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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

章君榖(近代)
写在「杜月笙传」之前
陆京士
亲友毕集筹编传记
民国五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京士柬邀杜先生家人亲属,友好门下,餐叙于安东街华侨二村自宅,翩然光降者,计有杜月笙夫人姚谷香女士、黄金荣先生令媳黄李志清女士、杜维藩先生暨夫人、杜维垣夫人,以及吴经熊、吴开先、刘航琛、杨管北、王新衡、吕光、万墨林、杨克天、水祥云、唐缵之、吴乐园、顾筱园、张芰舲、徐忠霖、殷新甫、朱庭筠、边定远、王先青等诸先生。即席决定,恒社同仁为杜月笙先生编写传记的计划,应予从速进行。十五年前,订定计划之初,原想觅一能文之士,将先生一生事迹,以章回体语体文,撰一小说,公诸于世。不过晚近五六年来,由于「传记文学」杂志之大力提倡,传记作品,早已风行海内外,拥有广大读者,其销行之广与影响之深,远在小说之上。同人为求深入民间,昭垂久远,乃将原先之计划稍予改变,正式为杜月笙先生撰写传记一部,其中资料,部分由杜姚谷香女士口述,暨先生家人亲属,故旧门生,各就所知,分别提供,同时并参证史实,内荣务求其真切纯挚、生动翔实,以期垂绪永远。
「杜月笙傅」,经恒社同人公决,延请当代颇负盛誉之名作家章君谷先生执笔。章君谷先生籍隶江苏吴县,曾任职于上海申报、台湾新生报,并任自由谈、作品等杂志编辑,中国青年写作协会总干事,中华民国第一届特殊优秀肯年。他的作品,散见于各大报章杂志。迩近两年,从事回忆路、自传之执笔工作,每一部出版,辄能轰动一时,传诵遐迩,海内外舆论,交相推崇,不愧为目今最杰出的职业作家之一以章先生丰富的学验,史学的修养,优美的文笔,及其专心一志,锲而不舍的工作态度,担任「杜月笙传」的执笔人,相信他必能驾轻就熟,胜任愉快,而有更成功的收获。
杜月笙先生的一生,出身寒微,崛起市井,而正气磅礡,大义凛然,言重季诺,行儗陶居。由平淡而臻于绚烂,够得上是一位多姿多采的传奇人物。恒社同人当年计划,原拟期诸反攻胜利,大陆重光,同人等旋归故里,再行搜集散失资料,重访先生旧游之地,编着斯传。惟倏忽多年,老成凋谢,杜先生生前至亲友好,门下诸人,先后物逝者有俞鸿钧、许世英、钱永铭、吴铁城、洪兰友、顾嘉棠等诸先生,深恐迁延日久,资料征集更为不易,爰决即日着手,开始编纂,并承「传记文学」杂志。于五十六年元月份起增加篇幅,遂期刊载。乃由恒社同人,齐心协力共同为此一工作而努力,因此将来斯传告成,也可以说是恒社同人的集体创作。不过,同人等迭经战乱,马齿日增,原有与杜先生相关之各项资料,泰半散失;岁月悠远,记忆容有未周,斯传今日虽能开始连载,其中阙漏疏遗,在所难免。尚望海内外杜氏生前亲友,于全传连载期间,不吝赐予指正补充,吉光片羽,明镜不疲,区区微忱,谅邀睿鉴!
十五年前的心愿
民国四十一年十一月恒社同仁纪念先师杜月笙先生逝世周年,搜集当代名贤鸿文一十五篇,印行「杜月笙先生纪念集初集」。辑印告成,同仁等曾在斯集「编后」,许下心愿:「先师生前交游,遍及海内外,贡献于国家社会者,初非一端。同人纪念计划,原为三大部份:一为纪念集,兹已先出初集,此后将视文稿搜集情况,续出二集三集。二为年谱,以岁月为序,诠次先后,一一纪述但以人手有限,资料不易搜集,深虑仓卒成书,难免舛误,故悬此愿望,期诸异日。三为章回体小说,先生起家寒素,于艰苦中长成,蚤年生活,颇多令人振奋事迹,尤其于社会基层方面,贡献独多。同人为求深入民众,昭垂久远计,拟延揽能文之士,撰述语体文小说一部,公诸当世。深信大陆重光,为期不远,此一计划,必可实现。」
如今岁月匆匆,转瞬即届民国五十六年,距先师之遽归道山,忽忽十六年了。而于恒社同仁三愿之立,亦已一十五载于兹。当时计划的三个部份:「杜月笙先生纪念集二集」,业于民国四十三年八月问世,辑台港两地贤硕彦耆、友好门人华衮之褒、名山之作凡十七篇,附刊先师病逝前后,各地报章纪载,舆论一斑,暨举殡安厝纪实,挽词祭文悼章,都二十万言。即杜月笙先生年谱,经十余年之搜罗考校,增补修订,全稿体制灿然大备,去年年底且印就「年谱资料」一种,分致先生各地亲友,门人旧属,请各就所知先生事迹,详予补列。唯以先生生平,延揽能文之士,撰为小说一端,酝酿多时,几经周章,迄至今日,方始略现端倪,且改小说而为传记,乃不得不在全文问世之前,备述经过,有以说明。
首先摘引香港星岛晚报,对于为杜月笙先生立传的事,所持的看法与论评。该报有谓:「盖棺论定,杜氏一生的事迹是动人的,如果能有人写下翔实生动的传记,将是近世最可贵的历史性报告文学。可是,写『行状』写『墓志铭』的多,能写杜氏传记的人未必有。半世纪来的上海,反映了新旧转形,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革命力量的滋长与蜕化……。这一个万花筒,只有在历史家的显微镜下,才能够看清。杜氏本人始终是站在政治圈子的边缘,他的操守是旧道德的准绳,而他的一生却是大时代大洪炉中的火炼。他的死,也正是这半世纪结束的钟声。」
词简意赅,深入肯綮;这一段文字,可以代表舆论界和一般人士,对于杜月笙先生之共同认识。语多推崇,窃以为也唯有杜先生当之无愧。
民国四十年八月十五日,杜先生夙疾益厉,病逝香江。他那一篇脍炙人口,腾传一时被各地报章一再赞扬的遗嘱,开头第一段便坦然的说:
「余朴实无文,生平未尝参加实际政治,然区区爱国之怀,不敢后人……」
试将杜先生的遗嘱,参证杜先生的一生事迹,我们可以发现,如杜月笙先生者,不仅是二十世纪初叶与中期,在动荡不安,鬪争尖锐的社会,暨国家环境中,脱颖而出的旷世奇迹,一代人豪;同时,他更是古今中外史乘里极其罕见的一位成功人物。他一生中的每一面都像时钟的摆锤,从这一个极端,摆向另一个极端,所走的轨道,是由起点而至顶点,而在两点之间,形成鲜明对比。于是,他的各种事迹,向为令人兴奋的谈助与新闻资料,他是我们这一个时代中最突出的人物之一
美国著名的专栏作家约翰.根室(JohnGunther),曾经在他的「亚洲内幕」 (Inside si )一书中,形容杜月笙先生是「当代亚洲引人瞩目的猛汉,中国最有趣的人物」。我不同意他的说法,凡是见过,或了解杜月笙先生的人都知道,杜先生的外貌和内心,表里如一的是恂恂儒雅;而所谓「最有趣的人物」,似不妨以「最富传奇」的人物代之。
杜月笙先生在遗嘱中自称:「朴实无文」,毋庸讳言,他生平最大的遗憾,便是他少年时期因家贫辍学,从此失去接受正式教育的机会。若干年后他奋鬪成功,他所拥有的事业机构之一,大达轮船公司有一艘大达轮落成下水,他以董事长之尊,在高冠峨服,衣香鬓影者流的簇拥下,搭轮前往主持典礼,途经杨树浦,他指着岸上的一间礼拜堂,不胜感喟的告诉杨管北先生说:
「那里是我小时候读书的地点,当时一个月学费只要五角钱,可惜因为家里实在太穷了,读到第五个月,先母缴不出学费,祇好停学。」
像这样一位只读过几个月书的「朴实无文」之人,我们拋开他对国家、民族、社会的影响,以及他个人多方面的事功不谈,即以交游和识见而论,当代可与他相颉颃者恐不为多。骈文巨匠,当过黎元洪总统秘书长的饶汉祥氏,即曾撰赠他一副楹联,而被杜先生悬在他上海华格皋路住宅第一进的大厅,文曰:
春申门下三千士 小杜城南尺五天
杜月笙先生的门下客,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就中他以对待文人墨客、智识份子最为敬重,谦恭和悦,优礼有加。也正由于他的礼谦文士,向来是「一身傲骨,目空四海」的章士钊,洪宪要角「生平愿为帝王师」的杨度,不但能和他倾心结交,尚且乐于为他所用。沪上报人如汪松年、赵君豪、唐世昌、余哲文、姚苏凤、朱庭筠、张志韩等诸兄,更曾向他敬执弟子之礼。
除了奉行「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不懈,杜先生直到暮年,仍旧请了老师在家,教他读书写字。平素家居,不论事务怎样繁剧,每天起床以后,必将当日报纸细读一过,从第一版的新闻,读到末一版的小广告,巨细靡遗,一字不略。他尝说自己的腹笥,得力于报章者殊多。一位恒社同人,素称阅报精细,有一天早晨谒见杜先生,谈过了些天下大局,杜先生顺口告诉他说﹕「今天某一位恒社同人家有喜事,不发请柬,我已经派人去送了礼。等下你去道贺的时候,顺便代我致意。我因为气喘病发,不能出门,只好礼到人不到了。」
这位同仁听了,瞠目结舌,唯唯而退。后来他逢人便说:
「我看报已经算是够仔细的了,殊不知还比不上先生的一字不遗。」
除了自己励志进修,勤读不辍,但凡遇有重大的问题发生,属于专门范围,而不是他的智识能力所可了解。杜先生会立刻想到某人对于此一问题有研究,或者某人对此具有实际的经验,他把某人某人分别找来,为他详细讲授。那时候他聚精会神的听讲,听不懂的地方顿时便问,接连的请几位先生讲解下来,于是,他学问也有了,经验也得到,据而处理问题,自然迎刃而解。这是他善于吸收学识和经验的过人之处。
于焉,方治先生曾谓:「先生尝以幼年未能致力学问为憾,可是他的刻苦自励,慎思明辨的工夫,较之一般自命为通儒学者,并无逊色。盖因天赋甚厚,虚怀若谷,有以致之。他把宇宙间的经纬万象,都作为研究的课题;社会上的美恶是非,都视作人生的明镜。因此,他的卓越见解,超人智能,诚非常人所可望其项背。」
旨哉斯言,入木三分。由于方治先生这一段月旦之评,使我想起过去有人「封」杜先生为社会学博士。我以为这并不是对杜先生失敬的一种嘲讽,而是很允当的称号。故前行政院长俞鸿钧先生撰「忆杜月笙先生」一文中便说:「……先生交游遍天下,士农工商各阶层无不普及,故其社会经验,更较任何人丰富。」
杜先生因为自己幼年失学,及长对于文化教育事业,极为重视,他曾斥资数十万元,在上海北新泾剏设正始中学,贫家子弟,一律免费。这所中学管教綦严,规模又大,前后若干年间,为国家造就不少人才。北伐时期军政要角陈群,当他宦海失意,潦倒申江的时期,便曾应杜先生的延揽,担任过正始中学的校长。
在文化事业中,杜先生和上海新闻界渊源颇深。早年他便担任申时通信社董事长。抗战胜利以后,他更出任申报董事长、新闻报董事、商报董事长等要职。此外,他又曾任过世界书局代董事长、大东书局董事长、以及中华书局的董事。如所周知,申新二报素称国内历史最久、规模最大的报业巨擘,商报是后起之秀,但在上海沦匪以前,大有后来居上,四方瞩目之概。如世界、如大东、如中华,都是久执文化出版业牛耳的大书局。杜先生遥遥领导,能够做到上下一心,员工翕从。他由祇读过几个月书的市井中人,一跃而为文化、教育、新闻界的领袖之士,这份荣耀,岂是轻易得来?汲长补短,徒利自身,而杜先生却能更上层楼,将他平生莫大的遗憾,化为对文化教育服务的热忱,个人不忮不求,但求尽心尽力,兼且一一发乎至诚,难怪他在这一方面,能以一介布衣,系天下之重望,而其一生行谊,亦以儒侠相并先了。
不做官、不受公禄
杜先生在他的遗嘱中又说:
「……生平未尝参加实际政治,然区区爱国之怀,不敢后人。……」
诚然,这是纪实之句。终先生一生,从未担任过政府的公职,接受过国家的俸禄,然而望重东南的广泛人缘,忠党爱国的一腔衷诚,前后四十年间,论一介平民而为党国所尽力量之大之多,恐怕也是无人可与杜先生比拟。举其荦荦著者:蚤在民国十五年,国民革命军北伐军兴,今总统蒋公挥戈北向,先生便联络志友,秘密响应。十六年竭力游说奉系军阀毕庶澄,放弃淞沪,同时并组设共进会,协助革命,参加清党,粉碎共匪组织暴力,企图攫夺上海之阴谋。祝绍周先生时任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军第二师参谋长,以当时驻沪深受先生之助,曾经撰文盛予颂扬:「杜先生朝夕参与筹划,竟无倦容,新工人纠察队,多其从者,出力尤大。先生在沪,仅一介平民已耳﹗无官守,无职责,而独忠党爱国如是,当亦天性忠义所使然也。」
由于这惊天动地的一幕,杜先生厥功至伟,蒋总司令亲自延见,请他担任总司令部少将参议,先生表示仅能接受名义。那年他正四十岁,意兴颇豪,曾经穿起少将军服,拍了一帧照片。自此以后便不闻他再提起这事,此为先生穿军服的第一次,同是也是最后一次
清党以后,杜先生声誉鹊起,成为举国闻名的大人物。二十年九一八事变,马占山孤军抗敌,先生筹款十万,汇往慰劳。二十一年一二八变作淞沪沦为战场,先生筹组地方维持会,供应军需,抚辑流亡,开军民合作,共御强侮之先河。二十六年抗日军兴,先生成立抗敌后援会、江浙行动总队,发动全民,支持前线,筹募救国公债,数逾七千五百余万元。上海沦陷,日阀百计笼络羁糜,杜先生大义凛然,轻装简从,偕钱永铭先生乘外轮赴港。自此协助中枢,策动沪上地下工作。功勋卓著,昭昭在人耳目,如锄奸肃谍,搜集情报,汪精卫腼颜事敌,轰动全球之高陶反正事件,即由先生幕后策画,一力促成。
抗战中期,杜先生移居重庆,仆仆风尘于西北西南道上,全力协助中央稳定金融、建立工业、搜集物资,供中枢平准之需,对于八年抗战,实有莫大之贡献。卅三年盟邦并肩作战,先生更奉枢府面邀,驰赴浙江淳安,策应盟军登陆。
胜利后,先生还居上海,由于国家社会对他的倚畀更殷,他当时所拥有的头衔,除了本文第一节所列文化教育界外,真是洋洋大观,令人叹为观止。兹予纪略如下﹕国民大会代表(一度当选主席团)、上海市参议长(为了表示谦冲自抑,曾坚辞议长一职)、中国红十字会总会副会长、全国轮船业总会理事长、全国棉纺织业总会理事长、上海市商会监事、上海市工业会筹备主任、上海市地方协会会长、上海市银行公会理事、上海市水菓业公会理事长、上海慈善团体联合会理事长。工商业界,他更以上海领导阶层中数一数二的人物,维持其不作第二人想的崇高地位,他是荣丰、大丰、恒大、沙市、中国纺织等各大纱厂的董事长,中国、交通两银行的董事,中国通商银行董事长、兼总经理,中汇、浦东、国信等银行董事长,上海南市华商电气公司董事长,民丰、华丰两造纸公司董事长,华丰面粉织布厂董事长、上海鱼市场理事长、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理事长、招商局、复兴轮船公司常务理事、大通、大达、裕中轮船公司董事长,中华、通济、嘉陵、扬子等贸易公司、中国茶叶公司、暨西北毛纺织厂董事长。
以上所列一连串重要而显赫的职位,多一半是杜先生私人拥有的事业,一部份是他膺选担任的民意代表职务,另部份则于公私合营机构,由他出面代表国家或官方的资本,其余的是有因特殊情形,而由党政双方认为他是适宜人选,加以聘任。在林林总总这许多要职之中,我们不难发现,杜先生对于他不做官、不受公禄的原则,始终硁硁自守,一成不变,纵使他一生与党政首要联系极多,关系密切,然而,在他六十四年的生命史上,他永远保持做一位中华民国一品大百姓。钱永铭先生撰「杜先生传」,赞曰:「洪范五福,厥难考令终,先生自称出身寒微,朴质无文,逎其树立之伟,涵照之广,征诸近世,无与抗衡,即战国四君,朱家郭解,亦难并拟。先生起布衣,无尺寸之藉,而其功绩,炳若日星,敝屣名爵,孜孜为善,惟恐弗及。被其泽者,不知凡几。举国上下,咸尊曰杜先生而不名。于戏,可尚也已!」
诚然,钱先生的赞颂,堪称对杜先生的月旦之评,公正允当,并无一字词费。而「杜先生」这个称号,风行大江南北,以及西南东北西北边陲,人人尊称杜先生而不名。杜先生三个字,竟比那些十张名片都印不完的头衔,弥足珍贵多矣。
 义粟仁浆施四海
杜月笙先生遗嘱又有云:「……诚以余出身寒微,所受国家社会之恩赐殊多,义之所在,不敢不尽力以赴之也。」
先生在世,无论在任何场合,在任何人面前,向不讳言他「出身寒微」。这是他朴质谦抑,和易近人,而且真诚坦白、胸无城府处。杜先生的童年,不仅对他个人,是一页血泪辛酸史,即令于他的家族,也有不尽的痛苦与悲惨。杜先生诞生于逊清光绪十四年,民前二十四年,时值清廷积弱,外侮日亟,欧西各国势力,相继侵入淞沪,上海若干农工商小市民阶级,环境日蹙,生计艰难。杜先生降临人间,他的尊翁文卿公正设米肆于上海杨树浦,越一年,母氏朱太夫人带他由浦东高桥杜家花园旧宅,迁赴杨树浦依文卿公同住。又一年朱太夫人诞一女,产后即告病逝,以致杜先生不仅在襁褓中痛失慈母,而且连他那位等于从未谋面的胞妹,也因家运的蹇滞,送给一位黄姓的宁波人,作为螟蛉。
先生四岁,所幸文卿公续弦张氏夫人,对先生视同己出,备予钟爱。然而好景不常,五岁时文卿公病殁,张氏夫人抚育遗孤,撑门立户,又过了两年,米店因经营不善,被迫歇业。
张氏夫人只好携同先生,遄返高桥,勉力维持生活。不及一载,衣食两缺,母子二人实在撑不下去,张氏夫人被迫脱离杜氏门庭,留下先生这个八岁大的孤儿,茫茫人海,茕独无依。幸有他的外祖母朱太夫人予以收容,但是外家的生活很苦,因此先生从八岁到十三岁那一段时期,三餐犹且不继;而负薪、种菜、领孩、煮饭,一应成人的工作,都必须挺身任之。到十五岁那年,外家也耽不下去了,他便一肩行李,两手空空,和外祖母在八字桥对泣而别,孑然一身,到华洋杂处的十里洋场,去求生存,打天下。
在这样穷苦困厄的环境之中,杜先生的父母双亲相继病故,家贫以至无力营葬,两口灵柩,先后停在杜家花园宅外的田塍上,仅于灵柩上面覆盖一些稻草,聊蔽风雨,荒丘暴露,为人子者情何以堪?但是家境如此,唯有椎心刺骨,徒呼奈何。
杜先生是从孤寒艰困中挣扎奋鬪出来的,因此他极其了解民间疾苦,人生刼难。他从小时候起便已立下誓愿,博施济众,他曾慨然的说:「将来杜某人有了钱,凡是遇到穷人,我都要加以接济!」
这句话,杜先生确能终身奉行不渝。从民国七年起,夏施痧药,冬赈寒衣,死赠棺衾,年节送钱,他对浦东故乡数以千计的贫弱病苦,一直招拂济助到民二十六年八一三事变为止而平时任何人有缓急相求,不论数额大小,他无不欣然应命。战前每月拿着专折,到杜公馆支领生活费的,多达二百余户。自民国二十四年迄二十六年,短短三年之间,他个人捐输的各项义款,为数即达一百五十万元之巨。至于民国十六年北伐之役,十七年陜北旱灾,二十年长江大水灾,二十一年一二八事变几度大难,灾黎遍野,流离失所,都曾由杜先生登高一呼,国人景从,于是广施赈济,全活无算。以是杜先生逝世后,张岳军先生挽词中有:
「卜氏输财,历济艰危昭史乘」之句,而王正廷先生亦曾挽以:
「是大众卫星,义粟仁浆施四海!」
先生早岁饱受贫穷的苦楚,待他成功发迹以后,他仍自奉俭约,不尚奢靡。他在饮食方面毫不讲究,山珍海味固所不辞,一碗咸泡饭,也能吃得津津有味。衣着一道,他更是常年一袭长衫,穿鞋子,他爱穿缎面软底,新鞋子上脚还嫌不适意,总是命人先替他穿软了,自己方始着用。
仁民爱物,薄己厚人,这是杜先生立身处世的一大原则,且能身体力行,历数十年而不渝。香港时报民国四十年八月十九日的一篇社评,对于杜先生的此一美德,论说得相当透澈:「杜氏以一『出身寒微』,『朴实无文』的平民,崛起海隅,……平日立身行己,对人接物,尚道义,重然诺,处处揭示着『朴质无文』的本性,即处处表现着令人尊爱的美德。因此,他能以布衣而抗颜当代名公钜卿,广交四方智勇力辩之士,无贵贱,无贫富,皆乐与接近。他又能急人之急,忧人之忧,忍人之所不能忍,救人之所不可救。故其事业的发扬大成,固由于他的才智使然,而社会大众在无形中给予他的同情鼓励,也有很大的影响,这些果实的获致,即是从他一生的义行中产造出来的。」
友天下士,读古人书
提到杜月笙先生的才智,以笔者和他过从二十六年,情深肺腑,谊重骨肉,朝夕亲炙教益,长年累月所获致的印象而言;我必须承认,杜先生纵或只读过几个月的书,「朴质无文」,然而他慎思明辨,目光如炬,他的才智多半是由天赋而来,亦即钱永铭先生所说的:「智能天纵,仁心夙具。」除此而外,那便是他天性「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国之大老许世英先生,和杜先生订交二十余载,屡共寓庐,常同晨昏,许先生尝留心观察杜先生怎样治乱理棼,待人接物。许先生说:「观其治事,恒若不假思索,而无钜细;罔不衷于至当。其交游也,事上无谄,遇下有恩,富贵贫贱,死生不易,其态纯然,如浑金太璞,不待雕饰而成大器!」吴铁城先生也曾说过:「……先生,昭代超人之一,重言,一非常人也。先生独有其至性至德,良知良能,得天者厚,与生俱来,发为行动,均合于造化之自然,有若春风之煦育,甘露之膏泽,滋荣万物,造福群生。」方治先生尤曰:「先生尝以幼年未能致力学问为憾,但是他的刻苦自励,慎思明辨的功夫,较之一般自命为通儒学者,并无逊色,盖因天赋甚厚,虚怀若谷,有以致之。他把宇宙间的经纬万象,都作为研究的课题,社会上的是非美恶,都视作人生的明镜。因此,他的卓越见解,超人智能,诚非常人所可望其项背。」
综合以上三位先生的高论,加上笔者个人对于杜先生的了解,杜先生之所以崛起沪滨,领导群伦,浸假成为一代贤豪,其基于个人才智方面的因素,我以为似可归纳四点:(一)天份智能绝高,(二)魄力雄浑,(三)虚怀若谷,对人从无骄矜之态,成就愈大,愈发谦虚。「满招损,谦受益」,就杜先生而言,确已发挥得淋漓尽致,(四)杜先生还有一点异于常人的最大优点,那便是「知人善任」。
杜先生一生严格遵守他个人所创的许多原则,其中最重要的原则之一便是「知人、善任」,无论在任何情形之下,处理人事问题,从不假手他人。
以我个人亲身体验所知,杜先生用人的方法,非常巧妙,我们不必讳言,杜先生的门下三千客,良莠不齐,鱼龙曼衍。但是杜先生用人的第一步先是知人,他以一双慧眼,丰富的阅历和过人的社会经验,门下客有什么长处,什么短处,他可以在短暂时间之内,洞悉无遗。然后,他便取其所长,截其所短,使每一个人都能置身发挥长处的工作岗位。
杜先生品评天下人才,列为四等。有本领而无脾气者居上,有本领也有脾气者列中,无本领亦无脾气者下焉之,无本领反有脾气者不入流,属于劣等。他所谓的本领,不一定是精娴韬略如诸葛亮,或则为万人敌如猛张飞,他只着重那些头脑灵活、手腕玲珑,可以开天辟地,打出江山的奋鬪人物。他所嫌弃的人,到不是一语不合,拔刀相向的莽汉;而是那些色厉内荏,表里不一,经不起打击与考验的懦夫。他喜欢宁可胯下受辱,终于大节不亏,有如淮阴侯韩信那般的能忍自了汉。凡在杜先生门下的诸君子都知道:即使是鸡鸣狗盗之徒,穿窬鼠窃者流,有本领的不稀奇,少气节的必定存身不住。
杜先生平时很少对人疾言厉色,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他了然一个人如有长处,必也有其短缺,他用人之所长,而身教言教,潜移默化,去其所短。但凡入了杜先生的门,很少人会入宝山空手回,这是杜先生伟大高明的地方,也是人人乐于为他所用的症结所在。
先生尝谓与笔者夙有宿缘,自民十七年忝列杜门座上客后,接席欢谈,每每聊到夜阑人静,犹仍怅怅兴辞。但有一日不得见面,先生或遣信使,或来电话,辄常殷殷为念。由于长时间的相处,我仰体先生待人的许多长处,譬如先生对我所谓种种,即从不曾自他人口中闻及。尤足奇者,先生对门下诸君的生活情形,经济状况,了然有若指掌,某人发生了困难,他必能如时如份,伸出援手﹔他的馈赠,向以亲手相授,从不假诸第三者,因此受惠的人,份外觉得温暖感激。「天知、地知、尔知、我知」,杜先生这么做,决不是故弄玄虚,足恭乡愿,而是由于他自己深知贫穷的痛苦,了解涸辙之鲋,将伯之呼,是多么令人难堪的事。他能解人之厄,济人之困,同时更能以最虔诚、最体贴的心情出之
杜先生和门下士相处,往往谈笑风生,不拘形迹,使人以为他是最可亲近,最足以信托的好朋友,而不是道貌岸然的师尊,或是高不可攀的上司。杜先生拥有庞大的事业,总绾数以百计的机构,但是跟他办事的人,上下交讙,亲切有如家人父子,在他所主持的单位中,看不出有半点衙门化的迹象,更不会出现所谓的官场作风。这不仅能够在无形中提高工作效率,而且,他所用的工作人员,咸以为跟随杜先生工作,是一件很荣幸、很合宜、很有意义的事。
在杜先生的脑海中,彷佛有一整套搜罗宏富的人事资料,分门别类,一索即得,尤其新的资料尚在不断的增补修订。每逢有一件事发生,需要什么人去处理,他可以不假思考,运筹一心,调兵遣将,立刻派出最适当的人选。他这项本领,也是由他的天赋得来,否则的话,以他一个人的精力﹐面临那么许多的问题﹐主持那么庞大的事业,如果遇事不能当机立断,知人善任,那是无论如何也应付不了的。
门生部属,对于他忠诚的程度,是杜先生平素最注意的一件事。他目光锐利,思想敏捷,判断力极强,因此他颇能识人、鉴人。在他面前「掉鎗花」,无异是作茧自缚。不过,杜先生虽能洞若观火,使心怀叵测者在他面前无从遁形,但若被他看出了破绽,他也是心存厚道,决不当面抓破脸皮,而希望能以他的一腔至诚,将之潜移默化。他常告诫我们说:「对人必须诚恳,即使有人欺瞒我于一时,我总能以诚字来感动他,使他心悦诚服。我的处世之道,尽在一个诚字,你们举一反三,方始可以谈交友。」上海华格臬路杜宅的门联,一向都是:「友天下士、读古人书」。这两句联语,最足以说明杜先生的胸襟和为人了。
先生治事,讲究原则,力求以简驭繁,一桩事情交给了某一个人,他便绝对寄予信任使其放手去做,设非必要,他决不干涉掣肘,徒增办事人员的困扰。他所主持的各个机构,大事件他早有指示,小事情他从不过问。每凡创办一项事业,朋友需他帮助投资的,不论数额多大,他总是悉索敝赋,一力肩承,一言为定了无吝色。但如他自己要剏业了,他反而详加考虑,再三审慎。旁人见他这样,颇感讶异,曾有人当面问他:
「以先生个性如此豪爽,财力如此雄厚,办一个事业,何须经过这么审慎的考虑?」
杜先生总是正色的回答:
「我自小失学,又没有一技之长,我能差堪自立,完全是靠友好们的信任,因此我若负责一件事情,就只许成功,不能失败。这是我怕别人笑我不学无术的关系,我怎么能和那些有学问有根柢的人相比呢。」
三千万日元的故事
杜月笙先生遗嘱的最后一段
「……兹当永诀,深以未能目覩中华民国之复兴为憾,但望余之子弟,及多年从游之士,能继余志,各竭忠诚,是所大愿。」
先生对于国家民族之忠诚,到他所临终时依然神明朗澈,心系邦国。因此香港工商日报社论赞曰:「……年前上海不守,平素自以为读书万卷,深知出处进退的所谓士大夫,大多数均因经不起现实考验,而纷向恶势力投降,惟杜氏飘然来港,闭门谢客,以表示其义不帝秦的忠贞气质,久而益坚。故今日盖棺论定,杜氏高风侠骨,大节无亏,即此一点,就无愧其为一代人雄了。」
高风亮节,义不帝秦。在杜先生的一生中迭有表现,自民国二十六年抗日役起,他曾两度避乱香江。而且在抗战之前,还有一件鲜为外间所知的轶话。日阀阴谋侵略中国,处心积虑,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早在大战未起之时,即已深知杜先生为东南支柱,一代人望,拥有无法估计之潜力,因而千方百计,亟思笼络。上海日总领事馆,甚至月费多金,专事搜集有关杜先生的情报,对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及与先生时常往还的各界人士,靡不密切注意。素以「中国通」著称的板西土肥原,更与先生殷懃结纳,谦恭备至。民国二十六年初,日本海军军令部长永野修身访问欧陆,自日内瓦返日,途经上海,特地拜访杜先生,面告日本政府愿斥巨资日币三千万元,与先生合办「中日建设银公司」,用意是想和宋子文先生所办的「中国建设银公司」相争竞。杜先生洞烛其奸,立予拒绝,他所持的理由,光明正大,他说:
「我是中国百姓,要我跟外国政府合办公司,未免太不合体制。」
然而永野仍不死心,他故示慷慨的说:
「杜先生既然不便与日本政府合作,那么,就由杜先生个人出面组设公司好了。日本方面一定全力支持,作杜先生的后盾。三千万日元,可以无条件提供先生作为创办资金。」
三千万日元,以当时的币值,无疑是一笔钜额款项,当时杜先生如果接受,再利用日人在华的侵略势力,对先生个人来说,其作用将无比重大。但是先生高瞻远瞩,大义凛然,他依然峻拒日方这一次最大的政治投资嗣后日方一再煽惑,先生终始不为所动,于是日人只好知难而退。旋不久日阀狰狞面目暴露,先后在北平芦沟桥和上海淞沪之滨挑起战火,全面战争于焉爆发。淞沪撤守,日人又百计羁糜先生,请他务必留在上海,而先生则宁愿放弃庞大的物业,偕宋子文、钱永铭、胡笔江诸先生秘密赴港,以示追随中枢,共襄抗战大业。到那时候日本人还是不肯放过他,数度派人赴港接洽,先生一概不予接见,使日方人员奇窘无比。
三十八年共匪卖国残民,红流泛滥,四月南京沦陷,上海告警,杜先生喘疾已甚严重,但仍毅然决然,抱病弃家离沪,以避共匪狂焰,同时正告国际,匪伪政权之不获民众支持。四月三十日挈眷南行,又到香港。不料未及两年半,他便因病情恶化,竟而撒手尘寰。
赴港侍疾
杜月笙先生身材颀长,面容清癯,高额隆准,双目炯炯有光。他尝说自己少年时期营养不良,中年以后事务烦冗,心力交瘁。因此他的健康情形并不太好。民国三十年十月,杜先生自香港飞赴重庆,参加国民参政会议,空中骤遭日机拦击,机师升高闪避,飞行高度逾八千公尺。先生原有气管炎宿疾,自此哮喘大作,呼吸艰难。抗战期间,久住重庆,由于山城多雾,地气郁湿,使他的喘症更趋严重,以他的病况,每可觇知气压高低,所以杜先生常常自嘲的说:
「我的身体像是一只寒暑表,每天天一亮,就可以晓得当日的气候如何?
三十八年共匪叛乱日亟,先生慨然离沪,作客香江。由于忧国忧时,心情十分郁悒,体力日益衰退,病魔缠身,使他极感痛苦。不胜烦闷的时候,他便大发牢骚:
「有两只脚,偏偏不良于行,想说说话,又是气促难言,我岂不是变成活死人了!」
在香港一住两年多,香江的名医良药,几乎逐一试遍,可是对于他的喘疾,依旧一无是处。卅八年底大陆全面陷匪,中枢播迁台湾。杜先生每天所听到的消息,不是某些意志不坚的朋友,被共匪诱骗回到上海,饱经折磨;便是滞留沪上不及撤离的家人亲友,如何如何的被共匪清算鬪争,这位平生最爱重亲友的巨人,由于自己病困香江,爱莫能助,内心的苦闷,益难排揎,因而影响到他的病势,有如江河日下,险象环生。不久,他便氧气罩须臾不离口鼻,否则,他即无法呼吸。
卅九年六月,一度濒于垂危,幸赖名医会诊,抢救得宜,总算脱离险境,渐有起色。但是到了民国四十年七月,他的两脚开始痲痹,下半身形同瘫痪。这时候,我正在台湾,负有一项相当重要的任务。下旬,突接先生来函,告诉我说:他的病情恶化,体力更衰,希望我能即日摒挡一切,专程飞港,以便晤谈。
接到了先生的这一封信,我的心情,极为沉重,同时忧急交并,方寸大乱。我一面驰函慰问,一面赶办出入境手续,准备启程赴港。在办理各项手续之际,我更分访杜先生在台友好、恒社同人,如洪兰友、陶百川、刘航琛、王新衡、吕光等诸先生。因为当时我已深知,先生病势恶化至此,恐难再有回天之力,我此去就不得不作万一的准备,一应善后事宜,我都要向这几位先生预先请教。
正在五内如焚,日夜奔波,突又接到杜维藩兄自香港拍来的电报,他说杜先生自从接悉我即日赴港的信息,他神情大为振奋,危殆之势稍减。电文中还说杜先生想吃台湾的西瓜等物,嘱我行前莫忘了买些带到香港去。
七月廿七日,又获急电,趣我速行。廿九日,又是一封急电来催,电文竟是病危,火速飞港。是时,我诸事摒挡竣事,飞机票亦已订好,于是我立即覆电,准定八月一日某时自台北起飞。
然而,八月一日那一天凑巧香港有台风过境,飞机无法降落,迫不得已,我将行期展延到八月二日。不曾想到,这一个意外的躭搁,竟使杜先生大感失望。那日狂风骤雨,笼罩全港,杜先生明知我无法成行,但他还在寄望于万一,他苦苦的等我,直到晚上,收到我翌日起飞的电报,方始不尽慨叹的说:
「今天我许了一个心愿,京士如果今天能到香港,我的病还可以得救。现在来了电报,说他无法赶到,我就晓得我这个病是没有希望了。」
当时,环侍左右的杜维藩、朱文德诸兄,纷纷的向杜先生竭力譬解,劝他宽心。先生却似理非理,很不耐烦的说:
「好了,好了,不要讲了。」
八月二日,上午,我乘民航公司客机飞港,一路忧心似箭,直嫌飞机飞得太慢,正午抵达启德机场,抢先下飞机,一眼看见吴开先、沈楚宝、杜维藩、朱文德诸兄都在机场迎候朱文德兄见我到了,转身先去打电话,通知杜先生。先生获电以后,居然表示不相信,连声的说:
「假的,假的。」
偕吴开先兄等驱车急赴坚尼地台十八号杜宅,匆匆直趋病榻之前,一眼看见先生骨立形销,病容憔悴,心中有如万箭攒刺。而先生听说我果然来了,欣慰之情,溢于言表,他竭力挣扎坐起,噙着两眶热泪,伸出他枯瘠抖索的手,他欠身向前,牢牢的抓住我不放。那对犹仍神明强固、锐利如昔的眸子,透过泪膜盯望着我,他苦笑着说:
「好了好了,你终于来了,这下我就可以不死了!」
我的右手和先生紧紧相握,久久不释,心里正有无限的酸楚和凄凉,我在想:先生这么样苦苦的盼望我来,而我却无法对他的顽疾有所助益,先生爱我如此的深厚,我又怎样能报答先生的知遇于万一?最使我怆痛不已的是我追随先生二十余年,几乎朝夕与共,唯独此次为了奔走国是,和先生一别三年,那里想到三年后再相见,竟是这么一个生离死别的场面。
当时我强忍眼泪,不敢哭出声来,耳朵里只听到先生在气喘咻咻的说:
「唉,就是我的儿子,也不能得到消息立刻赶来。京士,你竟会丢开一切,飞来看我我确实是十分的感激,十分的感激!」
说这几句话时,先生的脸色,忽又转为悲戚。我唯恐他激动之后,又起伤感,对于病体大不适宜。我不能不开口说话了,我委婉的劝请先生,安心静养,少说几句话,免得费力。我说我既已到了香港,相聚的日子正长,有话何妨慢慢的谈呢。
然而先生还要向我诉说他的病状,他说:
「自七月初起,我两只脚突然痲痹,从此路也不能走了。想想我竟跟当年的张静江先生一样,真正没有意思。后来日夜的喘,喘得厉害,连觉都不能睡。你看,我病到这种地步,不会再有希望了,因此我一再打电报催你来,有许多事情我要托付给你,再迟,就怕来不及。好了,你今天果然来了,我总算放了心,或许,我这病还可以得救呢。」
听了他的话,我心如刀割,但仍勉持镇定,竭力的安慰他,使他恢复平静。先生问过我还没有吃中饭,兴冲冲的命人送饭进来,就在病榻上和我一起吃,吃饭时他还在滔滔不绝的谈话。饭后,他实在太疲乏,倚在枕上,沉沉的睡去。
从这一刻开始,直到八月十六日下午一时半,杜先生哲人其萎,长瞑不视,我除了每天下午二时左右,乘先生小睡,抽暇到朋友处去休息片刻,整整十五天里,我始终侍疾病榻畔,须臾不敢轻离。
一代人豪溘逝香江
杜先生罹染的是喘息重症,病情恶化,因此他眠食全无定时,每次入睡,为时极暂,有时候我们以为他睡着了,其实他是在假寐深思,我偶然动一动身子,他便会睁开眼来望我或则呼唤饮食,或则谈几句话。他的喘息症使他呼吸困难,不得不完全依赖氧气,偶或一个接不上,他会立刻气息咻咻,额汗涔涔,脸部胀成青紫色,即令在熟睡之中,他也必然一惊而醒。
十五天侍疾,我发现杜先生实有不尽的话要说,或叮咛家人,或告诫门下,或则自行处理他的身后各事。他间歇着缄口无言,其实是他在蓄积精力,要把一下想说的几句话讲完这种痛苦,不是常人所可以忍受的。
负责诊治的香港中西名医,如梁宝鉴、吴必彰、吴子深、丁济万、朱鹤皋诸先生,都是杜宅的常年医师,且与先生一家均有深厚友谊。我向他们叩询病情,他们一致表示情势严重,因为杜先生「精气神」三者悉告虚乏,因之药石刀圭已难奏效,聆此,使我愈感悲切。
八月四日早晨,杜先生面容平静,心智清澈,他命我从速准备后事,其于棺木衣衾,莫不逐一指示,不厌求详。当时姚、孟诸夫人,和维藩以次诸弟妹,都在日以继夜,亲侍汤药。听到杜先生预为安排他的身后,情不自禁的掩面饮泣。此情此景,及今思之,犹觉怆然。
遵照先生的嘱咐,我于六日下午七时,邀集钱永铭、金廷荪、吴开先、徐采丞、顾嘉棠诸先生,在杜宅会商先生身后事宜。即席决定遗嘱稿三件,其一对于国家社会,其二训勉子女,其三详列财产处理方式。会后大家一同去看先生,将会商内容说给他听。这时候先生聚精会神,一对锐利的眸子,又复射出智能的光芒,他作了数处修正,也有若干补充,最后他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九点钟,诸事已毕,家人友好或坐或立,都在他的病榻之前,杜先生精神转好,情绪也很稳定,他交代了一些家务琐事,然后话题一转,突如其来的谈到了他一向讳莫如深的遗产问题,他说:
「我有一笔前,数目是十万美金,一向托由现在美国的宋子良先生保管。宋先生是讲道义的朋友,这笔钱除了他和我以外,就没有任何第三者知道了。我只有这笔现款,留给家属做为生活费用。」
七日,凌晨五时,杜先生的病况突起变化,在一阵急喘之后,他面泛苦笑的对我说:
「京士,这一次,算是到了我们永别的时候,我希望你从今以后,对你的这些弟妹要多加照料,尽力协助。恒社的社务你要负责维持,你须记得,做事情需要魄力,同时更少不了金钱。」
言罢,杜先生转眼盯视他的家人,郑重其事的说:京士有十万块港币存在我这里,你们应该即刻归还。」
我听了,大吃一惊,连忙当众否认,这是子虚乌有之事,我何曾有十万港币存放在先生手里?我明明知道,先生故意这样说,纯然是为了顾念恒社同仁来日的团结,他想交给我十万港币,以充恒社的经费,却又不便直指,于是乃以存款为托词。先生对于门生弟子爱护之深,用心之苦,确实令人深切感动,永矢弗谖,但是我却唯有衷心铭感而已。
我一再否认,先生却再三坚称如故,移时,先生又说:
「啊,朱汝山那边,我还有十万块钱。」
朱家是上海豪富,汝山兄当时正在杜先生的病榻之旁,以先生语焉不详,立即声明的说:
「先生,你交给我的是十万港币,不是美金。」
杜先生点点头说:
「不错,是港币,不是美金。」
翌日,朱汝山兄便打了一张十万港币的支票,面呈杜先生,先生一定要把这张支票交给我,我不受,先生居然气得骂人,无可奈何,我只好当着先生的面收下,使他心安。一个转身,我又把支票还给杜夫人。
这一整天,先生都在安排家务,语语叮咛,有条不紊,其间他曾喟然长叹,感慨万千的说:
「自从共匪祸患大陆,我早早地把杜美路的房子卖了,卖房子的钱,本来是想移作逃难的资斧,那里想到这笔钱不及三年就快光了,物质上这么困难,精神上我更加苦闷。苦闷吧,苦闷吧,让它去闷到底好了,反正我要走啦!」
当其时,钟鸣六响,杜先生突告昏厥,忙乱中有人把他的脉,发现他脉息全无,而便溺犹在自泄,侍疾诸人吓得手足无措。六点二十分,吴必彰医师匆匆赶到,施用人工呼吸法,竭力抢救,直到七时正,杜先生方始悠悠醒转,恢复呼吸。八点钟接连打两次强心针,神志渐渐恢复,八时四十五分他勉力坐起,命我逐一朗读他的三封遗嘱。
从枕头底下掏出图章,由万墨林兄协助,他在三封遗嘱上用了印,再请钱永铭、徐采丞、吴开先、顾嘉棠和我作见证人,一一分别签盖家人亲友环立四周,气氛之沉郁肃穆,及今历历如在眼前。
八日,正值立秋,杜先生时醒时眠,貌极委顿,嘴里躁渴,频频呼备西瓜汁。十二点钟忽告清醒,他眼睛望着亲友们说:
「我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你们还有什么事情,赶快趁此机会问我。」
侧过脸来,杜先生又望着我问:
「宋子良先生的覆电来了吗?」
「来了。」我应声而答:「宋先生说是有这么一笔钱存在他那里,除了本金,这些年来还添了些利息。」
「很好。」先生连连颔首,眉宇间洋溢一片欣然自慰的神情。
这一天,大概是杜先生的排泄系统已告损坏,无论大小便,都必需藉由手术之助。他身受的痛苦诚非笔墨所可以形容,因此他曾吁求般的说:
「我的病已属无可救药了,你们千万不要再用药物吊住我,使我临终还要吃尽苦头。」
八月九日晨起已呈精神恍惚状态,发谵语,答非所问,但在外表上看来似乎又有起色,这时亲友们颇感振奋,有人建议更换主治医师,送先生到养和医院急救。先生闻言不以为然,他怫然变色的说:
「该办的事我都已经给你们办了,何苦还要另外增加我的痛苦!」
自此,从八月十日到十二日,先生一直陷于昏迷状态之中,不眠不食,不言不动,但我看得出来,他在茍延残喘,彷佛有所期待。
十二日,吴必彰、梁宝鉴两医师俯允亲友要求,并杜先生子女签立字据,于深夜一至三时,输血二百五十西西,遂而渐告苏醒,唯口已噤,目难张。八月十三日复告昏厥,经护士急注强心剂,十四日以后竟以铜梗为通小便,悲夫!先生彷佛知觉全失,不关痛痒。十六日下午二时三十分,故国民大会秘书长洪兰友先生兼程自台飞港,抵步后即急趋病榻之前,朗声宣达总统蒋公慰问之忱,眷念至意,并谓台湾军民同心,气象万千,齐步奋进,国家民族复兴在望,请先生安心静养,勿忧勿虑,杜先生于是奋目努睛,展视洪兰公,而紧执其手,泫然涕下,嘴唇嗡张,发出此一代贤豪,海内物望的最后一语,词曰
「好,好,大家有希望!」
先生溘然长逝于民国四十年八月十六日下午四时五十分,恰值洪兰友先生衔命而来的两小时二十分后。
杜先生治丧香江,万人空巷,寄厝汐止,以待收京,总统蒋公颁赐挽额,文曰:
「义节聿昭。」
 杜月笙传
 作者:章君谷
 就食外家受尽打骂
 光绪十八年,杜月笙五岁,渐渐懂得人事,自以为他的家庭相当美满,父母双亲对他是一例的嫟爱备至。这一年,上海夏秋大旱,居民纷纷逃荒就食,杜月笙一家三口,困守杨树浦。阴历十二月初九,天降大雪,气候奇冷,杜文卿得了病,不及医药,油尽灯枯,他病死于妻儿之前。
温柔沉默的张太夫人,表现得无比坚强。她和杜月笙遵礼成服,为杜文卿备就衣衾棺木,母子俩哭着扶柩还乡。和杜月笙的生母死时一样,无以营葬。杜文卿的灵柩由他继室和爱儿束以稻草,也是暂厝在田塍上。他和他的原配朱氏夫人,虽然死都无法同穴,但是总算并肩而厝,仰捡看着天光。数年后,像似奇迹。两口棺木之间,长出一棵黄杨树,枝繁叶茂,覆荫杜文卿夫妇的遗骸。这一棵树,至今应仍存在。
二十五年后杜月笙发迹了,他一心想选择一处好穴为他的父母落茔,藉以了却他抱憾多年的一大心愿。可是,请了几位风水先生,竟都异口同声的说:他父母浮厝的那块地方,正好是一方寅葬卯发的血地,祇可浮葬,不能入土,因为一旦入土风水便将破坏无余。尤其那一棵黄杨树,更是杜氏子孙世代荣枯的根源,动也动不得。曾有人谓杜月笙为了迷信风水,于是任其父母灵柩继续风吹雨打,他光前裕后的建立杜祠,盛况一时无两,但却始终不让他的父母入土为安。其实这是错责了他,以杜月笙这样毕生讲求孝悌忠信的至性中人,他既能大建祠堂,怎会迷信风水不谋父母安于窀穸。杜月笙之不获迁葬父母,完全是由于亲戚尊长的坚决反对,这也是旧时风俗使然。譬如说杜月笙唯一的尊亲老娘旧朱阳声先生,便曾极力以为不可,他的论据是父母死后灵柩万万不得移动,否则死者于九泉之下,必也不得安宁。
张太夫人不愧为女中健者,她挈同杜月笙还乡,草草浮厝了文卿公的灵柩,旋不久又回到杨树浦,撑门立户,以一介荏弱的女流,继续开设杜又卿遗留下的米店,谋求两母子的噉饭。
光绪十九年,杜月笙六岁,张太夫人为他束发受书,备下束修,进了一家私垫,垫师是一位瞿老太太,多年后她还记得起杜月笙这个孩子来,她对由她启蒙的杜月笙,总是嫟爱而欢然的赞誉:
「月生小时候读书,聪明是聪明格,就是相当的顽皮!」
这一年,三月,上海忽自西北来台风,水雹随之急降,大者如拳,小者如豆。猛一阵风雹,使得全上海的麦苗尽摧。
光绪二十年,甲午,朝鲜东学党乱起,清廷追兵敉平,遂与日本开战,而海陆两路均败,启日人觊觎我国土之贪念。同年,孙中山先生创立兴中会,于美国之檀香山,国民革命,于焉有所契机。
上海方面,平静无事,人海中的一泓小小漪涟,张太夫人无法撑持杨树浦那片小米店,被迫关门歇业,她带着七岁的杜月笙回高桥。房子是有得住的,生活费用全无着落。她基于对月笙的一片爱心,咬紧牙关,也去帮人家洗衣服,赚几文钱,还不移两母子的伙食。
境遇是如此的困苦,张太夫人仍还殷殷的以杜月笙前途为念,她深知杜月笙天赋聪明,像他这样的孩子应该好好读书,她利用洗衣工资,节衣缩食,每月凑五角钱,送杜月笙到一家私塾读书。一连读了四个月,到第五个月开始必须缴费时,她实在拿不出钱来,她和杜月笙抱头痛哭,杜月笙自此辍学。
光绪二十一年,杜月笙八岁,虽说是髻龄童子,但他八年之间失恃失怙又失却了弱妹,幼小心灵实已饱经磨折,偏在这时他又受到更深钜的刺激,张太夫人因为没有人给她衣服洗,无法生活,竟然被迫脱离杜氏门庭,一去杳如黄鹤。
那年正月廿二日,戌时,上海大地震,房舍人畜,损失无算,秋季又有瘟疫盛行,患吐泻症死者甚多,俨然是霍乱重演。
当时浦东一带,盛行一种流氓地痞同流合污的组织,名曰:「蚁媒党」,声势浩大,从者甚多。他们的行径卑劣,等于人口贩子,但凡见了蓬门弱质,青年寡妇,必定千方百计,威逼利诱,以堕其节,以遂其欲。或则逼她们改嫁字人,或则迫她们卖身青楼,种种罪恶,罄竹难书。因此上海士绅痛针协时弊,纷纷组织保节会以谋对抗,旌扬节妇,助以衣食之需,三林乡、陈行乡俱由上海邑绅秦荣光倡呼设立,唯高桥尚未纳入范围。而张太夫人究系怎样坠入奸计,流落何方?以当时杜月笙年幼,始终无法查究。
继母神秘失踪,杜月笙不但乏人照料,而且连饭都没有得吃。对面住的堂兄杜金龙,学徒出身,在上海做烟纸店生意,一年到头,难得回家几天。所谓烟纸店,是一种摆在马路旁边的钱币兑换摊,因为上海五方杂处,币值繁复,一两银子换多少制钱?几千铜钱折几块鹰洋?零数凑整笔,整笔化零数,成为人们的日常需要,于是这一类小型兑换店应运而生,街头巷尾,所在多有。业者整天守住摊子,换得的是蝇头小利,养家活口都很困难。
堂兄常年不在家,堂嫂那边常时缺米缺油,杜月笙不便在他们家就食。八岁的小孩全无生活能力,饿了些时;他只好哭哭啼啼,找上外婆家,外婆是他生母朱太夫人的母亲,对这个孤苦伶仃、饥寒交迫的外孙,相当钟爱。可是外家境况一样的苦,一家大小;都靠杜月笙的老娘舅朱阳声,做泥水匠渡日。多一口入吃饭,那怕是个小孩子,也形成了他们沉重的负担。
江南有句俗谚:「冷粥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受!」站起来只有饭桌高的杜月笙已经懂得察言观色,见机知趣。娘舅一家,除了老外婆,很少有人给他好脸色看,为了争取老娘舅和舅母的好感,杜月笙整天沉默寡言,埋头工作,一看到家里有事,便自动的掳起袖子干。他去拾草、打柴、背那足足有他半人高的箩筐、柴夹;后园里浇粪,种菜,帮外婆舅母煮饭,带领小孩,替老娘舅跑街,采买。他以为咬紧牙关,拼命的做,可以得到舅父舅母的欢心,让他在外家存得住身。没想到舅父舅母照样对他施以白眼,偶然犯了点小错,不是厉声叱骂,便是大巴掌,爆栗子,打得他晕头转向,凿得他金星四迸。
上十岁的小孩子懂得什么呢?辛勤努力全归无效,讨好卖乖无人置理,他几乎对整个人世失望,他永远没法讨人家欢喜,他是外家的累赘,厌嫌物,眼中钉。不管他每天要做多少事,娘舅舅母始终认定他是各吃闲饭的,拋不掉的包袱。过三年忍气吞声,泪洒心田得日子,坏运到又来了。光绪二十四年,杜月笙十一岁,浦东的农夫犁地,在烂泥巴里掘出了黑米;于是谣诼纷纭,人心惊惶,说是又将有天灾人祸降临。果不其然,当年的五月二十,乎起大风,呼啸过境时,伤损了无数稼穑。从此米价大涨,早晚行市不同,最贵的时候,每石涨到七千二百文,老娘舅自顾不暇,三餐不继,对这个多余的累赘,供应难免匮乏,杜月笙常时饿得头昏眼花,坐在路边晒太阳。出身寒微先世难考
中华民国二十年六月十日,筹建经年的「杜氏家祠」落成;时值杜月生笙先生四十四岁,事业绚烂之极,声誉如日中天,以他个人的心情来说,「衣锦荣归,踌躇满志」,约略可以当之。
因为他出身一个小商人的家庭,三岁失恃,五岁失怙,八岁那年,爱他如同己出的继母,以生活所迫,脱离杜氏门庭。杜月笙依食外祖母家,三餐不继,衣履难周,更历尽了人情寒暖,世态炎凉,诚所谓「寒日饮冰;点滴心头」。十五岁时他想出外谋生,苦无资斧,脑筋动到祖传的半幢破房子上,被他舅父饱打一顿,又受了姑丈的严词呵责,他一怒而离开家乡赤手空拳,渡江到上海求生存,打天下。外祖母送他到半途之中的八字桥,相对泣别,当时他泪眼望着高桥,立了个誓:
「来日我若不能荣宗耀祖,誓不言归」
十九年后杜月笙「奉主入祠」,众庶腾欢,百朋宠锡,盛况堪称空前,时至今日,仍然有人津津乐道,许为民国开元以后,太平盛世的无上豪举。今总统蒋公颁赠匾额,再赐祝词,此外题赠匾额的还有三位退职总统暨执政,徐世昌、曹锟、段祺瑞;以及吴佩孚、章太炎、于右任、李烈钧、张学良、张宗昌、马福祥、班禅等,致翰章祝词的有胡汉民、汪精卫、郑孝胥、杨度、何成浚、谷正伦、杨杰、邓锡侯等。全国各省各埠,均派代表专程致贺。在杜月笙与其家人之后列队行进的亲友,多达五六千人。上海市民,几于空城而出,麕集街道两侧参观。曾有人说,当时盛况,较诸伦敦英皇加冕,亦无逊色。
然而无可否认,杜月笙在这一派花团锦簇,雍容华贵之中,他的内心仍有几许悲酸,一缕惆怅。除了回首当年的艰辛,他还有一腔憾恨;由于父母死得早,近支族人丁口单薄,杜月笙不但对他的先世茫无所知,甚至连他祖父的名讳也说不上来。
幸有一代朴学大师,古文泰斗章炳麟(太炎)先生,根据杜月笙儿时听闻杜家是由浙江海宁迁来这一点,详征博引,考校杜氏世系,确定江南之杜,以山阴杜衍始着。章太炎先生为此特地写了一篇「高桥杜氏祠堂记」,为传诵一时的皇皇之作,同时也是为杜月笙写传记,最重要的一篇文献
「杜之先出帝尧。夏时有刘累,及周封于杜,为杜伯。其子湿叔,违难于周,适晋而为范氏,范氏支子在秦者复为刘,以启汉家。故杜也、范也、刘也,皆同出也。杜氏在汉也,有御史大夫周,始自南阳徙茂陵。自是至唐世为先望。其八皆祖御史大夫。惟在濮阳者祖七国时杜赫,自江以南无闻焉。宋世有祁国公衍实家山阴,江南之杜自是始着也。高桥者,上海浦东之乡也。杜氏宅其地,盖不知几何世?其署郡曰京兆。末孙镛自寒微起为任侠,以讨妖寇,有安集上海功,江南北豪杰皆宗之。始就高桥祠堂祀其父祖以上,同堂异室之制,近世虽至尊犹然。故诸子庶不立别庙,独为一堂,以昭穆叙群主,盖通制然也。凡祠堂为址八亩,其壖地以诗设塾及图书馆,所以流世泽帅后昆也。余处上海,久与镛习识。祠成而镛请之为记。夫祠堂者,上以具岁时之享,下使子孙瞻焉,以捆致其室家者也。杜氏在汉唐,其为卿相在以十数,盛矣。上推至帝尧,又弥盛矣。虽然,自尧之盛,尚不能覆露其子,使袭大宝,其余虽登公辅,赐汤沐之邑,曾微百年,后之人至不能指其先世里居所在,此镛所知也。为子孙者,岂不在于自振拔乎哉?和以处宗族,勤以长地材,福倍汉唐盛世可也。其兄弟不辑其居处,日偷祸倍,矜寡无告可也。抑闻之,古之训言,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绝祀,不可谓不朽。称不朽者,惟立德立功立言,宜追视杜氏之先,立德莫如大司空林,立功莫如当阳侯预,立言莫如岐公佑,其取法非远也。镛既以讨贼有功,其当益崇明德,为后世程法。然后课以道蓻,使其就文质,化为畔 ,以跂于古之立言者。有是三者,而济以和宗族,勤地材,则于守其宗祊也何有。不然,昔之九望,奄然泯没于今者七八矣。虽有丹楹之座,穷九州美味之飨,其足以传嗣者几何?吁,可畏也,乃记之云尔。」
章文中所称的:「宋世有祁国公衍实家山阴,江南之杜自是始着也。」以及:「自尧之盛,尚不能覆露其子,使袭大宝,其余虽登公辅,赐汤沐之邑,曾微百年,后之人至不能指其先世里居所在,此镛所知也。为子孙者,岂不在于自振拔乎哉?」其实,在「杜祠」落成前后,杜月笙对于纂修谱牒这一桩大事,始终念念不忘,曾经多方致力,民国十九年起,即已分刊告白,广事征集宗族资料。民国三十八年,犹请刘春甫先生代为编纂,可惜大功尚未告成,中共渡江,上海沦陷,杜月笙挈家人匆匆避港。这部未完成的族谱,随刘先生陷于大陆,不久,听说刘先生也做了古人。
但自杜月笙病逝香港,家人扶柩来台安厝,留居台湾的诸人,对杜月笙此一未竟之心愿,仍在继续征集史料,考校参证。根据章太炎先生提示的线索,利用中央研究院等各大图书馆的史籍志书,关于高桥杜家的先世,总算找出来了些头绪。
宋世有祁公衍实家山阴。章先生指的是宋朝祁国公杜衍,杜衍字世昌,大中祥符进士,历知外郡,很有政声。宋仁宗时任御史中丞,拜枢密使同平章事,可是他持正不阿,落落寡合,被朝中的小人排挤,只当了一百天的宰相,乃以太子少师告老致仕,封祁国公,卒谥文献。他是有宋一代的名臣之一
山阴,浙江县名,秦置,清代合山阴、会稽两县为绍兴府,民国废府改绍兴县。高桥杜家系自海宁迁来,海宁和绍兴,祇隔一条钱塘江。
查遍弘治本上海县志、同治本县志、民国七年上海县续志,于焉寻出杜氏先世的端倪。宋朝有杜可久,是祁国公杜衍的后代,做过青龙镇直学,以文章行世,训读诸生,他在西霞浦住家,死后葬在「杜村」。
元朝,有杜元芳、杜英发两兄弟,都是祁国公的九世孙。杜元芳字玉泉,当过德清县主簿,晚年归隐杜村,曾经造了一座翡翠碧云楼,藏书万卷,系当时上海的一处胜迹。他又建了一幢别墅在周浦,后来由他的侄孙尧夫居住,杜尧夫在周浦建了一座桥,初名尧夫桥,后改杜浦桥。自此,杜村杜浦,皆以杜氏族居而获名。
他的弟弟杜英发,字俊卿,当过建宁路蒙古字学正,迁南京教授,归隐西霞浦,号西霞道人。他为人慷慨尚义,各重一方。杜俊卿有一位叔叔无后,曾以莫姓子为螟蛉,嗣又由俊卿公承祧。叔父一死,杜俊卿悉付家产与莫姓义兄,并且广置义田储粟,资助邻里婚丧各事。
杜元芳名希仲、希仲有子名隰,字宗原,明太祖洪武年间中词科,拜太常赞礼卿,礼部给事中。朱洪武皇帝很喜欢他,告病回沪养病时期,一连两次派人存问,他死时只有三十三岁,他的弟弟杜恒,存有诗集。
宋祁国公杜衍的后人,由南而北,迁到上海,起初都住在杜村。杜村原名周浦,后属杜浦镇,座落在上海县城东南卅六里,属十七保。至于月笙一支所住的浦东高桥,位于县城东北卅六里处,隶高昌乡二十二保,两地直线距离,近在密迩,而且同属浦东区域。
明朝,一位移居浦东的杜门远祖中过进士,官拜尚书,那是杜士全,字道执,嘉靖戊午登科。他的弟弟杜士基,隆庆二十年进士,字慕明,官拜南京兵部郎中。
杜尚书很受上海人推重,他曾留下一则轶事:某年他回浦东扫墓,轻装简从,答报亲友,只带了一名老苍头,和两三名小僮,并且吩咐报名帖时不许高声。回家后老苍头说今天拜客扈从太少,恐怕有失礼制。当其时他说了一段入情入理的话:
「你们懂得什么叫做礼制吗?我亲友三党之中,贫苦的很多,他们居室湫隘,扈从去得多了,那来的廊庑安顿你们?于是主人必感局蹐,我也不得心安,只好匆匆告别,那才真是失了礼制呢!」
明代以后,杜氏族人中进士做官的,有杜宗彝,字孝若,陵州知州。杜献璠,字公鲁。杜时登、杜时胜、杜乔林,和他的儿子麟征。杜麟征的儿子甲春、同春,都是贡生,同春字子旷,做过黔江知县。
杜家最后的一名举人,是杜惠炘公,同治九年中科,字仲炎,号紫莼,任过知县,后来毕生从事教育工作。他死于光绪十八年,杜月笙已经出世了,他那年五岁。
至于,章文中所云:「其署郡曰京兆」,那是因为在汉朝的时候,南阳豪族杜周,举家徙居茂陵(今陜西兴平县东北,属京兆郡),从此,姓杜的人都称「京兆郡」。
杜月笙自己曾说:杜家的祖籍确属浙江海宁,其祖先经营丝茧行业,失败后移居上海高桥,至于是从海宁原籍迁来,抑或系由上海某地迁徙,他以儿时偶然听闻,记忆已不真切。不过,杜家在高桥的祖宅年代久远,格局颇古,不像是近数十年新建的房屋,由此可知,杜家在上海高桥实已定居过相当一段时期。杜月笙所属的这一支,和上列杜氏族人载诸志书典籍者,自属有所关连。
诗咏祀事,典备蒸尝,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为使杜月笙先生获慰于九泉之下,乃以所征集之杜氏先世资料,姑予存记,列为「杜月笙传」第一章,以备来日参考。
襁褓之中丧母失妹
杜镛,字月生,后改月笙。民前二十四年,逊清光绪十四年,公元一八八八,戊子,阴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日,诞生于上海县高桥镇,杜氏祖宅杜家花园。
杜家花园,其实是一幢湫隘狭窄的平房。当中一间堂屋,两侧各有卧室两间,由杜月笙的伯父和父亲杜文卿,两兄弟一家一半,同屋各炊。屋后,有一座小小的园子,种些菓树花卉。早年杜文卿两兄弟都很穷,祖宅年久失修,破烂不堪;环堵之室,茨以蒿莱,蓬户瓮牖,上漏下湿;仅可聊蔽风雨而已。后园的花菓,乏人经营,任其自生自灭,每当长了些不成熟的菓实,顽童们便翻墙而入,摘它一个精光。
杜月笙是杜文卿的长子,但他降临人世,杜文卿却并不在家,他为了谋生,和朋友在上海杨树浦,开了一家小米店由于经济关系,他把妻儿留在乡间祖宅,艰苦渡日。每当杜文卿无法接济家用,杜月笙的母亲朱太夫人,便去帮人洗衣服,赚取戋薄的工资。
高桥镇,旧名天灯下,又称天灯头,位于上海县城东北三十六里处,地属高昌乡,第二十二保。由于一条黄浦江,将上海县横剖为二:江东的地区叫浦东,江西的地区曰浦西,因此,杜家素称浦东人。
全镇有两三千户人家,率多为农民、小商人、泥水土木匠作。镇上的两家殷实富户,一姓谢、一姓周,都是泥水木匠师傅。所谓殷实,祇不过家境小康,衣食无忧。
有一条潺湲的溪流,名曰界滨,它界分高桥镇为南北两区,滨北属宝山县境,滨南系上海县辖。因此,杜月笙的至亲,同时又是追随他最久的万墨林君,虽然和他同住高桥镇,但是万墨林的家在滨北,他的籍贯是宝山;杜家花园在滨南,杜月笙籍隶上海。
上海,远在战国时代,曾为楚国春申君的封地,春申君名黄歇,他在楚国当了二十多年的宰相,宽厚爱人,尊贤重士,门下食客三千余众。他的上宾都穿珠履,与齐之孟尝、赵之平原、魏之信陵,为史家并称战国四君。黄浦江,古称春申江,上海旧名春申,又叫黄歇,都是纪念春申君的缘故。
春申君有没有到过上海?大有疑问。因为上海县城,建于元朝,旧制城高两丈四尺,但是建成后的城墙,只有一丈四五,城门窄小,地势偪仄;明清两代曾经一再扩建城门,以应商旅需要。到了清朝,它被划属松江府治。
有清道光十八年(公元一八三八),清廷派林则徐驻广东,查办海口禁烟事件,翌年(公元一八三九)林则徐查毁英商鸦片。公元一八四○年庚子,鸦片战争起,英人陷舟山,侵宁波,一八四一年复陷定海,道光廿二年(一八四二年壬寅),中英签订南京条约,鸦片战争告终。南京条约丧权失地,清廷同意辟上海、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五口通商。
道光二十六年,划定英租界,为中国有租界之始,上海由没没无闻的一座小城,浸假跻于国际都市之林,当以此为嚆矢。嗣后,于道光二十八年,划美租界,二十九年暨咸丰十一年,两度划定法租界。
在尚未划为通商口岸之前,上海的商市,系以豆业为领袖。民间使用的货币,是银两与制钱。当时经营豆业的商人,势力很大,米麦行商所用的斗斛,其较准之权,全部操在豆业帮手里。上海的邑庙三穗堂,俗称较斛厅,厅上置有铁皮斛两只。一为庙斛的样斛,即漕斛,嘉庆十八年(公元一八一三官颁。一为海斛的样斛,也是官颁的,两种样斛容量不同,庙斛一石,约当海斛九斗。而豆业用庙斛,专量由北运南的豆类,米麦杂粮业则通用海斛。这是豆业帮所规定的不成文法。
通商以后,海禁大开,租界不断扩充,新兴事业风起云涌,小小豆帮控制上海市场的局面,不旋踵间被粉碎瓦解,上海市民的生活本质,起了极大的变化。首先是通用货币,改成了墨西哥银元,上海人因银元之一面铸刻老鹰,乃称为鹰洋,又简称洋。一块鹰洋应该折合若干文钱,各业并不统一,由他们自行订定,逐日挂牌。民间典质债约莫所适从,只好权以衣庄业挂牌兑价为准。于是有很长一段时期,民间债券数额载明:「洋照衣牌」字样。
随着外人势力的入侵,上海小商人在沉重压力下茍延残喘,彷徨失据,宣告破产倒闭的时有所闻,杜文卿和朋友合伙所开设的米店,规模极小,他既乏资本,又不善经营,这丬米店在时代转变的巨大浪潮里,有如一叶孤舟,经常都是风雨飘摇,险象环生。
尤自杜月笙出生的那一年起,上海年年天灾人祸,疫疠大作,因此,杜月笙幼年境遇相当悲惨,他所存在的大环境──上海小环境──家庭以及他自身的遭遇,同样的是祸不单行,屡濒绝境。
光绪十五年,他生甫一龄,当年七月,上海时疫蔓延,城乡死者为数极多。八月二十四日起,霪雨四十五天,仓储稻米棉花大量霉烂,于是大饥,民不聊生。杜月笙的母亲朱太夫人在高桥实在无以为食,抱着襁褓中的杜月笙,步行二十余里,到杨树浦投奔丈夫。
可是杜文卿的米店里。情形更坏,米谷供求失调,而价格一日数涨;米卖出去,无法补货,他正在焦头烂额,妻子和长儿同时来到,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朱太夫人不久便发现连他这位米店老板娘,居然也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两夫妻牛衣对泣,商议着如何从绝境中打开生路。杨树浦是中国最早的工业区之一当时已经开了几丬纱厂。朱太夫人听说纱厂女工的入息不坏,自告奋勇,要去做工。
这一个意见起先被杜文卿否决,因为朱太夫人常年营养不良,体质孱弱,而且当时她又有了身孕,杜月笙纔祇一岁多点,经常需要母亲照料;除此之外,他还有更大的隐衷:他认为自己身为男子汉,连一妻一儿都养不活还要朱太夫人拋头露面去做工,这是他内心所无法忍受的事情。
为了朱太夫人该不该去做工的问题,两夫妻争执了很久,但是坐食山空,生路缺缺,临到束手待毙的最后关头,杜文卿终于吞下苦果,他让自己的妻子进工厂,腆着大肚皮,拋下了一岁多的奶孩子。
在饥饿死亡线上挣扎,朱太夫人采取的无异自杀之举,她为杜文卿和杜月笙两父子,为一家生活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光绪十六年,杜月笙实足年龄两岁,叫名三岁,那一年夏天,上海流行霍乱,绝大多数的患者猝不及救,马路上,沟渠中,不时可见倒毙的路人。霍乱的魔掌不曾伸到杜家人的头上,但是朱太夫人却在黑暗恐怖时期,生下了一个女儿,产后,她由于极度的衰弱而死亡。
杜文卿悼念亡妻,痛不欲生,他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守住他妻子的尸体,号啕大哭。亲友们帮助他料理丧事。他罄其所有,为他的妻子买了一口白木棺材,并且雇人舁抬回高桥故乡,他的侄儿杜金龙和嫁给同镇万春发君的一位妹妹,以及朱太夫人的娘家,包括他那位做泥水匠的妻弟朱阳声,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同样的艰苦,无法向他提供经济上的支助。迫于无奈,他将朱太夫人的灵柩,浮厝在距离杜家花园不远的田塍上,他自己一面哭着,一面取来一束束的稻草,捆在灵柩的四周。贫穷潦倒,以致妻子的棺木荒丘暴露,这是他终生引为憾恨的一件事。
朱太夫人之死,给与杜文卿莫大打击,乱世为人,生不如死。可是他拋不下一对失去母亲的小儿女。他把杜月笙和他的妹妹,一同抱回杨树浦,一面要为生活奋鬪,一面亲自哺育两个孩子。撑到精疲力竭,他无法支撑得住,他唯有忍痛割爱;牺牲女儿,将她送给别人领养。
若干年后,杜月笙历尽沧桑,自力奋鬪成功,他身为沪上闻人,举国钦重的大阔老,拥资千万,挥金如土。他便曾一再公开布露希望能够找到他的妹妹,图个兄妹相见。他所掌握的唯一线索,──他妹妹当年是被送给一位姓黄的宁波商人从此以后,他受过不少次骗,经常有人报告假消息,或竟是冒充,一直到他民国四十年病逝香港,以杜月笙这样显赫的声势和地位,他这个渴切的愿望,始终没有达成。
光绪十七年,上海又是怪异连连,夏日平地生毛,白者如羊,黑者如猪。七月二十九日狂风骤雨,终日不停,田园庐舍,多告损伤。尤其这一年杨树浦又闹事,当地农民为了阻止英租界工部局筑路,和租界当局发生冲突。这是中国农民自动反抗外侮的第一次。与此同时,哥老会的党人,在江苏、安徽一带,到处焚毁外国人设立的教堂。
动乱声中,草木皆兵,杜文卿内外兼顾,早已心力交瘁。一位温柔可亲,沉默寡言的女人,悄然参加一向都在苦难里的杜家,她是杜文卿的续弦,张太夫人,虽然他们并未经过正式结合手续。
她年纪很轻,对于杜月笙这个自小失去母亲,一直不曾好好调养的孩子,有一份与嫡母相埒的挚切情感。她爱护杜月笙,无微不至,如同己出,家境虽则贫困如故,可是,偎倚在张太夫人身畔,仍还是杜月笙童年时期,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时光
可惜美好的时光犹如昙花一现,他的幼小心灵,不久又受到更大的创伤。
黄浦滩上小东门里
从八字桥穿过洋泾镇,钦赐仰殿,滚滚浊流的黄浦江,横躺在杜月笙的脚下。他找到了渡头,默默的随着众人上了木船,付过船资,缩在渡船的一角,心里分辨不出是恐惧,还是喜悦?不过若干年后,他还记得些当时的感想,尽管浦东浦西只有一江之隔,在家乡的高桥人,却多的是一辈子都不曾到过上海,因而,它彷佛又有点儿沾沾自喜。
杜月笙闯进上海的那年,上海仅是一座方圆十里的小城,一丈四五尺高的城墙,残破缺裂,苍苔斑剥,城外有一条护城壕。壕里是东倒西歪,湫隘嚣尘的小平房,壕外便是租界,这条护城壕后来被填平,成了区分华界与租界的民国路。
高楼大厦刚刚开始兴筑,外滩的外白渡桥,还是一座平桥,跑马厅但见一片芦蒿,泥城桥北,荒烟蔓蔓。杜月笙在外滩下了船,折往西走,转眼之间便到了十六浦。
当年的十六浦,市廛已经相当繁盛,因为它是上海水陆交通的要冲,从外滩直到大东门,沿黄浦江建有太古、怡和、招商、宁绍等轮船公司的码头。东向津沽、宁绍,西航长江上游各埠的轮只,都在这里停泊。因此各大码头附近,人烟稠密,店肆货栈鳞次栉比﹐每天从早到晚,一片熙攘热闹气象。
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码头附近更是大呼小叫,吵吵闹闹,浦东乡下来的小孩子,几曾见过这样热闹嚣杂的场面?杜月笙杂在人丛中,目迷五色,随波逐流,也不记得走了多久,看见街边一连串的有着许多家水果行。这才猛然记起此行目的,问了两次讯,找到了鸿元盛水果店。
鸿元盛店面不大,生意做得到是满发达。十六浦的水果店,多半是中盘批发,他们从大盘水果行批来各色水果,转卖给上海各地的水果店、水果摊,挑卖水果的小贩。有时候,为了争取更高的利润,他们也会派人直接到轮船上去批买,或者推销货色,给各地前来采办的商贾。
老板看过了荐函,收留了杜月笙,命他做一名学徒。学徒没有薪水,只供吃住,一个月发一两块剃头淴浴钱。店里自老板以下,有店员,兜生意的跑街,以及其它比较月笙资深的「师兄」。杜月笙初来乍到,又是乡下人,年纪小,识字不多,一切外行,百事不懂,难免要吃苦,受气。他到鸿元盛的头三个月,生意上的事情,连一点边都沾不着。他的主要工作,是服侍师兄、店员、跑街,被他们支来使去,做这做那。渐渐的,他算巴结上了老板老板娘,成了老板的小厮,老板娘做家务的得力助手,倒夜壶,刷马桶,什么苦差使都落在他身上。有一段时期,为了求生存,图发展,他确能尽心尽力,任劳任怨,不叫苦,不喊累,天不亮起床,一直做到深更半夜。店里每一个人都安歇了,纔捱得着他摊开地铺睡觉
由于他初期的表现很好;吃苦耐劳,忠诚可靠,店老板渐渐的对他寄予信任,开始派他跑腿了。跑腿之初,做的全是粗活,譬如背负肩挑,送货提货。工作毫不重要,不过,他仍然私心欣慰,因为他已经从卧室厨房里挣扎出来,跑码头,上大街,不免有天地开阔,眼前一亮的感觉。
但是一到大街和马路上去,他不久便发觉,这所谓的十里洋场,花花世界,真正是光怪陆离,无奇不有。当时的上海,五方杂处,各路英雄好汉麕集,无分中外人士,都认为这里是冒险家的乐园。上海遍地是黄金,消息不胫而走,终于引来大批胸怀大志、手法高明的人物,赌徒、骗子、盗贼、扒窃,咸以大上海为他们大显身手,一展鸿猷的理想场合。软骗硬抢,揩油调包,他们巧取豪夺,令人防不胜防。
这其间,杜月笙难免也上过若干当,吃过几次亏,回店被师兄斥骂,老板责打。于是他开始憬悟,要想在上海街道和码头上混,处在牛鬼神蛇,三山五海的人物之中,结交朋友,应该是首急之务。
然而,想在那种神出鬼没,波谲诡秘的复杂环境里交朋友,以一个十五六岁乡下的小伙计,既没有请客置酒的本钱,又缺乏有力人物的汲引,那真是谈何容易?因此,杜月笙在十六浦的第二段时期,是他一心一意想要攀仙桂,步青云,寻觅有力的奥援,访求稳妥的靠山。他倒并非奢想茅锥脱颖,出人头地,他唯一的目的,只不过能使自己不再吃亏,不再受欺,他满心敬业乐群的虔诚,一腔谦虚求教的意念,于是盲目的摸索了许久,其结果是一无所得,没有人看得上这个浦东来的小伙子。
昏天黑地,瞎摸乱闯,在黄浦滩上几度跌跤,摔得鼻肿眼青,头昏脑胀。旋不久到了光绪三十年,月笙十七岁,那一年的大上海,在新旧势力冲突,中西文化激荡下,终于爆出了革命性的火花。华夏睡狮觉醒了,彷徨失据,莫知所措的上海百姓屹立起来,那一年,日俄开战,沪上震动,黄兴组织的华兴会,在湖南起义失败,消息传到上海,人人为之热血沸腾,沪上士绅又为美国人虐待童工,倡议抵制美国货。在一连串的民族自觉运动中,杜月笙风云际会,得以扮演一个摇旗吶喊的小脚色,他的摇旗吶喊,参与群众活动,对于时艰毫无补益。但是对月笙个人,却是意义重大的精神鼓舞。论者有谓过去与现代之上海,应以光绪三十年为界画,
「贞下起元」,上海人特别强烈的国家民族思想,实自这一年开始启发这一项说法,用于杜月笙个人,毋宁更为适合,因为国家民族的观念,确自这一年中他「已能策动群众,预问时事」为肇始。
杜月笙的心情无比振奋,他终于结交上许多朋友,许多忧国忧时,热血沸腾的青年朋友。如果任让他狂热的高呼口号,参加游行,为国家民族的利益奋鬪下去,杜月笙一生的历史必须改写,他将成为革命先进,政治人物。可惜鸿元盛的老板,并不希望他的水菓店里,养成这么一位特出的人才,他指责杜月笙不该常时「成群结队,好管闲事」,跺足大骂了他一顿,当众下逐客令,他把兴高采烈渐入佳境的杜月笙停了生意。 王国生拉他一把
被老板斥退,偌大上海,竟无杜月笙的容身之处,风餐露宿,不是长远之计。天气渐渐的寒冷,腹中饥,身上凉,想来想去,毕竟高桥家乡,多几位亲戚朋友,为了活命,他祇好老起脸皮,黯然还乡。老娘舅见他长得又高又大,不便再动手打他,却又怕他上自家的门,爽性对他不理不睬。老人家心里未尝没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但是看在落魄如斯的杜月笙眼里,难免又添几分刺激。他深感自己命运太苦,受贫穷的煎熬,临到他头上,还要变作表里双层。
当年年底,杜月笙偶然兴起,翻过邻村小凌住宅的后墙,在凌家后园采撷了几枝梅花。凌家人多势众,小题大做,派人到高桥杜家来骂山门,碰巧杜月笙在家,险乎发生冲突,但他鉴于众寡悬殊,孤掌难鸣,只好隐忍不发,任其谩骂。然而当天晚上,他却越想越气,于是纠集他的手下,深夜侵入凌家,将所有的腊梅根根斩断。他固然是出了一口气,凌家的人却那肯善干罢休,翌晨又派人去找月笙的老娘舅,大兴问罪之师,舅父舅母艰于置辩,祇好答应将杜月笙拘管在杜家花园,不许寸步出户,由他严加管束。
于是,民前五年,光绪卅三年早春,杜月笙又曾受过老娘舅的教导,老娘舅逼他学泥水匠,学不了几天,杜月笙毫无兴趣。这一次他干脆不告而别,又去上海。
在鸿元盛水果店做了三年的学徒,虽然不曾出师,但是对于此一行业,总算小有经验,颇为了解。因此他第二度到上海,仍然回到水果业中混饭吃,他曾在南市和法租界,分别做过两家水果店的学徒。
无意间遇见了一位旧相识,当年和他同在鸿元盛当小伙计的王国生,如今熬到出了师,自立门户,开了一片颇具规模的潘源盛水菓行
王国生见杜月笙三四年来了无寸进,潦倒如昔,看在同门师兄弟的份上,拉他到潘源盛去帮忙。他对杜月笙待遇优渥,敬礼有加,两个人不分店东伙友,平起平坐。而杜月笙也能感恩知己,相帮着王国生,把潘源盛的业务做得蒸蒸日上,大有起色。
辛亥革命以前的上海,新兴建筑有如雨后春笋,十几二十层的洋楼,拔地而起,直耸云天。轮船火车,轿马舟楫,从国内国外,四乡八镇,日夜不停的带来如潮人群。外来资金大量涌入,东南财富渐渐集中,两百年前还是一片芦花荡的黄浦滩,如今正像一只汽球,迅速的在灌入气体,转眼间便饱满、膨胀;平地升空!
但凡一个国际性的口岸、都市,高楼大厦建筑越多,阴影下的黑暗面必将与之俱增,上海自亦不能例外。古老残破的上海县旧城,和现代面目的租界地区犬牙相错,唇齿相依,若干接壤地点,浸假成为罪恶渊薮。骯脏湫隘的环境,粗糙简陋的设备,但却聚集了熙来攘往的芸芸众生,店员、车夫、小贩,苦力,这些小市民们在整日的辛苦疲劳以后,都把那些低级的游乐场所,视作消闲享乐的温暖天堂。
电影还没有传到中国,戏院仅只寥寥的几家。小市民的消遣享受是赌博和冶游。民国以前,上海的赌局大多由广东人开设,虹口一带是他们的根据地,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赌档星罗棋布,除此之外,北门外城根还有彩票发行场,贩卖各国的彩票,而以吕宋彩票历史最久,风行一时。
宝带门外,一长串破落户的东倒西歪屋,是风光旖旌的花烟间。花烟间是最低级的人肉市场,在那里进进出出的全是短打客,偶或也有被野鸡拉来的乡下老倌。
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杜月笙睁着好奇的眼睛,怀着热切的向望,他一步步走近上海的心脏。光绪三十三年他二十岁,在潘源盛水菓店颇受王国生的重视,他已经算是潘源盛的店员,按月可以支领一份薪水,一年三节,还有花红银钱好分。有了进账,他起先拿去添置一些日用品,接着便将全身上下换个焕然一新,果然是「人靠衣装,佛要金装」,二十岁的杜月笙,眉清目秀,长身玉立,服饰整洁,言词便给,一扫往昔那副憔悴褛褴的窭人子相。「着是威风」,杜月笙揽镜自照,颇有点儿洋洋得意。
由于经常耳濡目染,平时又肯虚心学习,十里洋场的市井少年习气,可以从他一举手投足间,很显然的看得出来。黄浦滩上混了几年,杜月笙彷佛已经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他早已不是娘舅家里委委屈屈的小可怜,也不再是高桥街上,三瓦两舍到处打流的小瘪三。他有固定的职业,丰厚的收入。由于一向待人热心诚恳,晓得察言观色,临机应变,使他很能讨人欢喜,左右邻舍,以及和他相交往者,个个都对他好,称赞他会做人家,能够克苦耐劳,将来一定有出息。
当杜月笙财势绝伦,炙手可热,事业绚烂斑灿,登峰造极的时期,他由于精神和体力的关系,对于事务之繁剧,酬酢的忙碌,感到负荷沉重,心情难免烦躁。他每每会回忆二十岁左右,那一段平凡而轻松的短暂时光。他并不讳言,当他二度赴沪,成了潘源盛的店员,他确已心满意足。吃得饱,穿得暖,袋袋里总有些铜板制钱叮当响,比起儿时的蹇滞,少年的狼狈,相距何啻天渊之别。头脑单纯,见闻不广的杜月笙,当时竟想不起来,人生除了眼前的安定生活以外,复有何求?
他曾追忆的说:实在是因为小时候苦难的日子过得太多,太惨了,惊弓之鸟,闻弦心悸。一旦安定下来,却还在战战兢兢,惴惴不安,就怕灾祸突又临到他的头上,再叫他去过那种觳觫战栗,腹如雷鸣的日子。有时候夜里睡得正熟,猛然间会一惊而起,心里突突的跳,怔怔忡忡的呆坐着,彷佛会有谁要把他从这安谧的环境中拉走。无缘无故的心慌了一阵,慢慢的定下心来,仔细想时,这岂不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吗?但是过了很久,依然不能重新睡去,他便暗暗的立下心愿,他要加倍努力,以求确保这一段美好的时光。
倘使他能始终保持这种心情,和王国生合作,小心翼翼,谨慎将事,惟以衣食粗安为已足。那么,上海滩也许会多一个成功的水菓商,但却永远不会出现一位翻手如云覆手雨,忠肝义胆,叱咤风云的杜月笙了。
然而大上海是一个多姿多采,波谲诡秘的花花世界,一口青红皂白,五花八门的大染缸,处处充满诱惑,处处洋溢罪恶,这中西并存,五方杂处的洪炉,正在急剧的进行溶化与混合。超速的发展与瞬息万状的复杂环境,逼着置身上海的人,为了应变而促成自己本身的变化,大上海要铸造一批崭新的人物。
在这大时代的洪炉中,炼铁成钢,自有其艰辛痛苦的历程,如欲成就更大,必须忍受煎熬最久,千锤百炼,磨砖成镜,庶几可算大上海的产儿。杜月笙开始在上海定居,除了好高逞强的年青人血性,他等于是一张白纸,他从浦东乡下进入上海城,没有读完一本书,也认不识几个大字,明善恶,辨是非,确非他的能力之所及。他魂牵梦萦,朝思暮想,一心要保有安定与平静的环境,但是一经受到诱惑,他便在浑浑噩噩中冲毁了内心的堤防。
起先是结交了一些年龄彷佛的小朋友,他和他们处得很好。因为爱重朋友不但是月笙的天性;抑且由他幼失怙恃,感情饥渴,他亟于获得人间的温暖,这使他抱定以仁义行事,以忠恕持躬的一贯主张,而把友情看得比生命更重。于是使每一个和他交结的人;都能对他推心置腹,当作知己。
这些邻舍街坊,水菓市场的同行,有的世居沪上,有的来自乡间。他们都比较纯洁天真,玩不成什么花样。杜月笙和他们相处,反倒显得远比他们成熟。因为曾经受过苦难的磨练,同时又当过高桥一批浮浪子弟的首领,他富于机智,判断力强,而且一腔正气,公平无私小朋友们偶然发生了纠纷,他有本领剖析曲直,以理服人,不论化费多少唇舌与力气,只要是他管上了的事,他都非把事情摆平不可。他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和热诚正直的态度,足以化干戈为玉帛,使两个打得头破血流的仇人,变成朋友。
从此他在小朋友间崭露头角,脱颖而出,他受到小朋友的爱戴,成年人的推重,小朋友们尊称他为「月笙哥」,「请月笙哥评评理看」,成为解决纠纷的最佳途径。他的声誉逐渐在法租界八仙桥一带展开,就当年的地势而言,那一带恰好是大上海的心脏部
杜月笙和大上海是迹不可分的,他和后来巍然矗立的上海市,同样的从低卑的一角一步升高到九霄云里。当外滩一带的摩天高楼,一记记的在打桩,杜月笙也在一天天的站定脚根。他和大上海同时成长,同时屹立,几乎也可以说是同其命运。
环境渐次的优裕,声望迅速的在提高,杜月笙大可以在八仙桥做个富足的商人,公平的绅士,那样他个人也许会过得更舒服,更幸福,但是他早年实在缺少「英雄造时势」的魄力,他经不起罪恶的诱惑,巨大的洪炉把他卷进去了。
几个年纪较大的同行,自诩是嫖赌两道中的斲轮高手,经常在月笙面前大谈其嫖经和赌经。逗引得这个血气方刚的大孩子心痒难搔,食指大动。起先他还能把持得住,自己警告自己,到那种地方去,干不出好事来。万一搞不好,身败名裂,眼面前的饭碗,可能又要敲掉。
但是有一次,竟然有人向他挑衅,他们存心拖人下水,想起劝将不如激将:
「喂,杜月笙,你要是有种,跟我们一道白相去!倘使你能过赌档不下注,看见姑娘不动心,那纔算你狠!」
当时他心想,这算得了什么呢?去就去!一方面开开眼界一方面测度一下自己是否真有志气?果若不下注不动心的话,趁此机会,以后还可以堵住他们的嘴,叫他们死了心,杜月笙决不同流合污。
于是,他坦然的跟着他们去了,其结果,是罪恶吞噬了他。杜月笙不但下了注,而且赌兴越来越豪;不但动了心,甚至沉迷越来越深,他由于走马章台,浪迹平康,险乎送了他的性命。
入青帮成了「悟」字辈
杜月笙在上海,可以说事事都由最低层往最高峰爬心智,交游,财富事业,名誉地位莫不如此,即使是他一生的两大嗜好,也一概皆然
上海的赌窟,首推豪华奢丽的俱乐部,次属固定地址的中型总会,等而下之,是幽僻角落临时摆设的赌棚,以及流动行质随遇而安的赌摊。
杜月笙先从蹲在马路边的赌摊上赌起,掷骰子,押单双,赌法单调,输赢太小,他觉得不过瘾,又钻进赌棚去呼幺喝六,推牌九,搓麻将,有一度他还迷于三十四门押其一中了获利三十倍的花会。他自制钱铜板,赌到角子银洋。战前他事业最兴盛的时期,家里每日设局,一场输赢,高达三五十万。
至于冶游,上海的堂子分三等,长三,幺二,最低级的是花烟间。二十岁的杜月笙,不敢上长三书寓,也逛不起幺二堂子,他只有在那些拉客野鸡,肉身布施的花烟间里流连徘徊。取其价廉,而且便捷,这和他后来在上海花国领袖面前一掷万金,了无吝色,而每当走马章台,叫花子密密层层排队等着施舍的盛况,岂可同日而语?
小东门的陈世昌,绰号「套签子福生」,胸无大志,干的是赌和嫖两挡营生。所谓套签子;是一种街头巷尾小来来的赌博。脱胎于花会,简单而利便,一只铁筒;插卅二枝牌九下尖上方,作签子状;或十六枝分缠五四三二一不等的五色丝线铁签;庄家赌客,每人各抽五支。赌牌九则配出两副大牌,比较大小,赌颜色即比较谁的颜色多。业者一手抱签筒,一手挽竹篮。竹篮里装的花生糖果,也可以赌菓品,也可以赌现钱。
「套签子福生」陈世昌,起先挽篮抱筒,就在小东门,十六浦一带,沿街兜卖兜赌;为了适应环境的需要,他未能免俗,投身「青帮」。「青帮」仅次于洪门,是我国第二大帮会,历史已有三百余年。「青帮」的祖师是罗祖,剏始人为翁、潘、钱三位同门兄弟,都是江淮人。他们分别收徒,立下三堂六部二十四辈,以及十大帮规。
三堂是「翁佑堂」、「潘安堂」、「钱保堂」。六部分别执管引见、传道、掌簿、用印、司礼、监察各事。二十四辈犹如家族订定的辈行,计为「罗祖真传,佛法玄妙,普门开放,万众皈依,圆明心理,大通悟学」。民国以前,上海滩上的青帮中人,系以大字辈当家,如张仁奎、高士奎,樊瑾成、王德龄都是大字辈的人物。陈世昌是小脚色,算「通」字辈,而月笙那时候初出茅庐,拜了陈世昌为师,于焉成了青帮中的悟字辈,有人以为堂堂杜月笙,竟会拜陈世昌为师,殊不值得。其实在二十岁的杜月笙心目中,陈世昌就不失为一位象样的人物了。
自从杜月笙寄情摴蒱,迷恋花丛,他便和陈世昌结了不解缘。陈先生慧眼识人,很看重杜月笙,而杜月笙恰巧也想在阴阳地界找个稳妥的靠山,得力的奥援,免得遇事吃亏上当,于是他们二人一拍即合,由陈先生开香堂,收了杜月笙这个为青帮光前裕后,义节聿昭的门人。 十三岁踏进赌棚 有一天,即将沦为饿莩的杜月笙,居然结交上朋友了,那时一群游手好闲的少年,被镇上人视为野孩子的,他们来和杜月笙攀谈,很同情他的际遇,不容于父母家人的顽童,和茫然无所归依的孤儿,结合在一起,他们成了众人侧目的一群,他们整天在茶馆赌棚流连,到手什么便吃什么。
尽量避免再上外婆家,月笙从此成为名符其实的流浪儿,和他那些狐群狗党混在一起,由于海阔天空,无拘无束,他的脾气与本性渐渐发挥。他好高鹜远,爱面子,重然诺,慷慨热情。处事公正无倚。同伴中如果发生争执,闹出纠纷,他每能公平合理,片言解决。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这个十多岁的孩子,胆子大得惊人。有一次,在赌棚里耍钱的大人,开玩笑的想恿他:
「你也来下个注吧?」
下注就下注,他心里作了决定。可是,钱呢?他到那里去找下注的钱?活到十一三岁,他彷佛始终不曾跟金钱发生过关系。没有人会给他钱用,同时,他也没有嫌钱的本领。这一个难题,困扰了他好些天,他闷闷意悒悒,搜索枯肠,一心想找一笔钱下注他要参加赌博,并不是为了输赢,他所着急的,是他应该挣回这个面子,别人分明是在嘲笑他,看轻他,讨厌他整天尽在赌棚逡巡,作壁上观。他知道他只要下注一次,他很可能不再被人视作野孩子。
在濒于绝望的瞬间,一线灵光闪入脑际;家里还有些衣服家俬,可以变卖,可以典押!流浪儿的脚步跑遍了高桥镇,他晓得那里有收卖旧货旧衣服的小商人,那里有兼营典押的小店铺。杜家花园里他那个家,自从父母双亡,继母又一去无音讯,两间房子尘封已久,但是只要打开房门,里面多少还能找出点东西来,那是属于他自己的地方,属于他目己的东西,他尽可任意处匮,任何人无权干涉。于是,父母遗下来的破布烂棉花,残缺不全的家俱,锅灶碗筷,瓶瓶罐罐,只要是能够换两文钱的,他起先俏俏的拿,后来便公然的搬,一批批的拿出去换钱。终于,他卖到手了几毛钱,把钱揣在身上,他昂首阔步,上睹棚去。
赌棚里的大人相顾愕然,平时的玩伴们大惊失色,十三岁的杜月笙,居然掏得出钱来,上枱子押宝?怎么样个赌法,他因为看得多了,相当在行。他若无其事的在棚子里赌博,心中却感觉得到,无数对惊奇艳羡的目光,正盯在目己的身上。那一瞬间他内心的喜悦无法形容,他不但俨然像个大人,而且,他竟然也成了呼卢喝雉的豪客。
着实的赢了两文,他被那群顽伴欢呼簇拥,拥出赌棚,拥上大街。杜月笙赢了钱,他很豪爽的请客。就在这一天,他成了一群玩伴的首领,他在赌棚里赌过一次,间接的也提高了他们这一群的地位。
终其一生,杜月笙对他十三岁从事赌博的这一幕,可以说是无时或忘,骤然的被人注意,被人重视,被人谈论,被人拥护,使他得到从所未有的喜悦骄傲。那一场五毛钱的赌博,对他一生具有极大影响。他从这一件小事重新发现了自己,他不是累赘,众人嫌的厌物,死活无人过问的孤儿,他也是一个圆顶方趾,具有生存权利的人,同时,只要他有所「表现」,他就可以获得人家另眼相看。
成功发迹以后的杜月笙,参透人情世故,看穿大千世界,他以无比丰富的社会经验,人事阅历,他不时用四句上海人的打话,告诫他的部属和门人:
「吃是明功,着是威风,嫖是落空,赌是对冲。」
而他自己一生,不讲究吃着,唯独对于赌博,兴趣之高,终身不渝。即使他往后的起家与发达,也和睹博具有密切的关系。
又渡过了一年多流浪儿的生涯,家里的破烂全给他卖光了,在高桥镇上亲友父老的心目中,他是一个坏小囝,败家子,无可救药的「小瘪三」,鄙视和谩骂纷纷的向他拋来。杜月笙觉得无法忍耐,做一群野孩子的首领,早已不能满足他日益升高的欲望。那时候他发育得很好,身体结棍,头脑灵活,自己感到混身都是劲道。他开始憧憬光明灿烂的远景,他要发达,他想远走高飞,他的目标是距离高桥很近的上海,不断在开辟建设的商埠、海港。红尘十丈,五花八门,他认为他在上海可以大显身手。
终于有那么一天,他试探的向堂嫂露了口风;他想把归他名下的那一半祖屋卖掉,得来的钱,他准佣带去上海打天下。
堂嫂听说以后大吃一惊,连忙去通知他的老娘舅,以及他的姑丈万春发。因为她知道杜月笙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这两位尊亲颇为畏惮,他娘舅和姑丈管得住他。
平时早就把杜月笙看不顺眼,如今听说他胆敢起意出卖祖宅,老娘舅朱阳声闻讯赫然大怒,他亲自去把杜月笙捉来,捉进祖宅堂屋,不由分说,将他痛打了一顿,一边打时一破口大骂,骂他是杜家不肖的子孙,天生成的败家精。同时他再向杜月笙提出警告,他再敢提一句卖租屋的话,不但老娘舅还要将他狠狠的打,而且他的姑丈万春发说过了的:他那边也要请杜月笙「吃生活」!
挨了这一顿毒打,杜月笙在高桥再也存身不住了,他受了羞专之外,又复成为镇上人笑谈的材料。他痛感自己没脸见人,他必须离开高桥,不论身边有没有盘缠?到上海后那来的活命本钱?
想起世间还有一位对他稍存爱心的人,他的外祖母,不愿老人家为他突然失踪而牵挂。杜月笙悄悄的跑去告诉了她,老外婆以为这样无异生离死别;回想这孩子的身世凄凉,迭经沧桑;心中一酸,当时就哭了,祖孙两人哭得好不伤心,声声悲泣中,老外婆告诉他说:
「明朝,我要送你一程。」
多亏老外婆亲自设法,替杜月笙讨到了一封荐函,由一位乡邻写信,叫他带到十六铺的一家水果店,荐他去当学徒。得到这一封信,他算是在上海有了落脚的地方。如果做得好他仍然大有前途。
光绪二十八年,民前十年,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缠看小脚的老外婆,白发皤皤。两眼流泪,一步步的送她外孙上路。
杜户笙当时只有十五岁,个子长得高,一副小大人模样,他身上穿一套粗布褂裤,背上背个小包袱,那里面有他仅存的几件换洗衣裳,以及少得可怜的钱。
出东沟市,过庆宁市,祖孙二人一路步行到了八字桥,算算已有十多里,老外婆实在走不动了。杜月笙强忍看眼泪,一再劝她老人家回去。于是老外婆又放声大哭,杜月笙也哭了,他哭着说:
「好婆,高桥家乡人人看我不起,我将来回来,一定要一身光鲜一家风光!我要起家业,开祠堂?不然,我发誓永远不踏这块血地!」
说罢,他掉头便走,泪眼汪汪,他毕直向前走,一路没有回头。 从黄金荣发迹说起 和杜月笙同时进香堂,入清帮,拜陈世昌为「老头子」的,据他自己记忆所及,大概有十多个人。这十多位「同参弟兄」,往后风云际会,卓有声名者,除杜月笙外,要算马祥生和袁珊宝,而其中尤以袁珊宝和杜月笙最接近。他是上海小东门当地人氏,就在潘源盛隔壁的一家水菓行里学生意。杜袁二人少年时期一搭一档同出同进,是顶要好的朋友,杜月笙个性豪爽慷慨,袁珊宝为人热心诚恳,因此他们两位在一起时,曲尽牡丹绿叶,相得益彰之致,于是一双好友从小到大始终分不开杜月笙跻身上海三大亨的行列,在华格皋路营建华宅,袁珊宝便盖一幢房子在李梅路,和杜月笙的住宅前后毗连,以便老兄弟俩经常走动,谈天。
当时的马祥生,比杜月笙、袁珊宝路子宽得多,他是常州人,到海上来找生路,不久便由于朋友的介绍,进了法租界同孚里黄公馆。
同孚里黄公馆,是早年上海声势显赫、炙手可热的大亨—黄金荣的家。黄金荣,上海人,出身小商人家庭,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垫,十三四岁在他姐夫开的瑞嘉堂裱褙店学手艺,他不耐烦刷浆糊,贴绫纸,喜欢看戏听书留连娱乐场所,这一个兴趣为他终生所嗜好。二十多岁便在苏州青年地开一丬老天宫戏馆,从此在苏州白相人中占一席地
有一回,黄金荣单枪匹马,跑到苏州府衙门一位捕快家中办交涉。那位捕快是个温吞水,遇事畏首畏尾,极不漂亮。相形之下,益发显得黄金荣人物轩昂,派头一络,手条子明快,担得起肩胛。这种情形看在捕快太太林桂生的眼里,居然慧眼识英雄,芳心极其仰慕,不久,她便和懦弱无能,格格不入的丈夫脱辐,成为黄金荣黄老板的太太。
法国人在上海开辟租界,时间上较英租界略晚,地点则局处于上海县城与英界之间。道光二十九年(公元一八四九),及咸丰十一年(公元一八六一,两次划地,仅只七百四十三亩,光绪二十六年(公元一九○○)又辟新闸区的一小部份,约有千亩之谱,擅加扩充。从这一年起,开始在嘉滨北岸的斜徐路与法公董局,派驻巡捕,征收车捐
由于租界的面积倍增,巡捕房工作益为繁重,尤其上海华洋杂处,往往一街之两畔,便是两国的境界。为了维持治安,掌理庶政;英租界招募了大批印度巡捕,上海人见他们头缠红巾,称之为红头阿三。法国人也就近取材,他们的「安南巡捕」系由另一殖民地安南调来。但是这些安南巡捕和印度阿三只能显显威风,摆逮架势,因为他们和英国人法国人一样,跟租界里的华民言语不通,无法执行警察任务。于是当时法租界当局亟于延揽一批好手,干才,在地方上吃得开的脚色,替他们担任包打听工作。
一位法租界的头脑,久闻中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俗谚,专程往游苏州。他这次旅行还有一个目的,那是旁人告诉他的:苏州山川毓秀,地灵人杰,他去玩这一趟,也许可以物色到租界当局所需要的人才。
黄金荣在苏州有一位好朋友,当地的商会会长刘正康。此公在杜月笙名满全国,自成典型后,曾有「苏州杜月笙」之称。黄金荣每次在苏州,不论长住短住,刘正康一定是他的居停主人。那一次就在刘家,黄金荣遇见了求才若渴的法国头脑,法国头脑对他极为赏识,透过刘正康向他表示竭诚延揽。黄金荣委决不下,回房去和新夫人桂生姐商量,这位心胸见识,胜过须眉的桂生姐想了想说: 「你先问问那边的条件」只要能保持你个人的自由,不太束手束脚,那就可以做。」
通过翻译,黄金荣和法国头脑谈判,法国人请他当包打听,他答应了。但是他对法国规矩里面:「捕房中人不得兼营别业」的一条,断然不肯接受,他说: 「我这个人对于名利看得很淡,唯有一桩,兴办娱乐事业是我的嗜好。我不能为了当你们的包打听,放弃我公余之暇的个人自由。」
考虑半晌,法国首脑点点头,也接受了。于是黄金荣开始摒挡一切老天宫戏馆交给他的学生子徐复生主持,他带了新夫人回上海就职。
法租界巡捕房座落法大马路,巍巍高塔上嵌一生只大自呜钟。这只自鸣钟是上海滩最古老、最有名的,它和后来设置的外滩江海开关大自呜钟,以及跑马厅西的大自呜钟鼎足而三,号称上海三大自呜钟。而历史悠久。藏龙卧虎的法大马路巡捕房,也就习于被人叫做:「大自自鸣钟巡捕房」。
黄金荣和桂生姐一到法租界,便惊喜交集的发现,他们已经成为法界华民热烈欢迎的人物,因为他不但是法国头脑亲自礼聘得来的华探,而且黄金荣居然还提得有附带条件,法捕房不惜为他推翻一向视为天条的外国规矩。
在一夕间获得声名并非出于偶然,法租界的居民,愤于清廷积弱,丧权辱国,将一座上海城四分五裂,使他们沦于异族的统治,变成化外之民。再加上平时对法国人和安南巡捕的作威作福,骄恣横暴,早已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只是处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敢怒不敢言而已。这一次居然有同乡人黄金荣,能使法国首脑对他甘言厚币,卑躬屈膝,无异为全体华人脸上贴金,着实值得夸耀。同时,黄金荣能在法捕房当包打听,对于中国同胞尤属便利不少。
据现仍健在的黄金荣长媳黄李志清女士追忆的说: 「想想也是好笑,我们老太爷一辈子不会开鎗绝少出手打人,而且一生一世不说法话,但是他却在法捕房做了三四十年的总探长。职位升到无法再升,法国人还要拉牢他,于是只好又破规矩,把法国人自家才可以得的荣誉职务让出来。」
黄李志清女士说黄金荣「绝少出手打人」,那是因为黄金荣毕竟也有一次忍无可忍,打了上海英租界大亨,后来又成为他儿女亲家的沈杏山一记耳光。那一记耳光的份量比山还重,因为他打出了神通广大的三鑫公司,打出了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上海三大亨的地位,以及他们万千徒众的锦衣玉食,合计起来价值亿万的惊人财产。
黄金荣和桂生姐,同是对于杜月笙的一生,具有重大影响的人。而和杜月笙同在黄公馆后门里的厨房,终于登堂入室,分庭抗礼的,便是那一个月落星稀的深夜和他同在陈老头子开的大香堂里,磕了几十上百个头的同参弟兄,当年在黄家打杂的马祥生。欢天喜地进香堂
那夜,另落星稀,一天黯沉,从小东门到市郊一座小庙,平整的石板路上,不时出现三三两两的夜行人。他们一个个面容严肃,埋头疾走,卽使遇见了相熟的朋友,也都不打招呼。
杜月笙和袁珊宝,心中热烈兴奋而又紧张,因为他们早经预习开香堂的礼仪,准备好了拜师红帖,以及红纸包里的贽敬,只要通过大典,他们就将是清帮中的「小师傅」了。
在进香堂以前,按照帮里的「切口」,他们都算是「控子」。晚间,杜月笙和袁珊宝这两个「倥子」,曾经为了贵敬应该包多少钱,有过一番小小的争执,他们两人罄其所有,把身边的钱集拢来,一共只有三块银元,依袁珊宝的打算,每人包一只洋,剩下一元还可以混几天日脚。但是杜月笙坚持一家一块半袁珊宝不答应,争了半天不得结果,杜月笙让他去送一块洋钿,自己爽性多送五角。他暗暗的去向王国生借了一块钱,瞒着袁珊宝,打开红纸包,一淘摆进去。若干年后他解释当时的心情:进香堂入清帮是他一生中的一件大事体彷佛不这么做,就不足以表示自己的诚心和欢喜。
行行重行行,走到了那座小庙,老头子陈世昌邀来撑场面,「赶香堂」的前辈都到齐了。双扇庙门,关住了大殿里的香烟缭绕,烛火摇曳,以及神龛前的一列黄纸黑字牌位,和憧憧来往的人影。除了十多位卽将入帮的倥子,还有一位引见师留在庙外,陪伴他们。
等了一会,点齐人数,引见师带领这一队「倥子」直趋庙门。只见他伸手在门上轻轻的敲三下,于是,里面有人高声的问了:
「你是何人?」
从此引见师和里面问话的人,开始一个字也不许出错的对答,引见师通名报姓的答道
「我是某某人,特来赶香堂。」
「此地抱香而上,你阿有三帮九代?」
「有格。」
「你带钱来否?」
「带格。」
「带了多少?」
「一百二十九文,内有一文小钱」
答对了。庙门呀然一声,敞开。引见师一马当先,把十来个「倥子」领到神案之前,杜月笙抬眼一望,只见那一大幅黄纸上面,整齐的写着十七位祖师的牌位,正当中的一位是
「勒封供奉上达下摩祖师之神位。」
自达摩祖师以次,供奉祖师的名讳是任慧可、彭增灿、叶道信、万弘忍、杨慧能、金清源、罗净修、陆道远、翁德意、钱德正、潘德林、王文敏、姚文全、建号隆武的明朝唐王,和建号永历的桂王。往后大磕其头的时候他又看到。大门外还供了一位「小爷」,他是明末忠臣史可法,因为上面有唐王、桂王两位明代帝王,史可法是人臣,不便与帝王同列,方始委屈他守在门外。
本命师,也就是他们这一群「倥子」未来的「老头子」陈世昌,端一张靠背椅,往当中一坐。他的两旁,雁序般排开两行赶香堂的前辈,又称「爷叔」。在几十位爷叔之中,除了本命师和引见师,还有分司执事的八师,称为「传道师、执堂师、护法师、文堂师、武堂师、巡堂师、赞礼师、抱香师」,这便是所谓的香堂十大师了。
有人端了一盆水来,从本命师起始,挨着辈份次序,请大家一一净手,净手代表沐浴水只有一盆,手倒有好几十双,轮到杜月笙洗时,干净水几乎变成了烂泥浆。他非但不以为意,而且怀着满腔虔敬,把自己的手洗得更脏。
净好了手还要斋戒,盛一大海碗水,又从本命师依次传下去,一人喝一口喝时嘴巴不许碰到碗边。一口水喝下去就算斋戒过了,从此一其心志,迎接神祖
沐浴斋戒已毕,抱香师从行列中迈前一步,面朝殿外,拉开嗓门,高声喝起四句请祖诗:
「历代祖师下山来,红毡铺地步莲台;普渡弟子帮中进,万朵莲花遍地开。」
然后,他把一手持烛一手执香将香与烛搭成十字,在每一座牌位前磕三个头,磕完头随卽献上香烛。五十一个头磕好,十七副香烛献齐。这位抱香师再从神案中央将五支抱头香点燃,捧到庙门口,再一次把庙门关牢,转身进来,大喝一声
「本命师参祖」
参祖就是参拜祖师,陈世昌离座就位,面向坛上,先默默的念诗一首,然后自家报名:
「我陈世昌,上海县人,报名上香」
这时,左班排头闪出赞礼师来,朗声赞礼,令本命、引进、传道、执堂、护法、文堂、武堂、巡堂各师挨着次序,每人在每一牌位前磕三个头。等最末一位巡堂师磕完他自己也恭恭敬敬的走上去,如法泡制,照磕不误。
十大师参租过后,轮到赶香堂的朋友依样画葫芦。参罢祖,执堂师走出来,介绍帮里的朋友相互见礼。于是赶香堂的也分列左右,齐齐的排了两行。
至此,杜月笙精神一振,他知道入帮大典就要开始了
引进师和传道师,领着杜月笙一行参拜祖师,参拜香堂十大师,参拜所有在场的爷叔。一连串一百个头磕下来,体力差些的,已经觉得腰腿不大灵活了。这时,「倥子」群里领头的一位,还要向在场的同帮客气一下
「先进山门为师,后进山门为徒。各位老大受礼」
说完立刻率着众家兄弟,向上磕个总头。这时赞礼师父手捧一大把香,分给「倥子」们一人三枝。杜月笙等人双手捧定,十来个弟兄一字儿排开,齐齐并肩跪下。等传道师升座交代三帮九代。所谓三帮九代也就是帮里的祖先世系,徒子徒孙字辈,来龙去脉,细细吩咐清楚。
终于轮到本命师陈世昌登场了,他站在坛前,俯望着杜月笙那一帮矮了半截的人,弯下腰来照例的问:
「你们进帮,是自身情愿,还是人劝?」
十几个人异口同声的同答:
「自身所愿。」
于是陈世昌站直身子厉声告诫:
「旣是自愿,要听明白。安清帮不请不带,不来不怪,来者受戒。进帮容易出帮难,千金买不进,万金买不出!」齐声应了是,随卽就将预先备好的拜师帖和贽敬呈递上去,拜师帖是一幅红纸,正面当中一行,恭楷「陈老夫子」,右边写三代简历,自己的姓名年龄籍贯,左边由引见师预先签押,附志年月日。
拜师帖的反面,写好一十六字的誓词:
「一祖流传,万世千秋,水往东流,永不回头!」
陈世昌收齐了贽敬和拜师帖,又喊一声:
「小师傅受礼!」
众目睽睽之下,陈世昌要拿出他的看家本领来了,面对着十多位小师傅,他将传授一帮三代的历史,十大帮规,以及记载清帮各种「切口」的秘本。清帮帮规相当严格,违者轻则罚跪香堂,重则戒板、除籍,甚至三刀六洞,秘密处死。后来杜月笙向朋友坦然承认,对他这么一个缺乏教养,浪迹沪滨的孤儿来说,清帮十大帮规确曾在他立身处世方面,具有重大的教育意义。
兹志清茁的十大帮规于次:
一、不许欺师灭祖。 一、不准藐视前人。 三、不准扒灰放龙。(注:扒灰,指吃里扒外;放龙,指出卖帮里。)
四、不准奸邪淫盗。 五、不准江湖乱道。 六、不准牵水带跳。 七、不准扰乱帮规。 八、不准以卑为尊。 九、不准开闸放水。 十、不准欺软凌弱。
除此十大帮规以外,还有一项更严格的规定:必须确守帮中秘密。任何人进了清帮,便得「上不传父兄,下不传妻儿。」纵使在自家帮里,也是祇有纵的关系而无横的连系,卽所谓:「师知其徒,徒识其师。」同参弟兄之中,经常来往不多的,照样的像是路人一般。因此倘若遇到事情,必须要找自家人的时候,他们便唯有利用秘本上规定的切口、动作和手势,种种暗号,都要背诵得一字不差。熟练得一毫不爽。譬如说进茶馆酒楼必定右脚先跨进门坎,左手两指拎着袍衩,盘切口时对方头一句问,「贵帮有多少船?」应该答以:「一千九百九十一只半。」当地老大有事相商,斟茶时要凤凰三点头,—一杯茶分做三次斟满。如果来人比当地老大辈份低,需以大拇指在桌面三跪九叩首,辈份相同,用大拇指在碗盖上点点就行了。
清帮人最忌「倥子」冒充,因此切口不熟,手势动作不符,不但得不到所需要的帮助而且大有惹上杀身之祸的可能。杜月笙早年确曾把老头子陈世昌的秘本背得滚瓜烂熟,因为他听说只要动作符合,对答如流,便可以分文不带走遍天下,到处有在帮中人供应食住,解决困难,赠送盘缠,甚至替他卖命报仇,─清帮中人是最讲义气的当年,杜月笙深以为能够参加这么一个拥有百余万众的秘密团体,感到兴奋鼓舞,热血沸腾。
现在,祇要听完老头子讲完清帮的历史和宗旨,杜月笙平生第一参加的重大仪典,卽将宣告完成。 清洪两帮一页简史
清(帮)、洪(会)、一脉两支,都是我国民间秘密革命组织,「天地会」里分出来的,两者俱有三百年以上的历史。由于挽近清帮中人,一致认为杜月笙是清帮空前绝后,超凡入圣的人物,我们如欲了解他的一生,必须对于天地会以至其支脉清帮的历史及沿革,首先有所认识。
这里面包含一连串曲折离奇,血泪交织的故事。
明末,清兵入关,崇祯皇帝缢死煤山,史可法在扬州奋战不屈,兵败殉国。他部下有一位幕僚洪英,字启盛,山西平阳府太平县人,崇祯四年(公元一六三一辛未,亦卽明朝末科进士。蒲城蔡德忠、怀来方大洪、涿州马超兴、绛州胡德帝、李式开,慕名来归,成为他的干部。史可法死难。他犹招抚部众二万,节节抵抗清军。顺治二年(公元一六四五)五月十三日,洪英身受重伤,死于三叉河,临终前命蔡德忠等南下福建,往投郑成功。
顺治十八年(公元一六六一,郑成功退守台湾,招兵买马,徐图反攻。清睿亲王多尔衮反间破坏,散布:「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说法,郑成功帐下文士集议,创设「汉留」,开山立堂,定名「金台山」、「明伦堂」。军营之中,一律兄弟称呼,共同以「反清复明」为宗旨。
为了联络志士,建立反清力量,郑成功派大将陈近南赴珠江流域,万云龙往黄河流域,蔡德英等五人到长江流域,从事地下工作。其中陈近南因语言不通,地方不熟,将珠江流域的工作交付蔡德英等五人,自己远走云南、贵州、四川,在湖北襄阳附近的白鹤洞以修道为掩护,纠集志士,共筹大举。雍正十二年(公元一七三四)七月廿五日在红花亭歃血为盟,兄弟结义。当时夜色朦胧,天发红光,众人惊异,以为天意助成,因号「洪家大会」,揭竿起义,这是洪门的由来。
康熙二十年(公元一六八一)郑成功嗣子郑经病死,郑克塽立。两年后,施琅攻台湾郑克塽在失败以后将洪门弟兄花名册、规章(俗称海底)、以及郑成功的「延平郡王招讨大元帅印」,藏诸铁箱,沉于海底。
四川药材商人郭永泰,以经商为掩护,由川入闽,谋求切实连络,一日到达金门,借宿一渔民家,见其米缸盖上,赫然有汉留规程及海底,急忙追问,知是渔民在台湾近海捞出铁箱。「大元帅印」,已以十两纹银,售予邻家。郭永泰出资赎回,带返四川,嗣后汉留(洪门)弟兄,身上所携的凭证,卽盖用此印,谓之为「宝」。同时又因为葢用不周,于是订有许多暗号,名为「海底」,见面盘问,必须对答如流,这便叫做:「有宝献宝,无宝盘考。」
干隆年间(公元一七三六至一七九五),天地会人士翁德正、钱德慧、潘德林,趁清廷困于盗贼遍地,漕运受阻,征募督办漕运人员,到北京城揭了皇榜,建议清廷组织「清帮」,承揽漕运,俾与「洪门」对抗。他们提出「替天行道,戴发修行」的口号,表面上说替「王子」行道,实际上是指替「天地会」行道,至于「戴发修行」,则是企图保有汉人发式,不予薙芟。清廷不知是计,同时又格于形势,允准立帮。因为漕运是当时国内交通的动脉,漕运不通,清廷生机卽受威胁。
翁钱潘三位反间计成,随卽打算着奉旨督办漕运的漕子,建立组织,尊达摩菩提祖师为始祖,二祖慧可禅师,三祖僧灿禅师,四祖道信禅师,五祖弘信禅师,六祖慧能禅师,金祖清源禅师,林静修祖师,陈静觉祖师,赵静玄祖师,周静灵祖师,罗静卿祖师,陆道元祖师,再下来便是翁、钱、潘三祖,往下数还有王降祖文升,宿祖文久,萧祖文全,王小祖文功,姚祖文霭。
又定了金祖演传二十四代法字,亦卽二十四辈排行,也就是自金祖清源禅师往下数,实为:「清(清源)静(林静修、陈静觉、赵静玄、周静灵、罗静卿)道(陆道元)德(翁钱潘),文成佛法,仁伦智能,本来自信,元明兴礼,大通悟学。」(执笔者谨注:上期本文末段所引二十四辈法字有误,承一位辈份较杜月笙尤高的权威人士亲予指正,并蒙详加说明,谨此更正,并致谢意与歉忱。)
翁钱潘三位的组织能力极强,于是清帮发展迅速,不久便遍布山东、江苏、浙江、江西、安徽、湖北、湖南、福建、广东、河北、河南等省份,拥有帮头(分支机构)一百二十八帮半,船只九千九百九十九艘半。
一般说来,清帮组织严密,于有清一代,处于半公开的状态之下,处境不如洪帮的险恶,但其声势,则远不及洪帮广泛浩大。清帮讲究宗派尊卑,有「师徒如父子」之说。洪帮崇尚手足义气,他们尊奉的三把半香,一是羊角哀左伯桃生死全交,二是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三是梁山泊里一百单八将,半把香名为「瓦岗威风」,采自唐史,由于单雄信死于自家兄弟之手,瓦岗的半把香还是秦琼捧头一哭,哭出来的。洪帮有所谓:「兄不大,弟不小」,在帮的人地位一律平等,互以兄弟相称,不过清洪两帮木本水源,同属汉留(又称洪门,又称天地会,三合会,三点会,因时因地因限于环境,这群从事秘密反抗工作者的团体名称一改再改,会名帮名不一而足。)所以双方如在江湖上相遇,必以「清洪原是一家」,或者「只有金盆开花,没有清洪分家」为联络口语,以免发生误会。
清洪二帮对于吸收人才,有一共同之点。那便是他们着重实行,不尚理想,因此他们的组织章程虽由明末士大夫如崇祯四年大明末科进士顾炎武、王夫之、傅青王、黄梨洲等诸人所定,但是他们对于智识份子的争揽始终兴趣不高,这大概是由于他们重视实际工作的缘故。
三百余年以来,清洪两帮人士,以反清复明,进行种族革命为职志,生死以之,艰难备尝,他们拋头颅,洒热血,义旗迭举,前仆后继,他们形成古今中外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壮大的秘密会党。满人应付这一股沛然莫可与京的民族正气,二百六十八年来经常焦头烂额,疲于奔命,他们为欲造成民间对于种族革命者的反感,不惜诬蔑诽谤,罗织入罪,将许多恶劣的称号加诸他们头上,譬如叫他们「光棍」,称他们「流氓」,于是清洪两帮的人士也想出巧妙的解释以资对抗。他们说「光」是正大光明,「棍」字正直可倚,「流」是汉流,「氓」是亡国之民。还有所谓:
「光棍嘴里出圣旨」,表示一言旣出驷马难追,正如为人交口赞誉,钦仰备至的,杜月笙所惯说的「闲话一句。」
还有一项掌故,清帮因为承揽漕运,早先开香堂都在船上,因此凡在船上进香堂的悉称「方门」,后来由于:「粮船不行运,雀杆不点头(意指粮船行不得,旗杆满高在上,不予示可)」的说法,开始改在陆上收徒,但为保持秘密,每择荒郊野外的孤庙,在庙里进香堂的,名之为「圆门」。
清帮十大帮规,光明正大,尊师守法,入帮者须以仁义礼智信为立身之本,而特别讲究义气,他们的尊师、敬老精神,值得令人效法。师有所命,弟手谨从,卽使赴汤蹈火,莫不奋勇争先。所以他们的道友辗转引进。短短时期中卽已遍及全国。辛亥革命,清帮中人躬与其役者不胜枚举,嗣后但有公益事项,不论出钱出力,他们必定踊跃输将,决不后人。凡此种种,都是清帮的传统精神所使然。
杜月笙加入清帮,在辈份上落到倒数第二,自他的「悟」字辈往下数,二十四辈就祇剩了个「学」字,嗣后虽说有人续了二十四字,谓为「后二十四辈」,如「万象依归,戒律传宝,济渡轮回,普门开放,应照乾坤,戴发修行。」但是,帮会持续到民国初年,算是登峰造极,发挥得淋漓尽致,及至杜月笙身上,更是光芒万丈,如日中天,自有清帮三百余年来,堪称不作第二人想。旋不久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全国统一,这个兼容并蓄,包罗万象的民间秘密组织,也就由于时代和环境的关系,从此盛极而衰,临到日薄崦嵫时分了。
杜月笙在清帮中的地位非常崇高而杰出。他使清帮发扬光大,是由于他个人的条件与时代的因素造成。他那些口碑载道,传诵遐迩的义行,可以说就是清帮所标榜精神的一种自然流露。因此,清帮的组织容或涣散,但它由于杜月笙这个人所发生的影响,势将在无形中传播久远。同时,对于杜月笙个人,清帮十大帮规,以及师友之间的琢磨切磋,敦品励行,影响至为重大。这位少读诗书,几可谓为胸无点墨的海上闻人,能够一辈子抱定忠义两个字,从上海十六浦、八仙桥那一片烂泥巴里,爬上了二十四层直耸云霄的摩天大楼顶端,他的成功基础,也正是清帮里传授给他的那一套「社会哲学」,无怪乎后来有人称他「社会学博士」。如果我们以他一生的行谊,和清帮的十大帮规及其所标榜的精神,一一加以对照当不难发现其间的关连。因此我们可以这么说:加入清帮,是杜月笙一生最重大的一个转折点从「泥鳅」到跳龙门
杜月笙中年以后曾经对他一位知己朋友。推心置腹,很恳挚也很沉痛的说过这么一段话: 「看看我们今朝的排场,像煞鲤鱼跳过了龙门,化鱼为龙,身价百倍了。但是你要晓得,我跳龙门比你难得多。你好比是条鲤鱼,修满五百年道行就可以跳,我是河滨里的一只泥鳅,先要修一千年才能化身为鲤,再修五百年纔有跳龙门的资格。因此之故,我无论做任何事体,都是只可成功,不许失败的,譬如说我们两个同时垮下来,你不过还你的鲤鱼之身,我呢,我却又要变回一条泥鳅啰!」
杜月笙自况泥鳅,当然是指他由贫微而富贵,从起步到成功的那一段艰苦历程。在此一阶段中他曾堕落,他曾以身试法,他开过赌场,做过中国空前绝后的烟土大王。在罪恶边缘杜月笙的行径简直罄竹难书。但是,以他个人的身世和环境言,我们唯有同情,站在国家社会利益的立场看,我们难免嫌恶,如若证以他一生的事业和成就,我们就不能不为之咋舌,叹为观止!「好汉不论出身低」的说法,在杜月笙身上已获得充分的证明。
少年时期的杜月笙,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自从拜了陈世昌为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嫖赌两档,他算是都挨进半个身子去了。
首先发生的严重问题,是经济恐慌。起先在潘源盛水菓行规规矩矩的做事,省吃俭用,一个月拿几块大洋薪水,还能够添置些衣服鞋袜,把自己打扮得光光鲜鲜,整齐体面。如今沉溺于嫖和赌,而且迷恋日深,常时留连,那戋戋可数的几块钱,又怎么够用咧?当年的杜月笙,胳臂不粗,拳头不狠,他有小白相人的气概,却还做不来当保镳,抱枱脚那一类的勾当,因此白吃白嫖,也就轮不到他的身上。而当两手空空,奇痒难熬的时候,他比任何人更感到痛苦烦恼。
加入清帮,头一桩好处是朋友多,有硬扎的后台,无论走到那里,只要背得出切口,通得过「盘考」,到处都有自家人,可以为他解决困难,壮势撑腰,最低限度不至于吃亏上当,受人欺侮。王国生风闻杜月笙已拜过老头子,立刻便利用他这一层关系,请他专任跑街。上十六铺码头提货销货,到同行间送货收款。杜月笙头脑灵活,交际手腕不恶,在十六铺那许多家水果店的跑街里面,他无疑是最出色当行的一位王国生因此大有深庆得人之感,可是,他的忧愁烦恼,也就不旋踵的来到。
杜月笙天天要去赌钱,在赌国上海,他喜欢的是麻将与挖花,麻将是我国的国赌,黄浦滩上,连三尺童子也能上桌搓几圈。挖花是叶子戏的一种,也就是纸牌,从事这两种赌博,不但需要金钱,尤其浪费时间。少年人体力强,精神旺,杜月笙的赌兴又特别浓,一上桌子就不想下来,往往接连搓个三日两夜,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于是,潘源盛水菓行便常时找不到杜月笙的人,甚至于有时候,他会接连失踪三五天。
念在当年一道做过学徒,看在师兄弟的份上,王国生隐忍不发,只是乘杜月笙红肿双眼,呵欠连天的回来时,婉言向他规劝。店子小、人手少,何况杜月笙的跑街工作又很重要,他一连几天不来店,生意都停下来没有人做了。王国生说:
「事体归事体,白相归白相。凡事总要有个限度。」
旷工的次数与日俱增,王国生的劝告便越来越多,话也越说越重,杜月笙生来是个受不住闲话,服软不服硬的性格。王国生对他动之以情,待之以礼,叫他赔出条性命来顾全友道,他也呒没言话讲。然而,倘若有朝一日,王国生搭起老板架子,那他就万万不能服帖。何况,他正为嫖赌两门的用度罗掘俱空,束手无策,心中的焦躁比王国生更胜十倍,王国生的晚娘面孔一摆出来,他便爽性心肠一硬「横竖横,拆牛棚」了。
他开始挪用店里的款项,只要有钱过手,他便先拿去试试运道,赢了的话,公归公来私归私。输了呢,反正「有赌不为输」,又去挪一票来,希望再赢了时立刻弥补亏空。
于是乎,亏空越弄越大了。麻将和挖花输赢有限,不足以解决他的燃眉之急,他从白相
人切口叫做「小枱子」的亭子间里,麻将、挖花桌上急急的跑出来,他要赢得多,必须从事另外一种迹近疯狂的赌博。
一片草莱,满目蓬蒿的江湾和南市一带,设有使上海人风靡了好几十年的花会赌场。花会是赌博的名目之一,由广东传来江南,而在上海附近最为流行。赌法是列出三十六个人名,每人附以动物肖属,称为花神。例如林太平(龙)、王坤山(虎)、赵天瑞(花狗)、田福双(田狗)、罗只得(黑狗)、黄志高(曲鳝)、陈攀桂(田螺)等等,名目繁多,不一而足
花会开赌叫开筒,赌场上摆一张枱子,枱前坐好一个人,背对着赌客。他的头预上挂一幅布,布上写着前次开出花神的名氏。另外又有一幅布写的是此次开筒的神名,严密裹扎高悬梁上,这一卷布谓之为彩筒。赌客可在三十六位花神中择其一,写好,附以赌注,投入一个大木柜里,等到大家押完了注,忽的炮竹喧天,震耳欲聋,枱前坐的人把彩筒一抽,布卷徐徐散开。布上所写的神名赫然出现,押中了的,照赌注赔二十八倍,这也就是说:押一元可获二十七元,押百元者足赢两千七百块。其余押不中的赌注,则由赌场老板统吃。
以一元博二十七,彩金不可谓不多,诱以大利,于是好赌之徒趋之如鹜。赌场为了招徕赌客,派出大批花言巧语,能说会道的兜揽者,不分男女,统叫「航船」。男航船专走大小商肆,勾引店员学徒;女航船则穿门过户,登堂入室,诱惑三姑六婆,少妇长女。他们每拉一票赌注,可以抽取什一之利
杜月笙无须「航船」促驾,他早已向往花会的刺激,只要能赢,获利最多。他并不喜欢那种单纯机械的赌博,但是他为了急于清偿店里的亏欠,不得不行险徼幸,冀望万一。有一段时期,他一天两次,跑到花会赌场去鹄候「开筒」。「日筒」下午四点钟,「夜筒」要到深夜十时。接连好几个月下来,经常是载兴以去,锻羽而归。输得车资饭钱都落了空。
钱输多了,同时也得到了教训,在花会赌场真正能赢钱的,唯有赌场老板和航船。当年的杜月笙,他旣无分文本钱,又没有硬扎的靠山,在帮会里他辈份太浅,道行不深,他的老头子陈世昌,在赌界里也并无地位,杜月笙对那高高在上,日进斗金的「赌老板」,当然不敢痴心妄想。那么,替赌场拉拉生意,当一名「航船」总可以够格了吧。于是,在花会赌场老板跟前做点工夫,讨好卖乖,终于给他往赌台里捱进了一脚,他开始当「航铅」了,大街小巷,到处招揽,潘源盛那边,简直就抽不出时间去工作。他爽性早出晏归,和王国生来个避不见面。
起先还肯老老实实的做,拉到生意,一五一十往彩筒里送后来眼见经他送入彩筒的赌注,一样的是石沉大海,输得无影无踪。他想与其让赌客瞎摸乱闯,何不由他这位识途老马来个移花接木,代押代赌。他竟将赌客交付的钱,干脆越俎代庖,由他全权作主。头几次,两头落空,到还不曾露出马脚,然而手脚做得久了,诚所谓多行夜路定规遇着鬼,他自己赌花会输脱了底,偏偏挪用赌客的赌本,明明中了的,反而被他移到统吃的名式上去了。这一下大事不好,杜月笙赔不出钱,又怕赌客追究,秘密公开,他可能吃赌场打手的「生活」。从此以后,他不敢再上花会赌场,为了恐怕赌客找他讨账,他东躲西藏,度过一段饥寒交迫的时光。
自道光年间以迄民国十六年,「花会」在上海盛行将及百年,民十左右,上海的花会业者中出了一位著名人物,那便是号称「花会大王」的高兰生;此人性格豪迈,挥金如土,他的发迹,却因为他是杜月笙的入室弟子之一。这是当年以做做「航船」为已足的杜月笙,所万万想不到的。易卦「剥极而复」
有一段时期,杜月笙跟着他的老头子陈世昌,沿街兜赌,也去从事套扦子生涯,两三个月后,一日,杜月笙偶然在八仙桥遇见同参弟兄袁珊宝。
惊鸿一瞥,原想躲开他的,但是老实忠厚,热心诚恳的袁珊宝旣然碰见了师父和师兄,岂有不过来打招呼的道理?他问了老头子和师娘的好,趁陈世昌忙着做生意,他悄悄一拉杜月笙的衣袖,他把他拉到墙角落头。
「你为什么不回潘源盛?」劈头就是这么一个令人难以置答的问题。
「算了?,」杜月笙一耸肩胛:「我用空了店里不少铜钿,王国生一定把我恨之入骨,我何必再回去自讨没趣?」
「天地良心!」袁珊宝替王国生喊起冤来,他忙不及的说:「王国生天天都在惦记你,常说:『就不晓得月笙跑到那里去了,自从他一走,我们店里少了个脚色,生意越来越差。』至于你欠店里的钱,这么久了,我就不曾听他提过一个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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