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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月光

_3 刘庆邦 (当代)
第三十一节
  过了两天,杜建春的老婆马兰英亲自出马,到梅淑清家里来了。马兰英一来,全灵心说,催命的来了,拿着未纳完的鞋底子躲了出去。老媒婆给她介绍汤大梁,娘跟她说了,她一听就气得全身发凉,脸色发青。她不明白,老妖婆子哪一辈子跟她结下的仇气,难道不把她推到火坑里就不算完吗!在汤大梁身上,全灵把自己说过的一俊遮百丑的话推翻了,那样的丑,别说一个贫农成分,就是一百个贫农成分也遮不住啊!全灵没说明确说同意不同意,好像连不同意都不值得说。她迁怒于老媒婆,说的话和王长轩如出一辙,她说:“她那么能,怎么不把自己说给人家呢!”
  从家里出来,全灵这次没有到宋玉真家里去。下雪的那天晚上,宋玉真家里出了点事。先是杜建斌来到宋玉真家,跟宋玉真东扯萝卜西扯瓜。杜建斌在公社收购站帮过一段忙,帮着掌磅收购干草。那段日子,杜建斌烧包烧得不行了,嘴上叼着烟卷,穿着制服,好像成了吃商品粮的公社干部一样。为了让杜老庄的人知道他掌有权力,他愿意在过磅时做些手脚。凡是杜老庄的人去收购站卖干草,他装作对卖草人并不认识,却把五十斤,报成六十斤,或把六十斤报成八十斤。宋玉真去卖干草,他更是对宋玉真挤眉弄眼,故意问:“这位大嫂是哪庄的?”宋玉真会意,说:“你管俺是哪庄的呢,你是收草,又不是收人。”杜建斌说:“那不一定。”宋玉真挑去的干草是六十斤,他报的是一百二十斤,整整多了一倍。这样一来二去,杜建斌就与宋玉真打到一块儿去了。杜建斌有些骄傲,好像吃到了仙桃一样,愿意把他和宋玉真的事显摆显摆。他说,他与宋玉真是老相好,在没去公社站当收购员之前,就与宋玉真好上了。一说到宋玉真,他就哎呀不止,相当感慨,说他算是知道了,女人跟女人真是不一样,把宋玉真这颗仙桃吃上一口,别的女人都成了烂杏,闻都不用闻了。杜建斌在收购站帮忙时间不长,薅草的季节一过,人家就不让他在那儿干了。可杜建斌还是乐意把收购站的事情挂在嘴上,一说就是他在收购站如何如何,好像他真的当过公社干部一样。杜建勋听说过杜建斌和宋玉真的事,背地里,他掐着宋玉真的手腕子问过宋玉真,到底怎么回事。宋玉真根本不承认和杜建斌有那种关系,反对杜建勋有所埋怨,说:“老鸹的一张破嘴就是用来自夸的,你怎么能相信老鸹的话。你这样问我,不是恶心我,是恶心你自己,是自己给自己添堵。你没想想,就他那样的,自轻得没有四两,我哪个耳朵眼儿会看上他。贫农怎么了,天下的贫农多着呢,我看屎壳郎比他还贫呢!”杜建勋和宋玉真私下里都看不起杜建斌,可杜建斌到家里了,两口子还得应酬着。特别是杜建勋,一副很谦恭的样子,像是对杜建斌很欢迎,随时准备对杜建斌的话进行附和。不管杜建斌说什么,他都说,不错,对着呢,越说越对。宋玉真最看不惯杜建勋这种样子,男人越是这样没男人气质,越会增加杜建斌的气焰。宋玉真在背后埋怨过杜建勋好多回了,甚至质问杜建勋还有没有骨头。但一见着好成分的人到家里来,杜建勋的骨头不知不觉就软化成这样子,真没药治!
  杜建斌说了一会儿话,走了。停了一会儿,宋玉真也要出去。一见宋玉真要出去,杜建勋顿时警觉起来,态度也强硬不少,他问:“你去哪儿?”宋玉真说:“我去找杜建斌哪,人家到咱家来了,我不去人家看看不合适。”杜建勋恼了,恼得脖子都拧巴了,他说:“姓宋的,你两面三刀,嘴上说一套,实际做的又是一套。你不能去!”宋玉真指点着杜建勋说:“姓杜的,你完了,真的完了,连句笑话都听不出来。我去他家干什么,他就是拴着我的头拉,也拉不过去。”“那你到底去哪儿?”“我听说自华回来了,我去跟自华说会儿话。”杜建勋的态度仍没有转变,说:“天下着雪,最好哪儿都不要去,让人看见了,光说闲话。”宋玉真说:“要是不放心,你跟我一块儿去。”杜建勋说:“我不去。一个大老爷们儿,我跟人家说什么!”
  宋玉真前脚走,杜建勋后脚踩着宋玉真的脚窝子,躲在一个墙角后面,吊着宋玉真的线。宋玉真去了赵大婶家是不错,但宋玉真去了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见宋玉真出来,杜建勋赶紧弯着腰,缩着脖子往家里跑。他不想让宋玉真发现他在吊宋玉真的线。跑回家,他到床上躺着去了。他想让宋玉真知道,他是很大度的,对宋玉真到哪里去,他并不计较。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估计宋玉真该进家了,可是,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宋玉真从赵家出来,难道又拐了弯子不成!杜建勋躺不住了,翻身而起,朝门外冲去。外面的路上哪有宋玉真的影子呢!这个淫妇,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她以找赵自华说话为幌子,说不定真的找杜建斌去了。好在地上积的有雪,雪上留有宋玉真的脚窝子,杜建勋像一条狗一样,弯腰循着宋玉真的脚窝子,向宋玉真追踪而去。人不公平天公平,人不长眼天长眼。天上下的雪就是老天长的眼,有老天爷的眼盯着,看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往哪里逃!然而,杜建勋追着追着,停下了。宋玉真的脚窝子没有向杜建斌家的方向拐,却一直向队里会计室铺陈而去,这是怎么回事?会计室里只有杜建国,杜建国参加完公社的学习班回来了,正抓紧时间挑灯进行年终决算,宋玉真去会计室里干什么?难道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杜建国和宋玉真有一腿?杜建勋对杜建国的印象一直不错,杜建国看见杜建勋,也是不叫哥不说话,两个人几乎没什么成分上的隔阂,杜建国不会偷他的老婆吧?也许,宋玉真到会计室只是向杜建国问一下他们家的工分情况。可是,不对呀,宋玉真只说去找赵自华说话,没说到会计室找杜建国呀。找杜建国问工分应该光明正大,宋玉真为什么不敢说呢?看来这里头有名堂。会计室的门是关着的,门缝儿里透出些许灯光。他把脚步放轻,悄悄来到门口,侧着耳朵往屋里听。他不敢敲门,也不敢喊宋玉真,只是听。他没听见杜建国打算盘的声音。杜建国若是打算盘,在夜间很容易听到。坏了,他听见了宋玉真的声音,宋玉真说:“乖,乖,想死我!”他们这里国不念国,国的发音是乖,国家是乖家,杜建国叫杜建乖。宋玉真喊乖,显然是在喊国。杜建国也说话了,他说:“别说话,别让别人听见。”宋玉真说:“谁爱听见谁听见,我不怕!外面下着雪,不会有人来。”不会错了,千真万确了,杜建国正在会计室里偷他的老婆。就在他面前,只隔着两扇木门,两个狗男女,连灯都不吹,就干开了。杜建勋以前只觉得宋玉真不正经,但总没有抓到证据,老天有眼,这一回总算让他撞上了。原来偷他老婆的人是杜建国。杜建国表面上比谁都正人君子,都不近女色,原来一切都是装的,他的算盘早就打到宋玉真的腿旮旯儿去了。一个男人,还有比遇上这样的事情更感屈辱吗?更不能容忍吗?恐怕没有了。杜建勋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在呼呼地往头上涌,像是要找一个突破口涌出来。在旧社会,这地方土匪特别猖獗。土匪杀人有一个名堂,叫放天花。地上挖一个坑,让人站在坑里,往坑里填土。土自下而上挤压人的身子,把全身的血都挤得涌向头部。这时土匪取一把锤子,把人的脑壳敲烂,血一下子滋向天空。并没有人把杜建勋放在坑里,用填土法挤他的血,但他的头同样涨得厉害。他有些受不了,他要爆发,他要喊,喊全庄的人都来捉奸。他相信,只要他喊了,庄里的人很快就会跑过来,把杜建国和宋玉真堵在会计室里。他仿佛已经看见,人们把杜建国和宋玉真捆在了一起。有人还把宋玉真的棉裤扒掉了,用宋玉真的裤腰带拴了一只破鞋,挂在宋玉真的脖子里。那是何等解气!杜建勋把嘴张开了,又合上了。他又把嘴张开了,只是哈了一口气,又合上了。他张了两次,合了两合,到底没能喊出来。他想到了他家的成分。他被人看成地主分子,他的老婆宋玉真也被人说成地主分子,出了这样的事,贫下中农一定会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分析问题。人家不会认为杜建国有什么责任,有问题的只能是他和宋玉真。有可能说他利用宋玉真搞美人计,拉拢腐蚀队里的会计。往严重里想,说不定队里会开会批斗他们。要是那样的话,就糟糕透了,丢人的不光是宋玉真,还有他。罢罢罢,忍了吧,还是别让庄里的人知道好一些。
  杜建勋不想活了,他要服毒自杀。他放有一包老鼠药,老鼠药的名字叫七步倒。意思是说,老鼠吃了药后,只能走七步就毙命了。杜建勋把七步倒拿出来了,也把包药的纸包打开了,一张嘴就能把药面子吞下。宋玉真曾经骂过他是老鼠,那么他就把自己变成一只老鼠算了。且慢,他这会儿不能死,得等宋玉真回来,他当着宋玉真的面把药服下去。人死要死个明白,他必须让宋玉真知道他为什么死,他死了也得向宋玉真讨债,让宋玉真不得安宁。他又把七步倒包了起来。
  宋玉真回来了,问杜建勋:“睡了?”杜建勋说:“死了。”宋玉真点上灯说:“死了还会说话?”杜建勋说:“你就巴着我死呢,我死了,你就称心如意了!”宋玉真说:“又来了,又来了。一个男人家,三天两头死呀活的,也不嫌丢份。”杜建勋说:“我有什么份可丢的,我的份早就丢完了。说吧,你刚才到底到哪儿去了?”宋玉真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去看看自华。自华已经怀孕了,身子都有点显了。”杜建勋说:“宋玉真,你还在骗我,还在骗我!你都骗我一辈子了!不要脸!不要脸!!你不要脸!!!你今天要是不对我说实话,我就死在你面前。你去赵自华家才去了多大一会儿,别当我不知道!”宋玉真心一虚,听出杜建勋盯了她的梢儿,她去会计室找杜建国,一定被杜建勋看见了。但宋玉真的口气一点都不软,说:“你少说点难听话,反正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我给你上养老,下养小,哪一点儿对不起你!”杜建勋说:“你还要怎样对不起我!士可杀而不可辱,你这样欺负我,比杀我我还难受。”杜建勋从床上起来了,来到了屋当门,说:“我不活了,你去给我倒点水,我要喝药。”说着把那包七步倒拿出来了,再次打开纸包。宋玉真说:“要倒水你自己倒,你自己又不是没长手。你不用拿死吓唬谁,你死谁不会死!我跟你说吧,我早就想死,要不是为着孩子,我早死了一百回了!”她伸巴掌一打,把杜建勋手中的七步倒打掉在地上,散发着香味的药面撒了一地。杜建勋愣了一下,哭了,说:“我死,你不让死,我活,你也不让我活,你到底要我怎样!”杜建勋一哭就哭得声音很大。见杜建勋哭,几个孩子都哭了,孩子和杜建勋哭成一团。全灵听见了宋玉真家传出的哭声,但她不知道杜建勋为什么哭。一个大男人家,这般粗喉咙大嗓地哭,总归是骇人的,定是伤心伤透了。全灵只听见杜建勋和孩子哭,没听见宋玉真哭,猜不到宋玉真在这场哭中担任的是什么角色。反正宋玉真脱不掉干系,杜建勋的痛哭也许正是宋玉真惹出来的。不管宋玉真家出了什么事,全灵暂时都不能到宋玉真家里去。
  雪在化,房檐在滴水。全灵来到院子外头一家屋山东头不滴水的地方,站在那里纳鞋底子。她心里很乱,满脑子都是马兰英给她说媒的事,纳得有一针,没一针。杜建春家的黄狗跑过来了,试探着来到她身边,伸着鼻子向她身上闻。这只黄狗以前从没有接近过她,更别说往她身上闻了,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兆头。全灵有些害怕,她扭过身子,使劲对黄狗白着眼说:“去,去,滚蛋!”黄狗没有马上滚蛋,它低下鼻子,像是沉思了一会儿,才走了,大概找它的主人马兰英去了。全灵也想走,可是,她除了自己的家,和宋玉真的家,她不知道到哪里去。杜老庄这么大一个庄子,竟没有她可去的地方。
  队部门前的雪被勤快的人提前扫过了,露出一块干爽的地方。剃头匠来了,在那块地方摆开架势剃头。杜老庄本庄没有剃头匠,剃头匠是外庄来的。剃头匠是兄弟两个,哥哥叫大听,弟弟叫二听。他们每隔半个月到杜老庄来一次,每次剃一天两天。他们剃头不收钱,只在夏秋两季收些粮食。他们把收到的粮食交到队里,队里给他们记工分。他们挑着剃头挑子而来,一头挑着火炉和烧剃头水用的专用锅,另一头挑着脸盆、盆架、擦刀布和一个三角形的小柜子,柜子的小抽屉里放着剃头刀。这里的成年男人一般都是剃光葫芦头。剃头匠把头发剃过一遍,再刮上一遍,摸着光溜了,就算剃完了一个。每剃完一个,剃头匠就在被剃者的头顶呱地拍一下巴掌。这是剃头匠的专用动作,他们不说完了,也不说类似的语言,只是拍巴掌。这弟兄俩不怎么用剪子,也不怎么用推子,用的最熟的就是刀子。他们拿剃头刀的手势很好看,像唱戏的坤角翘起的兰花指一样。有的年轻人要留东洋头,他们也是用刀子剃。把下面的头发剃去了,把上面的头发留下了,黑是黑,白是白,黑白截然分明。这是春节前最后一次剃头,在大人的督促下,小孩子也来了不少,在那里等着剃头。有钱没钱,剃个光葫芦头好过年。这样的说法由来已久。另外,按这地方的规矩,小孩子在正月里不能剃头。为什么?正月不剃头,剃头死舅舅。就为这个。全灵站的地方离摆剃头摊子的地方不太远,她一抬眼就把剃头摊子看见了。前些天,公社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到杜老庄来演节目,就是在那块地方搭的戏台。就是在听戏的那天晚上,金种送给她一个卡子。想到卡子,全灵不由得又发起愁来。
  马兰英一开始没有提给全灵介绍对象的事,她拿来一卷子整理好的破布片子,对梅淑清说:“我没啥给你拿的,这点布片子,你留着给孩子垫鞋底子吧。我看你的几个孩子都没穿棉鞋,那可不行。大冬天的,把孩子的脚冻坏就不好了!”马兰英可不是老媒婆,马兰英是政治队长杜建春的老婆,可说是杜老庄的第一老婆。第一老婆能到梅淑清家里来,本身就是给了梅淑清好大的面子。第一老婆还给梅淑清带来了礼物,这更不得了。尽管马兰英带来的不过是一些破布片子,谁能说破布片子不是礼物呢!梅淑清要给马兰英烧茶,马兰英拦住她说:“你的身子沉,别忙活了,坐下吧,咱们说会儿话。”梅淑清又怀孕了,肚子大得像装着一个大葫芦头。马兰英说:“我看你这次怀的像个男孩儿。”梅淑清说:“我也不知道。不管生啥,都是孽障。”马兰英不同意梅淑清的说法,说:“你不能这样说,生了儿子,将来给你顶门定居;生了闺女,将来给你?果子吃,多生一个,你将来多一份儿福。”梅淑清说:“那要看孩子是谁生,生在谁家。像我这样的,多生一个,多一份儿罪。大人遭罪,孩子也遭罪。你就说我的这些个孩子,有哪一个让我省心?没有一个不是我的冤家对头!”梅淑清主动提到了全灵,说:“庙上那老婆儿给全灵介绍汤大梁,我和全灵她爹都说好,就怕全灵没那个福。”话既然挑明了,马兰英就不必绕弯子了,她说:“我今天就是为这个事儿来的,两边都知根知底,话也不用多说了,依我说,这个事儿不能光信着孩子的意儿,你们两口子还得替孩子拿主意。大梁那孩子我最了解,除了个头儿稍微低点儿,别的好处快让他占完了,你说厚道,你说本分,你说懂礼,你说知道见人亲,一百条子,条条都没得挑。人要那么高干什么,高了还多费二尺布呢,还多费布票呢。竹竿高不高,给它个女人,它还不会用呢!说句话不好听,大梁个头不算高,要是全灵嫁给他,全灵将来生下的孩子不一定就不高。我说一句话在这儿放着,等大梁和全灵有了孩子,说不定比他们都高呢。不瞒你说,这事儿我们家杜建春也知道了,也点头了。他挑剔着呢,这事能让他点头不容易。我说他点头了是什么意思你懂不懂,对,对,就是说他对这门亲事同意了,批准了。他一批准,全灵就是贫农家的儿媳妇,全灵生了孩子,就是贫农家的孙子,全灵就成贫农家孩子的娘,地位一下子就提高了。咱们两家呢,就成了亲戚。今后不管遇到啥事,杜建春都不会让你们家吃亏。哎,我听说今年的救济粮和救济款又下来了,我跟杜建春说说,先给你们家留点儿。”马兰英把梅淑清的大腿拍了拍,接着说:“我也不说那么多了,你是个明白人,话一点就透。”她压低了声音:“我一句话说包本儿,你回头好好跟全灵说说,叫她千万别惹我们家杜建春生气,他不生气时和善着呢,他要是生起气来,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梅淑清一个劲点头,说:“我知道,我明白。你放心吧,全灵一回来,我就跟她说。这个死妮子,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等着剃头的几个男孩子看见了站在墙根纳底子的全灵,其中一个男孩子把全灵一指,那些男孩子们一齐喊道:“王全灵,一枝花,人人见了人人夸。王全灵,羞答答,人人见了人人夸。王全灵……”呀,坏菜!这不是金种给她信里写的话嘛,怎么连小孩子都知道了。全灵的头一下子蒙得好大,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子一样。她一直惦着那封信的下落,看来信不但被“老鸹”叼走了,被识字的“老鸹”看了,还在“一群小老鸹”嘴里传开了。虽然传得有些走样,但一枝花和羞答答那样的话肯定是从信里来的,这可如何是好。小孩子们一喊不当紧,那些剃头的男人和两个剃头匠都朝全灵这边望着。他们望得有些大胆,眼里,嘴里,似乎还有笑意。特别是那两个剃头匠,他们把刀子架在人家头上,却不刮了,扭头朝全灵看着。既然小孩子们把王全灵喊成一枝花,他们当然愿意把花儿看一看。一个男人头顶的头发刚被剃了一刀,两边黑,中间白,像一个笑弯的嘴巴。也许男人只用嘴笑嫌不够,就笑到头皮上去了。全灵怎么办、她知道那些小孩子都惹不得,你越是不让他们喊,他们会喊得越厉害。全灵所能做的,是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只管埋头纳她的鞋底子。说心里话,全灵对小孩子们喊她一枝花并不是很反感。杜老庄的闺女,还有谁被称为一枝花呢,不就是她一个嘛!金种在信里说她是一枝花,要是不通过孩子们的嘴喊出来,谁会知道呢!全灵只是觉得有些委屈,一枝花又怎么样呢,恐怕连一泡牛屎都摊不到,不知会摊到什么东西呢。不把全灵惹恼,那些小孩子好像不甘心,他们集成一堆,一边喊着,一边向全灵接近。全灵只好狠狠瞪他们一眼,把线绳子缠在鞋底子上,转身走了。\');
第三十二节
  正月初六晚上,杜老庄又召开了一场批斗会。这次批斗的对象不是黄金种,换成了王全灵。黄金种的事情还没有完,还没得出结论。杜建良和杜建兴向杜建春建议,把黄金种捆起来,交到公社去处理。杜建春不同意把黄金种送交公社,说:“不要着急,再调查落实一下再说。”杜建兴说:“我看不用调查了。我们抓到了现行反革命,是我们杜老庄的成绩。”杜建春对杜建兴说:“这个你不懂,在政治经验方面你还欠缺一些,我们要送黄金种,只能往大队送,直接送到公社,就是越级。我们要是越过大队这一级,大队就会对我们有意见。”杜建兴说:“那,我们就把黄金种送到大队里去,一级一级往上送。”杜建春有些不耐烦了,对杜建兴连连摆手,说:“我说你怎么这么胡涂呢,上级领导那么忙,有些事情我们自己能处理的就自己处理,不然的话,要我们这一级组织干什么!你们两个记着,一个黄金种的事儿,一个王全灵的事儿,不经过我的允许,谁都不许往上报告。谁要是给杜老庄脸上抹黑,我知道了一定不依!”
  批斗王全灵的会还是由杜建良主持。杜建良喝道:“王全灵,站出来,交代你的罪行!”全灵站到桌子前面去了。她的表现比金种差远了,一点英雄气概都没有。还没人让她低头,她的头就低下了,还低着眉,低着眼。她的双手在身体两侧垂着,左手抠左边的衣角,右手抠右边的衣角。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一个闺女家挨批斗,这在杜老庄的历史上恐怕还没有过,这是多么丢人现眼的事啊!全灵的头晕得厉害,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死了吧,死了吧。全灵的罪行是河东揭发出来的,河东说,王全灵喊过蒋委员长万岁。王全灵的罪行同样让全场的人震惊,现在全国人民都是喊毛主席万岁,王全灵竟然喊蒋委员长万岁,可见她有多么反动。全灵知道这样的罪名有多重,她不承认喊过这样的话。她说,她只知道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不知道还有一个姓蒋的,从来都不知道蒋委员长是谁。
  杜建兴认为王全灵是装不知道,问王全灵:“你说不知道蒋委员长是谁,那你知道不知道蒋介石是谁?”全灵仍说不知道。杜建兴说:“你连国民党反动派的总头目、全国人民的公敌蒋介石都不知道,可见你肯定是装的,你在为自己的罪行打掩护。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不知道李宪章是谁?”全灵说:“不知道。”杜建兴说:“你难道连你爹的名字都不知道吗?”全灵说:“我爹姓王,我爹的名字叫王长轩。”杜建兴说:“不对,王长轩是你的后爹,你的亲爹是大地主李宪章。你不要以为梅淑清把你装在肚子里带到雇农家,你就成了雇农成分。贫下中农的眼睛是雪亮的,绝不会让你蒙混过关,绝不允许你打入人民内部,进行反革命活动。我明确告诉你,你亲爹李宪章是被我们政府枪毙的。你向往地主阶级的生活,希望蒋介石反攻大陆,所以就喊蒋委员长万岁。这就是你的思想根源和阶级根源。这不是你承认不承认的问题,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的罪行都可以成立。好了,你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吧。我希望你不要向黄金种学习,与人民为敌是没有好下场的。”全灵说:“反正我没说过那样的话。我敢赌咒,我要是说过那样的话,叫我不得好死,叫龙抓我,雷劈我。”
  会场里有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否定了全灵的赌咒,他们说:赌咒不灵,放屁不疼!山虎上前抓住了全灵的胳膊,口气比对金种客气些,说:“走吧,向毛主席请罪去吧。”全灵使劲甩了甩胳膊,没甩脱。河东、河西、山豹等好几个小伙子都向全灵围过来。全灵很害怕,害怕这些虎狼一样的人像对待金种一样对她动手动脚。她说:“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谁都不许动我,谁动我,我骂谁!”山虎说:“谁动你了,没人稀罕动你。我们是让你向毛主席请罪。”说着使劲一推,把全灵推到河东身上去了。河东说:“我没动你吧,是你先动的我。”他也是一推,把全灵推得撞到了山豹身上。就这样,他们把全灵围在中间,你一推,我一推,推开了。他们表面上好像都不愿意让全灵碰到自己,人人都是迫不得已,推全灵都是被动行为。实际上他们都愿意让全灵撞到自己怀里,全灵毕竟是一个长成的闺女,她的身体要比金种的身体软乎得多,也好闻得多。这种情况有些像看新媳妇时闹洞房,闹洞房时他们就愿意把新媳妇推来搡去,以便趁机与新媳妇的身体接触一下。平时他们无法接触全灵的身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不知怎么搞的,煤油灯突然灭了,队部里变得漆黑一团。这样一来,批斗会更像是闹洞房,批斗现场更像洞房现场。这种转变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像是一种自然过度。最近庄上没有娶新媳妇,他们没有捞到闹洞房,今天就闹闹全灵代替一下。杜建良喊:“怎么搞的?谁把灯弄灭了,点灯,点灯!”那边灯还没点着,这边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不亦乐乎。好多人都围过来了,无数只饥饿的手一起伸向全灵。他们不只是推了,有的摸,有的揪,有的掐,有的拧,有的抠,有的搂,大家各取所需,各尽所能,把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全灵受不了了,开始骂人。谁动她敏感的地方,她就骂谁。没人还嘴。在黑暗的环境里,每个人都是隐姓埋名的人,你说每个人都是鬼也可以,反正谁都不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谁都不会认为全灵是在骂自己。全灵不指名的骂,只能让他们更得意,更疯狂,他们就差扯烂全灵的衣服,扒下全灵的裤子了。混乱中还有人说话,全灵一听就是杜梅说的,杜梅说:“你不是一枝花嘛,你就好好地开吧!”听杜梅这么一说,全灵似乎把挨批斗的原因找到了,坏就坏在这个一枝花的说法上。庄里有女队长,女团员,女民兵,成分好的闺女很多,人家还没有被称为一枝花呢,一枝花哪里轮得上她!这事儿都怨金种,金种瞎写信,把自己害了,也把她给害了。全灵觉得委屈涌上来,她想哭。这时她又听见有人说了更难听的话,说得声音不大,像是河西的老婆说的,又不大像。那人说:“注意点儿,别踢人家肚子,别把人家踢小月了。”小月是什么,小月就是流产。全灵还是一个闺女家,还没有结婚,怎么说得上怀孕呢,怎么说得上小月呢!要污辱一个闺女家,恐怕没有比这话更脏、更狠、更恶毒的了。全灵哭了,她一哭就哭得声音很大,有些声嘶力竭。她第一声哭得很长,像是憋足的一口气全用上了。她听见自己的哭声后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一开始为什么没哭呢,为什么要憋到这会儿呢!好了,她现在总算哭出来了。哭声是她唯一的武器,她要把这个武器使用一下。哭声是她最后的反抗,她要通过反抗向那些欺负她的人表示抗议,并保护一下自己。全灵以前也哭过,但总是抽抽泣泣,有些压抑,放不开声。这一次她像是彻底放开了,哭得直抒胸臆,酣畅淋漓。她自己似乎也没有想到,她哭的潜力这么大,哭得这样高亢,这样有力量。她的哭很快收到了效果,那些人停止了对她的攻击。她顺势躺倒在地上,哭得更痛心些。
  杜建春大概听到了哭声,从会计室里过来了,他责问:“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怎么黑灯瞎火的,把灯点上。”杜建良跑到会计室,拿来火柴,把灯点上了。杜建春批评杜建良:“你怎么主持的,王全灵哭什么?”杜建良说:“让她向毛主席请罪,她不请,有人拉她,她就哭了。”全灵还在哭。别人只是拉她吗,杜建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杜建良是有文化的人,她以前对杜建良的印象还不错,没想到杜建良也是这样不凭良心。杜建春说:“开批斗会要看对象,不要对女同志动手嘛。对女同志动手动脚像什么话!”他对全灵说:“好了,不要哭了,起来吧!”全灵没有起来。杜建春喊全灵的大妹妹全明,问全明来了没有。全明在墙角的黑影里答:“来了。”杜建春对全明说:“把你姐拉起来,你们一块儿回家去吧。”他随即宣布:“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散会吧!”
  回到家,全灵还是哭,梅淑清怎么劝都劝不住。梅淑清问全明:“你姐怎么了?”全明说:“她喊蒋委员长万岁,人家让她向毛主席请罪。”梅淑清说:“这可是瞎说,你姐哪里知道什么委员长不委员长,你姐只知道毛主席。”梅淑清问全明:“人家骂你姐了?还是打你姐了?”全明说:“我也不知道。”梅淑清骂了全明的娘:“你不知道,你的眼呢?你的耳朵呢?你是个死人哪!”梅淑清问全灵,全灵也不说。人家骂她骂得那样难听,她哪里说得出口。就是对自己的亲娘,她也没法说。她觉得自己的全身都是疼的,身上肯定青一块,紫一块,连一块好地方都找不到。这个话她也无法对娘说,只能用衣服遮着盖着。在家里,她不再大声哭了,眼泪还是一股一股往外冒。她没法活了,她要死。她打算好了,就在今天夜里,等娘睡了觉,她就喝药,或者上吊。想到她死后,娘一定很心疼,娘会哭得很厉害,所以她的泪水就止不住。她对娘说:“娘,你去睡吧,我没事儿。”娘说:“我知道俺闺女受委屈了,你这样,娘不放心,娘陪陪你。”全灵叹了一口气,还说没事儿。梅淑清帮全灵把锅灶前的地铺整理好,把被子铺展,说:“好了,睡吧。好好睡一觉,把啥都忘了它。啥事儿都是一样,放在心上是重的,扔到梦里是轻的。隔一夜如隔一辈儿,睡过这一夜,上一辈儿的事儿就翻过去了。”全灵说:“我知道,你去睡吧,我马上就睡。”娘伸手帮全灵解扣子,全灵吃了一惊似的,赶紧把娘的手挡住了。她和衣躺在了地铺上。娘说:“要睡,就脱了衣服好好睡。”全灵说:“我先躺一会儿,你去吧。”梅淑清又在全灵身边坐了一会儿,一会儿拉被子盖盖全灵的脚,一会儿又把全灵的手放在被窝里,见全灵安静下来了,她才到里间屋的大床上去睡。
  梅淑清一直不敢睡沉,脑子里留着一根弦,听着外屋的动静。后半夜,她听见外屋有轻轻开门的声音,还有  的响动,她光脚下床,冲到外屋一看,见全灵站在一只小凳子上,正往门梁头上穿绳子。不好,这闺女要上吊!梅淑清一下子把全灵抱住了,说:“灵灵,你这是干什么!”全灵说:“娘,娘,你别管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你别管我好不好!”全灵又哭了。梅淑清说:“你这闺女太狠心了,你不让我活,我不管你能行吗!”她不顾全灵的挣扎,像小时候抱全灵那样把全灵从凳子上抱下来,娘俩儿一块儿摔倒在地铺上。王长轩听见动静,也从里间屋出来了。他只披一件大棉袄,下面光着腿。他说:“你吓唬谁呢,我们把你养大容易吗!”梅淑清对王长轩说:“睡你的觉去吧,这儿没你的事儿!”梅淑清躺在地铺上,抱着全灵的头,也哭了。她带着哭腔说:“孩子,娘这一辈子啥都不求你,只求你一件事。”全灵不知道娘求她什么。娘说:“你记住娘的话,不管遇到多大难处,受到多大委屈,都不能寻短见。娘还没死呢,你死在娘前头,让你娘怎么活!这不为,那不为,权当可怜可怜你娘吧,啊!”梅淑清抓一把眼泪,往地铺上的柴火上抹;又抓一把鼻涕,还是往柴火上抹。眼泪鼻涕都抓不及,她就往鼻子里吸,往嘴里咽。她说:“人想死容易,活着不容易。一个人有没有志气,不在于你敢不敢死,而在于你敢活不敢活。那死鬼死的时候,多少人都巴着我死。我干吗要死呢,我不死,我就是要活着,就是要碍碍那些人的眼。六十不死,我活到六十;八十不死,我活到八十,我倒是要看看,这个世界会走到哪一步。有天阴的时候,就有天晴的时候;有下雨的时候,就有出太阳的时候,我就不信老天爷不睁眼!”
  王长轩在里间屋听见了梅淑清说的话,他说:“梅淑清,你胡说什么,是不是想变天?再胡说我揭发你!”梅淑清说:“王长轩,你去揭发吧,不揭发你就不是人。不等你揭发回来,我放一把火,把你的孩娃儿都烧死!”王长轩说:“我看你是疯了!”梅淑清说:“我就是疯了,是你把我逼疯的!”
  当晚,梅淑清没有再回到里间屋的大床上,一直陪着全灵在地铺上睡。外头起了风,远处有狗叫。庄子里只有杜建春家养有一只狗,狗叫声只能是从杜建春家的院子里传出来的。庄子里别的人家都不许养狗,因为忆苦思甜的贫下中农多次讲到,他们在旧社会曾被地主家的狗咬过。讲的人多了,人们几乎形成了共识:狗是地主阶级的帮凶,专咬穷苦人,狗和地主阶级属于同一个阶级。在忆苦思甜大会上,激起贫下中农对地主阶级仇恨的同时,也激起了对狗的仇恨,所以大家都不许养狗,已有的狗也要打死。作为杜老庄的当家人,杜建春家的黄狗却被保留下来,这不知该怎样解释?难道因为杜建春是贫农,他的狗也成了贫农?难道因为杜建春是队长,他的狗也成了队长?梅淑清抬头看看,见门还没有关。她起身把门关上了。娘儿俩说起人家为啥找全灵的事儿,梅淑清说:“还不是因为杜建春想让你嫁给他外甥,你不同意,杜建春面子上下不去,就借故整你。啥婚姻自由,那都是嘴上说的。对人家自由,到你这儿就没自由了。人家不说这事儿,捏一个别的事儿批斗你,让你有苦说不出。”听娘这么一说,全灵前后一想,可不是咋的,躲在会计室里当幕后指挥的果然是杜建春。别人把她折磨够了,杜建春才出来充好人,目的还是牛不喝水强按头,逼她就范。她原以为孩子们喊她是杜老庄的一枝花,引起了别的闺女们的嫉恨,人家就联合起来,拱着队里的干部整她。看来这只是原因的一个方面,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得罪了杜建春。到底是娘经历的事多,看人看得透,一说就说到根儿上去了。娘说:“我都记不清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你就是不往心里去。看看,吃亏了吧。灵灵,你记着,只要你不答应杜建春他外甥那门亲事,你吃亏的时候还在后头呢。不光你一个人吃亏,咱一家人都过不上安生日子。你心里要是还有你这个娘,要是知道娘不会害你,你就低低头,过去吧,在哪里不是吃饭过日子呢!你一过去,咱一家人都跟着沾你的光,就都没事了。人活一辈子,哪能不低个头呢。龙大不大?龙有抬头的时候,自然也有低头的时候,就别说人了。好了,天快明了,睡一会儿吧。”
  第二天傍晚,王长轩挨打了。他躺在庄西南角小桥边的一块麦地里,额角被人打了一个血窟窿,鲜血一股一股往外冒,脸上脖子里都是红的。他腰里佩带的鱼刀还在,好像鱼刀一点儿都没有派上用场。王长轩闭着眼,头来回摆动,嘴里喃喃道:“我不行了,我快死了!全生,全生,记着替你爹报仇啊!”
  事情的简单经过是这样:全生在麦子地里放羊,一个男孩子捏了两粒羊屎蛋往全生嘴里塞,说是请全生吃糖豆。这样的黑“糖豆”可不好吃,全生闭着嘴,拒绝吃。反过来,全生只捡了一粒“糖豆”,趁那男孩子不注意,一下子塞进人家嘴里去了。男孩子把“糖豆”吐出来,还呸呸地吐着,与全生扭打在一起。男孩子的爷爷也在地里放羊,眼看自己的孙子要吃亏,爷爷就用拐棍兼放羊棍捣全生的屁股。棍子是用桑树条子制成的,又长又硬,捣在肉上相当疼。全生受疼不过,骂了男孩子的爷爷,骂完就跑了。小孩子敢骂老人,这还了得。老人举着棍子,去追打全生。王长轩见男孩子的爷爷追打自己的儿子,跑到麦地里来了,他对老人说:“我的孩子要是有什么错,你告诉我,我来管教他。你追着打他算什么!”老人说:“我打他怎么了,孬种生不出个好种,我还打你个孬种呢!”举棍朝王长轩头上打去。王长轩哪里吃这个,他伸手一接,就把棍子攥住了,任老人怎么抽也抽不回。老人双手抓着棍子往王长轩头上压。王长轩也双手抓着棍子,就那么往一侧一拧,就把老人拧倒了。这下王长轩闯祸了,老人对他孙子说:“王长轩打我了,快去喊你爹你叔来!”老人姓杜,是鹏字辈的。他有四个儿子,个个都很彪悍,都是打仨挟俩的角色。一个狗日的外姓人,胆敢在杜老庄打他们的老爹,他们岂能饶过王长轩。他们闻讯从不同的方向跑来,争先恐后向王长轩扑过去。王长轩一看形势不妙,撒丫子就跑。可是,他跑了东,跑不了西;跑了南,跑不了北,人家弟兄有四个,他怎能跑出人家的包围圈呢!这家的老四刚从部队复员回来不久,练就了一身军事技术。他飞脚踢起老爹丢在地上的棍子,并抓在手里,往王长轩头上那么一击,王长轩就噗的一声栽倒在地。随后杀到的其它三兄弟有些遗憾,他们本打算把王长轩好好收拾一顿,不承想王长轩已头冒血水,完全失去了招架能力。他们认为老四还是缺乏打人经验。会打的打十下,不会打的打一下。老四属于不会打的那一种。
  梅淑清跑来了,趴在王长轩身上哭:“他爹,他爹,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能死呀,不能丢下孩子不管哪!”王长轩的眼睛微微睁开一点,有气无力地说:“杀人偿命,快去报告队长,报告公社……”
  梅淑清跑到杜建春家,马兰英和黄狗都堵着院子门口不让她进。马兰英说:“我们家杜建春头疼,不得劲,吃了药刚躺下,有啥事儿你去找杜建兴吧。”梅淑清抱住马兰英的胳膊,把嘴凑在马兰英耳边,不知跟马兰英说了几句什么话,马兰英的态度才有所转变。马兰英把梅淑清看着,像是把梅淑清说的话盯了盯,才说:“我去跟他说说试试。”又说,“你呀,这就叫锅漏了才想起来找锔匠,你要是早点有这个话,我看啥事儿都不会出。”
  也不知马兰英到屋里跟杜建春通禀了什么,杜建春很威严地把痰腔打了打,从屋里走了出来。梅淑清说:“她大舅,你快去看看吧,全灵他爹的头让人家打烂了。”杜建春听见了“她大舅”的叫法,但跟没听见一样威严,问:“谁打的?”梅淑清说了是谁打的。杜建春说:“谁打的都不行,家里有七狼八虎也不行,打坏了人是要偿命的。我去看看。”他来到小桥边的麦地里,见王长轩头上的血还在往外流,而全明、全生等几个孩子跪在王长轩身边哭,她像他们的爹真的不行了。还有不少人站在那里围观。杜建春一来,围观的人自觉地为他让开了一条道。杜建春把王长轩看了看,吵几个孩子说:“哭什么,你们的爹离死远着呢!全生,你马上去把赤脚医生找来,让他先给你爹包扎一下,止住血。全明,你赶快去找一辆架子车,把你爹往公社卫生院拉。谁打了人,治疗费由谁出!”问全明:“你姐呢,怎么没看见你姐?”全明说:“俺爹不是她亲爹,俺姐跟俺爹不亲。”杜建春说:“什么亲不亲的,现在不说这个,快去吧!”杜建春见杜建兴也在那里看,遂安排杜建兴说:“你马上到公社报一下案,请公社的治安员来调查处理。”杜建兴想起杜建春上次说的不可越级报案的话,问是不是先向大队报告一下。杜建春说:“这是刑事案件,大队没有处理刑事案件的专职治安员,只能报到公社处理。”杜建兴说好,他马上去。杜建春环顾四周,厉声问:“人呢?打人的人呢?把一个阶级兄弟打成这样,躲起来就算完了!我跟你们说,王长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谁都跑不掉!”这一切梅淑清都看在眼里,杜建春指挥一切,调动一切,确实厉害。她把杜建春喊成“她大舅”真是喊对了,杜建春已经站在“她大舅”的立场上,有了一些“她大舅”的样子。\');
第三十三节
  杜老庄让金种伤透了心,他对杜老庄彻底绝望了,他要走。据说中国的地面大着呢,他不信找不到一个活人的地方。他不打算去找大姐夫,既然大姐夫说过不让任何人去找他,他何必去找没趣呢。他也不准备到城里去。他从来没到城里去过,大城市没去过,小城市也没去过,不知城市为何物。他隐约觉得城里森严得很,不是乡下人所能去的地方。过罢正月十五,公社给杜老庄分来了三个城里下来的知识青年,都是男青年。庄里没房子住,队里给他们盖房也来不及,就在饲养室临时腾出一间屋给他们住。他们都戴着军帽,穿着胶底鞋,上工时跟社员们一块儿出工,下了工自己做饭吃。过了一段时间,广播匣子里又有了新的说法,那说法是城里的市民说的,他们说: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不在城里吃闲饭,到哪里去呢?到农村去,在农村安家落户,跟农民一样挣工分,挣饭吃。公社又给杜老庄分来了一位中年妇女,这位妇女拉着一辆加重型的架子车,车上装着铺盖卷,装着锅碗瓢盆,装着一口木箱,还装着妇女的一双儿女,就到离城市几百里之外的杜老庄来了。庄上连草屋也没有了,场院里还有两间放太平车的车屋,队里只好把新来的一家三口安置在车屋里。车屋没有门,敞着大口子。那城里来的妇女说:“没事儿。”有人建议把太平车推出来。那妇女说:“不用推了,我们就睡在车上,挺好的。”以前,根据零零碎碎的传说,杜老庄的人对城里的看法不是很好,认为城里人都是花里胡哨,好吃懒做。不知他们从哪里听来一个顺口溜,说城里的女人都是烫发头,戴手表,高跟皮鞋咯咯叫;下地她怕鞋沾土,干活她怕扭住腰。这个妇女来了,他们拿顺口溜一对照,从头对照到脚,原来不是那么回事。这个妇女不是烫发头,手脖子上没戴手表,脚上也没穿高跟鞋,连皮鞋都没穿。他们有些失望,觉得看景真是不如听景。这城里来的女人干活儿怎么样呢?她不是从城里拉来了一辆架子车嘛,架子车就是她的生产工具。春耕生产开始了,队里的男女社员们从饲养室的大粪堆那里往旱垡子地运粪。别的女劳力都是两个人拉一辆架子车,那女人一个人拉一辆架子车。装粪的男劳力想给她的架子车少装点,她说只管装吧,装满点儿,没事儿。直到架子车装得堆起来,她才拉着架子车走了。她塌着腰,伸着脑袋,整个身体与地面几乎构成了平行状态。她脑门上的汗水噗哒噗哒往下掉,拉一路,掉一路。这一下杜老庄的人对城里人的看法改变了,他们说:我日他姐,我看城里人比咱乡下人还能干呢,还能吃苦呢!杜老庄的人后来又听说,这个女人的丈夫是个作家,作家经不住批斗,自杀了。这个女人没了丈夫,就被城里人撵到乡下来了。杜老庄的人都不知道作家是干什么的,他们只听说过作假,作精,作死儿,作家作的是哪门子怪呢!从这些情况金种得出判断,城市连城里人都容不下,哪里还容得下他一个乡下人呢!
  天黑了,金种决定今天夜里就走。下定了走的决心之后,他却早早地在床上躺下了。他听见一帮孩子在他家屋山东边那块空地上又喊又叫,像是在玩挑兵的游戏。前半夜他不能走,万一被庄里的人看见就不好了。他要等到后半夜,人脚定了,再悄悄地出村。他听人说了,全灵已与杜建春的外甥汤大梁订了亲,杜建春的妹妹把定亲的彩礼都给全灵送去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全灵是他在杜老庄的最后一线希望,现在连这最后一线希望都破灭了,杜老庄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呢。后来他发现了全灵改成晚上去打水,他也晚上去打水,在井台“碰见”全灵一回。全灵看见是他,连水都不打了,提溜着空罐子就往回走。他连喊了全灵好几声,全灵不但不答应,连头都不回一下。全灵如此无情,让金种寒彻心肺,痛彻心肺。
  银种出去玩还没有回来。其实银种并没有和庄里的那帮孩子一块儿玩,他只是站在旁边看一看。他不想那么早回家睡觉。叔叔老是给他“挠痒痒”,他的“痒痒”问题好像一点儿都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痒痒”了,这样很不好,有点烦人。他准备等叔叔睡着以后再回去。天上有月亮,地上有月光。银种看别的孩子玩,也不敢站得太近,只站在一个墙角的阴影处。不是别的孩子因他是地主家的孩子,不带他玩,而是那些孩子一看见他就会把他当成玩偶,就要玩他。一个男孩子到墙角撒尿,还是把银种看见了,他说:“银种,咱们一班儿,你当兵头吧,你跑得快。”银种往阴影深处退,说:“我不来,我跑不快。”男孩子说:“没事儿,我们掩护你。”他大声对挑兵打仗的另一方宣布说:“我们这班儿的兵头是银种,你们捉银种吧。”对方的人马呐喊着朝银种扑过来。那始作俑的男孩子对银种说:“快跑!快跑!”银种不跑不行了,赶紧转过墙角,向自家方向跑去。银种知道,那帮孩子一捉住他,就会把他撂倒,压摞摞一样压在他身上,继尔扯他的裤裆。自去年入冬以来,他的棉裤已经被人扯烂了三次,他缝了三次。他不愿再被人扯烂。他打算一口气跑回家里去,一进家就把门关上,谁打门也不开。只可惜,银种一年到头连根裤腰带都没有,他的大裤腰棉裤都是一迭压,一拧,向下绾起来。这样绾棉裤腰慢慢走还行,不能跑,一跑,一震,动作幅度一大,棉裤腰就会散开,秃噜下来,裤腿几乎绊了他的腿。他两手提着裤腰,接着跑。人的两只胳膊好比鸟儿的两只膀子,胳膊挥动不起来,奔跑的速度就大打折扣。其结果,银种还是被人家追上了,捉住了。那帮孩子一捉到银种,就把银种掀翻在地,一个接一个压在银种身上,把银种压在最底层。他们一边压,一边欢呼。人堆摞得高了,后来的孩子就跑着往上猛蹿。他们不是把银种压在下面了就完了,还有人负责拍银种的脑袋,一边拍一边念:“一五一十上金桥,我问清官饶不饶?”扮清官的孩子说不饶,拍银种脑袋的打手就继续拍。在混乱之际,热衷于撕裤裆的一族又下手了。他们摸到银种的裤裆,一手抓住一边,奋力一撕,就把银种的裤裆撕成了大开门。银种裤裆里一凉,屁股和鸡子就暴露出来。银种当然要骂人。可他不知是谁撕的,骂与不骂差不多。撕裤裆族这次撕开了裤裆不算完,还顺着裤腿一直往下撕,把银种的两条裤腿也撕开了。这样一来,银种的两条裤腿就不再是两个筒子,成了两块夹了套子的布片子。这种办法有点像剥羊,他们把银种当成了羊,把“羊皮”剥了下来。没办法呀,谁让银种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呢,谁让银种是地主家的孩子呢!
  如果他们仅仅是把银种的裤裆裤腿撕开,从中得到乐趣,手段还不算太残忍。这天晚上,以游戏的名义,有人对银种使用了残忍的手段,或者说对无助的银种下了毒手。银种觉得有人揪他的耳朵,把弯耳朵揪成了直耳朵。有人揪耳朵,对银种来说是正常现象。平日里,有人说帮银种紧紧弦子,动不动就把银种的耳朵揪一揪,拧一拧,银种的耳朵经常红通通的。可这回不大一样,不知名的人揪了他的耳朵后,随即把一样东西塞进他耳朵眼儿里去了。塞完了右边的耳朵眼儿,揪耳朵的人如法炮制,把他左边的耳朵眼儿也塞进了一样东西。两个耳朵眼儿都塞了东西后,银种的感觉一下子变了,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由一个喧闹的世界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世界。刚才满耳朵满脑子都是小伙伴们的大笑和尖叫,聒得他的头都疼了。这会儿像鬼打了墙一样,那些聒噪被隔在了外面。连他自己的骂声听起来也很遥远,仿佛骂声外面裹了一层厚厚的棉花,又绵又软,一点儿力度都没有。又仿佛不是他在骂,是别人在骂,骂人的人站在高高的云端。银种夏天在水坑里洗澡时有过这样的情况,不管小伙伴吵闹得再厉害,他一把头埋进水底,那些吵闹声就听不见了。那是因为他头顶有厚厚的水,水把水面以上的声音隔住了,他才听不见。这会儿他又没潜在水里,耳朵边又没隔着水层,怎么听不见伙伴们的声音了呢!直到那帮孩子从他身上散开了,他爬起来坐在地上,还瞅着满地的月光发呆。
  银种用一根食指往右边的耳朵眼儿里掏了掏,意识到耳朵眼儿里被人塞进了东西。食指太粗,伸不到耳朵眼儿里去,换成小拇指,往耳朵眼儿里掏。小拇指的指尖把耳朵眼儿里的东西触到了,东西很硬,表面滑溜溜的,像是一粒黄豆,又像是一粒豌豆,抑或是一粒玉米豆,反正是豆类的东西,不是坷垃头儿或砂礓头儿。他下坑洗澡时,耳朵眼儿里常常会灌进水。每当耳朵眼儿里灌进水时,他把头偏向一侧,用手掌把耳朵眼儿捂上,再猛地把手掌拿开,如此反复几次,就可以把里面的水吸出来。他用吸水的办法吸了几次,没能把粮食豆豆吸出来。还是下坑洗澡时,为了防止水灌进耳朵眼儿里,他事先揪两片麻叶,捏成团儿,塞进耳朵眼儿里。等洗完了澡,他把麻叶团儿掏出来扔掉就完了。他用掏麻叶团儿的办法,试着用小拇指往外掏粮食豆。然而粮食豆毕竟不是麻叶团儿,他不掏还好些,一掏,一推动,好像进入得更深一些。他觉得耳朵根子涨疼涨疼,好像塞进去的不是两粒粮食豆,而是两颗圆圆的核桃。他的耳朵眼儿不是嘴,里面没有长牙,不能把粮食豆咬碎,不能嚼嚼咽下去,或吐出来。他的耳朵眼儿也不是肠子,不能把粮食豆消化掉。他必须想办法把粮食豆取出来,不然的话,他就成了一个聋子。他想不出哪个孩子这样坏,竟对他下这样的毒手。别说小孩子不坏,小孩子坏起来更无所顾忌。
  家里黑着灯,叔叔和哥哥都睡了。银种一进家就喊叔,说他的耳朵疼。由于耳朵眼子被堵上了,他说话声音很大,比平时大出许多,好像平时说话是蚊子叫,现在变成了鸡叫。叔叔让他睡觉吧。他没听见叔叔说的什么,对叔叔说:“你大声点,我听不见!”叔叔说:“为啥听不见,你耳朵眼儿里塞驴毛了!”这一次银种隐隐约约听见了,他说:“塞的不是驴毛,可能是豌豆。你点上灯,起来给我看看吧。我的头嗡嗡响,啥都听不见。”叔叔说:“明天再说吧,可能睡一觉就好了。”这一次银种又没有听见叔叔说的是什么。但银种的眼睛还管用,他没看见叔叔起床,也没看见叔叔点灯。银种有些急了,他摸到床前,啪啪地拍着床帮,哭起来了,他哭着说:“我都快疼死了,让你给我看看你都不看。”银种话后面还有话:你就知道弄我的屁股眼子,就知道欺负我,现在我的耳朵眼子出问题了,你就会装死狗。银种哭着,还骂起人来了。他没指明骂谁,骂的是妈里个什么。叔叔说:“你敢骂人,疼死你个驴将的,没人管你。”
  金种有些看不过,对黄鹤图说:“你起来给他看看嘛!”黄鹤图说:“你怎么不起来给他看?”金种说:“他不是你的人嘛!”黄鹤图听出金种话里有虫子,说:“他是我侄子是不假,还是你的弟弟呢,你们两个还都是从你娘的子肠里爬出来的呢!”金种说:“你这人就这样,用着人家的时候,朝前;不用人家的时候,朝后,我早就看透你了。”黄鹤图说:“我怎么了?你没听人家说嘛:弄你的嘴,你有牙;弄你的眼,你挤巴;弄你的鼻子黏糊塌;弄你的耳朵装不下;弄你的屁眼儿正得法。”越来越下流,越来越无耻!金种真想跃起来跟黄鹤图干一架,问问黄鹤图到底还要脸不要。又过了一年,又长了一岁,金种觉得自己的力气比以前大多了,拳头也比以前硬多了,两个人若打起来,他两巴掌就能把黄鹤图抽得满脸开花。想到他今天晚上就要走,就要远行,便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不能因为与黄鹤图干架就耽误了自己的大事。同样也是想到今天晚上要走,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一走,黄鹤图欺负起银种来就更加肆无忌惮,更没人替银种说话。金种自己起来了,点上灯,对银种说:“来,我帮你看看。”金种刚摸到银种的耳朵,银种就嚷疼,疼。金种喝道:“叫唤什么,再叫唤我就不给你看了。”他把灯端过来,一手揪着银种的耳朵片子,一手端灯照着,借着灯光往耳朵眼儿里瞅。他一瞅就瞅见了,塞进银种耳朵眼儿里的是一粒玉米豆,玉米豆是黄色的,灯光一照,闪着金色的光点。金种说:“坏了,是个玉米豆儿。”银种问是啥。金种大声告诉银种,是玉米豆。银种让哥哥帮他把玉米豆掏出来。金种把玉米豆又看了一遍,见细耳朵眼子把直径大于耳朵眼子的玉米豆挤得很紧,掏出玉米豆是不可能的。如果拿火柴棍往外拨,只能拨在玉米豆上,越拨,玉米豆就越往里滚。金种不知道是谁这样害人,这明明要把银种害成一个聋子,一个傻子。金种对银种说,他没有办法把玉米豆掏出来,银种只有明天到公社卫生院去,让医生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后半夜,月亮落下去了,外面黑得很好。金种悄悄爬起来,打点自己的行装。他没有多少行装可打点,衣服原身打原身,只带着自己的被子就行了。季节虽说到了春天,夜风还是很寒冷。这一去免不了餐风露宿,他必须带着被子御寒。他身上只有给全灵买卡子剩下的四分钱,四分钱只够买两碗水,连吃一顿饭都不够。他不愿跟黄鹤图张口要钱,不想让黄鹤图知道他要离开杜老庄。再说,他就是跟黄鹤图要钱,黄鹤图也不会给他。他要带一点干粮路上吃。人长嘴要吃饭,他一两天不吃饭还可以,要是三四天不吃饭,恐怕就走不动路。可家里有什么可带的干粮呢?馍筐没有馍,泥巴坛子里没有了麦子。地窖里只有一些红薯,?子里只有一些红薯片子。他只能带一些红薯片子。当他往被卷儿里包红薯片子时,黄鹤图醒过来了。黄鹤图这天晚间没有给银种“挠痒痒”。黄鹤图坐了起来,问:“黄金种,你偷红薯片子干什么?”金种被黄鹤图冷不丁一喝吓了一跳,他镇定了一下,没有答理黄鹤图。黄鹤图继续问:“你是不是要逃走?”逃走?他是逃走吗?他为什么要逃走呢?他不愿意回答,也没有回答的必要。他把被子卷起来了,卷得很紧,尽量压缩被卷的体积。把被子卷紧后,他用事先准备好的一根麻绳捆扎被子。黄鹤图说:“你拿的红薯片子太少了,可以多拿点儿。”稀罕,这是黄鹤图说的话吗?见他要走,难道黄鹤图发了善心!他本打算多抓几把红薯片子来着,黄鹤图一醒,他就不敢抓了。既然已经把被子捆起来了,就算了。黄鹤图说:“你要走,就走得远远的,别让人家逮到你。”金种说:“不用你管。我一走,合了你的意了吧!”黄鹤图说:“话不能这样说,别管怎样,你也是我的亲侄子呀。咱先说好,今天晚上的事儿,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咱俩什么话都没说。我正睡觉呢,正打呼噜呢,早上醒来,就看不见你了。”金种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连累你。”
  这时,银种喊了一声救命啊,两只胳膊也痉挛似地支乍了一下。喊过之后,银种翻了一个身,嘤嘤地哭起来。金种和黄鹤图都听出来,银种这是在做噩梦。银种醒着的时候别人欺负他,银种在睡梦里,别人也在欺负他。金种对黄鹤图说:“明天你带银种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看。”黄鹤图没有说话。\');
第三十三节
  杜老庄让金种伤透了心,他对杜老庄彻底绝望了,他要走。据说中国的地面大着呢,他不信找不到一个活人的地方。他不打算去找大姐夫,既然大姐夫说过不让任何人去找他,他何必去找没趣呢。他也不准备到城里去。他从来没到城里去过,大城市没去过,小城市也没去过,不知城市为何物。他隐约觉得城里森严得很,不是乡下人所能去的地方。过罢正月十五,公社给杜老庄分来了三个城里下来的知识青年,都是男青年。庄里没房子住,队里给他们盖房也来不及,就在饲养室临时腾出一间屋给他们住。他们都戴着军帽,穿着胶底鞋,上工时跟社员们一块儿出工,下了工自己做饭吃。过了一段时间,广播匣子里又有了新的说法,那说法是城里的市民说的,他们说: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不在城里吃闲饭,到哪里去呢?到农村去,在农村安家落户,跟农民一样挣工分,挣饭吃。公社又给杜老庄分来了一位中年妇女,这位妇女拉着一辆加重型的架子车,车上装着铺盖卷,装着锅碗瓢盆,装着一口木箱,还装着妇女的一双儿女,就到离城市几百里之外的杜老庄来了。庄上连草屋也没有了,场院里还有两间放太平车的车屋,队里只好把新来的一家三口安置在车屋里。车屋没有门,敞着大口子。那城里来的妇女说:“没事儿。”有人建议把太平车推出来。那妇女说:“不用推了,我们就睡在车上,挺好的。”以前,根据零零碎碎的传说,杜老庄的人对城里的看法不是很好,认为城里人都是花里胡哨,好吃懒做。不知他们从哪里听来一个顺口溜,说城里的女人都是烫发头,戴手表,高跟皮鞋咯咯叫;下地她怕鞋沾土,干活她怕扭住腰。这个妇女来了,他们拿顺口溜一对照,从头对照到脚,原来不是那么回事。这个妇女不是烫发头,手脖子上没戴手表,脚上也没穿高跟鞋,连皮鞋都没穿。他们有些失望,觉得看景真是不如听景。这城里来的女人干活儿怎么样呢?她不是从城里拉来了一辆架子车嘛,架子车就是她的生产工具。春耕生产开始了,队里的男女社员们从饲养室的大粪堆那里往旱垡子地运粪。别的女劳力都是两个人拉一辆架子车,那女人一个人拉一辆架子车。装粪的男劳力想给她的架子车少装点,她说只管装吧,装满点儿,没事儿。直到架子车装得堆起来,她才拉着架子车走了。她塌着腰,伸着脑袋,整个身体与地面几乎构成了平行状态。她脑门上的汗水噗哒噗哒往下掉,拉一路,掉一路。这一下杜老庄的人对城里人的看法改变了,他们说:我日他姐,我看城里人比咱乡下人还能干呢,还能吃苦呢!杜老庄的人后来又听说,这个女人的丈夫是个作家,作家经不住批斗,自杀了。这个女人没了丈夫,就被城里人撵到乡下来了。杜老庄的人都不知道作家是干什么的,他们只听说过作假,作精,作死儿,作家作的是哪门子怪呢!从这些情况金种得出判断,城市连城里人都容不下,哪里还容得下他一个乡下人呢!
  天黑了,金种决定今天夜里就走。下定了走的决心之后,他却早早地在床上躺下了。他听见一帮孩子在他家屋山东边那块空地上又喊又叫,像是在玩挑兵的游戏。前半夜他不能走,万一被庄里的人看见就不好了。他要等到后半夜,人脚定了,再悄悄地出村。他听人说了,全灵已与杜建春的外甥汤大梁订了亲,杜建春的妹妹把定亲的彩礼都给全灵送去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全灵是他在杜老庄的最后一线希望,现在连这最后一线希望都破灭了,杜老庄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呢。后来他发现了全灵改成晚上去打水,他也晚上去打水,在井台“碰见”全灵一回。全灵看见是他,连水都不打了,提溜着空罐子就往回走。他连喊了全灵好几声,全灵不但不答应,连头都不回一下。全灵如此无情,让金种寒彻心肺,痛彻心肺。
  银种出去玩还没有回来。其实银种并没有和庄里的那帮孩子一块儿玩,他只是站在旁边看一看。他不想那么早回家睡觉。叔叔老是给他“挠痒痒”,他的“痒痒”问题好像一点儿都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痒痒”了,这样很不好,有点烦人。他准备等叔叔睡着以后再回去。天上有月亮,地上有月光。银种看别的孩子玩,也不敢站得太近,只站在一个墙角的阴影处。不是别的孩子因他是地主家的孩子,不带他玩,而是那些孩子一看见他就会把他当成玩偶,就要玩他。一个男孩子到墙角撒尿,还是把银种看见了,他说:“银种,咱们一班儿,你当兵头吧,你跑得快。”银种往阴影深处退,说:“我不来,我跑不快。”男孩子说:“没事儿,我们掩护你。”他大声对挑兵打仗的另一方宣布说:“我们这班儿的兵头是银种,你们捉银种吧。”对方的人马呐喊着朝银种扑过来。那始作俑的男孩子对银种说:“快跑!快跑!”银种不跑不行了,赶紧转过墙角,向自家方向跑去。银种知道,那帮孩子一捉住他,就会把他撂倒,压摞摞一样压在他身上,继尔扯他的裤裆。自去年入冬以来,他的棉裤已经被人扯烂了三次,他缝了三次。他不愿再被人扯烂。他打算一口气跑回家里去,一进家就把门关上,谁打门也不开。只可惜,银种一年到头连根裤腰带都没有,他的大裤腰棉裤都是一迭压,一拧,向下绾起来。这样绾棉裤腰慢慢走还行,不能跑,一跑,一震,动作幅度一大,棉裤腰就会散开,秃噜下来,裤腿几乎绊了他的腿。他两手提着裤腰,接着跑。人的两只胳膊好比鸟儿的两只膀子,胳膊挥动不起来,奔跑的速度就大打折扣。其结果,银种还是被人家追上了,捉住了。那帮孩子一捉到银种,就把银种掀翻在地,一个接一个压在银种身上,把银种压在最底层。他们一边压,一边欢呼。人堆摞得高了,后来的孩子就跑着往上猛蹿。他们不是把银种压在下面了就完了,还有人负责拍银种的脑袋,一边拍一边念:“一五一十上金桥,我问清官饶不饶?”扮清官的孩子说不饶,拍银种脑袋的打手就继续拍。在混乱之际,热衷于撕裤裆的一族又下手了。他们摸到银种的裤裆,一手抓住一边,奋力一撕,就把银种的裤裆撕成了大开门。银种裤裆里一凉,屁股和鸡子就暴露出来。银种当然要骂人。可他不知是谁撕的,骂与不骂差不多。撕裤裆族这次撕开了裤裆不算完,还顺着裤腿一直往下撕,把银种的两条裤腿也撕开了。这样一来,银种的两条裤腿就不再是两个筒子,成了两块夹了套子的布片子。这种办法有点像剥羊,他们把银种当成了羊,把“羊皮”剥了下来。没办法呀,谁让银种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呢,谁让银种是地主家的孩子呢!
  如果他们仅仅是把银种的裤裆裤腿撕开,从中得到乐趣,手段还不算太残忍。这天晚上,以游戏的名义,有人对银种使用了残忍的手段,或者说对无助的银种下了毒手。银种觉得有人揪他的耳朵,把弯耳朵揪成了直耳朵。有人揪耳朵,对银种来说是正常现象。平日里,有人说帮银种紧紧弦子,动不动就把银种的耳朵揪一揪,拧一拧,银种的耳朵经常红通通的。可这回不大一样,不知名的人揪了他的耳朵后,随即把一样东西塞进他耳朵眼儿里去了。塞完了右边的耳朵眼儿,揪耳朵的人如法炮制,把他左边的耳朵眼儿也塞进了一样东西。两个耳朵眼儿都塞了东西后,银种的感觉一下子变了,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由一个喧闹的世界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世界。刚才满耳朵满脑子都是小伙伴们的大笑和尖叫,聒得他的头都疼了。这会儿像鬼打了墙一样,那些聒噪被隔在了外面。连他自己的骂声听起来也很遥远,仿佛骂声外面裹了一层厚厚的棉花,又绵又软,一点儿力度都没有。又仿佛不是他在骂,是别人在骂,骂人的人站在高高的云端。银种夏天在水坑里洗澡时有过这样的情况,不管小伙伴吵闹得再厉害,他一把头埋进水底,那些吵闹声就听不见了。那是因为他头顶有厚厚的水,水把水面以上的声音隔住了,他才听不见。这会儿他又没潜在水里,耳朵边又没隔着水层,怎么听不见伙伴们的声音了呢!直到那帮孩子从他身上散开了,他爬起来坐在地上,还瞅着满地的月光发呆。
  银种用一根食指往右边的耳朵眼儿里掏了掏,意识到耳朵眼儿里被人塞进了东西。食指太粗,伸不到耳朵眼儿里去,换成小拇指,往耳朵眼儿里掏。小拇指的指尖把耳朵眼儿里的东西触到了,东西很硬,表面滑溜溜的,像是一粒黄豆,又像是一粒豌豆,抑或是一粒玉米豆,反正是豆类的东西,不是坷垃头儿或砂礓头儿。他下坑洗澡时,耳朵眼儿里常常会灌进水。每当耳朵眼儿里灌进水时,他把头偏向一侧,用手掌把耳朵眼儿捂上,再猛地把手掌拿开,如此反复几次,就可以把里面的水吸出来。他用吸水的办法吸了几次,没能把粮食豆豆吸出来。还是下坑洗澡时,为了防止水灌进耳朵眼儿里,他事先揪两片麻叶,捏成团儿,塞进耳朵眼儿里。等洗完了澡,他把麻叶团儿掏出来扔掉就完了。他用掏麻叶团儿的办法,试着用小拇指往外掏粮食豆。然而粮食豆毕竟不是麻叶团儿,他不掏还好些,一掏,一推动,好像进入得更深一些。他觉得耳朵根子涨疼涨疼,好像塞进去的不是两粒粮食豆,而是两颗圆圆的核桃。他的耳朵眼儿不是嘴,里面没有长牙,不能把粮食豆咬碎,不能嚼嚼咽下去,或吐出来。他的耳朵眼儿也不是肠子,不能把粮食豆消化掉。他必须想办法把粮食豆取出来,不然的话,他就成了一个聋子。他想不出哪个孩子这样坏,竟对他下这样的毒手。别说小孩子不坏,小孩子坏起来更无所顾忌。
  家里黑着灯,叔叔和哥哥都睡了。银种一进家就喊叔,说他的耳朵疼。由于耳朵眼子被堵上了,他说话声音很大,比平时大出许多,好像平时说话是蚊子叫,现在变成了鸡叫。叔叔让他睡觉吧。他没听见叔叔说的什么,对叔叔说:“你大声点,我听不见!”叔叔说:“为啥听不见,你耳朵眼儿里塞驴毛了!”这一次银种隐隐约约听见了,他说:“塞的不是驴毛,可能是豌豆。你点上灯,起来给我看看吧。我的头嗡嗡响,啥都听不见。”叔叔说:“明天再说吧,可能睡一觉就好了。”这一次银种又没有听见叔叔说的是什么。但银种的眼睛还管用,他没看见叔叔起床,也没看见叔叔点灯。银种有些急了,他摸到床前,啪啪地拍着床帮,哭起来了,他哭着说:“我都快疼死了,让你给我看看你都不看。”银种话后面还有话:你就知道弄我的屁股眼子,就知道欺负我,现在我的耳朵眼子出问题了,你就会装死狗。银种哭着,还骂起人来了。他没指明骂谁,骂的是妈里个什么。叔叔说:“你敢骂人,疼死你个驴将的,没人管你。”
  金种有些看不过,对黄鹤图说:“你起来给他看看嘛!”黄鹤图说:“你怎么不起来给他看?”金种说:“他不是你的人嘛!”黄鹤图听出金种话里有虫子,说:“他是我侄子是不假,还是你的弟弟呢,你们两个还都是从你娘的子肠里爬出来的呢!”金种说:“你这人就这样,用着人家的时候,朝前;不用人家的时候,朝后,我早就看透你了。”黄鹤图说:“我怎么了?你没听人家说嘛:弄你的嘴,你有牙;弄你的眼,你挤巴;弄你的鼻子黏糊塌;弄你的耳朵装不下;弄你的屁眼儿正得法。”越来越下流,越来越无耻!金种真想跃起来跟黄鹤图干一架,问问黄鹤图到底还要脸不要。又过了一年,又长了一岁,金种觉得自己的力气比以前大多了,拳头也比以前硬多了,两个人若打起来,他两巴掌就能把黄鹤图抽得满脸开花。想到他今天晚上就要走,就要远行,便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不能因为与黄鹤图干架就耽误了自己的大事。同样也是想到今天晚上要走,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一走,黄鹤图欺负起银种来就更加肆无忌惮,更没人替银种说话。金种自己起来了,点上灯,对银种说:“来,我帮你看看。”金种刚摸到银种的耳朵,银种就嚷疼,疼。金种喝道:“叫唤什么,再叫唤我就不给你看了。”他把灯端过来,一手揪着银种的耳朵片子,一手端灯照着,借着灯光往耳朵眼儿里瞅。他一瞅就瞅见了,塞进银种耳朵眼儿里的是一粒玉米豆,玉米豆是黄色的,灯光一照,闪着金色的光点。金种说:“坏了,是个玉米豆儿。”银种问是啥。金种大声告诉银种,是玉米豆。银种让哥哥帮他把玉米豆掏出来。金种把玉米豆又看了一遍,见细耳朵眼子把直径大于耳朵眼子的玉米豆挤得很紧,掏出玉米豆是不可能的。如果拿火柴棍往外拨,只能拨在玉米豆上,越拨,玉米豆就越往里滚。金种不知道是谁这样害人,这明明要把银种害成一个聋子,一个傻子。金种对银种说,他没有办法把玉米豆掏出来,银种只有明天到公社卫生院去,让医生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后半夜,月亮落下去了,外面黑得很好。金种悄悄爬起来,打点自己的行装。他没有多少行装可打点,衣服原身打原身,只带着自己的被子就行了。季节虽说到了春天,夜风还是很寒冷。这一去免不了餐风露宿,他必须带着被子御寒。他身上只有给全灵买卡子剩下的四分钱,四分钱只够买两碗水,连吃一顿饭都不够。他不愿跟黄鹤图张口要钱,不想让黄鹤图知道他要离开杜老庄。再说,他就是跟黄鹤图要钱,黄鹤图也不会给他。他要带一点干粮路上吃。人长嘴要吃饭,他一两天不吃饭还可以,要是三四天不吃饭,恐怕就走不动路。可家里有什么可带的干粮呢?馍筐没有馍,泥巴坛子里没有了麦子。地窖里只有一些红薯,?子里只有一些红薯片子。他只能带一些红薯片子。当他往被卷儿里包红薯片子时,黄鹤图醒过来了。黄鹤图这天晚间没有给银种“挠痒痒”。黄鹤图坐了起来,问:“黄金种,你偷红薯片子干什么?”金种被黄鹤图冷不丁一喝吓了一跳,他镇定了一下,没有答理黄鹤图。黄鹤图继续问:“你是不是要逃走?”逃走?他是逃走吗?他为什么要逃走呢?他不愿意回答,也没有回答的必要。他把被子卷起来了,卷得很紧,尽量压缩被卷的体积。把被子卷紧后,他用事先准备好的一根麻绳捆扎被子。黄鹤图说:“你拿的红薯片子太少了,可以多拿点儿。”稀罕,这是黄鹤图说的话吗?见他要走,难道黄鹤图发了善心!他本打算多抓几把红薯片子来着,黄鹤图一醒,他就不敢抓了。既然已经把被子捆起来了,就算了。黄鹤图说:“你要走,就走得远远的,别让人家逮到你。”金种说:“不用你管。我一走,合了你的意了吧!”黄鹤图说:“话不能这样说,别管怎样,你也是我的亲侄子呀。咱先说好,今天晚上的事儿,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咱俩什么话都没说。我正睡觉呢,正打呼噜呢,早上醒来,就看不见你了。”金种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连累你。”
  这时,银种喊了一声救命啊,两只胳膊也痉挛似地支乍了一下。喊过之后,银种翻了一个身,嘤嘤地哭起来。金种和黄鹤图都听出来,银种这是在做噩梦。银种醒着的时候别人欺负他,银种在睡梦里,别人也在欺负他。金种对黄鹤图说:“明天你带银种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看。”黄鹤图没有说话。\');
第三十四节
  往庄子外面走时,金种没遇到什么麻烦,他自己的脚步声送着他,他自己的心提溜着他,人不知鬼不觉地就出了庄子。走过庄口的小桥,又走过庄北的小桥,往北走再走过一座大一点的桥,就到了刘庄镇。到了大桥的桥头时,他站下了,转过身子,向杜老庄回望着。眼前这条河有河堤,河堤上面还栽了杨树,金种要是过了桥,杜老庄就被河堤和杨树挡住了,他就看不见杜老庄了。他的祖上老家并不在杜老庄,是在老县城以南的大黄营。曾祖父那一代做了官,发了财,就在杜老庄购置了外庄地。曾祖父的儿子又多,他派出了一个儿子,在杜老庄建了家园。到了金种这一代,已是黄家在杜老庄定居的第三代。金种在杜老庄生,在杜老庄长,熟悉杜老庄的一砖一窑,一草一木,几乎把杜老庄当成了老家。他没有看见杜老庄,层层夜色把杜老庄遮蔽住了,他鼻子一酸,突然有些伤感。他不是跟杜老庄有多深的感情,舍不得离开杜老庄。杜老庄死不让他死,活不让他活;在杜老庄,他爱又爱不成,恨又恨不成,他早就不想在杜老庄待了。只是这一走不知是吉是凶,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应该到父母的坟前站一会儿,跟父母说一声。因他是偷偷出来的,出来得有些匆忙,竟忘了与父母道别。伤感上来了,他却不敢流眼泪。他听人说过,夜晚是鬼的世界,哪里都有鬼在出没。鬼们的同情心都很强,也喜爱管闲事,他们若看见谁在夜间哭泣,流泪,就会显出很关心的样子,纷纷围过去进行安慰。安慰之际,有的鬼还可能附在哭泣者身上,哭泣者的腔调就成了鬼的腔调,那就麻烦了。所以,夜行之人一般都不敢流泪,不敢示弱,都害怕鬼们的关心。尽管心里有伤感,万般委屈,他们也尽量忍着,硬着腰板,硬着头皮,做得阳刚一些。金种咳了一声,有痰没痰只管吐了一下,毅然转过身来,向河对岸走去。
  越过刘庄镇,又走了大约二三里路,金种觉得眼前一明,又看到了一条更宽的河。有一年秋天,他跑着拾粪,曾来到过这条河的河边,这是他所到过的最远的地方。那一年,河上还没有架桥,过河的人要乘坐小木船,由摆渡的人撑着竹篙,送到对岸去。那次金种没有坐船,他没有坐船的钱,到河那边也没有事。金种虽然没有坐船,却坐在河边,把来来往往渡人的小船看了许久。他觉得河那边有些陌生,到了河那边就如同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现在河上建起了一座水泥桥,这座桥不知何时建的。有了桥,过河就方便多了。他小心地走到桥上,见桥两边都是明水,稍稍有些紧张。俗话说,近怕鬼,远怕水。鬼都是人变成的,有熟人才有鬼,鬼当然只在近处,到了远方就没有鬼了。远怕水呢?你只能看到水的表面,却不知道水有多深多浅,水里有没有漩涡和吃人的精怪。对金种来说,他没到这条河里洗过澡,这条河的水就算是远水。还有,这条河像是一条界限,一条他人生的界限,走过这条河,等于他把人生的界限跨过了,走上了一条新的道路,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金种就这样分辨着乡间的土路,像在梦里一样往前走。他选择的大致方向是向北,因为他听说县城在北边。县城是他确定的第一个前进目标,如果没有目标,他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天渐渐亮了,他看见了自己的脚,看见了自己的腿,像是从梦里回到了现实世界一样,他才感到有些突兀。他走在路上,是突兀的。他还背着被卷,更显得突兀。被卷像是一个标志,又像是一个指证,人们一看见他的被卷,就会认出他是一个外出的人。田里开始有人下地干活,金种在薄雾中看见,这里的人们下地干活也是扛着红旗,背着毛主席语录袋。走了半夜,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得挺远了,从目前的情况看,他并没有走多远。不知哪个村子的高音喇叭在播送《东方红》,熟悉的旋律在田野上空回荡。太阳从东边出来了,一从地平线下冒出来,太阳就显得又红又大,与歌曲所唱正好对景。路上有人拉着架子车,有人赶着牲口,从对面走来。每过来一个人,都看着他的脸和他的被卷,对他很是注意。他不愿意被别人注意。每见有人走过来,他都尽量靠着路边走,低着眉,低着眼,不与人家打照眼。他怕人家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不知怎样说。真的,这是一个摆在眼前的问题,万一有多事的人截住他,盘问他,他该怎么回答呢?在他出来之前,杜老庄正在组织民兵成立民兵战备连,说战争随时有可能爆发,一旦打起仗来,杜老庄的民兵备战连就要拉出去,投入战斗。不光是杜老庄,每个村都要成立备战连,每个大队都成立备战营,全公社成立备战团,为打人民战争做好充分准备。杜老庄的民兵备战连由杜建兴任连长,杜建良任指导员。金种还听说,杜老庄近日就要抽出一部分身体条件比较好的民兵,到县里挖河,建水闸。对了,如果有人问他,他就说到县里去挖河。
  又走了一段,大约到了该吃早饭的时候,金种看见对面走来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这两个人都空着手,披着短大衣,大衣往两边张开着,一看就像大队党支部书记一样的人物。金种不能看见干部,一见干部,他不知不觉就有些发慌,大腿根子有些发软。他不往前走又不行。只好把被卷往身后背了背,早早地就把眼睛躲开了。还好,这两个干部没有拦他,把他放了过去。然而金种刚要快走,听见一个声音喊他,让他停一下。金种不敢跑,他站下了,身上忽地出了一层汗。其中一个干部问他:“你是哪庄的?”金种说了庄名。干部又问:“你这是去哪儿?”金种说:“去县里。”“去县里干什么?”金种说:“去县里挖河。”“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呢?”金种不知道这个问题怎么回答,他说:“对,就我一个。”那人像是起了疑,说:“不对吧?”金种赶紧编了一个说辞:“我是打前站的,先找一个做饭的地方。”那人噢了一声,这才挑挑手梢放他走了。刚转过身,金种听见一个干部对另一个干部说:“我还以为这小子是个流窜犯呢!”他吃惊不小,很是后怕,脊梁沟出的凉汗几乎把衣服溻湿。亏得他事先想好了一套应付盘查的话,不然的话,人家三问两问,就会把他问掉底子,说不定会把他扣留起来,然后把他押送回杜老庄。如果那样的话就糟透了,等于他离开家门不远就被人逮到了。干部的盘问为金种敲响了警钟,看来阶级斗争的眼光不仅杜老庄有,哪里都有,他得处处小心,步步谨慎才是。
  地里无人干活时,金种知道天晌午了,人们收了工,回家做午饭吃午饭去了。他回头望瞭望天,见太阳到了正南。看看附近的村庄,村庄上头正飘起缕缕炊烟。他听见了拉风箱的声音,鸡叫晌的啼叫,还隐隐闻到了烟火的味道。他的肚子饿了,想吃东西。他已经走了半夜,又走了半天,肚皮早变得薄溜溜的,脚有些发涨,腿有些发软。他看到前面不远处的路边有个麦秸垛,就走过去,靠着麦秸垛头坐下来,从被卷里掏出两片红薯片,开始吃午饭。红薯片子是干的,干得像干涸的河底被风干的蛤蜊片子一样。他必须把红薯片子一点一点嚼碎,利用自己的口水把红薯片子嚼成糊糊,才能咽下去。他已经把第一口红薯片子嚼碎了,甜丝丝的味道在他的口腔里充溢着,红薯片子真好吃。
  一个去麦田挖野菜的小女孩提着篮子过来了,专注地看着金种嚼干红薯片子。金种把手中的红薯片子对小女孩伸了一下,问:“你吃吗?”小女孩摇摇头,说:“我不吃”。问金种:“你是要饭的吗?”可笑,小女孩把他当成要饭的了。金种从小就听人说过,屈死不告状,穷死不做贼,饿死不要饭。要饭是丢人的事,他怎么被看成要饭的了。他问小女孩:“你看我像要饭的吗?”小女孩点点头,说像。“你看我哪儿像要饭的?”小女孩没说出他哪儿像要饭的,却认定他就是要饭的,继续问他:“你要饭咋不到庄里边去要呢,是怕狗咬你吗?”金种说:“我不怕狗咬我,我怕你咬我。”小女孩摆摆手说:“我不是狗,我不咬人。你去我们家要饭吧。”这小闺女,真够难缠的。金种说:“告诉你吧,我不是要饭的,我是过路的,我在这儿歇歇脚。哎,我有点渴了,你们家有水没有,能不能给我端来半碗?”小女孩说:“有,你等着,我去给你端。”看这样子,小女孩真的会给他端水。他担心会把小女孩家的大人引出来,就说:“算了算了,我到县里再喝吧。这里离县城还有多远?”小女孩说:“十八里,我听我爷爷说的。”金种说:“我这就走”他没舍得多吃红薯片子,只吃了两片就不吃了。要走的路还很多,以后的日子都是未知数,他带的有数的红薯片子必须节省着吃。
  金种看见了烟筒,烟筒很高,上面正冒黑烟。黑烟比烟筒还高得多,像是高到云彩眼儿里去了。金种看见了楼房,有的是两层,有的是三层,差不多连成了片。楼墙上写着很大的标语: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金种看见了汽车。有的汽车有头,后面有敞着口子的车斗子。有的汽车看不见车头,整个汽车像两间小房子。金种想,那露着车头的汽车大概就是货车,那像小房子的汽车呢,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客车。金种看见,人也多起来了,南来的,北往的,骑车的,提包的,啥样的人都有。这是县城,肯定是县城,金种到县城了!他被县城的繁华震住了,一时有些无措,不知往城里走好,还是停下来好。他左看右看,看到一个大门口,门口上方用水泥雕着六个大字,大字上面涂着红漆,标明是县里的汽车站。有人在汽车站门口坐着,屁股下面坐的是自己的行李。有人在汽车站门口一侧站着,像是在等人。有人靠墙根半躺在地上,花着脸,支乍着头发,在吸一个烟把子,像是一个疯子。还有人提着黄帆布提包往车站里边走。金种犹豫了一会儿,也走进了汽车站的大门。既然是上车下车的地方,大约人人都可以进来。候车室有两间屋大,墙上开着卖票的窗口。窗口只有一个,没人在那里买票。卖票的是一位年轻妇女,两只胳膊上戴着蓝罩袖,正在窗口里边织毛线。候车室的墙上列着一块汽车开行的时刻表。金种从时刻表上看到,这里的汽车可以开到多个县,还可以开到地区所在的城市,以及京广铁路在线有火车站的城市。金种看时刻表也是白看,他口袋里没有买车票的钱。墙上还画着一块长途汽车行驶的线路图,线路是用红线画成的,支里八叉,像天上打闪打雷时炸开的纹路一样。金种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明白了,从县城再往西走,就可以到达地区所在那个城市。地区也叫专区,专区下面是县,县下面是公社,公社下面是大队,大队下面是小队。从专区所在的城市再往西走呢,就到了有火车站的城市,就可以看到火车了。
  金种没有往县城里面走,要把这个县迈过去。他不喜欢杜老庄,也不喜欢这个县。县城里没有他落脚的地方,没有人管他吃饭,他到县城里干什么呢。时间是半下午,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他要接着往前走。按他的想法,只要离开这个县,就没人管他了,他就自由了。\');
第三十五节
  越走路越平,越走路越宽。路成了柏油路,路两边栽着杨树。金种望着远方,心里不禁有些舒坦。他总算把杜老庄那个狗地方抛开了,远远地抛开了,杜老庄连他的屁都闻不见了。让那些姓杜的都死在杜老庄吧,让他们都不得好死。头上飞过一群鸟,他差点跟鸟招了手。跟鸟比起来,他就是少了两只翅膀。如果再长上两只翅膀,他就更自在了。走过一座桥时,金种看见一个拉架子车的人,把车停在路边,下到河里洗脸。他想捧几口水喝,也下到了河边。他把被卷放下,两手捧起水刚要喝,洗脸的人对他说:“别喝河里的水,喝了容易拉肚子。”金种实在太渴了,说没事儿,还是以手捧水,喝了几口。他把洗脸的人叫大哥,问:“这个大哥,你是去拉煤吗?”大哥说:“是。你这是去哪儿?”金种知道不能再说去县里挖河了,因为他已经把县城越过去了。他说:“我去走亲戚。”“去哪儿走亲戚?”金种说:“去贵州,找我大姐夫。”说着,他们一个洗完了脸,一个喝完了水,一块儿上了岸。当大哥拉起架车往前走时,金种就背着被卷跟在人家后边。这样挺好,省得他一个人走,遭人怀疑。两个人一块儿走,还可以就个伴儿,说说话。他说:“大哥,我替你拉一会儿吧。”大哥说:“不用,空车不沉。到贵州远得很呢,你咋不坐车呢?地蹦子撵,得走多长时候!”金种编瞎话编得很快,他说:“我是打算坐车来着,我到汽车站看了看,今天的汽车票卖完了,明天早上才有汽车,我不想等,先走一段再说吧。”金种听见了自己编的瞎话,自己也感到奇怪,吃荆条,屙箩头筐,他比编筐的人编得都快,什么时候养成了这样的本事呢!想想,没关系,出门在外,谁都不认识谁,谁能不说点瞎话呢!大哥说:“你把行李放车上吧,远路无轻重,老背着怪沉的。”金种说:“谢谢谢谢,我一看大哥就是个实在人。”这是一辆加重型的架子车,车上放的有被卷、?子、干粮袋子,还有一只钢精锅。车尾绑着一块侧棱着的木板,是架子车载货时的挡头。金种把自己的被卷也放在车上了。而后,他坚持要把架子车拉一会儿,说大哥如果不让他拉,他就把自己的被卷拿下来。大哥说:“好好好,让你拉。”大哥停下车,把车辕子让出来,把车襻交给他。大哥说:“我看你是有文化的人哪!”金种问:“你怎么看出来的?”大哥说:“有文化和没文化不一样,我一看就看得出来。依我看,你至少是初中毕业。”金种说:“差不多吧。”大哥说:“你看怎样,我没说错吧。你是贫农成分吧?”金种没想到大哥会问这个,才没说几句话就问到他的成分,看来阶级斗争的眼光真是无处不在。他没有从正面回答大哥的提问,以略带埋怨的口气说:“是贫农成分又怎样,他们又不让我入党,不让我当会计,所以我不想在家里干了。”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既等于承认了自己是贫农成分,又不把贫农成分当回事。只有不把贫农成分当回事,才不会引起生人的怀疑。大哥问:“你大姐夫在贵州干什么工作?”金种说:“在一个煤矿工作。”“是当矿长吗?”“不是正矿长,是副矿长。”“是副矿长也行呀,也是当官的人哪。你找他,是去参加工作吧?”“我去看看情况,他让我下井挖煤,我就不干。我听说下井太危险了。他要是给我安排一个好一点儿的活,我就干。”大哥扶着车把看着他,露出了羡慕的表情,说:“当煤矿工人挣钱多,等你在矿上干两年回来就不一样了,骑洋车,戴手表,吸洋烟,打金腔,腰里的票子一掏嘎嘎的,后面跟的大闺女撵都撵不离。”金种笑了,说大哥挺会说笑话的。他编瞎话,大哥在他编的瞎话的基础上,也在编瞎话。捡好听的说呗,吹牛又不报税,挺好玩的,也挺过瘾的。大哥夺住车把,说:“还是我来拉吧,我看你将来也是当矿长的材料子,我哪能让矿长替我拉车呢!”听大哥已把他叫成了矿长,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把车让给了大哥。大哥说:“你大姐夫的煤矿要是离咱们老家近就好了,我就到他那里去拉煤。”金种说:“嗨,那还用说嘛,我一句话,煤随便你装,保证一分钱都不要你的。”
  傍晚,他们来到了一个村子。这个村子像是修公路时被从中劈成了两半,公路在村子中间夹着。他们远远看见几个戴红袖标、打着小旗的小学生站在路边,像是准备拦截过路的人。大哥问金种:“你带介绍信了吗?”金种问:“什么介绍信?”大哥说:“介绍信你都不知道,看来你老弟以前没出过远门。现在你只要出来,就必须带介绍信。带大队的介绍信都不行,要用大队的介绍信换成公社的介绍信才行。你要是不带介绍信,人家就不让你住店,不卖给你车票。碰见管治安的人,人家就会把你扣住,把你当成流窜犯,送回老家去。”金种出来还不到一天,已经两次听到了流窜犯的说法。在杜老庄时,他也听说过这个说法,但没怎么往心里去,没有跟自己联系起来。什么叫流窜犯呢?有杀人犯、放火犯、投毒犯、强奸犯、鸡奸犯,怎么又出来一个流窜犯呢?那些犯都是犯罪,都是罪人,流窜犯是什么罪名呢!难道人只能在一个地方待着,待到老死,一出来就算流窜就算犯罪了。他第一次把流窜犯的说法和自身联系起来了,按大哥的说法,他没有带介绍信,已经是一个流窜犯了。与大哥的交谈中,他云里雾里,被虚构成了初中毕业生、贫农社员、未来的矿长。转眼之间,他却成了流窜犯。这种一落千丈的反差给他的感觉不是很好,他也有些不大甘心。他问大哥:“你带介绍信了吗?”大哥说:“当然带了。”金种说:“别人要是向我要介绍信,你帮我证明一下,就说我跟你一块儿去拉煤行不行?”大哥说:“恐怕不行,介绍信上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咱俩说了半天话,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叫什么呢。”金种说:“我姓黄,叫黄金忠,金子的金,忠心耿耿的忠。”他没说自己叫黄金种,他不大喜欢那个种字。大哥答应试一试。
  来到小学生面前,原来小学生们不是查看带没带介绍信,而是要他们背毛主席语录,背不出毛主席语录,就不放他们走。这难不倒他们。只要不是傻子,谁背不出一条两条毛主席语录呢。背毛主席语录是金种的强项,他站到前面,问小学生:“背几条?”一个小学生伸出两根手指,说背两条。金种一口气背了三条,超额了一条。金种对小学生们说:“这是我大哥,还让他背吗?”一个小学生说:“背。”大哥也背了一条。这一关他们顺利过去了。
  晚上,他们没有睡在露天地里,投宿在路边的一个农家。大哥不是第一次出来拉煤,哪里走,哪里停,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到了农家,大哥要借柴借水做一顿饭。借宿不收钱,做饭是要花钱的,一个人做一顿饭交一毛钱,如果用一个锅做两个人的饭,要交两毛钱。金种听说做饭要花钱,他说:“我晚上什么都不吃。中午我吃的是肉包子,吃多了,现在一点儿都不饿。”大哥做的饭是煮红薯片子茶,馏一个红薯面锅饼子。大哥吃饭时没有让他吃。大哥大概认为,一个花钱买肉包子吃的人,对红薯茶和锅饼子肯定看不上。但大哥没有忘记,金种曾到河边捧水喝,他喝得只剩下半碗红薯茶时,悄悄向金种递了递,意思问金种喝不喝。他为啥要悄悄递呢,因为他只交一毛钱,说的是做一个人的饭。要是被这家的主人看见金种也吃了饭,那就得再交一毛钱。金种自知身上不趁一毛钱,向大哥摆摆手,表示坚决不喝。其实金种极想把那半碗红薯茶接过来喝掉,他的肚子已饿得欲从他嘴里往外伸手。他相信,不等这家的男主人看见,他三口两口就把半碗红薯茶灌下去了。但是,不能呀,他既然说了自己是准备坐汽车的人,是吃肉包子的主儿,就得继续装下去。编瞎话不能开头,一旦开了头,后面一路都是瞎话,他就得为瞎话付出代价。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不亮,他们就继续赶路。金种和大哥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赶往有火车站的那个城市。他们早上都没有吃饭。半晌午,他们到了专区所在的那个城市。大哥对金种说:“你该去坐汽车了。”可不是嘛,他不能再和拉架子车的大哥一路同行了,再同行下去就露馅了。再说,他肚子里一点本钱都没有了,腰软腿软,眼前一阵阵发黑。一天多来,他只吃了两片红薯片子,喝了几口河水,却走了这么远的路,确实饿得顶不住了。他得赶紧找一个背人的地方,吃他带的红薯片子。昨天晚上,为了不把红薯片子露出来,不让大哥发现他的穷酸,他连被卷都没有打开,靠着被卷,在农家灶前的柴草窝里和衣躺了一夜。大哥曾劝他盖着被子睡,他说不用。好像他的被卷里包的不是红薯片子,而是比红薯片子还厚敦的人民币。他对路上结识的大哥有些依依不舍似地说:“你要不是拉着架子车,我就请你跟我一块儿坐汽车,买车票的钱我来掏。”不想大哥来了个热粘皮,说:“你这样说,我就把架子车便宜卖掉,跟你一块儿当工人去。”金种说:“我是愿意,就怕嫂子不愿意。”路上通过交谈得知,大哥已结了婚,他出来拉煤并不是为了自家烧,而是拿煤到砖窑上换砖头,用砖头盖房子。大哥笑了,说:“我跟你说笑话呢,你赶快去坐车吧。”
  第三天下午,金种终于走到了京广在线有火车站的那个城市,并来到了车站广场。广场上人很多,有的跑着,有的走着,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也有的躺着。金种看见,有不少人像他一样背着被卷,他再也没有了突兀的感觉。一种他从来没听见过的雄浑的声响从车站传来,他估计那应该是火车的叫声。如同鸟儿飞上了天空,鱼儿游进了大海,金种像达到了最终目的似的,心里一翻,热泪顿时盈满了眼眶。在这里,再也不会有人认识他,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家是地主成分,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他,批斗他。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出来真是好啊!他后悔自己以前太老实了,太傻了,干吗不早点出来呢。心里一开阔,他想到了弟弟银种。银种的两只耳朵被人塞了玉米豆,不知掏出来没有。如果不把玉米豆掏出来,银种有可能变成一个废人。他应该晚出来一天,带银种到公社卫生院把玉米豆掏出来。或者把话跟叔叔说死,让叔叔答应带银种到公社卫生院去。他出来之后,叔叔肯定还是顶着地主分子的帽子,每天到别人家去掏大粪。叔叔这一辈子也是很悲哀的。
  激动之后,金种很快陷入茫然。到了这个城市后,他不知道下一步再到哪里去。每当车站的大喇叭一响,说哪儿哪儿开来的车到站了,到哪儿哪儿的列车就要开了,就有一些人排着队,背着大包小包,提着大东小西,挨挨挤挤往车站里边涌。进站的门口很窄,门口两边都站着穿铁路制服的人。凡是进站的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硬纸壳贝做成的小牌牌,他们把小牌牌交给穿制服的人。穿制服的人手里握着小钳子一样东西,他们把小牌牌放进“钳子”嘴里夹一下,像是打上一个记号,持小牌牌的人方可以进站。金种看出来了,那个小牌牌就是火车票,有了火车票,才能进站坐火车,否则连车站的门都进不去。买火车票需要钱,金种哪里有钱呢!那么,金种迈开双脚,继续走呗。可他不想走了,好不容易走到这个城市,他还到哪里去呢。这个城市让金种失去了方向和目标,对别人来说可能是起点,对金种来说,仿佛到了终点。
  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城市,金种不愁没有地方待。晚上,他装作到候车室候车,与众多的候车人待在一起。候车室里暖和一些,也有一排一排的连椅。见真正候车的人走了,连椅上空出位置来,他就到连椅上坐着,把被卷也拿到连椅上,趴在被卷上睡觉。白天,他从候车室里走出来,在车站广场周边的街道转圈,看商店,看饭店,看墙上的毛主席语录板,也看城市里的女人。他遇到的最大问题是吃饭问题。他带的红薯片子吃完了,仅有的四分钱也分两次买了两碗茶水花掉了,他现在成了身无分文和没有一粒粮食的人。作为一个活人,吃饭问题是这样实际,又是如此迫切。这不是他想吃不想吃的问题,而是他不吃饭就无法存活的问题。他也问过自己:你不吃饭就不行吗?他的肚子回答是:不行,不吃饭是要饿死人的。他有些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看见有人往地上扔了一块橘子皮,他的眼睛马上追过去,盯着橘子皮迟迟舍不得离开。橘子皮黄黄的,软软的,应该能吃。又有人往地上扔了一块香蕉皮,他的眼睛也被吸引住了。香蕉皮厚厚的,里面像是有不少果肉。他想起了红薯皮,红薯皮是可以吃的。他看着香蕉皮很像红薯皮。他走到香蕉皮旁边站着,左看右看,一旦没有人注意,他便快速把香蕉皮捡起来。然而有一队市民走过来了,他们一路敲锣打鼓,一路举着小旗高呼口号,像是毛主席又有了最新指示下来,他们在欢呼,游行。金种赶紧退到一边站着。等游行的队伍走过,再看那块香蕉皮,已被踩得稀巴烂。有一个背书包的小学生,拿着一小包饼干,一边走,一边吃。金种悄悄地跟了上去,他似乎闻到了饼干的香甜气息,嘴里不由得动起来。他热切希望小学生手里的饼干能够掉出一块两块,那样他就可以捡到饼干吃。可是,他跟着小学生走了好一会儿,直到小学生走进了学校,小学生手里的饼干连一点渣子都没掉。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有紧走两步,把小学生手里的饼干夺过来。这个念头刚产生出来,就被他否定掉了,并有些害怕。自己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恶念呢,那样他不就成了一个强盗了嘛。他前后看看,像是怕有人发现他的恶念似的。还好,没有人注意他。这不是在农村,农村的地里这时候有麦苗和豌豆苗,饿得实在没办法了,他可以到地里掐点豌豆苗吃。这里的地都打成了硬梆梆的水泥地,别说豌豆苗了,连草都很难找到一棵。
  火车站广场对面有一家小饭馆,专卖大碗汤面条。说是汤面条,并没有多少汤,像是胡涂面条。稠稠的面条里,还放有萝卜条、白菜叶和粉条,一看就很好吃。面条一毛二分钱一碗,还要收三两粮票。那时粮票和钱一样重要,如果只有钱,没有粮票,就买不到饭吃。凡是沾点粮食的饭,都要花粮票,哪怕买一碗稀饭,也要花一两粮票。在家里吃饭是不用粮票的,所以金种从没用过粮票,他连半两粮票都不曾有过。金种来过小饭店两次了,每次都看到饭店里守着不少要饭的。那些要饭的小孩子居多,也有上岁数的老头和抱孩子的妇女。若看见哪个吃饭的碗底剩有一口半口,小孩子就抢过去,端起饭碗扣在脸上,把碗底的剩饭舔干净。有的吃饭的把一碗面条刚吃了半碗,小孩子就凑过去,两眼巴巴地看着人家的嘴,并把脏污的小手伸到桌面上,希望人家别吃那么干净,能给他留下一点。那些人或把碗一端,身子一转,到另一个桌上吃去了。或瞪起眼珠子,把小孩子狠狠瞪上几眼,就把小孩子吓退了。小饭店的营业人员不知出于哪些方面的考虑,他们不允许要饭的在饭店里停留,要饭。间或就出来一个男人,肩宽脸宽,凶神一般挥着两只手向外轰撵要饭的。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滚蛋,滚蛋,统统滚蛋!你们这些寄生虫,你们这些不劳而获的东西,应该把你们当流窜犯抓起来!”他一骂,一撵,那些要饭的就走了。然而他们并不走远,待那个男人一离开,他们又纷纷溜进饭店。他们如人们所说的饭蝇子,人走近时,便一哄而散;人刚一离开,便很快聚拢来。“饭蝇子”只惦着吃,不管人们骂什么,他们都不在意,好像听不懂一样。“饭蝇子”的嘴都很大,脸都很小。只要能保住嘴,要脸不要脸都无所谓。前两次来小饭店,金种都是被人家撵出去的。那男人不仅骂人,还上纲上线,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金种脸上很挂不住。金种还是要脸面的,他的脸皮还不够厚。可是,金种转了一圈,转了一圈,又回到小饭店来了。带的红薯片子吃完后,他又有两天没吃东西了。摸摸脸,腮帮子吸了进去。摸摸眼,眼睛已塌了坑。他明显地饿瘦了。再这样下去,说不定真的会饿死人呢!他仿佛看见,一个人走着走着,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那个人就是他。他要是死了,人家会不会把他当成一具无名尸,随便扒个坑埋掉呢?不不不,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跑出来了,死了,若是让杜老庄的人知道了,岂不把人家笑死!
  回到小饭店,金种并没有和那帮小孩子抢剩饭吃,而是帮服务员收拾碗筷。他端起来的是空碗,碗里连一口剩根儿都没有。他把一只只空碗摞到一起去了。端碗的当儿,他闻到附在碗里的面条的气息,说实在话,他连啃瓦碗的心思都有啊。他采取的是迂回的办法,想通过自己的劳动,得到饭店服务员的理解和同情,换到半碗面条吃。这样的话,他的面条就不是平白要来的,是用劳动换来的。在餐厅里收拾碗筷和擦桌子的服务员只有一个,是一位中年妇女。服务员头戴无檐的白卫生帽,身上穿着白色的工作围裙,胸口别着一枚红底黄字的纪念章,上面是毛主席的手写体为人民服务五个字。服务员并不欢迎金种帮她收拾碗筷,一见金种收拾碗筷,她像是一下子把金种的动机看穿了,说:“放下放下,不用你收拾。这儿没饭给你吃。”金种预料到服务员会有这样的态度,人家是城里人,是有工作的人,持这样的态度是正常的。金种把脸皮厚了厚,没有因服务员不让他收拾就不收拾,他塌着眼皮,一副孤苦的样子,看见空碗继续收拾。他还拿起服务员放在桌边的抹布,替服务员擦桌子。谁不愿意让别人替自己干活呢,服务员坐下休息去了,没有再制止金种收拾。
  机会来了。一个背黑皮包的男子在柜台那里买了纸印成的饭票,就在凳子上坐下了,等着服务员取走饭票,把饭端到他面前。服务员说:“自己端!”男子说:“噢,自己端。”去取饭窗口把饭端出来了。男子把饭吃了几口,皱着眉,像是很不满意。他问服务员有没有辣子。服务员说没有。他又问服务员有没有醋。男子的口音像是南方人的口音,说醋说不清楚。服务员让他再说一遍,把舌头放利索点儿。男子比画着,说酸的,酸的东西。服务员这才明白了,仍说:“没有!”男子不高兴了,说:“要什么,没什么,面条这么咸,让人怎么吃!”服务员说:“爱吃不吃,有钱去酒楼呀,去吃七个盘子八个碗呀!”男子真的不吃了,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撂,扭身走了。临走还说了一句:“什么为人民服务,都是假的。”金种把被卷放在桌子下面,一直在男子身边站着。男子一走,金种赶紧把饭碗捧住了,却看着服务员的眼色。服务员说:“你不吃还等什么?你到底饿不饿,不饿就给别人吃!”金种当然要吃,他处心积虑,忍辱受气,目的就是想得到一点饭吃嘛。金种大喜过望,这差不多是一整碗稠稠的面条啊,老天爷真是有眼啊!他埋头吃起来。他觉出那帮要饭的孩子朝他凑过来,有的孩子还把手伸到了桌面上。对不起了,金种拒绝看他们。他一口气把面条吃完了,吃得碗底干干净净,吃得头上冒出了汗珠。一碗饭下肚,他的肚子鼓了起来,腮帮子和眼睛似乎也随之鼓了起来,力气得到了恢复。吃了人家赏赐的面条,金种更得好好帮人家干活。那个服务员呢,像是已经拿面条给金种付了报酬,不再反对这个年轻人帮她干活。她坐在那儿,看着金种收拾。等金种把碗收够了一摞,她再端进饭店的操作间里去。操作间是闲人免进的地方,她绝不允许金种进操作间半步。
  此后,金种天天到小饭店里混饭吃。他知道了服务员姓白,称服务员为白师傅。白师傅问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的瞎话随口就来。他说他的大姐夫在贵州给他找了一个工作,他到火车站准备买火车票到贵州,结果钱被小偷偷走了,粮票也被小偷偷走了。白师傅说:“我说呢,一看你就不像一个长期要饭的。那你打算怎么办呢,老在这儿待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呀。”金种说:“我已经给我大姐夫写了信,让他到这儿来接我。我为啥天天到这儿来呢,因为我跟我大姐夫说的地址就是火车站对面的饭店。”白师傅相信了他的话,说:“噢,怪不得你天天到这儿来呢,原来是等你姐夫呀。你不应该写信,应该打电报,或者打长途电话。写信多慢哪,等你大姐夫收到信,至少得一个星期。”金种说:“谁不知道打电报、打长途电话快呢,没钱人家不让打。我把口袋翻遍了,才凑够了寄一封信的钱。”白师傅说:“这样吧,你再等几天吧,如果你大姐夫还不来接你,我借给你一点钱,你去打个长途电话问一下。”金种看着白师傅,眼圈渐渐红了,说:“白师傅,您真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哪!”得到了白师傅的好感,金种不会再饿肚子了。吃饭的人若留有剩饭,白师傅优先给金种吃。吃饭的人不留剩饭呢,白师傅就直接从操作间里盛出半碗或一碗面条给金种吃。有一天,白师傅从家里给金种带来了一个白面馍,馍里夹着细细的咸菜丝。金种感动得把白师傅叫成了大姐,说白师傅像他大姐一样对他好。金种觉得这样很不错,只要饿不死,他就可以在这个城市待下去,待多长时间,算多长时间。
  金种没等到白师傅借给他钱,他就被几个戴红袖标的人抓走了。这天晚上,金种没有坐在候车室的连椅上睡。他见有人在候车室墙角的地上铺几张报纸,躺在地上睡,他也捡了两张废报纸,在地上铺展,打开被卷,铺一半,盖一半,睡在了地上。人站起来走路,坐下来说话,该睡觉的时候就得把自己放倒。金种躺在地上,觉得轻松多了,舒服多了,好像好久没有这样睡过了。后半夜,金种睡得正香,有人踢他,喊他,命他起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见那几个戴红袖标的人都很高大,强壮。他暗暗叫了一声不好,查介绍信的人来了。躲是躲不过,他揉着眼坐了起来。一个人向他伸出了手:“票!”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什么票?”“什么票,车票。把你的火车票拿出来。”金种说:“没有买。我的钱被小偷儿偷走了。”那人说:“介绍信!”金种往口袋里摸,往怀里摸,摸了一会儿,说:“我想起来了,我的介绍信被小偷儿连钱一块儿偷走了。”那人说:“你不要再演戏了,这样的戏我看得多了。什么这小偷儿那小偷儿,我看你就像个小偷儿。起来,跟我们走!”金种把被子卷起来,用麻绳捆上,被其中一个人带走了。那些人继续在候车室里查。
  金种被带到火车站附近的一间屋里。屋顶装的是电棒,显得很亮。屋里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桌边的墙上挂着一把带皮套的手枪。坐着的人块头很大,很威风,一看就是当官的人。当官的以审讯的口气问金种叫什么名字。金种说了名字。当官的在一个软皮本上记下了。当官的问金种的籍贯。金种不懂什么是籍贯,他没听说过这两个字。当官的说:“我问你家住哪里,哪个县?哪个公社?金种说了县和公社的名字。”“说完全,还有大队和生产队呢?”金种把大队和生产队的名字也说了出来。当官的继续问:“你家里什么成分?”到底还是遇到了这个问题,金种愣了一下,犹豫是不是说实话。当官的说:“你必须说实话,如果隐瞒成分,被我们查出来,就要判你的刑。”金种只好说了实话。当官的说:“我一看你们家就是地主成分,贫下中农家的子女不会到处乱跑。你到这里几天了?”金种说:“我记不清了。”“记不清不行,你必须交代清楚。”金种像是回忆了一下,说:“十一天了。”“这些天你都犯过哪些罪行?”“没犯过。”“你当过小偷儿没有?”“没有。”“你抢过别人的东西没有?”“没有。”“不可能。这些天你吃饭问题是怎么解决的?”金种说:“要饭。”当官的说:“年纪轻轻的出来要饭,亏你说得出口。好逸恶劳,可见剥削阶级思想还在你头脑中作怪。一个在剥削阶级家庭出生的后代,不好好在农村待着,改造自己的思想,出来乱跑什么!城市是领导阶级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是无产阶级革命政权所在地,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知道吗?”金种说:“我以前不知道,您一说,我就知道了。我错了,改正还不行吗!”“你准备怎么改正?”“我回到我们庄里去,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改造自己的剥削阶级思想。”金种很怕人家把他送回去,那样庄里人真的会把他当犯人看待。当官的问:“你怎么回去?”金种说:“我走着来的,还走着回去。”当官的说:“你不要耍滑头,我们要是放你走,你转一个圈子又回来了。寄生虫的本质是很难改变的。”遂对送金种来的带红袖标的人说:“带走,先关他两天再说!”\');
第三十六节
  金种又回到了杜老庄,他是一路被押送回来的。在那个仓库一样的大房间里,金种被关了三天半。那个房间里已经关了不少人,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关押期间,官方每天给每人发两个玉米面窝头,免得他们饿死。后来先后来了几辆货车,把同属一个县的人集中在一起,分别拉走了。货车后面搭了桥板,和金种一起被赶到一辆货车上的有二十多人。上车前,他们都被捆了胳膊捆了手。胳膊背剪着,捆在后面。每个人都捆好了,还有一根长绳子,把他们串连起来。有生以来,金种这是第一次坐汽车,却是被捆绑着上汽车的。把他往汽车上赶时,金种想起了他的被子,他说:“我的被子,我的被子!”随车来的背枪的民兵照他腿上踢了一脚,说:“你还要你的被子,不给你枪子就不错!”背长枪的民兵是两个,他们与被押解的人一块儿站在货车的车厢里。其中一个民兵把枪端了端说:“都听着,枪里压着顶膛火,半路上谁敢跳车逃跑,我们就开枪打死谁。”货车一直把他们拉到县里,已有各公社派来的人在县里等他们,把他们取走。和金种一个公社的是四个人,他们互相看看,谁都不认识谁。公社没有汽车,来了一辆马车,把他们拉走了。跟马车来的是公社里挎手枪的治安员,治安员负责押运他们。治安员姓韩,在全公社很有名,四个被绑着的人都认识他。其中一个人对老韩说:“把我们的手解开吧,我们不跑。”老韩说:“闭嘴!小心我抽你。”那人说:“我想撒尿怎么办呢?”老韩说:“好办,尿自己裤裆里!”他们被押到公社大院里去了。公社大概提前给有关大队下了通知,有哪个大队跑出去的流窜犯,就由哪个大队派人把流窜犯领走。各大队的人到齐后,老韩没有让他们马上取人,而是先给他们开了会,把他们严肃批评了一顿。批评他们没有看管好自己的人,给本公社脸上抹了黑。要求他们,对这次抓回来的人要狠狠批斗,并严加看管,绝不允许再到处流窜。
  到公社来带走金种的不是大队的人,是杜老庄的杜建国。这种带人的任务应该派给杜建兴或杜建良,因为他们两个到县里挖河去了,杜建春只好临时抓了杜建国的差。杜建国见到金种,问:“你是咋搞的,到外边干什么坏事了?”金种说:“我什么坏事都没干。”杜建国说:“你说得怪好,没干什么坏事,人家捆你干什么。好了,走吧。”走出公社大院,金种向杜建国要求说:“建国哥,你把绳子给我解开吧!”杜建国说:“那可不行,我要是给你解开绳子,你跑了怎么办,我可追不上你。”金种说:“建国哥,我保证不跑,不给你添麻烦,你还不相信我吗?”杜建国说:“不是不相信。这事儿应该派杜建兴来,他没在家,就派我来了。我不想来,这是得罪人的事儿。哎,你这回都是去了哪儿?”金种说了有火车站的那个城市。杜建国说:“那你看见火车了吗?”金种说:“看见了。”杜建国说:“你比我还强呢,我还从来没见过火车呢。听说火车跑得很快,一眨眼就过去了,是吗?”金种说:“也不像传说的那样快,火车很长,好一会儿才跑完。”
  说着来到镇子南边的桥上,金种看见南边过来一个人,转身跑到桥下,背靠着桥墩子,把捆着的胳膊隐蔽起来。走过来的是全灵的大妹妹全明。杜建国问全明到哪儿去,是不是走姥娘家。全明说是。问杜建国:“你在这儿干什么?”杜建国没有指出金种在桥下面,他说:“我在这儿等一个人。听说你姐明天要结婚,是吗?”全明说:“是,俺娘让我去接俺姥娘。”杜建国说:“天快黑了,赶快去吧。”等全明过了桥,杜建国来到桥下,问金种:“你怎么回事,害怕见人吗?”金种说:“你要是不把绳子给我解开,我就不走了,我一头撞死在桥墩子上,不活了!”杜建国说:“你的自尊心还怪强呢。好,我给你解开。咱先说好,我给你解开绳子的事儿,你跟谁都不要说。”金种说:“你放心。在杜老庄,你是我最尊敬的人。”杜建国说:“我可不敢让你尊敬,你尊敬我,不是害我嘛!”他把捆金种的绳子解开了。解开后,他想把绳子扔到河里去。看了看,绳子还不错,没舍得扔,窝巴窝巴装衣兜里了。
  太阳正在下落,下面起了一片红霞。太阳映进水里,不是一点红,是长长的一道红。麦苗起身了,坟头飞起一只老鸹,一落进麦地就不见了。路边的杨穗冒了出来。两个人往杜老庄走,杜建国告诉金种:“全灵明天就要结婚了。”金种说:“她结她的婚,她的事儿我不关心。”杜建国说:“得了吧你,你说的不是心里话。人家要把全灵娶走,你心里不知多难受呢!你给全灵写过求爱信,把全灵夸成杜老庄的一枝花,这事儿连小孩子们都知道。”金种说:“那都是瞎胡闹。”杜建国说:“你说瞎胡闹,我不这样认为。依我看,全灵还是喜欢你的,要不是因为你家的成分不好,全灵嫁给你绝对没问题。”金种鼻根儿一酸,眼圈儿湿了,说:“建国哥,你不要再笑话我了。”杜建国说:“我说的都是实话。要不是受家庭成分的影响,说不定你还能考上大学呢。”金种说:“建国哥,就为你这句话,我就得记你一辈子的好。”
  进了庄,杜建国没让金种回家,把金种送到杜建春家去了,意思是向杜建春交差。梅淑清正在杜建春家,像是和杜建春、马兰英商量什么事情。杜建国说:“建春哥,我把金种给领回来了。”杜建春鼻子嗯了一下,说:“这是谁,我咋不认识呢!”杜建国说:“这就是金种呀,黄金种。”杜建春说:“让他自己说,他自己没长嘴吗!”金种说:“我是黄金种。”杜建春说:“你还知道自己的名字呀,我以为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呢!你不是进京赶考去了嘛,怎么,没考个状元回来?我正准备让杜老庄的人到庄门口迎接你呢,你怎么自己就回来了!”杜建春没抽金种的嘴巴子,但杜建春说出的这些话跟抽了金种的嘴巴子差不多,金种塌着眼皮,满脸都是黄的。他无话可说。杜建国说:“建春哥,我完成任务了,我走了。”杜建春还没发话,马兰英把话接过去了,跟杜建国开玩笑:“你急着走干什么,又没有相好的在被窝里等着你。”杜建国嘿嘿笑笑,说家里还有事呢。杜建春说:“去吧,忙你的去吧。”杜建春继续对金种说:“杜老庄盛不下你了,你跑呀,接着跑呀,还回来干什么!我告诉你,无产阶级专政就是如来佛,就算你跑到天边,也跑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孙悟空比你跑得快不快,他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以为跑到天边去了,结果怎么样,还在如来佛的手心里攥着呢!”杜建春说着,把手攥起来,朝上端着,往金种面前伸了伸,仿佛他就是如来佛。梅淑清一直看着金种,眼神很复杂。马兰英大概急着跟梅淑清商量事儿,说:“好咧,让金种走吧。”又对金种说,“你以后可不能再往外跑了,跑到哪儿都一样。”杜建春说:“怎么不让他跑,我就让他跑,我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对金种说:“我只跟你说一条,你不是会写字嘛,回去好好写一份检查,写得深刻些,好好挖挖你的思想根源,然后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念,准备接受大家的批斗。记住了?”金种点点头。杜建春厉声道:“说!”金种说:“记住了。”杜建春说:“滚!”
  金种回到家里,叔叔黄鹤图看了他一会儿,一点儿都不感到惊讶,却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言外之意,好像金种不该回来一样。金种说:“你希望我死,我没死。我的口粮还在这里。”黄鹤图说:“你的口粮已经被你带走了。”金种没看见银种在家,问黄鹤图:“银种呢?”黄鹤图说:“我也不知道。”金种说:“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让你带他去公社卫生院看病,你带他去了吗?”黄鹤图说:“我让他自己去,他去了就没再回来。我还以为他找你去了呢,你没看见他吗?”猪八戒倒打一耙,这是黄鹤图的惯用伎俩。依黄鹤图这么说,他不但没带银种去公社卫生院取出耳朵眼儿里的玉米儿,还把银种弄得失踪了。金种又心疼,又生气,气得手都抖了,质问黄鹤图:“是不是你把银种害死了?你把银种害死后埋在哪儿了?你说吧!”黄鹤图并不着恼,说:“你不要血口喷人!只有像你这样有害人之心的人才会这么想。”金种说:“黄鹤图,我一定要揭发你,连过去的事儿一块儿揭发。我看你是杀人灭口。”黄鹤图说:“谁不让你揭发,我早就说让你揭发。你就说我把你也杀了,看谁信你的!你的被子呢?你带走的被子哪儿去了?”金种说:“你不要打岔,我现在只跟你说银种的事儿。”黄鹤图说:“你是不是出去混抖了,有跟班的替你拿着行李?我得出去看看,请跟班的进来歇歇。”黄鹤图把头探出门外左右瞅瞅,说:“外边没人哪,是不是黄家的大少爷衣锦还乡,行李拿不完,有小包车在后面跟着呢?”金种突然大吼起来:“黄鹤图,你今天必须给我交出银种,不交出银种,我跟你没完!”说着一头朝黄鹤图撞去,撞在了黄鹤图的胸口上。黄鹤图伸手扭住了金种的两个膀子,说:“好哇,你个驴种,你敢打我,你敢打你叔。我把你个驴将的养大了不是,你有劲了不是。”他使劲把金种往一边摔,想把金种摔倒。金种身后就是尿罐子,他要把金种摔倒在尿罐子上,弄金种一身臊。金种也把黄鹤图的两个膀子抓住了,绷着腿,抵着头,与黄鹤图对抗。他说:“地主分子,犯罪分子,你把银种交出来!”黄鹤图往一边摔他,他的一只脚只抬了抬,很快就站稳了。若在几年前,金种根本禁不住黄鹤图摔,黄鹤图一摔,他就得倒地。黄鹤图摔他头朝东,他不敢头朝西。那时候,黄鹤图在家里绝对处于统治地位,想收拾谁就收拾谁。现在情况有所变化,金种与他好像有些势均力敌。摔不倒金种,他就奋力往后推金种,把金种推得屁股撞在门板上,发出哐当一声响。见金种没了退路,他用脚踢金种,照金种的小腿骨上踢。只要踢到金种的小腿,踢不断也会踢肿,金种就会失去战斗力。金种弓着腰,不让黄鹤图踢到。趁黄鹤图抬脚踢他的当儿,他腾出一只手抄黄鹤图的腿。只要抄到黄鹤图的腿,他准备迅速把黄鹤图的腿掀起来,扛到自己肩膀上,而后像扔一根木头一样把黄鹤图扔在地上。然而他只抄到黄鹤图的一点脚后跟。未及抓牢,黄鹤图的脚就落了地。这一抄,均衡被打破,黄鹤图立足不太稳。金种抓住机会反击,一股劲把黄鹤图推得向后退去,推得黄鹤图的屁股撞在床帮上,也发出一声响。金种逼近黄鹤图,继续发力,将黄鹤图推得仰倒在大床上。黄鹤图的后腰被床帮顶着,前腰被金种挤着,处在下风位置。金种挥起拳头,朝黄鹤图头上击去。他早就想和黄鹤图干一架,已经憋了好多年,现在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这次外出,一路受尽屈辱,也让他憋了一肚子的气。黄鹤图把银种弄丢了,他只能把气出在黄鹤图身上,和黄鹤图老账新账一起算。黄鹤图伸手一挡,头一歪,金种的拳头没有击在他的耳门上,落在了他的脖子上。黄鹤图觉出来了,金种出拳很猛,很有分量,这驴日的,他真的下狠手了。黄鹤图大骂一声:“好你个黑驴将的,你想要我的命啊!”他依托床帮,猛地将身体弹起,又和金种在地上扭打在一起。两人一来一往,一冲一挡,一时难解难分。在动物界,常常出现这样的场面,雄性动物中的新生力量向老霸主发起挑战,新老两只雄性动物就会斗得昏天黑地,你死我活。两只公羊斗,立起身子,斜着眼,头往一块撞,能把羊角撞断。两只公狗斗,互相咬得鲜血淋漓。两头公牛斗,老远就助跑加力,牛头轰然撞在一起,惊天动地。斗得最厉害的时候,一头公牛能把另一头公牛的头盖骨撞碎。雄性动物相斗,目的比较明确,就是为了争夺领地,争夺领地内的雌性动物,争夺与众多雌性动物的交配权,最终等于争夺后代。黄鹤图和黄金种要比上述动物高级一些,家里又没有母的,他们的争斗为哪般呢?
  黄鹤图快顶不住了,气越喘越粗,像爬坡的老牛一样。金种毕竟年轻,他闭着嘴巴,瞪着眼睛,似乎越战越勇。杜建春家的黄狗消息最为灵通,不知它从哪里得到了黄叔和黄侄打架的消息,跑到黄家看热闹来了。两个人打到南,它跳到北边看;两个人打到北,它跳到南边看,看得饶有兴致。黄狗不时地往门外看一眼,似乎也有遗憾:这么好看的景致,怎么没有人来看呢!黄鹤图又开始骂自己的嫂子,说:“嫂子我日了你,你怎么将出这么个种,他连他的亲爹都敢打!”身手灵活的金种使了巧力,他把黄鹤图推着推着,身体突然往一边一闪,并顺势把黄鹤图一拽,把收脚不住的黄鹤图拽了个大马趴。金种跃上去骑在黄鹤图背上,抡起拳头在黄鹤图身上一阵乱擂:“我叫你骂,我叫你骂!我叫你不要脸,我叫你不要脸!臭地主分子,你的末日到了,是革命人民和你算总帐的时候了!”金种还摁住黄鹤图的脑袋,把黄鹤图的脑袋往硬地上磕。黄鹤图大叫起来:“快来人哪,快救命啊,黄金种杀人啦,地主羔子杀人啦!”人称猪八戒的黄鹤图,平日里哼哼唧唧,金种以为他不会喊了呢,不料他一吃点亏,喊叫得比挨刀子的猪叫得还响。黄狗对每天掏粪的黄鹤图是熟悉的,它大概也对黄鹤图的呼救感到有些意外,随着汪汪地叫起来。
  听到叫声,赵大婶和赵自民过来了。赵大婶说:“这孩子不是出去了吗,啥时候回来的?你怎么能打你叔,你叔是你爹的亲兄弟。快起来,哪有小辈儿打长辈儿的!”金种说:“他没有长辈的样子,他把银种撵走了。”赵大婶说:“这事儿我知道,你叔没打他,没骂他,是他自己跑走的。”赵大婶对自民说:“快把金种拉起来!”自民把骑在黄鹤图身上的金种拉起来,金种仍不依不饶,说:“我打死这个坏蛋,我给他抵命。我早就不想活了!”赵大婶朝金种说:“我日他娘,你这孩子厉害!你有几条命?不就一条命嘛!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就是心高,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心高还得命高,命不高也是白搭。”金种被自民拉走了,黄鹤图还趴在地上不起来。黄鹤图哭了,哭得呜呜的,说:“我的骨头断了,我不能活了!”\');
第三十七节
  自良在叫,后半夜就开始叫,天亮了还在叫。他不是叫娘,也不是叫自民,从他的叫声里听不出任何字眼。他的叫声变成了动物的叫声,比如羊的叫声或牛的叫声。拴在树上的羊,绕着树转来转去,有时被绳子缠了脖子,越缠越紧,自己又没能力解脱,就是这样的叫法。自良虽然也被拴着,但拴的是脚脖子,不是头脖子;是用铁链子拴的,不是绳子拴的,自良怎么绕,铁链子也不会缠到脖子里。再说,自良像一条死长虫一样日夜在麦秸草窝里爬着,一般也不动。自良叫第一声,赵大婶就听见了。自良以前没这样叫过,今天是怎么了?自良叫得这样难听,是不是有别的东西跑到自良住的小屋里,咬了自良呢?猪、狗、猫和老鼠咬活人和死人的事,在杜老庄都发生过。有一个一两个月大的小女孩儿,吃奶吃多了吐了奶。她家的狗帮她舔嘴上的奶,顺便把她的鼻子和嘴唇咬掉了。那时是旧社会,小女孩儿的爹放的有土枪。他拿出土枪,不但把狗崩死了,还把哭得没有人腔的小女孩儿抱到西地里,枪毙了。还有一个小男孩儿,夏天躺在地上睡觉。他家的老母猪在地上拱来拱去,闻来闻去,后来咬到了小男孩儿的小鸡x,一口就撕掉了。老母猪不但咬掉了小男孩儿的小鸡x,连同两个蛋子一块咬掉了。这家的大人听见小男孩儿的哭声,把老母猪打着打着,老母猪一边跑着,一边还是把小男孩儿的那套阳x吞下去了。这家的大人倒没有把小男孩儿处死,小男孩儿竟活了下来,长成了大人。长成大人又怎样呢,不扎胡子,说话还是被老母猪咬掉阳x时的娃娃腔,干活也没有力气。
  赵大婶端了煤油灯,到小屋里看究竟。灯光照到小屋里,自良就不叫了。自良仰躺着,挤着眼,两只胳膊在地上平伸着,手里各攥着一把麦秸草。赵大婶把自良从头到脚照了一遍,自良身上没有流血,没有破烂的地方,一切都完整着,不像被猪狗咬过的样子。赵大婶喊自良,问自良怎么了,半夜里叫唤啥。自良把眼睁开一点,一珠子眼泪从自良眼角滚下来。灯光映在泪珠子上,仿佛泪珠子也成了红红的灯头,从自良的眼角滑落下来。“灯头”掉进麦草里,没有把麦草点燃,不见了。自良还会流眼泪?赵大婶好久没看见自良的眼泪了。泪从心出,自良会流眼泪,说明自良还会伤心,心还没有死。她伸手给自良擦眼泪,一接触到自良的额角,才觉出自良的额头滚烫滚烫,原来自良生病了,在发高烧。自良大概烧得难受,才不由自主地叫。原因找到了,赵大婶一点都不着急。发高烧不见得是什么坏事,看来这孩子的罪快受到头儿了。她把自良拍了拍,安慰自良说:“别叫了,你是冻伤风了,有点发热。好好睡吧,睡一觉就好了。”赵大婶移灯到堂屋去了。
  赵大婶一离开,自良又在叫。他的叫并不连声,停一会儿,叫一下。人们以为他该叫了,他并没有叫。人们以为他不一定再叫了,他又叫出了声。所以他每一次叫都像是出乎人们意料,让人有些惊心,也有些烦心。自民和杨纪英也被自良的叫声惊醒了,一醒就难以入睡。杨纪英已怀孕好几个月,肚子鼓得像个葫芦一样。杨纪英的肚子能鼓起来,当然归功于自民。自民给杨纪英肚子里种进一颗“葫芦种子”,杨纪英的肚子才会鼓起一个“葫芦”。自民把杨纪英的肚子摸了摸,肚子里的胎儿已经会动。杨纪英在翻身,好像肚子里的胎儿也在翻身。自良这样半夜里嚎叫,自民自己觉得无所谓,但他怕惊扰了妻子杨纪英和杨纪英肚子里的胎儿。他问:“娘,俺哥叫啥呢?”娘说:“他伤风了,没啥事儿。”自民说:“你别让他叫了不行吗,叫得别人都睡不着。”娘说:“他作死儿呢,你不让他叫他就不叫了?你不想听,不会找个东西塞住耳朵吗!”自民果然爬起来,揪了点棉花,捻成两个棉花球儿,摸索着往杨纪英耳朵眼儿里塞。银种耳朵眼儿里被人塞了玉米豆儿的事儿,全庄的人都知道了。杨纪英问自民:“什么东西?不是玉米豆儿吧?”自民说:“就是玉米豆儿,硬的。你不是喜欢硬的嘛!”杨纪英说:“不要脸!你往我耳朵眼儿里塞玉米豆儿干什么,想把我塞成聋子呀?拿来,让我摸摸。”自民把一个棉花球儿给了杨纪英,问:“硬吧?”杨纪英说:“够硬的,硬得跟棉花一样。”自民说:“这下你放心了吧。给我,我给你塞,保证给你塞得严严的。”杨纪英说:“我自己塞,你摸得人家的耳朵眼子怪痒痒的。”自民说:“一开始有点痒痒,一进去就舒服了。”杨纪英说:“又骚,又骚,急死你!我看你脑子里没装别的,就装一根粗筋,一天到晚不想别的,只想着那一条子事儿。”自民说:“那你让我想什么,你就是我的一切。”杨纪英自己把棉花球儿塞进耳朵眼儿里去了,说:“人家说银种耳朵眼儿里塞了玉米豆儿,我不太相信。耳朵眼子那么细,玉米豆儿那么大,能塞得下吗?”自民说:“当然塞得下。玉米豆儿表面是光的,耳朵眼子里面有点软,一捣就进去了。”
  早起,做好了早饭,赵大婶端了一碗用红薯熬成的稀饭送给自良喝。若搁往日,自良会坐起来,接过饭碗,一会儿就把稀饭喝干。这天赵大婶喊了自良,自良闭着眼,躺在地上不起来。自良的呼吸有些急促。赵大婶把稀饭碗放在自良头前,说:“我把稀饭给你放这儿了,你啥时候想喝就起来喝。”自良噢地叫了一声,伸出一只手一扫,把稀饭碗扫倒了,黑色的红薯面糊糊和黄色的红薯块子流了一地。赵大婶赶紧把碗扶起来,用手往碗里抓那些红薯块子,骂了自良,说:“我看你这孩子真是活腻了!”
  白天,自良仍在叫。不过人声一起,鸟声一起,还有鸡声、风箱声等各种声响一起来,就显不出自良的叫声了,自良嚎叫的传播效果不如夜间那么好。太阳出来了,照在院子里。太阳光本身仿佛对自良的叫声也有一些遮蔽作用,阳光遮了一层,又遮了一层,似乎与某些人的想法形成了合谋。反正自良有些凄惨的叫声在院子里还听得到,出了院子就几乎听不见了。杨纪英把塞进耳朵眼儿里的两个棉花球儿掏出来了。不管自良怎样叫,她不会去看自良一眼。自从自良被拴在小屋里,她一次也没到小屋看过。从院子里走,她也躲着眼,不往小屋那里看。自良的病因她所起,她得尽量离自良远点儿,别让自良看见她,又惹出什么新的病来。听自民说,自良成天价光着屁股。这也是杨纪英不去小屋的一个理由。自民也不去小屋看自良,自良的一切都是归娘管。给自良端饭的是娘,给自良清理粪便的也是娘。听自良这样没日没夜地叫,自民估计自良病得不轻。娘说自良作死儿呢,自良离死大概不会太远了。娘说自良没啥事儿,自民就当没啥事儿。娘既然不愿让他管,他乐得不管呢!自良是娘的儿子,娘想对自良怎么处理,就由着娘吧。说实在话,自良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罪。自良受罪,娘也跟着受罪,全家人都不得清静。无处不到的杜建春家的黄狗到小屋门口来了,它把自良看了看,眼角微闭了一下,转身走了。它像是例行公事似的,对自良没有任何安慰的表示。赵大婶家的两只母鸡到小屋来了,它们也不是来安慰自良。它们看见流在地上的稀饭里还有一点点红薯,试探着进去,欲把红薯吃掉。它们正要吃,自良突然叫了一声,把它们吓坏了,它们连跑带飞,从小屋逃了出来。
  小燕子叫着,自华来走娘家。自华也怀孕了,已怀孕好几个月,肚子鼓得像个葫芦。自华有些瘦,脖子细细的,小脸儿愈发显白,脖子里和鼻梁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自华瘦得好像只剩下一个大肚子了。自华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娘死了。她狠哭狠哭,把杨纪功哭醒了。杨纪功晃晃她,她才醒过来。她醒来之后,还啜泣得不成样子。杨纪功问她怎么了,梦见什么了。她没有跟杨纪功说梦的内容,天一明就提出回杜老庄看娘。出门子的闺女回娘家不兴空手,总得带点礼物。杨家没什么东西让自华带,婆婆用手巾包了四个自家的鸡下的蛋,算是自华回娘家带的礼物。自华一进院子,就把娘看见了,娘没病没灾,正用铁锨在院子里铲鸡屎。自华喊:“娘,俺娘!”想起昨晚的梦,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娘说:“咦,这孩子身子这么沉,你怎么来了?”迎过去把自华手里提的鸡蛋接过来。自华没跟娘说她做的梦,只说:“我想您了,回来看看您。”说着,眼泪又流了两大串。见自华流泪,娘的眼圈也湿了。但娘对自华说:“怀着孩子少哭点儿,别动了胎气。你这孩子不胖呀?”自华说:“觉也不少睡,饭也不少吃。”
  娘儿俩到堂屋里说了一会儿话,自良插进来叫了一声。自华像是吃了一惊,问:“啥东西叫唤?”娘说:“是你大哥?”“我大哥怎么了?”“有点儿发热,可能是伤风了。”自华来到小屋,见大哥头上披着长发,身上披着麦秸草,正躺在地上大喘气。大哥的头发变成了灰白色,跟麦秸草的颜色差不多。大哥的嘴唇上起了几个燎泡,燎泡明晰晰的,像是一碰就破。自华喊:“大哥,大哥!”大哥像是费了很大劲,才把塌着的眼皮睁开了。大哥的眼睛有些红。自华说:“大哥,我是自华呀,你不认识我了?”大哥嘴动了动,还没有张开,眼皮却又合上了。就算是一个蹲监狱的犯人,也应该可以活动活动,也没有大哥这么惨。大哥恐怕是世上最悲惨的人了。都是因为换亲,才把大哥害成了这样。她也是换亲的当事人之一,要是没有她,就形不成换亲,也许大哥不会变成这样。在换亲的事情上,她只觉得自己受的委屈最大,哪里想得到把大哥整个人都毁掉了。她做梦梦见娘死了,娘活得好好的。看来她的梦应在大哥身上了。亏得她来了,还能看一眼大哥。要是晚来一天两天,说不定就见不到大哥了,永远见不到大哥了。这曾是多么好的一个大哥啊!自华鼻子一酸,又流下泪来。她回到堂屋对娘说:“请个先生给我大哥看看吧。”娘说:“有啥可看的。晌午我给他擀一碗酸汤面叶儿,他喝了发发汗就好了。”
  自华在娘家没有多停留,吃过晌午饭就走了。因为杨纪英的肚子跟她一样大,她有些躲不开似的,一抬眼就把杨纪英的肚子看见了。有时她没有抬眼,仍似乎能感到杨纪英的肚子在她眼皮底下晃。这让她觉得有些别扭,说不出来的别扭。按说杨纪英是二哥的老婆,是她的娘家嫂子,嫂子怀了孕,生了孩子,赵家就有了后代,她应该高兴才对。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不知是她模仿杨纪英,还是杨纪英模仿她,反正一看到杨纪英,就像是看到了自己。她躲不开的是她自己。无可争辩的是,她把杨纪英叫嫂子,反过来,杨纪英也把她叫嫂子,她不想答应都不行。这就是换亲造成的后果。说得不好听一点,两边的男人都抓得很紧,像喊了一二三开始似的,二哥给杨纪英种上了,杨纪功给她也种上了。好像谁不抓紧种,谁就吃了亏。什么换亲,实际上就是换肚子,换那地方。这事儿不能往深里想,想想挺让人恶心的。这件事儿本来就是一个阴谋,随着两个当妹妹的肚子变大,阴谋逐渐显露出来。自华羞愧不已。\');
第三十八节
  赵自华走娘家的这一天,也就是黄金种被抓回杜老庄的第二天,王全灵出嫁。
  这天的天气不错,天是春天,阳是春阳,风是春风。水塘边的一棵杏树冒出了花骨朵,花骨朵上头露出一点白,还露出一点红。花骨朵映在水里,水波一起,仿佛花儿已经开了。秋水清来春水肥,地气催得塘水有些泛浑。鱼儿大概看见了映进水里的花骨朵,纷纷浮上水面唼喋。小燕子成双成对,在有的人家进进出出,在忙着修补旧窝,或搭新窝。队长没打上工铃,从早上开始,队里就没给社员们安排什么活儿。杜建春的外甥结婚,他得亲赴外甥所在的庄子,给外甥送贺礼。其实杜建春已经给外甥送过礼了,王全灵就是他送给外甥的礼,一份大礼,一份活礼,一份长奶子的礼,一份会生孩子的礼。若不是他这个当大舅的操心,外甥汤大梁一辈子别想得到这么好的礼物,恐怕不拉寡汉也差不多。大礼送过了,小礼也要送,做人情要做到底。他给自己放了假,顺便把全体社员的假也放了。大家都来给王全灵和汤大梁祝贺一下吧!
  吃早饭时,王长轩照常端着稀饭碗和一罩头子红薯,不惜走近半里路,到由干部和贫下中农组成的饭场吃饭。王长轩那次挨打,没有被打死,也没落下什么残疾,只在额角留下一块伤疤而已。他的伤疤是白色的,仿佛贴了一片白色蝴蝶的翅膀。就近看,伤疤处很薄,很软,像是肉皮愈合了,下面的骨头壳子却空了一块。肉皮是起伏的,好像“蝴蝶”随时会飞起来。王长轩和以前的感觉大不一样,他和杜建春是亲戚了,他有靠山了。与杜建春不约而同,他也把全灵看成一份大礼。所不同的是,杜建春把大礼送给了外甥,王长轩却认为他把大礼送给了杜建春。这礼物不是食物,食物吃完就没了。这礼物也不是衣服,衣服穿穿就破了,就撕巴撕巴垫鞋底子了。这礼物皮实,耐用,恐怕几十年都用不坏。只要礼物用不坏,就等于年年月月都提醒着杜建春,杜建春想不认帐都不行。只要全灵把杜建春喊大舅,王长轩的所有孩子都跟着喊大舅,杜建春这个大舅是跑不掉了。至于全灵愿意不愿意嫁给汤大梁,嫁给汤大梁以后会怎么样,王长轩就不管了。碓窑子就是让碓头舂的,谁舂不一样呢!王长轩以前也来饭场吃饭,但他好像是局外人,往自己碗里插得进嘴,往饭场里插不进去嘴。如今不同了,别人说话,他也说。对别人的话有了不同看法,他还敢跟人家抬杠。这天杜鹏飞说了一句什么,王长轩就接了杜鹏飞的话把子。陈慧君看不过,说:“老王,你们家今天有喜呀!”言外之意,让王长轩赶快回家去吧,不要在这里多嘴。还有一层意思,是讽刺王长轩贱卖了王全灵,还把自己当人了,老丈人。王长轩没往不好的方面理解,正瞌睡呢,有人给他送枕头,他需要的就是这个。他需要大家知道他家今天打发闺女,闺女一出嫁,他和杜建春杜队长就有了亲戚关系。他说:“都一样,都一样。”他的意思是同喜同喜,因没听过和没说过这样的话,就说成了“都一样”。
  全灵准备好了,等着把自己交出去。她想到了交公粮三个字。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份公粮,人家把她用石碾碾过了,用木锨扬过了,用太阳晒过了,用筛子筛过了,现在该把她交出去了。她自己一点儿都不当家。“交出去”的准备工作主要是靠宋玉真和娘帮她做。宋玉真帮她开脸,娘帮她收拾箱子。家里给她买不起箱子,由汤大梁家出钱,家里给她买了这只现成的箱子。当地婚嫁用的箱子都是这种规格,用桐木板做成的,内容很大,很能装东西。只可惜除了几件衣服,箱子里没什么东西可装。就是这几件衣服,还是用汤家送来的定亲的彩礼布做成的。闺女出嫁,哪能不陪送一床新被子呢!马兰英出面替全灵说话,说无论如何也得给全灵做一床新被子。梅淑清只好借钱买被面被里,并把家里的棉花都拾掇出来,给全灵套了一床新被子。有一床鼓鼓囊囊的棉被放进箱子里,箱子才不显得那么空了。按照老规矩,梅淑清在箱底四角各压了一枚用红纸剪成的带方孔的钱,这样一来,象征着满箱子都是钱,闺女就不会受穷。锁箱子时,梅淑清还在箱子里的表面上放一个烧饼。这又是什么讲究呢?据说箱子的钥匙虽说是新娘子拿着,但第一次开箱子时,新娘子须把钥匙交给新郎,由新郎开锁。新郎一开箱子就会得到一个烧饼,当然很喜欢。梅淑清今天把自己收拾得很光鲜。她用木梳蘸着水梳了头,把头发梳得溜光水滑,一丝不乱。她买了一只网头发的新网子,把头发塞在脑后,用网子网起来。她这样一收拾,像是露出了真面目。光光的前额,弯弯的眉毛,长长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小的嘴口,一切恰到好处。都说宋玉真长得漂亮,原来梅淑清一点都不比宋玉真长得差呀。人们想起来了,梅淑清原来是大地主李宪章的小老婆呀。对了,这就对了,小老婆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他妈的,让王长轩个活狗日的捡了个大便宜。
  全灵自己没什么好准备的。断了根的浮萍,风吹到哪里算哪里。要说准备,她的准备就是饿肚子。从前天晚上开始,她就不吃一口东西,也不喝一口水。闺女家出嫁之前,必须把自己的肚子腾空,这也是出嫁的一个规矩。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刚当新娘子就解裤腰带,解手。一帮子闹洞房的人围着你,你却要到茅房里去解手,岂不让人笑掉大牙!出嫁前的一两天内,按说可以吃一两个鸡蛋。鸡蛋是好东西,吃了就被肚子吸收了。可是,全灵连鸡蛋也不吃,饿就饿个彻底。另外,全灵所准备的还有两包子眼泪。闺女要出嫁,要离开娘,总是要哭一哭。哭了才显得懂事,显得对娘有感情,并表示出嫁不是自己情愿的。要是不哭,人家会说这闺女傻,急着去找男人。你哭我也哭,就形成了闺女出嫁前的一种惯例。有的是真哭,有的不过是做一下哭的姿态。具体到全灵,全灵是真的伤心。作为一个女孩子,她不愿意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而周围的人非要她嫁给那个男人,还有什么事儿比这个更让女孩子伤心的吗!全灵的眼泪低头是一股,抬头又是一股,老也流不够。她的眼睛红红的,眼睑都肿了起来。她一两天都没喝水了,眼泪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眼泪是她的血变成的吗?
  门外有机器的响声,一辆车斗子后面贴了红喜字的手扶拖拉机开进院子里。这辆拖拉机是来接全灵的。实行革命化的婚礼以来,有的闺女走着去结婚,有的闺女坐自行车去结婚。像这样开着拖拉机来迎娶新娘的还很少见,至少在杜老庄是头一份。这种迎娶方式是先进的,机械化的,前所未有的。手扶拖拉机没有熄火,突突突的,显得隆重而有气氛。拖拉机的响声引来了不少人,使得全灵出嫁的风光程度增加不少。全灵该上拖拉机了,梅淑清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事,说:“我差点忘了,我这儿还有你的一样东西呢。”梅淑清掀开衣服襟子,把东西从衣兜里掏出来了,是一个卡子,一个玉红色的塑料卡子,一个做成蝴蝶结样的卡子。这个卡子正是金种送给全灵的那个卡子。全灵红肿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有些生气,说:“你不是说把卡子还给人家嘛,怎么还在你这里?”梅淑清说:“他既然给你了,就是你的。我想了想,还给他,对他也不好,就一直替你放着。”全灵不接卡子,说:“我不要。你说了还给人家,就不应该留下来。我平白无故要人家的东西,算怎么回事。”梅淑清说:“也不能说平白无故,他怎么不给别人卡子呢!他给你卡子,说明他心里有你。这些事情娘又不是不懂。”说到这里,梅淑清长叹了一口气,说:“人哪,叫我怎么说呢?这个卡子就算我从来没看见过,我什么都不知道,还不行吗!”全灵听说金种回来了,还是被人家抓回来的。金种回来后,全灵还没有看见金种。金种冒险往外跑,全灵明白为什么。金种把一颗心交给她,她辜负了金种的心意,把金种的心伤透了。恐怕她这一辈子都对不起金种。天底下的伤心人多的是,常常一伤就是一对,你伤心谁不伤心呢!全灵的眼里又冒出两股泪水。梅淑清趁机把卡子装进全灵的衣兜里去了。全灵知道自己的衣兜不是装卡子的地方,她打开箱子,把卡子藏到被子里面去了。这个卡子全灵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往头上戴,但谁能说她不是把卡子戴到了心上呢!
  和黄鹤图打完架的昨天晚上,金种没有回到家里睡。他被自民拉出来,到自民家坐了一会儿,赵大婶一回来,他就走了。走到家门口,他想起来,他和黄鹤图打成那样,黄鹤图一定会记恨他,不让他再进家门。他伸手把门推了推,黄鹤图果然从里边把门闩得死死的。他没有叫门,也没有打门,悄悄转身走了。月亮很细,天很黑,金种不知往哪里走。他突然意识到,家有门口进不得,他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无家可归这个词金种早就听说过,但他没有过心,好像这个词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又好像这个词是一个虚词,嘴上说说而已。这晚他才体会到了,无家可归不是一个虚词,而是一个实词,实实在在地落在他身上了。前一段他跑到外头,是流浪的性质,当然是无家可归。现在他回到了杜老庄,仍然是无家可归。后来金种出了庄,向东南地走去,走到了父母坟前。坟地很静,麦苗一片黑。在晚间,人们一般不敢到坟地里。但金种不怕。反而是他白天不敢来,要是白天来到父母坟前被人看见,人家就会说他是地主阶级的孝子。看着父母低矮的坟头,他很想跟父母说说话,诉诉他心中的苦处,问问父母他应该怎么办。但他知道不能开口,口是话的门口,有时也是眼泪的门口,他若是说出话来,声音一抖,眼泪就可能倾泻而出。眼泪的闸门一开,说不定他还会哭出声来。他仰脸看了一会儿天,慢慢走了。父母的坟,是父母的家,还不是他的家。虽然他总有一天会回到父母身边,与父母团聚,但现在父母还不接纳他。
  看见饲养室里亮着灯,金种朝饲养室走去。饲养室门口一侧有一间盛牲口草的小屋,他打算到小屋的草窝里睡一夜。小草屋没有门,他进了小屋,弯着腰,伸着手,往草堆上摸。这里盛的草都是铡好的,很暄乎,也很香,是睡觉的好地方。金种脚下被绊了一下,蹲下一摸,是一个人的腿。金种吓了一跳,正要再摸摸是活人还是死人,被摸到腿的人说话了:“谁呀?想睡就睡下,瞎摸什么!”听声音,说话的还是一个女人,这是怎么回事?金种当然不敢跟女人睡在一起,他连气都不敢吭,赶紧退了出去。
  饲养员杜鹏正正给牲口拌草,金种到饲养室里去了,进门叫了一声大叔。杜鹏正一看是金种,问:“听说你不是到外地找事儿干去了吗,怎么回来了?”金种说:“回来了。”杜鹏正问:“你吃饭了吗?”金种说:“吃过了。”杜鹏正把一个牲口槽的草拌好了,接着给另一个牲口槽拌草。用炒熟的黑豆磨成的拌草料闻着很香。金种说:“我想在草屋里睡一夜,我听见里边已经有人了。”杜鹏正问:“是吗,是男的还是女的?”金种说:“听声音像是一个女的。”杜鹏正说:“可能又是那个要饭的妇女,她过来过去就在草屋里睡,不知道在草屋里睡过多少回了。哎,你不回家去睡,到草屋里睡个啥劲?”金种说:“我叔跟我生气了,他从里边顶着门,不让我进屋。”杜鹏正说:“这个猪八戒,跟自己的亲侄子格什么气呢!”金种说:“他把我弟弟弄丢了,我说了他两句,他抬手就打我。”银种耳朵里被塞了玉米豆的事,杜鹏正也听说了,他说:“不知道是谁那样坏良心,别说对一个人,就是对一头牲口,也不能往耳朵里塞东西。害人如害己,那样的人下辈子一定是个聋子。”既然已经有人在草屋里睡,而且睡在那里的还是一个妇女,杜鹏正就让金种在饲养室的床上睡。因为牲口夜里也要吃草,饲养员都要在饲养室里搭床,一年四季在饲养室里睡。床上有被子,也有褥子。杜鹏正把被子抻开了,让金种睡。金种说:“我穿着衣服睡,不用盖被子。”杜鹏正说:“要睡,就脱了衣服好好睡。不脱衣服不解乏。”杜鹏正从床下的布袋里抓出一把炒熟的黑豆递给金种,说年轻人牙好,没事吃着玩吧。金种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接过黑豆,他差点掉下泪来。他恼的时候,把姓杜的都骂了。他承认自己错了,姓杜的也有好人。杜鹏正大叔就是一个好人,杜建国人也不错。金种听杜鹏正说,差不多每天都有人在草屋里过夜,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有时是一家子。他们都是逃荒要饭的。他们都很能,像是摸到了门路,走到哪个庄天黑了,就到草屋里住。反正一般来说饲养室都在庄子外头,没有人管,也没有狗咬。草屋里又暖和,把身子往草堆里一钻,被子褥子都有了,外面下大雪都不怕。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金种把杜鹏正的话记住了。
  睡到半夜,有人敲门。杜鹏正问:“谁呀?”“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谁?”“我是过路的。”“你有啥事儿吗?”“事儿不大。大哥你开门吧,我进去跟你说。”“我睡下了,有啥事儿明天再说吧。”“我自己睡有点冷,我想跟你睡,让你搂着我。”“那不行,你又不是我老婆,我搂着你算什么!”“算什么?算打点野食呗。哪有男人家不爱打点野食的,见野食不打是傻瓜。”“你别再胡说了,再胡说我要骂人了。赶快走吧。”外边的女人还不走,手扒着门缝继续说:“大哥,我一不要你的钱,二不要你的东西,第三别人又不知道,你怕什么?”杜鹏正说:“这不要,那不要,你说的好听。我要是放你进来,你该吸我的精了。精是最宝贵的东西,我可不愿意让你吸。别说你吸我,你吸我喂的叫驴,我都不同意。”停了一会儿,门外的女人叹了一口气说:“大哥真小气,我再也不理你了。”
  女人一敲门,一说话,金种就醒了。他装作没有醒,惊奇得心中大跳,连大气都不敢出。现在到处都在喊革命口号,天天都在抓阶级斗争,人人都要进行斗私批修,金种万万没有想到,在饲养室里还有这样的事情。事情奇就奇在,是女人主动找男人,央着求着要跟男人睡。看来革命不管革得多么厉害,都会留下一些死角,都不是铁板一块。\');
第三十九节
  金种在饲养室里待了一天,到了晚上又跑走了。这天他醒醒睡睡。醒了就帮杜鹏正扫扫地,淘淘草,喂喂牲口。无事时爬到床上接着睡。杜建春命他写检查,他没有写。他没写过检查,不知道怎样写。他知道杜建春不会饶过他。杜建春这天忙着给外甥娶老婆,暂时顾不上管他的事。等杜建春一缓过手来,肯定要组织人批斗他。在庄上坐等挨整,当然不如走了好。这次促使金种走,还有一个原因,黄鹤图和他彻底决裂了,拒绝他再进家门。中午,杜鹏正催他回家吃饭。他心里打鼓,黄鹤图会不会做着他的饭呢?管他呢,只要锅里有饭,他就吃。要是黄鹤图夺他的碗,不让他吃,大不了他和黄鹤图再干一架。然而他走到门口一看,门还是从里边关得严严的,他踢了两脚都没踢开。黄鹤图不但不让他吃饭,连家门都不让他进了。在和黄鹤图打架时,他没料到后果会如此严重。可能黄鹤图一直在寻找把他赶出家门的借口,现在终于找到了。
  这次出走,金种接受了上次的教训,改变了大方向。他不朝北走了,向南走。他不沿着公路走了,专走乡间的小路。他不奔有各级权力单位所在的城市走了,从一个农村走向另一个农村。他这样改变方向,主要是为了躲避官家。北方,公路,城市,还有火车站,都是官家集中的地方。他不能再往官家的手里撞。第一站,他来到了大姐家。大姐已经睡了,他叫开了大姐家的门。大姐也知道他出去了,问他怎么又回来了?详细情况他没有跟大姐说,也没有跟大姐说他和黄鹤图打架的事,只说只要还有两条腿,他就要走,是死是活都要走,谁都别想拦住他。大姐问:“银种回家了吗?”金种说:“没有。”大姐说:“你看你们弟兄两个,一个在家里都待不住。”金种让大姐接着睡吧,他现在就走。他走到大姐家门口了,不跟大姐打个招呼说不过去。他说没什么事儿,让大姐以后别挂念他。大姐往外面看了看,说天这么黑,今天晚上别走了,住一夜,明天早上再走。金种执意要走,说他就是要趁黑天走。大姐没有阻拦他,让他等等。大姐给了他两块钱,一斤四两粮票,还给他拿了两个红薯面锅饼子和两块蒸红薯。大姐去灶屋拿干粮时,他看见桌子上放着大姐夫来的一封信。他把信拿起来看了看,又把信放回原处。临走时,他对大姐说:“你把大姐夫寄回来的信皮子给我一个吧。”大姐说:“他说过不让老家的人找他,你要他的信皮子干啥!”金种说:“大姐放心,我不会给大姐夫添麻烦。到了外边,人家老是要查介绍信,没有介绍信,带个信皮子有时候也管用。”大姐把信瓤子抽出来,把信皮子给了金种。
  春风吹拂着大地,越往南边走,天气越暖和,麦苗长得越高。金种不再为住的地方发愁。一个村庄连着一个村庄,反正每个村庄都有饲养室,都有草屋。天黑了,不想走了,他就拐到一个草屋里去睡。随便走到一个村庄的村头,他不必打听饲养室在哪里,见哪几间房子比较孤零,并听见有牲口的叫声,闻见有牲口粪的味道,过去一看,果然是饲养室。他在草屋里睡就睡了,走就走了,没有人管他,没有一个饲养员向他要过介绍信。有的饲养员到草屋里取草时看见他,顶多交代两句,说在草屋里睡觉可以,不许尿在屋里,屙在屋里。豌豆苗长起来了,金种也不会再饿肚子。大姐给的锅饼子和红薯吃完了,他就到地里吃豌豆头。他走到豌豆地里,褪下棉裤,停下来装作解手,就开始揪豌豆头吃。他一揪就是一把,攥实了,当馍吃。豌豆头真嫩啊,真清香啊,比红薯面锅饼子还要好吃。他知道,豌豆头被揪去,很快就会发出新的,不会影响开花和结豌豆,多揪一点也没关系。他没拉出什么东西,没有贡献什么,却往嘴里收拾了不少东西。他用指头摸摸嘴角,一看,指头成了绿的。他想,在吃东西方面,他快变成一只羊了。只不过,羊是四条腿,他是两条腿;羊都是被绳子拴着,他是一只自我放逐的野羊。金种禁不住笑了。
  绿色的麦地一望无际,金种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他不急着赶路,走得并不快。他没有目的,仿佛走本身就是目的。孙悟空也被称为孙行者,孙行者的“行”是有目的,他要协助师父唐僧去西天取经。金种也可以称为一个行者,一个纯粹的行者。他不去西天,也不用帮谁取经。金种成了一个闲人,他有了闲心,甚至有兴趣看路边的景致。看到一棵柏树,他站下了,仰着脸看柏树的树冠,估计这棵柏树至少有三百年的历史。看到一树杏花映进水塘里,有小孩子在杏花树下的水塘边钓鱼,他站下了,看看小孩子能不能钓到鱼。小孩子钓上了一条鲫鱼,小孩子高兴,他也高兴。看见一只狗在麦苗地里扑来扑去,他也驻足观看。麦地里并没有奔跑的兔子,金种猜不出狗在扑什么,也许在捕风捉影。走路走热了,金种觉出有虱子在裤腰那里动,就在一座桥头的砖垛子上坐下来,翻开裤腰捉虱子。捉到一只个头较大的虱子,他不急于把虱子杀死,而是放在手心里加以研究。研究的结果,他发现虱子长有六条腿。以前他以为虱子是四条腿,原来虱子是六条腿。他妈的,虱子以自己的小,以自己的微不足道,把他蒙住了。取得了成果之后,他仍没有把六条腿的虱子处死,把虱子放在地上,让虱子爬。虱子的腿数既然是人类腿数的三倍,爬得应该不慢吧?可金种发现,虱子在地上的行动能力相当弱。尽管虱子手扒脚蹬在拼命逃跑,可它跑了好一会儿,跑得才有一?那么远。金种在虱子身后以手拍地,催虱子快跑,快跑!不料拍地扇风,风把虱子掀翻了。虱子六爪朝天,挣扎了好一阵,才翻转过来。等虱子自以为不过翻了一个跟头云,已经跑到天边,他才用大拇指的指甲一挤,把虱子来了个就地正法。把虱子挤死后,金种也有些茫然。天没边儿,地没沿儿,老和尚没有头发辫儿。他走到哪里才是尽头呢?
  这天,金种在某个饲养室的草屋里睡了一觉醒来,听见外面一片沙沙声,像是下雨了。他张开鼻翅子闻了闻,阵阵雨气正向草屋涌来。他起身来到门口伸手试了试,果然下雨了,雨下得还不算小,他的手刚伸出去,就淋了一手湿。天黑得很浓,鸡不叫,狗不咬,估计刚到后半夜。麻烦了,天下了雨,明天的路怎么走。金种又在草窝里睡下了,一切等天亮了再说。天一亮,也许雨就停了。
  天亮了,雨不但没有小,反而下得更大了。夜里的响声是沙沙沙,这会儿的响声是哗哗哗。屋檐的滴水连成了线,门口的地上积了一窝子又一窝子白水。黄色的粪末子在水里漂起来,又沉下去了,满地都泛着浓郁的牲口粪的气味。金种跑到雨地里,刚跑了几步,又返回草屋。雨这样下法,他跑不了多远,就会淋个湿透。他穿的还是棉袄棉裤,吸水的能力很强。若是棉袄棉裤全湿透了,等于他全身驮满了水袋,走起来就困难了。棉衣淋湿容易,晾干难。他只有这一身衣服,一天到晚穿着湿衣服,不把皮泡烂才怪。人不留人天留人,人不能和天作对,还是等一等再说吧。金种没有再睡,坐在草上看落雨。
  饲养员搬着一个荆条编的大草筐,到草屋取草。饲养员一进草屋,就把金种看见了,说:“年轻人,走不成了吧?”金种赶紧站起来,承认走不成了,还说没想到雨会下这么大。饲养员说:“该下一场透雨了,这场雨对麦子有好处。”饲养员往大筐里装草,金种帮着装。草装满了,金种帮饲养员把草筐抬到饲养室里。草屋的门口离饲养室的门口很近,只几步路。饲养员也没戴斗笠,没披蓑衣,没使用任何雨具。饲养员是一个中年人,穿衣戴帽却像个老头。饲养员头戴一顶六块瓦的瓜皮帽,瓜皮帽是黑色的,下半部浸满了脑油。把草筐放下后,金种没有回到草屋去。饲养室门口放着一口大缸,缸里盛着上半缸水。金种知道,那是淘牲口草用的。给牲口喂草之前,都要把草放进水缸里淘一淘,一是为了洗去尘土,二是为了给草增加一些水分。金种把饲养员叫大叔,问:“现在淘草吗?”饲养员说:“你别管了,我自己来。”金种说:“我也会淘。”他把草取出一些,放进水缸里,抄起用荆条编成的大笊篱,一下一下淘洗。饲养员说:“你这个年轻人很勤快呀!”金种说:“勤快说不上,干活儿干惯了,不干著急。”饲养员说:“我看你不像要饭的呀,没拿碗,也没拿棍。”金种说:“我是过路的,去矿上找我大姐夫。大姐夫来信叫我去,说在矿上给我找了一个活儿。”金种把草淘好了,捞出来端着控水。水控得差不多了,他问大叔先往哪个槽里倒。饲养员听金种说不是要饭的,上前接过笊篱,说:“你歇会儿,还是我自己来吧。”饲养员不让他淘草,他就拿起苕帚扫地。这个饲养员让他想起杜鹏正大叔,他不知不觉想在饲养员面前表现自己。他没想表现好了会得到什么,人家夸他两句,他就很满足。
  牛、驴和骡子在吃草,饲养员跟金种说些闲话。说了一会儿闲话,金种知道了,这个庄子叫田家营,姓田的在这个庄是大户。饲养员就姓田,金种改称他田大叔。田大叔问了金种不少话。金种说了一些真话,也编了不少假话。金种说,他没爹了,没娘了,两个姐姐都出嫁了,家里只剩他一个人。他没提到叔叔黄鹤图,也没提到弟弟银种,好像压根儿就没有这两个人。他给自己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叫黄金诚。他特别强调,是诚实的诚。田大叔还没问到他的家庭成分,他主动对田大叔说了。他说他的家庭成分不太好,不是贫农,是中农。田大叔说:“中农没什么不好,俺家的成分也是中农。中农和贫农是一样的。”金种已经取得了田大叔的信任,田大叔说:“你只管在这儿住吧,等天晴了再走。”
  吃早饭的时候到了,田大叔让金种跟他一块儿回家吃饭。金种推辞得很坚决,说:“不行不行,那可不行。田大叔的心意我领了。”田大叔说:“我看这雨一天半天不会停,人饿着肚子哪行!”金种说:“没事儿,我一天不吃饭都没事儿。您赶快回去吧,我还到草屋里待着去。”田大叔说:“你就在这屋吧,我吃完饭就回来。”金种说:“您还是把门锁上吧,万一出点啥事,我负不起责任。”田大叔似乎不高兴了,说:“你这个小黄,说啥呢!我都这个岁数了,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吗!怎么,你还会把牛牵走一头不成!”金种说:“好好,田大叔相信我,我就在这儿替你看着,”田大叔脱掉布鞋,绾起裤腿儿,从墙上取下蓑衣斗笠,披上戴上,赤脚踏着泥巴回家去了。
  田大叔走后,金种想找一把牲口料吃。牲口料一般是炒熟的黄豆、黑豆或豌豆,有时掺一点大麦。金种没找到炒熟的原豆原麦,只在床下的布袋里找到半布袋已磨成面面的牲口料。他抓了一点闻闻,磨成面面的牲口料也很香,是一种糊香。但他没有往嘴里放,又放回布袋里去了。吃了牲口料,嘴里会有料香味,让田大叔闻见就不好了。他看了看牲口,发现有一头牛,还有一头驴,正瞪着大眼睛看着他,好像在发出疑问:这个家伙要干什么,他是不是要偷吃我们的香料?金种把牲口料放回布袋后,利用房檐滴水,把两只手都洗了洗。洗去手上的香料味,他给了那头驴一个嘴巴子,说:“看什么看,你要告密吗?”驴挨了抽,好像一点都不生气,还伸着鼻子嗅他的手。金种说:“真是一头驴,蠢驴!”
  田大叔很快回到饲养室来了,给金种拿来了一个红薯面窝头和一块蒸红薯。窝头和红薯用一块毛巾包着,一打开直冒热气。窝头的窝窝里还有红红的辣椒糊糊。大叔说:“家里也没啥好吃的,我让你跟我回去吃,你不去,我给你捎了一点来,趁热吃吧。”金种感动得直哎呀,直搓手,说:“好,好,我吃。我要是不吃,大叔该不高兴了。只是,哎呀,我怎么感谢大叔才好呢!”田大叔说:“乡里人不兴说感谢的话。天有晴天的时候,也有下雨的时候,出门在外,谁能不遇到点难处呢!”金种说:“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呀,不管我走到哪里,都能遇到好人。”\');
第四十节
  春雨下了两天两夜又半天,金种在田家营滞留住了。这一滞留不要紧,发生了一件让金种意想不到的事情。金种是一个小伙子,又不是一个闺女家,会发生什么事呢?当时的农村,都是一潭又一潭死水,村里的社员与外界是隔绝的,几乎没有什么流动性。虽然不时有一些要饭的挨门口要要饭,但他们要到一口吃的就走了,往往一去不回头。若是有一个闺女家到村里要饭,人们的眼睛会亮一些,态度会好一些,愿意给闺女拿点吃的,还愿意跟闺女说几句话。因为他们一看见闺女家来要饭,就会想到村里还有一些寡汉条子尚未娶到老婆,若说服闺女留下来,给其中一个寡汉条子当老婆是不错的。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在那大饥荒的年月,不少村庄都捡到了要饭的闺女给寡汉条子当老婆。然而小伙子就没人稀罕吗?也不见得。
  下雨的当天下午,田家营的政治队长兼生产队长田明照到地里查看落雨情况。他打着一把黄油布雨伞,脚上穿着一双深腰胶靴,一看就是干部的模样。他看了看麦田、麦秸垛和新发的红薯秧子,就拐到饲养室去了。金种正帮饲养员往牲口铺里垫土,队长收了雨伞,一进饲养室就把金种看见了,问:“这是谁?”队长的口气有些警惕。饲养员说:“这是我的一个亲戚。”对金种说:“这是我们田家营的队长。”金种称了一声队长。“亲戚?哪庄的亲戚?我怎么没见过?”队长继续问。饲养员说:“这是大王庄我二表哥家的儿子,他不常来,你当然没见过。”说着笑了一下。队长看见了饲养员的笑,说:“田明山,你笑什么,你是不是蒙我?”田明山这才说了实话,说小黄是一个过路的,下了雨,在这里勒马等路。田明照说:“我说嘛,谁家的亲戚我不认识!你真会使人,抓住一个过路的,就让人家帮你干活。”田明山说:“四大爷死后,我一直说让你再给我派一个人,你老也不派,我不找人帮忙怎么办!这小伙子勤快得很,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帮我干活儿。我敢说,在整个田家营,找不着这么能干的!”一旁干活的金种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说:“田大叔,你过奖了。”田明照常和公社干部打交道,听得多,见得多。他听金种说“过奖了”这样的字话,便问了一句:“小伙子,你说什么?”金种说:“我说田大叔过奖了,我没有田大叔说的那么好。”田明照说:“听说话你是读过书的人哪。”金种说:“读得时间不长,只上了六年学,就不上了。”田明照说:“上六年学就是高小毕业,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他问了金种一些情况,比如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家里什么成分?等等。金种照着跟田大叔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田明照问:“你说去找你大姐夫,带的有介绍信吗?”金种说:“没带介绍信,带的有我大姐夫给我大姐的信。”金种从衣兜里把信皮子拿了出来,递给队长。田明照把信皮子的正面和反面都看了看,还给了金种,说:“出门在外,还是带张介绍信好一些。”说完这句话,田明照就撇下金种,只跟田明山说话。他问草够不够,料够不够。田明山答了够,他就撑着雨伞出门去了。
  田明照回到家,刚把深腰胶靴换下来,田明山就赤脚踏着泥巴到他家来了。田明山说:“大哥,你都看见了,你看小黄这孩子长得多排场,要个头儿有个头儿,要脸面头儿有脸面头儿,还有文化,这样的孩子真是难找。”田明山一说,田明照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田明照没有说话。田明山说:“依我说,你把小黄留下来,给你做干儿子算了。老天爷下雨不让他走,这可是老天爷送给你的。”田明照摇摇头说:“你说笑话呢。人家要去找他大姐夫当工人,你把人家留下来当农民,人家怎么会答应!”田明山说:“我听小黄的意思,他是到他大姐夫那里找活儿干,也没说一定会当上工人。当工人是端国家的饭碗,哪是那么容易的!”田明照的老婆也在家里,她问:“那孩子今年多大了?”田明山说:“虚岁二十三,周岁二十二,正是好年龄。”田明照的老婆说:“不行不行,太大了。这么大的孩子都长心了,怎么养都养不熟。要是十五六岁还差不多。”田明照瞥了老婆一眼说:“你知道什么叫长心,我看你到现在还没长心呢!”老婆说:“好好,我不管。我没心没肺,行了吧!”田明照对田明山说:“你探探小黄的口气,看他愿意不愿意留在田家营当社员。你就说,我们看他没爹没娘了,是个孤儿,我们很同情他。他要是愿意留下来,队里可以考虑。别的话你不要跟他说,说多了不好。他要是稍微有一点不愿意,你就不要再劝他,这事儿勉强不得。”田明山说:“我知道。”
  田明照有一个闺女,一个儿子。像田明照这样的岁数,应该有五六个孩子。可他老婆只生了两个孩子就打住了,不再生了。尽管田明照进行了百般努力,横着竖着,浅着深着,各种方法都试过了,老婆的肚子仍不能再鼓起来。虽然孩子少点儿,也是儿女双全,田明照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原因是儿子田军是一个傻孩子。女儿田莉是没说的,从长相,从聪慧程度,从说话,从接人待物,任你挑,都挑不出毛病来。可到了田军就不行了,田军一出生就是个傻子。手也长,脚也长,个头儿长得不算低。田军今年十七岁了,如果只比个头儿,田军比有的同年龄的孩子还高一些。可田军就是不长心眼儿。他有嘴,却不会说话,只会流哈喇子。他有眼,眼里却没神儿,一看人就不知道眨眼。要说他傻得一点气都不透,也不是。看见外村的闺女从村口路过,有人教唆他脱下裤子,把鸡鸡拿出来,展示给人家看,他果然照办了。后来,庄上的男人不必再教他,只要看见有赶集或走亲戚的闺女从村口路过,他自己就积极主动地把鸡鸡掏出来,并把持着鸡鸡棍子朝人家追过去。他人傻,好像鸡鸡并不傻。他的鸡鸡昂着头,连毛毛都扎了出来。闺女家吓坏了,跑得比兔子都快。田军也有着恼发脾气的时候,他发脾气不骂人,也不打人,只会啊啊叫着,用自己的牙咬自己的手背。他的手背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常常是疤拉流星。儿子是田明照的一块心病,一块治不好的心病。事情明摆着,儿子是没指望了。这意味着,他不会有孙子了,他这一支,到他儿子这一辈,就算完了。他很忌讳绝户这两个字,每想到这两个字,他心里就一阵揪疼。他有儿子,不算绝户。可是,有这样一个儿子,跟没有差不多,他等于提前绝户了。他知道村里人都盯住了他这一点,都在背地里看他的笑话。他不笑,也很少说话。他的情绪是对抗的,脸子一天到晚都黑丧着。他不说话是不说,一说就是说一不二,吐口唾沫就是一颗钉。田明照的权威不是一天两天树起来的,他是田家营第一个入党的党员,党在这地方还是搞地下活动的时候,他就入了党。成立乡政府的时候,他还在乡里工作过。吃亏吃在他不识字,要是识字的话,他早就混上去了,不止是副乡长,当个副县长都不是不可能。有这样的资格,田明照在田家营的权威是绝对的。别的村政治队长和生产队长职务是分开的,在田家营,田明照是政治、生产一肩挑。说来说去,田明照还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没有一个接班人。
  田明山回到饲养室,把队长田明照家的情况对金种讲了。田明山一开始没有直说让金种给田明照当干儿子,只是说田明照一直想要一个干儿子,但没有碰见合适的。田明山说:“谁要是给田明照当干儿子,那算是掉进福窝里去了。田明照家有三间大瓦房,还有两间西屋,一百年都不用为房子的事儿操心。”金种心想,田明照家的房子一定是土改时从地主家分来的。不听金种接腔,田明山对金种说:“队长对你的看法不错,说你将来很有前途。”金种说:“是吗,他怎么看出来的?”田明山说:“队长的眼光厉害得很,他看谁是龙,谁就是龙;看谁是凤,谁就是凤,看什么都不会走眼。”金种说:“队长是够厉害的。”凭金种的经历和灵透,田大叔一提到田明照想要一个干儿子,金种就把干儿子和自己联系起来了。这是一个崭新的问题,这个问题让金种有些猝不及防。他在杜老庄受欺不过,只是一心二心想逃出来。至于逃出来干什么,在哪里落脚,他还没有想过。可以肯定地说,他从没有想过给人家当干儿子的事。他父亲已死去十多年,他觉得自己饱经沧桑,早就长成了一个大人,早就没有了儿子意识。一个未老先衰的人,突然间要给一个不相识的人当干儿子,岂不是有点可笑!干儿子,这个干字又当何解?干与湿相对,有干儿子,难道还有湿儿子不成!当了人家的干儿子,就得认人家为干爹。称呼时,干字又要略去,只喊爹。金种可从来没有这个思想准备。金种不会把干儿子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扯,他装作没领会到田大叔的意思,说:“人家认干儿子,一般都是趁孩子小的时候认,孩子一大,人家就不愿意认了。”金种这样说,等于把自己排除在外了。田大叔说:“那可不一定,大一点儿有大一点儿的好处,大一点儿,到家里就能干活儿,就能撑门定居,省多少事呀。我跟你说实话吧,队长一眼就看中你了,让我探探你的口气,看你愿意不愿意在田家营留下来。我敢保证,你只要留下来,不到一年,田家营生产队的会计就是你的。你是党员吗?”金种说:“还不是。”田大叔说:“你想入党容易得很,不过田明照的一句话的事儿。”金种害羞似的笑了一下。金种不会忘记,他是地主家的儿子。在杜老庄,什么好事都轮不到他头上,什么当会计,入党,他想都不敢想,想也是异想天开。假如给田明照当了干儿子,假如隐去了他的真实家庭成分,他真的等于脱胎换骨了吗?真的等于获得重生吗?前景如此光明,如此诱人,金种不得不想一想了。田大叔说:“你不用着急,好好想想,想好了再给我回话。天下着雨,反正你也走不了。这事儿凭自觉自愿,强摘的瓜不甜。”金种说:“我知道。”
  田明山还有话对金种说。他到门口左右看看,见无人过来,才压低声音对金种说:“有句话我不该这么早跟你说,我看你这个年轻人实在不错,还是跟你说了吧。田明照名义上想要一个干儿子,实际上是想招一个上门女婿。他有一个闺女叫田莉,我跟你说过了。田莉今年二十一,比你小一岁,年龄正合适。那闺女不光长得好,人也沉稳。这个不能光听我说,哪天你看见田莉就知道了。”说到这里,田明山跟金种说了句笑话:“我敢说,只要看见田莉,你想走,都走不动了。”
  由黄金种改名为黄金诚的金种,果然在田家营留了下来。雨停了,他没有走。太阳出来了,他仍然没有走。田明照安排金种就在饲养室里干活,算是给田明山找了一个帮手。田明照指示队里的记工员,开始为小黄记工分,不一定记满分,每个工记九分吧。田明照让队里的仓库保管员先借给小黄一些粮食,小麦、豆子都借一些。等小黄分到粮食,再还给队里。田明照没让小黄到他们家里吃饭,所以借给金种的粮食都背到田明山家里去了。仓库保管员明知这些粮食有借无还,也不敢说什么。说是生产队的仓库,跟田明照自家的仓库也差不多。田明照没有请客,没有就认干儿子的事举行仪式。但田家营的人都知道了,队长要了一个干儿子。队长的干儿子长什么样儿呢,社员们纷纷到饲养室里看小黄。那阵势像是生产队里新买回了一头牛,或是谁家娶回了新媳妇。那些人有男的,有女的,有年轻媳妇,也有大闺女。他们看金种看得很大胆,真像看牛看新媳妇一样。一个男人家,有什么可看的呢?这让金种很不自在,相当的不自在。可是,他既然处在干儿子的位置,不让人家看又不行。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理人不是,不理人也不是,只有硬着头皮强撑着。连队长的傻儿子田军也到饲养室来了,拐着头,拐着手,对金种看着。有妇女往前推田军,说:“这是你哥,快叫哥。”田军望着金种,竟无声地笑了。
  麦子打泡儿了,麦子出穗儿了,麦子扬花儿了。田家营生产队今年的麦子长势很好,如果不出现大的灾情,应该是一个好收成。沟塘里的蛤蟆叫起来,越到夜晚,蛤蟆叫得越疯狂。这是蛤蟆交配的季节,它们没有理由不纵情高歌。农谚说:蛤蟆打哇哇,四十五天吃疙瘩。疙瘩是新麦面做成的一种面食。这就是说,再过一个多月,金种就可以吃到田家营的新麦了。
  阶级斗争的目光毕竟无处不在,有人对金种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跑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干什么?这里边有问题,肯定有问题。有人推测,这个姓黄的小伙子家庭成分一定不好,不是地主富农的儿子,就是反革命或坏分子的儿子,他在老家混不下去,就跑出来,隐瞒了自己的成分。有人分析,这小子有可能在老家犯了什么事,比如偷了人家的东西,或伤了人命,为逃避抓捕,就逃到了这里。还有的人的判断更大胆,认为这家伙很可能是美国和蒋介石派遣来的特务分子。他伪装成无依无靠的孤儿,以博得善良人们的同情。然后认革命干部为干爹,以革命家庭为掩护,便于长期潜伏下来。他表面上老实听话,积极干活,背地里搜集美蒋所需要的情报。一旦蒋介石反攻大陆,他就带着情报跑到敌人那边去了。有了这些推测、分析和判断,他们再拿金种作对照,越看金种越像一个肚里有货、眼里有鬼的人。有一个民办教师说:“不信你看他的眼睛,他不让你看到底,你一看,他就躲开了。你不看他时,他该偷着眼看你了。他不敢让你看,说明他心里有秘密;他偷眼看你呢,是在观察你,看你发现他的秘密没有。”一些人听了民办教师的话,有点好奇又有点恐惧地来到饲养室,分两个步骤对金种做试验。试验的结果,他们没有了好奇,只剩下恐惧了。
  别看一百只鸟儿在背地里议论得怪厉害,但没有一只鸟儿当着田明照的面把怀疑说出来。田明照是谁,是老党员,老贫农,老革命,老队长。人家的斗争以验不比你丰富!警惕性不比你高!阶级观察的眼光不比你厉害!你敢怀疑小黄,实际上等于怀疑田明照的阶级立场,怀疑田明照的一贯正确,等于说田明照犯了政治方面的错误。得了吧你,不要老虎头上蹭痒,不要放着自在找不自在。也许人家田明照早把小黄的介绍信看过了,早对小黄进行了全面考察,才决定把小黄培养成他的接班人。毛主席指定林副主席为他的接班人,用得着你操心吗!
  金种没到田明照家去住,还是和田大叔一起住在饲养室里。天气一天比一天热,金种的棉袄棉裤穿不住了。田明照的老婆来到饲养室,趁金种晚上睡觉的时候,把金种的棉袄棉裤拆洗一下,扒出里面的棉胎,缝成夹袄夹裤。这是在尽干娘的责任。金种尽干儿子的责任更多些,时常去田明照家帮助干活。院子里一棵椿树分杈太多,需要削减一下,使主干更加突出。金种说我来。他后腰拴一把锯子,猴一样爬到树上,噌噌噌,就把多余的枝子锯掉了。粪窑子里的粪该出了。金种说我来。他跳进粪窑子里,先是刨,后是铲,不到半天时间,把一粪窑子粪出得干干净净。这天中午,田明照留金种在家吃饭。田明照的老婆用白面、葱花烙了油馍,擀了面条,还炒了两样菜:一样是新韭菜炒鸡蛋;一样是煎豆腐片。吃饭前,田明照问金种:“你喝不喝酒?”金种说:“不喝,我不会喝酒。”虽然没有喝酒,金种却像已经享受了喝酒的待遇一样,脸和脖子都红了。金种看见了田莉,田莉长得是不错。田莉话不多,有着少见的内向和老成。因田明山和金种说了那番话,金种看田莉时,眼神儿有些温柔,有些关切,还试试能不能和田莉达成某种程度的目光交流。目光的交流是第一步,有了目光上的交流,才能进行第二步,语言上的交流。金种觉出来了,田莉对交流是拒绝的。田莉大概看出了他有着交流的愿望,对他有些排斥,甚至有些厌烦。不知这是为何?
  这天金种在田明照家吃饭时,田明照有一个侄子田玉同,端着饭碗到田明照家来了。田明照的父亲弟兄五个,除了田明照的父亲生下田明照一个儿子,其它四个弟兄每人都是两三个儿子。儿子再生儿子,老枝再发新枝,田明照的本家侄子有十多个,将近二十个。田玉同只是其中的一个。田明照让田玉同吃菜,田玉同毫不客气,用筷子夹了一块韭菜炒鸡蛋放进自己碗里去了。田玉同是田明照众多侄子中比较有出息的一个。他初中毕业后,给县广播站写过几篇广播稿,就被抽到公社广播站去了,在广播站当编辑。虽然他的工作是临时性的,但他对自己的才华已经有了相当的自信。大伯要了一个干儿子,他听说了。村里人对小黄身份的怀疑和议论,他也听到了。他还听人说,这个小黄不但有文化,人也聪明得很,田明照那么多侄子,恐怕没有一个比得上小黄的。这就让田玉同心里很不是滋味,也很不服气。小黄算老几,他要是真的聪明,真的有志气,就不该干这种卖身投靠的勾当。田玉同对大伯田明照也有看法,大伯有那么多侄子,挑一个过继不行吗,干吗找一个不知根底的野公鸡呢!他跟大伯家住一个院子,见小黄在大伯家吃饭,他的目的就是过来把小黄考察一下。他装作对小黄很欢迎,很热情,说:“你这一来,等于给田家营增添了新生力量,补充了新鲜血液。”金种说:“哪里哪里,我是到这里学习的,一切从头开始。”“听你的谈吐,你至少是初中毕业吧?”“没有,我只上到上学六年级。”“为什么没继续上呢?”“家里生活困难,上不起了。”田玉同连称可惜了,问:“你老家是哪个县的?”金种说了哪个县。田玉同说:“那个县我去过。哪个公社呢?”金种说了公社的名字。说过公社的名字后,金种突然警觉起来,他问这么具体干什么?是不是对我产生了怀疑?田玉同接着问他大队的名字时,他就没有说实话,随口编了一个名字。田玉同没有再问,已经够了,他把县、公社、大队三级行政单位的名字都记在了心里。
  回到公社,田玉同就以对党和人民高度负责的精神,通过公社革命委员会,向金种所说的那个县的那个公社发去了一封外调函,调查一下金种所说的那个大队有没有一个叫黄金诚的人,如果有这个人的话,这个人的家庭是什么成分。事关阶级斗争,事关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危,外调函很快得到回复,那个公社没有外调函中所说的大队,也根本不存在黄金诚这个人。
  公社当即派了两个干部,来到田家营。他们先找到队长田明照,问田家营是不是来了一个叫黄金诚的陌生人。田明照说:“有个小伙子是个过路的,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小伙子表现不错,没做什么不规矩的事。”公社干部之一说:“我们向他了解点儿情况。”田明照说:“他在饲养室,你们直接去找他吧。”
  金种一见两个干部来找他,知道大事不好,怎么也镇定不住,脸刷地就白了。他希望田明照能保护他,说:“我去跟田队长说一声。”干部说,他们跟田队长说过了。金种望着田大叔,希望田大叔帮他说句话。田大叔说:“去吧,没事儿了就回来。”那些牲口跟金种似乎都熟了,见金种要被人带走,它们都停下吃草,眼巴巴地看着金种。只可惜,它们谁都没跟金种说一句挽留的话。
  去了公社,金种没能再回来。人家摆开架势一审他,还没对他用刑,他就说了实话。他说他家里是地主成分,他的真名叫黄金种,家住杜老庄。金种这次的罪名是,隐瞒家庭成分,企图混入革命队伍,进行反革命活动。
  金种被五花大绑,押送回了杜老庄。是民兵连长杜建兴和另一个基干民兵把金种从公社押解回庄的。杜建兴一上来就抽了金种两个嘴巴,并踹了金种两脚,说:“你这个反革命分子,我叫你跑。再跑我把腿给你打断!”
  金种回到杜老庄,是社员们傍晚收工的时候,杜建兴正好可以带着金种游街示众。杜建兴临时喊了几个孩子,跟在游街的金种后面喊口号:打倒黄金种!打倒反革命!黄金种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在各条村街游了一圈,杜建兴请示过杜建春,把金种投进队部里去了,从外边锁上了门。队部可以开会,可以斗人,也可以当监狱用,把金种监禁起来再说。当夜,金种借着桌角磨断捆他的绳子,扁着头,扁着肚子,从窗户上面的空档里爬出来,又跑了。是夜,月亮正圆,遍地都是月光,如雪。\');
第四十一节
  金种又回来了。他这次回来,非同以往。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发上打着发乳,皮鞋擦得锃亮。他右手提着一个大大的提箱,左肩还背着一个背包,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跟他一块儿回来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应该是金种的妻子。金种最后一次跑走,是一九七一年的春天。他这次回来,是一九八五年的春天。这中间,整整十四年过去了。金种跑走那年二十二岁,今年已是三十六岁的人了。在此期间,杜老庄的人有多种猜测和议论。有人说金种死在外头了。有人说金种混抖了,开了工厂,当上了老板。有人说金种跑到外国去了,成了叛国投敌分子。然而,金种回来了。也许,金种为了打消人们的无端猜测和议论,向人们证实他还活着,而且活得还不错,就带着妻子回到了杜老庄。金种没有到大姐家去,他写信跟大姐联系过,知道全国煤矿有了新政策,煤矿工人在井下挖煤挖到一定年数,他们的老婆孩子可以从农村到矿上生活,农村户口可以转成城镇户口。于是,大姐就带着两个孩子到矿上找大姐夫去了,在贵州的矿上安了家,落了户。现在的长途汽车能一直开到镇上,金种和妻子孙秀文在镇上下了车,金种发现镇子有了变化。原来的人民公社和公社革命委员会的牌子没有了,白牌子上的黑字换成了乡人民政府。镇上狭窄的南北街道变成了宽阔的东西街道。镇子南边的那条河还在,只是河水变成黑色。走过河上的那座砖桥,金种往南一望,就望见了杜老庄。杜老庄一片黑乎乎的,只见树木,看不见房屋。他走了,杜老庄没有走,杜老庄还在原来的地方。杜老庄像是一棵树,它生在那里,就一直站在那里。随着风霜雨雪的到来和四季更迭,它有时发芽,有时落叶,但不会动地方。这就是生他养他的杜老庄,给了他许多屈辱和痛苦的杜老庄,留下许多难忘回忆的杜老庄,也是让他梦绕魂牵的杜老庄。他认识杜老庄,杜老庄还认识他吗?离杜老庄越来越近,金种的心情复杂起来,也紧张起来。他心跳加快,手脚发软,身上和头上忽地出了一层汗。他觉出自己出的汗是虚汗,这种汗忽地就来了,忽地就停了,一停就变成凉汗。仿佛这种汗不是从汗毛眼儿里流出来的,而是从心里流出来的,汗里面有血的成分。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紧张,需要重新认识一下自己。现在人的家庭成分取消了,没有了地主富农和贫下中农之分,他不再是地主家的儿子,是一个和其它人一样平等的公民,不会再有人因成分问题而歧视他。他这次回来,没有人再捆绑他,押送他,他西装革履,自由自在,是光明正大地回来探亲。他不再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箱子里带有足够的钱,还有最好的香烟和糖块。他在杜老庄没做过什么坏事,只有别人伤害他,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对谁都问心无愧。他有什么可紧张的呢,没什么可紧张的,应该放松,自信,昂起头来,挺起胸膛,出现在杜老庄的人面前。这样给自己打了一阵子气,他紧张的心情才稍稍有些缓解。
  他对孙秀文说:“你看,前面就是杜老庄。”孙秀文说:“你快到家了,怎么样,心里激动吗?”金种说:“说不来,有一点儿。”孙秀文看见金种满脸的汗,说:“你走热了,歇一会儿,擦擦汗吧。”金种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汗。他的手绢折迭成了一个方块,像是新买的。他没有把手绢打开,只是用折迭的手绢把额头上的汗吸一吸,搌一搌,动作不失优雅,也有一些拘谨。金种把地里的油菜花一指,对孙秀文说:“秀文,你看我们这里的油菜花多漂亮,真是像书上说的,满地黄花满地金哪!”孙秀文说:“是很漂亮,很好看。”
  农历进入三月,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今年的春天暖得早,麦苗起身也早。大片的麦苗正在孕穗,看去绿汪汪的。麦地之间,这里那里,分布着一块块油菜花地。油菜花地的分布好像没有什么规则,没什么道理可讲,反正它在哪里都开得兴高彩烈。有的开在麦地中间,有的给麦田镶了一道金边,还有的爬上了河堤。麦苗和菜花,一是绿,一是黄;一是深,一是浅;一是暗色,一是明色。但仿佛有了油菜花的照耀和提拔,麦地似乎也显得有些明亮起来。油菜花的黄,不光自己黄透就完了,她的黄像是散发性的,升华的性,从地面往空中延伸,一直伸到太阳那里。正在下落的太阳,仿佛真的受到了油菜花的感染,在渐渐地由白变黄。变黄的阳光反射到地面上,使地面的万事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燕子是金色的,在麦田上空飞来飞去,发出金子一般的鸣叫。蜜蜂是金色的,它钻进油菜花的花蕊里,就与油菜花结成了一体。蝴蝶是金色的,它是带翅膀的诗,也是飞翔的灵魂和美的化身。看见蝴蝶,谁能不想起梁山伯和祝英台呢!这就是金种的故乡啊,谁不认为自己的家乡是最美的呢!不知不觉间,金种的眼里已含满热泪。
  有一个拉架子车的人从南面走过来,金种一见,又不由得紧张起来。还有一段距离,他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不知拉架子车的人是不是杜老庄的人。要是杜老庄的人,他遇见的第一个杜老庄的人会是谁呢?他的手伸进西服的口袋里,摸到了装在口袋里的尚未开包的香烟。他准备好了,不管拉架子车的是杜老庄的哪一位,他先请人家吸烟再说。人家走近了,他看了人家一眼,人家也看了他一眼,他没认出拉架子车的人是谁,好像不是杜老庄的人。他没有跟人家打招呼。可是,这个人怎么有些眼熟呢,肯定见过,不是杜老庄的,也是周围庄上的。一方土地长一方庄稼,一个地方的人,面目总是有些相似之处。
  金种来到杜老庄村口,所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他最不愿意遇到的,也是他最怕遇到的。这个人是谁呢?是杜建春。尽管杜建春头发已经灰白,脸上爬满皱纹,个头似乎也抽抽了一些,金种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杜建春挑着两塑料桶尿水,正从村口往村外走。怎么办?金种不能不继续往前走,更不能退回去。是呀,今日的金种,不是昔日的金种,他干吗要退回去呢!他退到哪里去呢?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把勇气鼓了鼓,先跟杜建春打了招呼:“建春大哥,忙着呢!”杜建春把金种打量了一下,说:“这是谁呀,是金种吗?”金种说:“是我。怎么,大哥不认识我了吗?”杜建春说:“你别说,你要是不说,我还真有点儿不敢认。我听说你在外边弄发了,不错呀!”金种说:“发说不上,做点小生意。大哥这是――”杜建春说:“我攒了两桶尿水,挑到麦地里去。”金种说:“大哥身体不错呀!”杜建春说:“就这样,凑乎活着吧。你这是啥时候回来的?”金种说:“这不,刚走到这儿,还没进庄呢!”金种掏出烟,说:“大哥吸颗烟吧!”杜建春说:“不吸了,在家里刚吸过,刚扔掉。”金种把整盒的烟掏出来了,却迟迟打不开烟盒。他的手有些抖。他好不容易把烟封撕开了,却又迟迟抽不出烟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说:“我们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给父母绕纸。清明节快到了。”杜建春说:“回来很好。人无论走到哪一步,都不能忘掉家乡,忘掉父母。”金种终于抽出了一颗烟,递给了杜建春。还是由于慌乱,他忘了给杜建春点烟。杜建春把烟卷别到耳朵上去了。杜建春挑着尿水桶一直没有放下来。这一切,孙秀文都看在眼里。杜建春把孙秀文看了一眼,问:“这是――”金种说:“我忘了介绍,这是我爱人。”杜建春问:“咋没让孩子一块儿回来呢?”孙秀文说:“没有,怕路远,不好带。”金种说:“孩子放在孩子的姥娘家了。”杜建春说:“那你赶快回去吧。”金种这才想起应该对孙秀文介绍杜建春,说:“建春大哥是咱们杜老庄的队长。”杜建春嘿嘿笑了笑说:“我老了,不干了,让给年轻人干了。现在不叫队长了,叫村委会主任。好了,你们赶快回去吧,咱们回头再说话。”杜建春挑着尿桶走了,金种仍大汗不止,脖子里出的汗把衬衣领子都浸湿了。他觉得胸口发闷,出气不大顺畅。他把两根手指伸进领带里往下扒了扒,把领带扒得松一些,才觉得好受点儿。他以前从没系过领带,这次回家前,才专门买了一条领带,系在脖子里。好好的脖子,勒上一根像裤腰带一样的布条子,真是活受罪。这一切,孙秀文都看在眼里。她对金种说:“别着急,把头上的汗擦一擦。”金种掏出手绢,把额头、额角和脖子里的汗擦了一遍,手绢几乎湿透了。他恨自己,恨自己太少刚性,太没出息。以前没外出时,杜建春把他整成那样,他见到杜建春,并不是很紧张。现在物不是过去的物,景不是过去的景,杜建春也失去了权力,一切都向着有利于他的方面转化,他见到杜建春为何比以前还紧张呢?难道杜建春成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他被杜建春整怕了,形成了心理上的条件反射?他的目光追着杜建春的背影,又看了杜建春一眼。恰巧,杜建春也在回头看他。这又是为什么?很快,两个人都躲开了。
  金种估计,他们家的房子不一定有了。但他还是领着孙秀文朝房子原来所在地的位置走去。那个水塘还在,但金种家的房子确实没有了,那里被圈成了一个院子,院子门口朝南开。金种给孙秀文指着门口东边的院墙说:“原来我们家的房子就在这儿。”孙秀文问:“现在咱们去哪儿?”金种说:“等等,让我问一下。”这时有几个孩子来到了金种和孙秀文身边,一个孩子问:“你们找谁?”金种把几个孩子看了一遍,没有一个认识的。他知道,这些孩子的爹应该跟他年岁差不多,但他一个都对不上号。金种找谁呢,他一时说不出找谁。从大姐给他的信里得知,叔叔已经死了,弟弟一直杳无音信,在杜老庄,他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院子里走出来一个年轻媳妇,金种也不认识这是谁家的媳妇。金种以为院子是自民圈起来的呢,但这个媳妇不是杨纪英。年轻媳妇问金种:“你找谁?”金种说:“我就是这庄的呀!”“这个庄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呢?”“是呀,我也没见过你呀。你爹是谁?”“我爹是杜建国。”“噢,你说杜建国,我就知道了。他身体好吗?还当会计吗?”“他身体好着呢,会计早就不当了,现在到处跑着收废品。我想起来了,你是金种叔吧,我听俺爹说过你,俺爹说你的文采好着呢!快进屋歇歇吧!”金种没有进院子,说:“我还以为赵大婶家在这里住呢!”年轻媳妇说:“你说的是自良他娘吧,他们家的房子往后坐了,就在我们家的房子后头。”金种说:“好,我去她家看看。”
  赵大婶一认出金种,就把金种的胳膊抓住了。赵大婶对金种的亲热,是金种没有料到的。赵大婶把金种叫成“我的孩子”,说:“这不是金种吗,我的孩子,我的好孩子,你总算回来了。我梦见你一回,梦见你一回,每一回醒过来,我都得难受好长时候。我猜着你一定会回来。再不回来,就见不着你大婶儿了。”赵大婶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子搌眼泪。见赵大婶伤心落泪,金种的两眼也泪花花的。金种说:“大婶儿,您的身体还好吧!”赵大婶说:“罪还没受到头呢。你自良哥不死,我也没法儿死。我要是死了,他就不能活了。”赵大婶的话让金种大为惊骇,自良还活着,真让人不可思议。金种问:“自良哥的病好了吗?”赵大婶说:“好啥呢,还是那样。”金种说:“我得看看自良哥。”赵大婶家的房子还是三间,但扒掉重新盖过,整个房子往后退了不少。三间房子的西头,另外有一间极小的小屋,自良在小屋里住。金种来到小屋门口,见自良与十几年前一样,仍在麦草窝里趴着,连趴着的姿势都和十几年前一样。自良的头发全白了,白得像乱麻一样。自良脸色阴白,是蘑菇色。自良的一只脚还被拴着,只是拴脚的不再是水车链子,换成了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也不是固定在铁铸的水车上,而是在后墙根打了一个洞,绳子从洞里穿出去,拴在一段横木上。这种固定方式比以前更厉害,以前他可以绕着水车爬一爬,现在他爬不成了。自良身边扔着一块破麻袋片。自良正趴在草窝里睡觉,金种喊了他两声,他的眼睛才睁开了。自良的眼睛一点都不浑浊,很亮,出人意料的亮,像是有着很强的穿透力,让人害怕。金种心里不由感叹,自良的生命力真够顽强的,十几年过去了,他这样过着非人的生活,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自良一定在盼望着什么,有一种精神力量支撑着他,等待彻底解脱的那一天。可是,阶级成分的帽子已经一风吹了,大家已经平等了,自良还等什么呢?金种问自良:“自良哥,自良哥,你还认识我吗?”自良抬起头来看着金种,不说话。金种说:“自良哥,我是金种呀,你把我忘了吗?”金种的喉咙有些哽。自良看着他,还是不说话,像是彻底失去了说话能力。金种记起,他上一次来看自良时,自良用手比画着,像是想吸烟的样子。他没能给自良一颗烟,心里一直有所亏欠。这次他要把亏欠补上。金种掏出一颗烟,点燃,递到自良手里。自良接过烟,安到嘴上吸起来。自良吸了一口,咳嗽起来。
  赵大婶这次没有反对金种让自良吸烟,她把孙秀文让进屋里,正跟孙秀文说话。她说:“我看见金种,只顾伤心了,没顾上跟你说话,你是金种的家里人吧?”孙秀文说:“是的。”赵大婶说:“你找金种,算你找对了。从小看大,三生知老。从小我就看金种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你看,金种现在有出息了不是!”孙秀文笑笑,没有附和赵大婶的话。赵大婶问:“咋没把孩子带回来呢?”孙秀文说:“没有。”“你们几个孩子了?”“就一个。”“小子还是闺女?”“闺女。”“几岁了?”“三岁多了。”“行了,三岁多离开手脚了,该再要一个,就再要一个。生一个小子,金种这一支子就有后人了。”孙秀文笑笑,没说生,也没说不生。
  金种到屋里来了,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信封,开始往外掏钱。里边装的都是十块钱一张的大票子,一张,两张,三张,金种一共数出了十张。他把十张票子抽出来,捏在一起,递向赵大婶说:“大婶儿,我这次回来,也没给您老人家捎什么东西,这点儿钱您留下,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十张乘十块是多少?整整一百块呀!赵大婶像是被这么多钱吓住了,又是摆手,又是往后退,说:“我的孩子呀,我不要,我不要。你在外边挣点钱也不容易。”这时屋里已经来了不少人,有孩子,也有妇女。杜建国的儿媳妇抱着一个小孩儿也来了。他们都看到了金种手里拿的钱,一个两个都瞪大了眼睛,看得有些目不转睛。金种恳切地说:“大婶儿,您要是看得起您这个侄子呢,就把钱接着。要是不接,就是看不起你侄子。我在杜老庄没什么亲人了,以后大婶儿就是我的亲人。”金种鼻子一酸,两个眼窝子都湿了。赵大婶也红了眼圈,说:“好好,孩子这么说,钱我接着。你别给我这么多,给我两三张就行了。”孙秀文站在一边看着,不说话,对金种给赵大婶钱,既不反对,也不鼓励,好像金种的钱跟她没什么关系。金种说不多不多,坚持把一百块钱全都给了赵大婶。赵大婶像怕被那些围观的人看见似的,把钱窝成一卷,攥到手心里去了。赵大婶大声说:“好了,过去的事儿啥都不说了,今后这儿就是你们的家,今天就在家里住下。”金种把提箱打开,拿出一塑料袋子花花绿绿的糖块,对孙秀文说:“快给大家分糖吃。”孙秀文接过袋子,抓出糖来,分给每个大人两块,每个小孩儿一块,一个人都不落下。
  在赵大婶家吃过晚饭,赵大婶跟金种说了不少话。有些是金种问到的,有些是金种没问到的,恐怕一本书都装不下。赵大婶先说到自民。形势转过来之后,自民跟着人家的包工队,到外地的煤窑做工去了。自民挣了一些钱,在庄子东边分了宅基地,另盖了四间房子,一家人都搬过去了。自民现在有三个孩子,两个闺女,一个小子。自民打算再要一个小子。赵大婶又说到自华,说自华家是两个小子,一个闺女,日子过得也不错。别管好歹,两家都过成了一家子人,后代总算传下来了。说到金种的叔叔黄鹤图,赵大婶的话说得长些。那年队里用大锅锥打井,往井里放大锅锥时,推绞车的铁杠子甩出来,打在黄鹤图的腿上,把黄鹤图的腿骨打断了。他的腿打上了夹板子,自己爬着做,爬着吃,骨头竟然又长到了一起。虽说两条腿不一般齐,走路有点瘸,但不拄拐棍也能下地,赶集。地主分子的帽子摘下来之后,黄鹤图高兴坏了,托这个,托那个,让人家给他介绍对象。瞎子哑巴他都不嫌,只要是个女的就行,只要会生孩子就行。老婆还没找到,他就得了重病,不到一个月就死了。庄里把屋里的大床、粮食等作了价,卖给了庄里的人。用卖东西的钱给黄鹤图买了一口薄棺材,把黄鹤图埋了。赵大婶说:“你叔也是个苦命人,形势好了,他死去了。他要是活着,能等到你回来,你看有多好!”说到这里,赵大婶把自己的衣襟子拍了一下说:“不说你叔,我差点儿忘了,你叔还给你留下一样东西呢,说你不回来就不说了,你要是回来,让我一定交给你。”赵大婶到里屋把叔叔留下的东西拿出来了,金种一看,是那只铜墨盒。亏得叔叔还想着他,知道他喜欢这只铜墨盒。尽管他和叔叔反贴门神不对脸,一直斗来斗去,他还打了叔叔一顿,叔叔临死时,还是原谅他了。毕竟是他的亲叔叔啊!金种接过铜墨盒,用手掌擦拭了一下,心里又酸了好一阵。
  除了叔叔死了,赵大婶帮金种算了一下,这十几年,庄上的人已经死了十几个。比如王长轩、杜建勋、杜鹏正、杜鹏飞、杜鹏海,等等,都死了。要说有福,杜老庄最有福的人要数宋玉真了。宋玉真有个娘家哥,上过大学,原来在县里教书。形势一转过来,宋玉真的哥不教书了,提拔到一个市里当市长。当了市长的哥哥想起了妹妹,派一辆小车开到家门口,把宋玉真接到市里去了。到了市里,宋玉真重新嫁人,嫁给了一个写电影剧本的人。有人在市里看见过宋玉真,说宋玉真打扮得像个电影演员一样。你看这事儿得了不得了,一个人要是有福,老天爷都替他攒着呢。他受的苦越多,攒下的福就越多。该到他享福的时候了,挡都挡不住。
  金种最关心的人,还是弟弟银种。金种问赵大婶,银种后来到底回来过没有。赵大婶说:“没有。反正我是没见过他回来。听说有人在火车站看见过一个披头散发的人,长的样子像银种,喊银种他不答应,就吃不准是不是银种。”金种说:“我弟弟最可怜了,一想起我弟弟,我就难受得光想哭。”说到想哭,金种说话的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晚上,庄里先后有好几个人到赵大婶家来看金种,跟金种说话。庄里传遍了,说金种发了大财,成捆的票子带回了半箱子,都是十块钱一张的新票子,新得能当小刀割纸。说金种一把就给了赵大婶一百块,大方得眼皮眨都不带眨的。说金种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苍蝇落上去都会滑脚。说金种手上戴着一个金戒指,金戒指金光乱闪,谁多看一眼,就把谁闪得迷瞪着。还说金种带回一个年轻漂亮的老婆,比宋玉真年轻的时候还漂亮。杜建国来了,他情绪悲观,见到金种老是叹气。杜建国的结论是:“人光靠成分好不行,成分好只管一小段儿,过了这一段儿,就不灵了。归根结底,人还得聪明,有志气,有才能。有了才能,人才能吃得开。一时吃不开,总有一天会吃开。”杜建国对金种说:“我早就说过,你不是久为人下之人,怎么样,让我说准了吧!”金种说:“我哪有什么才能,要说才能,建国哥才算有才能呢!”杜建国正要否认自己有才能,赵大婶插了一句话,问杜建国:“我听说宋玉真跟你相好,可有这事?”杜建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有这事,没有。人家宋玉真是宋市长的妹妹,可不敢瞎说。”赵大婶说:“她哥现在是市长,过去又不是。你以前跟她好,还是抬举她呢。”杜建国还是不说实话,说:“凤凰到啥时候都是凤凰,人家哪里会看得起我!”
  随后又来的几个人,都是拐弯抹角跟金种要钱的。一个老太太来了,说她有两个儿子,两房媳妇,都不养活她,她现在只能到处要饭吃。金种给了她二十块钱。又一个老太太,拄着一根竹子,颤颤巍巍地来了,一坐下就捏着鼻子抹眼泪。说她生病了,肚子里长了一个疙瘩。她有三个儿子,三房儿媳妇。想跟儿子们要点钱看看病,三个儿子推来推去,都不愿意给她一毛钱。老太太骂自己骂得很难听,说都怨自己不主贵,才将下这些个坏种。金种同样给了老太太二十块钱。老太太接过钱就走了,比来的时候走得有劲些。杜建岭来了,他直来直去,张口就向金种借钱。他说:“我儿子想在庄上开一个诊所,庄里人看病吃药方便些,也算是为人民服务吧。房子啥的都齐了,就是钱不太凑手,进不来药。正好你回来了,先借给我一点儿钱吧。等钱一周转开,就还你。”金种说:“你儿子开诊所,干吗让你给他借钱?”杜建岭说:“我儿子知道我跟你叔关系不错,跟你也不错,非让我来找你。他跟你不太熟悉,怕你不借给他。”金种说:“我这次回来,没带多少钱。你要借多少?”杜建岭说:“三百五百都行。”金种说:“对不起,把我带的钱都借给你也不够五百。我还有好多事没办呢。我顶多只能借给你五十。”杜建岭不高兴了,说:“五十够干啥的!怎么,你是怕我不还你吗?”金种现在不怕杜建岭不高兴,你不高兴怎么着,我还不高兴呢。金种说:“不是怕你不还,我这次回来,确实带钱不多。”杜建岭说:“我听说你都成万元户了,带回了半箱子钱。几百块钱,对你来说,不就是裤腰上的一个虱子嘛!”听杜建岭的口气,好像不知道成分已经取消了,成分上的优越感还存在着,他还以为自己当着队长呢,还居高临下呢!这让金种有些不悦,什么借钱,这不是来要钱嘛!金种说:“虱子是寄生虫,我不能把虱子借给你,不能让虱子吸你的血。”杜建岭说:“什么虱子不虱子,你是什么意思?”金种说:“虱子不是你说的嘛,你不是说几百块钱只等于一个虱子嘛!”杜建岭说:“我说过这话吗,我都胡涂了。好吧,五十就五十吧,也算我的面子没有掉地上。”金种知道,把五十块钱给了杜建岭,等于拿肉包子打狗,只有去路,没有回路。但他说了借给杜建岭五十块钱,不能再收回,就把钱数给了杜建岭。杜建岭接过钱,连一句好听话都没说,就走了。金种心里甚是别扭。
  当晚,赵大婶安排金种和孙秀文在床上睡,她说她到自民家里去睡。金种说什么也不让赵大婶走,他说天那么黑,赵大婶还得走到庄子东边去,要是摔着碰着就不好了。还说自良夜里万一有点啥事,他也不会伺候。金种让孙秀文和赵大婶睡在床上,他在锅门口打一个地铺,凑合一下就行了。\');
第四十二节
  金种回到杜老庄的第二天,庄里有了新的传言,说金种带回来的老婆是假的,金种和孙秀文是假扮的夫妻。他们说,孙秀文和金种一点儿都不亲。金种给这个发钱,给那个发钱,孙秀文不管不问,好像一点儿都不心疼。既然两口子一块儿回来,怎么也应该带着孩子,有孩子以城里人的喊法,喊了妈喊爸,对他们的夫妻关系是最好的证明。没有孩子作证据,是不是夫妻就不好说。当然,夫妻是有结婚证的。可谁能问人家有没有结婚证呢!还有人已经知道了,昨天晚上,金种和孙秀文没有睡在一块儿。按人之常情,两口子走得离家越远,就越亲密,越形影不离。两个人不在一个床上睡,只能说明他们的夫妻关系是假的。金种十几年不回来,好不容易回来了,干吗带一个假老婆呢?有人做了分析,金种有可能还没娶到老婆。而不带一个女人回来,就显得不够有本事,不是成功人士,也不够风光。所以,金种就临时借了一个老婆回来,给自己壮门面,添光彩。议论在庄里传开之后,大家都觉得这事儿很稀罕。于是,到赵大婶家去的人更多些。他们主要不是看金种,是看孙秀文,看孙秀文和金种的关系。结果,他们越看,越觉得孙秀文和金种不像两口子。
  金种第三次从杜老庄逃走,大方向和第二次一样,都是向南。这一次,他再也不敢想着给人家当干儿子,更不敢奢望当人家的上门女婿,只求饿不死就行了。他不知走过了多少村庄,住过多少饲养室的草屋,后来流落到一个小镇上。小镇两天一逢集,每当集市过去,街面上就留下不少垃圾,弄得很脏很乱。他一边帮着清扫街道,一边捡些废品,换点小钱,维持生计。他不洗脸,不理发,形象弄得很差,跟叫花子差不多。他一天到晚闭着嘴巴,很少说话。有人跟他说话,他装作听不懂,只摇头,不开口。镇上有要饭的瘸子,有逢集挨摊要东西的瞎子,也有专事给人家推磨的傻子。金种就和这些人住在一起。镇上也有生产队,生产队里也有饲养室和草屋,到了冬天和下雨天,他们就睡到草屋里。金种表面上好像死了心,活一天,赚一天;过一天,少一天。在肚子里,他的眼睛大睁着,耳朵支棱着,对社会的动向很是注意。也可以说,金种很关心政治。每当毛主席有最新指示下来,他都要听一听。每当墙上贴了新布告,他都要看一看。捡到废报纸,他看得更仔细。就是从废报纸上,他看到林彪死了,毛主席死了,好几个大领导都死了,唐山还发生了大地震。接着,北京有四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人被抓起来了。这下不得了,小镇上沸腾起来。有人敲锣,有人打鼓,有人放鞭炮,有人扭秧歌,有人游行,有人喊口号,连傻子都被感染得乱蹦乱叫,人们高兴得都不知怎么好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从商店里买了一瓶白酒,一边走,一边在街上就啃开瓶盖,对着瓶口喝起来。他喝下一口,就嚷一声痛快。他看见了金种。金种天天在街上扫地,他认识金种。他把金种叫成老黄,说:“老黄,来来来,你也喝一口。”金种有些受惊,他说:“不不不,我没喝过酒,不会喝酒。”干部说:“这么大的喜事,不喝点酒祝贺一下哪行。什么不会喝酒,你是不是一个男人?你要还是个男人,就得喝。”金种不愿意否认自己是个男人,说:“好好,我喝。”一口酒喝下去,金种觉得像是喝了一团火一样。
  当晚,金种迟迟睡不着觉。他隐约有一些预感,社会要发生变化。变化说来说来,速度之快,出人意料。变化很快在集市上表现出来。以前集市上卖东西的人很少,卖点鸡蛋和青菜,几乎都是偷偷摸摸。现在卖东西和买东西的人突然就多了起来,街面上人声鼎沸,热气腾腾。以前集市上没有了唱小戏的,所有小戏都被打成封资修遭到禁绝。仿佛在一夜之间,那些唱打鼓书、坠子书和说评词的民间艺人纷纷涌现出来,在街头展示才艺。不管是唱的还是说的,都极其卖力,甚至有些夸张。好像他们压抑已久,终于又得到了抒情的机会。在过去好长一段时间,这个不算小的镇子上,连一家饭馆都没有,过路的客人想吃顿饭都找不到地方。不光没有象样的饭馆,连卖小吃的都没有。现在好了,不仅可以喝酒吃炒菜的饭馆先后开起好几个,花样繁多的各种汤锅和各种小吃也一齐上市。汤锅类有羊肉汤、鱼汤、杂烩汤、丸子汤、胡辣汤、还有醪糟汤。小吃类有炸油条、炸素角,还有烤烧饼、烤火烧、蒸糖三角、煎面糊饼,等等等等。金种坐不住了,见到别人做生意赚钱,他也想做点生意。忽一日,金种听到了一个让他流泪的消息,国家不以阶级斗争为纲了,变成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同时,以前所划的成分都取消了,什么地主富农,帽子都扔到太平洋里去了,人人的身份都一样了,都是共和国公民的身份。听到这个消息,没人请金种喝酒,他自己喝了酒。他的家庭成分,再也不是地主成分了。再也不会有人喊他地主羔子了。喝着喝着,他就流了泪,眼泪流得一塌糊涂。分田到户的消息他也听到了,他认为自己可以回老家去了,可以分一份地种。但他打消了马上回家的念头。这样回去太寒酸了,连一身象样的衣服都没有,回去岂不是惹人笑话。他得想办法挣一点钱,起码要做一身新衣服。镇上有一个妇女卖烤烧饼,她的烧饼烤得好看又好吃,有些供不应求,生意很好。金种悄悄站在一边,看那个妇女烤烧饼,把整个程序都记在心里。烤烧饼并不难,把和好的面揪下一块,掺点切碎的葱花儿,揉圆,摁扁,表面抹一点糖稀,在糖稀上撒十数粒芝麻,驮在手背上,贴在一个圆包型的、下面生了炭火的烤炉里,一会儿就能烤熟。因表面抹有糖稀,烤熟的烧饼呈红黄色,是诱人食欲的颜色。沾在上面的芝麻,一粒粒都鼓胀起来,仿佛每粒芝麻里都是一兜香油,轻轻一碰,就会流出一兜油来。金种跃跃欲试,相信自己也能烤出好吃的烧饼。
  那个妇女走了,跟丈夫一起到城里开饭馆去了。金种洗了澡,理了发,接过那妇女留下的摊位,果然烤起了烧饼。金种不比那个妇女烤的烧饼更好吃,但他每天起得更早,待人更热情。他不再是一个无用的人,他有了自己的营生。有了这份营生,他的生活就有了保障。同时,通过买烧饼的人们,他感觉到了人们对他的需要,社会对他的需要,并感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他时常想到老家,想到杜老庄,想到在杜老庄所受的歧视和欺辱。他把回忆转化成为一种动力,要求自己一定要争口气,混出一个人样儿回老家去。怪不得人们喜欢做生意,做生意真不错,每天都能赚钱。特别是烤烧饼这样的生意,收入相当稳定。金种原计划,等他赚够一千块钱,他就回家。一千块钱当时还是大钱,他觉得自己的计划是宏伟的。可是,当计划实现之后,他不太满足,便制定了第二个计划,要赚到五千块钱再回家。五千块钱赚到后,他又想向一万块钱进军。他还在看报纸,报纸上的风向完全转过来了,天天鼓吹当万元户多么多么光荣。别人可以当万元户,他干吗不挣一个万元户当当呢!不知不觉间,金种赚钱已经上了瘾,多了还想多。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并攒够了一万块钱,七八年已经过去了,他从二十多岁的人变成了三十多岁的人。不行,光攒钱不行,要回老家,还得带上一个老婆。攒了钱,回老家还得藏着,不能全露出来。若带一个老婆,乡亲才会承认他这些年混得不错。钱和老婆比起来,老婆当然更重要。这些年他一门心思挣钱,把挣钱本身当成了目的,把找老婆的事忽略了,简直太不应该。
  金种卖烧饼的摊位旁边,孙秀文也出了一个摊,卖胡辣汤和小米粥。金种做生意早,孙秀文做生意晚。金种不反对孙秀文挨着他的摊位做生意,两个人的生意不是竞争的关系,是互相促进的关系。烧饼是干的,胡辣汤和小米粥是稀的。有人买了干的,想喝点儿稀的,就在孙秀文的摊位上买胡辣汤。同样,有人买了胡辣汤,还要吃一个烧饼,就到金种的摊子上买烧饼。可以说,他们二人的生意是优势互补,得到的是双赢的效果。天天在一起生意,他们就认识了,金种把孙秀文叫小孙,孙秀文把金种叫黄师傅。该吃饭了,金种递给孙秀文一个烧饼,孙秀文还给金种一碗胡辣汤。时间长了,从言谈话语中,金种知道了孙秀文家的一些情况。孙秀文的不幸遭遇,让金种甚是同情。孙秀文的丈夫在城里做工,早起被疾行的汽车撞死了。肇事司机撞死人后逃跑了,好像从地球上蒸发了一样。孙秀文悲痛之余,想得到一些经济上的补偿。可是,她到城里去了一趟又一趟,到交通队问了一回又一回,把家里的积蓄快花光了,交通队也没有抓到肇事的司机。冤有头,债有主。抓不到肇事的司机,冤就没有了头,债也没有了主。无奈之下,孙秀文才做起了生意。她有一个两三岁的女儿,为了她和女儿的生计,她必须坚强起来,自己救济自己。金种对孙秀文有了想法,觉得娶孙秀文当老婆是合适的。孙秀文虽然是一个寡妇,还带着一个女儿,不再是大闺女。但金种到哪里找大闺女呢,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一个像孙秀文这样死了丈夫的女人。
  金种托人把他的意思对孙秀文说了,他没有想到,孙秀文竟不同意。孙秀文的娘家就在这个镇,她早就看见过金种,见金种总是和要饭的在一起,印象不是很好。金种比她大七八岁,大得也太多了。金种是外地来的,她对金种的根底不是很了解。她是初中毕业,金种才上过四年小学,文化程度不在一个等级。金种在镇上连一间自己的房子都没有,住的一间房子还是临时租来的。还有,孙秀文死去的丈夫是孙秀文中学时的同学,两个人的感情甚笃。对于别的男人,她恐怕还接受不了。金种没有泄气,他认准了孙秀文是一个诚实的人,也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不管孙秀文说什么,他都能理解。一天收摊后,金种到孙秀文家里去了,给孙秀文的女儿买了糖,买了布娃娃,对孙秀文讲了他的经历。他什么都没隐瞒,说他们家原来是地主成分,在庄里地位很低,做不起人。他说到父亲、母亲都死了。他还说到弟弟,说弟弟失踪了。每说到一个亲人,他眼里都含着泪,沉痛得几乎说不下去。他说,今年清明节前,他准备回老家一趟,给父母上坟,烧纸,问孙秀文能不能陪他回老家一趟,回去两三天就回来。庄上的人以为他死在了外头,他要让庄里人看看,他并没有死。不但没有死,还在外头结了婚,过成了一家人。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才希望孙秀文配合他一下,假装是他的妻子。这几天耽误孙秀文出摊做生意,他打算补偿给孙秀文一千块钱。孙秀文天天卖胡辣汤和小米粥,一年下来,不过才赚两三千块钱。金种答应给她一千块钱,等于把三四个月的赚头都给了她,是不是太多了一点?孙秀文没说接钱的话,说:“我跟你回去,算怎么回事?”金种说:“假的就是假的,我不会当成真的,不会动你一指头。我对你赌个咒吧,我要是在你不同意的情况下动你一指头,我黄金种就不是人!”孙秀文说:“让我想想,我明天给你回话。”金种把一千块钱掏出来了,放在孙秀文家的桌子上。孙秀文说:“你先不要给钱嘛,等我想好了再说。”金种说:“我把钱留下,也不影响你想。你要是不同意,明天再把钱还给我就是了。你是个好人,我相信你。”第二天一大早,两个人出摊时,孙秀文递给金种用旧报纸包着的一包东西。金种心里一凉,以为孙秀文把钱还给他了。他摸着纸包有点软,打开一看,是一条领带。领带是深蓝色的,上面布满金色的小花。孙秀文说,这是她丈夫生前买的领带,一次都没用过。她放着领带没用了,送给金种吧,省得再花钱买。金种心里转凉为喜。
  你不佩服杜老庄的人不行,他们的目光端的厉害。金种不是地主家儿子了,他们看金种时,不再使用阶级斗争的目光。他们还有别的目光,如人性的目光,人之常情的目光等。他们用这些目光一看,就看出金种带回老婆像是一个假老婆。香油有假的,醋有假的,药有假的,如今老婆也有假的。金种弄巧成拙,把笑话闹大了。杜老庄人老多少辈,都没有出过这样的笑话。这笑话有多大呢,恐怕比杜老庄上面的一块天都要大。这笑话有多稀奇呢,恐怕比猪将象都稀奇。如此千年不遇的笑话,够杜老庄所有的人看一阵子了,笑一阵子了。\');
第四十三节
  就给父母烧清明纸的事,金种请教了赵大婶,和孙秀文一起,到集上买了纸、金锞子,银锞子、冥币、刀头肉、四个白馍、四个苹果、还买了一挂鞭炮。他买的鞭炮比较长,是一大盘,至少有五千头。烧纸时放炮,是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对在地下沉睡的人是一个提醒,对活着的人是一种宣告。一般来说,烧清明纸的人放的炮比较少,比较短,放散炮是放三个,放鞭炮也就是一小挂,三五十个,有那个意思就行了。而金种一下子就买了五千响的鞭炮,既有指头粗的小炮,也有擀面杖一般粗的大坠子。他二十多年没在父母坟前放过炮了,这回要补偿一下。通过鞭炮持续不断的响声,他不仅要让杜老庄的人知道,也让周围村庄的人都知道,黄家的后人黄金种,回来修坟祭祖来了。清明节烧纸,烧纸前都要先上上坟。所谓上坟,就是给坟上添一些新土,并把长在坟上的一些杂树杂草棵子铲除。坟不够高了,添把土把坟添高。坟不够圆了,用新土把坟培圆。坟顶的坟头没有了,或被一年的风雨剥蚀得小了,须安上新的坟头。据说坟是阴间的人所住的房子,上坟等于给阴间的人修缮房子。“房子”修缮好了,才不漏雨,阴间的人住着才踏实。“房子”平时不能修缮,只有在清明节的时候才能修缮,这是千年万年的规矩。所以,金种和孙秀文到坟地里烧纸时,特意带了一把铁锨。金种提着盛有各种祭品的纸筐,孙秀文抱着鞭炮,扛着铁锨。他们从庄里往庄外走,凡是看见他们的人们,注意力都集中在孙秀文身上,要看看金种带回来的假老婆长得到底怎么样。看过了,他们在背后小声议论:假的,假的。金种隐约听见了人们的议论,心里有些发毛,怎么,他和孙秀文的假夫妻关系,难道被人看出来了?他装作没有听见人们的议论,也不想让孙秀文听见,找些话跟孙秀文说。他说麦子不错,油菜不错,兰花豆也不错。有人碰见他们两个,眼睛看着孙秀文,问金种:“这是你家里人吧?”金种说:“是的。”“你家里人比你年轻呀?”金种说:“是年轻点儿。”“你们结婚几年了?”“六七年吧。”“几个孩子了?”“才一个。”“一个少点儿。”经过这番对话,庄里人似乎又得到了金种和孙秀文是假夫妻的新证据,两个人结婚六七年了,怎么才只有一个孩子呢!
  金种家的祖坟在东南地,那里有祖父祖母的坟,有父亲母亲的坟。听赵大婶说,叔叔死后也埋在了那里。也就是说,他们黄家的坟地里应该有三座坟。来到地北头,金种往南边麦地中间指了指,对孙秀文说:“我们家的老坟就在那里。”孙秀文顺着金种手指的方向看了看,遍地都是正打泡儿的麦子,哪里有坟呢!孙秀文说:“没看见呀。”金种也没看见坟,他说:“可能是坟低了,麦子长深了,把坟遮住了。走,咱们进去看看。”地块与地块之间有一条稍宽一点的麦垄,以区分不是同一家的地。这样的麦垄,也就是少耩一垄麦,其宽度只能踏进一只脚,两只脚并排,就会踩到两边的麦子。金种和孙秀文只能低着头,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小心地往前走。来到记忆中的坟地,除了麦子,还是麦子,哪里有坟的影子呢。不仅父母的坟没了,祖父母的坟没了,连赵大婶说的叔叔的坟也不存在。金种往周围看了看,别人家的坟都在,有的上过了,有的还没有上。上过的坟是新土,新坟头。没有上过的坟,上面长着一些青草,还有不知名的鸟儿拉的白粪。独独他们家的坟没有了。金种想到过,由于他十几年不在家,他们家的坟没人上,可能比较小,比较低,比较荒芜。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家的坟竟被人家平掉了,平得一点痕迹都寻不见。一个人死了,埋坟是一个标志,标志着这个人曾在这个世界活过。坟没有了,标志没有了,好像这个人从来没在人世上存在过。没有了坟,祭品就没法儿摆,纸也没地方烧。麦子一片白茫茫的,金种望望远处,看看近处,心里茫然得很。都是因为他不孝,连父母的坟都保不住。一阵风吹过来,麦子翻起波浪,金种的眼泪涌满眼眶。孙秀文看见了金种眼中的泪水,说:“你们这儿的人太不象话,不能因为人家的后人不在家,就平人家的老坟。”孙秀文的话激起金种的气愤。平人家的老坟,就是对这个家族的蔑视和污辱,等于宣告这个家族已经绝后了,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在没取消成分之前,他们家在杜老庄一直受欺负。现在成分取消了,大家都平等了,谁该受谁的欺负呢!他对孙秀文说:“走,咱们回去问问,这块地是谁家的。”
  金种一问赵大婶就知道了,那块地分给了杜建忠家。不知赵大婶事前是否知道黄家的老坟被平掉了,反正金种跟赵大婶一说老坟被平掉的事,赵大婶也很生气,赵大婶说,死人的坟,活人的脸,坟都是埋给活人看的。人家的后人还在,就把人家先人的坟平掉了,搁谁都咽不下这口气。金种和孙秀文把祭品放在赵大婶家里,一块儿找杜建忠去了。
  找到杜建忠,金种仍很客气,先给杜建忠掏烟吸。杜建忠笑着说:“好好,这烟好,吸着软。”杜建忠小时候是个早产儿,身体一直很弱,脸很小,一笑额头上都是皱纹,神情有些古怪。杜建忠的岁数比金种小。闲话说了几句,言归正题。金种问杜建忠:“你怎么把我们家的老坟平掉了?这样做太过分了吧!”闻听些言,杜建忠的笑马上收了起来,收得一点痕迹都不留,表情变得有些严肃。说严肃也不完全是,好像还有些恼怒,说:“谁说我平了你们家的老坟,我日他先人。庄里把那块地分给我的时候,就是一块平地,地里一个坟疙瘩子都没有。”金种说:“按你的说法,还是生产队大集体的时候,就把我们家的老坟平掉了?”杜建忠说:“这个我不知道,要问,你去问杜天生,他现在是村委会主任。”金种问:“杜天生是谁?”杜建忠说:“你连杜天生都不知道是谁,那你回来干什么!杜天生可是杜老庄的第一把手。”金种说:“我问的是他爹,他爹叫什么名字?”杜建忠说:“他爹是杜建明,杜天生是杜建明的二儿子。”又说,“转来转去,当官的还是我们姓杜的人。”杜建忠又笑了。
  金种对杜建忠的话半信半疑,和孙秀文去找杜天生证实。走到原来队部所在的地方,金种发现队部的房子和会计室都没有了,不知成了谁家的院子。金种往北边看了看,原来属于他们家的大堂屋也不存在了,不知扒掉派了什么用场。金种对孙秀文指了指,说原来他们家的房子就在那里,是一个四合院,正房是明三暗五的大堂屋。孙秀文说:“你们家原来够可以的。”金种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来到杜天生家,杜天生拉住金种的手,对金种很是热情,说:“黄老板,欢迎欢迎,欢迎黄老板回家乡看看!”金种对老板的叫法很觉陌生,说:“我不是什么老板。”杜天生说:“黄老板不要谦虚嘛,我听说您发了大财,如今和爱人一起衣锦还乡,我代表杜老庄的全体村民向你们表示热烈欢迎。”他和金种握了手,还和孙秀文握了手。杜天生烫了头发,头显得很大,很时髦的样子。金种问:“怎么没看见你爹,他身体好吗?”杜天生说:“老头儿身体挺好的,天天到河坡里放羊。他不管庄里的事了,只管他的羊。你们这些成功人士,不要忘了家乡,希望你们对家乡的工作多关心,多支持。”金种见杜天生这样高看他,心里颇为受用。既然杜老庄的主任这样高看他,他就得端着点,有点高的样子。他说,他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是为父母上坟,烧纸。可让人不可理解和伤感的是,他家的老坟被人平掉了。杜天生一听,显得很惊讶,说:“有这样的事吗,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平白无故平人家的坟,这还了得!你们家一共有三座坟,都在一块地里,这个我知道。分地的时候,每座坟所占的地都按一定的数目扣除了,他不应该平你们家的老坟。再说了,平掉两三座坟,才能腾出多少地,才能多种多少庄稼。现在的人,就是这么眼皮子浅,就是这么不值钱,为争一点地边子,能把人的头打破。你们去告诉杜建忠,第一,他必须向你们赔情道歉;第二,立即把三座坟隆起来,按照你们的要求隆,你们说隆多大,他就得隆多大。你们就说是我说的,这是村委会的意见。虽然现在分田到户了,但农村的基层政权还在,我就不信管不了那些胡作非为的人。”金种对杜天生说了谢谢,又说:“我们跟杜建忠说恐怕不行,还是请您直接跟杜建忠说一下吧!”杜天生说:“我要到乡里开会,你们去吧。要是有什么问题,你们再找我。我提个建议,供你们参考。小麦快出穗了,杜建忠可能舍不得刨掉。黄老板也知道,庄稼人就是这样,不愿意毁青苗。你们考虑一下,是不是适当给杜建忠一点补偿。你们也不在乎那两个钱,手指头缝儿里掉一点,就够他的了。他得了补偿,隆起坟来就痛快了。我不是为他说话,现在村干部不好当,在这个位置上,我得一碗水端平。”金种说:“给他点补偿没问题,你看给他多少合适。”杜天生说:“这个我也说不好,你们看着办吧。”
  金种和孙秀文再次找到杜建忠,金种把杜天生的意见对杜建忠说了,特别强调,生产队时期并没有平坟,分田地时也不许平坟,把每座坟所占的地都扣除掉了。杜建忠恼了,恼得小脸发黄,说:“他杜天生说话等于放屁,他说扣除了坟占的地,我怎么不知道?我看一厘半厘都没扣。谁敢动我一棵青苗试试,我跟他拼命!”金种从杜建忠的话里听出来了,他们家的老坟就是杜建忠平掉的,恶劣的行径就是杜建忠这个小人干出来的。别看他弱弱叽叽,脑子也不是很够数,但干起损人利己的坏事来,比别人更可气。金种说:“你等于承认了我们家的老坟就是你平掉的,对不对?”杜建忠说:“什么等于不等于,你说等于,我说不等于,你说等于一百,我说等于零蛋。现在,哼,谁怕谁呀!”杜建忠听庄里人说了,金种带回来的老婆不是真老婆,是一个假老婆,不知从哪儿借来的小媳妇。一个人的本事纵能日破大天,带一个假老婆回来,把什么本事都抵消了,什么本事都不算本事。从假老婆这个事上来看,金种在外边混得不怎么样,要是混得稍稍说得过去,首先得找一个暖脚的人,把下边的问题解决一下。比较起来,金种还不如他,尽管他的老婆腿瘸一点,心眼少一点,但他的老婆毕竟是真老婆。仅从这一点,他就有些看不起金种。还有,虽说地主富农的帽子一风吹了,现在不讲成分了,但猪将猪,羊将羊,不等于你们家以前不是地主,不等于你金种以前不是地主羔子。因听人说了金种的老婆是假老婆,杜建忠就盯着孙秀文看,看得有些肆无忌惮,甚至有些下作。
  理不分,气死旁人。孙秀文实在有些看不过,对杜建忠说:“你这个人,怎么一点理都不讲。平人家的祖坟,跟挖人家祖坟差不多,是缺德,是损阴德,你知道不知道!谁都有祖宗,谁家都有祖坟,人家平你们家的祖坟,你心里是啥滋味!将心比心,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得替别人想想!”孙秀文是个有主见的人,也是一个有脾气的人,她不开口是不开口,一开口就有些收不住。她越说越气,气得脸都白了。杜建忠的表情随着孙秀文的表情变化而变化,孙秀文脸红他脸红,孙秀文脸白他脸白,孙秀文横眉他也横眉,孙秀文嘴动,他的嘴也跟着动。他不是故意模仿孙秀文,不知不觉就成了这样。他咦了好几声,才说出话来,他说:“咦,咦,你算老几,你是哪架子上的鸡,这里哪有你插的嘴!”孙秀文说:“你说我算老几,我跟金种是一家人,你欺负他,就是欺负我!”杜建忠夸张地、生硬地笑了一下,说:“你不说你跟金种是一家人我不笑,你说是一家人笑死我!你到庄里问问,谁不知道你是金种借来的假老婆!你们两个演周瑜打黄盖,把戏演到老家来了,呸,呸,丢人!”想把牲口说几句,反被牲口弹了一蹄子。这一“蹄子”弹得有些重,还弹在了孙秀文的心口处,把孙秀文憋出了两眼泪。她指着杜建忠说:“你诬蔑,你造谣,你血口喷人!你老婆才是假老婆呢!”
  杜建忠的老婆也在家里,见有人吵架,她大概觉得很好玩,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嘻嘻笑,说:“哎,假老婆,假老婆。假老婆,戴假帽儿,假鼻子假眼假耳朵。”
  杜建忠对孙秀文说:“你说我的老婆是假老婆,我现在就可以把她的裤子脱下来,让她咋着她咋着。金种能把你的裤子脱下来吗?恐怕金种想摸摸你,你都不让摸。你现在要是能让金种摸摸你的奶,就算你们是真的两口子。”孙秀文让杜建忠闭嘴,说:“卑鄙,无耻,畜牲!只有畜牲才会像你一样无耻!”孙秀文对金种说:“走,咱们回去拿铁掀,只管把坟隆起来,看他能把你怎么样!”孙秀文拉了金种就走。杜建忠说:“去吧,你们只要敢刨我的麦子,我就敢把那些地主分子的骨头扒出来。别忘了,杜老庄姓杜,不姓黄。你们得罪了我们姓杜的,我让你们回得了杜老庄,出不了杜老庄。别以为你有了几个臭钱就想翻天,杜老庄的天还在你头上罩着呢!”
  回到赵大婶家,两个人都气得有些哆嗦。赵大婶问了原委,知道金种找杜天生办事,既没有给杜天生送钱,也没有送礼品,说:“那可不行,那怎么能行呢!事儿都是明的了,你找杜天生办一个钱的事,得给他送十个钱。缺一个钱送不到,他就拖着不给你办。你别听他嘴上说得好听,你不往他嘴上抹油,牙里塞肉,他的好听话就一直停留到嘴上。他三天两头跟这个喝酒,跟那个喝酒,喝了酒就是红脸,不喝酒就是白脸。他喝酒的钱哪里来,还不是靠大家供着他。你没听庄里人说嘛,杜建春掌权,靠抓阶级斗争,杜天生掌权,靠抓钱。过去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现在是钱一送就灵。杜建明不错的一个人,到他儿子这里就变了,变得比谁的嘴都大,比谁的手都长。别的我不知道,自民为宅基地的事找他至少不下十趟,那钱送的,够多盖一间浑砖到顶的房子都不止。”
  得到赵大婶的指点,金种下午去给杜天生上钱。孙秀文气得还没缓过劲来,也不愿多看杜天生玩花活儿,没跟金种一块儿去。金种一见杜天生,就把一百块钱往杜天生手里塞,说:“我这次回来,也没给你带什么东西。这一百块钱,小意思,你随便买点儿什么吧!”杜天生说:“你看你看,你大老远地回来了,村委会应该请你吃顿饭才是,还让你花钱,真不好意思。跟你说实话,村委会的办事经费紧张得很。这样吧,这个钱就算是你捐献给村委会的办事经费吧。怎么样,隆坟的事儿顺利吧?”金种说:“不太顺利,还得靠杜主任多帮忙。”杜天生问:“怎么回事?我让你给他点补偿金,你给了吗?”金种说:“我还没来得及给,他就跟我急了。他还骂了你。”杜天生说:“他骂我没关系,他是叔叔辈嘛!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补偿金给我,我去转交给他,剩下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只等着烧纸就行了。”金种说:“那好吧。”金种掏出装钱的信封,信封明显瘪下去了。他从信封里抽出五十块钱,说:“我算了一下,按好年成,一亩地打的麦子不过才卖一百来块钱。我给他五十块,相当于半亩地收成的价钱了。一座坟才占多少地,所打的麦子能卖五块钱就不错。我想了想,这次先把我父母的坟隆起来,其它他座坟,等收了麦子之后再考虑。”杜天生说:“很好,你的想法儿我同意。你姿态很高,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把五十块钱接了过去。金种转身要走,杜天生笑了笑,还有几句话要跟金种说,他说:“我听群众反映,你带回的老婆不是真的,不可能吧?”金种说:“当然不可能。我们结婚六七年了,孩子都三岁多了,怎么可能是假的呢!我有一句话不该说,我看庄里人对我还是有些歧视。”杜天生说:“歧视说不上,人多嘴杂是难免的。你们回来时,把孩子带回来就好了,自然就把别人的嘴堵住了。其实,咳,依我的观点,你带回一个情人也没关系。现在有钱的人,哪个没有情人!只是咱们这儿的人,思想还比较落后,观念还比较保守,见不得别人比他多一个女人。”金种说:“我的观念也很保守。”杜天生说:“不是吧,我听说你挺浪漫的,在老家的时候,还给王全灵写过诗,送过花卡子,这不会错吧。”金种脸红了一阵,说:“那时候年轻,不过是一时冲动。”杜天生说:“王全灵的日子过得不错,嫁给汤大梁后,一连生了三个儿子,每个儿子都高高大大。算是让汤大梁个狗日的逮着了一块肥地。”
  按杜天生的承诺,金种带着孙秀文再次到地里烧纸,总算看见有一座坟隆起来了。坟堆小小的,比正打泡儿的麦子高不了多少。坟堆不是就地刨土隆起来的,像是从河坡里弄来一些土堆起来的,因为土块上长着河草,土里还有河泥的腥味。青麦没有铲去,堆的土就那么压在麦子上,把麦子压得向周围倾斜着。坟上还没有坟头,一个坟头都没有。一个坟头代表一个人,这座坟是父母的合葬坟,上面应该安两个坟头。金种用带来的铁锨,就地起了两个坟头,安在坟顶上。坟头是圆锥形的,一个锥尖朝上,一个锥尖朝下,锥尖与锥尖接在一起。坟头上还拖着几棵青麦。金种把坟前的麦子铲去一些,铲出一块小小平地,以便摆放祭品。孙秀文帮金种把祭品都摆放好了,金种先点响了鞭炮,再点燃了纸。纸很多,花好的纸有好几沓子。金种一边往火里添着纸,一边念叨:“爹,娘,我是你们的儿子金种,清明节快到了,我回来给你们送钱来了,快起来拾钱吧!都是儿子不孝,这么长时间没回来给你们送钱,让你们受穷了,受苦了。都是儿子不孝,没留在家里看好你们的坟,让人家把你们的坟平掉了,儿子对不起你们啊!都是儿子不孝,没照顾好我弟弟银种,现在也不知道银种在哪里。你们要是知道银种在哪里,就保佑他吧。都是儿子不孝,没本事,如今连个后人都没有。我的爹,我的娘,这些年来,你们不知道我的日子是咋过的啊……”鞭炮响完了,金种跪在地上,以头触地,哭起来。他一哭就不得了,就直抒胸臆,大放悲声。阴来阴去要下雨。好比乌云密布已经好久,一个炸雷打下来,大雨就下来了。金种的哭声就是炸雷,泪水就是大雨。雷声滚滚,大雨滂沱。又好比东河里发了大水,大水汤汤,一泄千里,浊浪排空,惊天动地。爹娘死的时候,金种还小,还缺乏悲痛的能力,缺乏大哭的能力。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一直把悲痛体验着,积累着,现在终于到了暴发的时候。也就是说,他把悲痛积累了几十年,储量已足够丰富,完全具备了悲痛的能力,怎样发挥都是厚积薄发。大哭也是一样,金种正当壮年,既有激情力量的支持,又有身体力量的支持,源于内心,发自肺腑,本腔本嗓,响遏行云。太阳照着大地,麦子绿得发黑,菜花黄得发白。鸟儿箭一样射远了,蝴蝶伏在花头,浑身颤抖不已。杜老庄的人听见了金种的哭声,他们来到地头,打着眼罩子往东南地里看。他们说,没见过一个大男人这样哭法,金种这些年不容易呀!有过路的人,听见金种的哭声也站下了,朝金种痛哭的方向望着。一个人站下了,后来的好几个人都站下了。他们认为,这个男人哭远了,把上下几百年都哭到了。
  孙秀文以为金种哭几声就完了,见金种伏在地上痛哭不止,不得不劝金种几句:“金种,别哭了,起来吧,你还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劝着金种,孙秀文的喉头也有些哽咽。不听孙秀文劝他还好,一听孙秀文劝他,金种像是获得了新的推动力,增加了新的悲痛添加剂,使之悲上更悲,痛上更痛。他哭着说:“秀文,秀文,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啊!”他似乎有些跪撑不住,趴在了地上,脸也拱在坟堆的泥土上,哭得更加痛彻心肺。孙秀文说:“金种,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处。以前我不知道,这次跟你回来,我什么都知道了。人来到世上,谁心里能没有苦处呢!起来吧,咱们回家。”他拉住金种的一只胳膊往起拉,眼泪也漉漉地流了下来。金种的大哭仍止不住,身体哭得也有些瘫软,喊着:“秀文,秀文,我该怎么办呢!”孙秀文说:“我知道你的心了,回去咱们一块儿过。过两年咱们再回来。咱们带着孩子回来,啊!”
  金种长啸一声:“我的天啊!”
  2007年2月16日至8月13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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