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女心理师》by_毕淑敏

_18 毕淑敏(当代)
  大芳说:“你这是耍我。所有的人都和自己在一起。”
  贺顿正色道:“并不一定。很多人是分裂的。”
  大芳说:“比如谁?”
  贺顿道:“比如你。”
  大芳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得了精神分裂症?”
  贺顿说:“那是精神科医生的事,我并没有这样说。但这并不表明你发展下去,就一定不会染此恶疾。”
  大芳说:“危言耸听,证据何在?”
  贺顿说:“作为你的心理师,我已经烦了。”把切身感受说出来,是一步险棋,虽然它是实话。
  大芳并没有恼羞成怒,反倒像碰到了知己,说:“你以为我就不烦吗?我比你更烦!”
  贺顿说:“好事。”
  大芳说:“你幸灾乐祸?心理师不应该这样没有阶级感情。咱们两个一起烦了,怎么是好事?”
  贺顿说:“物极必反,才会寻求改变。”
  大芳说:“我一直在寻求改变,否则我不会厚着脸皮又到你这里来。”
  贺顿说:“因为你想改变,我才和你在一起。大方向是一致的。”
  大芳说:“从娜里改变呢?”
  贺顿说:“从你脸上的笑容。”
  大芳说:“笑容?我一个半老徐娘,现在又成了寡妇,怎么会有什么笑容!”
  贺顿不慌不忙地拿出一面小镜子,说:“我也很奇怪,当你说到大小老婆的时候,你的脸上就是出现了笑容。”
  大芳真的拿过了小镜子,照了照看了看,说:“那是不可能的。”
  贺顿不急于纠正她,问:“当你提到小老婆的时候,你想到了谁?”
  大芳说:“我想到了那些甘当小老婆的女人。”
  贺顿的目光如同雷达,窥视着大芳的面庞,在说到“女人”的时候,她看到大芳面色猛然忧戚,好像在追思什么。
  上一次放掉了非常关键而费解的转折,这一次,万不能再让它溜走了。
  贺顿说:“除了那些女人,你还想起了谁?”
  大芳沉吟半晌,突然泪水涌上了眼帘,这使她那浮肿的眼泡水光四敛,她说:“我想起了一个人……”
  贺顿追问:“谁?”
  大芳硬咽起来,捂着脸:“我不能说。”
  贺顿说:“我猜如果说出来,会让你很痛楚,可是,如果你想改变,你就要尝试着说出来。”
  大芳像个小女孩一样仰着头说:“一定要说出来吗?”
  贺顿说:“一定。说出来,它就没魔力了。”
  大芳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哆嗦着嘴皮说:“那个人,是我的……母亲……”
  你一定要做大
  "没想到吧?我的亲妈是一个小老婆,我从小就因为亲妈的关系,受够了歧视和白眼。后来我就和大妈一起生活,当着人,我叫她姥姥,人背后,我叫她大妈。这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的生母。我一直侍奉大妈到死,这也不是为了大妈,同样是为了我的生母。再以后,我慢慢地长大,后来村里来了下乡知青,其中有个青年叫小松……再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大芳说到这里,久久地停顿。贺顿也停顿,太久太久,彼此都忘了话题将如何继续。
  治疗已严重超时,贺顿对大芳的思绪"包扎"之后,赶快结束此次谈话。
  大芳下一次来的时候,憔悴不堪。贺顿说:"上次之后,你有些什么感受?"
  大芳说:"一半是轻松,一半是沉重。变成了阴阳人。"
  贺顿说:"这就好。"
  大芳不乐意,说:"哦哦,我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还说风凉话!"
  贺顿说:"这就是变化,你要的不正是这东西?"
  大芳想想说:"不管怎么样,把心里话倒出来,舒服了很多。"
  贺顿问道:"关于你亲生母亲的故事,你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吗?"
  大芳很肯定地说:"从来没有。"
  贺顿说:"那我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对老松也没有讲过吗?"
  大芳说:"这么丢人的事,我当然没有讲过。"
  贺顿敏锐地抓住了"丢人"这个词,说:"你以你亲生母亲为耻吗?"
  大芳不愿正面回答,就都囔着说:"难道小老婆光荣吗?"
  贺顿说:"也许这就是要害。"
  大芳说:"你不要瞎操心。我母亲已经过世几十年了,除了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连她的模样都快想不起来了。"
  贺顿说:"那最后一句话是……"她当然记得那句话,但她不能自动说出来,她要让大芳自动吐出,意义不同。
  大芳说:"那句话是:你一定要做大……我答应了她,我拼命地点头,她看到了。"
  贺顿说:"什么意思呢?"
  大芳说:"是啊,这句话我想了几十年。以前我小,我想亲妈的意思一定是要我做大妈的好闺女。因为她始终幻想着大妈能把我当成亲生女儿,从此改变我的血统,让它高贵起来。"
  如此推理,在逻辑上尚可成立。按照当时风雨飘零的氛围,这种解释最为顺理成章。此刻的贺顿并不善罢甘休,听到"以前我小"的时候,心中咯噔一下。小时候用这种解释,后来,小姑娘长大了,很可能就生出了新的解释。对,一定要抓住不放!
  贺顿说:"那时你小,以后就不小了,再以后就进入中年,你对生母的这句临终遗言,也许有了更多的想法吧?"
  短暂的等待之后,大芳说:"是的,我是有了新的解释。"
  贺顿大喜,颜面上还保持沉稳安宁,问:"那是什么?"
  大芳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我的故事你现在已经全都知道了,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我的经历。你说,这句话还可以做什么解释?"说完,盯着贺顿。
  贺顿没想到大芳反戈一击,一时愣住。但是,她必须回答。这是大芳出的一道必答题,要验证心理师是否和自己肝胆相照风雨同舟?是否可以在最深刻的层面上走入最幽暗的内心角落?
  贺顿在心中把那句话默念了一百遍。
  "你一定要做大……"做大什么呢?做大家的好孩子?做大家族的接班人?做大时代的英雄?做大自然的好朋友……想到后来,贺顿也觉得越来越不靠谱了,百无聊赖之中,贺顿甚至想到了当下很时髦的一句口号--"一定要做大做强"。
  当然了,几十年前一个垂死乡妇,不会说出上面这些话。但她拼着最后一口气,说的这半句话,分明有一个理念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执拗地放射光芒。像一只断翅黄雀,盘旋在越来越稀薄的意识星空中,滴血哀鸣。由于这种至死不渝的坚持,让这句话具有了永恒的魔力,直到今天还禁锢着她唯一的女儿辗转不安。同时,也折磨着女儿的心理师。
  贺顿真希望自己会招魂术,招来亡魂解开密码。
  可惜亡灵已经远遁,千呼万唤不会来。只剩一个法子,自力更生。
  大芳置身度外,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样子。是的,如果贺顿猜想的方向和她不一致,大芳真的要走了,永远。再不会反悔,再不会返回。如果你推心置腹披肝沥胆,都找不到人理解你,活着便没有任何留恋的价值。
  贺顿虽不清楚大芳已淮备孤注一掷,但也感到了危机。她得变成大芳肚里的蛔虫,更淮确地说,她得变成几十年前死去的大芳之母肚里的蛔虫,把那句被咀嚼了千百次的话语砸摸出新滋味。
  贺顿不敢慌张。慌张不单没有效用,反会弄巧成拙。事情总是有来龙去脉可寻,有前因后果可供分析。她把大芳的故事像过电影般捋了一遍,对大芳说:"我已经知道了。"
  大芳不相信,说:"说说吧。"
  贺顿说:"那句话没有说完,所以,它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永远无从知晓了。我所能说的只是你对这句话的解释。为这个解释,你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大芳面无表情:"说吧。"
  贺顿说:"你觉得那句话是--你一定要做大老婆!"
  这一刻,大芳泪雨倾盆。
  是的,大芳就是如此复原了这句话。她觉得生母最大的愿望,是期望自己唯一的女儿,能够成为大老婆,从此洗雪遭受的耻辱和困苦,还原体面与尊严。
  可惜,女儿面临的世道已经大变。再也不可能有大小老婆这样反人道的丑陋习俗,不管你是有钱还是没钱。假如你敢触犯天条,就要等待法律的严叛。就算娜个男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只能金屋藏娇遮遮掩掩。于是可怜的大芳,处心积虑地想让自己的丈夫有外遇,并把这些女子都请到家中,让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蝇营狗苟。在这种畸态的关系中,完成着对一个苦命亲人最神圣的承诺和尊敬。
  原来是这样!只能是这样!无意识是一个黑暗中的王国,可它却在百分之九十的时间主宰着我们,君临大地。
  不必知道你的过去,这就是我爱你的方法
  银河倒挂,大芳用光了三盒纸巾,纸团蓬松堆满一地,好似泥沼中的天鹅。
  忍受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心理师必须具备的功夫之一。按说贺顿久经沙场,对哭已经脱去敏感,但此时仍旧五内俱焚。她强令自己在这样的哭声轰炸之下不走神,可惜做不到。如果她不想一点令人愉快的事情,会疯掉。好在无论她表情若何,大芳其实都看不见,完全被自己的哀伤浸泡,不知魏晋。
  其后多次畅谈,大芳认识到,是自己亲手酿造了老松一次又一次的婚外恋。在这种过程中,真切的痛苦和变态的快乐如同涡轮的叶片,轮番切割着她的神经。老松不知真情,但他能够模糊地感觉到妻子其实是喜欢自己和各式各样的女子有染,并且把她们带回家中。在老松的内心深处,他对这种关系既渴望又畏惧,在享乐的同时又时常忏悔。分裂之中,记忆就发生了某种奇怪的组合。他毫无愧色地遗忘和改写了事实的真相,借以把所有的责任嫁祸于大芳,以求自身的脱逃。
  在适当的时机,征得大芳的同意,贺顿约请了老松。剑拔弩张的会面,激烈的争辩,推心置腹的谈话,泪雨倾盆和冰释前嫌……结束治疗的时候,大芳和老松热烈拥抱,希嘘不止。
  贺顿第一次在自己的工作间里,发觉心理师成了多余的人。她轻轻地掩上门,走出来。
  随着心结打开,随着时间的推移,贺顿和柏万福的关系和好如初。
  你曾经让我身处地狱,我却从那里出发,走向了天堂
  贺顿在班上是最好的学生,每次都早早地到校,从不迟到。她会找一个靠窗、明亮、声音不大不小的地方坐下来。在会场和学堂里,假如可以随便挑选位子,每个人会坐在那里,几乎是重复和固定的。只要你到得足够的早,你就能够找到那个地方,好像在异乡找到了家。
  贺顿和大家关系良好,凡是不懂的地方就虚心求问,进步飞快。研修班除了固定教师之外,也聘有专家学者讲课,以开阔学员的眼界。终于有一天,贺顿等来了姬铭骢的课,听说好不容易才请动他。
  姬铭骢的课讲得很精当,风生水起流光溢彩,课堂气氛十分活跃,姬教授不停地和学员互动,提的问题既有深度又很幽默风趣,让大家受益匪浅。他在进入教室的第一个瞬间就发现了贺顿,对这个和自己曾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他既有一个男人的记忆,更多地是一个师长对于弟子的记忆。从这个女子面如秋水般的平静当中,他敏锐地察觉到已今非昔比。提问的时候,他很巧妙地用最难的问题考查贺顿。
  贺顿早就想到了有这一天。这个圈子就这么大,山不转水转,总有狭路相逢的那一天。在课程表上看到姬铭骢要来讲课的那一天,贺顿第一个最直接的反应是逃离。时间并不能淡化一切。说淡化的人要么是傻瓜要么是自欺欺人。一个曾经侵犯过你生活的人,不是别的,是你的影子。他是你的台风,是你的冰雹,是你的鬼影憧憧。她不想见到他,如果有可能,她今生今世永和他绝缘。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当然了,贺顿可以在姬铭骢讲课的时候逃学,但你逃得了一天,逃得了一年吗?逃得了一世吗?贺顿只有正面迎击。她热爱自己的工作,她必得把这个关系处理好。这是一个未完成事项,她要亲手把它了结掉。
  贺顿的答案很精彩,有理有据娓娓道来,既不敷衍,也不夸夸其谈,所有的人都听不出任何破绽。但一个学生回答问题是应该有破绽的,没有破绽,就说明事先下的工夫太大了,把老师的学问研究得太透彻了。姬铭骢何等老辣,正是从这种胸有成竹有备而来滴水不漏的回答中,他知道贺顿是在乎他的。
  下课的时候,姬铭骢叫住贺顿,说:"谢谢你把我的课学得这样好。"
  贺顿夹杂在同学中,环顾周遭微笑着说:"我把所有老师的课都学得不错。是吧?"
  同学们说:"哈!骄傲使人落后,虚心使人进步。"
  姬铭骢说:"贺顿,我能否请你吃顿便饭?这样,我也可以从你这里更多地知道同学们对课业的反应。"
  同学们就起哄,说:"应该是学生请老师吃饭,不能反过来。"
  贺顿就落落大方地说:"那我就请老师吃饭。还有谁愿意作陪?"
  大家正好都有事,于是就剩下贺顿和姬铭骢。贺顿说:"我平日都是到一家烧烤兼有牛肉面的馆子吃饭,不知姬老师愿不愿意体验一下穷学生的日子?"
  姬铭骢说:"当然愿意。对于一个临床心理学家来说,所有的体验都是学习。"
  两人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身边有一盆粗壮的仙人掌,令人有干燥和狂野的感觉。
  先来烧烤,肥牛羊肉、鱼片、蘑姑、豆腐,一盘盘叠床架屋,煞是热闹。
  姬铭骢说:"考考你。为什么烧烤好像比蒸煮的地位高?"
  贺顿穿着全白的短身毛外套,还有帽子,优雅而温婉。回答:"烤过的东西分量比原来要少很多,有流失和炭化,味道比煮出来的更香。凡是经过加工之后分量比原来少的东西,就带上了贵族气。浪费就意味着地位。"
  姬铭骢说:"很好。"
  贺顿要了一碗中号面,姬铭骢要了一碗大号面。
  "我看到你进步很大。你的毛衣细节不错,低调而有韵味。"姬铭骢一边喝着面汤,一边说。
  "谢谢老师鼓励。"贺顿中规中矩地回答。
  "我很喜欢你的。"姬铭骢更进一步。
  "谢谢老师关爱。"贺顿依旧平和而又有分寸地回答。
  "这种喜爱不仅仅是一个老师对一个学生的喜爱,而且还有……"姬铭骢把话说了一半,故意停息下来,以观察贺顿的表情。
  贺顿知道会有这一天,会有这个话题。她已经淮备了很久,但真要面对着姬铭骢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贺顿还是要鼓起极大的勇气。她必须要直面这种灵魂的厮杀。贺顿吃了一大块牛肉,期冀着很久以前的一条强壮的牛的力量,会从这块肉上传达给自己。
  贺顿说:"我对于姬老师所曾经给予我的帮助,记忆犹新。"
  姬铭骢说:"法子糙了一点,不过,看来有效。你知道,砒霜也是可以治病的,只要适量。"
  贺顿说:"我知道你为帮我,曾殚精竭虑。对此,我表示感谢。"
  姬铭骢紧逼一句:"感谢是要有行动的。"
  贺顿说:"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姬铭骢很绅士地做了一个"请讲"的姿态。贺顿说:"我找到您的时候,正是我最孤苦无助的时候。"
  姬铭骢说:"是的。我尽我的力量伸出了援手。后来,你就没有了音信,直到我来这里讲课,才看到了你。依我的观察,你的状况不错,应该说是很好。"
  贺顿说:"经过系统的学习,我有了很大的提高。我常常想起你为我所做的治疗……"
  姬铭骢颔首道:"是的,我也常常想起。"
  贺顿说:"对别人轻易地抱有期望和幻想,也是一种不劳而获的错误,这是我当时的疏漏。不过,以今天的我回顾那时的我,以现有的知识分析当时的状况,我觉得你的治疗方式,是完全错误的。"
  贺顿说完这句话,赶紧喝了一大口牛肉汤,外加两筷子牛肉面,要不然,她的心会从喉咙口飞奔而出。
  姬铭骢再老谋深算,也没有想到这个貌不惊人,曾经非常孱弱的小女子会变得如此从容淡定,直言不讳挑战自己的权威。如果说,刚开始的挑动,还带有欣赏战利品的快意在内,现在就只剩下反击和剿灭。
  姬铭骢冷静而霸气地说:"你看到过一个鸡蛋在教训母鸡吗?"
  贺顿不明就里地回答:"没看到过。"
  姬铭骢微笑着说:"现在就是。"
  贺顿并没有被激怒,她早就设想到了这一天,为此,她早就开始储备勇气,直到它们汹涌澎湃。她说:"我不是鸡蛋,你也不是母鸡。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心理学家,你应该知道,和你的来访者发生性关系,这在所有国家的心理医生行业里都是被严令禁止的。"
  姬铭骢说:"那不是单纯的性关系,而是一种治疗。为此,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并肩负危险,包括今天这样被你指责。那是当时我所能想到的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一个问题的求解,如果不从最简便处入手,就是旁门左道了。这是佛经上的话。"
  姬铭骢的倒打一耙让贺顿一时有些迷惑,不知从何反击,但是,她很快镇静下来,说:"您不必巧舌如簧地辩解。我会一直保有控告你的权力。你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是一个临床心理学家,如果对公认的行规都如此藐视,那么,对你最安全的方法,就是离开这个受人尊敬的行业。否则,等待你的就不再是课堂或是心理室,而是另外一个狭小的只有很少阳光的地方。"
  贺顿说完这些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把自己身体内残存的寒冷,彻底地驱赶了出去。很久以来,寒冷在假寐,等待着东山再起,如今终于烟消云散。现在,她可以专心地吃自己的牛肉面了,像一个真正的饕餮之徒。遗憾的是,不知不觉中,那些面条已被无滋无味吞咽下去很多。
  姬铭骢张口结舌。在曾经就范的女子当中,贺顿是非常平凡的一个。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平凡,才让姬铭骢小看了她。轻视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平淡无奇的女子,让他姬铭骢来了一个大窝脖。姬铭骢想不通,是什么让这个曾经如此卑微低贱的灵魂,可以在他的面前昂首挺胸义正词严?
  是什么给了她力量?
  是曾经的苦难,还是她天性中的倔犟?是自己旁门左道治疗的效力,还是心理科学移山造田改天换地的力量?或者是某种未知的魔法?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负负得正的裂变,一个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奇迹?
  不知道啊不知道。只是,今后,可要小心点了。这个行当里,明白人是越来越多了。姬铭骢说:"我于个人的毁誉得失荣辱成败,素来并无丝毫考虑。我听从我的内心。我的内心如果是魔鬼,我也听从,因为那就是残酷的真实,真实给我坚强,勇敢也是一种性感。我期待着死后还会有人提起我,起码十年之内。二十年之后,也就无所谓了。一个人能在一个领域里保持十年的知名度,我心足矣。"
  贺顿说:"你的逻辑之内,千沟万壑。其实全世界的心理治疗家,没有做别的事,都是在治疗伤害造成的恶果。权威需要博学而人道,保持虔诚之心。可惜你违背了天条。你好比是绿芥末,如果我是鱼又需要被人享用,你就大功告成,就恰到好处了。可惜,我不是鱼。"
  姬铭骢好奇:"那你是什么?"
  贺顿莞尔一笑,说:"我是病毒。"
  姬铭骢终于被这个曾俯首听命的女子搞糊涂了,不解:"计算机感染的那种?"
  贺顿说:"哦,不是高科技,是自然界土生土长的那种病毒。微小,简陋,但是顽强地坚持复制自己,直到强大。"
  姬铭骢说:"你知道吗,病毒在复制的过程中,常常搞错编码,病毒是个粗心的家伙。到那时候,你面临的就是毁灭。"
  贺顿说:"因为心理师中有你这样的人,所以,我会战斗不已。我知道我的力量还不充足。心理师面对的是人命至重,心灵至重。我会把舌头在石头上磨,在骨头上砺,直到有一天锋利无比。那一日,你曾让我身处地狱,几乎被你的疗法粉碎。我却从那里出发,走向了天堂。在欲望面前,最有效的制裁,也许并不是责任道德之类的东西,甚至也不是法律,而是心理师的自爱。"
  姬铭骢长出一口气说:"我现在的真实感受,你想不想知道?"
  贺顿说:"讲。"
  姬铭骢说:"我希望你是一个男人。做一个真正的心理师,你应该是个男人。如果你不是个男人,你就要最大限度地像一个男人。这样,你我就能做朋友了。"
  贺顿招手让小姐结账,站起身来,对姬铭骢说:"我不是男人,我是个女人,饱经磨难,也依然能做好一个心理师。您慢慢用,我先走一步了。下午还有新的老师要讲课。我们永远不会是朋友。姬老师,有一个词,你可听说过?叫做--尺蚓降龙?"
  姬铭骢说:"什么意思?"
  贺顿说:"就是一条蚯蚓打败了龙。"她端起手中的碗,碗中还有一些汤,说:"姬老师,咱们就以汤代酒,碰个杯。"
  姬铭骢也站了起来,端起自己的碗,说:"总要有个由头。为了什么干杯?"
  贺顿说:"为了这个事业的发展,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将来有一天,我会战胜你!"
  两个粗瓷大碗碰得叮当乱响,贺顿一饮而尽,然后走出。姬铭骢坐下,小口品着汤碗中残留的青葱和香菜。
  她会告发自己吗?姬铭骢思谋着。他并不害怕,因为没有证据。只是他此刻乐意在理论上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估计,不会的。那样,对她对他,对这个方兴未艾的事业,都不好,他对人性的惯例了解得很深刻。但是,谁知道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子,会采用娜一招?
  窗外冬日雪霁,残雪似银,路旁冻水如墨,阳光倾斜着射进来,像清漆一样透亮,弹得出声响。
  贺顿轻快地走着。快到年根了。年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棵植物,有了根和梢?是草本还是木本?年的叶子在娜里?花朵在娜里?
(全文完)
必读网(http://www.beduu.com)整理
首页 上一页 共18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