听见杜建勋和孩子哭,没听见宋玉真哭,猜不到宋玉真在这场哭中担任的是什么角色。反正宋玉真脱不掉干系,杜建勋的痛哭也许正是宋玉真惹出来的。不管宋玉真家出了什么事,全灵暂时都不能到宋玉真家里去。
  雪在化,房檐在滴水。全灵来到院子外头一家屋山东头不滴水的地方,站在那里纳鞋底子。她心里很乱,满脑子都是马兰英给她说媒的事,纳得有一针,没一针。杜建春家的黄狗跑过来了,试探着来到她身边,伸着鼻子向她身上闻。这只黄狗以前从没有接近过她,更别说往她身上闻了,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兆头。全灵有些害怕,她扭过身子,使劲对黄狗白着眼说:“去,去,滚蛋!”黄狗没有马上滚蛋,它低下鼻子,像是沉思了一会儿,才走了,大概找它的主人马兰英去了。全灵也想走,可是,她除了自己的家,和宋玉真的家,她不知道到哪里去。杜老庄这么大一个庄子,竟没有她可去的地方。
  队部门前的雪被勤快的人提前扫过了,露出一块干爽的地方。剃头匠来了,在那块地方摆开架势剃头。杜老庄本庄没有剃头匠,剃头匠是外庄来的。剃头匠是兄弟两个,哥哥叫大听,弟弟叫二听。他们每隔半个月到杜老庄来一次,每次剃一天两天。他们剃头不收钱,只在夏秋两季收些粮食。他们把收到的粮食交到队里,队里给他们记工分。他们挑着剃头挑子而来,一头挑着火炉和烧剃头水用的专用锅,另一头挑着脸盆、盆架、擦刀布和一个三角形的小柜子,柜子的小抽屉里放着剃头刀。这里的成年男人一般都是剃光葫芦头。剃头匠把头发剃过一遍,再刮上一遍,摸着光溜了,就算剃完了一个。每剃完一个,剃头匠就在被剃者的头顶呱地拍一下巴掌。这是剃头匠的专用动作,他们不说完了,也不说类似的语言,只是拍巴掌。这弟兄俩不怎么用剪子,也不怎么用推子,用的最熟的就是刀子。他们拿剃头刀的手势很好看,像唱戏的坤角翘起的兰花指一样。有的年轻人要留东洋头,他们也是用刀子剃。把下面的头发剃去了,把上面的头发留下了,黑是黑,白是白,黑白截然分明。这是春节前最后一次剃头,在大人的督促下,小孩子也来了不少,在那里等着剃头。有钱没钱,剃个光葫芦头好过年。这样的说法由来已久。另外,按这地方的规矩,小孩子在正月里不能剃头。为什么?正月不剃头,剃头死舅舅。就为这个。全灵站的地方离摆剃头摊子的地方不太远,她一抬眼就把剃头摊子看见了。前些天,公社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到杜老庄来演节目,就是在那块地方搭的戏台。就是在听戏的那天晚上,金种送给她一个卡子。想到卡子,全灵不由得又发起愁来。
  马兰英一开始没有提给全灵介绍对象的事,她拿来一卷子整理好的破布片子,对梅淑清说:“我没啥给你拿的,这点布片子,你留着给孩子垫鞋底子吧。我看你的几个孩子都没穿棉鞋,那可不行。大冬天的,把孩子的脚冻坏就不好了!”马兰英可不是老媒婆,马兰英是政治队长杜建春的老婆,可说是杜老庄的第一老婆。第一老婆能到梅淑清家里来,本身就是给了梅淑清好大的面子。第一老婆还给梅淑清带来了礼物,这更不得了。尽管马兰英带来的不过是一些破布片子,谁能说破布片子不是礼物呢!梅淑清要给马兰英烧茶,马兰英拦住她说:“你的身子沉,别忙活了,坐下吧,咱们说会儿话。”梅淑清又怀孕了,肚子大得像装着一个大葫芦头。马兰英说:“我看你这次怀的像个男孩儿。”梅淑清说:“我也不知道。不管生啥,都是孽障。”马兰英不同意梅淑清的说法,说:“你不能这样说,生了儿子,将来给你顶门定居;生了闺女,将来给你?果子吃,多生一个,你将来多一份儿福。”梅淑清说:“那要看孩子是谁生,生在谁家。像我这样的,多生一个,多一份儿罪。大人遭罪,孩子也遭罪。你就说我的这些个孩子,有哪一个让我省心?没有一个不是我的冤家对头!”梅淑清主动提到了全灵,说:“庙上那老婆儿给全灵介绍汤大梁,我和全灵她爹都说好,就怕全灵没那个福。”话既然挑明了,马兰英就不必绕弯子了,她说:“我今天就是为这个事儿来的,两边都知根知底,话也不用多说了,依我说,这个事儿不能光信着孩子的意儿,你们两口子还得替孩子拿主意。大梁那孩子我最了解,除了个头儿稍微低点儿,别的好处快让他占完了,你说厚道,你说本分,你说懂礼,你说知道见人亲,一百条子,条条都没得挑。人要那么高干什么,高了还多费二尺布呢,还多费布票呢。竹竿高不高,给它个女人,它还不会用呢!说句话不好听,大梁个头不算高,要是全灵嫁给他,全灵将来生下的孩子不一定就不高。我说一句话在这儿放着,等大梁和全灵有了孩子,说不定比他们都高呢。不瞒你说,这事儿我们家杜建春也知道了,也点头了。他挑剔着呢,这事能让他点头不容易。我说他点头了是什么意思你懂不懂,对,对,就是说他对这门亲事同意了,批准了。他一批准,全灵就是贫农家的儿媳妇,全灵生了孩子,就是贫农家的孙子,全灵就成贫农家孩子的娘,地位一下子就提高了。咱们两家呢,就成了亲戚。今后不管遇到啥事,杜建春都不会让你们家吃亏。哎,我听说今年的救济粮和救济款又下来了,我跟杜建春说说,先给你们家留点儿。”马兰英把梅淑清的大腿拍了拍,接着说:“我也不说那么多了,你是个明白人,话一点就透。”她压低了声音:“我一句话说包本儿,你回头好好跟全灵说说,叫她千万别惹我们家杜建春生气,他不生气时和善着呢,他要是生起气来,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梅淑清一个劲点头,说:“我知道,我明白。你放心吧,全灵一回来,我就跟她说。这个死妮子,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等着剃头的几个男孩子看见了站在墙根纳底子的全灵,其中一个男孩子把全灵一指,那些男孩子们一齐喊道:“王全灵,一枝花,人人见了人人夸。王全灵,羞答答,人人见了人人夸。王全灵……”呀,坏菜!这不是金种给她信里写的话嘛,怎么连小孩子都知道了。全灵的头一下子蒙得好大,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子一样。她一直惦着那封信的下落,看来信不但被“老鸹”叼走了,被识字的“老鸹”看了,还在“一群小老鸹”嘴里传开了。虽然传得有些走样,但一枝花和羞答答那样的话肯定是从信里来的,这可如何是好。小孩子们一喊不当紧,那些剃头的男人和两个剃头匠都朝全灵这边望着。他们望得有些大胆,眼里,嘴里,似乎还有笑意。特别是那两个剃头匠,他们把刀子架在人家头上,却不刮了,扭头朝全灵看着。既然小孩子们把王全灵喊成一枝花,他们当然愿意把花儿看一看。一个男人头顶的头发刚被剃了一刀,两边黑,中间白,像一个笑弯的嘴巴。也许男人只用嘴笑嫌不够,就笑到头皮上去了。全灵怎么办、她知道那些小孩子都惹不得,你越是不让他们喊,他们会喊得越厉害。全灵所能做的,是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只管埋头纳她的鞋底子。说心里话,全灵对小孩子们喊她一枝花并不是很反感。杜老庄的闺女,还有谁被称为一枝花呢,不就是她一个嘛!金种在信里说她是一枝花,要是不通过孩子们的嘴喊出来,谁会知道呢!全灵只是觉得有些委屈,一枝花又怎么样呢,恐怕连一泡牛屎都摊不到,不知会摊到什么东西呢。不把全灵惹恼,那些小孩子好像不甘心,他们集成一堆,一边喊着,一边向全灵接近。全灵只好狠狠瞪他们一眼,把线绳子缠在鞋底子上,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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