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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理师》by_毕淑敏

_16 毕淑敏(当代)
  姬铭骢不赞成这个方案。贺顿决定先斩后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毕竟这是贺顿的来访者,不是姬铭骢的案例。贺顿希望在谎言的重围中杀出一条血路,破解疑难,世界上最珍贵的勇气就是相信奇迹。到水落石出的时候,用成果向姬铭骢报喜,未尝不是学生献给先生的一份厚礼。
  主意打定,贺顿不和任何人商量,分别给老松和大芳打电话。在她的想象中,二人听到这个建议之后,都会趋之若鹜。他们分别向贺顿倾诉衷肠的时候,都曾信誓旦旦地说过,他们将非常乐意对质,谁要是不敢对质谁就是王八蛋!不料他们听到短兵相接红口白牙当面敲打的时候,都偃旗息鼓退避三舍了。当然,口头上还都是不示弱的,大芳说:“我的话,海枯石烂不会变,可是我不和他对质,那个人鬼话连篇,不值得多费口舌!”
  贺顿给老松打电话,没想到老松还没听完她的话,就说:“岂有此理!你什么意思?”
  贺顿怔住,说:“让你们说清楚。好意呗。”
  老松说:“不管你是好是歹,我毫无兴趣。这个女人的记忆出了问题,妄想狂。和一个健忘症对质,会把好人逼疯。大可不必了……”说着挂断电话,留下贺顿怅然。
  走投无路。贺顿只好再次敲开姬铭骢家的大门。她穿着紫和白搭配在一起的套装,有一种含威不露的霸气,外带着冷冽的凄美。细细分析起来,紫是蓝和红合成的光,最长和最短的光线拌了沙拉,白是永恒的迷惘。
  老张说:“您没有预约。”
  贺顿笑笑说:“您不记得我了?来过的。”
  老张说:“抱歉,来的人很多,我记不清了。就算我记得您,没约过的客人,姬老不见。”
  贺顿说:“我有急事。”
  老张说:“来的人都说有急事。姬老说他自己的事是最急的。”
  贺顿没招了,只好说:“老张,就烦请你在姬老面前美言几句,看他老人家肯不肯见我。实在不行,你就说我会坐在你家门前不走。”
  老张说:“你好像不是这种人。”
  贺顿说:“我以前不是。但这一次,也许是了。”
  老张捋了一把少白头说:“那我把你的原话递进去。”
  贺顿从书包里掏出一叠旧报纸,说:“怕台阶凉,我连垫座的纸都预备好了。烦请你照直说吧。”
  老张匆匆走了进去。很久之后,姬铭骢穿着睡衣出现在门口,看到坐在门前花廊石阶上的贺顿,脸上淡若如水,说:“我就在想是谁这么霸道啊?原来是你,进来吧。不然你守在我家门前,别人还以为是我欠债不还或是拐卖人口什么的。”
  贺顿把当道具用的报纸很仔细地折好,跟随着姬铭骢走进室内。姬铭骢说:“不好意思,我午休刚起。你稍坐一下,我换换衣服就来。”
  弗洛伊德榻默默无声地蹲踞着,好像一切同以前相比没有丝毫变化。
  姬铭骢重新出现,穿一套乳白色的西服,连皮鞋都是白色的,年轻了很多。贺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古典小说中的词汇:女要俏一身孝。看来此话有商榷之必要——白色不仅对女人有改天换地的妙用,对男人甚至是老男人来说,也是年轻化的灵丹妙药。
  贺顿说:“打扰您休息了。”
  姬铭骢说:“贺顿你就不要来这一套了。你难道不是故意挑这个时间来的吗?”
  贺顿诚惶诚恐地说:“姬老师,我是实在没有法子了,才来向您求教的。”
  姬铭骢说:“对啊,我丝毫不怀疑你的诚意。我只是说,打扰我的午休,是你预谋的。”
  贺顿说:“冤枉。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间合适。如果是平常时分,您一定早有安排,不是会客就是读书,我肯定插不进来。只有午睡时,您会在家……”
  姬铭骢说:“怎么样,不冤枉你吧?说吧。”
  贺顿说:“还是上次您督导的那个案子,您让我自己想出解决的方向,我就想让他们对质以求水落石出。”
  姬铭骢说:“你怕我不答应,就来了个先斩后奏。自从你这样决定之后,就从我这里消失了一阵子。现在,你又出现了,想来是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他们不肯会面,你才又想到了我这个老朽。”
  贺顿说:“正是这样。您真神了。我想您也很想知道发展吧?”
  “很抱歉。我恐怕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喜欢猎奇。因为你的不辞而别,我不打算继续担任你的督导了。”姬铭骢正色道,沧桑的脸上配着沉思,生成了势不可当的魅力。
  贺顿急了,倔强地说:“我是发问者,我必将寻求答案。请您原谅我的鲁莽。”
  姬铭骢说:“此事并无迅捷之法,心理师不是图热闹的事,也不是黑白分明没有妥协的事。在你还不明了全部游戏规则的时候,就贸然参与,是不负责任,甚至是可耻的。因为你不但危害了自己,也危害了所有和你的决定有牵连的人。你要打去这种惊弓之鸟般的好奇心,它是你的心魔。”
  贺顿听得半懂半不懂的,只是频频点头,希望老师大人不记小人过。姬铭骢说:“好吧,我就原谅你这一次。你也不必特别悲观,好在天下没有白走的路,没有白呛的水。任何经验,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是堆积成麦垛的草,经验就这样慢慢积累起来了。记住,以后下雨的时候,你不要做决定。如果你一定要做,起码要把头发擦干。不然的话,你的决定就总有冷冰冰的味道。最好的决定是在艳阳高照的时刻做出的,会有干燥的麦子的味道,安全而饱满。”
  贺顿谨记在心,只想赶快切入正题。姬铭骢说:“不要那么急功近利。心理学这个名称,在希腊文中的原意是‘关于灵魂’的理念。我知道你很想解决个案,我要荡开一下主题,你可有意见?”
  贺顿说:“只要能解决个案,我没有意见。”
  姬铭骢微微一笑,说:“这一次,不是解决个案的问题,是解决你的问题。”
  贺顿一愣,说:“我有什么问题?我……没有问题。”
  姬铭骢说:“越是一口咬定自己没有问题的人,问题就越大。”
  贺顿大不服,说:“就算我有问题,现在也不是解决我的问题的时候,还是先讨论个案吧。”
  姬铭骢说:“我欣赏你这种先人后己的精神。只是心理师这个职业,有的时候,就要先己后人。”
  贺顿说:“不懂。”
  姬铭骢说:“我打个比方,你就懂了。我问你,你为什么对大芳和老松的案子,如此上心?”
  贺顿说:“这倒怪了,我上心难道不对吗?这就像是一个医生,关心爱护他的病人,有什么错?”
  姬铭骢说:“所有的比喻都是蹩脚的。你和他们的关系,不是简单的医生和病人的关系,而是隐含着另外的关系。”
  贺顿说:“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是说我和老松不清不楚还是和大芳有暧昧关系,比如同性恋什么的?对天发誓,我和他们是纯粹的工作关系,一清二白苍天可鉴!”贺顿情绪激动。哼!督导山穷水尽,信口雌黄。若不是想着圈子就这么大,以后还得在江湖上混饭吃,贺顿真想拂袖而去。
  姬铭骢不急也不恼,好像欣赏一件罕见的翡翠原石。他观察着贺顿迸跳着青筋的细脖子,说:“你着急了。”
  贺顿说:“我当然着急了。我本来是想解决来访者的问题,现在您把火烧到我头上来了,我能不急吗!”
  姬铭骢正色道:“你这一急,让我感觉到问题的症结,可能不在来访者身上,而在你身上。”
  姬铭骢的话说得很低沉,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但贺顿听来,如焦雷炸耳。她跳起来说:“姬老师,您要是没招了,也没什么,您也不是神仙,可您不能乱咬一气。凭什么来访者的问题反倒成了我的问题?我有什么问题?我什么问题也没有。”
  姬铭骢微微一笑,说:“谢谢你。”
  贺顿疑惑,说:“你谢我什么?”
  姬铭骢说:“谢你客气,手下留情。对了,正确的说法是嘴下留情。”
  贺顿说:“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姬铭骢说:“你说我乱咬一气,就是给我面子了,没有直接说我是狗。”
  贺顿歉然,说:“不敢。”
  姬铭骢说:“骂得好。这样就把你的真实情感暴露出来了。如果说,刚才我还只是个猜测,那么,现在我已有更多把握。”
  贺顿茫然,说:“你的把握在娜里?”
  姬铭骢说:“就在我的脑子里,也在你的脑子里。好,现在,请你坐在榻上。”
  贺顿说:“你要把我脑子里的东西呈现出来?”
  姬铭骢说:“你问得太多了。如果你相信我,你就按照我的指令做,如果你不相信我,就请你离开。而且,如果你下次再在我的门前静坐,我就让老张叫来保安请你离开。”
  贺顿面临抉择。要么,知难而退,要么,揭开谜底。稍作思索,对于真相的热爱战胜了一切,她说:“好吧,我服从。”
  姬铭骢说:“这很好。”说着,他走到窗前,拉上了窗帘。那帘子本是墨绿色的丝绒,厚重而慵懒地下垂着,好像肥胖夫人折叠的裙边,如今不情愿地被打开了,不规则地凸起和凹陷着,给人一种生气的表情。窗外的阳光透过细密的褶皱,如同穿透海底屏障,翻卷的海带吸附走了飘荡的光芒,只剩下惨淡的光斑。贺顿突然有些害怕,与生俱来的对黑暗和寒冷的恐惧,如毒蛇的芯子缠住了她的身躯。冰制的鞭子埋在身体里,成为定时炸弹,由内向外地抽打。看不到血迹,却感觉到锥痛。
  “您要干什么?”贺顿战战兢兢地问。
  “帮助你。”姬铭骢简短地回答,走了出去。
  屋里的光线黯淡下来,黑夜突然来临。门外有老张的脚步声,这声音给了贺顿一些安慰。她不由得责怪自己太神经过敏了,怕黑和怕冷,是她从小的痼疾。难兄难弟,只要有其中一个因素出现,另一个马上会来做伴侣。魔鬼携手,铁指交叉,将她扼入窒息。
  贺顿紧张的情绪得到了稍许缓冲。弗洛伊德榻的曲度令人舒适,使她渐渐安定下来。
  姬铭骢推门进来,手里举着一支点燃的蜡烛。烛火摇曳,他的头显得大而蓬松,映照在墙上,仿佛一朵乌云。贺顿吃惊地问:“姬老师,您要做什么?”
  姬铭骢说:“帮助你的道具。”
  贺顿说:“咱们还要演戏吗?”
  姬铭骢说:“人生就是戏剧,要让那些被遮蔽的部分重现。”
  贺顿说:“意义何在?”
  姬铭骢说:“所有的今天都是昨天的延续,每个人都不是崭新的。”
  贺顿说:“不。我害怕。”
  姬铭骢说:“我知道你害怕。也许,通过我们共同的努力,你会渐渐勇敢起来。”
  贺顿疑惑地说:“能行?”
  姬铭骢说:“现在开始。你找个舒服的位置躺好。”
  贺顿的身体早已平搁在了弗洛伊德榻上,但此前,她一直没有真正地把身体的重量放在这张榻上。好比一个人屁股虽然坐在了椅子上,但由于种种原因,始终翘着尾骨躬着腰,不曾把脊椎杵在椅面上。贺顿很想按照姬铭骢的指示办事,但是她无法放松,嘴唇发干,眼睛眨个不停。
  “看着我的烛光……”姬铭骢把摇摇欲坠的蜡烛举到贺顿面前,他的手大而稳定,当他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坐在贺顿面前之后,烛光就稳定下来。
  “要用水晶球吗?”贺顿喃喃自语。
  “不,不需要水晶球。它是烛火。盯住它,放慢你的呼吸。好,就这样,请你一动不动地看着蜡烛,看着它,看着它……”
  贺顿乖乖地听从指令,姬铭骢的声音有一种魔法,让你不由自主地被牵引。当人的眼光长久地注视着跳跃的火光时,就会发生一种似幻非幻扑朔迷离的感觉。贺顿第一次发现原来烛火是一滴倒悬的水珠的模样,它们自内向外分成了五层。第一层,也就是最靠近蜡烛芯的地方,火焰近乎凝固,它们并不是红色或者黄色,不是任何一种温暖的色调,而是薰衣草般的蓝紫色,你几乎感觉不到它们是有热度的,很想伸手指去触摸这脆弱的火焰的包膜,它们有着豌豆荚一样的娇嫩细微的缝隙。在这一层火焰之外,是古典的幽蓝色,带着古堡一样神秘的诡异气息。幽蓝之外,火焰渐渐活泼起来,好像逃出了牢笼的女仆,有一些轻巧的跳跃和飞升,裙裾染上了一些绯红,好像是匆匆旅途中野花的浆液飞溅其上。喔,还有第四层,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酱色,饱含着愤怒和压抑,仿佛火焰最后的枷锁,它们在扭曲和突破中,坚守着蜡烛所赋予的最后的形状,维持着一个昂扬向上的尖顶,不屈不挠地仰望着天花板。现在,到了火焰的最外一层,它们桀骜不驯,撕脱了所有的形式和框架,奔突着狂舔着空气的裂隙,用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就构建起辉煌的轮廓,然后又在更少的时间里将它毫不留情地粉碎,当华美的轮廓变成破碎的鳞屑,红颜老去苍黄委地之时,瞬间一个新生的火光婴儿爆裂着出世,它放肆地啼叫着,鞭笞着所有靠近它的冷风,将它们加热并裹挟着飞升,光怪陆离的色彩如同砸翻了梵高的调色板,灿烂的向日葵花瓣和鸢尾花的叶子搅缠在一起,浓烈地熏蒸而起,带着奇幻的香气……
  姬铭骢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好像隔着无数海绵和泡沫,被吸附得没有任何感情和色彩,他说:“请你盯着火光,什么也不要想,你试着用心去看,你看到了什么……你一定看到了什么……”
  大芳走进卧室,又一次重复了捉奸在床。大芳说:“你们好就是了,干吗说我?”床上的两个人在最初的愕然之后,赶紧钻到被子里,平平卧着,很安稳的样子。大芳不禁委屈,他们很暖和,自己很冷。
  大芳说:“老松,你过来。”
  易湾说:“阿姨,您放过他,是我主动的。”
  大芳说:“不要脸的小娼妇,还知道我是你的阿姨!恩将仇报。”
  易湾说:“我其实是帮你,阿姨。”
  大芳即使是在悲痛和绝望之中,也还是对这句话大惑不解,愤然道:“说!”
  易湾说:“因为阿姨你老了。你满足不了叔叔的要求,你又不愿意配合。这对叔叔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叔叔是个正派人……”
  听到这里,大芳不禁冷笑,心想你的叔叔正派?这世上就没有不正派的人了!
  易湾继续说:“我正是因为爱您,才替您分忧解难。不然叔叔在外面拈花惹草,得了不干不净的病,不是伤害了阿姨吗!”
  大芳哆嗦着说:“你这样做,就不伤害我了吗?”
  易湾说:“伤害不伤害的,全在于你的感受。我一没有偷拿你们家的钱,二没有借此要挟叔叔,以得到什么好处。阿姨你自己不堪忍受的,对我和叔叔来说,却是难得的乐子,您省工省力了,干吗非要做出哭天抢地的样子来?阿姨你不是个一般的人,在这种事情上,也要不同凡响才好!”
  所有的过程中,老松一言不发。大芳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无耻言论,身上又在不断地发抖,不能为了这对苟且男女,让自己不堪一击的身体再受折磨,大芳只好愤然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夜不能寐噩梦缠身,不想竟然一夜好睡到天色大亮。当她醒来之后,恍惚间觉得昨天只是一个梦境。但桌子上老松留给她一封信,证明昨天的所见所闻都是千真万确的。
  老松的信写得很有分寸感,老松是写文件的老手,操纵文字如鱼得水。此信如果落到外人手里,绝对看不出夫妻间曾有过惊涛骇浪,以为只是芝麻绿豆的龌龊,看到的是温文尔雅的风度。老松先是道了歉,说得很垦切,但一点不留把柄。然后是申请原谅,回顾了两人栉风沐雨的感情历程,祈请大芳纵是深仇大恨也化为拈花一笑。
  这一切都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老松让大芳网开一面,不要把女孩赶走,为了她的学业,要把她留下好好对待。老松说,我知道你有一颗仁慈的心,你会给这个女孩一个温暖的家……我会永生永世对你好……结尾处老松信誓旦旦。
  面对着信,大芳肝胆俱裂又无计可施。老松设下了一个局,他要把这种无耻的关系保留下去,要让大芳俯首听命。
  大芳五内俱焚,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因为她平日起居很没有规律,也不让保姆打扰,所以还是一直在捕捉声响的易湾最先发现了异常,破门而入,看到大芳犹如一堆肮脏残雪委顿在地,赶紧抱起她,然后打电话叫救护车送到医院抢救。
  待大芳醒来,才知道在昏迷中已经为她做了急腹症手术,半截梗阻坏死的肠子已被切除。大芳看到的第一个人居然就是冤家对头易湾。易湾显然在昼夜服侍,面容憔悴。护士对大芳说:“你的外甥女比得上亲生闺女了。”
  大芳虚弱地问:“娜个外甥女?”
  护士指着易湾说:“就是她啊。莫非你还有个外甥女?”
  大芳闭上了眼睛,眼泪流了出来。面对着她的情敌,她不要说下战书了,就连自己的命还是人家救的,所有的争强好胜之怒,都在脆弱的生命面前败下阵来。
  “大姨,你醒了,我就上课去了。耽误了很多课程,再不努力,我毕不了业了。大姨父下班后会来看你,他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脱不开身,不然也会一直守候在你身边。”易湾拢拢纷乱的头发,匆匆离去。
  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护士说:“外甥女上大学啊?”
  “大学?你可小看了她。她是博士啊。”大芳有气无力地说。她听到了自己的话在医院白色的墙壁上撞击回响,居然有几分炫耀。
  “呦,看不出来,还是个女博士啊。你们家有福啊。你嫁了这样有头脸知情意的丈夫,外甥女又是博士,难得难得!坟头烧香祖宗屁佑啊!”护士啧啧感叹着,连治疗车都跟着颤悠起来。
  大芳像僵尸一样地躺着,一动也不能动。当身体不能动的时候,思维就格外敏锐。她突然想到这样也很好,她要好好地活着,让他们只能在暗中偷鸡摸狗。在表面上,他们要服侍她,要对她亲切有礼呵护备至。她还需要什么呢?名分金钱道义都在她这一边,她完全可以雍容大度慈悲为怀,这才是大人雅量光照日月!记忆的苦水在时间的山顶慢慢冷却,直到凝成了万古不化的寒冰。
  当老松来看望大芳的时候,大芳已将自己调理了一番,处变不惊。她从老松神采奕奕的表情来看,知道在自己昏迷不醒的日子里,老松也没有中断自己的风流雅兴。但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她高高占据着老松夫人的宝座,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计!
  就这样,大芳在易湾和老松的精心照料下,非常缓慢地恢复着。在这种恢复中也感受到异样的安适。那就是——他们都深深地有负于你,你是他们的债主。你拥有慈悲和宽恕的权力,从你的手心里渗出的点滴雅量,他们都感激涕零。
  老松和易湾在大芳看不见的地方苟合着,大芳心知肚明,不再揭穿。因为揭露需要庞大的精力和体力,大芳已弱不禁风。而且,揭露之后又怎么样呢?易湾被扫地出门,老松也会对自己怒目相向,到那个时候,谁来服侍病入膏肓的大芳呢?就算大芳发愤图强自力更生,从此站立起来再不用人帮忙,节省出来的辽阔的时间田野又用什么种子来装点呢?没有了易湾的日子该是多么无聊!
  大家相安无事,甚至大芳开始觉得这样也不错。当然,她不能在表面上显示出这种满意,而要让对方充满了内疚。大芳出院以后,易湾还住在她家,连保姆都习惯了这种格局,一家有了两位女主人。老松在表面上是把大芳看得重于一切,至于背后怎样褒贬她,大芳眼不见心不烦。大芳以为这种局面可以持续很久很久,如同一本刚刚打开的长篇小说。没想到,易湾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悄然而去。没有吵闹也没有争执,老松为易湾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并且给易湾介绍了一个很有身份和背景的男朋友,易湾满意到再不愿意多耽搁一天。
  家庭重又恢复了平静,大芳怅然若失。不过,她很快就振作起来了,电梯间新来了一个美丽的小姑娘,清纯得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名叫小童。小童比老松和大芳的女儿还要小,晶莹得如同溪水上的一个小泡。小童是跟着家乡的姐妹一道到城里来谋生路的,在保姆培训班上因为聪明伶俐,被招去学了公寓电梯管理。大芳把家里一些用不到的物品送给小童。小童很感谢。大芳又把女儿先前穿过的衣服送给小童,没想到小童穿上之后,居然比当年的女儿还要美丽。当大芳看到穿着女儿衣服的小童时,忍不住眼角盈泪。女儿如今在国外留学,交了一个金发男友,乐不思蜀。大芳一直很担心,将来生出的孩子,会不会一半头发是金色,还有一半是黑色?或者上半截是黑的,下半截是金的?她把无处发泄的母爱都倾注到了小童身上,并且发动老松也一道无微不至地关怀小童。
  老松说:“你不要管别人的事,管好我们自己就是了。”
  大芳说:“她不是别人。她就是我们自己的一部分。”
  老松说:“怪事。一个乡下妹子,和你我有何干系?我记得你不是一个普度众生的人。”
  大芳说:“你没看到她穿上女儿以前的旧衣服,有多合适?”
  老松说:“看到了又怎么样?我劝你以后不要把女儿的衣服送给别人。实在没地方放,你可以烧掉。”
  大芳说:“亏你还是劳动人民出身呢,就没有一点环保观念。看不到女儿,我看到一个类似的人也行。你怎么不体贴人!”
  老松举手告饶,说:“好好,你就我行我素吧。”
  小童是个很有眼力见儿的姑娘,也许从贫困中走出的女孩,都有这种天赋的直觉吧。她常常悄无声息地陪着大芳坐着,并不多说一句话。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就在这种依偎中一天天浓烈起来。
  直到有一天,大芳发现小童不是依偎在自己怀里,而是依偎在老松肩胛之下,又一次山崩地裂江河倒流……这一次,感到剧痛的不再是腹部,大芳的肚子里已经不剩多少零件了。这一次,锥心之痛来自胸部,到了医院,被放入套筒似的核磁共振箱里,查了又查,最后看到肺尖上的阴影,怀疑是肺结核,又说可能是肺癌,要把她的肺切掉……
  大芳万念俱灰,自生存以来的孤单如同海啸一般壁立而来,屈辱的浪花被曝晒为利剑,苦海耸为高山。她在利刃中穿行,血肉横飞,只剩下一具满目疮痍的木乃伊。
  面对着大芳的故事,一筹莫展。面对着大芳求贤若渴的目光,无能为力。如果把大芳比作一种动物,贺顿觉得她是一只病龟,缩在黑暗的海滩上,斑驳的记忆把它疲惫的双眼激出比海水还咸的泪。那些泪变成生锈的钉子,把过去悬挂在那里,晒成古铜色的鲞鱼。
  贺顿不能向自己的无能为力投降,也不能空洞地盯着来访者毫无作为。她问大芳:“那你打算怎么样呢?”
  大芳说:“我就找你来了。”
  贺顿说:“你找到我怎么样呢?”
  大芳说:“我就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你了。”
  贺顿说:“然后呢?”
  “然后就是你的事了。”大芳一脸无辜地等待着。
  贺顿一字一顿地说:“这不是我的事。这是你的事。”
  大芳傲慢地说:“可是我付了你钱,你应该为我排忧解难。”
  贺顿说:“钱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你和你丈夫很有钱,可你还是不快乐。”
  大芳恼羞成怒说:“我不快乐用不着你来提醒。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气氛陡地冷峻起来,但事关原则,贺顿不能让步,她说:“我愿意帮助你,但你必须承认这是你的事。”
  大芳也寸步不让,说:“你收了我的钱,也就成了你的事。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天经地义!”
  贺顿说:“如果我把你的钱还给你,我们是不是就两清了呢?”
  通过多次来访,大芳已经在这里付出了一笔不小的费用,她谅贺顿不会让到手的熟鸭子再长出羽毛飞走,为了让心理医生更好地为自己出主意想办法,她决定再煞一煞这个小个子心理师的威风。大芳说:“好啊。你想想吧,下一个咨询日我还照常来。你不能为我出主意,就把钱退给我。顺便说一句,今天我只用了一半的时间,所以,费用,我也只交一半。”说完,大芳款款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咨询室。
  下一次咨询之前,贺顿有些紧张。她不知道大芳会不会来,私底下甚至期望大芳不要出现。那笔钱她已经淮备好了,她希望大芳收回了这笔咨询费,从此永远消失,把这个人和她的故事从头脑中剜除。
  大芳淮时到了。落座之后,她看到了茶几上堆放的钱。
  “这是你所付的看心理医生的全部费用。”贺顿淡淡地说,“如果到今天你离开的时候,还不满意,就可以全部领回去。”贺顿说完,正襟危坐,等待着大芳的回应。
  大芳有些吃惊,好像没料到这一手,说:“你可以留下一部分。毕竟,你也付出了劳动。”
  贺顿说:“谢谢你。不过,如果说我这个心理医生对你完全没有帮助,那我不能收你的钱,收了会让我不安。”
  大芳受了感动,说:“也不是一点效用也没有,起码你一直在听我说话。普天之下,能找这么一个地方也不容易。”
  贺顿说:“我希望能给你更多的帮助。仅仅是听人说话,一架录音机就可以办得到。”
  大芳说:“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告诉我今后怎么办。”
  贺顿说:“没人能告诉你。”
大芳说:“我要是把这个故事讲给任何女人听,她们都会给我出主意。”说完她叹了一口气说,“只是我信不过她们,她们也不能承诺给我保密。”说到这里,她猛然省悟到,“你要是把钱退给我,你还能保密吗?”
  贺顿说:“能。”
  大芳说:“这我就放心了。”
  贺顿说:“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给你出主意,但是,心理医生不会。”
  大芳说:“那心理医生还有什么用呢?”
  贺顿说:“心理医生的用处就是帮你理清脉络。大主意你自己拿。”
  大芳说:“你帮我理清脉络了吗?我怎么不觉得?”
  贺顿说:“你太沉不住气了。我正要谈我的看法,你就要退钱了。”
  大芳说:“那你现在可以说了。我还在咨询,你还应该负责。”
  贺顿索性破釜沉舟,把压抑已久的愤怒喷射了出来:“你要听我的脉络,可以,我这就告诉你。打个预防针,你可要坐得住,和你的逻辑南辕北辙。”
  大芳的涵养比贺顿料想的要好,她微笑着说:“说吧。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听一些不一样的话。”
  贺顿想,这可能是为大芳做的最后一次咨询了。决定退费,她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了。
  贺顿说:“我首先觉得你是一个没有骨气的女人。你从来没有掌握过自己的命运,而是被一个非常具有操纵性的男人牵着鼻子走。这个男人就是大松,后来变成了老松。他一次又一次地背判你,从街头的茶小姐,到自己手下的工作人员,还有女博士和电梯工,可以说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都可成为性的对象。在你们的家庭里,还有真情吗?还有真诚的交流吗?还有爱的残片吗?没有了。我在倾听你的故事的时候,不止一次怒火中烧。我觉得你丧失了尊严,你是个可怜虫,你在乞求一点爱的残羹剩饭,其实得到的不过是新的欺骗和更无耻的背判。你一次又一次地原谅那个背判你的人,你用自己的宽容纵容了罪恶,所以,你的身体强烈地反抗你。在每一次的侮辱之后,它都悲愤难平,只有靠把矛头转向自己来消解压抑。这就是你不停地生病,不停地做手术的内部逻辑……”
  贺顿只顾自己唾沫星子乱溅地抒发感情,没想到那边的大芳脸色变得煞白,说:“你……你的意思是……是我自己……自己把自己搞病的……自己?”
  贺顿看到大芳嘴唇哆嗦语无伦次,也有些害怕,但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只有奋勇向前。况且那些话在她心中压抑太久,已经从草籽长成了萋萋荒草,再不燃起烈火,恐怕把天地都遮盖了。反正自己也不是以咨询师的面目出现,不妨一泻千里。
  贺顿说:“对,你悟性不错。每当你因为老松的婚外情而大病一场的时候,老松就负疚,就回到你的身边百般呵护,你就从中感到温暖。你得到的短暂爱护和关心,是你付出了一个又一个宝贵的器官为代价的。现在,你已经成一个空壳子了,你已经没有多少本钱可以成为筹码来做这种牺牲了。继续手术,你的所有脏器都进了垃圾堆,你就不复存在了。所以,你们之间这种拙劣的游戏快玩不下去了,因为你的本钱要输光了。你找到我,倾诉你的苦水,我谢谢你的信任,但如果你不从根本上改变,恕我直言,你就是死路一条。但你死的时候,你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而死,你都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可怜虫,一个被人谋杀的胆小鬼!”
  滔滔江河狂泻而下,贺顿这个畅快啊!这个舒服啊!从听大芳的故事开始就发霉的情绪终于见了清风朗月。一席话说得腰杆也硬起来了,眉头也抹开来,空气中都带上了桂花香。
  大芳好像被原子弹炸中,嘴唇张成“O”形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颜面肌肉抽搐着跳荡着,浑身像落叶一样颤抖。
  贺顿有些害怕,说:“大芳,是你让我直说的,不会吓着你吧?”
  大芳半天才说:“不会。其实,你说的这些,我早就模模糊糊地想过了。我之所以不敢往深里想,是太痛了,太苦了。我找到你们这里,就是想找到一条拯救自我的路。你的话,虽然狠,但是切中要害。我就是一个可怜虫,一个懦夫,一个胆小鬼,我自欺欺人,我自取其辱。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换一种活法,我要改变。不然的话,我就得叫这些狗男女气死,最后只剩下孤单单一张人皮,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我活得这样没有尊严,我还有什么意义啊……”
  大芳脸上反倒平静了,也许最阴暗的情绪被最恐怖的言语袒露出来,残酷也成了一种放松。贺顿听出大芳的灰心丧气,忙说:“认识到了,就可以改变。”
  大芳绝望地说:“我怎么能改变他?我一直是他手心的那块糖。他想吃就吃,想丢就丢。”
  贺顿说:“你说得对。你不可改变他。”
  大芳更绝望了,说:“如果事情没有改变,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到你这里来过了,最时髦最前沿的心理医生也没有办法了,这就是我的命运。”
  贺顿说:“我只说你不可改变他,并没有说你不可改变自己。”
  大芳迷惘地说:“我听不懂你的意思。这有什么不同吗?”
  贺顿说:“这不同就在于——你可以改变自己的。”
  大芳说:“我如何改变呢?”
  贺顿说:“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大芳沮丧地说:“绕了一圈,我们又回到了起点。我要是知道了如何改变,我又何必花这么多冤枉钱呢!”
  贺顿纠正她说:“你并没有花冤枉钱。这些钱你都可以收回去。好了,就这样吧,我的意见都说完了,不是作为一个心理医生,而是作为一个听了你这么长时间故事的女人。如果你愿意把我当成你的朋友自然好,如果不是朋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我的话是说完了。”贺顿站起身,作出送客的样子。在所有的工作程序里,她都不曾这样放肆过,今天,是一个例外。
  大芳也像木偶一样站起身来。或者,说她像木偶实在是一个夸奖,她的表情和目光都让人想起欧洲中世纪的僵尸。
  “我走了。”大芳空空洞洞地说。
  “别忘了带上你的钱。”贺顿提醒她。
  “不。不要。你今天说的话,比这些值钱多了!”大芳说完,蹒跚着走出心理所。
  当穿着粉红色蕾丝内裤的贺顿来到姬铭骢家里的时候,姬铭骢正在看球。老张端茶送水,姬铭骢说:“老张,我和贺顿到卧室去了。你就不必照料我们了,好好看球,一会儿把结果告诉我。”
  贺顿说:“您也爱看球?”
  姬铭骢说:“是啊。”
  贺顿说:“听说爱看球的人,看的就是过程。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把比分告诉自己。”
  姬铭骢说:“我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最后胜利,一切都顺理成章。”
  贺顿说:“那也包括犯规啦?”
  姬铭骢说:“只要不被发现,就不是犯规。”
  语带双关的对话,进了姬铭骢的卧室,戛然而止。
  卧室很洁净,并不像贺顿想的很香艳或是很奢靡,基本是中式格局,古色古香的柜子和书橱,一张宽大的床好似游泳池。也许是因为床单和被褥都是浅蓝色的绸缎。
  贺顿说:“怎么开始?”
  姬铭骢说:“请你自己把衣服脱下来,躺到床上。”
  贺顿说:“非要我自己脱吗?”此刻的贺顿已经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人在接受姬铭骢独特的督导,另一个还不忘探索细节,增长学问。
  “是的。必须要你自己脱。这样,才能证明你是自觉自愿的。”
  贺顿心想,这个老家伙,无论从流氓还是从学者的角度来说,都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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