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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

_2 章君榖(近代)
正在苦闷、彷徨,迹近绝望之中的杜月笙,听了袁珊宝这几句话,彷佛有一股暖流,冲进他冰封的心扉。如前所述,杜月笙是一个幼失怙恃,无家可归的「孤小人」,他少年时期不曾经受过感情的滋润,因此感情便对他构成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只要有人对他动之以情,他会死心塌地,尽量报答。脍炙人口,传诵久远的「杜月笙处世哲学」,他曾说过人生有三碗难吃的麫(面的谐音),头一碗便是「情面」。
从老实人袁珊宝的嘴里,杜月笙晓得王国生对他「情」深似海,「面」重如山,他深心感动,图报知己,拉着袁珊宝,去向老头子说明:王国生对他友谊深挚,不咎旣往,他想回他的水菓业老本行。
出乎意料之外,老头子欣然色喜的答应了,他不但答应让杜月笙回潘源盛,而且还向他的两位门徒,说了些劝勉鼓励的话。
像似挣脱了桎梏伽锁,鸢飞鱼跃,海阔天空。那一日天气特别晴朗,人逢喜事精神爽,杜月笙和袁珊宝两个人,兴高采烈,手携菓手,大踏步走向十六铺。
听说杜月笙又回来了,王国生欢天喜地的从店里迎出来。
为了不辜负珍贵的友情,新生的希望,有一个多月的时光,杜月笙下定决心,戒除嫖赌,摒绝外务,他不再担任跑街的工作,替王国生看店。由于他心智灵巧,又肯学习,他曾是一位很高明的水菓行店员。终杜月笙的一生,不论在何时何地,当他拿起一只苹果或梨,但若持刀在手,他便会表演一手绝技,一面谈笑自若,一面正眼儿也不瞧,却以最快的速度,回旋削掉薄薄的菓皮,一圈圈菓皮削下来宽度如一不拗不断,重新拼拢来时,又成为一只实已中空的梨或苹果。
八年抗战时期,杜月笙旅居重庆,川军将领范绍增为了聊尽地主之谊,每天迎邀杜月笙到他的来龙巷巨邸,呼卢喝雉,尽情玩乐。某日嘉宾云集,座中有江倬云,晚餐以后,杜月笙从水果盘中顺手抓起一枚雪梨,但见他左手把梨右手持刀,转眼间已将一片梨皮,成螺旋形削下。他的熟练手法,使旁观者看得呆了,当时就有一位客人赞叹的说:
「杜先生,你这手扦皮的本领真了不起。」
江倬云在一旁听了,不觉大吃一惊,此公冒失莽撞,竟然揭了杜月笙的底,只怕杜月笙会怫然不悦,蓦然色变。那里想到杜月笙竟是若无其事,和颜悦色的回答那人说:
「老兄,亏你还是外面跑跑的人物,你竟连我杜月笙是水菓行学徒出身,都不晓得么?」
抗战胜利,纵使杜月笙和上海水菓业好几十年里不生关系,但是上海水菓业的大亨如徐润身、蔡润心等,仍旧尊奉杜月笙为同业公会理事长,杜月笙也是不以为忤,欣然接受。
王国生和袁珊宝两位,可以说是杜月笙一辈子里相当亲密要好的朋友。袁珊宝和杜月笙关系之密切,往后记载尚多。谈到王国生,抗战八年,胜利还乡,杜月笙曾经问起亲朋友好的近况,他头一个问的便是王国生。
初出道的杜月笙,飞扬浮躁,学养俱浅,他的定力自嫌不够。回到潘源盛水菓行一段时期以后他又觉得寂寞无聊,日子难以排遣,于是他故态复萌,寄情摴蒱搞蒜,浪迹烟花,活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场大病险险乎送命
赌博冶游,经常晨昏颠倒,眠食无常。杜月笙身体原本单薄,经不起双重的戕伤,终于有一天,他头重脚轻,混身酸痛,他发现自己爬不起床了。他这次生病,一上来便声势汹汹。
客地病重,生死俄顷,朋友们表现得很够义气。王国生掏腰包帮他请医生抓药,袁珊宝把他背到隔壁,困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以便就近照料。可是,杜月笙的病势来得太猛,发高烧,说胡话,一连几天昏迷不醒,医生说他有性命之忧,望着他连连摇头,推托的不肯再开药方,于是袁珊宝着急,王国生发慌,两个小伙子全都没了主意,趁着有一天杜月笙从悠悠中醒转,他们忙不迭的问:
「月笙哥,你在高桥乡下,还有什么亲眷吗?」
杜月笙身体虽然虚弱,头脑倒还清醒,他一听这话,就晓得自己一定是不行了。两位好朋友无非是在问他,一命呜呼了以后,该去向谁报告凶耗?他满心酸梗,强忍热泪,聚精会神的想了想:父母双亡,继娘不知流落何方。唯一的胞妹送给别人家了,听说外婆已经过世,老娘舅早一就看他不顺眼,生母朱太夫人说是说还有一位嫁到黄家的妹子,自己和她从来没有连系。至于他的伯父和堂兄么,从小到大,面都不曾见过几回,自己的死活跟他们有何相干呢?想来想去,想不起一个关心自家的亲人,天地宽阔,杜月笙像是一只断线风筝。不尽悲戚,无穷伤感,杜月笙索落落拋下成串的热泪来。
王国生了然他的心事,眼看杜月笙形销骨立,只剩了一口游丝般的气息,想他恐怕难免沦为孤魂野鬼了,心儿一酸,他眼圈儿红红的,为了避免给杜月笙看到,他忙不迭的别过脸去。
偏有憨头憨脑的袁珊宝,还在不停的追问:
「月笙哥,你快说,你有什么亲眷要去知会一声?」
杜月笙被他逼得无可奈何,突然之间给他想起了这么一个人,他有气无力的说:
「要末,倷去告诉我格姑母,伊是我爷格阿姐,我姑丈在高桥乡下种田,名喊万春发。伊啦有个伲(儿)子,叫万墨林,今年十岁,前一晌听说伊也到小东门来了,勒浪(在)一家铜匠铺里学生意。」
当时,杜月笙断断续续,竭力挣扎,把这一段话向他的两位好友交代清楚,住后杜、王、袁三人全都不约而同的说,这是杜月笙死里逃生,否极泰来的一大关鉴。如果那时候说漏了一句,或者王国生和袁珊宝听错了其中几个字,他们两位找不到万墨林,请不来万老太太,杜月笙一定逃不过那次关口。
王国生和袁珊宝听清楚了,等杜月笙又度神志不清,晕睡过去,两个人从他的病榻之前一跃而起,奔到街口,相互约好一左一右,分途去找铜匠铺里学生意的万墨林
十六铺总共只有三五家铜匠铺,于是袁珊宝轻而易举,找到了那位十岁的学徒,万墨林年纪太小,不敢独自回高桥。他说出他家的地址,袁珊宝托一位经常往来上海浦东的朋友,带个口信到高桥去。
三天后,杜月笙的姑母,万春发的太太,万墨林的母亲,迈动小脚,颤颤巍巍的走,走了大半天工夫,赶到十六铺来了。她一看到气息奄奄,仰脸躺在床上的杜月笙,扑上去便是一场号啕大哭。
多亏这位骨肉情深,心地慈祥的万老太太,她为了救治侄儿杜月笙的险症,不惜喧宾夺主,请袁珊宝让出房间,打张地铺,日以际夜,整整服侍了杜月笙一百天。
医生不肯开方子,万老太太便到处求神拜佛,搜求丹方。不知是谁向她建议,蛤蟆粪是治他这种病的灵药。上海人谓蛤蟆粪,其实是癞蛤蟆所产的蝌蚪,色黑,头圆,尾巴细长,蠕蠕回折。据说其性奇寒大凉,然而杜月笙服了这一味怪药,居然寒热尽去,霍然痊愈,把他从死神的魔掌中救了回来。
万老太太不胜欣喜,她又迈动小脚遄返高桥。
杜月笙大病初痊,身体衰弱,他就在袁珊宝的房间里,休养了半个多月,袁珊宝是一个最重义气的朋友,他对杜月笙百依百顺,唯命是从。有时候杜月笙熬不住了又要去赌,袁珊宝总归悉索敞赋,全力供应,而且能够做到衣袋空空面无难色。无怪乎中杜月笙一生,都把袁珊宝看作同生死,共患难,数十年如一日,情逾骨肉的好朋友。
杜月笙发了迹,袁珊宝也成为黄浦滩上的闻人。他们二位向来率直坦白,对于当年往事,从不隐瞒。袁珊宝就曾这么颇有得色的说过:
「月笙哥赌铜钿输脱了底,他就喊我缩在被窝筒里弗要起来,他把我的衣服裤子裹成一卷,送进当铺,当点钱来作赌本。每逢碰到这种事情,我总是躺在床上暗里祝祷: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保佑月笙哥赢到铜钿赎当回来。否则的话,我身上只有一套汗褂裤,岂不是一生一世都爬不起来啦」
如果就让杜月笙这么昏天黑地,狂嫖烂赌的闹下去,他自己一世不得翻身,连袁珊宝也将被他拖下烂泥坑。这两位要好朋友的结局如何,着实令人不堪想象。然而,易卦「剥极而复」,俗话说得好:「瓦块儿也有翻身的一天」,杜袁两搭挡在十六铺混到山穷水尽无路可走,杜月笙遇到了救星。
此人名唤黄振亿,绰号「饭桶阿三」由于他自家的平凡庸碌,平时很欣赏杜月笙的聪明伶俐,活络机警。如今眼看他一场大病过后,不再到潘源盛店里去了,靠着袁珊宝,贪吃懒做,好赌好嫖,几乎就要变成「马浪荡」,心里不禁觉得可惜了他这块好材料。有一天,他看到杜月笙正袖拢双手,百无聊赖的当压路机,于是跑过去拍拍他的肩头,很诚恳的说:
「月笙,你这样下去不是事体,假使你有心向上,我荐妳到一个地方去,好??」
杜月笙懒洋洋的,抬起头来望他一眼,问声:
「啥场化?」
「八仙桥同孚里,」黄振亿压低声音神秘的说:「黄金荣黄老板的公馆。」
乍听之下,杜月笙简直不敢置信,像他这么一个没没无闻,潦倒不堪的小朋友,能够踏得进同孚里,上得了黄大老板的门?黄金荣三个字,当时早已形成响当当的招牌,在小白相人的心目中,一方面畏如虎,一方面衷心仰慕。法巡捕房里的这位华探头目,财势绝伦,威风八面,他一向高高在上,几不可攀,黄金荣是端坐在青云里的人物,杜月笙也能到他的公馆里行走吗?
同孚里距离民国路不远,一排两层楼的衖堂房子,里面住的,都是法租界里亨得起的脚色。杜月笙曾不知几次走过衖堂门口,他总是远远的探望两眼,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曾眺望同孚里附近人来车往,门庭如市,而那些进进出出的人,谁不是挺胸凸肚,趾高气扬,他们席暖履丰,出手阔绰,平时生活,至少吃的是油,着的是绸。
当时杜月笙听得呆了,黄振亿连声的喊他,方始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他向黄振亿笑笑。据他自己后来说,他答复黄振亿的那几句话,说得委婉而得体,大有福至心灵,水到渠成之概。因为他唯恐自己的反应太热烈,会引起黄振亿以为他有所觊觎的疑虑,但如自己神情冷淡,那会降低黄振亿的热忱,甚至要批评他一句,这小伙子未免太不晓得好歹香臭。
可能是黄振亿事先已在黄金荣面前提过这件事,但是他为了表示自己在黄老板跟前吃得开,有资格荐人。当他听到杜月笙有意追随黄老板,开开眼界见见市面时,黄振亿顿时便拍拍胸脯,他大模大样的说:
「要末,你现在就去收拾行李,我马上带你一道去。」
杜月笙一听,就晓得黄振亿有把握,他大喜过望,同时连声道谢,和他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黄振亿转身一走,他立刻欢呼雀跃起来,一路跑回十六浦,向埋头清检水果的袁珊宝说:
「你进来,我有事情告诉你。」
放下手头的工作,袁珊宝跟他走进了小房间,杜月笙反手把门一关,拉袁珊宝同在床沿坐下。然后一五一十,将方才遇见黄振亿的一幕,说了个一字不
「这真是再好也不过的事情,」袁珊宝替好朋友高兴,也是笑逐颜开:「黄老板那边场面大,来往的都是体面人物,月笙哥,你这次算是一步登天了。」
「就怕—」杜月笙仍还揣着心事:「黄振亿不过说说罢了,他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黄振亿是爷叔,通字辈的前人,」袁珊宝点醒他说:「他不会在我们小辈跟前开玩笑,何况,他一直都是热心而老实的,他何苦跟你寻这种开心?
细想想,袁珊宝的话确实不错,倘若没有因头,黄振亿决不会主动提起这个建议,而且把话说得那么肯定。反正,究竟进不进得了黄公馆,三五个钟头以后就见分晓了。入黄门福至心灵
于是袁珊宝帮他收拾行李,一床被窝,几件换洗衣服,一些毛巾牙刷,没有一件是新的,或者是比较象样些。杜月笙平时在生活上之马虎,由此可以想见。
「我们的同参弟兄马祥生,」送杜月笙出门时,袁珊宝叮咛他说:「不是也在黄公馆厨房间里吗?你进黄公馆以后,可以去寻寻他,自己弟兄,他一定会照应你的。」
手里拎着简单的行李,杜月笙深深的点了点头,表示他晓得了。袁珊宝送他到街口,两位好朋友分手时,杜月笙特地站停下来,郑重其事的向袁珊宝说:
「我这次进黄公馆,不管老板叫我做啥,我必定尽心尽力,把事体做好。所以,或许有一段时间,我不能出来探望你。」
袁珊宝往后提起这段往事,总是眉飞色舞,津津乐道,他说他当时确有预感,认为杜月笙进了黄公馆,一定会否极泰来,前程有望。因为他以前从不曾见过杜月笙这么严肃认真,而他对这位好朋友极具信心,不论什么事情,杜月笙祇要肯下决心做,那简直是没有不成功的。
「我们各人做各人的事,」袁珊宝欣然的鼓励他说:「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再碰头。」
和黄振亿在约定地点见了面,两人略谈数句,便往同孚里走。杜月笙记得,那日他进黄公馆的辰光,大概是下午四五点钟左右。天气晴朗,他一路上直感到心情欢畅,喜气洋洋。沿途黄振亿在和他说话,他嗯嗯啊啊,一个字也不曾听进耳朵。
但是,一踏进同孚里的衖堂总门,他的一颗心便逐渐往下沉,突然之间又紧张起来了越紧张便越着急,他在想,等下见到了黄老板,十中有九,必定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怎么样进的黄家大门,从大门口到客厅,一路上碰见过几个人,黄振亿教他如何称呼;这一段,在杜户笙的记忆中构成一片空白,他太慌乱,于是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突然之间醒觉,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富丽堂皇的客厅,五色缤纷,眼花撩乱,其实同孚里房屋的格局并不大,黄老板的客厅布置,也不如日后之豪华奢侈,仅不过是些红木桌椅,覆以桌围椅披,颇有些古董摆设,墙上悬挂时人字画而已。
「老板,」黄振亿领在前头,走到一张方桌前面,朗声的说,「我介绍一个小囝子给你。」
「啊。」一位方头大耳,嘴巴阔长的矮胖子应一声,转过脸来,目光越过黄振亿的肩头,落在杜月笙的脸上:「蛮好。」
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听起来,黄老板大概是接受他了。杜月笙一笃定,脸上自然而然的流露出笑容。
黄金荣提起第一次见杜月笙的印象,他确实很满意,因为这个年青人虽然衣着朴素,貌不惊人,但是「他蛮有气派,在饭桶阿三后面站得毕直,脸孔上始终都是笑嘻嘻的。」
「你叫什么名字?」黄金荣和颜悦色的望着他问。
起先还怕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呢;如今眼见鼎鼎大名的黄老板这么和蔼亲切,杜月笙的胆量陡然壮了十倍,他一开口便声清气朗,语惊四座
「小姓杜,木土杜。名月生,月亮的月,学生子的生。」
月生是杜月笙的乳名,也是他发达以前所用的名字,因为他诞生于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月圆之夜,他父亲便为他取名「月生」。后来他平步青云,名动公卿,自有文士墨客为他另题雅号,生上加竹字头,取周礼大司乐疏:东方之乐谓「笙」,笙者生也。从此改称「月笙」,确是妙不可阶。同时,又以同疏:「西方之乐谓镛」,于是他便名镛,号月笙。不过,他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小一颗金图章,上面刻的阳文篆字,却仍还是「月生」。
民国廿二年,杜月笙的门生弟子十九人,筹组「恒社」,其后发展到社员逾一千人。「恒社」的社名,亦卽由「月生」两字转为「如月之恒」,这是民十六年上海政坛要人,后来担任杜氏秘输的陈群所代拟,用意极佳。「恒社」的社徽,中间一座大钟,钟上悬一轮月,四周围以十九颗星。十九颗星代表十九位发起组织「恒社」的门弟子,那座大钟,卽为「镛」字的象形,盖根据「尔雅释乐」,大钟谓之「镛」,至于钟顶所悬之月,也是「如月之恒」的意思。
杜月笙在黄金荣面前通名报姓,黄金荣一听,当卽嗬嗬大笑,他笑着向在座几位客人说:
「真是奇怪,来帮我忙的这些小朋友,怎么个个都叫什么生的?苏州有个徐复生,帮我开老天宫戏院,前面有个金廷荪、顾掌生、厨房间里个常州人马祥生……」
黄金荣所说的,便是日后惊天动地,四海闻名的「黄老板左右的八个生」,包括个个都是沪上闻人的杜月笙、金廷荪、徐复生、吴榕生、马祥生、顾掌生等。
主客谈笑风生,一室盎然,杜月笙神态自若,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欢,无意间往桌子上一望,他眼睛都瞪圆了,咦,像黄老板这种大好佬,怎么也和自己一样,公然在赌挖花纸牌呢?
其实这是杜月笙一时看走了眼,黄金荣和他的三位贵宾,玩的不是挖花,而是「铜旗」。铜旗也是纸牌的一种,和「挖花」约略彷佛,只不过少了一副「五魁」。玩「铜旗」是黄金荣毕生唯一的嗜好,五六十年来乐此不疲,几乎「一日不可无此君」。他的长媳李志清女士最近提起这些往事,还在觉得好笑,她说:「玩『铜旗』实在是雅得很,不管那个要和(湖),先要去问另外三位和不和?必定要大家都说实在和不了,方才可以把牌摊下来。想想,真是那有这种客气的赌法?」
在牌桌班上谈了些时,黄金荣的随和轻松。使杜月笙如沐春风,他彷佛有一种力量,能够令人在不知不觉中跟他接近,认为他是肝胆相照,推心置腹的朋友。头一次见黄金荣,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杜月笙的心中留有深刻的印象。黄老板并不是俯身相就,他依然高踞云端,他是在一步步的将杜月笙拉上天空。
趁黄金荣顾着玩牌,杜月笙细细打量这位大老板,他大概要此自已矮半个头,肩胛块头并不太大,因此显得他那颗胖大的头颅,和他的身材颇不相衬。不过他却有一张正田字脸,四四方方,诚所谓:「天庭饱满,地步方圆」,他两颊多肉,嘴阔唇厚,张口容拳,应该毫无间题。同时,他有一对大眼睛,奋眦努睛时,目光炯炯,依稀可以洞澈别人的五脏六肺,但是威而不凌,严而不厉。他穿长袍,布鞋,白布袜,不管情绪喜怒哀乐,一开口便先冲出句:「触那娘!」这句口头禅终黄金荣一生,简直就无法蠲免。
黄振亿唯恐吵扰黄老板的「赌」兴,谈了些时卽便兴辞,直到这时,黄老板一语破题,不仅使杜月笙对他更加崇仰钦佩,而且,同时也证明了黄振亿确是早已向黄老板推荐过自己的。
因为黄老板唇角挂着微笑,眼睛望着杜月笙,开门见山的问:
「马祥生,你总认得啰?」
杜月笙懔然一惊,连忙应了声是。
「你去寻他。」黄金荣亲嫟的一挥手:「你就跟他一道住吧。」
道了声谢,又度紧紧跟在黄振亿的身后,走出了黄公馆的客厅。
跨门坎的时候,杜月笙方始想起,自己手里拎的行李,丢到那里去了呢?是遗落在天井里了,还是忘记在黄老板的客厅里?他回头望了一眼,没有,于是他心中又在暗暗的发急。
向黄振亿再三道谢,并且把他送出大门外,杜月笙始终不曾提起行李失踪的事,他怕惹起纷扰,闹出笑话,同时,他更觉得不该再麻烦黄振亿了。
有人带他到后面的厨房间去,他发现黄公馆的厨房相当大,除了一副灶台,橱笼薪炭,还有两张方桌,四面摆好四只红漆板凳。他心里在想,难道在厨房间里吃饭的人,就有两桌之多?
睡觉的地方,他被分配到灶披间,也就是和厨房毗连的一间小屋,可以堆置对象,也可以住人。灶披间里有两张单人床。在空着的那一张床上,杜月笙的行李,不是好好的放在那里吗?
移时,马祥生进来了,他正待和这位同参兄弟,黄公馆里唯一的熟人,热烈相见。但是,马祥生却莫名其妙的望着他,—事实上,他们方才在天井就见过面了,而他的行李,也是马祥生顺手接过来,替他放在空床上的。只怪杜月笙太紧张,将这一幕一概遗忘这是他到黄公馆第一次,可能还是唯一的一次闹的笑话他把它藏在心中很多年,往后才当件笑谈,说给他的亲信人员听。
进黄公馆后的杜月笙,彷佛又变了一个人,他沉默机警,事事留神,平时除了奉公差遣,经常足不出户。嫖赌两门,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竟然全部戒绝。
他形容自己当时是「眼观四方,耳听八面」,保有战战兢兢的心情,怀着跃跃欲试的意念,他在黄公馆初期,给予一般人的印象是做人诚恳,做事巴结,头脑灵活,先意承旨。用了不多久工夫,黄公馆上上下下的人都说,
「杜月笙这个小囝子蛮灵格。」杜月笙自己却认为:大概是他脱运交运,流年走到旺角了,因此他才能够「福至心灵,脱胎换骨。」
他在黄公馆冷眼观察,用心良苦,上自黄老板,下至马祥生,每一个人的生活习惯,脾气性格,他都尽可能的揣摩测度,然后牢牢的记在心中,作为他应对接触时的准绳。高深莫测,谜一般的黄公馆,现在豁然展现在他面前,成了他的研究对象。许多谜团逐渐的打开许多有趣的事情被他发现,凡此,每每使他有着秘密的喜悦。捕房探目在家纳福
头一桩令人惊奇,并且颇为有趣的发现,是黄金荣虽然担任法租房的华捕头目,但是他却不必上班,不须穿著所谓的号衣(制服)尽管他经常在捉强盗,抓小偷,逮捕各色各样的犯人,然而黄老板是向来不带手枪、警棍、手铐,或者其它武器的。别人家当探目,当巡捕,要餐风露宿,日以继夜,在马路上巡察,站岗。黄金荣这位华捕头脑,却好整以暇,优哉游哉,彷佛在家休养纳福的太平绅士。他早晨起床很晚,吃过中饭,几乎是固定的几位赌友,不约而同的来到,座位摆好,各据一方,一坐下去,便是接连三四个钟头打「铜旗。
四五点钟,铜旗收场,四位赌友嘻嘻哈哈的结赌账,他们赌「铜旗」的输赢,看在杜月笙的眼里,似乎不小;但若以黄老板身价来看,却又未免微乎其微,渺不足道了。
晚饭前,黄老板必定要到混堂里去孵一孵,淴个浴,揩个身,扦次脚,敲腿捶背,这全套的舒适享受,是他在苏州住久了,带回上海的习惯。
起先杜月笙觉得很奇怪,法捕房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黄金荣,难道说,就让他在家里安享清福,颐养天年?后来时间一久,他方才明白黄老板办公事,破案子,其实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采取「有事便管,无事不问」的全天候制度。往往在他用餐的时候,玩「铜旗」的时候,孵混堂的时候,甚至于在睡觉的时候,捕房里有人来了,俯身凑近他的耳朵,低声的报告出了什么事情,于是,黄老板眉头一皱,眼睛珠子转两转,他也偏过头去,就在报告者的耳边,简单明了,吩咐个三言两语,报告者连连点头应诺,旋卽离去。黄老板照旧神态自若,吃他的,喝他的,玩他的或躺他的,纵有天大的事件发生,杜月笙也从不曾见他慌乱紧张过。
对于黄老板的料事如神,以及迅速抓住问题中心,施展快刀斩乱麻的智能和手段,杜月笙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时间久了,他又逐渐的发现,黄老板当包打听,实在是另有一套体制和办法,他支领法捕房一份薪水,却在家里供养着十几个人,这是大包打听自己养小包打听的制度。万一出事,侦察的,抓人的,办交涉的,吃讲茶调解纠纷的,自然有人替他代劳;因此,无论发生了什么问题,他都只要拨拨嘴唇皮,吩咐几句,便算了结。
除此以外,黄老板在外面还有极其广泛的人事关系,达官显要,三教九流,小瘪三和讨饭的叫花子,他几乎在每一阶层里都有负得起责,帮得了忙,甚至出钱出力,替他冒险卖命的朋友。而这些朋友却又不像普通交谊,他们不需要黄老板交际联络,应酬往还,但凡黄老板需要他们的时候,或者派个人去,或则拨只电话,无不心领神会,马到成功。
这许多交情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摸索的时间越久,杜月笙便越加有所憬悟,一句话:相互利用而已。在外表上看,黄金荣杜门蛰居,彷佛清静无为,与世无争。事实上呢,他正像一只八足章鱼,他的触须,暗暗的向外伸展,可以说是四面八方,无远不届。
怎么样相互利用法呢?简单得很,黄金荣虽然官卑职小,然而他却是法租界华人治安方面的头脑,法国人要利用他,只好对他言听计从,表示绝对的信任,凡事经由黄金荣做了主,外国人就决不会打回票。因此,法国人苦心孤诣的为他建立权威,中国人遇事要跟法国人打交道,自然而然的便舍远求近,先透过黄老板这座桥梁,而把关节给打好。在这种情形之下,每逢黄老板同谁作什么要求,谁还肯于拒绝?
黄金荣的确是个聪明人,他以简驭繁,以静制动,躺在家里当治安机关主管,这还不算,对他个人和他的朋友,法捕房的那份薪水是渺不足道的,明里暗里,黄公馆一个月的开销着实大得吓人。为了应付庞大的开销八足章鱼的触须,又要分为明里和暗里,从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秘密的,却也很紧张的隐隐蠕动。
许多事实展开在杜月笙的眼前,他用充满好奇与惊讶的目光注视。当他将这些事实一连贯起来,终于让他了解黄老板的种种内幕时,他简直吓得瞠目结舌。
第一件事是有那么一天,黄老板居然亲自出马了,而且黄公馆里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紧张,杜月笙意味到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问题,他精神抖擞,准备藉此机会,大显身手,表演一番。
从外面抬来一担担的棉衣棉裤,全是簇新的,数量足有两三千套,杜月笙正在纳闷,又不是军队里发制服,要这许多棉衣做什么?一会儿,又是一箱箱的银角子抬进门来,略略估计也有两三千元。两三千元不是一个小数目,很象样的房子都可以买它三四幢了,这是杜月笙头一次看到那么多钱,居然全部换成了银角子,更加使他觉得不可思议。
腊月十五左右,朔风怒号,一天铅沉,看样子可能会下雪,黄老板穿了萝卜丝老羊皮袍,玄狐坎肩,精神奕奕的从家里出发。在他后面,有四位彪形大汉紧紧相随,那都是黄老板的小包打听兼保镳,杜月笙也被吩咐跟了去帮忙,挑棉衣和抬银角子木箱的,连成了长长的队伍。
一到八仙桥,杜月笙看到了大场面,空地上有成千上万的人,一个个衣衫褛褴,抖战瑟缩,原来尽是些叫花子,他们吵吵闹闹,挤来挤去,在寒风料峭中脸上犹有喜色,仔细看时,居然还有条不紊的排好了队伍。
端张靠背椅,在队伍的排头处一坐,叫花子们欢天喜地,亲亲热热的喊黄老辟。堆积如山的棉衣和银角子都抬到黄金荣的身边,由十来个人全别发放,叫花子不分男女老幼,每人一套棉衣,四角洋钱。杜月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黄老板亲自监督,施放冬赈。
妙的是领到棉衣和钱的叫花子不许散去;马祥生和杜月笙还有另外几个人,大声呼喝,来回不停的跑,忙于把领了冬赈的人赶到附近的宏国寺里。一面吆赶,一面还要监守他们在全部冬赈发放完毕以前,一个人也不许放出来。
「这是为什么缘故呢?」抽个空,杜月笙问马祥生:「发过了让他们走,事情不就了结了吗?」
「你寻开心!」马祥生笑了笑说:
「发过铜钿衣裳不关起来,他们排头领了再去排队挨末尾,像这样转来转去,莫说一天,一生一世都发不完小开,四只角子一套棉衣,究竟也值两钿吧。」
马祥生说得不错,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黄浦滩什么花样都有,叫花子照说花梢还要高人一等,那能例外?
花了大半天功夫,冬赈发完了,黄老板带领众人,在叫花子群从庙里一涌而出,欢呼雷动时徒步回家。路上,杜月笙忙了半天,跑得身上发热,他悄悄的一拉马祥生,提起了搁在心中已久的另一个问题:
「这么多钱,都是巡捕房里拿出来的?」
「不,」马祥生摇摇头说:
「外国人才不管这种事呢,钱跟衣服,都是黄老板自家出的?」
黄老板自家出的?杜月笙听了不禁大吃一惊,他脱口而出的问:
「老板这么有钱?」
这一次,马祥生不曾答话,他望着杜月笙,挤挤眼睛,神秘的一笑
黄老板那来这许多钱?看情形,他简直富可敌国 !这一个谜,终于有一天被杜月笙自己揭开,那一次,黄公馆空气严肃,气氛紧张,原来是公馆里面失窃了,何来胆大包天的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
失窃的是体积很小的两包东西,外面用皮纸严密包裹,打开来是硬硬的一块有点像糖年糕,杜月笙曾不止一次见过,麻袋里装「糖年糕」运到黄公馆来时,时间多半在月黑风高的深夜,只要是这种东西到了,黄公馆一定戒备森严,如临大敌。连自家人没有派定工作的,都不许跑出来看,者是自由走动。
那天黄公馆里有一只麻布袋,被人悄悄的打开。黄老板眉头皱得很紧,他叫人把「糖年糕」倒出麻袋来点数,点数的结果使黄公馆上下人等全部为之大惊失色,「糖年糕」少了两块。
比较起来当然是黄老板镇静,他气愤的骂了几句三字经,然后吩咐他的手下:
「绝对不可声张,你们给我暗地里查。」
吉星高照运道太好
为这件事,黄公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好朋友都不敢讲私话,唯恐启人疑窦,误认作顺手牵羊的家贼。沉闷紧张的空气持续了两三天,一日夜晚,杜月笙正躺在床上假寐,—从这时候起,他自出机纾的养成了一个习惯,一个终身奉行不懈的好习惯,他日必三反其身检讨这一天里面,可曾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有什么不曾尽心尽力,令人满意的事情没有?
他正在自我检讨,马祥生大踏步的走进灶披间来,他一面脱衣就寝,一面连声赞叹的说:
「唉,我们老板的度量真大!」
「什么事?」杜月笙欠身而起,急急的问。
「那桩闹家贼的案子查出来了。某人的亲眷来白相,小赤佬不曾见过市面,那天见财起意,乘着四周无人,打开了烟布袋,偷了两块『红土』,他自己晓得从此不能再在上海蹲了,一脚逃回家乡去,真是白白的便宜了他,两块『红土』卖了两千只洋,听说他已经在乡下买了房子成家嘞。」
又是天方夜谭似的故事,从马祥生嘴里说出来,当然不会有假,两块「红土」可以卖到两千块钱,简直令人不可想象。杜月笙后来算是搞清楚了,什么「糖年糕」,那是从印度国飘洋过海运来的「红土」,有人称它「福寿膏」,其实呢,它是鸦片烟。
黄金荣查出了他自己家里的窃案,他「宰相肚里好撑船」,决定不予追究,挑那个大胆家贼发一票财。不过,杜月笙对这件事始终心存疑惑,黄老板的度量真有这么大吗?还是这里面有什么蹊跷?在黄老板的眼里,两千块银洋钿到不算什么了不起,问题是那个小赤佬怎么敢在黄公馆动手偷窃,还有,黄老板蚀得起钱,蚀不起面子,连他家里都出了窃案,他竟不声不响的宁愿放贼一码?
当然,最令人疑惑的是黄公馆怎会出现成袋的鸦片烟土?那个时候,黄金荣还不曾吃上鸦片烟呢?
据说是恶有恶报,那个偷「土」的小赤佬,回乡下买了房子,娶了媳妇,过不了多久,就得了病,医药罔效,于是一命呜呼。
进黄公馆后的杜月笙,遇事极守分寸,他心中的疑惑,一直都不曾提出来问。
自从这件事情闹开,杜月笙开始更接近老板一步这也就是说,他已经渐渐打入黄公馆最机密的核心组织,他一生的历史,自此又展开了新页
以现代眼光来看,黄金荣是一个守旧的人物,他的家庭,同样的也是一个老法的家庭他家的人口很简单,夫妇两人之外,只有两个儿子,年纪都还很小。黄金荣的夫人桂生姐,虽然是女中的豪杰,眼光犀利,胸襟开阔,作风胜过须眉,上海有所谓:「白相人阿嫂」,桂生姐要算是老祖宗。她是黄金荣的智囊,参谋,甚至可以说是主宰,因为老上海谁都知道,黄老板相当惧内,他对桂生姐言听计从,在黄公馆的小伙计们更明白,桂生姐是有怎样崇高的地位。
卽使桂生姐是这么样的一位人物,然而,照黄公馆里的规矩:她平时很少在小伙计跟前露面,尤其因为黄家男女界限很严,不分上下,不可同坐。所以,初到黄公馆的杜月笙,几乎就得不到见着桂生姐的机会。
能够和老板娘桂生姐接近,是由于当时的一种迷信。医药不发达,科学也不昌明的古老中国,对于一些无法诊断病因病名的疑难杂症,有时候便干脆说是冲了鬼魇妖祟,除了求神拜佛,加以禳解,平时病人还要派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守护,藉他们头上的三把火,也就是所谓的阳气足,有以镇邪驱魔。
桂生姐害了一场大病,杜月笙基于他内心对于老板娘的崇敬,成为最得力的守护人与侍疾者,旁人陪伴老板娘,陪着就是陪着,只要人不跑开,已经算是够尽责的了。可是杜月笙不然,他不但牢牢的守着,而且全神贯注,耳到、眼到、手到、脚到.心到;但若老板娘有什么差遣或需要,他总是自发自动的,抢着去替她办好。他的殷勤纯粹发自内心。因为他是一个孤小人,儿时等于无亲无眷,孑然一身,一个感情上觉得饥渴者,容易接受别人加诸于他的感情,相反的他更不吝衷诚的施与。在中国的旧社会里,师道尊严,师娘与学生子之间,往往有介乎母子与姐弟间的亲切情谊。于是,杜月笙对桂生姐的服侍周到,真情流露,使桂生姐颇为感动,她决心要好生拉他一把。
桂生姐的病,渐渐的痊愈,杜月笙自此被老板娘青眼相加,寄予信任,他在黄公馆那个小型而复杂微妙的「大千社会」里,水涨船高,行情已经大不相同了。
桂生姐把自己的大病痊可,归于杜月笙的守护有功,在家人和朋友面前,常时提起。因此便有人说:莫看杜月笙是个孤小人,无依无靠,他的额骨头倒是蛮高,运道邪气好。这个对他大为有利的说法不胫而走,于是,他又有差使来了。
法租界工部局总翻译曹振声,早期的法国留学生,在法租界的地位和黄金荣相捋,法界有所谓一文一武的说法文的是曹振声,武的就是黄金荣。黄曹两家都是吃外国人公事饭的,平时来往得很勤,说得上是通家之好。曹振声夫人今年(公元一九六七)已经八十六岁,住在台湾精神,犹仍矍铄。
曹振声的太夫人也生病,派人到黄公馆,指名借调杜月笙去守护,因为这个男小棺所到之处,必定诸邪回避。杜月笙奉命前往,在曹家住了一个星期,果然曹太夫人的病不药而愈。两家的主人都很高兴,从此以后,他在曹公馆也有了地位,可以穿堂入室,在曹老太太和曹太太面前,都说得起话。
黄公馆和曹公馆相距不远,尤其两边经常都有公事私事,需要接头,这送信递物,两头传话的工作,由于杜月笙侍疾有功,自然而然的便落在他身上。所以逢年过节,或则有所需要的时候,黄曹两家公馆都会给他赏赐或赠与。买些衣服鞋帽,常理发,勤淴浴,杜月笙又恢复了他的光鲜体面。
不论是江湖上的朋友,或是捕房里的人物,对于某一个人的运道好不好,一向极为重视。某人运道好了,吉星高照,他出马建功的机会自然比较多,否则的话,如若印堂发黯,满脸晦气,老板或头儿极可能将他冷藏一段时期,请他休息休息,以免他的坏运道带累了大家,事情办不好不说,万一牵出祸事来那就更糟。
杜月笙进黄公馆不久,看起来他的运道好得无以复加,照理说黄老板和桂生姐应该多差遣他做些重要的工作,借重借重他的好运道。但是黄老板桂生姐都是机智深沉,工于心计的人,要想获得他们的充份信任,接触他们最高机密的核心,仍然需要经过严格的考验,他们是绝不轻易重用任何人的。一着错,满盘输,他们非常了解这一层道理
黄老开和桂生姐肚皮里的打算,杜月笙当然是懵然不知。然而说也奇怪,杜月笙在那段时期,确实运道好得出奇,他得不到老板寄予重任的好机会,好机会竟然自动的找到他头上来。
由于黄公馆的一次惊险事件,使杜月笙大献身手,声誉鹊起,这才让他从厨房间里扶摇直上,由老板的打杂小伙计,变成了老板娘的得力干部。
那一天,八九点钟光景,有人气急败坏的从外面跑来,报告桂生姐,说是有一票货色,一只大麻袋已经得手,交给某人雇黄包车拖到公馆来。那晓得断后的人都到达了,方才问过外头,运货的人却还不曾到,他说只怕是出了什么岔子,请桂生姐快些派人去查。
桂生姐一听勃然色变,黄老板出去了,黄公馆里的几个「武脚色」都不在场,这是要动家伙,拼性命的差使,一般「文脚色」面面相觑,不置一词。杜月笙心想这是天赐良机,万万不可错过,他鼓起勇气问桂生姐说:
「老板娘,阿可以让我去跑一趟?」
桂生姐看他一眼,瘦伶伶的人,却有豹子似的胆。一方面有点赏识鼓励的意味,另一方面却也因为那时候实在无人可派,她沉吟俄顷,居然点了头,同时又问他一句:
「要不要人相帮?」
杜月笙自己决定要做一次「拼命三郎」,得失成放,在此一举。他不想有人分功,尤其是,卽使他说要谁帮忙,那也是等于硬拉人家去冒险,到时候帮忙不了,反到落了人家的怨恨,未免太划不着。于是,他摆出一副英雄气概,头一摇,说是
「不必了,我这就去。」
问清楚了,运送「麻袋」所走的路线,杜月笙向老板娘借了一支手枪,自己又带一把锐利的匕首。他头也不回,大踏步冲向门外。在桂生姐以次诸人的惊异盯视下,他瘦长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
衖堂口有熟黄包车,杜月笙跑过去跳上一部,地方也不说,开口便叫车夫快快跑
黄包车在飞跑,杜月笙坐在车上动脑筋,黑吃黑的偷烟土贼敢于反叛黄公馆,他决不会飞蛾扑火而到法租界来。但是在当年的黄浦滩,带一麻袋烟土,等于带一颗定时炸弹,不晓得它什么时候轰然爆炸,而将自己炸得粉身碎骨。这个道理很简单,因为「黑吃黑」的抢土者帮派复杂,到处窥伺,深更半夜独身一人携着价值巨万的福寿膏,随时都有挨刀子,吃卫生丸,性命送掉,财宝落空的危险。于是,杜月笙判断偷土贼一定急于就近找一个匿身之处他不可能跑远。
其次,他又想到,由于上海县城一到夜晚便四门紧闭,偷土贼进不去,法租界又不敢来,现在他逐渐的有把握了,他断定那贼正在冒险穿过法租界,赶往英租界,—英租界不是黄老板的势力范围,在那边做土生意的,另有一批人多势大的好汉。那贼唯有逃到英租界里躲起来,他才能够保全性命,保全冒死吞没的一麻袋「土」。
判明了追赶的方向,再细细计算时间和路程,由于以前整日大街小巷的逛,他能算得很正确,算定之后他立刻吩咐黄包车夫:
「快点,往洋泾浜那边跑!」
洋泾浜是法租界和英租界的接壤处,一道小河沟,浜南是英国地界,浜北是法国地区,杜月笙想在法界地区拦住那贼。这样,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夜深沉,没有街灯,无星无月,黯黯沉沉,风声过耳,直在呼呼的响。杜月笙人坐在车上,手握着手枪,他来不及耽心骇怕,他耳眼并用,凝神搜索人影和声响。
果然,被他发现了另一部疾走的黄包车。
一麻袋烟土有一百多斤重,再加上那个偷土贼「载重过量」所以前面的黄包车走得极慢。杜月笙催促他的车夫快跑,转瞬间便追到了。
就在黑暗中,亮出手枪来,枪口指向那贼,他很镇静的说:
「朋友,你失了风!」
那边车上的偷土贼,惊得魂飞天外,可是他进退维谷,无法逃跑,他坐在黄包车上,面前是重逾百斤的大麻袋。更何况,拉他的那个黄包车夫吓呆了,脚步虽已停止,车杠却仍抓牢在手里,于是那贼便高高在上的坐着。上不接天,下不及地。
「你是谁?」那贼在车上声音颤抖的问。
杜月笙心里落了实,最危险的一关过去了那位偷土贼,最低限度他不曾带手枪。否则,他不会问话,他一定要跟自己开火相拼
不理他,先去安抚那个黄包车夫。
「喂,我晓得没有你的事,不过,我倒要请你帮个忙。你把车子拉到同孚里黄公馆,我赏你两只洋。」
杜月笙后来回忆的说,当时他所讲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无暇思索,脱口而出,往后细想,偏偏个个字都说得恰到好处。头一句他便安抚住了车夫,第二句不卑不亢,第三句说出黄公馆来,车夫怎敢不听指挥?.再则,最后许他两块钱的赏赐,对于一个车夫来说,确实也很可观。他自谦的说是他凑巧这么说,这么做了。其实,这件小事充份显示他实有过人的机智。
两位黄包车夫并肩奔跑,路上,杜月笙的俘虏惊魂甫定,憬梧自己处境的危险:他开始向杜月笙乞怜,他要求杜月笙网开一面,货色带回去交差,放他逃走,让他能有一条生路
杜月笙骤然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英雄,这是他第一次发挥英雄气概,确实是另有一功不同凡响。他丝毫没有飞扬浮躁的神情,他潜在的智能被激发出来,他料事如神,一语破的,以下便是那一次颇为精采的对话。
听够了那贼的苦苦哀求,杜月笙问他:
「你只想保全这条性命,其它什么都不要了?」
「是的是的。朋友,求你务必帮这个忙。」
「这件事用不着我帮忙,你跟我回去,横财是发不成了,性命总归有的。」
「朋友……」
「放心吧,黄公馆里啥辰光「做」过人呀!」
「但是,—」
「跟我一道回去,挨桂生姐骂两句是免不了的。骂过以后,一脚踏出大门,从此你就离开黄浦滩,另找生路吧。」
「朋友,你肯帮我讨饶,说个情?」
「你用不着卖我这份交情,我说不说情都是一样的,充其量叫你走路,黄公馆里向来不会动刀动枪,格种事体,你又不是不晓得?」
事实果然证明杜月笙所说的话一字不假,那位见「土」起意,胆大妄为的偷土贼,被杜月笙人赃并获,生擒活捉,押回黄公馆以后,桂生姐听到消息,心中不禁狂喜,杜月笙智勇双全,不愧是个好脚色,她很高兴的下楼,亲自迎接建立大功的小英雄。她以为杜月笙一见到她,便会绘声绘影,滔滔不绝的向她细诉一篇「捉贼记」呢,那里想到杜月笙竟然轻松洒脱,若无其事的报告她说:
「货色搬进去了,人在客厅里面,顾掌生他们在看牢他,等候老板娘发落。」
好小伙子,你有种,够气派,桂生姐在心里想,天大的一桩功劳,你也这样轻描淡写,就像派你到曹公馆去送封信,你跑回来告诉我送到了一样。
桂生姐匆匆下楼,亲自发落那个吃里扒外的偷土贼。杜月笙的预料一点也不差。老板娘破口大骂,发了一顿大脾气,她将那贼卽不打。也不杀,骂过以后叫他卽刻滚蛋,从此以后不许他再到上海来。那贼被押回下处,走不多远,桂生姐又喊杜月笙,他应声而至,桂生姐派了他一份美差,她递一百块钱给他,叫他送给那贼做盘缠,那贼死里逃生,又得了赠与直把杜月笙感激得如同重生父母。
杜月笙立下了汗马功劳,终于在黄公馆参与机要,他成为桂生姐的心腹大将,他开始和鸦片烟土发生关联,所有的谜团自此迎刃而解。黄公馆的核心人物正是桂生姐,——她掌握着滚滚而来的财富,以及黄老板最得力的干部。只有她纔称得上是黄公馆的一家之主
罂粟花开时嫣红 紫灿烂似锦,但若将它汲浆搏块,制成鸦片,它就成为祸国殃民的毒物。鸦片烟曾经引起东方西方两大国家的一场战争,开启我国外侮口亟的端始,间接促成清廷的积弱,以及国民革命的成功。
法国人用罂粟花籽榨油,滋味芳香而甘美,英国人采汲它的果浆制为药材,印度人把它晒干成饼,随时取来嚼食,如果有客光临,鸦片饼便代替了今日的香烟。
南洋羣岛,俾路支以西的各阿拉伯部落,他们的酋长和富人都酷嗜鸦片,不过他们是像水菓一般的取来生食。
明朝末年,苏门答腊人开始吸食鸦片,藉以麻醉。吸食的方法是先收集罂粟果浆,蒸热,滤去渣滓,再煮,和以烟草叶,搏成丸粒,放在竹筒上,就着微弱的火苗,一口口的吮吹下去。
明朝万历年机,鸦片已由海口传来中国。中国人吸鸦片的方式,和苏门答腊人差不多,不过所用的烟具却越来越考究,往往金玉其外,镶钻嵌宝,一副烟具的价格,有逾万金。
杜月笙曾经吸食过鸦片,瘾头还颇为不小,后来有一位朋友劝他戒除这个不良嗜好。他果然坚其心愿,戒烟成功,踌躇满志之余,为了答谢那位朋友的盛情,他送了一副烟具给他,作为纪念。那副烟具是当年慈禧太后御用的,烟枪上饰有九龙抢珠,是江西磁器,一只烟斗乃以整块美玉剜成,其薄有如蛋壳,这副只可供作摆设的烟具,自属价值连城。
吸鸦片是什么滋味?何以它会使得国家构衅,千万人甘冒生命危险,而仍趋之如骛?它的味道确很香甜,没有雪茄香烟的呛辣,因此很多人都是但吸一次就上了瘾。
吸食成瘾以后,不但终身难以戒除,须臾不可轻离,而且,烟头还会渐次加深,瘾君子长日一榻横陈,喷云吐雾,志气消沉,体格愈弱之外,尤将精神日耗,于是死神提前来到。
早年鸦片产地都在国外,循海途运入中国,而以印度为大宗。印度烟土分两种,由印度政府自种的称「小土」,又名「白皮」,「小洋药」,「疙里疙瘩」,每箱一百斤,约一百六十枚至三百枚。凡英国官方种的叫「大土」,「红土」,「大洋药」,或曰「公班」、「刺班」、「姑」,每箱四十枚,重一百二十斤。其余波斯产者约曰「新山」、「红肉」,土耳其产者称「金花」。
清朝康熙十年(公元一六六九)之前,鸦片以药材名义进口,每年不过几十箱。干隆三十年(公元一七六五)年仅二三百箱,嘉庆年间(公元一七九六以后)约为千箱之谱,道光初年(公元一八一二后,吸者日增,已达四千箱,十二年(公元一八三二)竟逾二万三千六百箱,以每箱价格二千五百五十元计,一年的漏卮多达六千余万元。
明代万历十七年(公元一五八九),定鸦片每十斤课税银二钱,是为我国征税之始,康熙二十三年(公元一六八四),海禁大弛,南洋烟土源源而来,沿海的居民,已经懂得煮土成膏,大开其烟灯,不数年便流行各省,甚至有开鸦片烟馆者,清廷征收烟税每十斤银三钱。雍正年间(公元一七二三后)开始禁烟,贩鸦片者枷号一月,发往近边充军;私设烟馆引诱良家子弟者,从仗一百,流三千里。干隆二十年(公元一七五五)鸦片八斤课税五钱,道光元年(公元一八二一重申鸦片禁令,洋船抵达广州,必先具结船上不带鸦片,而开烟馆者议绞,贩卖者充军,吸食者杖徙。从此以后,鸦片走私形成一股罡风,持续了将近一百年
咸丰八年(公元一八五八),清廷因为太平天国之役,军费消耗太大,曾与英法美三国公使商订鸦片税则,规定每百斤课税卅两,光绪十三年,更厘税合征,每百斤缴税一百十两。同时,自上海开埠,划定租界以后,鸦片进口基地便从广州澳门移往上海,以前经营鸦片的潮汕人士,也就纷纷转移阵地,他们利用自身的多金善贾,在上海发展得颇为迅速。
鸿泰土栈是上海第一家专卖鸦片的土行,卽为潮帮人士所开设,其后土行之设有如雨后春笋,越来越多,遂使上海成为全国鸦片的集散地,业者日进斗金,富可敌国,当然会让上海人看了眼红,但是上海人要想在土行界插一脚是很不容易的,因为无论财力、经验、手腕以及对洋人方面的关系,他们都无法与潮帮匹敌。
自道光十九年(公元一八三九),林则徐在广州焚毁鸦片二百三十七万六千二百五十四斤,清廷订定新律,无论华洋客商,挟带鸦片入境,人杀头,船充公,从此经营鸦片变成冒险顽命的勾当,业者唯有不断的寻找漏洞,花样翻新,在法律边缘行险徼幸,始可经营。潮帮烟土巨商由广州澳门转移到上海,他们的着眼点,便在于英租界和法租界。租界和上海市区近在密迩,交通四通八达,尤其它是外国人的管辖区,自非中国法律所能及。烟土商正好利用这个地方,作为大宗烟土的转运站。
潮帮土商大做其鸦片买卖,虽然关防严密,但是纸包不住火,何况是这种大规模的交易。英国是贩卖鸦片的正主子,法国人「飘洋过海只为财」,英法两租界只要有利可图,对鸦片商一向唯有优容包庇,因此潮帮在租界里无须顾及官方的干涉,秘密泄漏以后,最使他们感到困扰的,乃是当地强有力者看得眼熟,巧取豪夺,必欲分一杯羹。
太平天国之役,咸丰三年(公元一八五三),八月初五,洪门小刀会首领广东中山人刘济川,自号「大明国统理正教招讨大元帅」,称「天运元年」,兴兵起义,占领上海县城。当时,上海的闽粤人士多达十四万,他们多半是帮会人物。咸丰五年(公元一八五五)刘济川败死,五年后李秀成统兵十万,三年后又率师六万,两度进犯上海,均被击退。经过这三次战役,帮会势力在上海开始滋长,迄至清末民初,件由地下而趋于公开,他们的首领,一方面俨然为地方绅士,民众领袖,另一方面,同时也为了培植势力暨供养徒众,从事各式各样的敛财勾当;而其中最重要的两门,厥为「赌」与「土」。
黄金荣和杜月笙,以及后来加入的张啸林,这三位上海大亨,在这一段历史嬗变中,促成了两项关键重大的事项:一是捕房势力与帮会的结合,一是推进「赌」与「土」的事业使它们成为世界上史无前例的庞大黑色组织。
神秘怪案层出不穷
他们是这样开始的—先说「土」。
黄金荣在法租房里,一向以兜得转,吃得开,破案最快而著名,有一阵,他为一连串的「黑吃黑」、「抢土」、「窝里反」、「火并私鬪」的神秘恐布案件,闹得头昏眼花,束手无策。由于法国租界当局对他逼得太紧,他极其苦恼,唯恐影响了自己的金字招牌。
这一连串的神秘怪案,全都由于鸦片烟引起,帮会里有三山五岳的好汉,五湖四海的英雄,他们生逢乱世,崛起于里闬之间,为了生活,不择任何手段,贩卖鸦片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他们捱不着边,又愤于潮帮财主利用了他们的地盘,因此,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敢于拼命,干脆放手开抢。这便是在上海闹了若干年,令老上海闻之色变的「抢土」案件之由来。
抢土,不需要明火执仗,打家刼舍。因为最擅于钻漏洞的土商,他们本身就有极大的漏洞存在。鸦片烟由远洋船只自海外运来,为了避免从吴淞口迄英法租界码头一带的军警林立,关卡重重,必须先将违禁品鸦片烟卸下。他们卸货的方式非常巧妙,算准了每夜黄浦江涨潮的时候,将「土麻袋」一只只的往水里拋,「土麻袋」浮在水面,体积大,目标显著,等到潮汐退时,水势倒灌,或则由舢板捞起接驳,或则由预伏在岸边的好手,利用竹杆挠钩,再一只只的钓上岸去。
刻在台北定居的陈哲丞夫人,回忆她四五十年前偶然发现接驳鸦片烟时的奇趣说:
「大轮船开进了吴淞口,我立在船头甲板上趁风凉,忽然看见两舷走廊,有黑憧憧的人影,忙忙碌碌,将一只只的麻袋往水里掼。这时候有人也跑到船头来,拿着手电筒,一闪一闪的向前面照,卽刻,前面很远的地方,又有电筒光在向轮船上一闪一闪的响应然后轮船一径开到码头沿途就不断的船上、江面,岸边,电筒光暗号打过来又转过去。后来纔到说:这就是接驳鸦片烟的人一路在打招呼。」豪强者侦悉了个中秘密,立刻如法泡制,驾舢板的驾舢板,使挠钩的使挠钩,照样的去接土。一捞到或是一钩到拖它起岸装上车子就跑,江面宽阔,地区辽远,英界法界华界,错综复杂,各有各的势力范围圈。土商明明吃了大亏,却不敢奋身追赶,高呼求救。
这是水上行刼,江湖上的暗语,叫作:「挠钩」。
当时的土栈,都设在新开河民国路一带取其为犬牙交错的接壤地带,便于掩护。土栈运货,将鸦片分装在镔铁煤油箱里,由土栈里一箱箱的搬进搬出。抢土者便在光天化日之下,驾着马车,车中藏有原庄货的煤油箱木匣,尽在运货行列附近往来逡巡,觑一个机会,他们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木匣套在煤油箱上,如此偷天换日。搬上马车便逃,令运土者措手不及,无法追赶,这种抢法,名为「套箱」。
更有到处环伺,拦路打刼,趁土商运货途中,移花接木,假途灭虢,勒索分赃,甚至打闷棍,谋「财」害命的。那许多或有计划,或像偶然见财起意的抢法,他们自己统称之为「硬爬」。因为这么样抢土,或多或少要用点硬功夫。
当年上海最狠的「抢土」脚色,前后一共有十六位首脑人物,他们各以八人为一组,拥有徒子徒孙无数。以出道的时间区分,有所谓「大八股党」,「小八股党」的称号。有「赌」斯有财,他们多的是顺手拈到的「傥来之财」,于是手面阔绰,挥金如土,因而成为众人钦慕艳羡的对象,往后黄浦滩上豪华奢靡之风,他们多少有点推波逐澜的影响。
上海的衖堂房子,前门与后门同样的重要,两者都是出入孔道。祇不过进进出出者,走前门与走后门,身份地位,及其接洽的事务大不相同。
玲珑剔透,事事留心的杜月笙,到黄公馆后,由于连出两桩大事,终于被他看出一座黄公馆实有两大系统。常走前门的,是黄老板公事上的客人或弟兄,在后门厨房穿出穿进者流,他们憩脚的地方就在厨房间,现在杜月笙明白黄公馆的厨房为什么要那么大了,因为它是变相的客厅。马祥生这个打杂的其实是传达,联络员,老板娘不大亲自接见这些穿短打的小朋友,但是只要他们到了黄公馆,必定会奉到些老板娘的命令或指示。
这就是黄公馆的明暗两面了,明里头是黄老板在办公事,暗里头则由桂生姐策划指挥,一明一暗是否融会贯通在高阶层里化而为一?没有人了解这个关节。不过,黄老板和桂生姐是夫妻,床头人之间应该毫无秘密。
杜月笙和桂生姐一接近,他不久又发现,实际上,桂生姐要比黄老板忙得多。她在忙些什么呢?她忙的居然是「抢土」,「包赌」。
自从抢土案件如火如荼的展开,杀人越货,时有所闻,杀人伤害涉及刑案,捕房不能不管。抢土是「黑吃黑」的行径,土商哑巴吃黄莲,不敢公然报官,他们仅祇利用私人关系,暗中要求捕房中的外国人全力制止。外回人「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唯一的办法是逼牢黄金荣,责成他设法解决。
黄金荣请来相关人士,秘密会商,当他洞悉内情,他顿时便感到这些案子十分棘手,有这么一桩取之不竭,用之不尽而且又是不伤大雅的财香,想劝那帮小朋友们罢手不干,事实上万无可能,他开始紧皱双眉,唉声叹气。
桂生姐看他这样烦恼,少不了要问他出了什么事?黄金荣把当前的困扰一说,桂生姐不觉怦然心动,她的见识不愧过人一等,她一听便晓得「土」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要说做无本生意,再没有比「抢土」更简单便利,「利润」惊人的了。抢到一袋或一箱土,便是洋钱钜万,而且所冒的风险并不为大。桂生姐锦心绣口,她经过深思熟虑,竟然给她想出一个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办法同时她更舌翻莲花,说服了她的探目丈夫黄金荣,他答应了照桂生姐的办法去做,由他和桂坐姐兵分二路,双管齐下。
桂生姐目光如电,她料准了当面之敌的种种弱点,在土商,纵使他们损失颇重,但是他们自知干的营生见不得人,无法公然出面,请求捕房查缉。同时,他们都是久闯江湖的人,应该懂得「强龙不犯地头蛇」的江湖义气,做着那么发财的生意,拨点甜头给当地码头上的弟兄吃吃,实在算不了什么。何况,万一两雄火并,事情闹穿,吃大亏的必定是他们自己,一天损失几包土,何妨也当做完粮纳税,转嫁到买主身上?
捕房方面有两重顾忌,一是因为抢土杀人伤害,出了刑案非办不可,一为「吃人口软拿人手软」,得了土商的好处,势必要有所交代。但是,如果黄金荣保证不会发生刑事案,而土商也「深明大义」,不再追究的话,外国人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抢土的人,三教九流,流氓瘪三,本地的好汉,外来的英雄,可以说庞杂歧异,无所不有。这种乱哄哄的现象应该加以正本清源;群雄兼并,出现一个能够加以控制的场面。这一步工作需要相当的功夫,桂生姐运筹帷幄,合纵连横,与清洪二帮大有力者取得默契,逐渐的将情势置于她的掌握之中。
经过一段时期的努力,于是情势全盘扭砖,黄老板笑逐颜开,照旧打铜旗,孵混堂,和朋友谈天说地。土商的损失有人加以巧妙的控制,数量陡减,而且从此不再会有流血事件,他们很乐意暗中付出这笔买路钱,对于捕房里的外国人,利润增加,也就照常「孝思不匮」,因而外国人又一度夸奖黄金荣大有「旋转乾坤」的力量。真正花了气力的是抢土者,经过几次角逐拼鬪,财香乌乎定?定于一。外来者被逐退了,大小八股党各有固定的地盘
至于黄公馆里呢,桂生姐一番苦心孤诣;当然也该有所报酬,近水楼台先得月,后门口,不时有麻袋洋铁箱运进来。
拨只赌枱吃份「俸禄」
在黄公馆做事,上下人等并无薪水可拿,因为一般人都这么觉得,旣然有黄老板的牌头可资利用,底下人应该反过来按月孝敬老板一些才对。但是杜月笙虽日获的老板娘的信任,他仍还不敢放手自寻财路,和公馆里其它的人相比,他除了不定时的赏赐,没有其它收入,自然显得比较寒酸。
于是,老板娘想起应该挑桃他了,桂生姐主动的给他一个美差,有一天,桂坐姐吩咐他说:
「月生,公兴记格只台子,就在巡捕房的隔壁。你去寻他们的老板,就说我喊你来的,要帮帮他们的忙,照例吃一份俸禄。」
对当时的杜月笙而言,这才叫做「运道来了,连城墙都挡不住」。「公兴记」是当时法租界的三大赌场之一,整日车水马龙,门庭如市,真个是:「手谈有豪富,进门无白丁。」杜月笙每次走过它门前,总是不胜羡慕的向里面多望两眼,如今桂生姐居然派他到那里去吃「俸禄」,怎不叫他欣喜若狂,雀跃三千。
那一天,杜月笙兴冲冲的跑到华商总会,将来意向赌场老板说明。他万万不曾想到,赌场老板一开口,便给了他一个大钉子碰
「小朋友,『空口无凭』这一句话,想必你总听懂得的吧!」
当众受了奚落,杜月笙偏偏无词以对,他脸孔胀得通红,一个转身,匆匆的逃出了赌场。
回去以后,他决定闷声不响,免得招惑是非,让桂生姐觉得坍台。又过了好些天,桂生姐偶然想了起来问他:
「公兴记那边,给你多少俸禄?」
杜月笙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桂坐姐是何等精明厉害的人,一眼便已料科,她盘问杜月笙,获悉那日碰钉子的经过。当下她不禁勃然大怒,她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厉声的说:
「好格,我自家带你去!」
赌场老板看见桂生姐突然驾临,桂生姐是黄老板的夫人,白相人地界,都要尊称她「老正娘娘」。再看她身后还带了一位杜月笙,正是那日被他三言两语打发了的小朋友。想想不对,吓丧了胆,他向桂生姐陪笑脸,说好话,殷勤招待,不等桂生姐开口质问,他先婉转解释那一天的误会。
桂生姐彷佛一句也不曾听见,她四两拨千斤,淡淡的笑着说:
「你要凭据,现在凭据自家来了。」于是赌场老板作揖打恭,低声下气的赔礼,他说桂生姐关照的事情,他怎么敢驳回呢?他当时承认请杜月笙吃一份长生俸禄。按月支领三十块钱。
正在赌牌九的一张枱子停顿下来,赌客们瞠目结舌,呆怔的坐着,看桂生姐发威,赌场老板瘪透。
当着那么许多人,桂生姐台型扎足,面子挣够,难免有点睥睨群雄,踌躇满志,一时兴起,她望望停下来的那张赌台,说声:
「我来推几副。」
轰的一声欢呼,赌场中人把桂生姐簇拥过去,正在推庄的赌客急忙含笑起来让位。杜月笙跟在桂生姐身后,向赌台上一看,玩的是一翻两瞪眼的牌九。卅二张牙牌,一次每人发四张,配搭成双,逐一的和庄家比大小。
瓜子糖果,热茶手巾,一概由赌场老板亲自侍奉,俄顷间便摆满了桂生姐靠椅旁的一张小茶几。杜月笙看见那位老板连连的做手势,于是,从四面八方一下子拥过来十几个人,围在四周飞来飞去的做「苍蝇」,他们分别在三门押注,这张赌枱赌得好热闹,大家都跑来捧「老正娘娘」的场,杜月笙耳中只听见桂生姐的声声欢笑。
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杜月笙微微颔首,嗯,桂生姐手法熟练,动作迅确,她一定是位行家。十几副庄推下来,她已经赢了不少。
大概是桂生姐忽然想起,以她的身份,怎可在赌场中久事留连?看看自己面前的筹码约摸有个两三百元,够做本钱的了,于是她回过头来,望一眼杜月笙说:
「来,月笙,你帮我接下去。」
杜月笙犹在错愕,桂生姐已经笑哈哈的站起身来,她说她还有事,要先回去,吩咐杜月笙只管在这里玩吧。
是赌场老板把桂生姐送到车上。
许久不曾赌过钱了,何况又在面子挣足,置身这么豪侈舒适的赌场之中,人逢喜事精神爽,杜月笙呼卢喝雉,目挥手送,赌得痛快淋漓,于是他大赢特赢,三个钟头下来,点点筹码,他竟赢了两千四百元之多。当时他想,这真是平生从所未有的快事。
再一想,这个庄是桂生姐叫他代的,手气是桂生姐的手气,采头是桂生姐的采头。好不容易帮她赢了这许多,无疑又是功劳一桩。风太满了,还是赶紧收篷,否则等下又给她输了,那就不大好。
想到便做,他马上站起来,双手抱拳,做了个四方揖说:
「辰光不早,公馆里我还有事体,想要先走一步。」
话一说完,嗡嗡抗议之声四起,庄家赢得这么多,说声走就要走,这未免太不合赌场规矩。但是,大家都晓得他是同孚里黄公馆里的,尤其方才他由桂生姐亲自领来,抗议了几句,见杜月笙笑咪咪的置之不理;算了吧,只好自认倒霉,输了钱还连个翻本机会都失去。
将筹码换了二千四百块大票,捧在手里好大的一包,杜月笙满怀欣喜,雇辆黄包车回同孚里,他忙于去找桂生姐缴账。
申报纸一打开,桂生姐见他赢了这么多钱回来,怔了怔,她轻缓的摇头,莞尔笑着说
「月笙,这真叫是你的运道来了。我喊你代几副,原想挑你赢两个零用钿,输了呢,算你触霉头。那里想到你会赢了这么一大票,拿去吧,这笔钱统统归你,我一文也不要」
「我不能拿。」杜月笙诚心诚意的说:「我是代妳推庄的,赢铜钿是妳的运气。」
「不是我的运气。」桂生姐若有深意的点他:
「是你吉星高照了。拿去吧,这个钱是你的。」
桂生姐坚持要给,杜月笙一再推却,于是桂生姐说:
「好吧,我拿四百块的红钱,那两千块你拿走。」
杜月笙却说:
「不,妳拿两千块,我得四百块就心满意足了。」
闹得桂生姐不耐烦了,她沉着脸下了命令:
「叫你拿去就拿去!不要多说了!」
当天晚上,桂生姐把这件事告诉黄金荣,黄老板皱了皱眉说:
「月笙还是个小囝,妳给他这许多钱做什么?卽使要给,也该喊他存起来,不要瞎用掉了。」
「不不不。」桂生姐笑着说:「我正是要看他怎么样去用这笔钱?」
欢天喜地的捧了两千块,回灶披间,杜月笙还不晓得,他捧在手上的,是一次最大考验。
马祥生双手抱头,躺在床上孵豆芽,杜月笙一进门就问:
「祥生,要用铜钿哦?」懒沓沓的看他一眼,马祥生没有回答,但他那意思分明是在说:
「你那里有钱给我用?」
毫不介意,杜月笙往他的床沿上一坐,亲亲热热的再问:
「怎样?你想要多少?五十?一百?」
「不要寻开心了,」马祥生把头摇摇,「你能给我个五块十块,我就蛮欢喜嘞!」
当着他的面,杜月笙又把申报纸打开,看见那么一大堆钱,马祥生大吃一惊,直从小床上跳了起来,他的问话还不曾出口,杜月笙已经迅速的数了一百只洋,塞到他的手里。
「这是怎么回事?」马祥生急急的问。
于是,杜月笙一五一十,向他说明经过
衷心向他道喜,接着马祥生便问他:
「你准备拿这笔钱做什么?存起来?还是买幢房子开丬店,成家立业?」
杜月笙茫然,因为他还不曾想到这个问题。
「很久不曾到十六浦了,」他答非所问的说:「蛮想念那边的朋友。」
相处得久了,马祥生很了解杜月笙。他是一个最重友道的人他若有快乐,但若不能和朋友共享,那么,他的快乐也就不成其为快乐了。
「十六浦末近来兮,」马祥生说:「今朝晏了,明天我陪你一道去。」
怀着兴奋与期待的心情,过了一夜。翌日,杜月笙和马祥生,同桂生姐告一日假,说是要到十六浦看朋友,桂生姐一声不问,点点头,答应了。
交上了女朋友
一个人一生之中最切的一次得意,那才是真正的得意,它足以令人终生难
祇不过托天之幸,碰巧得了两千块钱,谈不上发财,回十六浦去看看朋友,更不是什么「衣锦荣归」。杜月笙为什么觉得他在那一天里特别得意?因为,在那一天他弥补了许多时来引为疚恨的遗憾。
那一天,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能恰到好处,也可以说是都很漂亮
先去找到了袁珊宝,三位好朋友重相聚,欢呼雀跃,彷佛他们已经分别了好些年。谈了一会,杜月笙留马祥生和袁珊宝在一起聊天,他独自一人,蜇到隔壁,潘源盛水果行依然如昔。
王国生一眼看到他,高兴得两脚一跳
「哎呀,月笙哥,什么风把你吹得来的?」
一转眼,潘源盛的店员学徒,团团的把他围住了,互诉近况,欢声谈笑,移时,杜月笙悄悄一拉王国生的衣袖,他把他拉到后房,两人隔一张小桌子坐下,杜月笙面容严肃,语调恳切的说了一句:
「国生,以前我有事情对不起你。」
一听他将往事重提,王国生窘得脸都红了,他顿时便说:
「什么了不得的事嘛,亏你有那么好的记性?直到如今还摆在心上!」
杜月笙感激的望他一瞥,又说:
「我知道你是不介意的,不过,我每天夜里都会想起,你自己的境况并不好,那时候,我实在是拖累了你。」
王国生急了,便道:
「难得见一次面,你就不要再说了,好??」
好的,杜月笙表示同意,不过,他要还钱。王国生大感惊异,因为杜月笙把他所欠的公款门分别类,一笔笔都记得那么清楚,通共不过三五十块钱,杜月笙一出手,却给了王国生两百大洋。
「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国生望着手里的钱,怔怔的问。
「你这丬店里,应该多添点货色。」
「算你加入的股本?」
「不,」杜月笙站起身往外走:「算我送给你的。」
找到了师父陈世昌,三爷叔黄振亿,还有杜月笙兼营「航船」时期,被他吃掉了赌本和彩金的客人,师父和三爷叔他都送了钱,那些老早忘记了他的赌客,喜出望外的得到了双倍的赔偿。
把这些事情办完,晚间,王国生、袁珊宝请杜月笙和马祥生两位,在一家小饭馆吃饭、喝酒,杜月笙一落座便说:
「直到今天,我才觉得心里一松。」
就这一天功夫,杜月笙的两干块花了将近一半,他出手这么阔绰,真把袁、马、王三人看得舌挢不下。但是他们明明看见,杜月笙并没有花一文钱在他自己身上,他先还债,后塞钱给朋友,十六浦一带早先但有点头之缘的,他都过去亲切的招呼,见人便三十五十的塞过去。马祥生忍不住了,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杜月笙耸耸肩膀笑着说:
「这斑朋友,平时想个三角五角都得不到。一旦到手三五十块,你想他们有多么高兴。」
「他们高兴,关你什么事呢?」
这时,杜户笙凑近他的耳朵,悄声的说:
「不要忘记,我们自家也是过过这种日子的。」
一个月后,某一天,桂生姐喊杜月笙到楼上去,桂生姐开门见山的问
「月生,铜钿用得差不多了??」
心里骇怕老板娘责备,怎可以将大把的钱,像流水似的花用?可是他又心想,花了就花了,桂生姐面前不能说谎,不可隐瞒。于是他尴尬的笑着点点头。
「手条子到是蛮宽的啊。」桂生姐神情不变,仍在笑吟吟的望着他说。
「………」
「听说你有了女朋友?」桂生姐更进一步的问他。
惊了惊,老板娘旣然说破了,他无可奈何,唯有点头承认。
「她是什么地方人?」桂生姐紧接着问,显然她是极关心的:「家里的情形怎么样?」
简单明了,杜月笙向老板娘报告,他新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名字叫沉月仙,长得非常漂亮。沈月仙是苏州人,一家子跟着她父亲,远赴东北哈尔滨做生意。生意失败,她父亲也病死客地,沈月仙随同她母亲回上海,两母女正在闲居。杜月笙因为朋友介绍认识了她们,偶然得空,就到她们家走走,有时侯,也帮帮她们的忙,料理一些对外的事务。
桂生姐静静的听他说完,然后又问:
「我只问你一句,你阿欢喜她?」
「这个—」杜月笙顿了顿,终于也承认了,他很喜欢这位温婉美丽的苏州姑娘。
想不到桂生姐竟会轻轻松松的说:
「那么,你就把她讨回来吧。」
「讨?」杜月笙困惑的搔搔头:「我怎么讨得起她呢?」
「你是一只野马。」桂生姐一正脸色说:「没有鞍鞯就笼不住。你一定要先成好家,往后才能慢慢的立业。所以我说:祇要你真喜欢她,你就该把她讨回来。」
「可是。」杜月笙很为难的说:「我那来这许多钱?要讨沉月仙,还要成家呢?」
「这个你放心。」桂生姐豪爽的说:「我自会去跟老板商量」。 同孚里八家卧虎藏龙 「绝顶聪明」,是黄金荣黄老板,早期对于杜月笙的考语。当杜月笙逐渐接近他各项事业的核心,成为他最得力的智囊与亲信,成就多,表现好,这四个字,几乎变成他整天挂在嘴上的口头禅了。
纯以一种欣赏的态度,对杜月笙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加以击节拊髀,由衷赞美,显然表示杜月笙在老板面前地位日增,宠信渐隆。因此,当桂生姐向黄老板提议,先替杜月笙成家,取一副鞍韀,套牢这匹不羁的野马;她有把握获得老板的同意。
当时,黄金荣大概是为了好奇,他问过桂生姐,究竟从何获知:杜月笙才堪大用?
桂生姐很坦然的说:
「我试过他的,就是赢了二千四百块钱的那一回。我明明晓得,钱到他手上会花光,但是我要看他怎么样化这笔大钱。」
黄金荣很有兴趣倾听他妻子的分析——
「——假使他拿那两千块钱去狂嫖滥赌,尽管挥霍;那么,卽使数他有胆量,有肩胛,手条子宽,他充其量不过是个小白相人的材料。假使,他用那笔钱存银行,买房子,开丬店面,这样他就是一个不合我们行当的普通脚色。事实上呢,他花大笔的钱去清理旧欠,结交朋友,杜月笙的做法等于是在说,他不但要做人,而且还要做个人上之人,从这一点,我断定他是我们最需要的得力帮手,我们一定要好好的培养他,扶植他」
「妳有道理!」黄金荣十分高兴,笑逐颜开,猛的拍了一下大腿,一根大拇指,高高的向桂生姐翘了过来。
桂生姐笑笑,再问一句:
「现在孤小人要结婚了,你这个做老板的,预备怎样帮他的忙?」
黄老板心里正欢喜,当时便豪爽的说:
「要用钱,叫他到账房间去拿;要挣面子,由我黄金荣来替他做媒。」
桂生姐依然笑着,只是她在轻缓的摇头。
黄金荣吃惊了,他睁大了眼睛问:
「这么样还不够呀?」
「最好再添两桩。」
「那两桩?」
「头一桩,法租界的三只赌枱,你便拨一只给杜月笙,让他自己有个财源。第二样,你喊他也在同孚里租一幢房子;一来,住得靠近,联络方便,二则,也好给他面上贴贴金,杜月笙一步登天了,他跟黄老板一式的有个象样场面」
这一次,黄金荣煞费踌躇了。因为,这「再添的两桩」,实在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头一桩,当时的法租界,一共只有三只赌枱,所谓赌枱,实际上便是一家规模宏大,包罗万象的赌场,一年四季,日进斗金,金银财宝,滚滚而来。诚然,拨一只睹枱给杜月笙,并非叫杜月笙去开丬赌场,开赌场的,自有拥资巨万,财富惊人的广东大亨。杜月笙拨到一只赌枱那是叫他去负责一丬赌场的安全,而这里所谓的安全,又不仅是抱抱枱脚,保保镳,免得被人放抢、偷窃、讹诈,或者惹事生非。他是要把上自外国衙门,下至强盗瘪三,三教九流,四面八方,全都套得拢,摆得平,以使赌场安然无事,大发其财。这份艰巨而繁剧的职责,对于年纪经,刚出道的杜月笙,未免太嫌沉重了。
江南人有句俗谚:「皇帝不差饿兵。」赌场老板对于职掌安全重任的保护者,致送的开和报酬,自然是一笔惊人数字,但是这一笔钱,保护者所能拿到的只是其中一小部份。由于赌场利润丰厚,是个发大财的码头,几乎人人见了眼红,个个都在垂涎,工部局,巡捕房,但凡能够揷一脚,捱个边,碰两下的衙门机关以至个人,按期孝敬红包,分派财香,都是少不了的。除此以外,赌场本身还要雇用一批专责的保镳,专门应付突发事件,甚至于,赌场附近的叫花子,穷极无聊,铤而走险的散兵游勇,亡命之徒,赌脱了底,输豁了边,连「千古艰难唯一死」都不顾了的赌客,随时会有预算外的「打发」。赌场保护人所面临的,不啻是大千社会属于最阴黯的那一面波谲诡秘,千头万绪,一个弄不好,小则赔钱受累,蚀面子,下台型,大则枪林弹雨,性命攸关。黄老板为爱护杜月笙着想,对桂生姐的这个建议,也不得不加以慎重的考虑。
在同孚里替杜月笙租幢房子,另起场面,比起拨只睹枱来,似乎简易得多。不过,黄金荣的内心里,多少还是有点顾忌,当年的黄公馆,原来便是卧龙藏虎之地,他手底下多的是又武两档的脚色,有人为他流过血,有人为他拼过命,有人为他赚过大钱,有人为他建过大功。无论从年龄、辈份、历史渊源和职司重要那一方面来讲,站在杜月笙前面的人比比皆是,骤然将默默无闻的杜月笙,隐隐中提到跟黄老板分庭抗礼的地位,是否会引起物议,发生内部问题呢?
在民国初年,黄老板还不曾迁往钧复里以前,同孚里曾有所谓的八大家,这八大家的主人,其姓氏之显赫,适足以说明黄老板早先的顾虑,非为无因。盖自黄金荣一家以次,另外七家住的是王阿庆、傅阿发、杜月笙、金廷荪、顾掌生、马祥生、范恒德。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亨字号人物,其中最起码的范恒德,后来也曾是上海大舞台的老板。
于是,黄金荣当下回答桂生姐道:
「妳让我再想想看。」
桂生姐当然也知道,想使月笙「一步登天」,确是兹事体大,她不再坚持,同意等一个时期再说。隔不多久,她便很欣喜的发觉,黄老板不仅是在「想想看」,而且还在一步步的做。不论人前人后,他对杜月笙总是特别热络,格外垂青,而且一声声「绝顶聪明」的夸不绝口。他显然是在加意提高杜月笙的声望和地位,同时,他也是在向手下的人表示,他势非重用杜月笙不可。
许多重大而机密的工作,他交由杜月笙逐项顺利完成,凡是容易有所表现,出人头地的差使,他总是派杜月笙去做,于是人们都在说:杜月笙时来运转,眼看着他就要出道了。
开山门徒闯了穷祸
极其巧合的,杜月笙自己在这一段时期,居然也能够洗心革面,力争上游,他把早年那种小白相人的习气全部摒诸同孚里外,开始摆出相当的架势和派头。他发挥「着是威风」的功能,使自己的装束时髦而体面,他每次出门身上都带有为数可观的零钱,遇到卑田院里的伸手大将军,钉靶瘪三,告地状,讨车钱,各色各样的乞丐,他总是信手施舍,甘霖普降,使得众口交相颂赞,俨然一副好心肠阔大爷的姿态。
在黄老板大力提携,自己迎头赶上的两股力量冲激下,杜月笙派头一天天的大,名气一日日的响。这位清帮悟字辈的小师傅,居然也开起香堂做老头子了。终杜月笙一生,他只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开过一次香堂,收了一名正式的门徒,亦卽所谓开山门的徒
他是江肇铭,字小棣,苏州人,一口吴侬软语,天生聪明伶俐,性格柔和,一辈子极少发过脾气。他曾在上海大世界管过事,每逢相熟的太太少奶奶去听戏,小囝要痾屎撒尿,叫他领来领去,他都是笑迷迷的毫无怨言。
江肇铭绰号「宣统皇帝」,除了他的尊范和溥仪酷肖以外,又有一解。那是因为他少年时期,经常走马章台,浪迹平康,患有一个很怪的毛病。每一发作,两腿抽筋,相互缠绞起来,变得像是炸麻花,卽令有大力士,也难以为他扳开。
这位杜月笙的开山门徒弟,伶俐剔透,无往不利。识者认为他在杜氏一生交往的人物中,论「天纵智能」,应与大律师秦联奎,名医师庞京周相颉颃。举一例以喻之,秦联奎是有名的通天眼,能够搯指算出过去未来,颇为灵验。抗战时期,有一位天津富商慕名拜访,请他指教,秦大律师看他一眼,便说:「你太太带着孩子,自远道来寻你了,现在就在外面。」富商闻言大为骇异,可是出去一看,果然不差,从此乃将秦大律师敬如神明
江肇铭嗜赌,大有早年乃师之风,当时黄浦滩上赫赫有名的严老九严九龄,在英租界西区开了丬赌场,赌法以「摇摊」为主。所谓摇摊,便是掷骰子,一口摇缸,盛了三枚骰子庄家代表赌场,和赌客们处于敌对立场,血肉相搏。江肇铭喜欢这种赌法的简单明了,直接了当,因此常为座上客。有一天,他连战连北,输得不少,渐渐的变得急躁起来,最后局,他罄其所有,约摸是一两百元,他单押三点,将赌注放在出门,意思是只向庄家搦战,来一次孤注一掷,龙争虎鬪。
由于赌注下得大,江肇铭的路子走得险,当时的赌场上,气氛非常之紧张,庄家抱定摇缸,连摇几下,当众公然揭开缸盖,赌客们伸长脖子凑过去看,却齐齐的发出一声叹息,三颗骰子,两颗四点,一颗二点,——这是「二」,恰好落在白虎,庄家统吃,「宣统皇帝」完了。
赌「摇缸」的规矩,一局揭晓,必定要等赢的吃,输的赔,枱面上的赌资统统结算清楚,收支两讫。然后再将摇缸盖上,连摇几下,等缸里的骰子点色全部换过,于是庄家再请赌客下注,猜赌缸里的骰子点数。
那里想到,就在江肇铭最后赌本行将被吃的当儿,代表赌场的庄家,一时手忙脚乱,粗心大意,不等赌账清算完毕,自家先把摇缸盖上,连摇几下,放在一旁。
江肇铭正在懊恼沮丧,疚恨万分。无意之间被他发现了这一幕,随卽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他将眉头阴霾一扫而空,换上一副笑脸,喜孜孜的向庄家说
「该你赔我了吧?」
「该我赔你?」庄家不由一怔,随卽便打个哈哈说:「点子还摆在缸里,你押的是三,我摇出来的是二。」
江肇铭瞟一眼那只又摇过了的摇缸,一耸肩膀,轻飘飘的说
「不要瞎讲,摇出来的明明是只『三』。」
庄家也去看看那只摇缸,一看之下,他脸色大变,心想偶然差错,这下糟了。方才分明摇出来了「二」点,如今自己竟将赢钱的证据湮没,重摇了这一次,他怎敢保险缸里的点数仍然是「二」,而不是「三」呢。
这局摇出「二」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揭晓的,庄家自知大错已经铸成,为了幸免于万一,他眼睛扫着四周的赌客,急急的问:
「各位刚才都看到了的啊,我摇出来的是『二』。」
「是『三』!」江肇铭抢在前面,斩钉截铁的说。
四周的赌客闷声不响,喋若寒蝉。有人存心想看赌场的好看,有人摸不清江肇铭的来路,这小伙子莫非吃了老虎心,豹子胆,敢来啃严老九的边?以区区一名赌客,与堂堂一丬赌场为敌,抓到毛病,便要硬吃,这个脚色未免太狠了些。
局面僵住了,于是严老九亲自出马,他先吩咐庄家照赔,然后和颜悦色,三言两语,用上江湖切口,盘明白江肇铭是同孚里黄公馆门下,通字辈尚未出道,名气倒蛮响亮的杜月笙格学生子。他当场抹下脸来,声声冷笑的说:
「了不起,了不起,眞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我这丬赌场,只好照你的牌头打烊了!」
言罢,他回过头去厉声一喝
「给我把大门关上,我们立刻收档!」
在场的赌客们,几曾见过这么严重紧张的场面?轰的一声,急速逃离江肇铭的身畔,纷纷奔向赌场后门,大家争先恐后,夺门而逃,唯恐迟了一步,便会城门失火,池鱼遭殃,白白的陪江肇铭吃卫生丸。
至于江肇铭自己呢,据他后来告诉朋友说:他几已料定不能活着走出赌场了,他抱定「横竖横,拆牛棚」的心情,一手拿着「赢」来的钱,一手拎着自家的脑袋,大踏步的也往后门走,眞是天保佑,他竟能平安无事的回到下处。翌日,消息扬扬沸沸传开,英租界的大亨严老九,所开设的赌场收歇了,起因是杜月笙的徒弟江肇铭跑去硬吃,这个说法虽然在无形中急剧增高了杜月笙的身价,然而,它同时也给杜月带来天外飞降的奇祸,以及极其棘手的问题。
英租界和法租界,是泾渭分明的两个地区,双方「人物」虽有来往,但是利害关系和所持立场大不相同。严老九在英租界财势绝伦,是灼手可热的大亨,黄浦滩上的声望,他未必在黄金荣之下。而黄门杜某的学生子江肇铭,居然使他自动关了赌场,这一笔账,全上海的人都在密切注视,倒要看看严老九找谁去算?
于是杜月笙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而他自己处境极为尴尬的时候,很漂亮的露了一手,他坦然挺身而出,负荆请罪,避免黄老板这场推不脱的麻烦。他唤来江肇铭,把他当众大骂一顿,然后带一笔钱,领着他的徒弟,从法租界走到英租界,专诚拜访严老九
他对严老九恪尽礼数,不卑不亢,颇有方面重镇的气概。他为自己的徒弟赔罪,并且赔出那日江肇铭「赢」来的钱。他再三坚请严老九抽落门闩,重新开张,声言届期必定约些朋友来捧场。
彷佛是在看别人家的热闹,严老九一心只想掂掂杜月笙这小伙子的份量,他以为杜月笙会被这白相地界的惊涛骇浪吓倒,想不到他竟从容自在。落门落槛,于是严老九不得不连声佩服,逢人便夸杜月笙为人「四海」,遇事担得起肩胛。
严老九施出上门闩,关赌枱的这一招,无异是以「上驷」对「下驷」,败了固然坍台到家,落花流水,卽令挣回了面子,其实也是胜之不武,在他来说这是极不划算的一个回合。可是在杜月笙这边,却大大的拜领了严老九的厚赐,经过这次事件,他竟然在英法两租界声誉鹊起,平步青云,杜月笙三个字开始在白相地界不胫而走,他旣然单枪匹马的和严老九扳过斤头。现在他已经有资格和黄老板、严老九一辈人物相提并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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