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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衡

_10 王充(东汉)
五帝、三王,皆有所師。曰:是欲為人法也。曰:精思亦可為人法。(何)必以學者,事難空知,賢聖之才能立也。所謂神者,不學而知。所謂聖者,須學以聖。以聖人學,知其非聖。天地之間,含血之類,無性知者。
知往,鵲知來,稟天之性,自然者也。如以聖人為若
乎?則夫
之類,鳥獸也。僮謠不學而知,可謂神而先知矣。如以聖人為若僮謠乎?則夫僮謠者,妖也。世間聖神,以為巫與?
鬼神用巫之口告人。如以聖人為若巫乎?則夫為巫者亦妖也。與妖同氣,則與聖異類矣。巫與聖異,則聖不能神矣。不能神,則賢之党也。同党,則所知者無以異也。及其有異,以入道也。聖人疾,賢者遲;賢者才多,聖人智多。所知同業,多少異量;所道一途,步騶相過。
事有難知易曉,賢聖所共關思也。若夫文質之復,三教之重,正朔相緣,損益相因,賢聖所共知也。古之水火,今之水火也。今之聲色,後世之聲色也。鳥獸草木,人民好惡,以今而見古,以此而知來。千歲之前,萬世之後,無以異也。追觀上古,探察來世,文質之類,水火之輩,賢聖共之。見兆聞象,圖畫禍福,賢聖共之。見怪名物,無所疑惑,賢聖共之。事可知者,賢聖所共知也;不可知者,聖人亦不能知也。何以明之?使聖空坐先知雨也,性能一事知遠道,孔竅不普,未足以論也。所論先知性達者,盡知萬物之性,畢睹千道之要也。如知一不通二,達左不見右,偏駁不純,校不具,非所謂聖也。如必謂之聖,是明聖人無以奇也。詹何之徒聖,孔子之党亦稱聖,是聖無以異於賢,賢無以乏於聖也。賢聖皆能,何以稱聖奇於賢乎?如俱任用朮數,賢何以不及聖?
實者,聖賢不能(知)性〔知〕,須任耳目以定情實。其任耳目也,可知之事,思之輒決;不可知之事,待問乃解。天下之事,世間之物,可思而〔知〕,愚夫能開精;不可思而知,上聖不能省。孔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
天下事有不可知,猶結有不可解也。(見)〔儿〕說善解結,結無有不可解。結有不可解,(見)〔儿〕說不能解也。
非(見)〔儿〕說不能解也,結有不可解。及其解之,用不能也。聖人知事,事無不可知。事有不可知,聖人不能知,非聖人不能知,事有不可知。及其知之,用不知也。故夫難知之事,學問所能及也;不可知之事,問之學之,不能曉也。
知實篇
凡論事者,違實不引效驗,則雖甘義繁說,眾不見信。論聖人不能神而先知,先知之間,不能獨見;非徒空說虛言,直以才智准況之工也。事有証驗,以效實然。何以明之?
孔子問公叔文子於公明賈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有諸?”
對曰:“以告者過也。夫子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樂然後笑,人不厭其笑;義然後取,人不厭其取。”
孔子曰:“豈其然乎?豈其然乎?”
天下之人,有如伯夷之廉,不取一芥於人,未有不言不笑者也。孔子既不能如心揣度,以決然否,心怪不信,又不能達視遙見,以審其實,問公明賈,乃知其情。孔子不能先知,一也。
陳子禽問子貢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
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
溫良恭儉讓,尊行也。
有尊行於人,人親附之。人親附之,則人告語之矣。然則孔子聞政以人言,不神而自知之也。齊景公問子貢曰:“夫子賢乎?”
子貢對曰:“夫子乃聖,豈徒賢哉!”
景公不知孔子聖,子貢正其名。子禽亦不知孔子所以聞政,子貢定其實。對景公云“夫子聖,豈徒賢哉”,則其對子禽,亦當云“神而自知之,不聞人言”。以子貢對子禽言之,聖人不能先知,二也。
顏淵飲飯,塵落甑中,欲置之則不清,投地則棄飯,掇而食之。孔子望見以為竊食。
聖人不能先知,三也。
塗有狂夫,投刃而候;澤有猛虎,厲牙而望。知見之者,不敢前進。如不知見,則遭狂夫之刃,犯猛虎之牙矣。匡人之圍孔子,孔子如審先知,當早易道以違其害,不知而觸之,故遇其患。以孔子圍言之,聖人不能先知,四也。
子畏於匡,顏淵後,孔子曰:“吾以汝為死矣。”
如孔子先知,當知顏淵必不觸害,匡人必不加悖。見顏淵之來,乃知不死;未來之時,謂以為死。聖人不能先知,五也。
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餽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塗。孔子不欲見,既往,候時其亡,是勢必不欲見也,反遇於路。
以孔子遇陽虎言之,聖人不能先知,六也。
長沮、桀溺偶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如孔子知津,不當更問。論者曰:欲觀隱者之操。則孔子先知,當自知之,無為觀也。如不知而問之,是不能先知,七也。
孔子母死,不知其父墓,殯於五甫之衢路,人見之者以為葬也,蓋以無所合葬,殯之謹,故人以為葬也。
鄰人鄒曼甫之母告之,然後得合葬於防。有塋自在防,殯於衢路,聖人不能先知,八也。
既得合葬,孔子反,門人後,雨甚。至,孔子問曰:“何遲也?”
曰:“防墓崩。”
孔子不應,三,孔子泫然流涕曰:“吾聞之,古不修墓。”
如孔子先知,當先知防墓崩,比門人至,宜流涕以俟之。〔門〕人至乃知之,聖人不能先知,九也。子入太廟,每事問。不知故問(為人法也)。孔子未嘗入廟,廟中禮器,眾多非一。孔子雖聖,何能知之?
〔或〕以嘗見,實已知,而復問,為人法。孔子曰:“疑思問。”
疑乃當問〔也〕(邪)。實已知,當復問,為人法。孔子知《五經》,門人從之學,當復行問以為人法,何故專口授弟子乎?不以已知《五經》復問為人法;獨以已知太廟復問為人法,聖人用心,何其不一也?以孔子入太廟言之,聖人不能先知,十也。
主人請賓飲食,若呼賓頓若舍。賓如聞其家有輕子〔泊〕孫,必教親徹饌退膳,不得飲食;閉館關舍,不得頓〔賓〕。賓之執計,則必不往。何則?知請呼無喜,空行勞辱也。如往無喜,勞辱復還,不知其家,不曉其實,人實難知,吉凶難圖。如孔子先知,宜知諸侯惑於讒臣,必不能用,空勞辱己,聘召之到,宜寢不往。君子不為無益之事,不履辱身之行;無為周流應聘,以取削跡之辱;空說非主,以犯絕糧之厄。由此言之,近不能知。論者曰:孔子自知不用,聖思閔道不行,民在塗炭之中,庶几欲佐諸侯,行道濟民。故應聘周流,不避患恥。為道不為己,故逢患而不惡。為民不為名,故蒙謗而不避。曰:此非實也。孔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是謂孔子自知時也。何以自知?魯、衛,天下最賢之國也。魯、衛不能用己,則天下莫能用己也,故退作《春秋》,刪定《詩》、《書》。以自衛反魯言之,知行應聘時,未自知也。何則?無兆象效驗,聖人無以定也。魯、衛不能用,自知極也;魯人獲麟,自知絕也。道極命絕,兆象著明,心懷望沮,退而幽思。夫周流不休,猶病未死,禱卜使痊也;死兆未見,冀得活也。然則應聘,未見絕証,冀得用也。死兆見,舍卜還醫(絕),攬筆定書。以應聘周流言之,聖人不能先知,十一也。
孔子曰:“游者可為綸。走這可為。至於龍,吾不知其乘云風上升。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
聖人知物知事。老子與龍,人物也,所從上下,事也,何故不知?如老子神,龍亦神,聖人亦神。神者同道,精氣交連,何故不知?以孔子不知龍與老子言之,聖人不能先知,十二也。
孔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
虞舜大聖,隱藏骨肉之過,宜愈子騫。瞽叟與象,使舜治稟浚井,意欲殺舜。當見殺己之情,早諫豫止。既無如何,宜避不行。若病不為,何故使父與弟得成殺己之惡,使人(聞)〔間〕非父弟,萬世不滅?以虞舜不豫見,聖人不能先知,十三也。
武王不豫,周公請命,壇既設,策祝已畢,不知天之許己與不,乃卜三龜,三龜皆吉。如聖人先知,周公當知天已許之,無為頓復卜三龜。知聖人不以獨見立法,則更請命秘藏,(不)見天意難知,故卜而合兆,兆決心定,乃以從事。聖人不能先知,十四也。
晏子聘於魯,堂上不趨,晏子趨;授玉不跪。門人怪而問於孔子,孔子不知,問於晏子,晏子解之,孔子乃曉。聖人不能先知,十五也。
陳賈問於孟子曰:“周公何人也?”
曰:“聖人。”
“使管叔監殷,管叔畔也。二者有諸?”
曰:“然。”
“周公知其畔而使,不知而使之與?”
曰:“不知也。”
“然則聖人且有過與?”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也,不亦宜乎!”
孟子,實事之人也,言周公之聖,處其下,不能知管叔之畔。聖人不能先知,十六也。
孔子曰:“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
罪子貢善居積,意貴賤之期,數得其時,故貨殖多,富比陶朱。然則聖人先知也,子貢億數中之類也。聖人据象兆,原物類,意而得之。其見變名物,博學而識之。巧商而善意,廣見而多記,由微見較。若揆之今睹千載,所謂智如淵海。
孔子見竅睹微,思慮洞達,材智兼倍,強力不倦,超逾倫等,耳目非有達視之明,知人所不知之狀也。使聖人達視遠見,洞聽潛聞,與天地談,與鬼神言,知天上地下之事,乃可謂神而先知,與人卓異。今耳目聞見與人無別,遭事睹物與人無異,差賢一等爾,何以謂神而卓絕?
夫聖猶賢也,人之殊者謂之聖,則聖賢差小大之稱,非絕殊之名也。何以明之?齊桓公與管仲謀伐莒,謀未發而聞於國,桓公怪之,問管仲曰:“與仲甫謀伐莒,未發聞於國,其故何也?”
管仲曰:“國必有聖人也。”
少頃,當東郭牙至。管仲曰:“此必是已。”
乃令賓延而上之,分級而立。管〔仲〕曰:“子邪,言伐莒?”
對曰:“然。”
管仲曰:“我不伐莒,子何故言伐莒?”
對曰:“臣聞君子善謀,小人善意。臣竊意之。”
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以意之?”
對曰:“臣聞君子有三色:歡然喜樂者,鐘鼓之色;愁然清淨者,衰之色;怫然充滿手足者,兵革之色。君口垂不〔吟〕,所言莒也;君舉臂而指,所當又莒也。臣竊虞國小諸侯不服者,其唯莒乎!臣故言之。”
夫管仲,上智之人也,其別物審事矣,云“國必有聖人者”,至誠謂國必有也。東郭牙至,云“此必是已”,謂東郭牙聖也。如賢與聖絕輩,管仲知時無十二聖之党,當云“國必有賢者”,無為言聖也。謀未發而聞於國,管仲謂“國必有聖人”,是謂聖人先知也。及見東郭牙,云“此必是已”,謂賢者聖也。東郭牙知之審,是與聖人同也。
客有見淳于髡於梁惠王者,再見之,終無言也。惠王怪之,以讓客曰:“子之稱淳于生,言管、晏不及。及見寡人,寡人未有得也。寡人未足為言邪?”
客謂髡。〔髡〕曰:“固也!吾前見王志在遠,後見王志在音,吾是以默然。”
客具報,王大駭曰:“嗟乎!淳于生誠聖人也。前淳于生之來,人有獻龍馬者,寡人未及視,會生至。
後來,人有獻謳者,為及試,亦會生至。寡人雖屏不見,髡能知之。以髡等為聖,則髡聖人也。如以髡等非聖,則聖人之知,何以過髡之知惠王也?觀色以窺心,皆有因緣以准的之。
楚靈王會諸侯,鄭子產曰:“魯、邾、宋、衛不來。”
及諸侯會,四國果不至。趙堯為符璽御史,趙人方與公謂御史大夫周昌曰:“君之史趙堯且代君位。”
其後堯果為御史大夫。然則四國不至,子產原其理也;趙堯之為御史大夫,方與公睹其狀也。原理睹狀,處著方來,有以審之也。魯人公孫臣,孝文皇帝時,上書言漢土德,其符黃龍當見。後黃龍見成紀。然則公孫臣知黃龍將出,案律歷以處之也。
賢聖之知,事宜驗矣。賢聖之才,皆能先知;其先知也,任朮用數,或善(商)〔意〕而巧(意)〔商〕,非聖人空知。神怪與聖賢,殊道異路也。聖賢知不逾,故用思相出入;遭事無神怪,故名號相貿易。敷夫賢聖者,道德智能之號;神者,眇茫恍惚無形之實。實異,質不得同;實鈞,效不得殊。聖神號不等,故謂聖者不神,神者不聖。東郭牙善意以知國情,子貢善意以得貨利,聖人之先知,子貢、東郭牙之徒也。與子貢、東郭同,則子貢、東郭之徒亦聖也。夫如是,聖賢之實同而名號殊,未必才相懸絕,智相兼倍也。
太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歟?何其多能也!”
子貢曰:“故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
將者,且也,不言已聖言且聖者,以為孔子聖未就也。夫聖若為賢矣,治行厲操,操行未立,則謂且賢。今言且聖,聖可為之故也。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
從知天命至耳順,學就知明,成聖之驗也。未五十、六十之時,未能知天命至耳順也,則謂之“且”矣。當子貢答太宰時,殆三十、四十之時也。
魏昭王問於田詘曰:“寡人在東宮之時,聞先生之議曰‘為聖易’有之乎?”
田詘對曰:“臣之所學也。”
昭王曰:“然則先生聖乎?”
田詘曰:“未有功而知其聖者,堯之知舜也。待其有功而後知聖者,市人之知舜也。今詘未有功,而王問詘曰若聖乎,敢問王亦其堯乎?”
夫聖可學為,故田詘謂之易。如卓與人殊,稟天性而自然,焉可學?而為之安能成?田詘之言“為(易)聖〔易〕,未必能成,田詘之言為易,未必能是;言“臣之所學”,蓋其實也。
(賢)〔聖〕可學,為勞佚殊,故賢聖之號,仁智共之。子貢問於孔子:“夫子聖矣乎?”
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饜,而教不倦。”
子貢曰:“學不饜者,智也;教不倦者,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
由此言之,仁智之人,可謂聖矣。孟子曰:“子夏、子游、子張得聖人之一體,
或曰:“著作者思慮間也,未必材知出異人也。居不幽,思不至。使著作之人,總眾事之凡,典國境之職,汲汲忙忙,(或)〔何〕暇著作?試使庸人積閑暇之思,亦能成篇八十數。文王日昃不暇食,周公一沐三握發,何暇優游為麗美之文於筆札?孔子作《春秋》,不用於周也。司馬長卿不預公卿之事,故能作子虛之賦。揚子云存中郎之官,故能成《太玄經》,就《法言》。使孔子得王,《春秋》不作。〔籍〕長卿、子云為相,賦玄不工(籍)。”
答曰:文王日昃不暇食,此謂演《易》而益卦。
周公一沐三握發,為周改法而制。周道不弊,孔子不作。休思慮間也!周法闊疏,不可因也。夫稟天地之文,發於胸臆,豈為間作不暇日哉?感偽起妄,源流氣。管仲相桓公,致於九合。商鞅相孝公,為秦開帝業。然而二子之書,篇章數十。
長卿、子云,二子之倫也。俱感故才并,才同故業鈞,皆士而各著,不以思慮間也。問事彌多而見彌博,官彌劇而識彌泥,居不幽則思不至,思不至則筆不利。頑之人,有幽室之思,雖無憂,不能著一字。蓋人材有能,無有不暇。有無材而不能思,無有知而不能著。有鴻材欲作而無起,細知以問而能記。蓋奇有無所因,無有不能言,兩有無所睹,無不暇造作。
或曰:“凡作者精思已極,居位不能領職。蓋人思有所倚著,則精有所盡索。著作之人,書言通奇,其材已極,其知已罷。案古作書者多位,布散盤解,輔傾宁危,非著作之人所能為也。夫有所逼,有所泥,則有所自。篇章數百,呂不韋作《春秋》舉家徙蜀;淮南王作道書,禍至滅族;韓非著治朮,身下秦獄。身且不全,安能輔國?夫有長於彼,安能不短於此?深於作文,安能不淺於政治?”
答曰:人有所優,固有所劣。人有所工,固有所拙。非劣也,志意不為也,非拙也,精誠不加也。志有所存,顧不見泰山。思有所至,有身不暇徇也。稱干將之利,刺則不能擊,擊則不能刺,非刃不利,不能一旦二也。彈雀則失,射鵲則失雁,方員畫不俱成,左右視不并見,人材有兩為,不能成一。使干將寡刺而更擊,舍鵲而射雁,則下射無失矣。人委其篇章,專為(攻)〔政〕治,則子產、子賤之跡,不足侔也。古作書者,多立功不用也。管仲、晏嬰,功書并作。
商鞅、虞卿,篇治俱為。高祖既得天下,馬上之計未敗,陸賈造《新語》,高祖粗納采。呂氏橫逆,劉氏將傾,非陸賈之策,帝室不宁。蓋材知無不能,在所遭遇,遇亂則知立功,有起則以其材著書者也。出口為言,著文為篇。古以言為功者多,以文為敗者希。呂不韋、淮南王以他為過,不以書有非,使客作書,不身自為;如不作書,猶蒙此章章之禍。人古今違屬,未必皆著作材知極也。鄒陽舉疏,免罪於梁。徐樂上書,身拜郎中。材能以其文為功於人,何嫌不能營衛其身?韓蚤信公子非,國不傾危。及非之死,李斯(如)〔始〕奇非以著作材極,不能復有為也。春物之傷,或死之也,殘物不傷,秋亦不長。假令非不死,秦未可知。故才人能令其行可尊,不能使人必法己;能令其言可行,不能使人必采取之矣。
或曰:“古今作書者非一,各穿鑿失經之實傳,違聖人質,故謂之蕞殘,比之玉屑。故曰:蕞殘滿車,不成為道;玉屑滿篋,不成為寶。前人近聖,猶為蕞殘,況遠聖從後復重為者乎?其作必為妄,其言必不明,安可采用而施行?”
答曰:聖人作其經,賢者造其傳,述作者之意,采聖人之志,故經須傳也。俱賢所為,何以獨謂經傳是,他書記非?彼見經傳,傳經之文,經須而解,故謂之是。他書與書相違,更造端緒,故謂之非。若此者,韙是於《五經》。使言非《五經》,雖是,不見聽。使《五經》從孔門出,到今常令人不缺滅,謂之純壹,信之可也。今《五經》遭亡秦之奢侈,觸李斯之橫議,燔燒禁防。伏生之休,抱經深藏。漢興,收《五經》,經書缺滅而不明,篇章棄散而不具。晁錯之輩,各以私意,分拆文字,師徒相囚相授,不知何者為是。亡秦無道,敗亂之也。秦雖無道,不燔諸子。諸子尺書,文篇具在,可觀讀以正說,可采掇以示後人。後人復作,猶前人之造也。夫俱鴻而知,皆傳記所稱,文義與經相薄。何以獨謂文書失經之實?由此言之,經缺而不完,書無佚本,經有遺篇。折累二者,孰與蕞殘?《易》据事象,《詩》采民以為篇,《樂》須(不)〔民〕歡,《禮》待民平。四經有据,篇章乃成。《尚書》、《春秋》,采掇史記。
史記興,無異書。以民事一意,《六經》之作皆有据。由此言之,書亦為本,經亦為末,末失事實,本得道質。折累二者,孰為玉屑?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知經誤者在諸子。諸子尺書,文明實是。說章句者終不求解扣明,師師相傳,初為章句者,非通覽之人也。
論衡卷第二十九
案書篇
儒家之宗,孔子也。墨家之祖,墨翟也。且案儒道傳而墨法廢者,儒之道義可為,而墨之法議難從也。何以驗之?墨家薄葬右鬼,道乖相反違其實,宜以難從也。乖違如何?使鬼非死人之精也,右之未可知;今墨家謂鬼審〔死〕人之精也,厚其精而薄其尸,此於其神厚而於其體薄也。薄厚不相勝,華實不相副,則怒而降禍,雖有其鬼,終以死恨。人情欲厚惡薄,神心猶然。用墨子之法,事鬼求福,福罕至而禍常來也。以一況百,而墨家為法,皆若此類也。廢而不傳,蓋有以也。
《春秋左氏傳》者,蓋出孔子壁中。孝武皇帝時,魯共王坏孔子教授堂以為宮,得佚《春秋》三十篇,《左氏傳》也。
公羊高、谷梁、胡毋氏皆傳《春秋》,各門異戶,獨《左氏傳》為近得實。何以驗之?《禮記》造於孔子之堂,太史公,漢之通人也,左氏之言與二書合,公羊高、谷梁、胡毋氏不相合。又諸家去孔子遠,遠不如近,聞不如見。
劉子政玩弄《左氏》,童仆妻子皆呻吟之。光武皇帝之時,陳元、范淑上書,連屬條事是非,《左氏》遂立。范叔尋因罪罷。元、叔天下極才,講論是非,有余力矣。陳元言訥,范叔章詘,左氏得實,明矣。言多怪,頗與孔子“不語怪力”相違返也,《呂氏春秋》亦如此焉。
《國語》,《左氏》之外傳也。左氏傳經,辭語尚略,故復選錄《國語》之辭以實。
然則左氏《國語》,世儒之實書也。
公孫龍著堅白之論,析言剖辭,務折曲之言,無道理之較,無益於治。齊有三鄒(衍)〔子〕之書,洋無涯,其文少驗,多驚耳之言。案大才之人,率多侈縱,無實是之驗;華虛夸誕,無審察之實。
商鞅相秦,作耕戰之朮;管仲相齊,造輕重之篇:富民丰國,強主弱敵,公賞罰,與鄒衍之書并言。
而太史公兩紀,世人疑惑,不知所從。案張儀與蘇秦同時,蘇秦之死,儀固知之,儀知(各)〔秦〕審,宜從儀言以定其實,而說不明,兩傳其文。
東海張商亦作列傳,豈蘇秦商之所為邪?何文相違甚也?《三代世表》言五帝、三王皆黃帝子孫,自黃帝轉相生,不更稟氣於天。作《殷本紀》,言契母簡狄浴於川,遇玄鳥墜卵,吞之,遂生契焉。及《周本紀》言後稷之母姜野出,見大人跡,履之則妊身,生後稷焉。夫觀《世表》,則契與後稷,黃帝之子孫也;讀《殷》、《周本紀》,則玄鳥、大人之精氣也。二者不可兩傳,而太史公兼紀不別。案帝王之妃,不宜野出、浴於川水。今言浴於川,吞玄鳥之卵;出於野,履大人之跡:違尊貴之節,誤是非之言也。
《新語》,陸賈所造,蓋董仲舒相被服焉,皆言君臣政治得失,言可采行,事美足觀。鴻知所言,參貳經傳,雖古聖之言,不能過增。陸賈之言,未見遺闕,而仲舒之言雩祭可以應天,土龍可以致雨,頗難曉也。夫致旱者以雩祭,不夏郊之祀,豈晉候之過邪?以政失道,陰陽不和也。晉廢夏郊之祀,晉侯寢疾,用鄭子產之言,祀夏郊而疾愈。如審雩不修,龍不治,與晉同禍,為之再也。以政致旱,宜復以政,政虧而復。修雩治龍,其何益哉!《春秋》公羊氏之說,亢陽之節,足以復政。陰陽相渾,旱湛相報,天道然也,何乃修雩設龍乎?雩祀,神喜哉?或雨至亢陽不改,旱禍不除,變復之義,安所施哉!且夫寒溫與旱湛同,俱政所致,其咎在人。獨為亢旱求福,不為寒溫求佑,未曉其故。如當復報寒溫,宜為雩龍之事。鴻材巨識,第兩疑焉!
董仲舒著書不稱子者,意殆自謂過諸子也。漢作書者多,司馬子長、揚子云,河、漢也,其余涇、渭也。然而子長少臆中之說,子云無世俗之論。仲舒說道朮奇矣,北方三家尚矣。讖書云“董仲舒亂我書”,蓋孔子言也。讀之者或為“亂我書者,煩亂孔子之書也”,或以為“亂者理也,理孔子之書也”。共一“亂”字,理之與亂,相去甚遠。然而讀者用心不同,不省本實,故說誤也。夫言“煩亂孔子之書”,才高之語也。其言“理孔子之書”,亦知奇之言也。出入聖人之門,亂理孔子之書,子長、子云無此言焉。世俗用心不實,省事失情,二語不定,轉側不安。案仲舒之書不違儒家,不(及)〔反〕孔子,其言“煩亂孔子之書者”,非也。孔子之書不亂,其言“理孔子之書”者,亦非也。孔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
亂者(於)〔終〕孔子言也。孔子生周始其本,仲舒在漢終其末盡也。皮續太史公書,蓋其義也。賦頌篇下其有“亂曰”章,蓋其類也。孔子終論,定於仲舒之言,其修雩始龍,必將有義,未可怪也。
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
五帝、三王,顏淵獨慕舜者,知己步騶有同也。知德所慕,默識所追,同一實也。仲舒之言道德政治,可嘉美也。質定世事,論說世疑,桓君山莫上也。故仲舒之文可及,而君山之論難追也。驥與眾馬絕跡,或蹈驥哉?有馬於此,足行千里,終不名驥者,與驥毛色異也。有人於此,文偶仲舒,論次君山,終不同於二子者,姓名殊也。故馬效千里,不必驥;人期賢知,不必孔、墨。何以驗之?君山之論難追也。兩刃相割,利鈍乃知;二論相訂,是非乃見。是故韓非之四《難》,桓寬之《鹽鐵》,君山《新論》之類也。世人或疑,言非是偽,論者實之,故難為也。卿決疑訟,獄定嫌罪,是非不決,曲直不立,世人必謂卿獄之吏,才不任職。至於論,不務全疑,兩傳并紀,不宜明處;孰與剖破渾沌,解決亂絲,言無不可知,文無不可曉哉?案孔子作《春秋》,采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可褒,則義以明其行善;可貶,則明其惡以譏其操。
《新論》之義,與《春秋》會一也。
夫俗好珍古不貴今,謂今之文不如古書。夫古今一也。才有高下,言有是非,不論善惡而徒貴古,是謂古人賢今人也。案東番鄒伯奇、臨淮袁太伯袁文朮、會稽吳君高周長生之輩,位雖不至公卿,誠能知之囊橐,文雅之英雄也。觀伯奇之《元思》,太伯之《易(童)〔章〕句》,文朮之《咸銘》,君高之《越紐錄》,長生之《洞歷》,劉子政、揚子云不能過也。(善)〔蓋〕才有淺深,無有古今;文有偽真,無有故新。廣陵陳子回、顏方,今尚書郎班固,蘭台令楊終、傅毅之徒,雖無篇章,賦頌記奏,文辭斐炳:賦象屈原、賈生,奏象唐林、谷永,并比以觀好,其美一也。當今未顯,使在百世之後,則子政、子云之党也。韓非著書,李斯采以言事;揚子云作《太玄》,侯鋪子隨而宣之。
非(私)〔斯〕同門,云、鋪共朝。睹奇見益,不為古今變心易意;實事貪善,不遠為朮并肩以跡相輕。好奇無已,故奇名無窮。揚子云反《離騷》之經,非能盡反,一篇文往往見非,反而奪之。《六略》之錄萬三千篇,雖不盡見,指趣可知。略借不合義者,案而論之。
對作篇
或問曰:“賢聖之空生,必有以用其心。上自孔、墨之党,下至荀、孟之徒,教訓必作垂文。何也?”
對曰:聖人作經藝,(者)〔著〕傳記,匡濟薄俗,驅民使之歸實誠也。《案六》略之書萬三千篇,增善消惡,割截橫拓,驅役游慢,期便道善,歸政道焉。孔子作《春秋》,周民弊也。故采求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撥亂世,反諸正,人道浹,王道備,所以檢押靡薄之俗者,悉具密致。夫防決不備,有水溢之害;網解不結,有獸失之患。是故周道不弊,則民不文薄,民不文薄,《春秋》不作。揚、墨之學不亂(傳)〔儒〕義,則孟子之傳不造。
韓國不小弱,法度不坏廢,則韓非之書不為。高祖不辨得天下,馬上之計未轉,則陸賈之語不奏。眾事不失實,凡論不坏亂,則桓譚之論不起。故夫賢聖之興文也,起事不空為,因因不妄作,作有益於化,化有補於正。故漢立蘭台之官,校審其書,以考其言。董仲舒作道朮之書,頗言災異政治所失,書成文具,表在漢室。主父偃嫉之,誣奏其書。天子下仲舒於吏,當謂之下愚,仲舒當死,天子赦之。夫仲舒言災異之事,孝武猶不罪而尊其身,況所論無觸忌之言,核道實之事,收故實之語乎!故夫賢人之在世也,進則盡忠宣化,以明朝廷;退則稱論貶說,以覺失俗。俗也不知還,則立道輕為非;論者不追救,則迷亂不覺悟。
是故《論衡》之造也,起眾書并失實,虛妄之言勝真美也。故虛妄之語不黜,則華文不見息;華文放流,則實事不見用。故《論衡》者,所以銓輕重之言,立真偽之平,非苟調文飾辭為奇偉之觀也。其本皆起人間有非,故盡思極心,以(机)〔譏〕世俗。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語,說虛妄之文。何則?實事不能快意,而華虛驚耳動心也。是故才能之士,好談論者增益實事,為美盛之語;用筆墨者造生空文,為虛妄之傳。聽者以為真然,說而不舍;覽者以為實事,傳而不絕。不絕,則文載竹帛之上;不舍,則誤入賢者之耳。至或南面稱師,賦奸偽之說;典城佩紫,讀虛妄之書。明辨然否,疾心傷之,安能不論?孟子傷楊、墨之議大奪儒家之論,引平直之說,褒是抑非,世人以為好辯,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
今吾不得已也!虛妄顯於真,實誠亂於偽,世人不悟,是非不定,紫失雜廁,瓦玉集糅。以情言之,豈吾心所能忍哉!衛驂乘者越職而呼車,惻怛發心,恐(土)〔上〕之危也。夫論說者,閔世憂俗,與衛驂乘者同一心矣。愁精神而幽魂魄。動胸中之靜氣,賊年損壽,無益於性。
禍重於顏回,違負黃、老之教,非人所貪,不得已,故為《論衡》。文露而旨直,辭奸而情實。其《政務》言治民之道。《論衡》諸篇,實俗間之凡人所能見,與彼作者無以異也。若夫九《虛》、三《增》、《論死》、《訂鬼》,世俗所久惑,人所不能覺也。人君遭弊,改教於上;人臣愚惑,作論於下。實得,則上教從矣。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虛實之分。實虛之分定,而華偽之文滅。華偽之文滅,則純誠之化日以孽矣。
或曰:“聖人作,賢者述。以賢而作者,非也。《論衡》、《政務》,可謂作者。”
(非)曰:〔非〕作也,亦非述也,論也。論者,述之次也。《五經》之興,可謂作矣。太史公《書》、劉子政《序》、班叔皮《傳》,可謂述矣。桓君山《新論》、鄒伯奇《檢論》,可謂論矣。今觀《論衡》、《政務》,桓、鄒之二論也,非所謂作也。造端更為,前始未有,若倉頡作書,奚仲作車是也。《易》言伏義作八卦,前是未有八卦,伏義造之,故曰作也。文王圖八,自演為六十四,故曰衍。謂《論衡》之成,猶六十四卦,而又非也。六十四卦以狀衍增益,其卦溢,其數多。今《論衡》就世俗之書,訂其真偽,辯其實虛,非造始更為,無本於前也。儒生就先師之說詰而難之,文吏就獄之事覆而考之,謂《論衡》為作,儒生文吏謂作乎?
上書奏記,陳列便宜,皆欲輔政。今作書者,猶〔上〕書奏記,說發胸臆,文成手中,其實一也。夫上書謂之(奏)奏記,轉易其名謂之書。建初孟年,中州頗歉,潁川、汝南民流四散,聖主憂懷,詔書數至。
《論衡》之人,奏記郡守,宜禁奢侈,以備困乏。言不納用,退題記草,名曰《備乏》。酒縻五谷,生起盜賊,沉湎飲酒,盜賊不絕,奏記郡守禁民酒,退題記草,名曰《禁酒》。由此言之,夫作書者,上書奏記之文也。記謂之造作上書,上書奏記是作也?
晉之乘,而楚之杌、魯之春秋,人事各不同也。《易》之乾坤,《春秋》之“元”,楊氏之“玄”,卜氣號不均也。由此言之,唐林之奏,谷永之章,《論衡》、《政務》,同一趨也。漢家極筆墨之林,書論之造,漢家尤多。陽成子張作“樂”,揚子云造“玄”。二經發於台下,讀於闕掖,卓絕驚耳,不述而作,材疑聖人,而漢朝不譏;況《論衡》細說微論,解釋世俗之疑,辯照是非之理,使後進曉見然否之分,恐其廢失,著之簡牘,祖經章句之說,先師奇說之類也!其言伸繩,彈割俗傳。俗傳蔽惑,偽書放流,賢通之人,疾之無已。孔子曰:“詩人疾之不能默,丘疾之不能伏。”
是以論也。玉亂於石,人不能別。或若楚之王、尹以玉為石,卒使卞和受刖足之誅。是反為非,虛轉為實,安能不言?俗傳既過,俗書之偽。若夫鄒衍謂今天下為一州,四海之外有若天下者九州;《淮南書》言共工與顓頊爭為天子,不勝,怒而觸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維絕;堯時十日并出,堯上射九日;魯陽戰而日暮,援戈麾日,日為卻還。世間書傳,多若等類,浮妄虛偽,沒奪正是。心涌,筆手擾,安能不論?論則考之以心,效之以事,浮虛之事,輒立証驗。若太史公之書,据許由不隱,燕太子丹不使日再中。讀見之者,莫不稱善。
《政務》為郡國守相、縣邑令長陳通政事,所當尚務,欲令全民立化,奉稱國恩。《論衡》九《虛》三《增》,所以使浴務實誠也;《論死》、《訂鬼》,所以使浴薄喪葬也。孔子徑庭麗級,被棺斂者不省。劉子政上薄葬,奉送藏者不約。光武皇帝草車茅馬,為明器者不奸。何世書俗言不載?信死之語汶濁之也。今著《論死》及《死偽》之篇,明死無知,不能為鬼,冀觀覽者將一曉解,約葬更為節儉。斯蓋《論衡》有益之驗也。言苟有益,雖作何害?倉頡之書,世以紀事;奚仲之車,世以自載;伯余之衣,以辟寒暑;桀之瓦屋,以辟風雨。夫之論其利害而徒譏其造作,是則倉頡之徒有非,《世本》十五家皆受責也。故夫有益也,雖作無害也。雖無害何補?
古有命使采爵,欲觀風俗知下情也。《詩》作民間,聖王可云“汝民也,何發作”,囚罪其身,歿滅其詩乎?今已不然,故《詩》傳(亞)〔至〕今。《論衡》、《政務》,其猶《詩》也。冀望見采,而云有過。斯蓋《論衡》之書所以興也。且凡造作之過,意其言妄而謗誹也。《論衡》實事疾妄,《齊世》、《宣漢》、《恢國》、《驗符》、《盛褒》、《須頌》之言,無誹謗之辭。造作如此,可以免於罪矣。
論衡卷第三十
自紀篇
王充者,會稽上虞人也,字仲任。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孫。(一)几世嘗從軍有功,封會稽陽亭。一歲倉卒國絕,因家焉。以農桑為業。世祖勇任氣,卒咸不揆於人。歲凶,橫道傷殺,怨仇眾多。會世擾亂,恐為怨仇所擒,祖父泛舉家檐載,就安會稽,留錢唐縣,以賈販為事;生子二人,長曰蒙,少曰誦。誦即充父。祖世任氣,至蒙、誦滋甚。故蒙、誦在錢唐,勇勢凌人,末復與豪家丁伯等結怨,舉家徙處上虞。
建武三年,充生。為小儿,與儕倫遨戲,不好狎侮。儕倫好掩雀。捕蟬、戲錢、林熙,充獨不肯。誦奇之。六歲教書,恭願仁順,禮敬具備,矜庄寂寥,有臣人之志。父未嘗笞,母未嘗非,閭里未嘗讓。八歲出於書館。書館小僮百人以上,皆以過失袒謫,或以書丑得鞭。充書日進,又無過失。手書既成,辭師受《論語》、《尚書》,日諷千字。經明德就,謝師而專門,援筆而眾奇。所讀文書,亦日博多。才高而不尚苟作,口辯而不好談對。非其人,終日之言。其論說始若詭於眾,極聽其終,眾乃是之。以筆著文,亦如此焉。操行事上,亦如此焉。在縣位至掾功曹,在都尉府位亦掾功曹,在太守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入州為從事,不好徼名於世,不為利害見將。常言人長,希言人短。專荐未達,解已進者過;及所不善,亦弗譽;有過不解,亦弗復陷。能釋人之不大過,亦悲夫人之細非。好自周,不肯自彰,勉以行操為基,恥以材能為名。眾會乎坐,不問不言,賜見君將,不及不對。在鄉里慕蘧伯玉之節,在朝廷貪史子魚之行。
見污傷不肯自明,位不進亦不懷恨。貧無一畝庇身,志佚於王公;賤無斗石之秩,意若食萬鍾。得官不欣,失位不恨。處逸樂而欲不放,居貧苦而志不倦。淫讀古文,甘聞異言。世書俗說,多所不安,幽處獨居,考論實虛。
充為人清重,游必擇友,不好苟交。所友位雖微卑,年雖幼稚,行苟離俗,必與之友。好杰友雅徒,不泛結俗材。俗材因其微過,蜚條陷之,然終不自明,亦不非怨其人。或曰:“有良材奇文,無罪見陷,胡不自陳?羊勝之徒,摩口膏舌;鄒陽自明,入獄復出。苟有全完之行,不宜為人所缺;既耐勉自伸,不宜為人所屈。”
答曰:不清不見塵,不高不見危,不廣不見削,不盈不見虧。士茲多口,為人所陷,蓋亦其宜。好進故自明,憎退故自陳。吾無好憎,故默無言。羊勝為讒,或使之也;鄒陽得免,或拔之也。孔子稱命,孟子言天,吉凶安危,不在於人。昔人見之,故歸之於命,委之於時,浩然恬忽,無所怨尤。福至不謂己所得,禍到不謂己所為。故時進意不為丰,時退志不為虧。不嫌虧以求盈,不違險以趨平,不鬻智以干祿,不辭爵以吊名,不貪進以自明,不惡退以怨人。同安危而齊死生,鈞吉凶而一敗成,遭十羊勝,謂之無傷。動歸於天,故不自明。
充性恬淡,不貪富貴。為上所知,拔擢越次,不慕高官;不為上所知,貶黜抑屈,不恚下位。比為縣吏,無所擇避。或曰:“心難而行易,好友同志,仕不擇地,濁操傷行,世何效放?”
答曰:可效放者,莫過孔子。孔子之仕,無所避矣:為乘田委吏,無於邑之心;為司空相國,無說豫之色。舜耕歷山,若終不免;及受堯禪,若卒自得。憂德之不丰,不患爵之不尊;恥名之不白,不惡位之不遷。垂棘與瓦同櫝,明月與礫同囊,苟有二寶之質,不害為世所同。世能知善,雖賤猶顯;不能別白,雖尊猶辱。處卑與尊齊操,位賤與貴比德,斯可矣。
俗性貪進忽退,收成棄敗。充升擢在位之時,眾人蟻附;廢退窮居,舊故叛去。志俗人之寡恩,故閑居作《譏俗》、《節義》十二篇。冀俗人觀書而自覺,故直露其文,集以俗言。或譴謂之淺。答曰:以聖典而示小雅,以雅言而說丘野,不得所曉,無不逆者。故蘇秦精說於趙,而李兌不說;商鞅以王說秦,而孝公不用。夫不得心意所欲,雖盡堯、舜之言,猶飲牛以酒,啖馬以脯也。故鴻麗深懿之言,關於大而不通於小。不得已而強聽,入胸者少。孔子失馬於野,野人閉不與,子貢妙稱而怒,馬圄諧說而懿。俗曉〔形〕露之言,勉以深鴻之文,猶和神仙之葯以治咳,制貂狐之裘以取薪菜也。且禮有所不,事有所不須。斷決知辜,不必皋陶。調和葵韭,不俟狄牙。閭巷之樂,不用《韶》、《武》。里母之祀,不待太牢。既有不須,而又不宜。牛刀割雞,舒戟采葵,鉞裁箸,盆盎酌卮,大小失宜,善之者希。何以為辯?喻深以淺。何以為智?喻難以易。賢聖銓材之所宜,故文能為深淺之差。
充既疾俗情,作《譏俗》不書。又閔人君之政,徒欲治人,不得其宜,不曉其務,愁精苦思,不睹所趨,故作《政務》之書。又傷偽書俗文,多不實誠,故為《論衡》之書。夫賢聖歿而大義分,磋殊趨,各自開門,通人觀覽,不能釘銓。遙聞傳授,筆寫耳取,在百歲之前,歷日彌久。以為昔古之事,所言近是,信之入骨。不可自解,故作《實論》。其文盛,其辯爭,浮華虛偽之語,莫不澄定。
沒華虛之文,存敦龐之朴,撥流失之風,反宓戲之俗。
充書形露易觀。或曰:“口辯者其言深,筆敏者其文沉。案經藝之文,賢聖之言,鴻重優雅,難卒曉睹。世讀之者,訓古乃下。蓋賢聖之材鴻,故其文語與俗不通。玉隱石間,珠匿魚腹,非玉工珠師,莫能采得。寶物以隱閉不見,實語亦宜深沉難測。《譏俗》之書,欲悟俗人,故形露其指,為分別之文。《論衡》之書,何為復然?豈材有淺極,不能為覆。何文之察與彼經藝殊軌轍也?”
答曰:玉隱石間,珠匿魚腹,故為深覆。及玉色剖於石心,珠光出於魚腹,其〔猶〕隱乎?(猶)吾文未集於簡札之上,藏於胸臆之中,猶玉隱珠匿也;及出露,猶玉剖珠出乎,爛若天文之照,順若地理之曉,嫌疑隱微,盡可名處,且名白事自定也。
《論衡》者,論之平也,口則務在明言,筆則務在露文。高士之文雅,言無不可曉,指無不可睹。觀讀之者,曉然若盲之開目,聆然若聾之通耳。三年盲子,卒見父母,不察察相識,安肯說喜?道畔巨樹,塹邊長溝,所居昭察,人莫不知。使樹不巨而隱,溝不長而匿,以斯示人,堯、舜猶惑。人面色部七十有余,頰肌明潔,五色分別,隱微憂喜,皆可得察,占射之者,十不失一。使面黝而黑丑,垢重襲而覆部,占射之者,十而失九。
夫文由語也,或淺露分別,或深迂優雅,孰為辯者?故口言以明志,言恐滅遺,故著之文字。文字與言同趨,何為猶當隱閉指意?獄當嫌辜,卿決疑事,渾沌難曉,與彼分明可知,孰為良吏?夫口論以分明為公,筆辯以露為通,吏文以昭察為良。深覆典雅,指意難睹,唯賦頌耳!經傳之文,賢聖之語,古今言殊,四方談異也。當言事時,非務難知,使指閉隱也。
後人不曉,世相離遠,此名曰語異,不名曰材鴻。淺文讀之難曉,名曰不巧,不名曰知明。秦始皇讀韓非之書,嘆曰:“猶獨不得此人同時。”
其文可曉,故其事可思。如深鴻優雅,須師乃學,投之於地,何嘆之有?夫筆著者,欲其易曉而難為,不貴難知而易造;口論務解分而可聽,不務深迂而難睹。孟子相賢以眸子,明了者察文以義可曉。
充書違詭於俗。或難曰:“文貴夫順合眾心,不違人意,百人讀之莫譴,千人聞之莫怪。故管子曰:‘言室滿室,言堂滿堂。’
今殆說不與世同,故文刺於俗,不合於眾。”
答曰:論貴是而不務華,事尚然而不高合。論說辯然否,安得不譎常心,逆俗耳?眾心非而不從,故喪黜其偽而存定其真。如當從順人心者,循舊守雅,諷習而已,何辯之有?孔子侍坐於魯哀公,公賜桃與黍,孔子先食黍而啖桃,可謂得食序矣。然左右皆掩口而笑,貫俗之日久也。今吾實猶孔子之序食也;俗人違之,猶左右之掩口也。善雅歌,於鄭為人悲;禮舞,於趙為不好。堯、舜之典,伍伯不肯觀。孔、墨之籍,季孟不肯讀。宁危之計黜於閭巷,撥世之言訾於品俗。有美味於斯,俗人不嗜,狄牙甘食。有寶玉於是,俗人投之,卞和佩服。孰是孰非,可信者誰?禮俗相背,何世不然?魯文逆祀,畔者五人。蓋猶是之語,高士不舍,俗夫不好;惑眾之書,賢者欣頌,愚者逃頓。
充書不能純美。或曰:“口無擇言,筆無擇文。文必麗以好,言必辯以巧。言了於耳則事味於心,文察於目則篇留於手。故辯言無不聽,麗文無不寫。今新書既在論譬,說俗為戾,又不美好,於觀不快。蓋師曠調音,曲無不悲;狄牙和膳,肴無淡味。然則通人造書,文無暇穢。《呂氏》、《淮南》懸於市門,觀讀之者無訾一言。今無二書之美,文雖眾盛,猶多譴毀。”
答曰:夫養實者不育華,調行者不飾辭。丰草多華英,茂林多枯枝。為文欲顯白其為,安能令文而無譴毀?救火拯溺,義不得好;辯論是非,言不得巧。入澤隨龜,不暇調足;深淵捕蛟,不暇定手。言奸辭簡,指趨妙遠;語甘文峭,務意淺小。稻谷千鍾,糠皮太半;閱錢滿億,穿決出萬。大羹必有淡味,至寶必有瑕穢,大簡必有大好,良工必有不巧。然則辯言必有所屈,通文猶有所黜。言金由貴家起,文糞自賤室出,《淮南》、《呂氏》之無累害,所由出者,家富官貴也。夫貴故得懸於市,富故有千金副。觀讀之者,惶恐畏忌,雖見乖不合,焉敢譴一字?
充書既成,或稽合於古,不類前人。
或曰:“謂之飾歲偶辭,或徑或迂,盲屈或舒。謂之論道,實事委瑣,文給甘酸,諧於經不驗,集於傳不合,稽之子長不當,內之子云不入。文不與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稱工巧?”
答曰:飾貌以強類者失形,調辭以務似者失情。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類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稟,自為佳好。文必有與合然後稱善,是則代匠不傷手,然後稱工巧也。文士之務,各有所從,或調辭以巧文,或辯偽以實事。必謀慮有合,文辭相襲,是則五帝不異事,三王不殊業也。美色不同面,皆佳於目;悲音不共聲,皆快於耳。酒醴異氣,飲之皆醉;百谷殊味,食之皆飽。謂文當與前合,是謂舜眉當復八采,禹目當復重瞳。
充書文重。或曰:“文貴約而指通,言尚省而明。辯士之言要而達,文人之辭寡而章。今所作新書,出萬言,繁不省,則讀者不能盡;篇非一,則傳者不能領。被躁人之名,以多為不善。語約易言,文重難得。玉少石多,多者不為珍;龍少魚眾,少者固為神。”
答曰:有是言也。蓋(寡)〔要〕言無多,而華文無寡。為世用者,百篇無害;不為用者,一章無補。如皆為用,則多者為上,少者為下。累積千金,比於一百,孰為富者?蓋文多勝寡,財寡愈貧。世無一卷,吾有百篇;人無一字,吾有萬言,孰者為賢?今不曰所言非而云泰多,不曰世不好善而云不能領,斯蓋吾書所以不得省也。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戶口眾,簿籍不得少。今失實之事多,華虛之語眾,指實定宜,辯爭之言,安得約徑?韓非之書,一條無異,篇以十第,文以萬數。夫形大,衣不得褊;事眾,文不得褊。事眾文饒,水大魚多。帝都谷多,王市肩磨。事雖文重,所論百種。按古太公望,近董仲舒,傳作書篇百有余,吾書亦才出百,而云泰多,蓋謂所以出者微,觀讀之者不能不譴呵也。河水沛沛,比夫眾川,孰者為大?虫繭重厚,稱其出絲,孰為多者?
充仕數不偶,而徒著書自紀。或(虧)〔戲〕曰:“所貴鴻材者,仕宦偶合,身容說納,事得功立,故為高也。今吾子涉世落魄,仕數黜斥,材未練於事,力未盡於職,故徒幽思屬文,著記美言,何補於身?眾多欲以何乎?”
答曰:材鴻莫過孔子。孔子才不容,斥逐,伐樹接(浙)〔淅〕,見圍削跡,困餓陳、蔡,門徒菜色。今吾材不逮孔子,不偶之厄,未與之等,偏可輕乎?且達者未必知,窮者未必愚。遇者則得,不遇失之。故夫命厚祿善,庸人尊顯;命薄祿惡,奇俊落魄。比以偶合稱材量德,則夫專城食土者,材賢孔、墨。身貴而名賤,則居潔而行墨。食千鍾之祿,無一長之德,乃可戲也。若夫德高而名白,官卑而祿泊,非才能之過,未足以為累也。士願與憲共廬,不慕與賜同衡;樂與夷俱旅,不貪與比跡。高士所貴,不與俗均,故其名稱,不與世同。身與草木俱朽,聲與日月并彰,行與孔子比窮,文與揚雄為雙,吾榮之。身通而知困,官大而德細,於彼為榮,於我為累。偶合容說,身尊體佚,百載之後,與物俱歿,名不流於一嗣,文不遺於一札,官雖傾倉,文德不丰,非吾所臧。德汪而淵懿,知滂沛而盈溢,筆瀧漉而雨集,言溶而泉出;富材羨知,貴行尊志,體列於一世,名傳於千載,乃吾所謂異也。
充細族孤門。或啁之曰:“宗祖無淑懿之基,文墨無篇籍之遺,雖著鴻麗之論,無所稟階,終不為高。夫氣無漸而卒至曰變,物無類而妄生日異,不常有而忽見曰妖,詭於眾而突出曰怪。吾子何祖,其先不載;況未嘗履墨塗,出儒門;吐論數千萬言,宜為妖變,安得寶斯文而多賢?”
答曰:鳥無世鳳皇,獸無種麒麟,人無祖聖賢,物無常嘉珍。才高見屈,遭時而然。士貴,故孤興;物貴,故獨產。文孰常在,有以放賢。是則(澧)〔醴〕泉有故源,而嘉禾有舊根也。屈奇之士見,倜儻之辭生,度不與俗協,庸角不能程。是故罕發之跡,記於牒籍;希出之物,勒於鼎銘。五帝不一世而起,伊、望不同家而出。千里殊跡,百載異發。士貴雅材而慎興,不因高据以顯達。母驪犢,無害犧牲;祖濁裔清,不榜奇人。鯀惡禹聖,叟頑舜神。伯牛寢疾,仲弓潔全;顏路庸固,回杰超倫;孔、墨祖愚,丘、翟聖賢;揚家不通,卓有子云;桓氏稽可,出君山。更稟於元,故能著文。
充以元和三年徙家,辟詣揚州部丹陽、九江、廬江,後人為治中。
材小任大,職在刺割,筆札之思,歷年寢廢。章和二年,罷州家居。年漸七十,時可懸輿。仕路隔絕,志窮無如。事有否然,身有利害。發白齒落,日月逾邁,儔倫彌索,鮮所恃賴,貧無供養,志不娛快。歷數冉冉,庚辛域際,雖懼終徂,愚猶沛沛。
乃作《養性》之書,凡十六篇。養氣自守,適時則酒。閉明塞聰,愛精自保。適輔服葯引導,庶冀性命可延,斯須不老。既晚無還,垂書示後。惟人性命,長短有期,人亦虫物,生死一時。年歷但記,孰使留之?猶入黃泉,消為土灰。上自黃、唐,下臻秦、漢而來,折衷以聖道,理於通材,如衡之平,如鑒之開。幼老生死古今,罔不詳該。命以不延,吁嘆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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