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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理师》by_毕淑敏

_17 毕淑敏(当代)
  贺顿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脱下来,直到剩下那条粉红色的内裤。姬铭骢无动于衷地看着贺顿的裸体,都囔了一声:“你可真够瘦小的。”
  贺顿羞惭得无地自容,不是因为自己的赤裸,而是因为毫无韵致的体态。她很想飞快地套上衣服跑掉,但是,不能。一般女子的羞耻之心,在贺顿预备接受这种督导的时刻,已经散失殆尽。现在,她要为学养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又何必在乎人家对自己身体的指指戳戳呢?
  姬铭骢对贺顿说:“继续脱啊。”
  贺顿把手伸向自己镶着粉红蕾丝的贴身小裤,姬铭骢说:“不是这件。”
  贺顿愕然,不知所错地说:“我只有这一件衣服了。”心中暗想,这一件几乎不能算作衣服的。
  姬铭骢微笑说:“不是指你的衣服,是指我的衣服。”
  贺顿这才明白,诧异问:“这也是必需的吗?”
  姬铭骢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操作,但我很强调这一条的。因为只有这样,疗效才更好。”
  贺顿只有遵命,把姬铭骢的衣服也一件件地脱下来,每脱一件,她都细细地把衣服折叠好,好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洗衣女工。
  现在,贺顿和姬铭骢都赤裸裸地躺在了床上,骨骼凸出皮肤暗黄,好像两具风干的玉米秸。姬铭骢是因为老迈,贺顿是因为瘦弱。
  贺顿简直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看这种毫无情趣的景象,她真不知道姬铭骢下一步该如何演示下去了。
  姬铭骢轻车熟路,把窗帘拉上,房间里顷刻之间变得幽暗。姬铭骢又把蜡烛点着了,这次的蜡烛是悬挂在一个吊篮般的器皿中,他举着它,烛火自下而上映照着姬铭骢的脸和肌肉松弛的上半身,有一种令人惊骇的古怪在其中。
姬铭骢开始了催眠前的诱导,贺顿的神志好似被一种冰凉海水所浸漫,渐渐地进入了恍惚的状态。
  姬铭骢用悬吊的钩子把烛火吊在了半空中,贴近了贺顿的身体。他在贺顿的耳边喃喃地说:“现在,你不是三十岁了,你是二十九岁……你是二十八岁了……你是二十七岁了……”
  声音有一种平滑的倦怠,好像是一条奶油大河的入海口,看似静止,实则极缓慢地移动。这种移动是逆向的,从海洋的深处上溯到江河的源头。水蛇般潜航的结果,使贺顿逐渐有了一种类乎一氧化碳中毒般的安宁,她觉得自己一点点地变小,时光好像真的开始倒流。当姬铭骢说到某些特殊年代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发出胃痛般的叹息,好像陈年积攒下的某种气体,当压力解除的时候,开始冒泡了……
  姬铭骢锐利的目光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猎物,凡是贺顿有反应的年份,娜怕是睫毛如蝴蝶须毛的轻微颤动,他都给以特别的关注。此刻的贺顿就是一只被观察的小白鼠,这期间的任何反应都可能导向一个绝密幽深的心灵症结。
  “二十三岁……二十岁……十七岁……”姬铭骢声音刻板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好似一个垂直降落的罐笼,把贺顿送入往事的黑暗煤窑。
  “十四岁……十三岁……十二岁……”姬铭骢稳步推进着。
  随着岁数的不断缩小,贺顿也越来越显得幼稚起来,她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嘴巴无意识地张合着,好像在寻找某种芳香的液体。
  当姬铭骢吐出“十二岁……”这个数字的时候,石破天惊。
  贺顿猛地一声尖叫,好像是被人在心脏刺进了一把尖刀,然后她全身筛糠似的哆嗦起来,其力度之大,带得整个床铺都为之颤动。
  姬铭骢一阵狂喜,好了,症结终于找到了,时间的坐标就是在贺顿十二岁,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情。只是,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姬铭骢轻轻地问:“十二岁的时候,你想到了什么?”
  “冷……”贺顿缩成一团,尽量减少自己的体积。
  “还有什么?”姬铭骢穷追不舍。
  “疼……”贺顿哆哆嗦嗦地说。
  “娜里疼?”尽管这样的逼问很残酷,姬铭骢还是要进行下去。
  “全身都疼。”贺顿回答。
  “你还想到了什么?”姬铭骢顺藤摸瓜。
  “继父是白的。”贺顿回答。
  “他为什么是白的?”姬铭骢已经大致猜到方向,但他必须要贺顿亲口说出。
  “因为他穿着黑色衣服。”
  “他既然穿着黑色的衣服,为什么说他是白色的?”姬铭骢问。
  “因为他没有穿衣服……”贺顿的声音小得像秋天霜降后的虫鸣,深暗的带有神秘感的毛茸茸的东西,让人想起上古的洞穴中有灰黑的篝火残渣。
  姬铭骢没有任何惊异的音色出现,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就是冷,穿透整个身体的冷,冷极了……”贺顿的牙齿都开始打战,塔塔的声响让姬铭骢也不寒而栗。
  姬铭骢现在已经可以淮确地叛定,贺顿遭受了继父的性侵犯,但是,那究竟是怎样的侵犯呢?回到那个时刻是冷酷的,但不回到那一刻,贺顿的心理创伤就永远不可能复原。想到这里,姬铭骢问道:“我可以进入你的身体吗?”
  贺顿残存的最后的意识还在挣扎,问道:“为什么?”
  姬铭骢说:“为了你能彻底康复。”
  贺顿迷迷糊糊地说:“一定要这样吗?”
  姬铭骢沉吟了一下,说道:“我想,是这样的。”
  贺顿回答:“那……好。”她对他抱有神明般的信任,相信当自己从看不见的钢丝上坠落下来的时候,他会绷紧天网来接住她。
  姬铭骢开始进入了贺顿的身体。他感到极端的快乐,这是属于一个年老的男人进入一个年轻的女子身体的快乐,也是献身事业的满足感。姬铭骢把自己当成了治疗的一种手段,一种药物,尽管这在常人的眼里是罪恶和大逆不道,但是姬铭骢自有自己的解释。也许正是因为这种与众不同的解释,才使他在性欲勃发的时刻,更是丝毫没有忘怀自己的责任。
  他相信一定会成功,就像一粒火种接近了干柴,除了燃烧,你不能设想还有其他的结果。只是,目前这粒火种还很幼小,这堆柴火也还半湿不干的。
  “当年,是这样的吗?”姬铭骢胸有成竹地问。他几乎可以断定贺顿会说:“是的。”
  但是贺顿的身体除了不停地颤抖之外,并没有丝毫属于兴奋和抗拒的表现,它像一块冷冰冰的木板,冷却力量之强大,让姬铭骢的利器一点点疲软下来。
  姬铭骢是以工作为第一生命的,在这个关键时刻,他想到的不是自己欢愉的顶峰,而是陷入了思索和叛断之中。一个遭受过强烈性侵犯的少女在回忆这一惨痛经历的时刻,为什么会如此麻木不仁呢?答案只能是两个,要么,是方向不对,要么,是方法不对。
  关于方向,姬铭骢认定自己是完全正确的,一切细节都指向了这个方向,包括他进入贺顿的身体,那种痉挛般的反应,依他的经验,在这种早年受到性侵犯的女子当中,几乎是具有特征性的症候,应该说百发百中。另外的可能性就是方法的问题了。你无法穷尽一个丧心病狂的继父对一个幼女侵犯的手段,但是如果不能再现当年的场景,一切依然在潜意识的浑水当中浮沉,就没有法子把当事人彻底拯救出来。
  姬铭骢好像一个探宝人,当然,这是罪恶之宝。但不管这宝贝的性质如何,要把它找出来。现在,你已经逼近了罪恶的现场,关键是要把一切复原。只有复原与重建,才有希望和再生。只有彻底复原,才能完整救赎。
  谁最知道真相?只有这个昏昏欲睡的当事人了。尽管她好像婴孩般的胆怯和无能,但揭开罪恶之谜的钥匙就在她的手里。
  想到这里,姬铭骢说:“听我的指令,你深呼吸……呼……呼……”
  他不停地命令贺顿呼气,不是一般的呼吸,而是只有“呼”没有“吸”,贺顿听从他的指挥,不停地向外吐气,好像一条垂死的金鱼。贺顿先是吐光了肺部正常的气体,然后就是搜肠刮肚地把肋骨和肚脐长久积淀下的气体也一并呼出,最后把骨骼中的空气也全都榨了出来。她的神志渐渐地昏暗下去。
  这其实是很恶毒的一招,呼吸是一个链条,是有机的组成部分,有呼就要有吸。现在被姬铭骢强迫变成了单打一,短时间还不要紧,时间长了,大量二氧化碳被呼出,人就出现了碱中毒。
  看看时机差不多了,姬铭骢问道:“贺顿,你感觉到了什么?”
  “贺顿是谁?我是绛香。”贺顿昏昏然地回答。
  姬铭骢非常高兴,知道自己取得了决定性的进展。理智的贺顿已经隐身了,出现的是绛香。绛香是谁?当然是当年那个受侮辱与受损害的小姑娘了。乘胜追击。姬铭骢问:“绛香,你闻到了什么?”
  这是很险要的一步棋。在这之前,不论是贺顿还是绛香,都从来没有提到自己闻到过什么味道,但是姬铭骢决定铤而走险。因为人的嗅脑是最古老的部分,在人还是爬行动物的时候,比如你是一条鳄鱼或是一条蜥蜴的年代,你就已经享有了这个部位。人类最古老的信息就储存在此,好比金库最底层的保险柜。当你睡觉的时候,你闭上眼睛,就熄灭了视觉。你侧卧之时,就封闭了听觉。更不要说你不能伸手投足的时候,就丧失了触觉。但是,只要你还有一息生存的机会,你就无法关闭你的嗅觉。姬铭骢相信,在那个特别的时刻,绛香一定开放着她的嗅觉,最终的线索就储存在嗅脑的深处。
  他不能用开放性的问题,比如“你闻到了什么”那样的话,如果答案掩埋得太深,潜意识是个懒惰的家伙,它会害怕兴师动众的挖掘连带出更多的尸首,它就会得过且过地回答:“我没有闻到过什么。”现在,姬铭骢关上了门,他已经毫不迟疑地确定绛香一定记得她闻到过的味道,此刻,就是找出那个味道来。就像你知道罪犯就在密林中,面对灌木丛你大声喊话:“出来吧,缴枪不杀!”
  在这样的老谋深算之下,十二岁的绛香是没有招架之功的。她乖乖地说:“我闻到了一种头疼的味道。”
  不可理喻的回答。但是姬铭骢相信此时所有语无伦次的信息都藏有深意。他不敢有丝毫怠慢,问道:“头疼是什么味道?”
  “辣。”绛香简短地回答。
  姬铭骢一时搞不明白了,他耐着性子继续探问下去:“除了辣,还有什么?”
  “凉。”绛香回答。又辣又凉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呢?
  “在娜里?”姬铭骢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另辟一方向。
  “就在你刚才进去的地方。”绛香突然用成熟女子的声音回答。糟了,她的成年自我恍然恢复了一部分。
  百花深处,又辣又凉,这怎么可能?但是,在他和来访者无数次互动中得出的结论是:一切皆有可能!
  姬铭骢试探着问道:“你是说,你的继父把某种东西放进了你的身体?”
  此刻的贺顿,也就是当年的绛香回答道:“是。一种又辣又凉的东西。”
  “这种东西和头疼有关?”姬铭骢继续推理。
  “是。头疼的时候,我妈妈会把它抹在眉毛两边。”绛香回答。
  “好,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你等等……”姬铭骢慌忙起来,裹上睡衣,走出房门,叫来老张,说:“我要……”他把声音压得很小,怕惊动了昏睡中的贺顿。一旦贺顿醒来,前功尽弃。
  老张不解道:“您病了?”
  姬铭骢说:“快去。啰唆什么!”
  老张赶紧一溜小跑把东西找了来。姬铭骢把这方小小的玩意拿在手里,心想,是它吗?对,就是它。这太匪夷所思了。但是,你必须试一试!
  他把金属小盒子中的膏状物涂抹在自己身上,然后进入了贺顿,也就是当年的绛香的身体。这是一种十分不舒服的感觉,姬铭骢对自己说:成败在此一举!
  贺顿狂哮起来,疯狂地弓起身躯,把十个指尖深深地扎入了姬铭骢的身体。幸好姬铭骢上身穿着衣服,不然就会血肉横飞。
  果然!这一次,对了!姬铭骢找到了答案,当年,在绛香的母亲离开之后,她的继父在生殖器上抹了大量的清凉油,强暴了绛香。从那时起,绛香就对男人留下了深深的恐惧和仇恨,从此,她丧失了对性的感知和享受,那挥之不去的寒冷异质统辖在她内心最隐秘的地方。由于那记忆太惨痛了,太肮脏了,她的意识只有选择了全面的遗忘。唯有遗忘,她才能告诉自己,你还配活着。唯有遗忘,她才能为自己找到一个生存的理由。这种埋藏极深的创痛,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她。它造就了她的性格和命运,甚至也决定了她为什么会学习心理学,为什么愿意救赎他人,为什么深刻地自卑,为什么在疗治他人的过程中,会让自己一蹶不振……
  贺顿只觉得自己头颅里的压力像高压水管爆炸了,水雾弥漫了所有的思维缝隙。肌肉痉挛呻吟不止。她下意识地用右手击打自己的左手,然后两只手一块扇自己的嘴巴,从未听过的非人的声音传出喉咙,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好像一个妖怪潜伏了几十年突然露出狰狞面孔。耳朵里藏着一万座蜂巢,黄蜂鼓动翅翼,掀起充满芒刺的风暴。战栗滚过肌肤,一寸寸地蚕食着感觉,直到把整个胴体变成钢板。
  姬铭骢抽身而出,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如果贺顿要逃脱,他就把她按住。有时候轻轻地,好像按住一只蝴蝶;有时要用蛮力,好像抓住一个要夺路而逃的窃贼。他知道她极端痛苦,但怜惜就是纵恶。他把她推回火焰中,看她燃烧。让所有的伤害回归原点,在那里将烙印消除,掩埋好尸体,打扫完战场,然后才能重新出发。这样,贺顿回头张望的频率就大大减少了。贺顿才能不再闻到死尸的味道,那腐朽之处飞起的乌鸦,也不会在深夜猝不及防地号叫了。
  也许,还有很多潜在而深刻的影响,从那又凉又辣的清凉油中蒸腾出来,熏迷了当事者的双眼,值得她擦干眼泪好好思索,来日方长。此刻,号叫和自我厮打之后的贺顿,等到一场歇斯底里的发作完结,进入了深深的睡眠。
  每个人都是一组拼图,只不过很多人拼错了方向。心理师的工作就是让它们各就各位。
  姬铭骢尽职尽责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待到贺顿强烈厮打痛哭宣泄之后,又以非常平稳的口吻诱导她走出催眠。“现在,你是十三岁了……十四岁了……十八岁了……二十五岁了……你不再是绛香,你是贺顿……贺顿,你醒来了……”
  姬铭骢揉揉被拧痛的胳膊,出了房门。老张等在外面,说:“没什么事吧?”
  姬铭骢说:“没事。”
  老张说:“我不是问的她,我问的是您。不要紧吧?”
  姬铭骢说:“这是一次搏杀。就算挂点彩,也是值得的。”
  老张说:“结果呢?”
  姬铭骢说:“当然,胜了。给我放洗澡水,水热一点,我要好好清洗。”
  老张笑起来,姬铭骢正色道:“你这种笑法,要么大智若愚,要么就是真的愚,一个不学无术的傻瓜。”
  贺顿说:“您今天到我这里来,是想讨论什么问题呢?”
  大芳苦笑,说:“贺老师,很长一段时间不见了,您把我忘了?怎么生分起来?连我是什么问题,都不知道了?”
  贺顿心里说,我怎么能把你忘了?这一段时间,我为了你的案子,呕心沥血披荆斩棘啊!
  贺顿看着大芳,心想一切都因你而起。从这个意义上讲,你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把谁忘了,也不能忘了你啊!这番话自是不能对人说的,岂止是不能说,连蛛丝马迹也不能显现。贺顿看大芳的角度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从大芳的佯作镇定中,看出了虚弱和控制。沮丧就像铁锈,一点点地堆积起来,涂抹在大芳的脸颊上,晦暗的颜色象征着她的生活不堪一击。
  贺顿说:“您卷土重来,不是单纯聊天吧?”
  大芳收敛起笑容说:“我要解决我的问题。”
  贺顿让大芳回到了主题,接着说:“到底是什么问题?”
  大芳说:“您都知道。”
  贺顿不得不承认,以往的过失,已将大芳惯出毛病了。她调整了一下情绪,让面容更加平静,说:“其实,我并没有你自己知道得那样清楚。每个人,都是自己问题的制造者,也是解决者。”
  大芳也曾饱览群书,应答:“你这话说得不错。但是,我掏了钱到你这里来,经年累月,并不见什么成效。我想知道你究竟怎样看待我的问题?如果你说不出来,或者虽然你说了,可我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我还会走,这一次,真的永不再来。”
  大芳言辞傲慢,胜券在握。她知道贺顿对自己的案子很上心,激将之下,让贺顿对自己更加注意。
  贺顿静看大芳表演,如果是从前,她会焦虑,会急赤白脸地表白,会像猴子献宝一样把自己的分析叛断和盘端出,会不遗余力地展示自己的理论框架和对问题的基本看法,会期望得到来自大芳的认同……总之,她会以滔滔不绝来展示水淮。但这一次,贺顿不再周旋旧窠臼。正果修成,人就安静了。
  贺顿说:“我对你无能为力了。如果你不再相信我,当然可以不再来。不必奢谈以后,咱们立马生效。”
  贺顿说得很和缓,没有任何情绪和要挟的成分在内。这不是一个手段和策略,是此时此地的真切想法。尽管她对大芳这个案子饶有兴趣,尽管她已经有了新的方向和策略,但都不会挽留大芳续治。
  大芳凛然一惊。她已经习惯了到这里来一诉衷肠,博得同情和叹息,寻求世人对自己最后的关切和注重……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现在,突然一风吹了,说没就没了,如何是好?
  大芳哭丧脸道:“贺老师,你烦我了?”
  “没。”贺顿明确否认。
  “那你对我黔驴技穷了?”大芳反唇相讥。
  “也不是。”贺顿很肯定地作答。
  “老松给我使坏了?”大芳脑筋转得很快。
  “没有。我最近没有看到过他。”
  “那是因为什么?”大芳大惑不解。
  贺顿反倒笑了,说:“你怎么如此健忘?刚才不是你亲口说的不要再来了吗?”
  “那是有前提的,就是如果你说不出来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话。”大芳恢复了镇定。
  贺顿说:“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就是说不出来你是怎么一回事。”
  大芳发现自己正被逼进死胡同。如果她承认贺顿说得对,那自己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人家收你钱财替你消灾,既然不收你钱了,撒手不管顺理成章。如果说不同意这个说法,那就表明即使贺顿说不出是怎么回事,自己也要心甘情愿留在这里。大芳何许人也,娜能就这样轻易就范?她反问:“你说怎么办呢?”
  这一招也很厉害,来访者和心理师经常斗智斗勇。贺顿试探说:“你还是相信我?”
  大芳不打磕巴地说:“那是当然。我把钱砸在你这里,我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放在你这里,把自己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你,这难道不是信任吗?说句实话,就是我亲娘老子在世的时候,知道的也没有你多。”
  贺顿说:“你把我当盟友?”
  大芳说:“那是自然。咱们是反击老松的统一战线。”
  症结所在!若是以前,贺顿会把这句话当做微尘,轻轻飘过,就算对大芳火药气味的用词稍有不满,还是会同意她和大芳结成心理联盟。
  那时候的贺顿,虽然在理论上恪守着心理师的中立原则,但对男人的潜在仇恨,会不由自主地让她满怀愤怒。现在,清洗了怨毒颗粒的贺顿,比较客观了。
  贺顿和颜悦色地纠正大芳:“我和你不是抗击老松的统一战线,是拯救你的统一战线。”
  大芳满脸困惑地说:“这有什么不同吗?难道不是打击了老松就拯救了我吗?”
  贺顿不从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那样会陷入对立。她避开锋芒,说:“你离婚,是不是就打击了老松呢?”
  大芳很得意地说:“当然是。他以为我不敢,但是,我就离了。怎么样?”
  贺顿说:“那你既然打击了老松,是否就拯救了自己呢?”
  大芳好半天才说:“没有。如果拯救成功了,我就不来找你了。”
  贺顿说:“据我看来,离婚不但没有成功拯救你,反倒使你越来越孤僻和自卑了,萌生绝望。”
  贺顿决定直击要害。
  大芳先是一愣,然后说:“你也看出来了?”
  贺顿简短地回答:“对。”
  大芳说:“既然你看出来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以为离婚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结果,更不知道满腔怒火向谁发泄,真相永远搞不明白了,心里就更憋屈。”
  一个离婚女子,无暇计划自己的新生活,死死地缠在报复之中,为什么?如若是从前,贺顿会把疑惑放开,追问就是冒犯。这一次,贺顿直抒胸臆:“离了婚,你在法律上和老松就没有关联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把发泄怒火当成头等大事?你似乎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
“那当然。我永远都是关心他比关心自己为重!”大芳理直气壮地脱口而出。
  “为什么?”贺顿逼进。
  “因为我既然嫁了人,从此就和他融为一体。他快乐,我就快乐。他哀伤,我就哀伤。”大芳毫不含糊地回应。
  丧失自我,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贺顿顾不得懊悔和反思,顺藤摸瓜道:“那老松一次又一次寻欢作乐,当然高兴,你感受如何?”
  这是一个开放的问题。如果依贺顿以前的脾气,这个问题就会变成:“他一次又一次地寻欢作乐,自己当然是高兴的,但建筑在你的痛苦之上。”
  这就不是一个中性范畴。
  果然,大芳有了和以往不同的回答。大芳说:“他找小老婆,我也高兴。”
  大收获。如果心理师带着义愤填膺的口气引导了来访者的情绪,有谁能在这种明显被损害的情势下,说出如此没骨气的话呢?开放和中立诞生了转机。
  贺顿几乎疑心幻听。若不是亲耳听到,简直打死也不会相信——现代社会还有女子喜欢丈夫找小老婆!
  贺顿提醒自己,不要冲昏了头脑,也不能面对重大突破沾沾自喜。一切从来访者的福祉出发,乘胜追击。她不解:一般妻子说到丈夫的外遇,用的都是“**”,粗俗一点的,用的是“相好的”,甚至可以骂人,比如“婊子养的”、“那个不要脸的贱货”等等,像大芳这样径直就用了“小老婆”的称呼,极少见。带着属于逝去年代的陈腐气息。
  在斗智斗勇的回合中,贺顿依靠的除了学养人格,就是猎犬一样灵敏的直觉。
  贺顿不能放过自己的疑虑,尽管只是一闪念。她说:“原谅我打断一下你的话。你刚才说那些和老松好的女人,是他的小老婆?”
  “对,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小老婆。”大芳坚定地重复。
  贺顿注意地看着大芳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看到大芳嘴角微微上翘。如果她看得不错的话,这是一个微笑的雏形。千真万确,是一个微笑,而不是一个苦笑,更不是嘲笑。
“那当然。我永远都是关心他比关心自己为重!”大芳理直气壮地脱口而出。
  “为什么?”贺顿逼进。
  “因为我既然嫁了人,从此就和他融为一体。他快乐,我就快乐。他哀伤,我就哀伤。”大芳毫不含糊地回应。
  丧失自我,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贺顿顾不得懊悔和反思,顺藤摸瓜道:“那老松一次又一次寻欢作乐,当然高兴,你感受如何?”
  这是一个开放的问题。如果依贺顿以前的脾气,这个问题就会变成:“他一次又一次地寻欢作乐,自己当然是高兴的,但建筑在你的痛苦之上。”
  这就不是一个中性范畴。
  果然,大芳有了和以往不同的回答。大芳说:“他找小老婆,我也高兴。”
  大收获。如果心理师带着义愤填膺的口气引导了来访者的情绪,有谁能在这种明显被损害的情势下,说出如此没骨气的话呢?开放和中立诞生了转机。
  贺顿几乎疑心幻听。若不是亲耳听到,简直打死也不会相信——现代社会还有女子喜欢丈夫找小老婆!
  贺顿提醒自己,不要冲昏了头脑,也不能面对重大突破沾沾自喜。一切从来访者的福祉出发,乘胜追击。她不解:一般妻子说到丈夫的外遇,用的都是“**”,粗俗一点的,用的是“相好的”,甚至可以骂人,比如“婊子养的”、“那个不要脸的贱货”等等,像大芳这样径直就用了“小老婆”的称呼,极少见。带着属于逝去年代的陈腐气息。
  在斗智斗勇的回合中,贺顿依靠的除了学养人格,就是猎犬一样灵敏的直觉。
  贺顿不能放过自己的疑虑,尽管只是一闪念。她说:“原谅我打断一下你的话。你刚才说那些和老松好的女人,是他的小老婆?”
  “对,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小老婆。”大芳坚定地重复。
  贺顿注意地看着大芳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看到大芳嘴角微微上翘。如果她看得不错的话,这是一个微笑的雏形。千真万确,是一个微笑,而不是一个苦笑,更不是嘲笑。
  这个发现让贺顿百思不得其解。丈夫有了**,这是怨愤事件,以往陈述中,大芳也一直咬牙切齿,如今,为什么有了瞬忽笑容?是自己眼花缭乱还是以往粗心大意,根本就没有发现这个致命征兆?
  贺顿不敢怠慢,只有再次验证自己的发现。她说:“小老婆的事,你真的很高兴吗?”
  大芳肯定地回答:“要说气,那肯定是有的。不过,我还是高兴的。”
  晕倒!贺顿近在咫尺,这一次听得真切无比。她不由怒火中烧,说:“你既然高兴,那你干吗还要离婚呢!”
  大芳恶狠狠地说:“这还不都是你调唆的。离了婚,有什么好的,我连大老婆也当不成了!”
  天!引火烧身!倒打一耙!好心当成驴肝肺!贺顿奋而起立,摔门而去。
  大芳也起身就走,对工作人员说:“退钱!”
  晚上,贺顿彻夜不眠。这样的效果,始料不及。
  并不后悔,只觉得有一个方向没有好好地把握。大芳提到了“大老婆”、“小老婆”,在大芳的字典里,它们意味着什么?又掩藏着什么?混钝不明。
  大芳,你会不会再来?如果不来,贺顿也不再认为这是不可饶恕的失败。她曾经由于自身的不完美,特别企图做一个完美主义者,现在,她决定允许自己失败和缺憾。就像在医院里会有病死率一样,心理师也会有来访者的死亡率,那不是心理师的耻辱,只是一个不以人们主观意志为转移的规律。
  这个道理很简单,认识它却需要很久。只有简单平凡的盐,才能止住腐烂。
  很晚了,柏万福还没有回来。虽说只是上下楼的几步路,但他执拗地留在诊所,等候着电话。
  贺顿已经蒙蒙眬眬地入睡了,柏万福回来了,推醒贺顿说:“我送给你一个礼物。”
  贺顿是个喜欢礼物的人,惺忪睡眼四处张望,说:“又不逢年过节的,好像也不是谁的生日,送什么礼物?”看到柏万福两手空空,说,“你骗人!”
  柏万福说:“我不骗你。真的有个礼物。我刚才约到了大芳,又查了你的时间安排,约她明天下午三点来。”
  贺顿一下子睡意全消,说:“是她打来电话吗?”
  柏万福说:“正是。”
  贺顿看了一眼挂钟,说:“这么晚了。”
  柏万福说:“我知道你在意她。她若来,决定很可能是在半夜时分作出的。此念一起,她会马上打电话……”
  贺顿说:“半夜有录音电话值班。”
  柏万福说:“我知道。但是以她的性情,如果没有人接待,只是电话值班的机械应答,她一定会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机会稍纵即逝,很难说她还会再积聚起勇气……”
  贺顿说:“所以这几天你就天天晚上守在诊所接听电话?”
  柏万福搓搓手说:“是啊。守株待兔,有了收获。”
  贺顿很感动:“谢谢你的礼物。”
  柏万福说:“其实这件礼物是你自己送给自己的。你的诚意让大芳终于来了。”
  说不清这是贺顿和大芳的第多少次会面。
  大芳的气焰不再那样嚣张,怯生生地说:“你还愿意见我?”
  贺顿说:“谢谢信任。”
  大芳说:“除了你,我真不知道还能找谁。”
  贺顿说:“其实有一个人永远和你在一起。”
  大芳大惊,说:“谁?我怎么不知道?”
  贺顿说:“那就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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