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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衡

_7 王充(东汉)
反坫、三歸,諸侯之禮;天子禮葬,王者之制,皆以人臣俱不得為。大人與天地合德,孔子,大人也,譏管仲之僭禮,皇天欲周公之侵制,非合德之驗。
《書》家之說,未可然也。”
以見鳥跡而知為書,見蜚蓬而知為車。天非以鳥跡命倉頡,以蜚蓬使奚仲也,奚仲感蜚蓬而倉頡起鳥跡也。晉文反國,命徹麋墨,舅犯心感,辭位歸家。夫文公之徹麋墨,非欲去舅犯,舅犯感慚,自同於麋墨也。宋華臣弱其宗,使家賊六人以鈹殺華吳於宋,命合左師之後。左師懼曰:“老夫無罪。”
其後左師怨咎華臣,華臣備之。國人逐狗,狗入華臣之門,華臣以為左師來攻己也,逾牆而走。夫華臣自殺華吳而左師懼,國人自逐狗而華臣自走。成王之畏懼,猶此類也。心疑於不以天子禮葬公,卒遭雷雨之至,則懼而畏過矣。夫雷雨之至,天未必責成王也。雷雨至,成王懼以自責也。夫感則蒼頡、奚仲之心,懼則左師、華臣之意也。懷嫌疑之計,遭暴至之氣,以類之驗見,則天怒之效成矣。見類驗於寂漠,猶感動而畏懼,況雷雨揚(軒)〔〕之聲,成王庶几能不怵惕乎?
迅雷風烈,孔子必變。禮,君子聞雷,雖夜,衣冠而坐,所以敬雷懼激氣也。聖人君子於道無嫌,然猶順天變動,況成王有周公之疑,聞雷雨之變,安能不振懼乎!然則雷雨之至也,殆且自天氣,成王畏懼,殆且感物類也。夫天道無為,如天以雷雨責怒人,則亦能以雷雨殺無道。古無道者多,可以雷雨誅殺其身,必命聖人興師動軍,頓兵傷士,難以一雷行誅,輕以三軍克敵,何天之不憚煩也!
或曰:“紂父帝乙射天毆地,游涇、渭之間,雷電擊而殺之。
斯天以雷電誅無道也。”
帝乙之惡,孰與桀、紂?鄒伯奇論桀、紂惡不如亡秦,亡秦不如王莽,然而桀、紂、秦、莽之(地)〔死〕,不以雷電。孔子作《春秋》,采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采善不逾其美,貶惡不溢其過。責小以大,夫人無之。成王小疑,天大雷雨。如定以臣葬公,其變何以過此!《洪范》稽疑,不悟災變者,人之才不能盡曉,天不以疑責備於人也。成王心疑未決,天以大雷雨責之,殆非皇天之意。書家之說,恐失其實也。
齊世篇
語稱上世之人侗長佼好,堅強老壽,百歲左右;下世之人短小陋丑,夭折早死。何則?上世和氣純渥,婚姻以時,人民稟善氣而生,生又不傷,骨節堅定,故長大老壽,狀貌美好。下世反此,故短小夭折,形面丑惡。此言妄也。
夫上世治者,聖人也;下世治者,亦聖人也。聖人之德,前後不殊,則其治世,古今不異。上世之天,下世之天也。天不變易,氣不改更。上世之民,下世之民也,俱稟元氣。元氣純和,古今不異,則稟以為形體者,何故不同?夫稟氣等則懷性均,懷性均則體同,形體同則丑好齊,丑好齊則夭壽適。一天一地,并生萬物。萬物之生,俱得一氣。氣之薄渥,萬世若一。帝王治世,百代同道。人民嫁娶,同時共禮。雖言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法制張設,未必奉行。何以效之?以今不奉行也。禮樂之制,存見於今,今之人民,肯行之乎?今人不肯行,古人亦不肯舉。以今之人民,知古之人民也。
〔人,物也;〕物,亦物也。人生一世,壽至一百歲。生為十歲儿時,所見地上之物,生死改易者多。至於百歲,臨且死時,所見諸物,與年十歲時所見,無以異也。使上世下世,民人無有異,則百歲之間,足以卜筮。六畜長短,五谷大小,昆虫、草木、金石、珠玉、蜚、蠕動、行、喙息,無有異者,此形不異也。古之水火,今之水火也。今氣為水火也,使氣有異,則古之水清火熱,而今水濁火寒乎?
人生長六七尺,大三四圍,面有五色,壽至於百,萬世不異。如以上世人民侗長佼好,堅強老壽,下世反此;則天地初立,始為人時,長可如防風之君,色如宋朝,壽如彭祖乎?從當今至千世之後,人可長如莢英,色如嫫母,壽如朝生乎?王莽之時,長人生長一丈,名曰霸出。建武年中,穎川張仲師長一丈二寸,張湯八尺有余,其父不滿五尺,俱在今世,或長或短。儒者之言,竟(非)〔大〕誤也。語稱上世使民以宜,傴者抱關,侏儒俳優。
如皆侗長佼好,安得傴侏之人乎?
語稱上世之人質朴易化,下世之人文薄難治,故《易》曰:“上古之時,結繩以治,後世易之以書契。”
先結繩,易化之故;後書契,難治之驗也。故夫宓犧之前,人民至質朴,臥者居居,坐者于于,群居聚處,知其母不識其父。至宓犧時,人民頗文,知欲詐愚,勇欲恐怯,強欲凌弱,眾欲暴寡,故宓犧作八卦以治之。至周之時,人民文薄,八卦難復因襲,故文王衍為六十四首,極其變使民不倦。
至周之時,人民(久)〔文〕薄,故孔子作《春秋》,采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稱曰:“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孔子知世浸弊,文薄難治,故加密致之罔,設纖微之禁,檢(狎)〔押〕守持,備具悉極。此言妄也。
上世之人所懷五常也,下世之人亦所懷五常也。俱懷五常之道,共稟一氣而生,上世何以質朴,下世何以文薄?彼見上世之民飲血茹毛,無五谷之食,後世穿地為井,耕土種谷,飲井食粟,有水火之調;又見上古岩居穴處,衣禽獸之皮,後世易以宮室,有布帛之飾,則謂上世質朴,下世文薄矣。
夫器業變易,性行不異。然而有質朴文薄之語者,世有盛衰,衰極久有弊也。譬猶衣食之於人也,初成鮮完,始熟香潔,少久穿敗,連日臭茹矣。文質之法,古今所共。一質一文,一衰一盛,古而有之,非獨今也。何以效之?傳曰:“夏后氏之王教以忠。上教以忠,君子忠,其失也,小人野。救野莫如敬,殷〔之〕王(之)教以敬。上教用敬,君子敬,其失也,小人鬼。救鬼莫如文,故周之王教以文。上教以文,君子文,其失也,小人薄。
救薄莫如忠,承周而王者,當教以忠。”
夏所承唐、虞之教薄,故教以忠;唐、虞以文教,則其所承有鬼失矣。世人見當今之文薄也,狎侮非之,則謂上世朴質,下世文薄。猶家人子弟不謹,則謂他家子弟謹良矣。
語稱上世之人重義輕身,遭忠義之事,得己所當赴死之分明也,則必赴湯趨鋒,死不顧恨。故弘演之節,陳不占之義,行事比類,書籍所載,亡命捐身,眾多非一。今世趨利苟生,棄義妄得,不相勉以義,不相激以行,義廢身不以為累,行隳事不以相畏。此言妄也。
夫上世之士,今世之士也,俱含仁義之性,則其遭事并有奮身之節。古有無義之人,今有建節之士。善惡雜廁,何世無有。述事者好高古而下今,貴所聞而賤所見。辨士則談其久者,文人則著其遠者。近有奇而辨不稱,今有異而筆不記。若夫琅邪儿子明,歲敗之時,兄為飢人所食,自縛叩頭,代兄為食,餓人美其義,兩舍不食。
兄死,收養其孤,受不異於己之子,歲敗谷盡,不能兩活,餓殺其子,活兄之子。臨淮許君叔亦養兄孤子,歲倉卒之時,餓其親子,活兄之子,與子明同義。會稽孟章父英為郡決曹掾,郡將撾殺非辜,事至覆考,英引罪自予,卒代將死。章后復為郡功曹,從役攻賊,兵卒北敗,為賊所射,以身代將,卒死不去。此弘演之節,陳不占之義,何以異?當今著文書者,肯引以為比喻乎?比喻之証,上則求虞、夏,下則索殷、周。秦、漢之際,功奇行殊,猶以為后。又況當今在百代下,言事者目親見之乎?
畫工好畫上代之人,秦、漢之士,功行譎奇,不肯圖。〔不肯圖〕今世之士者,尊古卑今也。貴鵠賤雞,鵠遠而雞近也。使當今說道深於孔、墨,名不得與之同;立行崇於曾、顏,聲不得與之鈞。何則?世俗之性,賤所見貴所聞也。有人於此,立義建節,實核其操,古無以過。為文書者,肯載於篇籍,表以為行事乎?作奇論,造新文,不損於前人,好事者肯舍久遠之書,而垂意觀讀之乎?揚子云作《太玄》,造《法言》,張伯松不肯壹觀,與之并肩,故賤其言。使子云在伯松前,伯松以為金匱矣!
語稱上世之時,聖人德優,而功治有奇。故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也!”
舜承堯不墮洪業,禹襲舜不虧大功。其後至湯,舉兵代桀,武王把鉞討紂,無巍巍蕩蕩之文,而有動兵討伐之言。蓋其德劣而兵試,武用而化薄。化薄,不能相逮之明驗也。及至秦、漢,兵革云擾,戰力角勢,秦以得天下。既得在下,無嘉瑞之美,若協和萬國、鳳皇來儀之類,非德劣不及,功薄不若之徵乎?此言妄也。
夫天地氣和,即生聖人。聖人之治,即立大功。和氣不獨在古先,則聖人何故獨優!世俗之性,好褒古而毀今,少所見而多所聞。又見經傳增賢聖之美,孔子尤大堯、舜之功。又聞堯、(禹)〔舜〕禪而相讓,湯、武伐而相奪。則謂古聖優於今,功化渥地後矣。夫經有褒增之文,世有空加之言,讀經覽書者所共見也。孔子曰:“紂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世常以桀、紂與堯、舜相反,稱美則說堯、舜,言惡則舉紂、桀。孔子曰“紂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則知堯、舜之德不若是其盛也。
堯、舜之禪,湯、武之誅,皆有天命,非優劣所能為,人事所能成也。使湯、武在唐、虞,亦禪而不伐;堯、舜在殷、周,亦誅而不讓。蓋有天命之實,而世空生優劣之語。經言協和萬國,時亦有丹朱;鳳皇來儀,時亦有有苗;兵皆動而并用,則知德亦何優劣而小大也!
世論桀、紂之惡,甚於亡秦。實事者謂亡秦惡甚於桀、紂。秦、漢善惡相反,猶堯、舜、桀、紂相違也。亡秦與漢皆在後世,亡秦惡甚於桀、紂,則亦知大漢之德不劣於唐、虞也。唐之萬國,固增而非實者也。有虞之鳳皇,宣帝貼已五致之矣。孝明帝符瑞并至。夫德優故有瑞,瑞鈞則功不相下。宣帝、孝明如劣不及堯、舜,何以能致堯、舜之瑞?光武皇帝龍興鳳舉,取天下若拾遺,何以不及殷湯、周武?世稱周之成、康不虧文王之隆,舜巍巍不虧堯之盛功也。方今聖朝承光武,襲孝明,有浸酆溢美之化,無細小毫發之虧,上何以不逮舜、禹,下何以不若成、康!世見五帝、三王事在經傳之上,而漢之記故,尚為文書,則謂古聖優而功大,後世劣而化薄矣!
論衡卷第十九
宣漢篇
儒者稱五帝、三王致天下太平,漢興已來,未有太平。彼謂五帝、三王致太平,漢未有太平者,見五帝、三王聖人也,聖人之德能致太平;謂漢不太平者,漢無聖帝也,賢者之化,不能太平。又見孔子言“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方今無鳳鳥、《河圖》,瑞頗未至悉具,故謂未太平。此言妄也。
夫太平以治定為效,百姓以安樂為符。孔子曰:“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
百姓安者,太平之驗也。夫治人以人為主,百姓安而陰陽和,陰陽和則萬物育,萬物育則奇瑞出。視今天下,安乎?危乎?安則平矣,瑞雖未具,無害於平。故夫王道定事以驗,立實以效,效驗不彰,實誠不見。時或實然,証驗不具。是故王道立事以實,不必具驗。聖(主)〔王〕治世,期於平安,不須符瑞。
且夫太平之瑞,猶聖(主)〔王〕之相也。聖王骨法未必同,太平之瑞何為當等?彼聞堯、舜之時,鳳皇、景星皆見,《河圖》、《洛書》皆出,以為後王治天下,當復若等之物,乃為太平。用心若此,猶謂堯當復比齒,舜當復八眉也。夫帝王聖相,前後不同,則得瑞古今不等。而今王無鳳鳥、《河圖》,(為)〔謂〕未太平,妄矣。孔子言鳳皇、《河圖》者,假前瑞以為語也,未必謂世當復有鳳皇與《河圖》也。夫帝王之瑞,眾多非一,或以鳳鳥、麒麟,或以《河圖》、《洛書》,或以甘露、醴泉,或以陰陽和調,或以百姓安。今瑞未必同於古,古應未必合於今,遭以所得,未必相襲。何以明之?以帝王興起,命(祜)〔佑〕不同也。
周則烏、魚,漢斬大蛇。推論唐、虞,猶周、漢也,初興始起,事效物氣,無相襲者。太平瑞應,何故當鈞?以已至之瑞,效方來之應,猶守株待兔之蹊,藏身破之路也。
天下太平,瑞應各異,猶家人富殖,物不同也:或積米谷,或藏布帛,或畜牛馬,或長田宅。夫樂米谷不愛布帛,歡牛馬不美田宅,則謂米谷愈布帛,牛馬勝田宅矣。今百姓安矣,符瑞至矣,終謂古瑞《河圖》、鳳皇不至,謂之未安,是猶食稻之人入飯稷之鄉,不見稻米,謂稷為非谷也。實者,天下已太平矣,未有聖人何以致之,未見鳳皇何以效實!問世儒不知聖,何以知今無聖人也?世人見鳳皇,何以知之?既無以知之,何以知今無鳳皇也?委不能知有聖與無,又不能別鳳皇是鳳與非,則必不能定今太平與未平也。
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然後仁。”
三十年而天下平〔也〕。
漢興,至文帝時二十余年,賈誼創議以為天下洽和,當改正朔、服色、制度,定官名,興禮樂。文帝初即位,謙讓未遑。夫如賈生之議,文帝時已太平矣。漢興二十余年,應孔子之言“必世然後仁”也。漢一(代)〔世〕之年數已滿,太平立矣,賈生知之。況至今且三百年,謂未太平,誤也。且孔子所謂一世,三十年也;漢家三百歲,十帝耀德,未平,如何?夫文帝之時,固已平矣,歷世(持)〔治〕平矣。至平帝時,前漢已滅,光武中興,復致太平。
問曰:“文帝有瑞,可名太平;光武無瑞,謂之太平,如何?”
曰:夫帝王瑞應,前後不同。雖無物瑞,百姓宁集,風氣調和,是亦瑞也。何以明之?帝王治平,升封太山,告安也。秦始皇升封太山,遭雷雨之變,治未平,氣未和。光武皇帝升封,天晏然無云,太平之應也,治平氣應。光武之時,氣和人安,物瑞等至,人氣已驗,論者猶疑。孝宣皇帝元康二年,鳳皇集於太山,後又集於新平。四年,神雀集於長樂宮,或集於上林,九真獻麟。神雀二年,鳳皇、甘露降集京師。
四年,鳳皇下杜陵及上林。五鳳三年,帝祭南郊,神光并見,或興(子)〔於〕谷,燭耀齋宮,十有余(日)〔刻〕。明年,祭後土,靈光復至,至如南郊之時;甘露、神雀降集延壽萬歲宮。其年三月,鸞鳳集長樂宮東門中樹上。甘露元年,黃龍至,見於新丰,醴泉滂流。彼鳳皇雖五六至,或時一鳥而數來,或時異鳥而各至。麒麟、神雀、黃龍、鸞鳥、甘露、醴泉,祭後土、天地之時,神光靈耀,可謂繁盛累積矣。孝明時雖無鳳皇,亦致〔麒〕麟、甘露、醴泉、神雀、白雉、紫芝、嘉禾,金出鼎見,離木復合。五帝、三王,經傳所載瑞應,莫盛孝明。如以瑞應效太平,宣、明之年倍五帝、三王也。夫如是,孝宣、孝明可謂太平矣。
能致太平者,聖人也,世儒何以謂世未有聖人?天之稟氣,豈為前世者渥,後世者泊哉!周有三聖,文王、武王、周公并時猥出。漢亦一代也,何以當少於周?周之聖王,何以當多於漢?漢之高祖、光武,周之文、武也。文帝、武帝、宣帝、孝明、今上,過周之成、康、宣王。非以身生漢世,可褒增頌嘆,以求媚稱也;核事理之情,定說者之實也。俗好褒遠稱古,講瑞〔則〕上世為美,論治則古王為賢,睹奇於今,終不信然。使堯、舜更生,恐無聖名。獵者獲禽,觀者樂獵,不見漁者,(之)心不顧也。是故觀於齊不虞魯,游於楚不歡宋。唐、虞、夏、殷同載在二尺四寸,儒者(推)〔抽〕讀,朝夕講習,不見漢書,謂漢劣不若,亦觀獵不見漁,游齊、楚不願宋、魯也。使漢有弘文之人,經傳漢事,則《尚書》、《春秋》也,儒者宗之,學者習之,將襲舊六為七,今上、上王至高祖皆為聖帝矣。觀杜撫、班固等所上《漢頌》,頌功德符瑞,汪深廣,滂沛無量,逾唐、虞,入皇域,三代隘辟,厥深沮也。殷監不遠,在夏后之世。且舍唐、虞、夏、殷,近與周家斷量功德,實商優劣,周不如漢。
何以驗之?周之受命者文、武也,漢則高祖、光武也。文、武受命之降怪,不及高祖、光武初起之佑;孝宣、〔孝〕明之瑞,美於周之成、康、宣王。孝宣、孝明符瑞,唐、虞以來,可謂盛矣。今上即命,奉成持滿,四海混一,天下定宁,物瑞已極,人應(訂)〔斯〕隆。唐世黎民雍熙,今亦天下修仁,歲遭運氣,谷頗不登,路無絕道之憂,深幽無屯聚之奸。周家越常獻白雉,方今匈奴、鄯善、哀牢貢獻牛馬。周時僅治五千里內,漢氏廓土收荒服之外。牛馬珍於白雉,近屬不若遠物。古之戎狄,今為中國;古之人,今被朝服;古之露首,今冠章甫;古之跣跗,今履(商)〔高〕舄。以盤石為沃田,以桀暴為良民,夷坎坷為平均,化不賓為齊民,非太平而何?夫實德化則周不能過漢,論符瑞則漢盛於周,度土境則周狹於漢,漢何以不如周?獨謂周多聖人,治致太平?儒者稱聖泰隆,使聖卓而無跡;稱治亦泰盛,使太平絕而無續也。
恢國篇
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
此言顏淵學於孔子,積累歲月,見道彌深也。《宣漢》之篇,高漢於周,擬漢過周,論者未極也。恢而極之,彌見漢奇。夫經熟講者,要妙乃見;國極論者,恢奇彌出。恢論漢國在百代之上,審矣。何以驗之?黃帝有涿鹿之戰,堯有丹水之師,舜時有苗不服,夏啟有扈叛逆,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周成王,管、蔡悖亂,周公東征。前代皆然,漢不聞此。高祖之時,陳反,彭越叛,治始安也。孝景之時,吳、楚興兵,怨晃錯也。匈奴時擾,正朔不及,無荒之地,王功不加兵,今皆內附,貢獻牛馬。此則漢之威盛莫敢犯也。
紂為至惡,天下叛之。武王舉兵,皆願就戰,八百諸侯,不期俱至。項羽惡微,號而用兵,與高祖俱起,威力輕重,未有所定,則項羽力勁。折鐵難於摧木,高祖誅項羽,折鐵;武王伐紂,摧木:然則漢力勝周多矣。凡克敵一則易,二則難。湯、武伐桀、紂,一敵也;高祖誅秦殺項,兼勝二家,力倍湯、武。武王為殷西伯,臣事於紂,以臣伐(周)〔君〕,夷、齊恥之,扣馬而諫,武王不聽,不食周粟,餓死首陽。高祖不為秦臣,光武不仕王莽,誅惡伐無道,無伯夷之譏,可謂順於周矣。
丘由易以起高,淵易以為深。起於微賤,無所因階者難;襲爵乘位,尊祖統業者易。堯以唐侯入嗣帝位,舜以司徒因堯授禪,禹以司空緣功代舜,湯由七十里,文王百里〔為西伯〕,武王(為西伯)襲文王位(三郊)。五代之起,皆有因緣,力易為也。高祖從亭長提三尺劍取天下,光武由白水奮威武,〔帝〕海內,無尺土所因,一位所乘,直奉天命推自然。此則起高於淵,為深於丘山也。比方五代,孰者為優?
傳書或稱武王伐紂,太公陰謀食小儿以丹,令身純赤,長大教言殷亡。
殷民見儿身赤,以為天神,及言殷亡,皆謂商滅。兵至牧野,晨舉脂燭,奸謀惑民,權掩不備,周之所諱也,世謂之虛。漢取天下,無此虛言。《武成》之篇言,周伐紂,血流浮杵。以《武成》言之,食儿以丹,晨舉脂燭,殆且然矣。漢伐亡新,光武將五千人,王莽遣二公將(三)〔百〕萬人戰於昆陽,雷雨晦冥,前後不相見。漢兵出昆陽城擊二公軍,一而當十,二公兵散。天下以雷雨助漢威敵,孰與舉脂燭以人事譎取殷哉!
或云武王伐紂,紂赴火死,武王就斬以鉞,懸其首於大白之旌。
齊宣王怜畔鐘之牛,睹其色之觳觫也。楚庄王赦鄭伯之罪,見其肉袒而形暴也。君子惡〔惡〕,不惡其身。紂尸赴於火中,所見淒愴,非徒色之觳觫,袒之暴形也。就斬以鉞,懸乎其首,何其忍哉!高祖入咸陽,閻樂誅二世,項羽殺子嬰,高祖雍容入秦,不戮二尸。光武入長安,劉聖公已誅王莽,乘兵即害,不刃王莽之死。夫斬赴火之首,與貰被刃者之身,德虐孰大也?豈以里之恨哉!以人君拘人臣,其逆孰與秦奪周國,莽鴆平帝也?鄒伯奇論桀、紂之惡不若亡秦,亡秦不若王莽。然則紂惡微而周誅之痛,秦、莽罪重而漢伐之輕,寬狹誰也?
高祖,母妊之時,蛟龍在上,夢與神遇;好酒(貫)〔貰〕飲,酒舍負仇,及醉留臥,其上常有神怪;夜行斬蛇,蛇嫗悲哭;與呂后俱之田廬,時自隱匿,光氣暢見,呂后輒知;始皇望見東南有天子氣,及起,五星聚於東井;楚望漢軍,云氣五色。光武且生,鳳皇集於城,嘉禾滋於屋,皇妣之身,夜半無燭,空中光明。初者,蘇伯阿望舂陵氣郁郁蔥蔥;光武起過舊廬,見氣憧憧上屬於天。五帝、三王,初生始起,不聞此怪。堯母感於赤龍,及起不聞奇佑;禹母吞薏苡,將生得玄圭;契母咽燕子;湯起白狼銜鉤;後稷母履大人之跡;文王起得赤雀;武王得魚、烏:皆不及漢太平之瑞。黃帝、堯、舜鳳皇一至,凡諸眾瑞重至者希。漢文帝黃龍、玉棒。武帝黃龍、麒麟、連木。宣帝鳳皇五至,麒麟、神雀、甘露、醴泉、黃龍、神光。平帝白雉、黑雉。孝明麒麟、神雀、甘露、醴泉、白雉、黑雉、芝草、連木、嘉禾,與宣帝同奇,有神鼎黃金之怪。一代之瑞,累仍不絕。此則漢德丰茂,故瑞佑多也。孝明天崩,今上嗣位,元二之間,嘉德布流。三年,零陵生芝草五本。
四年,甘露降五縣。五年,芝復生六(年)〔本〕,黃龍見,大小凡八。前世龍見不雙,芝生無二,甘露一降。而今八龍并出,十一芝累生,甘露流五縣。德惠盛熾,故瑞繁夥也。自古帝王,孰能致斯?
儒者論曰“王者推行道德,受命於天。”
《論衡》《初(秉)〔稟〕》以為王者生稟天命,性命難審,且兩論之。酒食之賜,一則為薄,再則為厚。如儒者之言,五代皆一受命,唯漢獨再,此則天命於漢厚也。如審《論衡》之言,生稟自然,此亦漢家所稟厚也。絕而復屬,死而復生。世有死而復生之人,人必謂之神。漢統絕而復屬,江武存亡,可謂優矣。
武王伐紂,庸、蜀之夷佐戰牧野。
成王之時,越常獻雉,倭人貢暢。幽、歷衰微,戎狄攻周,平王東走,以避其難。至漢,四夷朝貢。孝平元始元年,越常重譯獻白雉一、黑雉二。夫以成王之賢,輔以周公,越常獻一,平帝得三。後至四年,金城塞外羌(良橋橋種)〔豪〕良願等〔種〕獻其魚鹽之地,願內屬漢,遂得西王母石室,因為西海郡。周時戎狄攻王,至漢內屬,獻其寶地。西王母國在絕極之外,而漢屬之。德孰大?壤孰廣?
方今哀牢、鄯善、(諾)〔羌〕降附歸德,匈奴時擾,遣將攘討,獲虜生口千萬數。夏禹裸入吳國,太伯采葯,斷發文身。
唐、虞國界,吳為荒服,越在九夷,衣關頭,今皆夏服、褒衣、履舄。巴、蜀、越、郁林、日南、遼東、樂浪,周時被發椎髻,今戴皮弁;周時重譯,今吟《詩》、《書》。
《春秋》之義,君親無將,將而必誅。廣陵王荊迷於巫,楚王英惑於(狹)〔俠〕客,事情列見。孝明三宥,二王吞葯,周誅管、蔡,違斯遠矣。楚外家許氏與楚王謀議,孝明曰:“許(民)〔氏〕有屬於王,欲王尊貴,人情也。聖心原之,不繩於法。隱強侯傳懸書市里,誹謗聖政。今上海(思)〔恩〕,(犯)〔弗〕奪爵土。
惡其人者憎其胥余。立二王之子,安楚、廣陵,〔隱〕強弟員嗣祀陰氏。二王,帝族也,位為王侯,與管、蔡同。管、蔡滅嗣,二王立後,恩已褒矣。隱強,異姓也,尊重父祖,復存其祀。立武庚之義,繼祿父之恩,方斯羸矣。何則?并為帝王,舉兵相征,貪天下之大,絕成湯之統,非聖君之義,失承天之意也。隱強,臣子也。漢統自在,絕滅陰氏,無損於義,而猶存之,惠滂沛也。故夫雨露之施,內則注於骨肉,外則布於他施。唐之晏晏,舜之
,豈能逾此!
歡兜之行,靖言庸回,共工私之,稱荐於堯。
三苗巧佞之人,或言有罪之國。鯀不能治水,知力極盡,罪皆在身,不加於上,唐、虞放流,死於不毛,怨惡謀上,懷挾叛逆。考事失實,誤國殺將,罪惡重於四子。孝明加恩,則論徙邊。今上寬惠,還歸州里。開辟以來,因莫斯大。晏子曰:“鉤星在房、心之間,地其動乎!”
夫地動天時,非政所致。皇帝振畏,猶歸於治,廣征賢良,訪求過闕。高宗之側身,周成之開匱,(勵)〔〕能逮此。
谷登歲平,庸主因緣以建德政,顛沛危殆,聖哲優者,乃立功化。是故微病恆醫皆巧,篤劇扁鵲乃良。建初孟年,無妄氣至,歲之疾疫也。比旱不雨,牛死民流,可謂劇矣。皇帝敦德,俊在官,第五司空股肱國維,轉谷振贍,民不乏餓,天下慕德,雖危不不亂。民飢於谷,飽於道德,身流在道,心回鄉內。以故道路無盜賊之跡,深幽迥絕無劫奪之奸,以危為宁,以困為通,五帝、三王,孰能堪斯哉!
驗符篇
永平十一年,廬江皖侯國(民)際有湖。皖民小男曰陳爵、陳挺,年皆十歲以上,相與釣於湖涯。挺先釣,爵後往。爵問挺曰:“釣宁得乎?”
挺曰:“得。”
爵即歸取竿綸,去挺四十步所,見湖涯有灑樽,色正黃,沒水中。爵以為銅也,涉水取之,滑重不能舉。挺望見,號曰:“何取?”
爵曰:“是有銅,不能舉也。”
挺往助之,涉水未持,樽頓衍更為盟盤,動行入深淵中,復不見。挺、爵留顧,見如錢等正黃數百千(枝)〔枚〕,即共掇〔摭〕,各得滿手,走歸示其家。爵父國,故免吏,字君賢,驚曰:“安所得此?”
爵言其狀,君賢曰:“此黃金也。”
即馳與爵俱往,到金處,水中尚多,賢自涉水掇取。爵、挺鄰伍并聞,俱竟采之,合得十余斤。賢自言於相,相言太守。太守遺吏收取,遣門下掾程躬奉獻,具言得金狀。詔書曰:“如章則可。不如章,有正法。”
躬奉詔書歸示太守,太守以下思省詔書,以為疑隱,言之不實,苟飾美也,即復因卻上得黃金實狀,如前章。事寢。十二年,賢等上書曰:“賢等得金湖水中,郡牧獻訖,今不得直。”
詔書下廬江,上不畀賢等金直狀。郡上賢等所采金自官湖水,非賢等私瀆,故不與直。十二年,詔書曰:“視時金价,畀賢等金直。”
漢瑞非一,金出奇怪,故獨紀之。
金玉神寶,故出詭異。金物色先為酒樽,後為盟盤,動行入淵,豈不怪哉!夏之方盛,遠方圖物,貢金九牧,禹謂之瑞,鑄以為鼎。周之九鼎,遠方之金也,人來貢之,自出於淵者,其實一也。皆起盛德,為聖王瑞。金玉之世,故有金玉之應。文帝之時,玉棒見。金之與玉,瑞之最也。金聲玉色,人之奇也。永昌郡中亦有金焉,纖靡大如黍粟,在水涯沙中,民采得日重五銖之金,一色正黃。土生金,土色黃。漢,土德也,故金化出。金有三品,黃比見者,黃為瑞也。圯橋老父遺張良書,化為黃石。黃石之精,出為符也。夫石,金之類也,質異色鈞,皆土瑞也。
建初三年,零陵泉陵女子傅宁宅土中,忽生芝草五本,長者尺四五寸,短者七八寸,莖葉紫色,蓋紫芝也。太守沈酆遺門下掾衍盛奉獻,皇帝悅懌,賜錢衣食。詔會公卿郡國上計吏民皆在,以芝告示天下。天下并聞,吏民歡喜,咸知漢德丰雍,瑞應出也。四年,甘露下泉陵、零陵、洮陽、始安、冷道五縣,榆柏梅李,葉皆洽薄,威委流漉,民嗽吮之,甘如飴蜜。五年,芝草復生泉陵男子周服宅(上)〔土〕六本,色狀如三年芝,并前凡十一本。
湘水去泉陵城七里,水上聚石曰燕室丘,臨水有俠山,其下岩(淦)〔吟〕,水深不測,二黃龍見,長出十六丈,身大於馬,舉頭顧望,狀如圖中畫龍,燕室丘民皆觀見之。去龍可數十步,又見狀如駒馬小大凡六,出水遨戲陵上,蓋二龍之子也。并二龍為八,出移一時乃入。宣帝時,鳳皇下彭城,彭城以聞。宣帝詔侍中宋翁一,翁一曰:“鳳皇當下京師,集於天子之郊,乃遠下彭城,不可收,與無下等。”
宣帝曰:“方今天下合為一家,下彭城與京師等耳,可(令)可與無下等乎?”
令左右通經者語難翁一,翁一窮,免冠叩頭謝。宣帝之時,與今無異。鳳皇之集,黃龍之出,鈞也。彭城、零陵,遠近同也。帝宅長遠,四表為界,零陵在內,猶為近矣。魯人公孫臣,孝文時言漢土德,其符黃龍當見。其後,黃龍見於成紀。成紀之遠,猶零陵也。孝武、孝宣時,黃龍皆出。黃龍比出,於茲為四。漢竟土德也。
賈誼創議於文帝之朝,云:“漢色當尚黃,數以五為名。”
賈誼,智襄之臣,云色黃數五,土德審矣。芝生於土,土氣和,故芝生(土)。土爰稼穡,稼穡作甘,故甘露集。龍見,往世不雙,唯夏盛時二龍在庭,今龍雙出,應夏之數,治諧偶也。龍出往世,其子希出,今小龍六頭并出遨戲,象乾坤六子,嗣後多也。唐、虞之時,百獸率舞,今亦八龍遨戲良久。芝草延年,仙者所食,往世生出不過一二,今并前後凡十一本,多獲壽考之徵,生育松喬之糧也。甘露之降,往世一所,今流五縣,應土之數,德布也。皇瑞比見,其出不空,必有象為,隨德是應。
孔子曰:“知者樂,仁者壽。”
皇帝聖人,故芝草壽徵生。黃為土色,位在中央,故軒轅德優,以黃為號。皇帝寬惠,德侔黃帝,故龍色黃,示德不異。東方曰仁,龍,東方之獸也,皇帝聖人,故仁瑞見。
仁者,養育之味也,皇帝仁惠愛黎民,故甘露降。龍,潛藏之物也,陽見於外,皇帝聖明,招拔岩穴也。瑞出必由嘉士,佑至必依吉人也。天道自然,厥應偶合。聖主獲瑞,亦出群賢。君明臣良,庶事以康。文、武受命,力亦周、邵也。
論衡卷第二十
須頌篇
古之帝王建鴻德者,須鴻筆之臣。褒頌紀載,鴻德乃彰,萬世乃聞。問說《書》者:“‘欽明文思’以下,誰所言也?”
曰:“篇家也。”
“篇家誰也?”
“孔子也。”
然則孔子鴻筆之人也,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也。鴻筆之奮,蓋斯時也。或說《尚書》曰:“尚者,上也;上所為,下所書也。”
“下者誰也?”
曰:“臣子也。”
然則臣子書上所為矣。問儒者:“禮言制,樂言作,何也?”
曰:“禮者,上所制,故曰制;樂者,下所作,故曰作。天下太平,頌聲作。”
方今天下太平矣,頌詩樂聲,可以作未?傳者不知也,故曰拘儒。衛孔悝之鼎銘,周臣勸行。孝宣皇帝稱潁川太守黃霸有治狀,賜金百斤,漢臣勉政。夫以人主頌稱臣子,臣子當褒君父,於義較矣。虞氏天下太平,夔歌舜德。宣王惠周,《詩》頌其行。召伯述職,周歌棠樹。
是故《周頌》三十一,《殷頌》五,《魯頌》四,凡頌四十篇,詩人所以嘉上也。由此言之,臣子當頌,明矣。
儒者謂漢無聖帝,治化未太平。《宣漢》之篇,論漢已有聖帝,治已太平。《恢國》之篇,極論漢德非常,實然乃在百代之上。表德頌功,宣褒主上,詩之頌言,右臣之典也。舍其家而觀他人之室,忽其父而稱異人之翁,未為德也。漢,今天下之家也;先帝、今上民臣之翁也。夫曉主德而頌其美,識國奇而恢其功,孰與疑暗不能也!孔子稱“大哉,堯之為君也!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或年五十,擊壤於塗,或曰:“大哉,堯之德也!”
擊壤者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堯何等力?”
孔子乃言“大哉堯之德”者,乃知堯者也。涉聖世不知聖主,是則盲者不能別青黃也;知聖主不能頌,是則暗者不能言是非也。然則方今盲喑之儒,與唐擊壤之民,同一才矣。夫孔子及唐人言“大哉”者,知堯德,蓋堯盛也。擊壤之民云“堯何等力”,是不知堯德也。
夜舉燈燭,光曜所及,可得度也。日照天下,遠近廣狹,難得量也。浮於淮、濟,皆知曲折;入東海者,不曉南北。故夫廣大從橫難數,極深揭歷難測。漢德酆廣,日光海外也。知者知之,不知者不知漢盛也。漢家著書,多上及殷、周,諸子并作,皆論他事,無褒頌之言,《論衡》有之。又《詩》頌國名《周頌》,與杜撫、〔班〕固所上《漢頌》,相依類也。
宣帝之時,畫圖漢列士,或不在於畫上者,子孫恥之。何則?父祖不賢,故不畫圖也。夫頌言,非徒畫文也。如千世之後,讀經書不見漢美,後世怪之。故夫古之通經之臣,紀主令功,記於竹帛;頌上令德,刻於鼎銘。文人涉世,以此自勉。漢德不及六代,論者不德之故也。
地有丘,故有高平,或以鍤平而夷之,為平地矣。世見五帝、三王為經書,漢事不載,則謂五、三優於漢矣。或以論為鍤,損(三)五、〔三〕,少丰滿漢家之下,豈徒并為平哉!漢將為丘,五、三轉為矣。湖池非一,廣狹同也,樹竿測之,深淺可度。漢與百代俱為主也,實而論之,優劣可見。故不樹長竿,不知深淺之度;無《論衡》之論,不知優劣之實。漢在百代之末,上與百代料德,湖池相與比也。無鴻筆之論,不免庸庸之名。論好稱古而毀今,恐漢將在百代之下,豈徒同哉!
謚者,行之跡也。謚之美者,成、宣也;惡者,靈、歷也。成湯遭旱,周宣亦然。然而成湯加“成”,宣王言〔宣〕,無妄之災,不能虧政,臣子累謚,不失實也。由斯以論堯,堯亦美謚也,時亦有洪水,百姓不安,猶言堯者,得實考也。夫一字之謚,尚猶明主,況千言之論,萬文之頌哉!
船車載人,孰與其徒多也?素車朴船,孰與加漆采畫也?
然則鴻筆之人,國之船車采畫也。農無(疆)〔強〕夫,谷粟不登;國無強文,德暗不彰。漢德不休,亂在百代之間,強筆之儒不著載也。高祖以來,著書非不講論。漢司馬長卿為《封禪書》,文約不具。司馬子長紀黃帝以至孝武,揚子云錄宣帝以至哀、平,陳平仲紀光武,班孟堅頌孝明,漢家功德,頗可觀見。今上即命,未有褒載,《論衡》之人,為此畢精,故有《齊世》、《宣漢》、《恢國》、《驗符》。
龍無云雨不能參天。鴻筆之人,國之云雨也。載國德於傳書之上,宣昭名於萬世之後,厥高非徒參天也。城牆之土,平地之壤也,人加筑蹈之力,樹立臨池。國之功德崇於城牆,文人之筆勁於筑蹈。聖主德盛功立,(莫)〔若〕不褒頌紀載,奚得傳馳流去無疆乎?人有高行,或譽得其實,或欲稱之不能言,或謂不善不肯陳(一)。斷此三者,孰者為賢?五、三之際,於斯為盛。孝明之時,眾瑞并至,百官臣子不為少矣,唯班固之徒稱頌國德,可謂譽得其實矣。頌文譎以奇,彰漢德於百代,使帝名如日月,孰與不能言,言之不美善哉!
秦始皇東南游,升會稽山,李斯刻石,紀頌帝德,至琅琊亦然。秦無道之國,刻石文世,觀讀之者見堯、舜之美。由此言之,須頌明矣。當今非無李斯之才也,無從升會稽歷琅琊之階也。弦歌為妙異之曲,坐者不曰善,弦歌之人必怠不精。何則?妙異難為,觀者不知善也。聖國揚妙異之政,眾臣不頌,將順其美,安得所施哉!今方(板)〔技〕之書在竹帛,無主名所從生出,見者忽然不卸服也。如題曰(甲)〔某〕甲某子之方,若言已驗嘗試,人爭刻寫,以為珍秘。上書於國,(記)奏〔記〕於郡,譽荐士吏,稱朮行能,章下記出,士吏賢妙。何則?章表其行,記明其才也。國德溢熾,莫有宣褒,使聖國大漢有庸庸之名,咎在俗儒不實論也。
古今聖王不絕,則其符瑞亦宜累屬。符瑞之出,不同於前,或時已有,世無以知,故有《講瑞》。俗儒好長古而短今,言瑞則渥前而薄後。是應實而定之,漢不為少。漢有實事,儒者不稱;古有虛美,誠心然之。信久遠之偽,忽近今之實。斯蓋三增九虛,所以成也;能聖實聖,所以興也。儒者稱聖過實,稽合於漢,漢不能及。非不能及,儒者之說使難及也。〔如〕實(而)論之,漢更難及。谷熟歲平,聖王因緣以立功化,故《治期》之篇,為漢激發。治有期,亂有時。能以亂為治者優,優者有之。建初孟年,無妄氣至,聖世之期也。皇帝執德,救備其災,故《順鼓》、《明雩》,為漢應變。是故災變之至,或在聖世。時旱禍湛,為漢論災。是故《春秋》為漢制法,《論衡》為漢平說。從門應庭,聽堂室之言,什而失九,如升堂窺室,百不失一。《論衡》之人在古荒流之地,其遠非徒門庭也。
日刻徑重千里,人不謂之廣者,遠也。望夜甚雨,月光不暗,人不睹曜者,隱也。聖者垂日月之明,處在中州。隱於百里,遙聞傳授,不實。形耀不實,難論。得詔書到,計吏至,乃聞聖政。
是以褒功失丘山之積,頌德遺膏腴之美。使至台閣之下,蹈班、賈之跡,論功德之實,不失毫厘之微。武王封比干之墓,孔子顯三累之行。大漢之德,非直比干三累也。道立(國)〔郵〕表,路出其下,望(國)〔郵〕表者昭然知路。
漢德明著,莫立邦表之言,故浩廣之德未光於世也。
佚文篇
孝武皇帝封弟為魯恭王。恭王坏孔子宅以為宮,得佚《尚書》百篇,《禮》三百,《春秋》三十篇,《論語》二十一篇,(聞)弦歌之聲,俱復封塗,上言武帝。武帝遣吏發取,古經《論語》,此時皆出。經傳也而有〔聞〕弦歌之聲,文當興於漢,喜樂得之祥也。當傳於漢,寢藏牆壁之中,恭王〔聞〕之,聖王感動弦歌之象。此則古文不當掩,漢俟以為符也。孝成皇帝讀百篇《尚書》,博士、郎吏莫能曉知,征天下能為《尚書》者。東海張霸通《左氏春秋》,案百篇序,以《左氏》訓詁造作百二篇,具成奏上。成帝出秘《尚書》以考校之,無一字相應者,成帝下霸於吏,吏當器辜大不謹敬。成帝奇霸之才,赦其辜,亦不(減)〔滅〕其經。故百二《尚書》傳在民間。孔子曰“才難”,能推精思,作經百篇,才高卓,希有之人也。成帝赦之,多其文也。雖奸非實,次序篇句,依倚事類,有似真是,故不燒滅之。疏一櫝相遣以書,書十數札,奏記長吏,文成可觀,讀之滿意,百不能一。張霸推精思至於百篇,漢世(實)〔寡〕類,成帝赦之,不亦宜乎!楊子山為郡上計吏,見三府為《哀牢傳》不能成,歸郡作上,孝明奇之,征在蘭台。夫以三府掾吏,叢積成才,不能成一篇。子山成之,上覽其文。子山之傳,豈必審是,傳聞依為之有狀,會三府之士,終不能為,子山為之,斯須不難。成帝赦張霸,豈不有以哉!
孝武之時,詔百官對策,董仲舒策文最善。王莽時,使郎吏上奏,劉子駿章尤美。美善不空,才高知深之驗也。《易》曰:“聖人之情見於辭。”
文辭美惡,足以觀才。
永平中,神雀群集,孝明詔上《〔神〕爵頌》,百官頌上,文皆比瓦石,唯班固、賈逵、傅毅、楊終、侯諷五頌金玉,孝明覽焉。夫以百官之眾,郎吏非一,唯五人文善,非奇而何?孝武善《子虛》之賦,征司馬長卿。孝成玩弄眾書之多,善揚子云,出入游獵,子云乘從。使長卿、桓君山、子云作吏,書所不能盈牘,文所不能成句,則武帝何貪,成帝何欲!故曰:玩揚子云之篇,樂於居千石之官;挾桓君山之書,富於積猗頓之財。
韓非之書,傳在秦庭,始皇嘆曰:“獨不得與此人同時。”
陸賈《新語》,每奏一篇,高祖左右,稱曰萬歲。夫嘆思其人與喜稱萬歲,豈可空為哉!誠見其美,歡氣發於內也。候氣變者,於天不於地,天,文明也。衣裳在身,文著於衣,不在於裳,衣,法天也。察掌理者左,不觀右,左,文明也。占在右,不觀左,右,文明也。《易》曰:“大人虎變其文炳,君子豹變其文蔚。”
又曰:“觀乎天文,觀乎人文。”
此言天人以文為觀,大人君子以文為操也。高祖在母身之時,息於澤陂,蛟龍在上,龍炫耀;及起,楚望漢軍,氣成五采;將入咸陽,五星聚東井,星有五色。天或者憎秦滅其文章,欲漢興之,故先受命以文為瑞也。
惡人操意,前後乖違。始皇前嘆韓非之書,後惑李斯之議;燔《五經》之文,設挾書之律。
《五經》之儒,抱經隱匿,伏生之徒,竄藏土中。殄賢聖之文,厥辜深重,嗣之及孫。李斯創議,身伏五刑。漢興,易亡秦之軌,削李斯之跡。高祖始令陸賈造書,未興《五經》。惠、景以至元、成,經書并修。漢朝郁郁,厥語所聞,孰與亡秦?王莽無道,漢軍云起,台閣廢頓,文書棄散。光武中興,修存未詳。孝明世好文人,并征蘭台之官,文雄會聚。今上即(令)〔命〕,詔求亡失,購募以金,安得不有好文之聲!唐、虞既遠,所在書散;殷、周頗近,諸子存焉。漢興以來,傳文未遠,以所聞見,伍唐、虞而什殷、周,煥炳郁郁,莫盛於斯。天晏者星辰曉爛,人性奇者掌文藻炳。漢今為盛,故文繁湊也。
孔子曰:“文王既歿,文不在茲乎!”
文王之文,傳在孔子。孔子為漢制文,傳在漢也。受天之文,文人宜遵《五經》、六藝為文,諸子傳書為文,造論著說為文,上書奏記為文,文德之操為文。立五文在世,皆當賢也。造論著說之文,尤宜勞焉。何則?發胸中之思,論世俗之事,非徒諷古經、續故文也。論發胸臆,文成手中,非說經藝之人所能為也。周、秦之際,諸子并作,皆論他事,不頌主上,無益於國,無補於化。造論之人,頌上恢國,國業傳在千載,主德參貳日月,非適諸子書傳所能并也。上書陳便宜,奏記荐吏士,一則為身,二則為人。繁文麗辭,無上書文德之操。治身完行,徇利為私,無為主者。夫如是,五文之中,論者之文多矣。則可尊明矣。
孔子稱周曰:“唐、虞之際,於斯為盛,周之德,其可謂至德已矣!”
孔子,周之文人也,設生漢世,亦稱漢之至德矣。趙佗王南越,倍主滅使,不從漢制,箕踞椎髻,沉溺夷俗。陸賈說以漢德,懼以帝威,心覺醒悟,蹶然起坐。世儒之愚,有趙佗之惑;鴻文之人,陳陸賈之說。觀見之者,將有蹶然起坐,趙佗之悟。漢氏浩爛,不有殊卓之聲。文人之休,國之符也。
望丰屋知名家,睹喬木知舊都。鴻文在國,聖世之驗也。孟子相人以眸子焉,心清則眸子了,了者目文了也。夫候國占人,同一實也。國君聖而文人聚,人心惠而目多采。蹂蹈文錦於泥塗之中,聞見之者莫不痛心。知文錦之可惜,不知文人之當尊,不通類也。天文人文,文豈徒調墨弄筆為美麗之觀哉!
載人之行,傳人之名也。善人願載,思勉為善;邪人惡載,力自禁裁。然則文人之筆,勸善懲惡也。謚法所以章善,即以著惡也。加一字之謚,人猶勸懲,聞知之者莫不自勉。況極筆墨之力,定善惡之實,言行畢載,文以千數,傳流於世,成為丹青,故可尊也!
揚子云作《法言》,蜀富人齎錢千萬,願載於書,子云不聽。夫富無仁義之行,〔猶〕圈中之鹿,欄中之牛也,安得妄載!班叔皮續《太史公書》,載鄉里人以為惡戒。邪人枉道,繩墨所彈,安得避諱?是故子云不為財勸,叔皮不為恩撓。文人之筆,獨已公矣。賢聖定意於筆,筆集成文,文具情顯,後人觀之,(見)以〔見〕正邪,安宜妄記!足蹈於地,跡有好丑;文集於禮,志有善惡。故夫占跡以睹足,觀文以知情。“《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論衡》篇以十數,亦一言也,曰:疾虛妄。
論死篇
世謂(死)人〔死〕為鬼,有知,能害人。試以物類驗之,(死)人〔死〕不為鬼,無知,不能害人。何以驗之?驗之以物。
人,物也;物,亦物也。物死不為鬼,人死何故獨能為鬼?世能別人物不能為鬼,則為鬼不為鬼尚難分明;如不能別,則亦無以知其能為鬼也。人之所以生者,精氣也,死而精氣滅,能為精氣者,血脈也,人死血脈竭,竭而精氣滅,滅而形體朽,朽而成灰土,何用為鬼?人無耳目則無所知,故聾盲之人比於草木。夫精氣去人,豈徒與無耳目同哉!朽則消亡,荒忽不見,故謂之鬼神。人見鬼神之形,故非死人之精也。何則?鬼神,荒忽不見之名也。人死精神升天,骸骨歸土,故謂之鬼。鬼者,歸也;神者,荒忽無形者也。
或說:鬼神,陰陽之名也,陰氣逆物而歸,故謂之鬼;陽氣導物而生,故謂之神。神者,(伸)〔申〕也。申復無已,終而復始。人用神氣生,其死復歸神氣。陰陽稱鬼神,人死亦稱鬼神。氣之生人,猶水之為冰也。水凝為冰,氣凝為人;冰釋為水,人死復神。其名為神也,猶冰釋更名水也。人見名異,則謂有知,能為形而害人,無据以論人也。
人見鬼若生人之形,以其見若生人之形,故知非死人之精也。何以效之?以囊橐盈粟米,米在囊中,若粟在橐中,滿盈堅強,立樹可見。人瞻望之,則知其為粟米囊橐。何則?囊橐之形,若其容可察也。如囊穿米出,橐敗粟棄,則囊橐委辟,人瞻望之,弗復見矣。人之精神藏於形體之內,猶粟米在囊橐之中也。死而形體朽,精氣散,猶囊橐穿敗,粟米棄出也。粟米棄出,囊橐無復有形,精氣散亡,何能復有體而人得見之乎?禽獸之死也,其肉盡索,皮毛尚在,制以為裘,人望見之似禽獸之形。故世有衣狗裘為狗盜者,人不覺知,假狗之皮毛,故人不意疑也。今人死,皮毛朽敗,雖精氣尚在,神安能復假此形而以行見乎?夫死人不能假生人之形以見,猶生人不能假死人之魂以亡矣。六畜能變化象人之形者,其形尚生,精氣尚在也。如死,其形腐朽,雖虎兕勇悍,不能復化。魯公牛哀病化為虎,亦以未死也。世有以生形轉為生類者矣,未有以死身化為生象者也。
天地開辟,人皇以來,隨壽而死。若中年夭亡,以億萬數。
計今人之數不若死者多,如人死輒為鬼,則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人且死見鬼,宜見數百千萬,滿堂盈廷,填塞巷路,不宜徒見一兩人也。人之兵死也,世言其血為磷。血者,生時之精氣也。人夜行見磷,不象人形,渾沌積聚,若火光之狀。磷,死人之血也,其形不類生人之血。〔鬼,死人之形〕也,其形不類生人之形。精氣去人,何故象人之體?人見鬼也皆象死人形,則可疑死人為鬼或反象生人之形。病者見鬼,云甲來。甲時不死,氣象甲形。如死人為鬼,病者何故見生人之體乎?
天地之性,能更生火,不能使滅火復燃;能更生人,不能令死人復見。能使灰更為燃火,吾乃頗疑死人能復為形。案火滅不能復燃以況之,死人不能復為鬼,明矣。夫為鬼者,人謂死人之精神。如審鬼者死人之精神,則人見之宜徒見裸袒之形,無為見衣帶被服也。何則?衣服無精神,人死與形體俱朽,何以得貫穿之乎?
精神本以血氣為主,血氣常附形體。形體雖朽,精神尚在,能為鬼可也。今衣服,絲絮布帛也,生時血氣不附著,而亦自無血氣,敗朽遂已,與形體等,安能自若為衣服之形?由此言之,見鬼衣服象(之)〔人〕,則形體亦象(之)〔人〕矣。象(之)〔人〕,則知非死人之精神也。
夫死人不能為鬼,則亦無所知矣。何以驗之?以未生之時無所知也。人未生,在元氣之中;既死,復歸元氣。元氣荒忽,人氣在其中。人未生,無所知,其死,歸無知之本,何能有知乎?人之所以聰明智惠者,以含五常之氣也;五常之氣所以在人者,以五藏在形中也。五藏不傷,則人智惠;五藏有病,則人荒忽。荒忽則愚痴矣。人死,五藏腐朽,腐朽則五常無所托矣,所用藏智者已敗矣,所用為智者已去矣。形須氣而成,氣須形而知。天下無獨燃之火,世間安得有無體獨知之精?
人之死也,其猶夢也;夢者,殄之次也;殄者,死之比也。人殄不悟,則死矣。案人殄復悟,死(從)〔復〕來者,與夢相似。然則夢、殄、死,一實也。人夢不能知覺時所作,猶死不能識生時所為矣。人言談有所作於臥人之旁,臥人不能知,猶對死人之棺為善惡之事,死人不能復知也。夫臥,精氣尚在,形體尚全,猶無所知,況死人精神消亡,形體朽敗乎!
人為人所毆傷,詣吏告苦以語人,有知之故也。或為人所殺,則不知何人殺也,或家不知其尸所在。使死人有知,必恚人之殺己也,當能言於吏旁,告以賊主名,若能歸語其家,告以尸之所在。今則不能,無知之效也。世間死者,(今)〔令〕生人殄而用其言,用巫叩元弦下死人魂,因巫口談,皆夸誕之言也。知不夸誕,物之精神為之象也。或曰:“不能言也。”
夫〔曰〕不能言,則亦不能知矣。知用氣,言亦用氣焉。人之未死也,智惠精神定矣,病則亂,精神擾也。夫死,病之甚者也。病,死之微,猶亂,況其甚乎!精神擾,自無所知,況其散也!
人之死,猶火之滅也。火滅而耀不照,人死而知不惠,二者宜同一實。論者猶謂死有知,惑也。人病且死,與火之且滅何以異?火滅光消而燭在,人死精亡而形存,謂人死有知,是謂火滅復有光也。隆冬之月,寒氣用事,水凝為冰,逾春氣溫,冰釋為水。人生於天地之間,其猶冰也。陰陽之氣,凝而為人,年終壽盡,死還為氣。夫春水不能復為冰,死魂安能復為形?
妒夫娼妻,同室而處,淫亂失行,忿怒斗訟,夫死妻更嫁,妻死無更娶。以有知驗之,宜大忿怒。今夫妻死者寂寞無聲,更嫁娶者平忽無禍,無知之驗也。
孔子葬母於防,既而雨甚至,防墓崩。孔子聞之,泫然流涕曰:“古者不修墓。”
遂不復修。使死有知,必恚人不修也。孔子知之,宜輒修墓,以喜魂神。然而不修,聖人明審,曉其無知也。
枯骨在野,時鳴呼有聲,若夜聞哭聲,謂之死人音,非也。何以驗之?生人所以言語吁呼者,氣括口喉之中,動搖其舌,張歙其口,故能成言。譬猶吹簫笙,簫笙折破,氣越不括,手無所弄,則不成音。夫簫笙之管,猶人之口喉也;手弄其孔,猶人之動舌也。人死口喉腐敗,舌不復動,何能成言!然而枯骨時呻鳴者,人骨自有能呻鳴者焉,或以為秋〔氣〕也,是與夜鬼哭無以異也。秋氣為呻鳴之變,自有所為,依倚死骨之側,人則謂之骨尚有知,呻鳴於野。草澤暴體以千萬數,呻鳴之聲,家步屬焉。
夫有能使不言者言,未有言者死能復使之言,言者亦不能復使之言。猶物生以青為(氣)〔色〕,或予之也,物死青者去,或奪之也。予之物青,奪之青去,去後不能復予之青,物亦不能復自青。聲色俱通,并稟於天,青青之色,猶梟梟之聲也。死物之色不能復青,獨為死人之聲能復自言,惑也。
人之所以能言語者,以有氣力也,氣力之盛,以能飲食也。飲食損減則氣力衰,衰則聲音嘶,困不能食,則口不能復言。夫死,困之甚,何能復言?或曰:“死人歆肴食氣,故能言。”
夫死人之精,生人之精也。使生人不飲食,而徒以口歆肴食〔之〕氣,不過三日則餓死矣。
或曰:“死人之精,神於生人之精,故能歆氣為音。”
夫生人之精在於身中,死則在於身外,死之與生何以殊?身中身外何以異?取水實於大盎中,盎破水流地,地水能異於盎中之水乎?地水不異於盎中之水,身外之精,何故殊於身中之精?
人死不為鬼,無知,不能語言,則不能害人矣。何以驗之?夫人之怒也用氣,其害人用力,用力須筋骨而強,強則能害人。忿怒之人,呼於人之旁,口氣喘射人之面,雖勇如賁、育,氣不害人,使舒手而擊,舉足而蹶,則所擊蹶無不破折。夫死,骨朽筋力絕,手足不舉,雖精氣尚在,猶吁之時無嗣助也,何以能害人也?凡人與物所以能害人者,手臂把刃,爪牙堅利之故也。今人死,手臂朽敗,不能復持刃,爪牙墮落,不能復嚙噬,安能害人?儿之始生也,手足具成,手不能搏,足不能蹶者,氣適凝成,未能堅強也。由此言之,精氣不能堅強,審矣。氣為形體,形體微弱,猶未能害人,況死,氣去精神絕。微弱猶未能害人,寒骨謂能害人者邪?死人之氣不去邪,何能害人!
雞卵之未字也,溶於彀中,潰而視之,若水之形;良雌傴伏,體方就成,就成之後,能啄蹶之。夫人之死猶溶之時,溶之氣,安能害人?人之所以勇猛能害人者,以飲食也,飲食飽足則強壯勇猛,強壯勇猛則能害人矣。人病不能飲食,則身(嬴)〔羸〕弱,(嬴)〔羸〕弱困甚,故至於死。病困之時,仇在其旁,不能咄叱,人盜其物,不能禁奪,羸弱困劣之故也。夫死,羸弱困劣之甚者也,何能害人?有雞太之畜,為人所盜竊,雖怯無勢之人,莫不忿怒,忿怒之極,至相賊滅。敗亂之時,人相啖食者,使其神有知,宜能害人。身貴於雞犬,己死重於見盜,忿怒於雞犬,無怨於食己,不能害人之驗也。蟬之未蛻也為復育,已蛻也去復育之體,更為蟬之形。使死人精神去形體,若蟬之去復育乎!則夫為蟬者不能害為復育者。夫蟬不能害復育,死人之精神,何能害生人之身?夢者之義疑。(惑)〔或〕言夢者精神自止身中,為吉凶之象;或言精神行與人物相更。今其審止身中,死之精神亦將復然。今其審行,人夢殺傷人,夢殺傷人若為人所復殺,明日視彼之身,察己之體,無兵刃創傷之驗。夫夢用精神,精神,死之精神也。
夢之精神不能害人,死之精神安能為害?火熾而釜拂,沸止而氣歇,以火為主也。精神之怒也,乃能害人,不怒不能害人。火猛灶中,釜涌氣蒸;精怒胸中,力盛身熱。今人之將死,身體清涼,涼益清甚,遂以死亡。當死之時,精神不怒。身亡之後,猶湯之離釜也,安能害人?
物與人通。人有痴狂之病,如知其物然而理之,病則愈矣。夫物未死,精神依倚形體,故能變化,與人交通;已死,形體坏爛,精神散亡,無所復依,不能變化。夫人之精神猶物之精神也。物生,精神為病;其死,精神消亡。人與物同,死而精神亦滅,安能為害禍!設謂人貴,精神有異,成事,物能變化,人則不能。是反人精神不若物,物精〔神〕奇於人也。
水火燒溺。凡能害人者,皆五行之物。金傷人,木毆人,土壓人,水溺人,火燒人。使人死,精神為五行之物乎?害人;不為乎?不能害人。不為物,則為氣矣。氣之害人者,太陽之氣為毒者也。使人死,其氣為毒乎?害人;不為乎?不能害人。
夫論死不為鬼,無知,不能害人。則夫所見鬼者,非死人之精;其害人者,非其精所為,明矣。
論衡卷第二十一
死偽篇
傳曰:周宣王殺其臣杜伯而不辜,宣王將田於囿,杜伯起於道左,執彤弓而射宣王,宣王伏而死。
趙簡公殺其臣庄子義而不辜,簡公將入於桓門,庄子義起於道左,執彤杖而捶之,斃於車下。
二者,死人為鬼之驗;鬼之有知,能害人之效也。無之,奈何?曰:人生萬物之中,物死不能為鬼,人死何故獨能為鬼?如以人貴能為鬼,則(死)〔貴〕者皆當為鬼。杜伯、庄子義何獨為鬼也?如以被非辜者能為鬼,世間臣子被非辜者多矣,比干、子胥之輩不為鬼。夫杜伯、庄子義無道忿恨,報殺其君。罪莫大於弒君,則夫死為鬼之尊者當復誅之,非杜伯、庄子義所敢為也。凡人相傷,憎其生,惡見其身,故殺而亡之。見殺之家詣吏訟其仇,仇人亦惡見之。生死異路,人鬼殊處。如杜伯、庄子義怨宣王、簡公不宜殺也,當復為鬼,與己合會。人君之威固嚴人臣,營衛卒使固多眾,兩臣殺二君,二君之死亦當報之,非有知之深計,憎惡之所為也。如兩臣神,宜知二君死當報己;如不知也,則亦不神。不神,胡能害人?世多似是而非,虛偽類真。故杜伯、庄子義之語,往往而存。
晉惠公改葬太子申生。秋,其仆狐突適下國,遇太子。太子趨登仆車而告之曰:“夷吾無禮,余得請於帝矣,將以晉畀秦,秦將祀余。”
狐突對曰:“臣聞之,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君祀無乃殄乎!且民何罪,失刑乏祀,君其圖之!”
太子曰:“諾,吾將復請。七日新城西偏將有巫者而見我焉。”
許之,遂不見。及期,狐突之新城西偏巫者之舍,復與申生相見。申生告之曰:“帝許罰有罪矣,斃之於韓。”
其後四年,惠公與秦穆公戰於韓地,為穆公所獲。竟如其言,非神而何?曰:此亦杜伯、庄子義之類。何以明之?夫改葬,私怨也;上帝,公神也。以私怨爭於公神,何肯聽之?帝許以晉畀秦,狐突以為不可,申生從狐突之言,是則上帝許申生非也。神為上帝,不若狐突,必非上帝,明矣。且臣不敢求私於君者,君尊臣卑,不敢以非干也。申生比於上帝,豈徒臣之與君哉!恨惠公之改葬,干上帝之尊命,非所得為也。驪姬譖殺其身,惠公改葬其尸。改葬之惡,微於殺人;惠公之罪,輕於驪姬。請罰惠公,不請殺驪姬,是則申生憎改葬,不怨見殺也。秦始皇用李斯之議,燔燒詩書,後又坑儒。博士之怨,不下申生;坑儒之惡,痛於改葬。然則秦之死儒,不請於帝,見形為鬼(諸生)會告〔諸生〕以始皇無道,李斯無狀。
周武王有疾不豫,周公請命,設三壇同一,植璧秉圭,乃告於太王、王季、文王,史乃策祝,辭曰:”予仁若考,多才多藝,能事鬼神。乃元孫某不若旦多才多藝,不能事鬼神。”
鬼神者,謂三王也。即死人無知,不能為鬼神。周公,聖人也。聖人之言審,則得幽冥之實;得幽冥之實,則三王為鬼神,明矣。曰:實人能神乎?不能神也。如神,宜知三王之心,不宜徒審其為鬼也。
周公請命,史策告祝。祝畢辭已,不知三王(所以)〔知己〕與不,乃卜三龜,三龜皆吉,然後乃喜。能知三王有知為鬼,不能知三王許己與不,須卜三龜,乃知其實。定其為鬼,須有所問,然後知之。死人有知無知,與其許人不許人,一實也。能知三王之必許己,則其謂三王為鬼,可信也;如不能知,謂三王為鬼,猶世俗人也,與世俗同知,則死人之實未可定也。且周公之請命,用何得之,以至誠得之乎?以辭正得之也?如以至誠,則其請〔命〕之說,精誠致鬼,不顧辭之是非也。
董仲舒請雨之法,設土龍以感氣。夫土龍非實,不能致雨,仲舒用之致精誠,不顧物之偽真也。然則周公之請命,猶仲舒之請雨也;三王之非鬼,猶聚土之非龍也。
晉荀偃伐齊,不卒事而還,癉疽生瘍於頭,及著雍之地,病目出,卒而視,不可含。范宣子浣而撫之曰:“事吳敢不如事主。”猶視。宣子睹其不瞑,以為恨其子吳也。人情所恨,莫不恨子,故言吳以撫之,猶視者,不得所恨也。欒懷子曰:“其為未卒事於齊故也乎?”
乃復撫之曰:
“主苟死,所不嗣事於齊者,有如河。”乃瞑受含。伐齊不卒,苟偃所恨也,懷子得之,故目瞑受含,宣子失之,目張口噤。曰:荀偃之病,卒苦目出。目出則口噤,口噤則不可含。新死氣盛,本病苦目出。宣子撫之早,故目不瞑,口不。少久氣衰,懷子撫之,故目瞑口受含。此自荀偃之病,非死精神見恨於口目也。凡人之死,皆有所恨,志士則恨義事未立,學士則恨問多不及,農夫則恨耕未畜谷,商人則恨貨財未殖,仕者則恨官位未極,勇者則恨材未優。天下各有所欲乎,然而各有所恨。必(有)〔以〕目不瞑者為有所恨,夫天下之人,死皆不瞑也。且死者精魂消索,不復聞人之言。不能聞人之言,是謂死也。離形更自為鬼,立於人傍,雖〔聞〕人之言,已與形絕,安能復入身中瞑目口乎?能入身中以尸示恨,則能不(免)〔死〕與形相守。案世人論死,謂其精神有若能更以精魂立形見面,使尸若生人者,誤矣。
楚成王廢太子商臣,欲立王子職。商臣聞之,以宮甲圍王。王請食熊蹯而死,弗聽。王縊而死,謚之曰“靈”,不瞑;曰“成”,乃瞑。夫為“靈”不瞑,為“成”乃瞑,成王有知之效也。謚之曰“靈”,心恨故目不瞑,更謚曰“成”,心喜乃瞑。精神聞人之議,見人變易其謚,故喜目瞑。本不病目,人不撫慰,目自翕張,非神而何?曰:此復荀偃類也。雖不病目,亦不空張。成王於時縊死,氣尚盛,新絕,目尚開,因謚曰“靈”。少久氣衰,目適欲瞑,連更曰“成”。目之視瞑,與謚之為“靈”,偶應也。時人見其應“成”乃瞑,則謂成王之魂有所知。〔有所知,〕則宜終不瞑也。何則?太子殺己,大惡也;加謚為“靈”,小過也。不為大惡懷忿,反為小過有恨,非有神之效,見示告人之驗也。夫惡謚非“靈”則“厲”也,紀於竹帛為“靈”、“厲”者多矣,其尸未斂之時,未皆不暝也。豈世之死君不惡,而獨成王憎之哉!何其為“靈”者眾,不瞑者寡也?
鄭伯有貪腹而多欲,子皙好在人上。二子不相得,子皙攻伯有。伯有出奔,駟帶率國人以伐之,伯有死。其後九年,鄭人相驚以伯有,曰:“伯有至矣。”
則皆走,不知所往。後歲,人或夢見伯有介而行,曰:“壬子,余將殺帶也。明年壬寅,余又將殺段也。”
及壬子之日,駟帶卒,國人益懼。後至壬寅日,公孫段又卒,國人愈懼。子產為之立後以撫之,乃止矣。
伯有見夢曰:“壬子,余將殺帶,壬寅,又將殺段。”
及至壬子日,駟帶卒,至壬寅,公孫段死。其後子產適晉,趙景子問曰:“伯有猶能為鬼乎?”
子產曰:“能。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曰魂。用物精多則魂魄強,是以有精爽至於神明。匹夫匹婦強死,其魂魄猶能憑依人以為淫厲。況伯有,我先君穆公這胄,子良子孫,子耳之子,弊邑之卿,從政三世矣。鄭雖無腆,抑諺曰蕞爾小國,而三世執其政柄,其用物弘矣,取精多矣。其族又大,所憑厚矣。而強死,能為鬼,不亦宜乎!”
伯有殺駟帶、公孫段不失日期,神審之驗也。子產立其後而止,知鬼神之操也。知其操,則知其實矣。實有不空,故對問不疑。子產,智人也,知物審矣。如死者無知,何以能殺帶與段?如不能為鬼,子產何以不疑?曰:與伯有為怨者,子皙也。子皙攻之,伯有奔,駟帶乃率國人遂伐伯有。公孫段隨駟帶,不造本(辯)〔仇〕,其惡微小。殺駟帶不報子皙,公孫段惡微,與帶俱死。是則伯有之魂無知,為鬼報仇輕重失宜也。且子產言曰:“強死者能為鬼。”
何謂強死?謂伯有命未當死而人殺之邪?將謂伯有無罪而人冤之也?如謂命未當死而人殺之,未當死而死者多。如謂無罪人冤之,被冤者亦非一。伯有強死能為鬼,比干、子胥不為鬼。春秋之時,弒君三十六。君為所弒,可謂強死矣。典長一國,用物之精可謂多矣。繼體有土,非直三世也。貴為人君,非與卿位同也。始封之祖,必有穆公、子良之類也。以至尊之國君,受亂臣之弒禍,其魂魄為鬼,必明於伯有,報仇殺仇,禍繁於帶、段。三十六君無為鬼者,三十六臣無見報者。如以伯有無道,其神有知,世間無道莫如桀、紂,桀、紂誅死,魄不能為鬼。然則子產之說,因成事者也。見伯有強死,則謂強死之人能為鬼。如有不強死為鬼者,則將云不強死之人能為鬼。子皙在鄭,與伯有何異?死與伯有何殊?俱以無道為國所殺。伯有能為鬼,子皙不能。強死之說通於伯有,塞於子皙。然則伯有之說,杜伯之語也。杜伯未可然,伯有亦未可是也。
秦桓公伐晉,次於輔氏。晉侯治兵於稷,以略翟土,立黎侯而還。及魏顆敗秦師於輔氏,獲杜回。杜回,秦之力人也。初,魏武子有嬖妾,無子,武子疾,命顆曰:“必嫁是妾。”
病困,則更曰:“必以是為殉。”
及武子卒,顆不殉妾。人或難之,顆曰:“疾病則亂,吾從其治也。”
及輔氏之役,魏顆見老人結草以亢杜回,杜回躓而顛,故獲之;夜夢見老父曰:“余,是所嫁婦人之父也。爾用先人之治命,是以報汝。”
夫嬖妾之父知魏顆之德,故見體為鬼,結草助戰。神曉有知之效驗也。曰:夫婦人之父能知魏顆之德,為鬼見形以助其戰,必能報其生時所善,殺其生時所惡矣。凡人交游必有厚薄,厚薄當報,猶〔嫁〕婦人之當謝也。今不能報其生時所厚,獨能報其死後所善,非有知之驗,能為鬼之效也。張良行泗水上,老父授書。光武困厄河北,老人教誨。命貴時吉,當遇福喜之應驗也。魏顆當獲杜回,戰當有功,故老人妖象結草於路(人)者也。
王季葬於滑山之尾,欒水擊其墓,見棺之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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