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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

_4 章君榖(近代)
有这五百箱鸦片烟到手,法租界的朋友全都松了一口气,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契机,它不但帮助杜月笙等人渡过那个穷愁不堪的旧历年,而且,更适时的给上海瘾君子解除了黑粮断绝的危险,三鑫公司的信誉,以及杜月笙的金字招牌,都由这一项买卖大为增光。尤有甚者。杜月笙从此和苏北的一些人物,有了接触往来,对于他的事业帮助不少。
宋希勤为什么会听杜月笙的,一方面由于他们是老交情,孙传芳还不曾占据上海以前,他便是孙的驻沪办事处处长,张啸林和他很要好,杜张不分家,宋希勤和杜月笙当然有往还。另一方面呢,孙传芳是何等精明厉害的人,他对东南半壁上的这一座金矿——上海垂涎已久了,他心里明白:上海有那几股最旺的财源,鸦片贩运是其中之一,与其物色人选,另组班底,何不继承卢永祥、何丰林的余绪,重拾旧欢,安享财香?军阀与军阀之间唯有在利害冲突中始有敌意,一旦胜负分明,未尝不可保全友情,何丰林和卢筱嘉兵败以后,曾经受过杜月笙短期的庇护,些微小事,何足挂齿?大利在前,孙传芳也不得不伸出手来和杜月笙一握,不惜宣布戒严,帮忙杜月笙运土,便是双方合作前的一次秋波。
五百箱土一转手间便卖光了,大公司获利甚丰,陆冲鹏那边,很快的便收到了应收价款,他放了心,对杜月笙的为人更加钦敬,这是一位可以结交,可以共事的好朋友。不久,李思浩到了上海,杜月笙张啸林便由陆冲鹏介绍,双方杯酒言欢,往来频繁,后来陆冲鹏和李思浩同赴北京,回上海的时侯,他带来两张北京政府财政部的委任状,聘任杜月笙、张啸林为财政部参议。杜张敬谨收下,但是平时并不轻易示人,因此这便成了一项秘密,时至今日,犹然罕有人知:杜月笙在民国十四年便做官了。 醉心革命结交党人 公元一九○八,陈英士自东京回国,建立革命机关于法租界平济利路德福里一号。与此同时,张静江由巴黎归来,和前浙江盐运使蒋孟苹合伙,在法租界福建路四○八号开设通济公司,表面上做买卖古董的生意,实际亦为策划革命的大本营。除此之外,民元前后,革命党设于法租界的机关和重要人物住宅,先后还有国父的莫利爱路二十九号和环龙路四十四号寓所,陈英士的蒲石路新民里十三号,今总统蒋公的贝勒路三百六十九号沪寓。此外,新桥街宝康里曾经是陈英士的机关,八仙桥文元坊住过于右任和陈英士,霞飞路渔阳里尤且成为
二次讨袁时的淞沪司令长官总部。湖北来的革命党人如居正、何成浚和孙武,都曾在菜市路菜市场亭子间里搭过地铺。
革命党人以法租界为工作基地,和巡捕房里的人物,免不了要经常打交道。捕房中人如黄金荣、曹振声,都是富有爱国思想,钦敬并且赞助革命党人的,但是他们吃的是外国公事饭,必须谨守本身的立场。他们知道法国人应付革命党人的问题,和他们同样是左右为难;一方面必须敷衍当权的中国政府,如满清朝廷,和袁世凯的「大总统府」,另一方面,自他们政府以至个人,一概希望中国革命早日成功。
在这种矛盾的心情,和尶尬的处境下,黄金荣当时所决定的方针,是尽可能避免跟革命党人公开来往,但如遇有重大事件,或特殊紧急情况,则又不惜挺身而出,尽心尽力,务期对于革命党人有所贡献。同时,自法国驻沪总领事以次,如公董局、警务处与巡捕房,一致有个默契,尽量拒绝满清和袁世凯政府不利于革命党人的要求。他们定了个不成文法,公然告诉革命党人:只要不藏军火,当可加以保护。
就在法大自鸣钟捕房里,黄金荣的学生,同时也是他手下的一名督察,鲁锦臣便是革命党同盟会的会员。杜月笙和鲁锦臣很要好,鲁锦臣也觉得这个小伙子颇有可取之处。当他和黄老板同在法大马路聚宝楼上吃茶,一面会晤大小三光码子,亦卽替包打听们通风报信,勾当公事的朋友。闲来无事,他也曾讲些革命党的宗旨和事迹给杜月笙听。
和杜月笙同时成为鲁锦臣忠实听众的,还有绰号「老天宫复生」的徐复生。徐复生入黄门远比杜月笙早,黄金荣在苏州开老天宫戏院,徐复生便在一家茶馆跑堂,那一年法公董局大二头脑游苏州,在刘正康家里慧眼赏识黄金荣,拉他到法捕房当一号巡捕,黄金荣将条件开过去,法国头脑表示接受,刘正康要通知黄老板,便到茶馆先告诉了徐复生。为自己的先生欢喜,徐复生围裙都来不及脱,匆匆跑去找到正在推牌九的「先生」,黄金荣也是兴奋莫名,赢到手的钱都来不及收,丢下骰子就跟徐复生往刘家跑。
黄金荣进了法捕房,老天宫交给徐复生经营,歇不了多久徐复生奉师命将戏馆关掉,回到上海为老板効力,他这个人肚皮里多些墨水,于是在黄公馆跟杜月笙比较接近。两兄弟从鲁锦臣那边听来些国民革命的皮相之谈,在同孚里俨然成了专家。鲁锦臣的启发产生了两重作用:其一,使他们对于革命党,有了热心与好奇的心理,自然而然的愿意和革命党人亲近。其二,黄老板不便露面,而必须和革命党人有所联系,或者是要解决他们的问题,跑腿传话,每每总是派遣徐复生和杜月笙。
起先他们所接触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协助的事项,也无非排难解纷,向导保护,或则代办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情。但是,革命党人有时候受到清军的搜捕,清廷豢养密探的迫害,仅以身免的跑到法租界来,他们衣食两缺,无地容身,难免需要少数的接济,渡过眼面前的难关。杜月笙和徐复生不便去向黄老板讨,往往只有自己掏腰包。每逢有这种报効的机会,杜月笙不但悉索敝赋,而且极其心甘情愿。
那时候杜月笙偶而会去说书场,或者听朋友淘讲些「梁山义气」「瓦岗威风」之类的英雄侠义故事,他的智识范围除了现实生活,便不出于「三国」、
「水浒」、
「说唐」、
「七侠五义」等等说部的小圈子。他崇拜英雄豪杰,英雄豪杰在他的心目之中,比起满清皇帝、法国总统还要伟大得多。现在他深信那些革命党人,尤较古代的英雄豪杰更加了不起,他能替这样的大好佬跑腿当差,其本身便足以使他受宠若惊。苦恼的还是自家收入太少,时间有限,力道实在不足。辛亥那年的某一天,他接受一项相当重大的嘱托,这项重大嘱托使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另一方面,也叫他焦急忧愁,辗转难眠。
伪装炸弹吓煞老板
湖北的一批革命党人,他们那个团体的暗号叫「汉声」,「汉声」同志有五六个人秘密过沪,必须卽日乘船赶回武汉。问题在于他们方才逃过清军的逻捕,行李衣物全失,他们缺乏旅费,付不出旅馆房钱,甚至连吃一顿饭的钱都凑不出来。
是他们自动来找杜月笙的-另一位曾经得过杜月笙帮忙的汉声同志,偶然之间告诉他们:过上海时倘若发生困难,同孚里黄公馆里住着的那位杜月笙,同情革命,热诚慷慨,──不妨去找找他看。
这批革命党人折节下交,慨然委以重任,而且杜月笙这三个字居然也在英雄豪杰辈中口耳相传,怎么能不使杜月笙兴奋若狂?他当时倾其所有,请那些「汉声」同志饱食一餐,住进栈房,然后他一口允诺,明天可以把必须的旅费筹到,让「汉声」诸公早日成行,以免躭搁了军国大事。
躺在床上想了大半夜,这笔旅费需要好几百块钱,叫他这抱抱枱脚,吃份俸禄,一个月只拿三十只洋的小伙计从何筹措呢?黄老板那里只怕此路不通,邀会借贷自知没有这么大的周转能力,想动桂生姐私房钱的脑筋,──他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连忙自己告诫自己说
「这是万万动不得的。」
桂生姐衣着永远平凡朴素,平底鞋,竹布短衫裤,清汤挂面女学生式直头发,谁能想到这位其貌不扬的矮小女人,竟会是上海「白相人阿嫂的祖宗」,法租界的「老正娘娘」,精明强干,远胜须眉,而且当时便已是拥资巨万的一大富婆。
她私人所拥有的钱统统瞒着黄老板,她有大笔的私房钱,有恃无恐的到处放利钱。经手往来,一概信托杜月笙。而杜月笙也能受人之命,忠人之事,不论输得多么急,逼得如何紧,他从不动用桂生姐一分一厘钱
那一夜他竟转念头转到这上面来了,由此可知,他当时的心境是何等的焦灼。
第二天一早跑到了大马路上,方始灵机一动,给他想出了这么一条行险徼幸的办法,他忙不迭的跑去小客栈,和那几位「汉声」同志,交头接耳,细细商量。
实在是处境过于险恶,军情急如星火,而且,杜月笙一再强调他们所将攫得的是─「不义之财」,「汉声」同志无可奈何,唯有勉予同意。当天夜里,杜月笙吃俸禄的那只赌枱,正值「夜局」最热闹的辰光,珠光宝气,长袍马褂,场里进来一泼泼沪上富贾,北里娇娃;赌老板笑口常开,到处逡巡,今晚又有大笔的洋钱可进。他一眼看见杜月笙,像煞有介事的也在执行抱枱脚任务,记得他是「老正娘娘」桂生姐跟前的红人,赌老板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
不一会儿,从大门外又走进来五六个面容严肃,神情紧张的大汉,他们像是瘾头极大的烟客,不约而同的,一个人手里拿一只香烟罐赌老板盯望着他们,心里不觉起了怀疑。这一帮人来得相当蹊跷,他们并不像是来赌钱的客人,分明是一道来的,进门后便立刻分散五六个人各赴一张赌桌,他们所站立的地点,在赌场里分布得相当平均。
正自惊疑不定,一眼瞥见杜月笙在暗暗的出动了,他若无其事的,分别在那帮人身边转两转。于是,他急气败坏的跑到自己身边来。
暗地里一拉赌老板的衣袖,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赌场右边的写字间
「怎么样?」赌老板先开口问。「是啥个路道的朋友?」
「他们是革命党,」杜月笙压低了声音说:「这件事情很不好办。」
赌老板想象中的革命党,是冲锋陷阵,三头六臂一型的人物。因此当他一听这三个字立刻便吓得脸孔发白,目瞪口呆。
「他们跑来做什么?」
「破坏,」新名词从杜月笙嘴里脱口而出:「他们手里的香烟罐,是炸弹。」
炸弹?轰然一响,血肉横飞,认眞爆炸起来,那还了得?赌老板吓丧了,他满头大汗,低声下气的央求杜月笙说:
「月笙哥,帮帮忙,你去跟他们拉拢拉拢,讲讲斤头,只要我能办得到,什么事情都好商量。」
于是,杜月笙应命前往,歇了半晌,他再回来,告诉赌老板说:
「这批朋友因为风声太紧,急于离开上海,他们想请有铜钿的人帮帮忙,借一笔路费他们说:革命的人在为老百姓拼命,请你出两钱,似乎没有什么不应该。」
「当然当然,」赌老板接口很快,他就怕时间一躭误,炸弹之一会在突然之间炸开,他急急的问:「他们需要多少路费?」
「八百块。」
开得出数目便好办,八百块钱,在赌老板说来不过九牛之一毛。他欣然应允,打开抽屉数钱,点了八百元交给杜月笙。
踌躇了一下,杜月笙问:「老板,你亲自去交给他们好不好?一回见面二回熟,你捐了这许多钱,也该彼此留个交情。」「啊,不不不!」老板惊得脸色又变了:「月笙哥,帮忙帮到底;火速把钱捐出去,请他们早一点离开,免得弄不好出大事体。」拿了钱往外间走,杜月笙心花怒放,一意想笑,辣手之极的问题会这样轻易解决。赌老板不肯跟「汉声」同志打交道,原来是他怕吃炸弹。怪不得他一直都躱在写字间里,连颗头也不敢伸出去。「汉声」同志得到适时的接济,他们迅速撤离赌场。翌晨,杜月笙替他们买好轮船票,约了徐复生,两兄弟亲自护送这一行人登船。
杨虎与王柏龄
经常往来上海法租界的革命党人中,有一个昔年穷途潦倒,后来飞黄腾达,终于又潦倒穷途的人,他是杨虎,号啸天,安徽人,他曾登门拜望黄老板,毛遂自荐,很快的和徐复生杜月笙结为要好朋友。
杨虎在海门住过很久,跟当地人士相当熟悉。海门有一位茅老先生,豪爽豁达,素重公益,茅老先生在上海十六铺开一丬福安旅社等于是海门同乡在上海的会馆,海门人到上海,多半住在福安。辛亥那年杨虎到达上海,在福安旅社三楼长住二号房间,他整天在外流连,行踪飘忽诡秘。茅老先生因为那时候「世道」乱得很,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他告诫他的茶房,不要去问那个年轻朋友的事。
阴历八月十九武昌起义成功,九月十二,上海革命党人由陈英士先生领导发动,一百多位革命党员鼓舞成千上万的群众,包括敢死团、商团、义军,以大无畏的精神,用四十支步枪和少数土制炸弹,从沪南军营旷地,一路鼓噪,向高昌庙江南制造局进攻。
制造局是中国最大的兵工厂,备有大量的枪炮弹药,当时的总办张楚宝,贵为合肥相国李鸿章的外甥,他有三百名卫队,都是骠悍善战的淮勇。张楚宝在革命党发动之初,早有周密的准备,他以六尊排炮、无数的小钢炮与水冷式机关枪。击退了仓卒成师,多半捻刀舞棒的革命大军,当场死一人伤二人。最糟的是陈英士先生猝不及防,被淮勇捉了进去。少数的炸弹甩光了,四十支步枪敌不过机关枪和大炮,革命的群众只好纷纷退却。
当夜,上海县城的文武官员几已逃避一空,制造局提调李平书赞助革命,他和日清洋行的买办王一亭,亲赴制造局请见张楚宝,想为陈英士先生缓颊。但是张楚宝坚决拒绝。因而在午夜二时,革命党人又得商团之助,再度夜袭制造局。起先仍受阻于机关枪的猛烈火网,后来幸亏有人遶道局后,翻墙进去纵火,于是淮勇撤退,张楚宝带了他的帮办,乘小火轮逃往租界避难。被绑在长板凳上的陈英士,终于获救,旋卽当选沪军总督。
上海在一夜之间幸庆光复,杨虎两次参与攻打制造局,他是很有功劳的。因此,民元前后,他都在沪军都督府里,担任军事方面的工作。辛亥年同时参加攻打制造局,光复上海之役的,还有扬州人王柏龄。王柏龄身材瘦瘦长长,曾在沪军第二十三师任军官,不久二十三师缩编为六十一团,王伯龄遂被遣散,所以他也流落沪上,和杜月笙、徐复生、杨虎时相过从。
杜月笙那时候还没有出道,不过他好交游,性慷慨,热心诚恳,对两位革命党人执礼甚恭。凡此种种,都使王柏龄和杨虎,对他靑睐有加,另眼相看。
民国二年讨袁之役,史称癸丑二次革命,宋教仁三月二十一日被刺,国父三日后便赶返上海。他立卽积极筹划讨袁的军事,南京方面,将由黄兴前往主持,上海这边,陈英士是现成的总司令人选,京沪两地得手,可能没有问题。问题在于紧扼长江咽喉的镇江扬州一带,有一支极其骠悍的部队,徐宝山的第二军,他屹立京沪线的中间,大有举足轻重之势。
二次革命剌徐宝山
徐宝山,扬州人,盐枭出身,所谓盐枭,便是私盐贩子,他们精通武艺,拥有徒众,出生入死,不当回事。比较强盗土匪,还要凶恶几分。徐宝山先贩私盐,受了清廷的招安,当过缉私统领,飞虎营统领。他绰号老虎,在大江南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英雄好汉。他的赫赫威名,足以唬住小儿的啼哭。
辛亥年九月十七日,清军江南第九镇营官,福建闽侯人林述庆,在镇江宣告起义,大胜旗兵。镇江光复以后,林述庆还在骇怕扬州徐宝山,如果他不肯归顺,倾镇江万余军力,再加上闻风来降的南洋海军军舰十二艘,恐怕都不是飞虎营徐宝山的敌手。
于是他派私人代表李竟成,水师统领赵鸿禧,跑到扬州去下说词。其结果是镇军都督府喜出望外,徐宝山毫不迟疑的投効革命,他要求将他的部队扩编为镇军第二师,并且兼领扬州军政分府。
其实,徐宝山的幡然来归,可以说是不足为奇。因为他本是清帮中人,他是大字辈,他手下的一名统领(团长)张镜湖(仁奎)也是大字辈,张镜湖的开山门弟子吴昆山,当时便在上海参加攻打制造局之役。
徐老虎这位大字辈「前人」非比寻常,他是开过山的。这开山和开香堂又大不相同开香堂只须自己进过大香堂,邀得到一批朋友来棒场。那「开山」却是必须经过三山五岳英雄的同意,而且大家来此会齐,表示承认。开过山的「老头子」可称「山主」,山主「开山立堂,扯旗挂帅」,该算是帮会中地位最高的人了。
早年,徐宝山是和另一位大字辈的前人麿春山,合起来开了一「春宝山」。徐宝山、麿春山、和另一位大字辈的蔡金彪,原先都是扬州十二圩的盐枭。不料徐宝山受了清廷的招安,回过头来消灭了本门师弟兄麿蔡二人。这一件事,不管徐宝山的本事有多狠,势力怎么大,都是不能见容是清帮人士的。就为了他,清帮特地定下严厉的律法:「提春字挖眼睛,提宝字割舌头」,将徐宝山和他的「春宝山」这一派人,全部逐出帮外。谁敢再拿「春宝山」招摇,立刻处以「挖眼」、「割舌」的酷刑。
林述庆招降徐宝山,由李竟成代表,辛亥九月十六日中午双方签约于镇江三益栈。条件中有一项:响应革命后许以扬州盐税特别利益。于是徐宝山九月二十日发表扬州军政分府宣布独立电,其中还特别强调「销盐协饷」的事- 「各都督军政府,各报鉴:扬州已于廿日宣布独立,惟两淮军司统辖销盐,产盐省份范围甚广,由总机关部以章天水为两淮盐部都督,到扬与举定盐政长方泽山筹办一切,协助军饷。」
除了特别利益,徐宝山通电反正的另一项因素,是飞虎营的统领之一,驻防南通的张仁奎(镜湖),响应江苏都督程德全宣布共和,早已先一步在九月十八日,以通州总司令的名义,通电全国,宣告独立了。
徐宝山反正之后,一味扩充兵力,兼并地盘。将他的飞虎营由一旅之众,扩为一师,再建立一个军。他的扬州军政分府,不旋踵间便囊括扬属各县。他向革命军以及后来开府南京的临时大总统府,不断的要饷要械,使国父和陆军总长黄兴,疲于应付,不胜其扰。却是因为他以高瓴建瓯之势,占据长江中游,虎视南京上海,尤其他所率领的部队,其基本骨干是十二圩的盐枭,多为安徽寿州一带的健儿。寿州旧属凤阳府,向为古今兵家必争之地,由于征伐频仍,自古以来,寿州兵慓悍英勇,天下闻名。因此自逊清以至民国,徐宝山的飞虎营和第二军,素称淮上劲旅,革命军乃不得不和他虚与委蛇,尽量敷衍。
在这种情形之下,徐宝山自来是革命党的心腹之患,辛亥光复,被他利用机会,拥兵自重,目渐坐大,癸丑二次革命,国父发动讨袁,国民党的主要根据地是江苏、江西、安徽与广东,而以江苏首当其冲。计划军事的时候,立卽有人提到徐宝山的问题,-据说徐宝山已与袁世凯有所勾串,袁世凯派徐宝山为南下大军倪嗣冲、张勋的前哨,国民党自上海运赴安徽江西的军火,竟被徐宝山在瓜步袭击刼夺。因此,陈英士、张静江等决定先行铲除徐宝山,以免讨袁军事遭到有力的打击。
消灭徐宝山,不能直接的用军事力量,唯一的办法,是派遣志士,将他暗杀。-王柏龄是扬州人,胆识俱壮,他说:这一个十分危险而艰巨的任务,不妨交给他去试试看。
王柏龄一意为国锄奸,先扫开徐宝山这个绊脚石,但是他想来想去,想不出究该如何下手,因此接连有很长一段时期,他长日愁眉不展,郁郁寡欢。
杜月笙和徐复生看在眼里,闷在心头,于是,有这么一天,杜月笙忍不住大胆的探问:
「王先生,你有心事?」
深沉的叹了一口气,王柏龄说:
「不止是心事,而且是件大事。」
杜月笙心知革命党人的工作自有其秘密性,不容外人置问。但是他想,试探一下也许无妨-
「不晓得我们能不能帮忙?」
王柏龄望他一眼,报之以一声苦笑。于是杜月笙机警的就此不往下提
又过了几天,王柏龄忍不住了,他自动的告诉杜月笙,那日他所说的「大事」,委实太大,因为他想「做」掉徐宝山。
他以为说出这句话来,会把杜月笙吓一大跳的,那里想到,杜月笙的反应竟是稀松平常,-实际上是杜月笙根本就不晓得徐宝山有多么厉害。因此当时他祇轻飘飘的答一句:
「我给你去摸摸看。」
转弯抹角,迂回侧击,似有意若无意的到处「摸」过了,杜月笙愁眉苦脸的告诉王柏龄说:
「这件事体不容易。」
王柏龄耸肩苦笑:「所以我说是件大事体。」
两个人交换情报,双方所获都很正确。徐宝山深知自己为帮会中人所憎恶,又形成了国民党当前的雠敌,他平时深居简出,防范严密。何况他有一身的武功,等闲之辈近不了他的身。他的卫队更是人人身手敏捷,个个武艺高强,要想行刺,不论用刀用枪,结果必是枉然。
「这些我老早就晓得了。」王柏龄紧皱眉头说:「要『做』徐宝山,手枪和匕首都不是办法。除非是-」
「用炸弹。」杜月笙接口来得格快。
「嗯。」王柏龄眼睛一亮,深深的点点头。
「怎么样炸他?」杜月笙很急切的追问。
于是,王柏龄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徐宝山警卫森严,他不可能接见陌生人,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间公开露面。想要炸死他,唯有一个办法。徐宝山因袭了盐商的附庸风雅,他喜欢古董字画。而黄浦滩上便有几个古董字画商人,经常到扬州去献「宝」,做一票好生意。王柏龄附耳告诉杜月笙说:如欲扑灭彼獠,除非如此这般。
杜月笙沉吟俄顷,忽又眉飞色舞的说:
「好,你再让我去摸摸。」
这一次,杜月笙「摸」出了结果,他找到一位不止一回到过扬州徐公馆的古董商伪托他有一位朋友,想把祖传的一只宋瓷均窑朱砂红花瓶,找个识货的主,卖一笔大价钱
古董商答应他,可以代为介绍到徐宝山那里,只要货色不假,杜月笙的朋友一定能够如愿以偿,而他自己也将获得一笔为数可观的佣金。但是他说:
「你要跟你的朋友讲清楚,徐军长从来不跟我们直接见面,好东西送进去。如果他想要,货价一定不折不扣发下来。假使他不要,当日原件退还,一毫不差」
杜月笙开心极了,当天就去找到王柏龄,两个人喜孜孜的商议定计。由杜月笙去赊来了一只眞的宋瓷均窑朱砂红瓶,工柏龄带足了来回旅费,和那位古董商人到扬州。抵达扬州,花瓶里面早已暗藏了一枚炸弹。王柏龄和古董商人一同送花瓶炸弹到徐公馆,当卫兵小心翼翼的将古瓷花瓶棒进去,王柏龄挽着古董商人往外跑,-不及三分钟,徐公馆里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于是硝烟四飞,栋析梁摧,徐宝山被炸得当场身死,面目全非,时为民国二年五月二十四日。当天王柏龄便拖着吓得怔怔忡忡的古董商,搭沪宁路车遄返上海。
五月廿四日徐老虎一死,卅一日,南京国民党机关被袁世凯封闭,六月九日,江西都督李烈钧免职,十四日,广东都督胡汉民罢黜,三十日安徽都督柏文蔚调任陕甘筹边使,袁世凯的报复手段越来越辣。终于在七月十二日,李烈钧江西举义,檄讨袁世凯,二次革命,于焉全面爆发。
七月十五日,黄兴入南京,宣布独立,组织讨袁军,十六日,陈英士就任讨袁军总司令。
然而东南讨袁军事,由于发动过迟,联络难周,终被袁世凯一手编练的北洋军,各个击破,民国二年九月一日南京失守,十五日重庆讨袁军被川黔二军两路夹攻,熊克武杨森仅以身免,到这时候,军事方面业已全面失败。王柏龄和杨虎他们,于焉撤离沪上。
陈氏孙氏同年进门
民国七年,杜月笙已经相当得意,钧培里的杜公馆,每天晚间,只要杜月笙在家,准定是车水马龙,佳宾盈门,或则大张筵席,或则竟夕豪赌,客人多,场面大,佣人随而增加,大老倌们玩玩牌九麻将,一个月下来,积存的头钱动辄巨万,午晚两餐经常要准备酒席,深夜三更,还得另请点心师傅,烹调精美可口的宵夜。以杜公馆这样豪奢的格局,接待宾客,管理家务,杜夫人的主妇职责,要比一般人繁重十倍不止。沈月仙诚然温柔美貌,杜月笙对他也很好,只是,她的身体文弱,常时三病两痛,为人减袪病苦,她又染上了阿芙蓉癖,两三年下来,精神越来越萎靡,渐渐的,她竟然长日不踏楼梯,一径躺在楼上,喷云吐雾,足不出户了。
为了便于保管财物,杜月笙家里买好几只大铁箱,还有一具保险柜,铁箱铁柜,钥匙一大串,长长大大,挂在裤腰带上沉甸甸的,份量很重。杜月笙觉得不方便,有一天,他带沉月仙到保险柜和铁箱前面,先开保险柜,将一层层的里柜、抽斗,打开给她看。-那里面有金银元宝、金条、金叶子、珍珠宝石、一叠叠的钞票,银行存折,……眞把沉月仙给看呆了。
一向晓得丈夫很有钱,但却想不到丈夫会有这么许多钱,而且这些个钱就存放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月仙长长的吁了口气,摇头赞叹的问:
「你怎么有这许多钱呀?」
杜月笙面容端肃的告诉她说:
「这里面的钱,有公有私。私的归我们自家,公的是大家相信得过我,交给我开销用的。」
接下来,他便向她解释,自黄老板以下,他们这一群人,场面越做越大,开销越来越多「光棍财香,四海有份」,饭不能尽一个人,群人,一帮人吃。因此,有的朋友要长期接济,有的朋友要不时送礼-
「墨林那里有一张单子,」他说:「妳去看看就晓得了,有多少按月指望这只保险柜里的铜钿吃饭。」
沉月仙怔怔的望着他,直到此刻,她还不明白,杜月笙给她看这些,说这些,究竟是个什么用意?
笑了笑,杜月笙再讲给她听:
「管理账目的,我们有账房,分派『俸禄』的,现在是归墨林办,钱嚜藏在保险柜或者是铁箱里,这是必须我们自家经管的。我把这些钥匙交给妳,妳替我看好了钱,好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沉月仙觉得很高兴,杜月笙居然对她委以重任,把所有的钱,统统交给她管。她兴冲冲的接过了那一串钥匙,把它小心翼翼的藏起来。
然而,不到半个月,她又深深的感到,接管那一大串钥匙,无异接过来一大累赘。她这间舒适宽敞的大卧室里,原来是很清静的。除了贴身老妈子和小丫头,穿门入户的,只有华巧生和万墨林,他们进来,多半是答应她的招唤,替她做这做那。如今呢,保险柜钥匙在自己手里,她的房间,简直变成了「山阴道上,络绎不绝」,一会儿华巧生闯进来了,一会儿是杜月笙的亲随马阿五,过一会儿又是万墨林跑来哇哩哇啦的喊:「婶娘,要开保险箱,拿铜钿。」
起床,下地,捧了钥死,开箱,关箱,再回床上,钥匙又重,保险箱又难开,当杜公馆这个出纳,还眞要有几觔力气,久而久之,沉月仙不耐烦了,她先是开口抱怨:
「哎呀,眞眞烦煞哉!」
然后,她便直接了当对杜月笙说:
「你把钥匙拿回去吧,一日八九靠十趟,我实在盘伊不动!」
杜月笙一声不响,接过钥匙,顺手交给万墨林。与此同时,她定定的望着沉月仙说:
「我看,我是要去讨两房小,专为帮妳的忙。」
沉月仙头也不抬的说:
「有本事你去讨 !」
这种本事,杜月笙有的是,他说了算数:「言话一句,张啸林一力掇促,黄老板深表赞同,,杜月笙便在民国七年,一年之内连娶两位如夫人。上半年讨的是陈氏夫人,十五岁,来自苏州农家,姿容艳丽,略比沉月仙长的富泰。民国初年,三妻四妾同样具有合法的地位,杜月笙娶陈氏,照样的大张筵席,贺客盈门,他们也算是完成了婚礼。
钧培里住不下了,杜月笙便另设一座杜公馆,地点在民国路民国里,因为民国里里面也有几家老朋友,便于彼此来往和照应。顾掌生、松江阿大王阿庆,这时侯便又成为了邻居。
陈氏夫人温恭文淑,见过她的人,没有一个不极口赞她贤慧。杜月笙和她自是如鱼得水,十分恩爱,她默默的开始接管杜月笙的身边琐事,但是决不过问外务,杜月笙渐渐对她倚重起来,几乎就一日不可或缺她的照拂了。
从前那些老一辈的人,不作兴交女朋友,却可以吃花酒,逛堂子,跟风尘中人交结相好。等而上之者便娶姨太太,收丫头作偏房,凡此行为,不但为社会公议所默许,卽在太太子女面前也是无须掩饰。尤其是名利场中的人,那班吹拍逢迎之徒,如想巴结一位大好佬,介绍,或至奉送一位「如夫人」,相沿成为便捷有力的一条途径,最能讨到大好佬的欢心。君不见教唆暗杀宋教仁的「国务院秘书」洪述祖,他不但将一个妹妹嫁给袁世凯为六姨太,晚后更附奉侄女一名,成为袁大总统的第十五房妾侍。
有一批朋友看中了一个女孩子,也是来自苏州的,小家碧玉,楚楚可人,娘家姓孙。这一帮人觉得孙氏配得上杜月笙,可以娶回杜公馆做三房,于是又大力介绍,一径撮合。另一方面,杜月笙一见孙氏,恍然以为如有宿缘,他从心底喜欢这个荳蔻年华的小姑娘,当年孙氏也是一十五岁。他想自己反正结了两门亲,何妨再接再厉?因而,在民国七年桂子飘香的季节,他又迎来了孙氏夫人,他为孙氏夫人再设一座杜公馆,仍旧租幢房子住在民国里,陈氏和孙氏同在一条衖堂,只不过两座杜公馆中间,隔了王阿庆和姓龚的两家。
卢筱嘉的两记耳光
民国十年,黄金荣五十四岁,他开设于郑家木桥南堍的老共舞台戏馆,一下子延揽了三位色艺俱佳的坤伶登台。卽使是在风声开全国之先的上海,男女同台,这也是破天荒,从所未有的大胆作风,因此之故,不数日间便风靡了整个黄浦滩。
这三位最早在上海登台的坤伶,她们的艺名是小金铃、粉菊花和露兰春。
法捕房里有一位翻译,姓张名师,江北扬州人,他是黄金荣的学生。而往后红遍春申江上的露兰春,便是张师领养的女儿,小时候她也曾到黄公馆里来玩过,圆圆脸,怯生生的,非常讨人喜欢。大家见她皮肤白,面孔圆,因而喊她「粢毛团」,又称「小毛团」。
小毛团长大了,常到黄家公公开设的戏院里去听戏,学哼几句老生,居然中拍中节,她养父看她聪明伶俐,便请了戏师傅专来教她。
有一次,黄家公公看见她,小丫头已经变成了大姑娘,玉人颀颀,艳光四射,这时候她已能唱十几出老生戏,兼工青衣,委实是不可多觏的梨园好脚儿。
经过张师夫妇欣然同意,把她带到老共舞台粉墨登场,佐之以另两位坤伶粉菊花、小金铃。排日请了朋友去捧,果然一炮而红,成为老共舞台的台柱。
于是不惜斥重资,聘名师,为露兰春排演连台好戏「宏碧缘」,这一部戏,唱得老共舞台天天客满,人人争说露兰春。露兰春最红的那些年,声势还在后来的伶王梅兰芳之上。由露兰春唱红的那部「宏碧缘」,十多年来风行大江南北,历久不衰。
露兰春不但为黄老板赚足了钞票,同时,也使这位五十四岁的老人,美色当前,返老还童,他对露兰春体贴爱护,无微不至。露兰春上戏馆,黄老板派保镳,派车子,管接管送,除此以外,不论他怎样忙法,每天晚上,必定要到老共舞台,亲自为她把场。
民十年间,有所谓四公子,都是风流倜傥,卓荦不群,而且俱为名门贵裔,财势绝伦。这四公子头一个是袁大总统的二少爷袁克文,号寒云,他为了投身侠林,辈份又要最高,于是专程跑到山西,在一位礼字辈的清帮前人墓前磕了头,算是拜了师,从此他便成了「大」字辈,和上海的张镜湖、高士奎、樊瑾成、王德龄等人,分庭抗礼,等量齐观。其次是东北关外王,张作霖的大少爷张学良,第二位是南通状元,曾经做过北政府实业总长张謇的公子张孝若,第四位便是浙江督军,权倾东南卢永祥的儿子卢筱嘉。
卢筱嘉喜欢听戏,而且精于音律,有一天他一袭青衫轻车简从,专诚往听露兰春的拿手好戏「镇潭州」。露兰春自饰岳飞一角,不知怎的,她一时大意,竟将一段戏文唱走了板。台下虽然也有观众听出来了,却是慑于黄老板的声势,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唯有卢筱嘉,他见众人不声不响,不觉气往上撞,当时便毫不容情,怪声怪气的喝起了倒釆。
露兰春被人当众下了台型,羞愤交集,匆匆唱完一段,不按锣鼓点子,跑回后台便放声大哭。当时黄金荣正为伊人把场,眼看这般情景,面子问题,性命攸关,他顿时勃然色变,命他的手下,立刻将那个捣蛋的抓来!
黄老板身边的保镳,不认识卢筱嘉是谁,而堂堂卢筱嘉,更不把这批「小白相人」放在眼里,这边气势汹汹的要捉人,那头偏起张脸付之不理。于是,黄家的保镳光火了,一把捽起卢筱嘉的衣领,当场劈啪两响,甩了他两记耳光。
一羣人耀武扬威,把卢筱嘉捉到黄老板跟前,黄金荣一看,目瞪口呆,众目睽睽之下是顾自己的面子,还是替卢筱嘉找台阶?两记耳光甩过,双方等于发生了冲突。这冲突继续下去,自己的势力不出租界,而整个浙江和大半个上海,都是卢家的天下,时任淞沪镇守使的何丰林,便是卢永祥的嫡系大将,老实不客气说,卢少帅在上海一住,忠心耿耿的何丰林,遇到大事,还得向少爷请个示呢?-要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陪个笑脸骂一顿保镳,彼此旣是熟人,应该化解化解。黄金荣何尝不愿意这样做,但是,他毕竟老谋深算,机智深沉,立刻便想起四大公子平日气焰何等之高,当众受辱,岂有三言两语,善干罢休之理?万一自己赔礼,那边却来个得寸进尺,定规不饶他过门,老共舞台台上台下,尽是黄老板驯良的子民,他面子上有半点难堪,这一世的威名就算付诸东流。
因此,当黄金荣和卢筱嘉打了照面,两个人都呆住了,几百对眼光,集中在他们身上,这时候的一言一行,确有千钧万担的份量。于是,黄金荣故作矜持,脸孔上依旧满布秋霜他装做不认识卢筱嘉,冷冷的说了一句:
「好了,放他走路!」-那意思是说:你喝了我脚儿的倒釆,我手底下请你吃了耳光,彪是惩罚过你了。现在我们姑且拉平,两免,放你走路,不再叫你吃苦头。给别人看起来,黄老板到底够威风,有苗头,他手底下打了卢筱嘉,都算是白打。
「好极,」卢筱嘉捺住怒火三千丈,他父亲卽使拥有十万雄兵,这弹丸之地的法租界还是无法闯得进,好汉不吃眼前亏,却是也不能过于坍台,于是他咬牙切齿的说:「今天我算阳沟里翻了船!套句戏词,『骑驴儿看唱本,我们走着瞧!』」
说完,他昂首挺胸,大踏步走出老共舞台,池座里,爆出阵阵嗡嗡之声,卢少帅向黄老板下了战书,且看这黄浦滩上罕见其匹的大阵仗,究将如何开场?
当夜,黄金荣一只电话,把杜月笙和张啸林,双双请到钧培里。
一五十,将今天晚间的一幕,细说端详。杜张二人听了,蹙额皱眉,嗒然无语,黄金荣晓得他们两个的心理,这桩事体闹大了,很辣手,很难摆得平,确实令人伤脑筋。还有一层,两个人都有点埋怨老板,却是,在老板面前不便讲。性急不过,催了一句:
「那能(怎么样)?」
张啸林的毛躁性子是出了名的,他天不怕,地不怕,开口便是「妈特个 」!寻事打架,杀人放火,这一类事最对他的脾味偏偏这天黄老板出了岔,他反倒「徐庶入曹营,一语不发」!张啸林越是闭紧了嘴,黄老板越觉得他不够朋友,没有肩胛。-这是黄金荣对张啸林渐生不满的始端,往后那些年里,黄老板一提张啸林,便不胜愤懑的说:「这个抗家 的,他忘记了,他娘死了还是我替他买的棺材呢!」
张老太爷出面调解
那一边,杜月笙的沉吟不语,却是他在搜索枯肠,动脑筋,事关黄浦滩上两位大亨的面子问题,双方要是僵持,敌对,后果之严重简直不堪想象。更要紧的是,在黄杜张-卢何兪的通力合作下,大公司的业务正一日千里,日进斗金,为这一场纠纷闹得连横之势瓦解,那未免太划不来。当年双方的合作是如何的澈底?举一例以明之,吴淞口外转驳来的烟土,干脆以淞沪护军使衙门为仓库,堆栈。护军使衙门是制造局龙华分局改建的,局址宽敞,房屋极多,地当法租界之南,和枫林桥近在密迩。衙门里囤雅片,安全自可无虞。当时大公司在法租界的栈仓,则为杜美路二十六号,那幢住过黎元洪总统,以及无数要人的洋房。
卢筱嘉万万不能得罪,这桩公案便必须加以调解,杜月笙首先决定原则,然后,他再考虑另一个更困难的问题,以黄老板和卢筱嘉的身价和地位,谁有资格给他们当和事佬?这位和事佬必须牌头更大,字号响亮,他一站出来,不但双方会服贴,而且黄浦滩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认为他们准定服贴,「黄老板和卢少帅可能大动干戈,是某某人出来说了话,他们不能不买这个账,于是化干戈为玉帛,和好如初了。」-倘使黄浦滩上能有这种说法,黄卢二方始谁也不会坍台。
何丰林不够资格,法国头脑拉不动,而且这两位是卢黄的后台,立场难以公正。袁寒云是理想的人选,前大总统的二公子,又是大字辈,不过袁寒云旣与卢筱嘉同被人目为「四公子」之一,表面看来,袁卢彷佛一字并肩了,这也不妥。其余在上海的大字辈前人,王德龄、高士奎和樊瑾成都只能算侠林,他们不沾官府。唯一又在当官又是大字辈的,唯有海格路上范园里的张老太爷张镜湖。
打好了主意,才把自己的意见,婉转说给老板听。黄金荣听了,心想月笙不仅是绝顶聪明,而且他八面玲珑,一团乱麻中居然会给他理出这个头绪。尤其是当他倾听杜月笙详加解说:卢筱嘉那边心情还不是跟老板一样,但求面子上下得来,谁想大动刀兵,伤了双方的和气?-他听得落胃之至,于是眉飞色舞的说:
「好,就这么办!」
第二天,不管张啸林如何喃声埋怨,杜月笙逼牢他去寻他的亲家,缉私统领兪叶封,甚至黄老板的姻亲家何丰林,何丰林的老太太,请他们在卢筱嘉那边善加譬解,好生安慰。彼此是好朋友,风光是要做给别人看的,杜月笙拍胸脯代他老板保证,三日之内定有交代。
然后,他亲自到海格路范园,拜访张镜湖的开山门徒弟,吴营长吴昆山。吴昆山留两撇八字须,三十来岁,一袭绸衫,唇红齿白,双目闪闪有神,俨然翩翩浊世佳公子。张老太爷的事,他能做一半以上的主。因此之故,江湖上谁都要格外钦敬他几分。
杜月笙道了仰慕之忱,托他代请老太爷的安,然后开门见山,提出要求。吴昆山听后落门落槛,他一口代替老太爷应允。-办成这件双方骑虎难下的事,无异顺水推舟,事成之后,张老太爷面子上当然也很光釆,何乐而不为呢?
杜月笙很高兴的道了谢,吴昆山送客的时候,轻飘飘的递过来一个大难题。-说它是相对的条件吧,自也未始不可。
吴昆山说:
「听说黄老板是倥子啊?」
杜月笙惊了惊,唯有尶尬的笑笑。
「但是他也在收学生 。」
额头上都在冒汗了,这是杜月笙多年来一直悬在心上的大心事,黄老板不曾进过帮,他是倥子,但是他却援用清帮的体制,收门徒的时候照样要点香烛,磕头,递三代覆历,门生帖子。凡此都是极严重的犯了帮规:
「冒充光棍天下有,清出袍笏要人头」,这些事不提也罢,一提出来黄老板就很难置答。吴昆山和张老太爷大概把这些个一直看得颇不顺眼,今天是黄老板、杜月笙有事相求,他顺便提一提,杜月笙替金荣哥着急,觉得像有一座山在压下来看出杜月笙的窘,吴昆山嗬嗬大笑,他再轻描淡写的打着哈哈:
「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这年头,世界在变,凡事都难保持定规。」
杜月笙辞出范园,心情颇为沉郁,吴昆山是甚等样人,此时此刻,他会把关系重大的这种事「随口说说」?
新闻报导并无记载,流言却在满天飞,茶楼酒肆,交头接耳,人人都在争说:「黄卢火并」,有人说昨晚黄老板甩了卢少帅两记耳光,卢少帅的保镳去拨只电话,不久何丰林便派了几卡车兵,到老共舞台把黄老板捉去,于是黄老板吃了「生活」,直到此刻还不曾放出来。又有人说这话不近情理,中国兵怎么能开得进法租界来呢?再说:林老太太桂生阿姐的妹子,是何丰林老太太的过房女儿,卽使何丰林接了卢筱嘉求救的电话,他也只有亲来排解,怎么会派兵到法租界捉亲家,居然还把他亲家好友绑起来打?
不久风止尘定,流言宣告澄清,街头巷尾,又在绘声绘影,传说张老太爷在上海从来不曾出面问过事,这次他为黄老板和卢筱嘉的一时误会亲自出马,担任调人。这还有么话可说呢?黄老板和卢筱嘉,面子撑足,心平气和,双方又是好朋友了。
事实上,自从发生了这次不愉快的事件,黄卢双方唯有交往更密。其后不久,露兰春嫁了黄金荣,何丰林的老太太便收她作干女儿。黄卢纠纷迎刃而解,杜月笙的难题犹在方兴未艾,就为吴昆山那日的几句话,他无疑是在作强烈的暗示:黄金荣应该拜张老太爷的门,加入清帮,做张镜湖的徒弟。
他曾试探过黄金荣的意思,黄金荣素来也很景仰张老太爷,拜不拜门他觉得无所谓,祇不过,他有一层顾虑:
「我是在外国衙门吃公事饭的,照规矩,我怎好加入帮会呢?」
难题总要解决,杜月笙只好再去拜访吴昆山,他想开诚布公,跟他商量出一个两全之道。
刚说了一句:「黄老板是一向敬佩张老太爷的-」,吴昆山妙不可阶,他卽刻打断了杜月笙的话,满面笑容的说:
「多承黄老板的盛意,前些时我也在老太爷前提过这个话,却是老人家说:黄老板的场面这么大,我们还是各行其道的好。请你上覆黄老板,就说我们老爷说的:树大根小,不敢从命。」
杜月笙如释重负,谈了些别的,告辞出来,满腹心事一廓而空,他由衷佩服张镜湖和吴昆山,手条子漂亮已极。树大是恭维,根小,又谦虚得何等巧妙。吴昆山只要自己的半句话,
黄金荣有意要拜张镜湖的门,这就够了。有没有正式拜过,全部不生关系。总而言之,黄金荣对张镜湖曾以师礼敬之。他们为什么争取这一点?那是因为「强龙不敌地头蛇」,张镜湖的范园座落海格路,海格路在新法界,而黄金荣是法租捕房里的那摩温,-天字第一号。
黄老板山了事情,杜月笙一力肩承,由他献策奔走,居然刀切豆腐两面光,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黄老板对杜月笙不仅是宠信有加,而且开始有意付托全盘重任了,从此以后,杜月笙在「金荣哥」的面前,可以分庭抗礼,侃侃而谈。
黄金荣迎娶露兰春
有一天,黄老板突如其来的对杜月笙说:他实在欢喜露兰春不过,他想金屋藏娇,把她讨回家来。
杜月笙大吃一惊,处在当时那个时代,像黄、杜、张这般月入巨万的闻人,讨三妻四妾,原本不算一回事。不过,黄老板向有季常癖,桂生姐尤其一世严于阃威。如今老板一旦要讨小,讨的又是当时绮年玉貌,早先抱都抱过的露兰春。杜月笙简直不敢想象,桂生姐听到这个消息,将会作何反应?
「这件事情只怕难办。」他不假思索,一开口便这么直率的说
「为啥?」黄老板分明是在「明知故问」。杜月笙向楼上望一眼,意思是说:桂生姐这一关,你怎么通得过?
黄老板竟然把一只热马铃薯,拋到杜月笙的手上,他轻轻松松的说:
「你的话,她最听得进,你去跟她谈谈看。」迫不得已,「百依百顺」的杜月笙,只好觑个机会,把黄老板的心意略微向桂生姐透露一下,桂生姐是何等精明的人,她冷眼旁观这些时来黄老板的种种反常现众,早就有了几分疑心,此刻听杜月笙稍稍的一点,她还有不明白的吗?于是,她一声苦笑,反问杜月笙的说:
「你也认为这件事情可以做?」
杜月笙立卽否认,他说:他对这事是一百零一个不赞成,但是他说
「老板一定要叫我来试探一下妳的意思,叫我又有什么办法?
桂生姐瞅他一眼说:
「你也可以讲点道理给他听。」
就这样,又一个滚烫的热马铃薯拋了过来,-杜月笙夹在两大之间,为难之至。黄老板的要求,他不能不答应,桂生姐的话,他又怎可不听?何况桂生姐站得住道理,自己和她原有同感。
再去跟黄老板婉转的讽劝,何必为这么个小姑娘,不惜跟多年恩爱的桂生姐闹翻?
黄老问对杜月笙,向来言听计从,唯独这一桩家务事例外。杜月笙惊异不置,「金荣哥」的热情,简直不减少年人,他已决定不计任何后果,非讨露兰春不可。
那一头,桂生姐一再表示坚决反对,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去处力争。她所恃的理由堂堂正正,没有人驳得倒她。她不反对黄金荣讨小老婆,但她不许黄老板娶露兰春,露兰春是张师的养女,张师是老板的学生,让这个几乎是看着长大的小妮子,由「黄家公公」改口称「金荣」,就未免太不成体统。
闹僵了,黄老板爽性把心一横,不管那个劝都没有用,他一心一意讨定了露兰春黄公馆的家庭纠纷越演越烈,夹在两大之间为难极了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杜月笙,他是老板的心腹,又是老板娘尽心尽力,一手提拔起来的小兄弟。杜月笙是知恩必报,不计嫌隙的人,在他一辈子里,时刻不忘告诫他的妻子儿女:「桂生姐的恩,是我一生一世报不完的」
另一位在夹缝里左右为难的,是黄金荣的长媳,黄李志清,当时她才十七岁,刚刚嫁到黄家,公公婆婆很喜欢她,当公公婆婆闹情感纠纷,两位老人都想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一时间简直使她彷徨失据,无所适从。
黄李两家,原是通家相好。黄李志清的父亲,也是法捕房的探目,和黄金荣乃是同辈弟兄。他的名字叫李祥庆,苏州人,秉性刚强,嫉恶如仇,老上海称他「生铁弹」,以喩其质坚力猛。黄金荣的长子黄钧培,乳名福宝,极获父母宠爱,自小给他订了李家的亲。黄老板有了钱,不是开戏馆便是置地产,法租界钧培里、钧福里都是黄家的物业。钧培、钧福的里弄名称,便由黄老板的长公子得来。黄钧培和黄李志清有一双璧儿,长子启予刻在台湾,次子起明为了侍奉祖父,沦于大陆。黄钧培英年早逝,由于黄家只有这一媳二孙,因此黄金荣和桂生姐都亟欲加以争取。
有内外两重因素,促成了黄金荣和桂生姐的离婚,在内是两夫妇为了露兰春势同水火,当「人」不让。桂生姐一提离婚好了,黄老板居然一口答应。-另一方面,黄老板迫不及待的跟露兰春论嫁娶,那年黄老板五十四,露兰春只有二十五,花信年华的美貌佳人,伶国皇后,要嫁个老头子,开条件时难免要拿蹻。露兰春下嫁黄金荣,条件计为两项:第一,黄公馆保险箱的钥匙要交给她。其次:她本是云英未嫁之身,结婚是人生大事,她要龙凤花轿抬进黄家的门。
尽管桂生姐拿得起,放得下,她不在乎黄金荣的家当,但是末后一个条件,实在是欺人太甚,叫桂生姐忍无可忍。露兰春要跟黄金荣正式结婚,岂非在讽示桂生姐:妳到黄家来还不曾坐过花轿呢?
一怒之下,桂姐挥慧剑,斩情丝,她决心和黄金荣离异。尽管她曾帮助黄金荣挣来百万家财;赡养费,她说叫黄老板拿五万块钱来好了。
黄老板如逢大赦,由于他一有钱便投资于戏馆与地产,五万块一时拿不出来,他派人拿道契去向银行押了一笔钱。
桂生姐收拾自己的东西,就要搬出钧培里了,头天夜晚,她再把儿媳妇叫到房里来,神情凝肃的问她:
「妹妹,妳究竟是跟爷,还是跟姆妈?」
黄李志清眼见一房间的凌乱衣物,覩景生情,伤心万分,她答不出话,抽抽答答的哭了。
一声长叹,桂生姐又说:
「好吧,妳就跟妳爷。不过话要跟妳说清楚,妳旣然是跟爷的,以后不管有什么事,妳都不必来找我。」
第二天一早,桂生姐便搬出了黄公馆。杜月笙严正表示他的态度,他不管金荣哥会不会生气,他亲自来迎接桂生姐,亲自送桂生姐到西摩路新宅,-那是由他出面租的房子,里面的家俱摆设,他曾煞费经营,他尽量使西摩路林宅和钧培里黄公馆一式一样
花花大轿把露兰春抬进了黄门,她实在美的很,不过凑近面前仔细的看,她那张皎如秋月的银盘脸上,有着天女散花式的细白麻子。露兰春肤若凝脂,黄金荣面皮黝黑,他也有些个痲瘢。-早年人家喊他「麻皮阿三」、「麻皮金荣」,黄金荣有兄弟姊妹各一,长兄早夭,他确是行三。
黄金荣和露兰春,一黑一白,一粗一细,着实是相映成
贴身服侍露兰春的娘姨,往后神秘万分的透露说:露兰春最美之处厥在那一对三寸金莲那眞是自然伸展,纤纤如荀,不像一般女人硬里成了鸡爪或握拳。
黄老板属龙,露兰春属鸡,吃喜酒的时候,阿谀之徒说是这便叫做「龙凤配」。他们忘记了桂生姐属马,自从桂生姐「功成身退」,黄老板显已失去他当年的那股子龙马精神。
露兰春移情别恋
露兰春自小学戏,按步就班练过武功,她若一日不打把式,便会觉得混身筋骨酸痛。再说,老共舞台里,红氍毺上,灯光通明,釆声如雷,她的艺事与声誉,正在如日之升,光芒万丈。露兰春贵为「老正娘娘」后,她仍然不能忘情于袍笏登场,粉墨生涯,黄老板凡事都依她,于是婚后的露兰春,照旧在老共舞台献艺,一如往昔。露兰春色艺双绝,红遍上海,像她这样一位美人儿,拜倒石榴裙下的,当然不止黄老板一人。只是当那些多情儿郎,一听说露兰春是黄老板的禁脔,纵有天大的胆,权衡利害得失,也唯有悄悄的打了退堂鼓,徒兴可望而不可卽之叹。
当黄金荣还不曾把露兰春量珠聘去,有一对上海人所谓的「荷花大少」,亦卽纨袴子,风度翩翩,手面阔绰,兼且精通音律,很能票几出戏。这两个人是亲兄弟,名唤薛二与薛四,薛二薛四的父亲,便是欧战期间,因囤积颜料而发了大财的薛宝润,当年在黄浦滩上,确是赫赫有名的殷商富户。
两兄弟都把露兰春惊为天人,露兰春在老共舞台唱一天,他们便包定座位,竭力捧场,而且这两兄弟都雄心勃勃,对露兰春百计追求,不遗余力。
露兰春嫁了黄金荣,薛四意懒心灰,退出追求者的行列。薛二却初生之犊不畏虎,他对露兰春魂牵梦萦,一往情深,尽管佳人已归沙陀利,他仍不死心,发誓要把露兰春追到手。时日一久,他这惊人勇气,万丈柔情,果然使露兰春怦然为之心动。
另一方面,黄金荣费尽心血,赢得佳人归,他以为从此不必再亲自把场了,他开始少上老共舞台,不再亲迎亲送,甚至对于露兰春的行踪,他也不大过问。谁知道,由于他这一大意疏忽,竟使薛二乘虚而入,露与薛,竟然不时的约会起来。
纸包不住火,何况法租界面积有限,黄杜张手下耳目众多,起先,碍于老板的面子,纵使知情,也不敢报。但是,后来被张啸林听到了风声,他那种霹雳火的性格,怎么捺得下这股忿怒,被他「妈特个 ,妈特个 」,哇哩哇啦一喊,于是,连黄老板也略有风闻了。
当时,上海「绑票」风炽,掳人撕票,惨剧不绝如缕。绑匪有「嵊县帮」与「江北帮」,大胆泼辣,愍不畏死,稍有身价的商人,出门要带保镳,却是有时仍还难于幸免。黄老板实在是太爱露兰春了,当他偶闻她曾在外有所交际应酬的时候,他仍不曾怀疑露兰春会移情别恋,他仅只婉言的劝她:
「以后妳出门应酬,白相,什么时候回来,妳一定要让我知道。」
恃宠而骄,露兰春顿时便冷冷的反问:
「为什么?」
「咦,外面绑票闹得这么凶,难道妳都不曾听说,」黄老板再跟她开顽笑的说:「我是捉绑匪的人,妳不要一时大意,被人家绑去了,我可坍不起这个台。」
黄老板说这个话,倒未必全是反面文章,如所周知,黄金荣一生小心谨慎,对于家人儿女,经常都是牵心挂肚肠,一出门便不放心。他在世时,总是告诫儿子孙子轻易不要出法租界,唯恐一出法界就会有祸事。以此之故,他儿孙读书的学校,也是以法租界为限。他甚至不许小孩子到英租界去读书。
露兰春是个有心病的,她一听这话,就以为黄老板已经察觉了她和薛二的私恋。当时不声不响,却又要表示她的心高气傲,蛮不在乎。从此,她在人前人后,开始对黄老板啧有烦言,她甚至这么样说:
「我嫁给黄老板,无非是借步登高而已。」
曹振声太太听到这句话,为黄金荣抱不平,太为不满,她立刻吩咐她的家人:
「你们以后不许再跟露兰春来往!」
张啸林常时破口大骂,骂不出道理,薛二在太岁头上动土,至死无悔。张啸林痛恨他狂妄胆大,使一帮子人,面上黯然失光,他急欲采取行动。杜月笙力劝无效,有一天,他单独派他手下显点威风,于是,薛二宣告被绑。有人叫他吃足苦头,付了代价,依张啸林的意思,必欲将他处死,是杜月笙说好说歹,劝他释放。-杜月笙自承他确是用心良苦,因为事情闹穿,对黄老板并无好处。
临城刼车黄天霸拜山
露薛事件正在闹得满城风雨,不可开交,民国十二年五月十日,山东江苏两省的交界,津浦线上,突然发生了举世震惊的刼车案,峄县抱犊崮深山峻岭里盘踞的土匪,破坏了临城附近的轨道,深夜时分,使夜快车为之出轨,土匪由盗首孙美瑶,「军师」郭其才率领,一拥而出,大事搜刼,当场杀死洋人一名,更将一百多位中国旅客,和好几十个「高级洋人」,全部掳入山中。由于当时北平正在举行关税会议,被掳的那批洋人,多为出席会议的各国代表,其中有法国公使馆的参赞茹安,和上海素孚众望的首席律师穆安素、和法国人贝路比,上海密勒氏评论报记者英国人鲍惠尔,史密斯,及美国人爱伦等。因此消息传出,国际震惊,在北平的十六国公使团,立卽向北政府提出严重抗议,并报告本国,交涉至为紧急。
为了顾虑这两三百华洋肉票的生命安全,北政府和山东督军田中玉,不敢派兵进剿,相反的,交通总长吴毓麟,由田中玉陪同,专诚赴枣庄与土匪代表进行谈判,淮海镇守使陈调元,天津警察局督察长,洪门大哥杨以德,也纷纷以「自家人」姿态,劝促孙美瑶释放肉票,北政府并且应允收编土匪,委派孙美瑶为「司令」,郭其才当「参谋」,协议甫定,五月十四日夜间,二十余股土匪头目开会,临时又生变卦,再向官方提出五项条件,于是谈判破裂。五月廿一日官兵进行包围,航空署派飞机入山示威,孙美瑶骇怕了,他派记者鲍惠尔下山,向官军带个口信,如果官方还想重开和议,唯有将上海法租界巡捕房的总探长黄金荣请来,跟他事先磋商。
这一着,使得痛心烦恼,日处愁城的黄金荣,突然朶云天降,平步靑云,成为举世瞩目,万众惊羡的新闻人物。孙美瑶做了这么大的案子,总长、督军、镇守使,甚至黎元洪总统的美籍顾问安特生都解决不了,黄金荣何许人也,孙美瑶怎会这么样的看重他?
由于法国参赞和穆安素等人都困在山上,生死存亡莫卜,因此法国驻沪总领事一听到消息,立刻便催请黄金荣束装北上,俾使轰动国际的临城事件早日解决。
几十年来为老上海津津乐道的「黄天霸拜山」,黄老板亲自出马,头一趟出远门,解决临城事件,救回两三百名肉票,其经过约略如是:起初,黄金荣心怀疑惧,孙美瑶和他素昧平生,为什么偏偏挑他去谈判。他不敢去,问计于杜月笙。杜月笙却斩钉截铁的说:
「金荣哥,你这趟非去不可。」
黄金荣还在犹豫,因为他这一去实在毫无保障,安全堪虞。于是杜月笙灵机一动,问一声:
「阿要我再到张老太爷那边去跑一趟。」
这一趟,仍还是吴昆山接见杜月笙,两人接席密谈。杜月笙提出一连串的要求:「可否请吴先生陪我家金荣哥走一遭?」「可否请张老太爷写一封介绍信?」「可否……」
「不必,」「用不着,」「不要了。」吴昆山笑吟吟的逐一否决。最后,他悄声告诉杜月笙说:请黄老板放心,只管到临城抱犊崮区匪窟里去,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简单得很,他只要把张老太爷这四个字轻轻一提。
于是,「黄天霸」放心大胆的去拜山。他自家掏腰包,花了好几千块钱,按照鲍惠尔带来的口信,为了解决山中急需,买一千多条草席,好几百只面盆,无其数的毛巾牙刷等等
结果是功德圆满,孙美瑶等曾予黄金荣盛大热烈的欢迎,黄金荣带下山来重开谈判的条件。孙美瑶为了表示诚意,取信于官方,请黄金荣把英国人史密斯,美国人爱伦无条件的带回山下。五月卅一日,由当地绅士八人,北平商联会代表二人,上海商会代表-黄金荣一人,陪同半官方人士陈调元、温世珍、安特生在雾家原和匪方代表郭其才、刘武刚重开谈判。六月一日,陈调元、温世珍带了几名书记,进抱犊崮点名收编土匪,同日,山东督军田中玉,派人自天津购来军装两千套,另备大洋五万元,令吴长植入山分发,以资犒赏。轰动中外的临城刼案于焉宣告圆满解决。
六月中,黄老板踌躇满志的回上海,更大的打击在等待着他,趁他远赴临城,露兰春逃逸无踪。-由于保险箱的钥匙一向由她掌管,露兰春把黄家的道契、债券、金珠宝贝,可以说她已将黄老板的全部财产席卷一空。
露兰春嫁到黄公馆三年,惊涛骇浪,纠纷无穷,使黄老板的心情由亢奋而忧悒,由忧悒而萎靡,当年豪情胜概,都随着身心折磨,付诸九霄云外,「英雄难过美人关」,黄金荣在他声势日趋壮大,事业兴盛已极的当儿,竟会壮志消减,遽然引退,俨然巨星之隐没,实足令人浩叹,-临城一案,使他名扬中外,声誉鹊起,再加上民国十六年清党一页他的策划有功,只不过是月落星稀时的一痕微芒而已
相反的,杜月笙天纵智能,又复勤恳努力,聚精会神,他在光怪陆离,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接触其心脏,伸展其触角,融会贯通,无远弗届,正如砂砾中的一粒宝石,迭经磨练,终于光芒四射,脱颖而出,浸假成为黄浦滩上史无前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一代人杰。他和黄金荣的一消一长,除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的必然趋势尤有天赋、磨练,及其时代环境、政治情势的多种因素所使然。
黄老板内忧外患,打击重重,从山东临城回到上海,他憬然悟觉,他放在杜月笙肩头的那一只手,份量越来越重,年未及六十,他已垂垂老矣,无论家事外事,他都必须仰赖杜月笙代为尽心处理。
露兰春当了将近三年的「老正娘娘」,她一直不曾生育,黄金荣一度为了收她的心,替她领养了一个男孩,取名源焘。他对这个孩子相当宠爱,然而露兰春一旦逃之夭夭,那孩子的啼哭之声,那使他感到份外的烦恼。
无须他吩咐或下令,露兰春一逃,杜月笙这边立时侦骑四出,他早已掌握了露兰春的行踪。但他很聪明的秘而不宣,他晓得黄露这一段姻缘,必须以悲剧终场,他雅不欲将事态扩大,唯恐砸了老板的金字招牌。
时间可以治愈感情的创伤,黄金荣迭经变故,露兰春大胆泼辣,花样层出不穷,她使黄老板深感无法驾御,在莫可奈何时,唯有放她一马,对于破镜重圆,为之全部绝望。黄老板有意无意的告诉杜月笙说:
「女人心,海底针,露兰春旣然变了心了,寻她转来也是白费。罢罢罢,我只要她把偷走的东西拿回来,多少有个交代。」
杜月笙深深的点头,他心中高兴,黄露脱幅,只有好处,黄老板花甲以前的「美人关」,总算由于他自己的大澈大悟,可以迎刃而解了。
替露兰春出面作调人的,有上海会审公所的法官聂榕卿,和逊清道台,民国十四年五三惨案曾任交涉使,时为上海清丈局长,镇江人许九爷许沅,号秋颿,上海大中华饭店便是他的产业。许九爷和黄老板私交极好,再加上聂榕卿跟黄金荣等的渊源很深,聂老爷在会审公所,黄金荣经手承办的案件,大部份都是由他过堂。
情场失意的黄老板,一想开了,便量大福大,宰相肚里好撑船,他决意不再过问露兰春的事情,露兰春缴回她卷走的财物,正式和黄金荣脱离,她下嫁薛二,两个人果然爱情弥坚,躺在鸦片烟榻上过了大半辈子。她替薛二生了六个孩子,为薛二在民国十六年时带来一场「横祸」,她不再唱戏了,这一对情侣除此以外,并无一事足记,抗战胜利后她始侘 而卒。临死时她渴望见一次「妹妹」,-黄家长辈对黄李志清的嫟称,曾经托人带了信去的,说是死前有要紧话告诉她,黄李志清恐怕公公生气,她不敢去见那最后一面露兰春怅惘地怀着她的秘密心事,魂归黄泉。 老板退隐独当方面
由于黄金荣的金面,使临刦案顺利解决,法租界公董局的头脑十分兴奋,他们由衷的向他道贺,并且这么样直率的问他:
「你平时不出法租界一步,怎么连山东的大向马都认识你呢?」
心里稍微轻松一点,黄老板也会得意洋洋的回答:
「干我们这一行的,本来就要三教九流,一概熟悉。上自皇帝总统,下迄土匪瘪三,必须统统认得。」
酬庸殊功,法租界当局想再为他晋级,然而黄金荣在法捕房的级职已经晋无可晋了,于是法国人又破一次例,升他为督察长。这个「洋官衔」是史无前例的,因而可以说是「巧立名目」。
黄金荣苦笑着接受此一殊荣,他早就心灰意懒了。升了官反而不大问事,为了消愁解闷,他开始抽上了大烟,进入半退休状态。他知人善任,把家务事和所有的财产物业,交给新寡的儿媳黄李志清掌管,外间的公事呢,他毫不犹豫,全部责成杜月笙。
一颗光芒万丈的巨星,辞离片片云霭,在黄浦滩的上空熠熠闪亮。-杜月笙风云际会,踌躇满志,他勇猛精进,大刀阔斧,开辟他的天下,与此同时,也将大上海导向更繁荣,更璀烂的境界。
纵使帮会的力量早已和捕房势力相结合,然而事实上黄金荣却是在将近退休,门生故吏满法界的日薄崦嵫时分,方始正式加入了清帮。
这也是杜月笙一力促成的杰作,结束了黄金荣独创的清帮「旁门左道」,使「倥子」成为前人,支流纳入正轨。起因是黄老板某日接到一封无名信,他顿时大感恐慌,因为这封信上义正词严的对他加以指责:他犯了帮会中不可宥恕的戒条:他分明是个「倥子」,用清帮规矩收学生纳名帖已是大大的不该,怎可以再冒充张老太爷,大字辈张镜湖的门人,有恃无恐的深入临城匪窟,「黄天霸拜山」,博致虚名。
又是杜月笙出面,替他解决这个问题,黄金荣「弄假成眞」,他向张镜湖递了名帖,送一笔丰厚的挚敬,两万大洋。自此成了清帮「通」字辈的前人。他比杜月笙高一辈,却和手下的金廷荪、马祥生、顾掌生、张啸林,……乃至杜月笙身边的顾嘉棠,高鑫宝等一字并肩。
将近六十岁,还受到感情上的严重挫折,使黄老板无论在心情上或外表上,都呈现了龙钟老态,除了他所经营的娱乐事业,他那拥有儿孙三代依然人丁单薄的家庭,他不大过问其它的事,他开始斤斤较量金钱,并且,过份关切、寄望于他心目中认定的继承者,和他相处已及二十五年的杜月笙。他密切注视杜月笙的一言一行,尤其是他的路向与做法
杜月笙承接了黄老板在法租界的惊人权势,然而羽翼丰满,雄心勃勃的他,目光远大,他所做的头一件事,便足以说明上海法租界这个小圈圈,实在容纳不下他这一颗巨星
他一开头便要向英租界进军
所谓英租界,正确的名称应该是「公共租界」,道光廿五年(一八四五)由英美两租界合并而成,但是由于美国一向委托英国人代管,典章制度,政治社会一切英国化,因此上海人相沿称它「英租界」、「大英地界」,公共租界的字样,仅祇登载在官文书上。
大英地界的范畴远比法租界辽阔,市容与秩序也较为整齐,它可以说是大上海的心脏和精华之所在。在那边另有一批亨字号的人物,譬如说巡捕房里的先后三任华探长,谭绍良、尤阿根和陆连奎,都俨然是大英地界的「黄金荣」,早期的大八股党,如沉杏山、杨再田、鲍海筹、郭海珊等人,以及赌界的大亨严老九等等。
杜月笙这一方面,跟大英地界那一路人的关系,起先是明争暗鬪,嫌隙甚深。小八股党抢了大八股党的金饭碗,黄老板又敲过沉杏山的耳光,杜月笙开山门的徒弟江肇铭,且曾讹过严老九的赌台,害他一怒之下关门打烊。凡此种种,都有闹出剑拔弩张,双方火拚的可能。不过,黄金荣的「前敌总指挥」是杜月笙,他有羣众,有力量,他以有组织有系统的阵营,对付大英地界的各自为政,一盘散沙,大英地界诸人实在惹不起他,于是只有自甘退让,被法租界的人全部吃瘪。
大英地界那一般人最惨的时候大八股党销声匿迹,严老九不能不买杜月笙的账,沉杏山这个吃耳光的人,慑于黄杜张的声威,居然跑到北方去避过一阵风头。一年多后,当他在北方存身不住,又悄悄的回到上海,恰值黄老板将对外事务,统统交给杜月笙掌管。而杜月笙登台以后,他的手法与作风,和黄老板大大的不同。
换一个人,当法租界的朋友大权在握,气焰万丈,大英地界的人自承失败,势力急剧降退,纵使不斩尽杀绝,扩充自身的力量,迅速的将大英地界也兼并过来;最低限度,他总不会再去理睬那般手下的败将,予他们死灰复燃的可乘之机。这就是杜月笙之所以为杜月笙了,他从老板手中接过权柄,头一件事,便是一心化敌为友,他很热烈而诚挚的向昔之敌伸出了手。听说沉杏山从北方回来了,躱在家里孵豆芽,栖栖皇皇,彷复「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于是杜月笙想尽方法,说服黄老板,「冤家宜解不宜结」、「人水冲了龙王庙,横竖都是自家人」,他又说:
「想当年沉杏山从崇明岛到黄浦滩闯世界,身上只有两块银洋,省吃俭用,用到第二块钱,居然是只哑板(敲不出叮当之声,假的)。可见他也是吃过苦头来的,如今他一觔斗惯倒,除了金荣哥,还有谁能拉他一把呢。」
黄金荣被他说动了心,果然登门拜访沉杏山,这一次拜访,不仅使沉杏山喜出望外,而且感激涕零。也就从两冤家重相见开始,大八股党一个个的投奔杜月笙门下,借重他们的经验力量和人事关系,对于鸿图大展的杜月笙来说,无疑最有力的一支生力军
去看沉杏山的时候,黄金荣见到沉杏山的三小姐和四小姐,两个很聪明美丽的小姑娘,当时还不曾字人。杜月笙听说了,请上海市政府的司法科长刘春圃做媒,将沈四小姐配给黄二少爷,黄源焘的年纪比女方还小两岁,反正是「政治婚姻」,谁也不会计较。
起沈杏山于杜门蛰居之中,沉杏山冤家成了亲家,面子撑足,自此又恢复活跃于黄浦滩上,他对于杜月笙「知恩图报」,心情的热烈挚切可想而知,由于他竭力报効,穿针引线,大八股党纷纷东山再起,投奔在杜月笙的大纛之下,这一来使杜月笙成为黄浦滩上最有权势最有威望的人,-他从此有了海上闻人的称号,黄金荣、张啸林双双跟进,这便是沪上三大亨的由来。上海人尊称黄金荣为「黄老板」,杜月笙为「杜先生」,虞洽卿为「洽老」,不愿意称他先生的,也唯有代之以「木土」二字,能够直呼其名的除了黄张二位,要末就是达官显要,高年耆宿。至于帮会份子,连大字辈的高士奎、樊瑾成等等,尽管以辈分言是杜月笙的祖老太爷,然而当起面来,照样毕恭毕敬的喊他「杜先生」。「杜先生」三字在大江南北,前后二三十年间,成了杜月笙的专用代名词。
收复了曾经纵横沪上不可一世的大八股党,杜月笙「皇帝不差饿兵」,他能不卑不亢,做功漂亮。大八股党在他的大公司每人吃份俸禄,一年三节,还有节敬。不论他们如何俯首贴耳,听从杜月笙的调度指挥,杜月笙对待他们始终谦恭有礼,使他们为之心悦诚服。
势渐及大英地界
除开大八股党,大英地界还有一批赌档上的人物,需要加以擒服,其中为首的便是严老九,财多势大,精明强干,杜月笙和他有过一点渊源,却是基于一次江肇铭闹出来的不愉快。
严老九自家开赌场,自己也豪于赌,他喜欢打麻将,于是杜月笙便利用两人之间的这一点同好,想和严老九在牌桌子上建立交情。他避免引起微妙的感情作用,不请大八股党去寻严老九,他用一着闲棋陆冲鹏,和另一位在大英地界做鸦片烟生意的范回春,替他在严老九面前先容,杜月笙想到大英地界白相相,陪严老九搓搓麻将。
头一次,严老九反应冷淡,他嗯嗯啊啊,只说好呀,却不曾明白的提出邀请。
杜月笙很有耐性,他等了一段时期,严老九那边犹如石沉大海,范回春为这件事颇不心安。他认为严老九架子搭得太大,今日的杜月笙,已非吴下阿蒙,如此虚心求教,怎可以置之不理。再说,范回春本身也是上海大英地界的亨字号人物,论身价地位,他只有比严老九更高,他曾当过七天的上海县长,上海的第一座跑马厅,座落在虹口以外的江湾,那就是范回春的一大手笔。早先,黄老板为了倾心结交,命他的长媳黄李志清,拜范回春为义父。因此,他又是黄老板的亲友。
范回春掩饰不住他对严老九的不满,杜月笙却毫不在乎,他不但不怪严老九,反而一心结纳到底,他发帖子,请严老九到他家里吃饭。这一桌酒委实摆得隆重非凡,清帮大字辈在上海的四位前人,统统被他请来作陪。这四位前人便是赫赫有名的高士奎、樊瑾成、王德龄与曹幼珊,除此以外,他又请了沪上闻人中的后起之秀,人人尊称为顾四老板的顾竹轩。
顾竹轩是江北盐城人,他是赤手空拳打出来的江山,当年,江淮一带灾患连连,盗匪遍野,每一次大灾荒,都有成千上万的难民,逃来江南就食,幸运一点的往上海跑,男人拉黄包车、剃头、擦背或扞脚,女人走头无路时便沦为娼妓。抗战以前,扬属八县寄居上海的卽达百万之众,他们因为职业关系,颇难受人重视,于是发奋图强,不惜利用一切手段,拼命争来较高的社会地位。-顾竹轩便是这样的一种典型,他手下拥有八千名黄包车夫,这批弟兄个个愿意为他出生入死,打架卖命,因此,顾竹轩崛起的初期,他连黄老板、杜月笙都不怎么摆在眼里。
当晚在杜公馆的这一席「群英会」,吃得众人无精打彩,冷冷清清,「话不投机半句多」,顾竹轩心直口快,菜还没有上完,他便离座起立,向严老九他们说声:
「我们走吧!」
杜月笙仍然笑容可掬的送客,他并不曾表现丝毫窘态。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苍天不负苦心人」,有一天,机会来了,严老九一位要好的朋友,孙传芳部下的军长谢鸿勋,久仰杜月笙的大名,乘过沪之便,请严老九代为引见。当时,杜月笙的慷慨好客,天下闻名,但凡有点地位的人,到上海而不曾接受过杜月笙的招待,大有「如入宝山空手回」之概,回去了以后彷佛都不好交代,因此,谢军长的这一要求,可谓合理而自然。严老九想想这些时来他对杜月笙的冷落,难免心中有所尶尬,他无可奈何的答应了,这一次,主客之势互易,他反过来请陆冲鹏代向杜月笙转达。
半点也没有记取前嫌的心理,杜月笙表示隆重而热烈的欢迎,他备了帖子,派专人送到大英地界严公馆,谢军长得到喜出望外的殊荣,严老九则是旣感且愧。杜月笙的为人眞够「四海」,他当天晚上便请严老九和谢军长,到他家中便酌。
一夕盛会,谈笑风生,严老九如今方始知道,杜月笙这个人讲义气,爱朋友,尤其他那一腔衷诚,自神情表现,看得出他毫无做作。最令人感动的还是他那份胸襟与气度,严老九亲身体味,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他确有五体投地的佩服。
饭罢,谢军长和杜月笙,彷佛已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一群人在客厅里谈得好不欢畅。无意之间,谢军长提起他在百货公司里看到的那些新奇淫巧的西洋小玩意儿,他说洋鬼子在这方面确实「巧夺天工」。
杜月笙微微的笑,他向身旁的一名听差说:
「去把我那只鸟笼拿来。」
听差应了声是,折身便向后走。严老九正在纳闷,移时,那个听差捧了只鸟笼子来,金光闪闪,笼架粟盂无一不备,几可乱眞。笼子中间有一只维妙维肖的黄莺儿,杜月笙将鸟笼双手捧过,送到佳宾们的面前。谢军长和严老九定睛看时,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惊喊起来:
「咦,居然是假的呢?」
「一个外国朋友昨天送给我的小玩意。」杜月笙一面解释,一面伸手去开发条,发条开足,那只黄莺一连串做着姿态优美的动作,牠会振扑翅膀,又能回喙啄胁,然后便引吭高歌,发出婉转呖呖的莺啼之声。
「妙极了!」谢军长赞不绝口,接下来便问:「这玩意儿上海有得卖吗?」
「只怕还没有,」杜月笙坦然的说:「我那位法国朋友告诉我,便在巴黎也只有这一只,他是专为买来送给我的。」
严老九脱口而出的搭了一句腔:「不晓得要值多少钱啊?」
「法国朋友说,合起中国钱来,大概要值个五六百块光景。」
谢军长小心翼翼的从杜月笙手中,把鸟笼接过去,像个小孩子似的,一遍又一遍的把弄杜月笙侧转脸去,悄声的吩咐听差:
「还有一只装鸟笼的盒子,你去拿出来,等下把鸟笼装好,送到谢军长的汽车上。」
「不必不必,」严老九听得清清楚楚,他想起了「君子不夺人所好」,赶忙双手摇摇,加以拦阻:「谢军长一定不会收的。」
谢军长只顾玩他的鸟笼,这头的对话一句不曾听见,杜月笙压低声音回答严老九说:
「谢军长不肯收,就托你替他做主收下。」
谢军长玩够了,把鸟笼双手交回杜月笙,杜月笙递给听差,听差拿到后面,装好了盒子,先一步送上谢军长的汽车。
三月之赌老板担心
只用了五六百块钱筹码,杜月笙这一宝押得旣灵且准,严老九把这件小礼物看得重如泰山,谢军长逢人便道杜月笙做事漂亮极了。-要紧的是严老九和谢军长交情实在深不过,两年后谢军长在前线督战,身受重伤,被送到上海来治疗,终告不治,严老九穿了白衣孝服去主持丧葬,杜月笙当然也是亲临执绋。
从此以后,杜月笙和严老九成为最要好的朋友,严老九邀杜月笙到大英地界威海卫路一家总会里去搓麻将,前后历时三四个月之久,他们凑好四个最理想的牌搭子:严老九、杜月笙、陆冲鹏和郑阿塔,郑阿塔是上海的金子大王,官名松林、绰号「塌鼻头松林」,赌起钱来,脾味和杜严陆极为相投。
每天下午大概是三四点钟入局,一场麻将打下来,多半要到午夜才散。四位大亨赌的输赢相当可观,一副四番自摸双,一家要输三千二百元,嘴子在外。他们打的是二百元的嘴子,自摸加倍,连庄时照数类推,第一副二百,第二副四百,要是连庄连得多,嘴子上的输赢还不止三千二百块。
四五十年前打的是老麻将,如今的中发白,在当年还是龙凤与白板,花样不多,番数不高,清一色三番,和四番满贯,那得四喜、三元之类的大牌。不过,尽管如此,一担米才卖两三块钱,他们的输赢已足令人咋舌了。
每天都是张啸林陪杜月笙一道去,不过他们并不同桌赌,那时候的张大帅,还赌不起这么大的牌。他总是在输赢少些的另外一张桌子上。输急了时,他会怒目横眉,满口「妈特个x」。
两三个月麻将打下来,杜月笙除了结交大英地界的许多好朋友,与此同时,他更把大英地界的情形,摸了个一清二楚。
黄老板不晓得杜月笙用心良苦,只是躺在鸦片烟榻上,风闻杜月笙日夜流连大英地界,动辄上万的豪赌不休。他以为杜月笙又犯了早年「脱底棺材」,
「野马儿」的毛病,他很担心,于是他暗底里嘱托沉杏山,请他万勿声张,去把杜月笙的麻将搭子之一,也是黄老板好友的陆冲鹏请来谈谈。
陆冲鹏应邀前往,黄老板把他请到「大烟间」,他自己继续喷云吐雾,请陆冲鹏歪靠在他对面。黄老板抽足三枪,方才坦率的吐露自家心事。
他说:自己吃了一辈子捕房饭,而今年将花甲,已届暮年,所以早把世事看淡,亟欲急流勇退,幸亏有绝顶聪明的杜月笙,替他挑起了外务事的沉重担子,否则以他多年来所剏下的这个大场面,那么许多好朋友,何以善其后?想想都叫人心烦。
「月笙现在肩胛上的担子不轻,」黄老板渐渐的导入正题:「里里外外,百事如麻。我听说他最近日日赌铜钿,赌的输赢来得格大!输钱赢钱倒不生关系,问题是赌铜钿太化费时间,一个人嘛,血肉之躯,精力总归有限,我是怕他一天到晚只晓得搓麻将,躭搁了正经事体你要晓得,今朝我旣然不管事了,所有的事情统统都在他的身上啊!」
听了黄老板的话,当时陆冲鹏只有一个感觉,「岁月不饶人」,「少年子弟江湖老」,黄老板早先的豪情胜概,实已付之东流。否则的话,他不会对杜月笙这么样的不了解。
尊老、敬贤,陆冲鹏唯唯诺诺,他表示一切悉遵台命。黄老板晓得陆冲鹏劝不动杜月笙,叫他戒赌,他只要陆冲鹏以后不再做杜月笙的牌搭子,陆冲鹏恍然憬悟,黄老板采行的还是「釜底抽薪」之计,他答应了,自此不再参加威海卫路总会的牌局。
于是,友情弥笃,赌兴正酣的严老九与杜月笙,老搭挡凑不齐,爽性更上层楼,他们应邀到盛五娘娘的公馆去大赌特赌。盛五娘娘是逊清重臣盛宫保盛宣怀的五小姐,一门豪阔富可敌国,兄弟姊妹七个,个个好赌好玩,会赚会花,杜月笙在盛五娘娘家里,曾有一夜之间输三万元的骇人纪录。
渐渐参加他们这个豪赌集团的,风云际会,大有人在。刻在台湾的名律师江一平,便是曾经沉缅之一员。有一次,时值民国十年,杜月笙,盛家老四和江一平等人在泰昌公司连赌两日两夜,江一平博进两三万金,大家兴致正高,于是欲罢不能,而江一平在第三天早晨有一个很要紧的案子,必须亲自出庭。他无可奈何,征求与赌诸公的同意,可否等他几个钟头,待出庭回来,再予继续。杜月笙和盛老四颔首赞可,于是江律师暂时拋下他的赌友,穿起法衣去执行律师任务,事情办完,重回泰昌公司,杜月笙盛老四等果然守信等候,就这么再赌一日一夜,被沪上人士传为佳话
杜月笙倾心结交大英地界有力人士,不出半年,连「静观自得」的黄老板,都不由自主的向他伸出大拇指:
「月笙眞正了得!」
原来,黄老板在上海享了一世的英名,势力范围圈,却始终不出「勃兰西」-老上海所谓的「法租界」,这位连儿孙辈都不敢送到英租界读书的总家老板,眼睁睁的看着杜月笙,轻易擒服充满敌意的强邻,使严老九,沉杏山之流俯首听命任由驱策,他的赞服是从内心中流露出来的。
对于老板的极口夸奖,杜月笙的反应是微微而笑,不作任何表示,其实,尽管杜月笙在生人面前,神情腆腼,木讷难言,他的心胸中正燃烧着熊熊火焰,他有万丈雄心,无限壮志,区区大英地界算得了什么?他那攻势箭头所指的方向,甚至不止整个黄浦滩。
和大英地界的朋友声息相通,往来密切,对于双方都有莫大的裨益。大英地界和勃兰西的区别,是英国人爱体面,重法治,白相人要想为非作歹,作奸犯科,多少有点忌惮。相形之下,由于英租界的政治修明,秩序安定,大商家、大富翁都乐于在那边营业或侨寓,加上大英地界地区辽阔,热闹繁荣,大英地界的市面,岂止胜过「勃兰西」十倍。至于勃兰西呢?法国人眼眶子浅,只认得钱,于是贿赂公行,红包满天飞,出了天大的事也是「有钱可使鬼推磨」,由而使法租界成了罪恶的渊薮,烟赌娼的温床。在法租界想掉枪花,赚大钿,当然要比大英地界便利多多。
杜月笙给大英地界的朋友打开了天地,拓宽了范围,直接间接,增进财源,英界朋友对他,当然是感激涕零,唯命是从。因此,黄老板和杜月笙的徒子徒孙,在大英地界到处兜得转,行得通。他们一个个踌躇满志,洋洋得意,但如饮水思源,立刻便会想到杜月笙眞比黄老板高明-向心力渐渐的在集中,杜月笙名符其实,成为这一股羣众力量的领导人。
仗义保护徐树铮
为了建立威信,杜月笙在举国瞩目之下,完成了一桩慷概仗义的壮举。
民国九年皖直战争,直系军阀针对的目标,是段祺瑞手下的第一员大将,陆军总长、参谋总长徐树铮。七月十七日皖系兵败,段祺瑞通电下野,时任的总统的徐世昌下令通缉祸首,直指徐树铮「称兵畿辅,贻害闾阎」,严令全国军警一体严缉。
徐树铮起先躱到北平东交民巷日本军营,一住九十天。但因英美法三国公使帮助直系,力主「驱逐罪魁」,于是他被装进一只柳条箱里,藉日本在天津的驻屯军司令小野寺之助,「运」赴天津,逃到上海。他住在英租界麦根路,借用前浙江督军皖系大将卢永祥部下一名师长陈乐山的房子,不久又搬到英租界南洋路九号。民国十年十二月,他到广州,十一年元月,由广州往桂林,和国父孙中山先生会晤,谈得十分融洽。十月二日他到福建延平,会合他的老部下旅长王永泉,通电成立建国军政制置府,自任总领,奉国父和段祺瑞为领导。然而王永泉不久又把他撵走,徐树铮乃去日本,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又回上海仍旧在南洋路住着。他在福建轰轰烈烈的那一幕,对于国民革命军消灭陈炯明,以及后来的完成北伐事业,自有很大的帮助。
民国十二年九月三日,原有合作之局的齐爕元和孙传芳,在距离上海二十里处的望亭爆发「江浙之战」,十月十二日卢永祥腹背受敌,通电下野,逃往日本。杜月笙招待他的儿子卢筱嘉,和卢系大将淞沪镇守使何丰林,在杜美路二十六号,住过一段时期。
卢永祥失败,三日后,英租界巡捕房立将徐树铮加以软禁,又五天,便派人强迫他登上达达鲁斯货轮,遣送到英国利物浦,规定他一路不许下船。徐树铮离国未几,段祺端又被冯玉祥拥出来当临时执政,十四年十一月徐树铮回到上海,孙传芳在当五省联帅,由于段祺瑞早已徒有虚名,大权握在冯玉祥手里,而任何一个有野心的军阀都雅不欲段徐之携手合作,进而促成国民革命军和安福系的南北呼应,所以徐树铮的归来,到处都隐藏着杀机。国人莫不密切注视他的行踪和消息。
徐树铮周游列国,他是从日本乘大洋丸回来的,轮船抵步之前,有一位神秘人士来到杜公馆,他和杜月笙是旧相识,早先曾在卢永祥的部下,因此,他也是皖系人物之一。
他率直的向杜月笙提出请求,徐树铮这次到上海,希望杜月笙能够公开加以保护。
这个任务很艰巨,很危险,若以当时的政治情势而论,更是极其微妙,-因为徐树铮在意大利时,曾经和墨索利尼订立协议,支持段徐,供给大量军火,如果徐树铮能够回到段祺瑞的身边,段祺瑞卽将由傀儡而重新掌握军事实力,这一个关键对于争权夺地,年年征伐不休的军阀,确是无比重大。所以,一般人认为徐树铮这次回国,随时都有遭到暗害的可能保护这么样的一位政治人物,眞是谈何容易?
杜月笙和黄老板、张大帅,筹思密商,黄张两位不尽赞成。黄老板的意思是:徐树铮的公馆在大英地界,以法租界的力量担任保护工作,岂非隔靴搔痒,难免力所不逮。张大帅呢,他当时和奉系军阀正亲近,而皖系早已兵败山倒,风流云散,为皖系的首脑公然露面,冒险从事,他说他百分之百的反对。
可是,杜月笙却独持异议,他针对黄老板和张大帅所提出的反对理由说:
「卢督军和何丰林,多年来和我们的交情不错,患难之中,派人来请托,这是他们看得起我们;这件事就人情上来讲,我们不便推脱。再则,尽管徐树铮住英租界,我们一样可以保护他,正是我们露脸的机会。还有,」他望了一眼张大帅说:「锦上添花的事让人家去做,我们多来几次雪里送炭,这才是江湖上所讲的义气。」
黄老板赞许的点点头,张大帅哑口无言,杜月笙心里很欢喜,他还怕张啸林临时翻悔,先约好了说:
「船到的那天,我们一道先上去接。」
张大帅刚把眉头皱起,杜月笙又抢在前头说:
「这是件大事体,一定要我们三个同去。」
当日,大洋丸抵吴淞口,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黄浦滩上威镇八方的三大亨,轻裘缓带,乘一艘小火轮,官方欢迎人士尚未出现,他们便已先上了大轮船,专诚迎迓徐专使,徐树铮满面春风的接待他们。
码头上,摩肩接踵,人羣麕集,其间有的是官方为了敷衍段执政,派来欢迎的官员,也有的是报馆记者,跑来看热闹的小市民,以及杜月笙事先安排好的羣众,他们才是实际负保护之责的无名英雄。
大洋丸徐徐驶近,徐专使穿一袭西服,在甲板上含笑出现,看热闹的眼见沪上三大亨,黄老板、杜月笙、张大帅一致出动,站在徐专使的身边,寸步不离左右。人丛中爆出了欢呼,这是一个极难获觏的盛大场面,三大亨保护徐树铮,三个人在上海的实力总加起来,何啻十万雄兵!
黄杜张一路护送徐树铮到英租界南洋路,自此轮班守护,日以继夜。五省联帅孙传芳,不愧足智多谋,做功十足。他晚一步从南京「匆匆」赶来,迎接徐专使。于是,第二天便由上海各民众团体,假市商会举行大会,隆重欢迎徐专使与孙馨帅-馨远,是孙传芳的大号。
住了一天,孙传芳和徐树铮,联袂专赴南通,拜访南通状元,中国第一任实业总长张謇。这位东南耆彦,当年已经七十多岁了,仍还是朝野同钦,举足轻重的政治人物,张季直和徐孙两人几度长谈,其间并曾请他们往游东奥山庄,张季直以年老体衰为词,不曾奉陪两位佳宾同去,他命人备一桌素席招待。
十二月初,徐树钮从南通回上海,他要到北平去见段执政。段祺瑞打电报来叫他暂缓动身,以免危险。他不肯听,十九日乘顺天轮离开上海。杜月笙全始全终,保护之责总算是尽完了。二十四日徐树铮到北平,跟段祺瑞唔见,两人对面跪拜,抱头痛哭。他在北平住了五天,力劝段祺瑞下令讨赤,二十九日他忽然起意南下,段祺瑞以次皖系人物劝他再等些时,他又不理,三十日遂在廊房车部,被冯玉祥的部下拖下车来枪毙。
张宗昌来豪情胜概
民国十四年齐卢之战,奉军支持卢永祥,大举南下。元月廿九日,张宗昌统兵一万多名,抵达上海,收缴齐爕元败兵的军械,孙传芳的部队退到新龙华,双方划地而治,暂时相安。后来由于上海老百姓不胜「侉子军」的横征暴敛,奸淫掳掠,迭次电请段政府勒令奉军撤离。二十四日奉军将领张学良、韩麟春、张宗昌等乃以北上商议军事为名,督队撤退,却仍将毕庶澄的一个旅,借口「清乡」留驻上海。
张宗昌是山东掖县人,人高马大,胳臂粗腿子长,因此他绰号「张长腿」,坐在汽车里面,都是蜷身缩脚,又因为他嗜赌一翻两瞪眼的牌九,北方人称赌牌九「吃狗肉」,于是他又有个「狗肉将军」的雅号。辛亥革命,他曾投身上海光复军,立过汗马功劳。民国十四年他卷土重来,也算是旧地重游。有许多旧日朋友,争先恐后的为他洗尘接风,花天酒地,一席千金,为黄浦滩上的人欲横梳,纸醉金迷,恰似夕阳落照,添了最后的一笔绚烂彩色
张啸林那个大师是开顽笑喊出来的,如今八面威风的眞张大帅到了上海,他比谁都高兴。一力掇促杜月笙,要作盛大热烈的欢迎,杜月笙欣然同意张啸林的提义,他心里却在另有打算。
事先,杜月笙和张宗昌的驻沪代表单先生,接触频繁,他们是老朋友,这次招待应该怎么样办,单先生把张宗昌的性格脾气与所好,跟杜月笙分析得清清楚楚。
民国十四年元月二十九日,张宗昌率领奉军一万余名,号称十万,源源开入上海华界他的部下有白俄军队,山东大汉,和东三省改编了的红胡子,凶猛粗暴,军风纪极坏,他们头载皮帽,身穿灰棉军装,个子高大,穿得又复臃肿,见人眉一扬,口一开不是「妈特个 」,便是「妈拉个巴子」,上海人不曾见过这班红眉毛、绿眼睛的人物,闹了几次奸淫烧杀案件,把华界居民吓坏了,逃长毛贼似的,争先恐后往租界里搬。
另一个角落里,上海的几家阔佬公馆、豪华酒楼,正忙于布置霓虹灯彩,安排山珍海错,粥粥群雌,牌九麻将,「盛大热烈」欢迎张大帅。张宗昌辛亥年于役上海光复,他是在李征五的手下,李征五当时是上海商报的老板,声望地位,相当的高。老部下亲率「十万雄兵」,贲临上海,这位老上司,自然要抢在前头,聊尽地主之谊。这一天,由于杜月笙派人婉转示意,李征五便备了份请帖,请杜月笙和张啸林到席作陪。
这一次宴会豪奢而隆重,杜月笙已经看得出来,胸无城府,粗鲁不文的张宗昌,对于那些繁文褥礼,丝毫不感兴趣。他记起了单先生供给他的情报,张大帅就是喜欢玩,玩什么呢?除了食色性也,便是打牌。
于是他暗中决定了他的招待方式,干干脆脆,他倩张宗昌到长三堂子里去吃饭。
上海的长三堂子,多半设在四马路东荟芳里和西荟芳里,略同于现今台湾的酒家,却是以「人」为主,而非凑集许多「人」而创一个招牌。因之略具家庭风味,主客之间尤其「亲切」。所谓长三,则是「公定价格」,出堂差侑酒三元,到堂子里打茶围也是三元,这是基本定价,倘若摆酒席或赌局,一桌牌,一席酒,其价为大洋十余元。可是自从杜月笙他们这班亨字号人物,经常利用长三堂子,作为应酬交际的场合,由于杜月笙一手进钱两只手花,出手之阔绰是天下闻名的,豪兴一起,信手撒漫,早先的规例全部打破了,他曾有在长三堂子里一赏千金,打一次牌,抽头三五千元的豪举,引得叫花子们,将杜月笙的豪情胜概,编了道情在掌子门口唱,然后黑压压地来一大堆人领赏的大场面。
被杜月笙捧红了的名妓,数十年来,何止车载斗量,但是其中最美的一个应推所谓「花国大总统」富春楼老六。富老六也是姑苏佳丽,长身玉立,艳光四射,她爱梳横爱司(S)髻,一口吴侬软语,眉目传情,明眸皓齿,风姿极为迷人。她因为一登杜门,声价十倍,特将香闺设在汕头路,门前下马停车尽是沪上的达官巨贾,也可说是「往来无白丁」了。
杜月笙假富老六的香闺,设宴欢迎张大帅。
他晓得张宗昌的脾气,命富老六代为邀集花国的十大美人,环肥燕瘦,情意绸缪,直在张宗昌身边穿梭般来往。那一夜,由于主人殷懃,美女留情,使得张大帅手舞足蹈,乐不可支。席间,富老六开个顽笑,她美目粉兮,莺声沥沥的说:
「哎呀,今朝我们这里有了两位张大帅了。」
张宗昌忙问缘故,单先生把张啸林的绰号也叫「张大帅」一说,张宗昌呵呵大笑,他竟来了个颇为可人的幽默,他说:
「你是张大帅,我是张小帅。」
张啸林不好意思,挣得满脸通红的说:
「大帅不要开顽笑。」
「眞的嘛!」张宗唱叫嚷起来:
「不信你问,我的号叫效坤,我手底下的人都喊我『效帅』,你们上海人说『效帅』,可不就是『小帅』吗?」
于是,举座閧堂。杜月笙翌日回家以后说起这件事,他说:别看张宗昌外貌像个粗人,他的肚皮里还不简单。
灼鹅燔鳖,金羹玉版,这一席盛燕,吃到十点多钟,张宗昌赌兴大发,麻将间里,早已备下了赌具,大亨豪客,陪着倚红偎翠的张效帅,走到隔壁。商量一下,以何者为戏?那一夜,张效帅不曾推牌九,因为他对于上海人要把大牌九拆开来打,分为前后亮牌,而且还有什么轮流推几副的赌法,自称一点不熟,因此,杜月笙他们正好陪他搓了一夜的麻将
张宗昌在上海整整住了半个月,二月十四日,他便以北上磋商军事为名,在上海居民的交口咒骂中,率大队撤走。不过他仍留了一条尾巴,派一个补充旅在沪「协助清乡。
辛亥光复前后,杜月笙、黄老板和革命党人,早已建立了私人间的友谊,自此以后,由于接触频繁,关系唯有越来越密切。尤其杜月笙一向敬仰民党人物,服膺革命思想,他对局处粤闽桂等省的国民党政权,内心十分向往,但凡他们对他个人有所请托,他总是尽心尽力,乐于从命。因此,南方来的革命同志,仍然不时和他保持接触。
杜月笙保护徐树铮,招待张宗昌,皖系奉系,都很看他得起,如日中天的直系将领,孙传芳和他的交情是众人皆知的。四川方面,常在下川东一带活动的范师长范绍增。和他在业务方面经常都有往还,杜月笙的触角越伸越远,他的名字,不断的跟当代大佬相提并论,于是他成为了全国性的人物,这一点,不但使他的伙伴和徒众感到骄傲无比,甚至于连上海人也觉得很有光釆。黄浦江浊浪滔滔,千百年来文不拜相,武不拜将,终于出了一个公卿将相平起平坐,称兄道弟的杜月笙了。
从此,他晓得了交际联络的重要,嫌自己的一口上海话外地贵宾听不懂,同时,他在大场合里艰于言词的习惯一直改不掉于是,他开始重用张啸林,对「官府」的应酬交际,一概请他的「啸林哥」代为操持。每天,他都和「啸林哥」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为了表示声价和派头,兼且便于代步,他又一次开上海侠林人士风气之先买了一部小轿车,领到的汽车执照是「七七七七」,上海人一见四只七的小包车风驰电掣而过,便会交接耳的说:
「是杜先生过去了。」
华格皋路甲第连云
同时,杜月笙在法租界,接二连三建立小家庭。四五年下来;到民国十三四年,陈氏、孙氏两位夫人,前后添了几位小宝宝,人丁旺盛,佣人更一批批的添加。钧培里和民国里三处房子都嫌不够住,尤其杜月笙声誉日隆,交游广阔,衖堂房子再大,毕竟派头小些。有一天,杜月笙和黄老板闲谈,谈起了他住处不敷的苦经。黄老板深以为然,他当时便说:
「你应该造一幢象样点的房子。」
杜月笙眉头一皱,答声:
「就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皮。」
「我有一块地,买在华格皋路,」黄老板慨然的说:「足足有两亩,你要觉得合适,我就送给你。」
华格皋路,就在跑马厅后隔两条街,距离大世界不远。地点适中,交通便利。有两亩空地,盖一幢深宅大院,得以闹中取静,那是毫无问题的。
杜月笙欢欢喜喜,谢了黄老板,他去找张大帅,跟他商议盖房子的计划。张大帅直心直肚肠,他不管黄老板和他的交情究竟是深是浅,也不问杜月笙是否心甘情愿,他来不及为杜月笙打算盘,脱口便说:
「好极好极,旣然有两亩地,我们何不一人盖一幢两幢房子连在一起,以后我们来来往往,不是更加方便了吗?」
杜月笙说好嘛,就照林哥的意思办。他跑去跟黄老板一说。黄老板地皮送给杜月笙了,君子一言旣出驷马难追,旣使他不曾想过要送张啸林这笔厚礼,杜月笙答应了张啸林,他当然无话可说。
华格皋路上,黄老板所拥有的那两亩空地,于是便鸠工购料,大兴土木,开始造起大洋房来两亩地皮,杜月笙和张啸林一家一半中间隔一道砖墙,开一扇便门两家人跑来跑去,果然十分便利。
房屋的格局和工料,杜张两家也是大致不差,三层楼,以楼下而言,分隔为会客室、帐房间、文书写字间,一排三间华屋,另一边则是古董间、烟榻间和起居室与卧室。二楼与三楼一例的宽敝整齐。
民国十四年春,杜家和张家同时进宅。
杜月笙有三位温柔美慧夫人,原配沈氏夫人坐镇楼下正屋,老上海尊之为「前楼太太」,「二楼太太」则为陈夫人。孙氏夫人更上层楼,她被称为「三楼太太」。
最盛时期,三位夫人各有男女佣四五名,汽车一总是九部,每车各有司机,助手一人连屋后园中的狐仙祠,都专设一名宁波老佣人,负责酒扫祭祀。
上海本地的富户巨商,绅士大亨,慕杜月笙的名,惮杜月笙的势,纷纷的前来拜望、结交,因此从早到晚,杜公馆汽车排队,门庭如市。早晨八九点钟的时候,会客室外间,便已经坐满了等候接见的客人。杜月笙除了通宵达旦的大赌,通常不管睡得怎么晏,九时必起。他盥洗过后,吃早饭时,万墨林会从文书间里,取一张单子,上面用核桃大的字,开着这整天应酬约会的时间和地点。
吃好早饭便开始接见客人,有事体的,多半三言两语解决,杜月笙领悟能力极强,几乎可以说是天才,他一见到来客,立刻就会联带想起他身上的事情,心知他是何所为而来。接着,他学黄老板的要言不烦,有时不待对方把话话说完,他便拦断了人家的长篇大论,雍容和蔼,答以这么三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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