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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

_3 章君榖(近代)
黄老板心中也是暗暗的欢喜,杜月笙这小伙子眞正有出息,有「亲头」,于是,顺理成章,公兴里那只赌枱——公兴俱乐部,便自然而然的转到杜月笙的手里,由杜月笙当了权。
结婚典礼风光体面
民国四年,杜月笙蛮有风光的结了婚,婚前,他想起捧场作客的朋友虽多,但是自家的亲眷总也要到几位,因此,他派人到高桥,将他的姑母万老太太接来。
在法租界栈房里开了房间,杜月笙对他的姑母很尽孝心,他替她买衣料,请裁缝,要让他姑母穿得整齐体面,来吃喜酒。
有一天,杜月笙带了一副黄澄澄的金镯头,到栈房里送给他姑母,万老太太觉得这个侄儿是有点钱了,于是她建议的说:
「月笙,你结婚是件大事情,高桥乡下,你的长辈亲眷不止我一个。旣然要请,你为什么不统统请到呢?」
杜月笙沉吟了半晌,他问:
「应该再请那些人呢?」
万老太太终于说了:
「你的老娘舅,舅母,还有一位嫁到黄家的阿姨…………」
她一口气开了一张长长的名单杜月笙的心里,回首前尘,不胜感概,这不就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写照吗?
「也好。」他无可奈何的回答:「我这就派人去请。」
「这副金镯头我不要。」万老太太笑笑说:「你最好拿它送给你舅母。」
杜月笙懂得他姑母的意思,失声笑了。他说:
「镯头妳还是收下,舅母和阿姨,我自会再办一份。」
万老太太长长的吁一口气,她很感安慰,因为在她想来,不管怎样,亲戚总是亲戚,俗话说得好:「皇帝还有草鞋亲」呢。
在同孚里租了幢一楼一底的房子置办家俱,订做衣服,杜月笙成家,办喜事,由于他平时人缘好,心肠热,自黄老板、桂生姐以下,许多朋友都自动的跑来帮忙。桂生姐为杜月笙所作的安排全办到了,黄老板亲自出马,担任大媒,到沉家去提亲。
沈老太太非常高兴,认为杜月笙是一位乘龙快婿,声价够,家当足,一切事情都好商量,她只要能够陪女儿过来,住在女婿家,由女婿为她养老送终。黄老板代表杜月笙欣然应允。不过后来沈老太太又曾两度修正自己所提的条件,沉月仙有两位亲戚,年长的叫焦文彬,还有一个小男孩华巧生,都想跟过来找碗饭吃。这一点,杜月笙也答应了,因为他成家伊始家里面正需要人,于是,他分派焦文彬给他管账,华巧生当一名小听差
杜月笙的婚礼,规模不大,却很热闹,迎亲行列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顶宁波龙凤花轿,那是化了大价钱租来的,花轿抬进同孚里,欢声载道,爆竹喧天。那一日是万墨林初赴同孚里,他随他母亲去喝喜酒,他回忆说当时他一心想帮点小忙,但是杜月笙的朋友实在太多,他们一泼一泼的来,什么事情都有人在料理,他这个亲眷反而事事揷不进手
喜筵设在同孚里,吃的是流水席,那就是说:客人凑齐一桌便开吃完了就走,如此周而复始,川流不息,杜月笙这次婚礼的开销很可观浦东来的亲眷住在栈房里,酒席整整吃了十天,十天后兴辞回乡,杜月笙更每家奉敬二十块大洋的旅费。因此无论娘舅阿姨和姑母,人人都觉得称心满意。
沈月仙是苏州南桥人,天生的美人胎子,秀发如云,长眉入鬓,结婚之后小两口子十分恩爱,家务事外有焦文彬当账房,内有沈老太太操持,因此她也不必费什么心。据黄李志清女士说:
「杜月笙眞是应了林老太太(按卽桂生姐)的那句话:『成家立业』,成家后的杜月笙,事业一天天的发达,收入一天天的增多,新建立的杜家,就已经有了欣欣向荣的兴隆气象。」
有一天,沉月仙告诉杜月笙:你就要做父亲了,杜月笙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第二天便忙不迭的向朋友报告喜讯,消息传到黄老板和桂生姐耳里,老板夫妇也是欢喜得很,桂生姐特地把月笙叫了去,她笑吟吟的说:
「月笙,恭喜你,要抱儿子了!」
杜月笙呵呵儍笑,不晓得应该怎样回答。
「是老板说的。」桂生姐又说:「你们结婚是他做的媒人。你把这个孩子过继给我们,好 ?」
杜月笙笑着点点头,他以为这是黄老板和桂生姐在攀亲眷,心里觉得十分荣幸,但是当他兴冲冲的跑回去跟太太一讲,沉月仙却还有点不以为然呢。
杜月笙的长子维藩,是一个头角峥嵘,啼声洪亮的男孩,他生来命大福大,黄金荣收他作干儿子,由于这层关系,两位亲家乃以兄弟相称,杜月笙改口喊老板为「金荣哥」,称老板娘为「桂生姐」,而进黄公馆比他为早的金廷荪、马祥生、顾掌生等人,仍还在口口声声的「爷叔」、「娘娘」。
沉月仙的不以为然不幸而言中,两年后她生了杜月笙的长女,可惜这孩子还不到两岁,便因为出痧子而告夭折。
黄杜成为了亲家,来往一日日的更趋密切,沉月仙常常抱着杜维藩去看他寄娘,两亲母像同胞姊妹般的热络,她们经常无话不谈。
同孚里的房子太旧了,黄老板和桂生姐决意改造翻新,他们一家搬到钧复里的新宅,两上两下,格局要比同孚里大些。搬场进宅的那一天,黄老板在新宅大开酒筵,欢宴亲友,事先,他给手底下的小朋友,每人做一件萝卜丝的老羊皮袍,一件三十块钱
「剥猪猡」与「大闸蟹」
杜月笙开始在公兴俱乐部当权,上马伊始,他便大显一次威风,凭恃人溺己溺,推己及人的同情心理,以及合纵连横,攻守兼施的玲珑手腕,他竟将租界赌场多年以来伤透脑筋,焦头烂额的两大威胁,在短暂之间,廓然一扫而空。
其一,是「剥猪猡」。剥猪猡原是上海黑道里的隐语,它的意义,略同于打闷棍。一般迫于衣食,行险徼幸的小强盗,埋伏在隐蔽偏僻的地点,趁夜阑人静,向踽踽独行的路人,施以突击,他们多半谋财而不害命,不过「谋财」谋得颇为澈底,金钱饰物之外,连被刼者身上的衣服也要剥光。
各赌台夜场打烊,时间都在午夜以后,赌客们不但衣冠楚楚,珠光宝气,身畔尤且大有财香;他们无疑是「剥猪猡」者的最佳对象。租界上,一街之隔便是两国境域,加以街道纵横,衖巷复杂,这又是「剥猪猡」者的理想活动地区,于是从赌场里出来而被剥了猪猡的,日有所闻,终至闹到赢钱赌客必备保镳,胆小之徒不敢登门的地步。对于各赌场的营业,实有重大影响。
杜月笙仗着朋友多,耳目灵,兼以沾着清帮中人的光,在各个白相地界都有说话的资格,他很快的找到那一批铤而走险者的头脑,跟他坐下来谈判,由杜月笙拍胸脯负责,法租界的三只赌台,按月在盈利项下抽出一成,交给对方,分配给那帮小朋友。条件是:凡法租界的那三只赌台,任何赌客不得再遭遇剥猪猡的危险。
对方很高兴的说:
「月笙哥,就凭你闲话一句,我保证那些小兄弟们一定遵办」
处理这么一件大事,杜月笙居然不曾知会桂生姐和黄老板,尤其他连在另外两只睹台当权的金廷荪和顾掌生,也未经商议。若干年后他解释自己当时的心情:不是不知道先行商议和知会的重要,而是他出道之初,风帆撑得太满,唯恐对方一声拒绝,事情办不成功,使他在老板和朋友面前坍台。
自以为这场交涉办得理想美满之至,跑回去和金廷荪、顾掌生一商量,金顾二人居然皱起了眉头,各赌台盈利拨出一成,这数字未免太大,而且换得的是虚无缥缈,空口无凭的一句保证,将双方的砝码往天平上一摆,——委时无法轧得平。
杜月笙旣然已向对方夸下了海口,这一来岂不等于是闯了穷祸?杜月笙一出道使挨这一记闷棍,打击来得太重,可是他并不灰心,他灵机一动,想起掏腰包的应该是赌场老板他何妨去找他们商量商量看。
分访另两位赌场老板,他翻来覆去,分析利害得失,「剥猪猡」的风气不能戢止,赌客永远心怀惴惴,不得安宁,有很多的人因而裹足。倘若双方达成协议,使「剥」风在法租界绝迹,那么,不但赌场生意可以恢复旧观,而且,由于法租界赌场的客人,在安全方面获得保障,说不定将来英租界和华界的赌客,都会多走几步,跑过来移樽就教。
这个道理浅显明白,两位老板一听就很落胃,于是他们一口答应。杜月笙兴奋雀跃,不胜之喜,回到同孚里,他再去找金廷荪和顾掌生,把他所持的理由,以及获得赌老板支持的经过,细细说给他们听。
往后,事实证明了杜月笙的想法和做法都没有错,「剥猪猡」的那一群,按月得到接济,生活差堪解决,而且从此不必再冒风险,他们饮水思源,对杜月笙感激涕零。他们岂止不抢法租界三只赌枱的赌客,有时候居然还挺身而出,充任义务保镳呢。法租界赌台上的客人保了险,深夜挟款出门,不会被人拦路打刼,爱赌两钿的朋友交头接耳,消息传得比报纸还快,于是乎法界赌台车水马龙,门庭如市,华界英界的赌客,果然也有不少转了过来。
杜月笙在这一件事上,一共获得了四项成就。第一,他安定了行险徼幸剥猪猡小强盗的生活。第二,替法捕房大量减少鸡零狗碎的抢案,总探目黄金荣益发可以高枕无忧。第三,为法界赌台扫除一大障碍,使其营业兴盛,利市倍蓰,往后浸假而执黄浦滩上赌业的牛耳。第四,他开始有了第一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忠实徒众
目光锐利,机智深沉的杜月笙,从事赌业不久以后,又一眼看出了赌国第二个瘤。——法捕房的华洋巡捕,自总探目黄金荣以下,虽然按月收取各赌台所孝敬的红包,但是每逢外国头脑板起了面孔,硬要捉几次赌,藉以维持租界当局威信的时候,他们也唯有不顾道义问题,随时闯进赌台,捉些人去向洋人交代。
赌博是租界上违例犯禁的小案子,起先,赌客被捉到捕房,充其量不过自认晦气,罚几个钱充公。然而不知何时,由那位外国首脑定了个捉狭的罚则,赌徒捉进捕房,要用绳子一连串的绑起,押到马路上去游街。有人见他们一串串的绑着,触景生情,谑之为「大闸蟹」。
但凡能到赌台去玩玩的人,多半都有点身家,罚两个钱无所谓,当「大闸蟹」游街,被小孩子跟在身后调谑哄笑,那就未免吃不消。于是,捕房一采取「大闸蟹」游街的办法,各赌台门可罗雀,营业一落千丈。
为了亟谋挽救,三大赌台的老板,都来和杜月笙他们计议,杜月笙说:
「这件事情比较难,因为外国人定好了的规矩,一时间不可能收回。」
——他知道,黄老板也是吃公事饭的,他无法公然为赌场的利益,去和租界当局「据理力争」。
「难也要想办法呀。」金廷荪揷嘴进来说:「我们总不能眼看赌台关歇!」
这话不错,于是杜月笙苦苦思索,蓦地,被他想出了一条避重就轻之计。只是,他又秘而不宣,事情不到成熟阶段,他决不轻易泄露:渐渐的,这已经成为他处事的原则之一。当时他只轻描淡写的说一声:
「你们让我去摸摸看。」
当天下午,他去见桂生姐,三言两语,他道出了赌台所面临的难关,以及这一个问题的症结所在。「这件事,」桂生姐先问他:「你在老板面前提起过了没有?」
杜月笙摇摇头。
「你是对的。」桂生姐颔首赞许的说:「你跟他说了,只有使他觉得为难。」
「不过,」杜丹笙苦笑笑说:「这一个结,终归还是要老板去打开的」
「你来寻我,」桂生姐望他一眼说:「必定是你已经想出了办法?」
杜月笙承认,他确已想出一个办法,不过,捕房里面的人,还得黄老板和桂生姐,恩威并施,亲自去设法疏通、斡旋。
「什么办法呢?」
这便是杜月笙的「绝顶聪明」处,原来,赌场里一日两场,照他们内行流行的暗语,日场叫「前和」,夜场谓之「夜局」。杜月笙的办法很简单:只要跟华洋巡捕打好交道,来上一项默契,从今以后,不论外国人怎么严令捉赌,雷厉风行,华洋巡捕务必「光捉前和,不碰夜局」。
「照你这个办法,」桂生姐疑惑不定的问:「谁还肯到『前和』里来赌呢?」
杜月笙叹口气说:
「牺牲『前和』,总比三只赌台全部收档来得好点。」
「这里面还有一层,」桂生姐一针见血的问:「『前和』里没有人来赌,你叫捕房里的朋友去捉那一个?捉不到人,又怎样去跟外国人交差?」
杜月笙却微微笑着,他很肯定的说: 「什么人?」
「最低限度,我们有赌台里的自家弟兄。」
桂生姐明白了,杜月笙是想用一条苦肉计,避重就轻,桃代李殭,喊自家弟兄来赌「前和」,巡捕要捉,便老老面皮客串一次大闸蟹,让他们虚应一番故事,做给外国人看。眞正的赌客呢?请他们下「夜局」,而「夜局」是事前讲好决不去碰的。
「办法好极了,亏你想得出来的,不过——」桂生姐峯回路转,顿了顿说:「就有一层,赌台上的兄弟只有那么几个,你叫他们日日扮大闸蟹,天长日久,总不能看来看去,尽是那几张熟面孔呀!」「不要紧。」杜月笙胸有成竹的说:「我可以找些另外路道的朋友来帮忙。」
桂生姐又问: 「像这种出乖露丑,还要吃苦头的事情,赌台上的叫做吃这行饭,无可奈何。旁的朋友,谁肯帮你这种忙呢?」
于是,杜月笙告诉桂生姐,以前专剥猪猡的那班小朋友,白吃赌台的「俸禄」,为时已久,他们对杜月笙旣感激而又尊敬,「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他相信他们会买自己的面子,帮忙赌台,渡过这次面临收档的难关。
桂生姐开心的大笑,杜月笙眞不辜负她的赏识与提拔,他想出来的办法,不但头头是道,面面俱光,毫无疑问的可以行得通。当时她很高兴的答应了杜月笙的请求。
经过黄金荣夫妇硬软兼施,大力疏通,赌台和捕房巡捕果然达成了协议,一切依照杜月笙所定的计策实行,洋人必定要抓赌销差,那就只抓「前和」,由杜月笙的自家兄弟,串演大闸蟹。夜局呢,依然火树银花,城开不夜,比往常更添几分热闹,赌台上的营业丝毫不曾受到损失。一天风云,总算消弭于无形。
大八股党化暗为明
由于场面渐大,杜月笙的生活与派头,就随之水涨船高,他现在已属于锦衣玉食,席丰履厚的享受阶层。他不讲究吃穿,却豪于赌,呼卢喝雉,一掷千金,毫无吝色。他身为公兴俱乐部当权,当然不能下赌台赌。他爱和三朋四友打麻将,推牌九。如所周知,赌博是漫无止境,没有底的。杜月笙就时常输得脱了底,黄老板听到了些风声,每每把他叫过来,很诚恳的劝他:
「月笙,赌铜钿本来是寿头码子的事体,你不要忘记,你是吃俸禄的,哪能你也着起迷来了呢?」杜月笙这时总是陪着笑脸否认:
「我不过偶而白相白相而已,我并不曾怎么赌呀!」
除了赌钱,他也染上了黄公馆众家弟兄的习惯,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逍遥得意如神仙。每天九十点钟起来,先往茶馆里一坐,泡壸茶,吃点心。中午回家吃过午饭,两三点钟便到混堂里去孵着,洗澡要洗大汤,休息则必在洋盆单房间,擦背敲腿扦脚捶背,一定要来一个全套其实呢,像他们这一帮人,旣无写字间,又没有连络处,而日常事务却又千头万绪,接触人物更是三教九流,因此茶楼浴室便成了他们谈生意、讲斤头、开会议、见朋友的联络站。
杜月笙在黄公馆,由孤小人而小伙计,而得力助手,而方面大将,自立门户。渐渐的,内有黄老板、桂生姐的宠信备至,外有各界朋友的深相结纳,他在黄老板跟前,已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浸假而在老板身边坐上了第二把交椅。黄老板的心腹大将八个生,唯独杜月笙以后来居上之势,脱颖而出。此之谓:「出道你早,运道我好。」
赌与土两大事业,赌业方面杜月笙一日千里,进展神速,详情已如上述。至于烟土一门,在杜月笙飞黄腾达的那些年里,由于时局的变化,国内外各地情势的影响,诚所谓波谲诡秘,变幻万端。
首先是由于国内各省军阀构衅,连年战乱频仍,上海拜领「租界」、洋人之所「赐」,居然成为地位冲要的一片干净土,国内国外所产的鸦片,咸以上海为最理想的集散市场。这也就是说,上海的烟土生意越做越大了。自世界各地而来的鸦片集中于上海,其销售最盛时期供应地区远至淮海区域,以至长江两岸。另一个也有租界之设的海港都市天津,则为华北各省鸦片的吐纳港,但是由于华北地区与财富不能与东南及华中相比拟,因此,上海鸦片市场的规模,自然远胜于天津。
鸦片为暴利之所在,西南边陲省份的若干农民,如川康滇黔各省,莫不纷纷改植鸦片,再加上各地军阀为了应付军费,中饱私囊,也在不断鼓励农民种烟,因此往往有罂粟花开香闻百里的大量生产现象。
最盛时期,甚至连北方的热河、陕西,东南的福建、安徽等省,由于某一地区气候及土壤的特别适宜,也有不少的鸦片烟田。
不论西南或东北,国内各地所生产的鸦片,都很希望销往上海这个大市场,主事者不辞万里跋涉,不惜遶道迂回,经过他们多方的努力,上海便不断的有新鸦片品种问世。上海人按其产品的来源,为它们定名云土、川土、陕西土、毫州浆(产自安徽毫州)、福州浆,以及「一三八」(热河产土,因为每只重一三八两,故名之。)
鸦片生产在短暂期间,扩充到这么许多地方,它的产量当然可观,照说在这种情形之下,国产鸦片应可取洋土而代之,将外国鸦片驱出中国,藉以「提倡国货,挽回利权」。然而实际上在民初以至民十五六那十多年里,以上海为例,仍以外国鸦片为进口大宗,长江两岸包括苏北,亦以波斯产的「新山」「红土」最为畅销
研究这个反常现象之所以形成,最大的症结,还得归咎国内各地的动乱不安,交通阻隔,业者长途运输,风险太大。还有,则是强有力者明抢暗夺,沿途更是关卡重重,横征暴敛,竟无已时。
举例以言之,四川农民种植鸦片丰收时期,收购价格仅合每两一二角钱,但若运到上海,售价卽在一二元间,这么说来,鸦片烟自四川顺江而下,航运无阻,它所负担的运费和苛捐杂税,卽达鸦片烟本身价值的十倍左右。
和国产烟土比较,外洋烟土确实幸运得多,它们自原产地运送出口以后,沿途不管经过那些国家,那些口岸,都无须缴纳税款,而运到上海吴淞口外的公海上,自有走私入口者以神出鬼没的技俩,接驳到上海租界——同样的不必完粮纳税。运费与厘税加重了十倍生产成本的国产烟土,因此始终无法和洋土抗衡。
于是,吴淞口外成箱成包的鸦片,犹仍络绎不绝,源源而来。层出不穷的抢土事件,也在照常的进行不辍。
以抢土、硬吃,渐渐的改为收取保护费,大八股党的八位英雄好汉,他们的名单是沉杏山、杨再田、鲍海筹、郭海珊、余炳文、谢葆生、戴步祥,他们的根据地在英租界,由于腰缠万贯,有了身家,锐气消减,迥异当年。他们同样的从紊乱中产生了组织,自暴力的手段而渐趋温和,他们开始另一种稳妥可靠不冒风险的敛财方法,或前或后,纷纷投効上海的两大缉私机构:水警营与缉私营,以及英租界的巡捕房,仗着他们的多金善「贾」,上下交「讙」,很快的洊升到高级职位,甚至有担任这两个「肥」营的营长者。
如此这般,大八股党将水陆两途,英租界里的查缉烟土大权抓到了手里,于是他们予取予求,大发利市,化暗为明,广向鸦片烟业者,土行老板,大量收取其所谓之保护费。——潮州帮的大老板们欢天喜地,自愿奉献,他们以为从此可以安享太平,再也不会发生令人心惊胆跳而又肉疼的「抢土」事件了。
大八股党和土商们不把法租界的朋友看在眼里,毋宁是合理而自然的事情。首先,法租界统共只有一千多亩地方,地小,人少,所能使出的力量有限。其次,鸦片商和土行,多半开设在英租界,相反的,法租界没有码头,罕见土栈,他们认为偶而有些法界朋友抢个几包土,发笔小财,和他们成千论百,大来大往比起来,无异是癣疥小疾,渺不足道。当初他们的构想,收了土商的保护费以后,法租界那边,只要打个招呼,分几份俸禄,也就够了。
持此论调最力的,是英租界巡捕房里的探目沉杏山,沉杏山是崇明人,他患有神经质失眠症,身体不好,每每无精打彩,对于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劲。当时他仗恃平时办案,和黄金荣颇有来往,心想法界方面只要他跟黄老板打个招呼,凭黄老板闲话一句,天大的事都可以解决。
但是他不曾想到,利之所趋,关系饭碗问题,黄老板和沈杏山交情再好,叵耐他手下还有一批龙争虎鬪的脚色,凡事不是他一个人做得了主的。自从大八股党转为地上,收保护费,包接包运。利用水警营、缉私营、英捕房的三重力量,烟土一到吴淞口外公海,便明目张胆,沿途顺利无阻的向英租界运送,这么一来,以「抢土」为生,靠「抢土」发财的各路朋友,一个个目瞪口呆,惊慌失措,因为他们的财路几已全部断绝。
时间是在民国七年的冬天,杜月笙在黄老板和桂生姐跟前,正是扶摇直上,炙手可热。面临这么重大的事件,老板和桂生姐,少不了要问计于他。
招兵买马下手硬抢
杜月笙左思右想,实在是无法可施。大八股党财多势大,何况他们又勾串了水警营、缉私营和英捕房,还有拥资千万的大小土商,如今羽翼已丰,合纵连横,加速长成了一只大鹏鸟,却教燕雀般的「黄公馆」如何抗争?以卵击石,寡不敌众,因此他首先否决了众家弟兄义愤填膺的人之策。
两天后,他把他业已成熟的构想,一五一十的说给老板和老板娘听 「这个道理我是从三国志上看得来的:不能力敌,唯有智取。沉杏山他们如今财势浩大,足以控制一切,我们只好由他们做。不过我们也不能让他们太显威风了,正面火并办不到,暗底下不妨尽量的叫他们头疼,这样才可以使他们看重我们的力量。他们收了土商的保护费,拍胸脯,立包票,保证不会再有抢土的事情,对不起,我们偏生要抢!不管抢得到抢不到,我们都要抢给他们看!」
当时,桂生姐拊掌称快,极力赞同。却是黄金荣老成持重,他担心的说:
「现在他们运土都有军队保护了,硬抢,恐怕不大容易啊!」
初生之犊不畏虎,杜月笙目光闪闪,傲然的一挺胸说:
「军队也是血肉之躯,我倒要找几个狠脚色来跟他们拼拼看!」
壮哉斯言,这便是小八股党产生的契机。
杜月笙说做就做,他开始招兵买马,建立亡命之徒的组织,利用他脑子里的一本活页人事资料卡,他先选定了四位目前正在旣潦倒而又狼狈,穷不聊生,却又艺高人胆大的小朋友。
第一位是顾嘉棠,擅拳术,方头大耳,个子不高,但却身胚结棍,胳臂壮,拳头粗,有霹雳火、猛张飞的火爆性格,幼时在上海北新泾莳花植木,因而有个「小花园」的绰号。他是「男儿由来轻七尺」一型的侠义人物。
第二位是高鑫宝,球僮出身,个子高,骨头硬,外国人在网球场上打球,他便跑来跑去的捡拾,经年累月,训练出一口无师自通的英语,和眼明手快,反应敏捷的本能,他后来做过西崽(餐馆侍役),发迹之后居然荣膺「大英总会」干事。高鑫宝皮肤白皙,平时言行举止略微沾点洋气,论头脑灵活和临机应变,在小八股党中不作第二人想。
第三位叶绰山,人称「花旗阿柄」,阿柄是他的小名,「花旗」,在上海人的心目中意指美国,因为美国的星条旗看来似乎花纹颇多。叶绰山的枪法在杜月笙一生结交的朋友里允为第一,他可以在一个小房间里,无论何时由别人拋一枚铜板飞向天花板去,隔着羊毛围巾大衣皮领,西服绑紧,而迅若鹰隼的从胁下掏出枪来,一弹击中犹未来得及坠落的铜板。他那「花旗阿炳」的绰号,指的是他曾在美国领事馆开过汽车。
第四位,大名鼎鼎的芮庆荣,腰阔膀粗,富于膂力,他先世世居上海曹家渡,以打铁为营生,他的性情也很急躁,大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拼命三郎之风。
顾、高、叶、芮四位,被杜月笙邀来参加同生死,共财香的勾当,恰值他们穷途末路,三餐不继,正在鸡鸣狗盗,无所不为的时候,突然之间朶云天降,被法租界同孚里的杜月笙,派人前来延揽,当时他们心中的兴奋与欢喜,比杜月笙初入黄公馆,还要更胜几分。
尤其杜月笙,他对待朋友,心诚意坚表里如一,在顾嘉棠这般人面前,他无须乎搭什么架子,摆什么派头,一见面便亲亲热热,不分彼此,食则同席,出则同行,他待人接物完全出乎眞心,因而使人心悦诚服,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跑。这四位小兄弟当时的心情,就像水浒传上阮小七遇见了托搭天王晁盖:「罢罢罢!这腔热血只卖给识货的!」
四个人一天到晚和杜月笙出入与共,但是眞办起事来还嫌不够用,他继续物色人才;不久又被他找到了另四位:杨启棠、黄家丰、姚志生、侯泉根,他们都是卖气力的工人出身,有胆有识,有志气,平时眼看着江湖中人生活奢侈,出手阔绰,那一股气派尤其令人艳羡不置,久而久之:「彼犹人也」的意念跃然心头,成天盼望能有一试身手的机会,杜月笙派人把他们招来,一见面便大把的塞钞票,在他们的心目中,杜月笙早就是大亨了,如今他们能和「亨」字号人物平起平坐,称兄道弟,简直的以为自家一觔斗跌到青云里了。
于是,杜月笙建立了他的核心部队,后来上海人带三分敬慕,七分畏惧的喊他们为「小八股党」,小八股党人人身怀绝技,一身是胆,最难得的是他们八个人一条心,——跟牢杜月笙走,出生入死,流血拼命,只等杜月笙的一句闲话,因此杜月笙指挥起小八股党来,一呼八诺,如手使臂。
杜月笙严格的训练他自己,和他的小八股党,他们每次出动都有一贯作业方式:精密的调查,妥善的布置,猛如鹰隼的动作,疾似狡兔的撤离。他们要以神出鬼没的行动,迎头痛击大八股党的垄断烟土财香。
军师角色文武兼资
黄金荣和桂生姐,十分惊异而好奇,他们注视杜月笙所从事的准备工作,对他们来说,这简直是令人不能置信的事情,他们一向认为杜月笙文质彬彬,甚至有点弱不禁风,他分明是一个筹思谋策,运筹帷幄的军师角色,他们再也不曾想到,杜月笙会在极短时期以内,建立了他剽悍凶猛的小型快速部队。鸦片走私入口,早已更改了方式,诚如黄金荣所顾虑的:「如今抢起土来只怕很不容易。」资金雄厚的土商们,以每艘十万银元的代价;包租远洋轮船,从波斯口岸,直接运送烟土到上海。以当时的轮船速率,行程要在两个月以上,轮船运送的烟土数量,动辄以千百吨计。船只抵达吴淞口外的公海,岸上早已获得了电报,于是由大八股党运用军警力量,武装实弹,严密保护。小轮舢板,排列成队,驶往公海接驳,船上岸畔,换了便衣的武装军警林立,然后列队而行的烟船,经高昌庙、龙华而进入英租界,沿途的情形,用「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八个字以形容,差可比拟。
拦路抢土,便衣军警可以开枪格杀勿论,但是杜月笙亲自率领的小八股党,便在这种情形之下,不时出动,趁月黑风高,或雨雪载途,他们来无影,去无踪,窥伺到一个空隙,立刻一涌而上,抢到一包两包,掉头就跑,——由于运土途径,水陆兼程,路程相当的长,卽使有大量的人手,大八股党也是防不胜防。就这样,大八股党算是被小八股党吃瘪了,他们收取了土商钜额的保护费,夸下了海口,施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其结果呢?烟土还是不断的被「抢」。
抢到了土以后,小八股党关防严密,别出心裁。他们将抢来的土,首先辗转运送到三马路潮州会馆。潮州会馆房屋幽深,地点偏僻,尤其会馆后进是一排排阴风凄凄,鬼影幢幢的「殡房」。殡房里有排列成行的棺材,有的存置客死异乡,停候家属扶柩还乡的潮州人士,有的其中空空如也,那是做好事的潮州籍人,买来存放在那里,以备偶有路毙,或无力殡葬者时,抬出去作为施拾用的。
杜月笙和小八股党,看中了潮州会馆这个地点,和殡房里的那些空棺材,买通了会馆管事。深夜里,抢到了土,便运来一一放在空棺材里,然后,等待有利的时机,再化整为零一小块一小块的取回去,命人分别发卖
发动小八股党抢土的初期,用意在给大八股党当头棒喝,「天下的饭不是一个人吃的」,「光棍不断财路」,他们不能凭仗势力,断了大家的生机。可是,他们一开「抢」,居然得心应手,渐渐的大有斩获。潮州会馆的空棺材毕竟有限,那里存放得了那许多呢?与此同时,法租界本身有几家土行,愤于大八股党保护下的土商,任意操纵价格,他们消息灵通,知道杜月笙手里有土,于是他们推举代表,向杜月笙交涉,希望能从他这边得到货色的供应。
杜月笙灵机一动,先跑去找桂生姐商量:
「我们手里有货色,法租界也有很大的销场,为什么我们不自己来开一丬土行呢?
桂生姐一想,办法倒是不错,只不过,她摇摇头,苦笑着说:
「这件事体,恐怕老板不会答应。」
「为什么呢?」杜月笙困惑不解的问:「人家做得,为什么我们不能做?再说,卖土的事情我们早就在做了。与其偷偷摸摸的卖,反不如堂而皇之,开丬土行。」
「这里面大有出入,」桂生姐解释给他听:「暗里的事没有人敢拆穿,做到明路上来,立刻就会有闲言闲语。老板忌讳的就是这个。」
「那么——」杜月笙沉吟俄顷说:「我们就不要老板出面好了。」
桂生姐笑了笑说:
「最好,你们先去做起来,暂时不要让老板晓得。」
杜月笙一听,大喜过望,天大的一桩发财生意,桂生姐就这么轻飘飘的答应了。不但答应,她还担起暂时瞒着老板的干系,他很佩服桂生姐,像她这样,才眞叫:「拳头上立得起人,胳臂上跑得起马!」
那头,桂生姐开门见山的在问:
「你要多少本钱?」
「我想,」杜月笙吐露心事:「要末不开,要开就要开得象样点。买幢房子,装修装修再多预备些将来办货的本钱,有两三万块钱,加上自己手里的货色,我们可以开丬土公司。」
「很对。」桂生姐立表同意,但是她又进一步的提出:「旣然是开公司,做生意,一切都要照规矩。公司要找那些人入伙,各人负担多少股本呢?」
「人呢,当然是越少越好。」杜月笙试探的说:「不管老板知不知情,他都要算一股,其余的呢,桂生姐妳自家一股,我一股,金廷荪一股。这样一共是四股,每股五千元,一总两万元的股本。」
桂生姐蔼然的笑笑,她决断的说:
「一笔写不出两个黄字来,我跟老板只好算一股。你一股,金廷荪一股。三一三十我们一个人出一万元,总共是三万块钱」
金廷荪,浙江宁波人,精明强干,善于居积,他家世居南阳桥,上海人称之为金老公馆。金廷荪进黄公馆,比杜月笙还早。极获黄老板的信任。金廷荪和杜月笙,同为黄老板身边的心腹大将,不过,自从有了小八股党,杜月笙开始表现他「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文武兼资的本领,而金廷荪始终是个文脚色,书生辈,他心思灵巧,臆则必中,算盘打得旣精且狠,他是黄公馆出身唯一的「理财家」,论外貌他也像个生意人。他的嗜好跟黄老板一样,喜欢游艺事业,不过他比黄老板更进一步,他爱和平剧演员接近,当年北方来的脚儿,多半借住金老公馆,戏剧界人尊称他三爷而不名,有事请他帮忙,绝对闲话一句。他自己能哼几段,有个儿子金元声,以孱弱的体质,俨然武生名票,与赵培鑫、孙兰亭、汪其俊、吴江枫且有五虎将之称。基于这一层关系,黄老板做过六十大寿退休前后,他所创办的各大戏院如黄金大戏院、大舞台、老共舞台、共舞台等,全部交给金廷荪续予经营。
金廷荪是个孝子,他母亲夏天打麻将,儿子媳妇要侍候在旁边打扇,因此他也敬老,口口声声喊黄老板「爷叔」。后来黄老板退休,他不论怎样忙碌,每天必定去看望一趟,他是黄老板打「铜旗」的常搭子之一。
不但在黄老板面前份量极够,而且,金廷荪和杜月笙也非常要好。因此,桂生姐、杜月笙商议合组烟土公司,两个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提出了金廷荪。
三万大洋公司开张
桂生姐做事,向来是一刮两响,痛快干脆,三言两语商议停当,她顿时打开保险箱,取了一万块钱的钱庄庄票,交到杜月笙的手上。
这时,杜月笙并不曾立刻告辞,他望着手上的庄票,脸上的神情带点忸怩——
桂生姐一眼料科,问他:
「阿是你的股本凑不出?」
杜月笙点了点头。
「差多少?」
还是没有开口。
回转身,桂生姐又打开保险箱,再点一万块的庄票递给杜月笙,她说
「算是我借给你的,几时有钱几时还,不要利息。」
道声谢,杜月笙立刻告辞下楼。
再跑到混堂里,找到了金廷荪,两兄弟在洋盆房间隔张茶几,嘁嘁喳喳的一阵密议。金廷荪大为兴奋,当卽应允参加,约摸花了两个钟头,一切的章程和做法,已经商量出结果。
「公司叫什么名字呢?」最后,金廷荪提出了这一问
想了想,杜月笙说:
「三鑫。」
「三鑫?」
「一二三的三,三只金字的鑫。」杜月笙微微而笑:「老板的名字里面有只金,你的尊姓也是金,我杜月笙虽然没有金,但是托你们的福,也算一金吧!」
这是古今中外,空前绝后的——三鑫公司的由来。成立以后,它的经营方式是最奇特的,盈利数字是最惊人的,往后若干年内,上海人提起它时,犹仍不胜艳羡与敬畏,他们觉得「三鑫公司」不足以表现它的规模宏大与威风凛凛,于是他们称它「大公司」,而由于「大公司」三字形容逼眞,终于喧宾夺主,人们渐渐的忘记了这间公司的原名。
三鑫公司最初设在法租界维祥里,写字间和仓库连在一起,从弄堂口起有一道道的铁栅栏,日以继夜,安南巡捕分批守卫。由于黄老板旣不知情,又不能出面,公司董事长由杜月笙出任,金廷荪则任总经理。
有了规模宏大的三鑫公司,法租界的烟土,零售批发,全部集中于一家,外面摆的场面虽然好看,但是和英租界上的风光,相形之下,未免如小巫之见大巫。当年最有名气的潮州帮大烟土行,开设于英租界棋盘街麦家园一带的郭煜记郑洽记、李伟记,以及本帮人士所设的广茂和等,每个月的营业数额,不晓得要比三鑫大多少倍。三鑫一直在想打开局面拓展营业,但是他们始终冲不过大八股党把定了的那道关口。
不久以后,黄老板听到了风声,杜月笙、金廷荪瞒牢他大干起来了,他声色不动,回家去问桂生姐。桂生姐坦然承认,这是杜金的主张,加上她自家的支持。黄老板纵然觉得不妥,却是无话可说。他心想,这就叫做「米已成饭,木已成舟」,他再反对也是枉然。下楼后他再把杜月笙、金廷荪寻来问,两只生早已料到有此一着,笑迷迷的呈上账簿。黄老板扫一眼盈利数字,他着实吃了一吓,两个小兄弟居然做出这么好的成绩,那就——他更加应该效法金人三缄其口了。
老板面前过了明路,杜月笙和金廷荪便不时的前来请示、求教,要求帮忙,无论从那一方面讲,黄老板都不能装聋作哑,置之不闻不问。渐渐的他也参预起大公司的事了,老马识途,经验闳富,又有捕房总探目的金字招牌可照,他一步步登上大公司幕后董事长的宝座。
于是杜月笙、金廷荪开始在他耳边絮聒,——大八股党仗势欺人,手条子太辣,将一只价值连城的乌金饭碗牢牢抱紧不放,像他们这么卖命、努力,其结果也只能啃啃人家金元宝的边,吃吃人家指头缝里漏出来的剩菜残羹,普天下不平之事,孰过于此?
「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大公司在法租界,至少是睥睨群雄,财源茂盛的。杜月笙收入日丰,场面渐大,洋钱银子如潮水般的涌来。杜月笙不曾忘记他儿时的茕独无依,以及少年时期的饥寒交迫,他了解金钱的价值及其为用,但是他决不做守财奴。如果我们说杜月笙是近代中国最会赚钱的人,实不为过,然而这个说法必须作一注脚,他同时也是有史以来最能用钱的人,——在这里我们必需说「用,而不是「花」。
化钱手笔全国第一
少年时期穷得身无分文,尤乏一枝之栖,看见脑满肠肥,珠光宝气的阔人,几几乎就要伸出手去乞讨。杜月笙在濒临死亡边缘旣不曾抢过,也不曾讨过,那是与生俱来的「骨气」和「志气」拦阻了他,他不但不讨不抢,反而瑟瑟发抖,咬紧牙关的立下誓愿,他曾经说:
「将来我有了钱,凡是遇到穷人,都要加以接济。」
本着这样的心愿,杜月笙在大公司成立初期,稍微有了点钱的时候,他便开始「挥金如土」,用钱。
从民国七年起,杜月笙每年夏天必定出资购买大量的施德芝「痧药水」,雷允上「行军散」,亲自或派员运回浦东高桥故乡,比户散发,并且叮咛乡里父老诸姑,兄弟姊妹,在炎炎夏日要注意卫生,严防时疫的传染,以免重演当年疫疠大作的惨况。
冬天呢,他每年购办棉衣,赠发高桥故乡的贫民。
他一次斥资七千银元,重建高桥沙港的观音堂,儿时,那曾经是他坐在檐前晒太阳取暖的地方。他一口气建造了高桥乡间的二十三座石桥。
尝有人说,那些发了不义之财的人,每每赒济贫寒,修桥补路,或者建造寺庵,诵经礼佛,藉以消灭他内心的负疚。但是杜月笙绝对不然,因为在当时的那种环境之下,他并没有分辨财香何者为义,何者为不义的能力;同时,但凡知道杜月笙的人都一致公认,他以仁粟义浆,博施四方,纯粹基于内心良知良能的驱使,他以为自已是其所属的社会的产儿,因此,他的收获亦必公诸于社会,道理简单明了,如斯而已。
另一方面,在大公司里他担任对外代表人,所有的对外交涉,一概由他主持,大公司发的是什么财,上海的三尺童子都耳熟能详,于是垂涎者有之,艳羡者有之,嫉妬者有之,觊觎者有之……………一鼎禁脔,芳香四溢,谁不想染指一尝,大快朵颐?怎么样能把这许多人的欲壑填得平,情绪捺得下,那是社会哲学中最艰深奥妙的一门,目挥手送,心照不宣一个错失或疏忽,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坍了。」那楼坍的起因是梁?是柱?是基石?是墙垣?倘若没有日常检查的工夫,必定头疼医头,脚痛医脚,其结果是焦头烂额,疲于奔命,依旧免不了一着差,全盘垮!
杜月笙不曾受过高深的教育,尤其缺乏企业经营的训练,他怎能做好这一家奇特诡秘,八方瞩目的大公司「公共关系」工作?事实证明杜月笙在这一方面的成就,并非由于他灵活的头脑,玲珑的手腕,他所凭恃的,唯有一个「诚」字,心智专固,眞挚笃实,于是他乃「持此诚实,以答谴咎。」有司得他贿赂,不以为这钱沾满罪恶,拿得烫手,朋友淘受他接济,决不会想到此一赠与出于同情,发自怜悯。由于授者的心情光明磊落,眞诚自然,乃能使受者无所愧作,泰然自若。
杜月笙将大公司的钞票,飞向四面八方,他却并不一定对人有所求,他何以光明磊落,眞诚自然?因为他仅祇单纯的想着一件事:「有饭大家吃。」
凡是在大公司里拿钱的,在他们圈子里特地尊称为:「吃俸禄。」盖以俸禄者,官员之酬劳也。
賷发俸禄,是杜月笙「挥金如土」大手笔的另一划,「吃俸禄」的人士,上自达官巨宦,下至鸡鸣狗盗,以类项分,其中又包括:一、高高在上的有力人物,二、衙门机关的相关部门,三、新闻界,四、帮会首脑,五、各路朋友,六、可能铤而走险者,七、旧日友好,八、其它。
除了送钱到家,日常的交际酬酢,当然在所难免,凡有这种场合,一定是杜董事长亲自出面。成功后的杜月笙,经常感慨的说:
「人有三碗难吃的面(谐音面):情面、体面和场面。」尽管他曾有大澈大悟的感慨,事实上,终他一生,他始终挣不脱吃这三碗面的苦恼。应酬场合上的杜月笙,一掷万金,当伊呒介事,他必欲出人头地,决不肯做「小儿科」、
「小吊码子」,研究他的心理,多半有点「补偿」的潜意识作用,他出身寒微,乃欲故示阔绰。这跟拿破仑之由于自己身材矮小,遂而雄图大略,企图征服世界的心情,并无二致。
应酬场合,无非是吃喝嫖赌,藉以互通声气,连络感情,吃喝与赌,固弗论矣,以「嫖」而言,当年杜月笙在会乐里长三堂子里的出手,竟然被那些吃开口饭的朋友,编了道情和曲子,当着他面前大唱特唱,藉此讨一笔丰厚的赏赐。
大公司赚头多,吃俸禄的更多,场面大,日常开销更大一年三节结账,三大股东只落得账面上数字的好看,分配盈余,所得无几。黄杜金正在踌躇,诚所谓「好运道来了,城墙都挡不住。」一次大好良机,忽自天外飞来。
一括二响两记耳光
民国八年,一月初,申报纸上登得有:万国禁烟会议,将于一月十七日在上海举行
杜月笙和金廷荪,连日忙于收集「路透社」的马路新闻,等到他们有了充份的资料,于是两兄弟一淘去见黄老板。
先由金廷荪发言:归纳他们所得的消息,箭头指向一点:万国禁烟会议在上海举行以后,英租界碍于国际观瞻,必将宣布禁烟,潮帮开设的各大土行,旣然存身不住,自须迁地为良。至于他们可能搬到什么地方去呢?金廷荪说:唯有法租界。因为法国人只要铜钿,对于烟土猖獗,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潮帮大土行统统搬到法界来,法工部局唯有欢迎之不暇。大公司如想发大财,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接下来,杜月笙向老板分析说:眼前的障碍只有一桩,那就是大土商依赖大八股党已久,他们可能会听从大八股党的主张,因此争取这最大财源的唯一快捷方式是请大八股党做个顺水人情,把对潮州帮土行的保护权,转让给法租界的三鑫公司。
这件事情实在太大了,连老成持重,见多识广的黄金荣,禁不住要倒抽一口冷气,他迟疑不决的问:
「他们怎么会肯呢?」
金廷荪突如其来的问一句:
「大英捕房的沉杏山,不是爷叔的要好朋友吗?」
「嗯。」黄金荣点点头:「蛮要好格。」
「爷叔请他吃顿饭。」金廷荪怂慂着:「不妨跟他商量商量看。」
想了想,黄金荣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因为他自己的内心也承认,这是一个可乘之机。最近以来,沉杏山由于在大英捕房当包打听的关系,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已成为大八股党的核心人物,将英租界的土行保护权移转到法界,只要他肯答应。事情等于成功了一半。
「好嘛。」黄老板终于点了头:「明天晚上,请沉杏山到四马路倚虹楼吃饭。」
杜月笙和金廷荪欣喜万分,连声喏喏,别转身便去写帖子,派专差,送到英租界的沉公馆。
倚虹楼,老上海都读成「奇虹楼」,座落四马路会乐里口,用的是中国师傅,烧的是西洋大菜,地点算是在英租界。民初文人墨客,都很喜欢光顾。黄老板选这个地点请沉杏山,一方面因为地属英界沉杏山的势力范围区,另一方面也取其高贵大方,幽静文雅,沉杏山可以不必有所顾虑。
当晚,倚虹楼上,特别开好的房间,沉杏山单刀赴会。黄金荣所带的陪客,有他左右八只生里之四,黄老板视同心腹的哼哈二将,杜月笙与金廷荪,以及胳臂粗,拳头壮,专司冲锋陷阵,惯充保镳打手的顾掌生和马祥生。
这一般朋友经常聚会,因此沉杏山不疑有他,坐下来谈笑风生,嘻嘻哈哈。酒过三巡,杜月笙向金廷荪拋一个眼色,于是由他首先发难,开口说了话
「听说英租界要禁烟,大小土行不是搬家便是关门,要搬,自然该到法租界来。英界各位朋友,吃牢这炷财香也该够了。三百年风水轮流转,阿可以把那个保护的差使,挑挑我们来做。」
金廷荪说这几句话的时侯,黄金荣闭目养神,像煞老僧入定,杜月笙目光烱烱,马祥生、顾掌生虎视眈眈,六道目光盯住沉杏山,脸色都是严肃紧张。沉杏山这才恍然大悟,今天并非老友叙阔。他是来赴鸿门宴的。
应付之计,他决定先推:
「英国人禁烟,不过说说罢了,这是应付公事,当不了眞的。」
金廷荪钉牢他再问一句:
「假使眞要实行了呢?」
沉杏山懒沓沓的说:
「那就到时侯再说好了。」
顾掌生直淌淌的揷进来:
「现在就是这个时候!」
沉杏山扬起脸,瞟了顾掌生一眼,鼻子里哼两声,搭出前辈的架子,神情倔傲的说:
「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要你们猴急个什么?」
这句话,满有点自家人的意味,若在平时,决不嫌重,然而此时此景,未免多了些份量。顾掌生、马祥生一听,立刻勃然色变,杜月笙和金廷荪也皱起了眉头,房间里,一时颇有剑拔弩张之概。黄老板这时候还不准备决裂,他一睁眼睛开口说
「杏山,我们是老朋友了,所以找今天单请你来商议,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英租界禁烟势在必行,几家大土行都在作搬场的打算。俗话说得好,肥水不落外人田,我们是自家弟兄,你们肯早点把保护权让过来,我派人给那些土行寻房子,至于将来怎么样拆账,全好商量。我晓得你们打出来这个局面不容易,顶好不要胡里胡涂的收了场。」
黄金荣是好意,唯恐场面火爆,沉杏山下不了台,特地把话说得旣婉转又诚恳,但是沉杏山听了,反以为黄金荣力道不足,因而态度软弱,剎时间他想起许多旧恨前嫌。小八股党不卖他们的账,拼了性命来硬抢,叫大八股党在土商面前坍台;还有,小八股党抢来的土,居然公开开设大公司来发卖使大八股党和土商联合操纵上海土价的局面始终摆不平,这些事以前他碍着黄金荣的面子,容忍不发,如今双方都已经正面谈判了,他免不了要发发牢骚,讽刺黄金荣几句:
「金荣哥,」他声声冷笑的说:「你的手段我眞佩服,你吃捕房的饭,做的是没有本钱的买卖,手下又有这许多三头六臂的人物,你何必要我们让出什么保护权呢,鸦片进口就在吴淞口,干脆点,你喊人搭了兵舰,统统去接过来罢!」
这就叫做揭疮疤了,沉杏山也不想想,他自己也是吃捕房饭,干的是那个勾当?他阴恻恻的说了这一大段,不但杜月笙他们赫然震怒,连黄老板都气得脸色铁青,发了他平生仅有的大脾气。——他虎的站起来,伸出巨灵掌,对牢沉杏山,左右开弓,一刮二响,甩了他两记耳光。
沈杏山眼前金星直爆,吓呆了,马祥生顾掌生一见老板动了手,张脉偾兴,怒发冲冠,两个人霍然立起,一左一右作势要向沉杏山扑过去。沉杏山晓得这两位小弟兄的性子,惊慌失措,骇极大呼:
「不要动手,有话好讲!」
杜月笙和金廷荪相视一笑,老板光了火,两巴掌便叫沉杏山服贴了,这是他们始料不及的意外收获。
沉杏山也是黄浦滩上很有名气的人物,他出道很早,和黄金荣的交情极够,大八股党当道的时候,他威镇八方,气焰很高,后来英租界果然开始禁烟,大小土行,纷纷迁入法租界,小八股党取大八股党而代之,沉杏山仗着他和黄金荣的老交情,又拨转头来在大公司这边捱一脚,照样的有财香过手,体面风光,只是气派稍逊当年而已。老上海尝谓沉杏山吃了耳光便走楣运,其实并不完全正确。尤其黄金荣这个人,心慈面软,向来不做斩尽杀绝的事,自他掌掴沉杏山以后,看见沉杏山那么样的恭敬服贴,他便时刻耿耿于怀,觉得愧对老友,后来,他甚至特意和沉杏山结为儿女亲家,他的二儿子黄源焘,娶了沉杏山的四小姐,其实沈四小姐比黄二少爷还要大两岁。
张啸林来为虎添翼
就在杜月笙、金廷荪磨拳擦掌,兴致勃勃,准备大干特干的时候,锦上添花,如虎加翼,从杭州来了一位好帮手,那便是日后成为沪上三大亨之一的张啸林
张啸林,杭州人,身材高大,相貌清奇,他原是杭州机房出身,有人说是闯了祸,有人说是他在杭州因为码头「小」,施展不开,总而言之,他是在杭州存身不住,跑到上海来的。经过沈敖奇的介绍,到同孚里来拜访黄金荣、杜月笙等人,由于他目高于顶,傲气凌人,一语不合,破口大骂,一般人跟他合不来,唯独杜月笙慧眼识英雄,几度接谈,立刻引为生平知己,从此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成为极亲密的好搭挡。
杜月笙是怎样看中张啸林的?说起来这就是他有眼力的地方。头一桩,因为张啸林会说普通话,对于官场交际应酬,有他自己摸出来的一套,用不着搭架子,看起来都蛮有派头。第二点,张啸林是杭州人,而民国六年以后,民国十三年齐卢战争之前,上海属于浙江军阀的势力范围圈,北洋第三镇出身的卢永祥,由淞沪护军使升任浙江督军,继任的护军使何丰林是他的心腹大将,何丰林以下的军警头目,俞叶封也是籍隶浙江。杜月笙听张啸林谈浙军将领的来龙去脉,历历如数家珍,凡此都表示张啸林纵然跟何、卢等人并无渊源,但若请他去联络交结,必定是个适当的人选。
由刀光剑影,卡车手枪的抢土,到成立三鑫公司,独占法租界的烟土市场,接着又风云际会,英租界宣告禁烟,黄老板一时动怒,两记耳光打来了大八股党的保护权,这时候的黄、杜、金,早已牢牢的掌握了上海烟土事业,展望「前程」,一片金山银海,瑞气千条。但是,他们还有一重关口,无限隐忧,自吴淞口到高昌庙、龙华而入租界,这一条路,都是淞沪镇守使衙门的天下,水警营、缉私营、警察厅,乃至各级队伍,侦骑密布,虎视眈眈,这个关键如果不能打通,运输方面说不定还要走「水里拋、顺江流」的老路,危险万分之外,尤且经常损失不赀,严重影响成本。
于是杜月笙忽发奇想,要来一次「一杠通天」的惊人之笔,他的疯狂构想和雄浑魄力时至今日言来犹足令人咋舌。大八股党凭什么囊括上海鸦片走私事业?他们的方法是夤缘投入水警、缉私两营,然后再利用同袍关系上下交「征」利,不分撞见菩萨或小鬼,出事的时候便于打点。如今杜月笙的做法却要比他们疯十倍,狂十倍,高十倍,狠十倍!他干干脆脆,请张啸林去交际连络,打通关节,他们的这一把香要直接烧上阎王殿,他们要和俞叶封,甚至何丰林攀交情,谈谈生意经,有「土」斯有财,有饭大家吃,只要条件相当,何妨彼此合作?从此以后,鸦片烟士进上海,接驳护运,化暗为明,「军警一体保护,沿途严禁骚扰。」
当年的军阀,大多数以鸦片烟为主要的经济来源,他们长袖善舞,经验比杜月笙尤为闳富,利害所在,一眼便可洞察,在租界上经营鸦片,有百利而无一弊,何丰林、俞叶封何尝不垂涎这股财香,只因为地位悬殊,关系搭不上,因而才有水陆查缉,雷厉风行。当张啸林领了杜月笙的交际费,腰缠万金,恣意挥霍,打着满口杭谚,自下而上,由外而内,一步步的向俞叶封、何丰林进攻时,何俞二位却是早已虚席以待了。
于是乎张啸林神通广大,继帮会与租界势力结合以后,又促成军阀、租界帮会凝为一体,三方一拍卽合。利之所趋,人情味浓厚无比,首先是:桂生姐的一位妹妹,过继给何丰林的老太太做干女儿。隔不多久张啸林和俞叶封又成了儿女亲家。
这一下,局面豁然开朗,大公司的事业蒸蒸日上,杜月笙踌躇满志,一帆风顺,英租界里吸鸦片烟的人仍然还有,但是各大土行全都搬到了法租界,大公司每年收取的保护费,为数至少在一百万银元以上,除此以外,大公司本身也是一个大土行,它足以操纵控制货色的进出,价格的涨落。中国有史以来,除了邓通得汉文帝的宠幸,赐蜀严道铜山准予自铸邓氏钱,恐怕再也没有大公司这种予取予求,一本万利的好生意。白花花的银洋如长江大河,滚滚而来,杜月笙的用钱,从此成为中华民国第一大手笔,他左手进,右手出,动作迅速,谈笑自若。杜月笙的组织能力是惊人的,自淞沪镇守使何丰林以次,各级衙门,每一位个人,按照盈余数字,分派好「红利」、「俸禄」标准,一年三节,届期结账,于是达官贵人,地痞流氓,巡捕军警,散兵游勇,人人都有好处,时刻都有保障,社会秩序,渐趋安定,新兴建筑,风起云涌,瘾君子们一榻横陈,喷云吐雾,还不知道他们对于繁荣经济,建设上海,在一吸一喷间大有贡献呢
墨林投効总管材料
在大公司内部里,黄金荣稳坐江山,指挥若定,金廷荪总揽业务,综窍度支,杜月笙和张啸林负责外务,交际联络,上下相融,小八股党如今已换下短打,着起长衫,各自在大公司里担任职务。从早到晚,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忙着赚,忙着花。
杜月笙通常要到九十点钟起身,匆匆梳洗,便赶着到大公司去转一转,自此,他开始无时或休的见客、拜客、饭局和赌局,有时深夜两三点钟回家,有时爽性澈夜在外留连。
杜月笙的姑母万老太太,在乡下听说他大发达了,老太太不辞跋涉,又跑了一趟法租界,她找到杜月笙,开口便说:
「现在你有了这么大的场面,可以挑挑穷亲眷了。墨林在十六铺做铜匠,工钱少,生活苦,你帮个忙,把他安揷到大公司去,也好多赚两钱,将来成家立业。」
杜月笙考虑了一下,说是:
「你叫他到我这里来,先在我家里打打杂,大公司那边,我会给他挂个名。」
于是万老太太亲口去把万墨林叫了来。
杜月笙一看万墨林,这孩子十九岁了,头大,体硕,衣着朴素,在上海住了靠十年,还是乡下孩子的老实相。他心想,要使他成为一个贴身的跟班,恐怕还得经过一番磨练,他沉吟半晌,说声:
「你跟我来。」
万墨林诚恐诚惶,跟杜月笙上了褛,一间卧室,布置得重帘垂幔,美轮美奂,靠里墙一张贵妃榻,榻上躺一位瘦瘦的少奶奶,正在一榻横陈,喷云吐雾
「他叫万墨林。」杜月笙把万墨林带到榻前,介绍给沉月仙说:「是我高桥乡下的亲眷,我唤他来服侍你。」
沉月仙说:很好。因为原先替她烧烟泡的华巧生,经常都有外务,跑来跑去,时刻寻不着人,她正需要一个听使唤的小囝
万墨林心里在踌躇,应该怎样称呼呢?照说,他母亲是杜月笙的姑母,他和杜月笙是表兄弟,但是,他早已「亲上加亲」,跟杜月笙堂兄的女儿订了亲,这样,杜月笙又成了他的叔岳父,想了一会,他终于开口喊了沉月仙一声
「婶娘。」
对杜月笙呢,他用通常小辈对尊长的称呼:
「爷叔。」
杜月笙留下了万墨林,下楼去送走了他姑母。万老太太很开心的回乡下去了,杜月笙录用万墨林,他很看重自家的老面子。
万墨林事事留心,学习进度很快,不久,他便烧得一手好烟泡,服侍婶娘吃鸦片,很讨沉月仙的欢喜。有一次,沉月仙要试试他是否诚实可靠,她叫万墨林去拎开水,卸把一张四明银行的五元钞票,暗暗的放在楼梯口,移时万墨林拎了一壸开水回来还没进门,便猛可的一声喊:
「这张五块头是谁的呀?」
万墨林中气足,嗓门高,哇哩哇啦一叫,反把沉月仙吓了一跳,她忍不住的笑起来,说是:
「好了好了,拾起来还给我吧!」
从此,沈月仙常在杜月笙面前,称赞万墨林老实、规矩,万墨林也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他渐渐得到杜月笙的信任,由跟班升到杜公馆的总管。
黄金荣一家搬到钧培里,同孚里的八家逐渐星散。杜月笙和顾掌生迁入金福里,分住衖内第一和最后一家同是两上两下的衖堂房子,不过顾掌生家的天井大,杜月笙家的房间较宽。杜家的隔壁邻居姓黄,黄先生死得早,他的儿女一直都由杜月笙负担学费。黄家算是遇上了好邻居。
金福里的房子,要比同孚里大了一倍,勉强足敷杜月笙当时的排场,这整条衖堂,都是黄老板新置的产业,买下来做出租房子收租钱的。但是杜月笙和顾掌生占了四幢,他们每月只出四五块钱的房租,无非跟老板意思意思而已。
其它大公司和赌档上的朋友,如金廷荪、马祥生、范恒德、戴老二等,以及由杜月笙帮忙在大公司吃了「俸禄」的老朋友袁珊宝,还有冒险犯难,出生入死,终于人人腰缠多金,纷纷立业成家的小八股党,全都住在附近的宝昌、福昌、贞吉、生吉、元声、紫阳各里,这一带地区便是上海人惯称的八仙桥。衖堂房子,望衡对宇,平时往来走动,非常方便。因此使他们的情谊,份外密切。
交游广阔皆大好佬 自从张啸林参与了他们的集团,大公司的触须,开始向官场和军界发展,民十前后,全国各地的军阀、政要,但凡有个局面的,莫不在上海设有代表,或办事处。由于租界及上海市特殊地位的形成,在南北对峙,各省四分五裂的情况下,上海成为颇形微妙的政治中心。和议在上海进行,政治家或政客在此发表对于国事的意见,政治和军事的秘密交易,情报的搜集和交换,军饷政费的筹措,搜购军火,运销鸦片,下野政客军阀作避难所,乃至于各个地方货物之出口及采办,秘密性质的观光游历,眷属家人的侨寓,少爷小姐的入学出洋——那些代表们办理着五花八门,包罗万象的事务,他们必须耳目灵活,手腕敏捷,始能完成那许多复杂纷歧的工作。倘若他们能够接交当地有力人士,凡事都会方便得多。杜月笙和张啸林看准了他们的这种需要,尽可能的和他们接近、结交。于是,藉由这许多代表为媒介,他们逐渐打进了政治与军事的高阶层,全国各地的政要和军阀,都和他们建立了密切的关系,深厚的友谊,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的名字,开始在各地响亮起来。
各地派驻上海的代表,大都和他们的上司有着较深的关系,他们任务特殊,于是经济来源也旺盛,可以尽情挥霍,无须担心报销问题。在上海闻人如杜月笙、张啸林面前,他们特别的要表现得阔绰大方,相反的,杜张自许为黄浦滩上的大亨,手面又怎可示弱?于是每逢他们交际应酬,吃喝玩乐,那种奢侈豪爽的作风,堪称惊人,往后影响广远的「海派作风」,杜月笙和张啸林以次诸人可谓为「始作俑者」。
北洋政府,革命党人,四川军阀,东北大帅,纷纷的和法捕房的总探目黄金荣,以及他的朋友杜月笙、张啸林等有着或多或少的交情。法捕房的总探目,充其量不过等于时今一个刑警队长,他的职务仅祇是侦防弹丸之地的罪案,但是他和他的朋友如果有了喜庆之事,总统、执政、内阁总理、督军、省长、护军使、镇守使,………全国各地的军政长官,都会派专差来道贺,或题匾、或赠与,或致送重礼,这不是任何国之大老,或者亿万富翁所能办到的。在民国有史以来最纷扰复杂的政局下,他们竟以卑微的职位,或竟是个白丁,而能获得这么多的荣宠,与折节下交的私谊,更为古今中外,绝无仅有的一大奇迹。
民国十二年六月十三日,北政府总统黎元洪,由于内忧外患,交相煎逼,直系军警声势汹汹的上总统府索饷,并且雇用游民组织「公民团」,逼他退位,离北京。直系大将王怀庆,干脆派兵「请」他上火车,于是这位开国伟人,黎大总统再也无法恋栈了,他仓皇出京,先赴天津,几经努力复位,不获枪杆支持,他遂黯然南下,堂堂大总统要到黄金荣家里去作客。
先是,杜月笙在杜美路二十六号,买了一幢精致幽美,花木宜人的小洋房,得到黎元洪派驻上海代表的秘密通知,黄杜张一商量,觉得杜美路适合这位退职的总统小住,杜月笙雇了工人去修茸一新,并且置备了全套的家俱。
黎元洪抵达上海,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以次各人都去迎接,当天由法租界巡捕房的总探目作东,备了丰盛的酒席,为黎大总统夫妇洗尘,杜张当然也在座奉陪,黎大总统曾经特地向杜月笙敬过酒,因为他知道杜月笙是黄老板的灵魂,不仅如此,他今后在上海的安金,全部掌握在杜月笙的手里。因为,黄金荣招待黎元洪确够诚意,他对法捕房里多年相从的巡捕还不放心,这一次,他又动用了杜月笙这支小型快速骠悍部队,情商杜月笙亲自率领他的小八股党,轮流分班,为黎大总统保驾。
黎元洪到负责照料 顾嘉棠、高鑫宝、叶绰山、芮庆荣、侯泉根、黄家丰、杨启棠、姚志生,这八位朋友经过一番奋鬪,追随杜月笙身后,如今,早已鲤鱼跳龙门,有钱有势,大非吴下阿蒙了。他们从杜月笙那里学来仗义输财,广交志友的全套本领,小八股党的每一个人,都拥有成千上万的徒众。这些人大都散居上海及其近郊,只消一声令下,立可组成大军,用杜月笙来保黎大总统的镳,不仅极够面子,而且实力强劲,万无一失。
黎元洪是和他的夫人相偕南来的,他送给黄金荣一份礼物,确很名贵,但是不登大雅,同时也毫无用处。原来那是一套精美的鸦片烟具,连同花盘,全部纯银镶钻。黄金荣拿在手里把玩再四,赞不绝口,那一年黄老板五十七岁,他还在吃法捕房的公事饭,并不会抽大烟。他那口越吸瘾头越大的大烟,是他在寿登花甲,告老退休以后,方始弄来消遣白相的。
杜月笙对于保护黎大总统的工作,十分认眞而尽心,他每天尽量抽出时间,守在杜美路,他和黎元洪夫妇同进同出,并起并坐,当时,黄老板私心爱慕的一个人,名坤伶露兰春正在老共舞台献艺,这位早期的坤伶,风靡了整个上海。黎元洪夫妇客中无聊,于是黄老板恭请他们二位去听一次戏。
为黎元洪夫妇那次在公众场合露面,杜月笙率领他的小八股党,所做的防范和戒备工作,的确是非常周密而澈底。那一天,他们身上都带了手鎗,黎元洪夫妇所坐的包厢,前后左右,更布满了他们的自家人。
在表面上,黎元洪夫妇进老共舞台是轻装简从,全场爆满的老共舞台,好几百观众全神专注于台上露兰春的投手举足,轻歌曼舞,谁都不知道他们今天是如此的幸运,正和黎大总统同处一厅,而黎大总统曾在上海与民同乐,可能时至今日犹为一项秘密
杜月笙看看一切布置得很好,黎元洪夫妇都在聚精会神的听戏,他吁了一口气,信步走到楼下去休息一会。才到门口,他便碰到了老共舞台把门的阿大,他是黄公馆的老佣人,一向忠心耿耿,老共舞台开张,黄老板挑了他这样一个美差
「杜先生,」阿大迎上来愁眉苦脸的说:「这桩事情眞是太稀奇了。」
杜月笙眼睛望着他,一面揩汗一面问
「什么事情?」
「方才你们陪那两位贵客进门,」阿大凑近他,神秘的压低了声音:「还不到两分钟,突然之间我看到一大串狐狸,彷佛受了惊吓,从戏馆里一溜烟的跑出来」
「瞎三话四,」杜月笙耸肩笑笑:「城里面那儿来的狐狸。」
「千眞万确的啊,」阿大撞屈般的喊起来,然后,左右一看,又在悄声的说:「我起先被牠们吓一大跳,连忙跑出大门去追。我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一串狐狸,跑到斜对面那丬当铺里去了。」
「那么,」杜月笙还在跟他开顽笑:「你就呀该追进当铺里去。」
「当铺老早打了烊,」阿大一本正经的说:「我亲眼看到,牠们一只只的往当铺门上扑,扑一下,就不见了一只」
听他说得那么活灵活现,杜月笙回念一想,阿大是个老实人,连黄老板都夸赞过他,从来不打诳,不说一个字的废话。他有什么理由要向自己编这一套鬼话呢
「阿大,」他柔声镇抚他说:「我看你是太辛苦了,一时看花了眼睛。」
「绝对不是。」阿大断然否认,并且提出反质:「那里有接连两次都看花了眼睛的?」
「不管怎样,」杜月笙累了一天,稍微有点不耐烦的说:
「这种事情你就摆在自己心上好了,用不着说给别人听。」
「我只说给你听,杜先生,」阿大眞诚流露,十分恳挚:「杜先生,你是老板跟老板娘最看重的人。眞是的,在老板老板娘面前,我这个话还不敢说呢。杜先生,你知不知道,我们老共舞台设得有狐仙祠?」
「这个——,我不知道。」
「老共舞台生意好,都是靠狐仙的法力。」
「啊?」
「如今狐仙统统跑掉,依我看,老共舞台的旺气也就跟着跑了。」 「信不信由你,杜先生,」阿大叹口气,忽然又想了起来问:「刚才你带来听戏的贵客是那一位?」
「你听了不要吓坏啊!」杜月笙笑嘻嘻的回答,然后附在阿大的耳边,悄声的告诉他,来者正是大总统黎元洪,和他的夫人。
「这下糟了!」不曾想到,白发苍苍的阿大,竟会跌足叹息,他十分怅惘的说:「大总统是天上的星宿呀,星宿怎么可以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呢?难怪黎大总统一来,我们供的狐仙就要赶紧逃跑,而牠们这么跑掉,杜先生,你看么,老共舞台的生意一定不灵了。」
当时,杜月笙只觉得阿大戆得可笑,但是往后事实的演变,却又使他将信将疑,相当费解。
露兰春首创男女同台合演,在当时眞是红透了半丬天,然而黎大总统夫妇与民同乐不久以后,先则黄老板临老入花丛,甘围阃命,将露兰春纳宠专房,竟然闹得和红颜知己,糟糠之妻桂生姐离婚,然后佳人爱上少年郎,使黄老板陪了夫人又折妾,从此心懒意灰,不问世事,黄老板像晨星晓月,冉冉隐去,而老共舞台的营业,也自那夜以后直线下降,一蹶不振。黄老板心烦意乱,一筹莫展的当儿,曾经发过狠,将它拆过之后再翻造。
黎元洪夫妇,在杜月笙的杜美路住宅驻跸三个月,然后乘轮北返,行前曾向杜月笙再三致谢,说他是最好客、最周到的居停主人。黎大总统走后,他留给杜月笙一个不可磨减的印象,那便是狐仙确实有灵。因此,当他营建华格皋路住宅时,他特地在大厅后面,专辟一座狐仙祠,并且雇用一名宁波老佣人,负责祭供酒扫,晨昏三炷香,逐日奉献茶菓。而杜月笙自己则是不管怎样忙法,每个月的阴历初二和十六,必定正心诚意,供以酒馔,亲自上香磕头。
华格皋路杜公馆狐仙之灵验,曾有许多令人汗毛凛凛的传说,那位宁波老佣除了服侍狐仙,一无事情可做,有时候他不免懒怠,或者是想揩油寻外快,中饱了狐仙的好茶叶或鲜果品,或者径以白开水代高梁酒,杜月笙固然毫不知情,旁人也不会去过问。可是宁波老佣人却是难逃罪谴,他每一亵渎必会被狐仙附身,自掴耳光,满地乱滚,频频的以陌生声嗓,呵斥他自己的罪过,人狐之间,便这么时常的纠缠不清。
鸦片财香有人揷手
大公司业务一帆风顺,进展神速。然而到了十二三年之交,突然发生了严重的问题,原来长江口,中间含了一座崇明岛,岛北是长江北汊,岛南又因隔个横沙小岛,分为北水道和南水道,这两条路,轮船都可以出入。往先,运鸦片的轮船由南水道驶入吴淞口,再从高昌庙起岸,循公路运到上海。但是,自从三鑫公司独占了上海的市场,潮州帮退居附庸,业务每况愈下。他们之间的一部份人又汇合了黄浦滩上另一股力量全力另辟运土新途径,企图东山再起,进而与三鑫公司抗衡。他们几经周折,选定了长江北岸的启东、海门一带,作为驳运的站驿。
民初苏北,设了三位镇守使,海州白宝山、淮海马玉仁、通海张仁奎。启东、海门以至南通,都是通海镇守使张仁奎的辖境。
张仁奎号镜湖,山东滕县人,武功精娴,在清军飞虎营徐宝山部从低级军官一直当到统带(卽今之团长),辛亥光复徐宝山参加革命,所部改为民军第卅八师,张镜湖升第七十六旅旅长,其后接任师长,并前后当了十六年的通海镇守使。他是清帮大字辈的前人,陈世昌的老头子,自山东、苏北、以至上海、长江沿岸,他的潜势力之大,民初硕果仅存的十几位大字辈中,无人可望其项背。
张镜湖的镇守使衙门设在南通,他本人则在上海海格路建有一幢巨宅,他有一个「仁社」,门弟子中多的是达官巨贾,高级军官。通海镇守使虽然是北洋政府任命的,可是自张氏本人,和他的参谋长冯汝麟,副官长王凤楼以次,都和国民党有所联络。
谋与三鑫公司对抗的那一帮人,在海门启东一带,和张镜湖的地方干部搭上了关系,他们终于开辟了鸦片新「航线」,也雇外轮专运驶入长江北汊,然后用小船接驳,深入苏北,转运各地。
首先是三鑫公司业务大受影响,继则民国十三年江苏督军齐燮元和浙江督军卢永祥打起仗来,上海虽然幸免于战争的洗礼,可是卢永祥和何丰林兵败,卢永祥东走日本,转赴大连天津,何丰林和卢永祥的儿子,民初四大公子之一的卢筱嘉,双双避难到杜月笙杜美路二十六号的那幢小洋房。
齐燮元麾下的第一员大将,后来自封五省联帅的孙传芳,民国十三年十月十六日抵达上海,收降卢永祥、何丰林的部队,同日任命前海州镇守使白宝山为上海防守总司令,办理善后及收抚事宜。
面临这样一次巨变,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手足无措;大上海重归江苏人的天下;一朝天子一朝臣,三鑫公司靠山尽失;孙传芳、白宝山那一批新贵,卽使有心高攀时间上也是来不及,眼看着黑货的来源立将全部断绝,兵慌马乱之中,原先堂而皇之走的那条老路线,如今怎敢再走。
以前因为有恃无恐,笃定泰山,货到立卽发售,从不考虑库存的问题,现在一经战乱,瘾君子们罗掘一空,上海大小土行,更进一步面临鸦片断档的恐慌
贩运鸦片生意陷于停顿,除了黄老板底子厚,平时花用不多,金廷荪开销小有点储蓄,杜月笙、张啸林以及小八股党顾嘉棠等人,很快的就捉襟见肘,囊中金尽。早先财源茂盛,洋钱银子如潮水般的涌来,他们抱着「辛苦赚钱痛快用」,「小数不在乎,大数横竖横」的心理,挥霍成性,撑足场面,左手来右手去,应了个俗谚:「积钱针挑土,用钱水流沙」,竟是一文存余也没有,其中杜月笙甚至还背了一身的债,杜月笙个人的化销不如张啸林他们大说起来他还不算怎么挥霍,可是他的善门大开,对于任何人的要求,从不开口拒绝,这一点形成了一个无底洞,他施医施药施棺材,修桥筑路,年年打发数以万计的上海乞丐,还有孤苦贫弱发给折子,按月到杜公馆拿钱,凡此种种,卽令有了沉宝三的聚宝盆也不够用。
场面撑起来了,手面阔绰惯了,一旦进项断掉,两手空空,这些人的焦急慌乱,窘态百出,自属想当然耳,因此,那一年将近过年的时候,大家日处愁城,束手无策,张啸林穷疯了,硬逼他的太太,那位绰号茄力克老四的,把头上手上,所有的首饰拿出来当掉,然而杯水车薪,过不了几天他又唉声叹气,遶室彷徨。
小八股党到处借不到钱,有一天他们得到消息,听说国会议员手里面居然有「货」,于是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去找到了陆冲鹏。
陆冲鹏先生,江苏海门人,逊清秀才,光绪戊戌废除科举,他便就读于苏州法律专科学校,以迄卒业。陆氏是海门世家,在吴淞口北,膏沃之地,拥有良田千百顷,他家的佃户,
多达数千户之众,名门后裔,翩翩年少,在黄浦滩上执业律师,大有名声。民国初年,他是上海选出的国会议员,隶众议院,和皖系的段祺瑞、李恩浩等人,甚为接近。
「陆老板,帮帮忙,我们眞叫是过年白相相的赌本都没有了。」
「可以。」陆冲鹏爽气的说:「你们要用多少钱呢?数目不太大,让我去想想办法。」
「数目不大。」愿嘉棠连忙说:「不过,我们不要借钱,我们要借土。」
「借土?」陆冲鹏惊了一惊,天大的秘密怎会被他们知道,但是当时他声色不动,说是:「你们一定要借,我去跟朋友商量商量看。」
小八股党也很落槛,他们并没有追问:究竟那位朋友现在还有土?
「办得到的话,」还是顾嘉棠代表大家发言:「我们借个二十箱好 ?」
「十箱。」陆冲鹏轻松的笑笑:「多了我就很为难了。」
「好,十箱就十箱!」
八个人借到了十箱土,抬回家里,商量一下,觉得还是应该去报告一下杜月笙
杜月笙正在家里伤透脑筋,一听说小兄弟们问陆冲鹏借到了十箱土,他惊诧得眼睛都睁大了,顿时十分困惑的问:
「陆冲鹏又不是做土生意的,他那里来十箱大土借给你们?」
顾嘉棠忙说:
「他是跟朋友那里匀来的。」
「不可能。」杜月笙断然的说:「土都要断档了,没有人会匀十箱土给别人。」
「那么,」叶绰山说:「土是他自己的。」
「一定是他自己的。」杜月笙彷佛想起了什么,他的一对眼睛,又在闪闪的发光,唇边微微的牵动,似笑非笑,他讷讷自语的说:「不但是他的,而且他那边的数量还不少,这个道理很明白,他如果没有两百箱,他就不会借给你们十箱。」
这一次,杜月笙又是料事如神,不过,准确性稍微差了些,陆冲鹏手里的土,不止两百箱,他竟拥有一千箱之多。
北洋军阀卖土发饷
杜月笙心知个中必有缘故,他当机立断,马上派人去调查,短短期间,便被他查出北洋政府的一大内幕。
民国十二年六月,直系军阀撵走了黎元洪,组成「摄政内阁」,同年十月五日,曹锟以重贿当选总统,十三年十月廿六日,直奉两系军阀在榆关鏖战正酣,直系大将冯玉祥乘机倒戈.自古北口迅速回师北京,发动北京政变,于是曹锟重蹈黎元洪命运,卽被推翻,且遭幽禁。廿七日,段祺瑞被「推举」为国民军大元师,掌握政权。
十一月廿四日,段祺瑞就任「临时执政」,任命各部总长,以林建章长海军,李思浩长财政,并兼盐务署督办。
李思浩在民国元年,还是盐务署的一名科长,不久升任厅长,民五便以财政次长兼任盐务署长,且曾代理财政总长,民国十三年他又度出长财政,仍兼盐务,此人之飞黄腾达,扶摇直上,完全是受知于段祺瑞的缘故。
段祺瑞重行执政,李思浩再做冯妇,他们所面临的一大难关,便是军费庞大,外债纷杂,财政陷于极度困难。海军方面,积欠薪饷为数颇伙,将士强索,闹得海军总司令杜锡珪无法应付,他爽性辞职,留在上海「养疴」,而把堂堂总司令一职,让给杨树庄。
因此,段祺瑞和李思浩,在山穷水尽,罗掘俱空之余,千方百计,想给海军筹付欠饷,终于他们获得日本财阀三井的暗中协助,由日人中泽松男出面,每个月打出一张日人窃踞下的「大连政府」护照,向波斯采购红土五百箱,由波斯运往上海销售,资金由中泽松男垫付(实际上是三井公司拿的钱),贩运鸦片所获的利润,则交由段祺瑞李思浩拨付海军欠饷。
段祺瑞和李思浩闻讯大喜,但是他们必须要在上海找一个可靠而又有办法的自家人,亦卽所谓「安福系」人士作为这桩极机密买卖的总代理。他们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将这项重要任务交给陆冲鹏,原因是:一、陆冲鹏是安福系支持当选的国会议员。二、民国九年夏天的直皖战争,直系曹锟、吴佩孚战胜皖系段祺瑞军,段祺瑞下野,有许多安福系的政客军要南下上海,陆冲鹏曾予庇护招待,住在他的家里,段李将这项美差给他,多少有些酬庸的意味。三、陆冲鹏和上海的若干烟土商很熟,因为,循长江北汊经由启东海门径运苏北的鸦片,有时候要假道陆冲鹏家靠近海滨江畔的那几千亩田地。四、陆冲鹏本身是大地主,有身家,信用可靠。
这便是陆冲鹏为什么会牵入鸦片买卖的由来,他是因为公谊私交,被段李临时拉差。
杜月笙所获的情报,迅速而又精确,他调查到,陆冲鹏接奉这项密令以后,便和广茂和土行签订一纸合约,由陆冲鹏代表段祺瑞临时政府签字盖章,双方约定陆冲鹏负责运送「货物」至广茂和土行,而广茂和则见货付款,不得宕延。
波斯红土照样由波斯运往吴淞口外的公海,不过,自公海外轮上接驳则采取「全副武装」,「霸王硬上弓」式,由亟待发放欠饷的海军兵舰负责运送,送上海,送苏北,悉听尊便,因为卽使孙传芳、白宝山再狠,他们也惹不起海军。
第一批货,红土五百箱运到外海,陆冲鹏早已接获密码电报,他事先去通知广茂和土行,卽时准备现款接货。他这一去,才晓得自己上了大当,广茂和的老板居然是空心大老倌,他推诿一时筹不出这么许多现款,言下之意,彷佛卽令放弃这笔大生意,实在也是无可奈何
陆冲鹏为这意外的变卦急得团团转,货色就要到了,买主突然逃跑,叫他把这许多鸦片往那里搬?他左思右想毫无办法,只好,——暂且把五百箱红土搬到他的田庄,他的田庄面积辽阔,以前也曾被人利用,作为存鸦片的秘密仓库。另一方面,陆家的佃农有好几千户,平时为了防范盗匪,和散兵游勇的骚扰,他们买了很多枪械,佃户中的丁壮,全都受过训练,万一有人强行来抢,他们还可以竭力抵抗。更重要的一点,是陆冲鹏和通海镇守使衙门,上上下下的人都很熟,攀起交情来还是自家人。因为民国十年那一次,陆冲鹏从家乡出来,路过南通,通海镇守使张仁奎(镜湖)张老太爷,便曾派人向他示意,张老太爷很想收他一份帖子,这个意思就是说:清帮大字辈的张老太爷要开香堂,收陆冲鹏为门徒。
陆冲鹏欣然遵办,他拜张老太爷为师,比韩复榘他们更早。
张仁奎的大弟子吴昆山,当时翩翩浊世,颇富胆识,任职第卅八师某部营长,却经常在上海海格路张公馆,侍候张老太爷,同时,他也是张老太爷的驻沪代表,而不论老太爷是否在上海。陆冲鹏旣然向是张老太爷的爱徒,他跟吴昆山相当的熟,他很想透过吴昆山的一关,向老头子请求,让他将每月五百箱大土运赴苏北去卖。
小八股党无意之间听说陆冲鹏有土,而且登门向他借到十箱的时候,张老太爷己经答应了陆冲鹏假道,陆冲鹏的大问题将获解决,那正是岁聿云暮,腊鼓频催时分,田庄上存了两个月的滞销烟土,为数共达一千箱
杜月笙把陆冲鹏的底牌,摸了个清清楚楚,他精神抖擞,内心兴奋,首先,他去拜访通商银行的老板傅筱庵,商借两万块钱。傅筱庵是逊清邮传部尚书盛宫保盛宣怀的旧属,为人也很四海,只要杜月笙一开口,旣无抵押,又不需保证,他当卽照借不误
借到了这两万元,他请张啸林莫再愁眉苦脸,好好打点精神去办事,尽速结交孙传芳部下的新贵,孙传芳先受知于吴佩孚,经吴一手提拔,当过长江上游总司令、闽粤边防督办,和浙闽边防督办,过去杜月笙、张啸林和他的驻沪代表,也曾有过交情,再加上吴佩孚、张宗昌驻沪代表的居间介绍,几度酬酢往还,孙总部里的几位高级官员,又和杜月笙、张啸林称兄道弟,亲亲热热。杜月笙晓得这一着棋下得差不多了,他让张啸林去和那班人花天酒地,自己抽出身来,另有要公待理。 一声帮忙借五百箱
眞正应了当年倚虹楼上,金廷荪说的那句开场白:「三百年风水轮流转」,起初持上海鸦片市场,不把法租界各位朋友看在眼里的大八股党,自从黄金荣两记耳光打到手「保护权」,小八股党崛起,三鑫公司掌握大权,包占上海鸦片市场,大八股党就反过来在三鑫公司,和黄、杜、金公馆行走了,他们有人在吃俸禄,有人经常调头寸。俗话说:「吃人口软,拿人手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卽令年纪轻得多的杜月笙「有事拜托」,他们也莫不奉命唯谨,跑得非常热心。
于是有那么一天,外边正在下雪,陆冲鹏的老朋友,英捕房探目沉杏山,突然跑到陆冲鹏在上海的家里,口口声声说有要事相商。
完全是杜月笙所授的计,沉杏山一看到陆冲鹏,便开门见山的说
「大公司最近断了来路,黄浦滩上鸦片烟缺得要造反,杜月笙想请你买个交情,你那票货色与其统统运到苏北,何不拨一部份出来,也好让法租界的朋友救救急。」
陆冲鹏一听,心知这事很难办,他怕白白损失了一批烟土,又不愿得罪杜月笙,以及他的小八股党。沈杏山的一席话已经罩住了他,他有大批的烟土,对方老早摸清楚,卽使想赖,也赖不掉,于是他皱起眉头反问:
「现在还能运土到法租界吗?」
沉杏山立刻极有把握的回答:
「为什么不能。」
陆冲鹏心想:你眞是事不关己不操心,看你现在说得这么轻松,我那批土运到法租界,万一在路上被没收,被抢掉,或者竟会被吃掉,这个千斤重担,到时侯叫谁去挑?
沉杏山见他踌躇,又添加了一句:
「你放心,价钱一定照算。」
迫不得已,陆冲鹏只好掉一记枪花,先推脱一阵,于是他说
「好,我会尽力促成这件事。杏山兄,你晓得我向来不做土生意的,这票土幕后还有其人,我总尽量把杜先生的意思传到便是。」
「那么,」沉杏山果然就深信不疑了,「我什么时候来听回音呢?」
陆冲鹏想了一想才说:
「一个星期以后。」
沈杏山欣然回去告诉杜月笙,杜月笙深沉的笑笑,向沉杏山道了辛苦。
第二天,山东督军张宗昌派驻上海的代表,跟杜月笙、张啸林很要好的一位单先生,居然也在陆冲鹏的家里出现,他一见面就嚷嚷的说:
「老杜想跟你匀几百箱土,应应市面上的急,你旣然有,这个顺水人情为什么不做?难道你怕老杜拿了你的货色不给钱吗?」
陆冲鹏是当过律师的,他很擅于言词,当时,他旣不否认,也不承认,他定定的望看单先生说:
「依你的意思,我应该拨一票土给杜先生?」
「上苏北,到上海,还不是一样的卖嘛。」单先生豪爽的说:「你拨五百箱土给老杜,下了船,由他自己负责运,出了差错,我替老杜担保。」
有这一句话,和昨天沉杏山放过来的旧交情,陆冲鹏放了心,他决定照办,当时便亢爽的说: 「好,我就拨五百箱土给杜先生,不过,交货日期要等到一礼拜以后。」
「为什么?」单先生错愕的问:「老杜不是说你手里有现货吗?」
「现货都在江那边。」陆冲鹏笑笑:「而且前些时已经接洽好了买主,这两天便要启运,你去回复杜先生,只管放心,下一票土总共五百箱,我已经接到轮船上由西贡发来的电报,一个礼拜之内准到。」
「好,我们就这么说。」单先生兴冲冲的告辞离去。
在这一个礼拜之内,陆冲鹏几度和杜月笙直接接触,黄浦滩江山已改,人物全非,运土轮船驶入吴淞口,这一路上应该怎样运送?每一个细节都得从详研究陆冲鹏在这几天里和杜月笙交往密切,他很佩服他,因为他实事求是,不管自己有什度弱点,都决不「顾全大局」「不计小节」的欺瞒朋友。
民国十三年,旧历大年夜的前三天,运送鸦片的远洋外轮,准时抵达吴淞口外,大轮船在公海上拋锚,和以前两次一样,陆冲鹏搭楚谦军舰,驶往公海接驳鸦片。楚谦舰的杨舰长,是海军总司令杨树庄的介弟。
舰船相并,停俥时随着浪涛颠簸摇晃,陆冲鹏由兵舰登上轮船,和押运的日本人办好手续,签了字,他斜倚船栏,看那一箱箱的烟土由商船抬上兵舰。
五百箱鸦片烟转到楚谦舰,陆冲鹏请杨舰长回航,按照事先订定的计划,楚谦舰载运五百箱烟土,驶赴高昌庙。
无星无月,黯黯沉沉,一阵朔风扑面,陆冲鹏蓦地惊觉,自己肩头,担子何等重大?于是他先下舰,到高昌庙拨一个电话给杜月笙;他先报告他说:
「杜先生,我已经到高昌庙了。」
「很好。」
「我想先下一百箱货,试试看路上有没有风险,倘若能够平安渡过,那么,我们明天再继续运。」「不必,要卸就一起卸。」杜月笙毅然决然:「我马上打电话给宋希勤,请他宣布自高昌庙到枫林桥,全部戒严,让你的货色运过来。」
「宋希勤?」陆冲鹏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宋是孙传芳的心腹,如今已是黄浦滩上红得发紫的头号人物,听杜月笙的口气,就像宋希勤亦已成为他的麾下,跟小八股党一样,对杜月笙的话唯命是从。陆冲鹏在迟疑不决,杜月笙却老大不耐烦的在电话那头催了:
「陆先生,你听到我的话没有?全部货色,你尽快的下,我们戒严到两点钟为止。」
陆冲鹏看看表,再问:
「我要不要跟货色一道来?」
「不必,你最好一个人先到法租界」
「法租界那里?」
「维祥里。」
维祥里,就是大公司的所在地,陆冲鹏明白杜月笙的意思了,他指挥楚谦兵舰卸货,岸上自有杜月笙派来的人迎接。陆冲鹏孑然一身,空空两手,坐一辆汽车,风驰电掣,向法租界疾驶而去。
老杜运烟宣布戒严
一路上,车灯照耀,公路两旁人影幢幢,陆冲鹏惊羡不置,杜月笙确实有苗头,试看这一路荷枪实弹的官兵,不正是孙传芳最精锐的手枪旅段团吗
车抵枫林桥,租界与华界的交界处,陆冲鹏从车里又看到杜月笙、顾嘉棠、高鑫宝……他和他的小八股党,深宵不眠,亲来接货,连杜月笙的裤腰带上都别了手枪。
就这样,军警戒严,草木不惊,五百箱鸦片烟,终于首尾相衔的运入法租界,维祥里,三鑫公司。陆冲鹏先生那夜担着极大的风险,杜月笙和他的小八股党来不及照拂他,他一进法租界便直扑维祥里。陆冲鹏在三鑫公司一直等到那五百箱鸦片烟土全部运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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