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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集

_12 严复(清)
宜, 而左其所不相得者。夫生既趋于微异矣,而风水土谷,资其生者,又常有所
左右于其间,于是则宜者亨,不相得者困;宜者寿,不相得者殇。日计不觉,岁校
有余, 浸假而不相得者将亡,而宜者独存其种族矣,此天之所以为择也。且其事
不止此,生之为事也,孳乳而寖多,相乘以蕃,诚不知其所届也,而地力有限,则
资生之 事,常有制而不能踰。是故常法牝牡合而生生,祖孙再传,食指三倍。以
有涯之资生,奉无穷之食指,物既各爱其生矣,不出于争,将胡获耶!不必争于
事,固常争 于形,借曰让之,效与争等。此物竞争存之论,所由断断乎不可易
也。是故自其反而求之,使含生之伦,有类皆同,绝无少异,则天演之事,无从而
兴。天演者,以 变动迁流为事者也。使与生相待之资,寒燠燥湿水土,于异种匪
所左右,则天择之事,亦将泯焉。其究也,桔柚可生于朔方,狐貉亦居于南海。使
奉生之衣食,恒与 生相剂于无穷,则物竞之论,亦无所施。何则?争固起于不足
也。然则天演既兴,三理不可偏废。无异、无择、无争,有一于此者,非吾人今日
所居之世界也。
  ○卮言四
   前之所言,皆取譬于天然之物。天然非他,凡未经人力所修为施设者是已。
乃今为之试拟一地焉,或在深山孤岛之中,或在绝徼穷边而外,自元始来未经垦
辟,或 前经垦辟,而荒弃多时,今者弥望蓬蒿,羌无蹊径,荆榛稠密,不可爬
梳。则人将曰:甚哉!此地之荒秽也。然要知此蓬蒿荆榛,既不假人力而自生,便
是种之最 宜,而为天之所择。忽一旦有为之铲刈秽草,斩伐恶木,缭以周垣,横
从十亩;更为之树嘉葩,栽美箭,滋兰力畹,种桔千头,举凡非其地所前有,而为
主人所爱好 者,悉取而培植其中。夫如是乃成十亩园林,凡垣以内之所有,与垣
以外之自生,固判然各别矣。此不独沟塍阑楯,皆有巧思,即一草一花,皆经意
匠。正不得谓草 木为天功,而垣宇独称人事,即谓之皆属人为焉,无不可也。但
此园既假人力而落成,尤必待人力以持久,势必时加保护,日事删除,夫而后斯园
美观,可期恒有。 假使废而不治,则经时之后,外之峻然峙者,必圮而日卑,中
之浏然清者,必淫而日塞,飞者啄之,走者躏之,虫豸为之蠹,莓苔速其枯,而与
其地独宜之蔓草荒 榛,或缘间隙而交萦,或因飞子而播植。不一二百年,将见基
址仅存,蓬科满眼,旧主人手足之烈,渐不可见,是青青者,又战胜独存,而遗其
宜种矣。此则尽人耳 目所及,其事岂不然哉!此之取譬,欲明何者为人为。十亩
园林,正是人为之一。大抵天之生人也,其周一身者,谓之力,谓之气;其宅一心
者,谓之智,谓之神。 智力兼施,以之离合万物,于以成天之所不能自成者,谓
之事,谓之业,谓之工,谓之艺。而一言以蔽之曰人事。自土硎洼尊,以及今之铁
舰电机,精粗迥殊,皆人 事也。人事者,所以济天工之穷也。虽然,苟揣其本以
为言,则岂徒是莽莽荒荒自生自灭者,乃出于天生,即此草木亭垣,凡吾人所辅相
裁成者,亦何一不由于帝 力。夫人巧足以夺天工,固不得谓其说之皆诞,顾唯此
横目冒耏,手以攫而足以行者,则亦彼苍所赋畀,且岂独形体为然?所谓运智虑以
为才,制行谊以为德,凡所 异于草木禽兽者,一一皆秉彝物则,无所逃于天命而
独尊。由斯而谈,则虽有出类拔萃之圣人,建生民未有之事业,若以受性降衷而
论,则皆与昆虫草芥同科。贵贱 不同,要为天演之所苞,与天理之流行已耳,此
固三十年来,西洋穷理之家之公论也。
  ○卮言五
  于是难者曰:诚如是言,天行人治二者,同于天演矣。夫名学之理,事不相反
之谓同,功不相毁之谓同。前篇所论,二者相反相毁明矣,以矛陷盾,互相抵牾,
二者果舛驰而不可合也。如是则岂名学之理,有时亦有不足信者欤!
   应之曰:以上所明,在在皆征诸实事。若名学必谓相反相毁者不出同原,天
行人治不能同为天演,则负者将在名学。盖理征于事,事实如此,不可诬也。夫园
林台 榭,谓之人力所成可也;谓之天机之动,特诱衷假手于斯人之巧力而成之,
亦无不可。独是人力既施之后,则天行者,时时在在,欲毁其成功,务使复还旧观
而后 已。倘治斯园者,不能常目存之,则历时之后,其成绩必归于乌有,此又事
之众著者也。今如河中铁桥与沿河之石堰,二者皆天材人巧,交资成物者也。然而
飘风朝 过,则机牙暗损;潮头暮上,则基趾微摇;而且凉热涨缩,则笋缄不得不
松;雾淞潜滋,则锈涩不能不长,更无论开阖动荡之日有损伤者矣!是故桥须岁以
勘修,堰 须时以培筑,夫而后可得利用而长久也。故假人力以成务者天,凭天资
以立业者人。然而务成业立之后,天人势不相能,若必使之归宗反始而后快者。此
不独前所举 之一二事为然,小之则树艺牧畜之微,大之则修齐治平之业,无所往
而非天人互争之境。其本虽一,其末乃歧。闻者疑吾言乎?则请观张弓,张弓者之
两手也,枝左 而屈右,力同出于一人也,而左右相距。由是则天行人事之相反
也,其原又何不可同乎?同原而相反者,固所以成其变化者也。
  ○卮言六
   夫天行人治二者常相反而不相成,固矣。然而人治之所以有功,即在与天行
相反,此补天之说也。何以言之?盖天行者以物竞为功,而人治则以使物不竞为
志。天 行者,动其化物之机,设为当然之境,物各争存,宜者自立。由是而立者
日强,强者日昌;不立者弱,弱乃灭亡。悬至信之格,以听物之自致而已。至人治
乃大不 然,立其所祈响之物,而尽吾力焉,为致其所宜者以辅相之,俾克自存,
而可大可久也。今请更申前喻,天行者以种类孳生之无穷,每于寻尺之壤,其膏液
雨露,仅 资一本之生,乃纵不啻数十百本者,萌孽其中,竞求长养,乃又以旱干
霜雪之虐,为之芸其弱而植其强。迨至一本独留,此不独坚韧胜常,且必具与境推
移之能,而 又或蒙天幸焉,乃能翘尔后亡,由拱把而致干霄之盛也。竞存之难,
有如此者。至于人治之事,则何如乎!今夫天行之所存,必存其最宜者,然是最宜
者,自人而观 之,不必其最美而适用也。是以人治之兴,亦兴于人之有所择。譬
如草木,必取其所好与利者而植之。即植之后,则必使地力宽饶有余,虫鸟勿蠹
伤,而牛羊勿践 履;旱则溉之,霜则苫之,爱护煦培,期于长成而后已。何则?
彼固以是为美利故也。使其果实华叶,有以当乎主人之意,则其煦培爱护,将相引
而弥长,又使天时 地利人事不大异乎其始初,则斯人之力,亦可为此树所常保,
此人胜天之说也。虽然,人之胜天亦仅耳。今设所治之园,处于大河之滨,一旦刍
茭不属,虑殚为河, 微论于斯之时,主人救死不瞻,树于何有?即他日水退地
干,而平沙无垠,纵主人精工树艺,而黄茅庐荻而外,何物能生?又设如地学家之
说,北球又转为冰虚,则 桃李楂梨,皆属无由得艺,此天胜人之说也。斯二者皆
不可知而可知者也。夫天人相胜固如此矣,然人治虽辅相裁成,存其所善,亦必藉
天行之力,而后可致其事, 以获其所期。盖物竞之相刃相劘,虽人治无从尽遏。
亦唯其不可尽遏,人治乃日进于无疆。诚以天演之精,在物之生必各肖其先,而又
常趋于微异,以其有异,而人 择以兴。故树艺之家,其果实花叶,有未尽当其意
者,彼乃递择其善种,而日摧其恶种。物竞自若也,特前之竞也,竞宜于天;此之
竞也,竞宜于人。其存一也,而 所以为存异。夫如是积累而上之,恶日消而善日
长,将见树枣栗者,可使实如瓜;治蚕桑者,可使茧如瓮。乃年月间事,无假神仙
之术也。凡此之谓人择。人择之 行,必学问格致之事精而后可。嗟乎!此真今日
谋国富强之秘术,慎勿为卤莽者道也。
  ○卮言七
  天演之说,若更以垦荒 之事明之,其理将愈真而易见。试设英吉利有数十百
民,以本国谋生之难,愿往新地开垦,于是满载一舟,前往新洲南岛达斯巴尼亚处
所。新洲即澳士大利亚,其南 有小岛,名达斯巴尼亚。方其弃舟登岸,其耳目所
触,水土动植,种种族类,以及寒燠燥湿,皆与英国大异,而莫有同者。于是此数
十百民者,荜路褴褛,辟草莱, 烈山泽,驱其猛兽虫蛇,不使与人争土,百里之
周,俨然城邑矣。乃更为之播英之禾,艺英之果,致英之犬羊牛马,使之游且字于
其中,将见百里之内,与百里之 外,不独民种迥殊,而动植之伦,亦以大异。凡
此皆人之所为,而非天之所设也。故其事与前喻之园林,虽大小相悬,而其理则
一。然而人事立矣,而其土之天行自 若也,物竞又自若也。以一朝之人事,闯然
而出于数千万年天行之中,以与之相抗,或小胜焉而仅存,或大胜焉以日辟,抑或
负焉以泯而无遗,则一以此数十百民之 人事如何为断。使其通力合作,而常以公
利为期,养生送死之事备,而有以安其身;举措赏罚之政明,而有以平其气,则不
数十百年,可以蔚然成国,而土著之种产 民物,凡可以驯而服者,皆可渐化相
安,转而为之用。不然,使此数十百民者,惰窳卤莽,愚闇不仁,相友相助之不
能,转而縻精力于相伐,则客主之势既殊,彼土 著旧种者,将因以为利,灭绝之
祸,在旦暮间耳。即所与偕来之禾稼、果窳、牛羊或以无所托庇而消亡,或入焉而
与旧种俱化。不数十年,将徒见山高而水深,而垦 荒之事废矣!此即谓彼不知自
致于最宜,而不为天之所择焉可耳。
  ○卮言八
  由垦荒以致成国,其所以然之故,前篇已约 略言之,将于此篇大畅其说。今
设此数十百民之内,而有首出庶物之一人,其聪明智虑之出于人人,犹常人之出于
牛羊犬马,幸而为众所推服,而立之以为君,以期 人治之必申,而不为天行之所
胜。是圣人者,其措施之事当如何?曰:彼亦法园夫之治园已耳。圣人之于其民,
犹园夫于其草木也。园夫欲其草木之殖,凡可以害其 草木者,匪不芟夷剿绝之;
圣人欲其治之隆,凡不利其民者,亦必有以灭绝之、禁制之,使不克与其民有竞立
争存之势。故其为草昧之君也,其余草莱、猛兽、戎 狄,必有其烈之、驱之、膺
之之事。其立达人,与其所选举以辅治者,将惟其贤。亦犹园夫之于果实华叶,其
所长养,必其适口与悦目者。且既欲其民和其智力,以 与其外争矣,则其民必不
可互争以自弱也。于是求而得其所以争之端。以谓争常起于不足,乃为之制其恒
产,使民各有以遂其生,勿廪廪然常惧为强与黠者之所兼 并。取一国之公是公
非,以制其刑与礼,使民各识其封疆畛畔而毋相侵夺,而太平之治以基。夫以人事
抗天行,其势固常有所屈也。屈则治化不进,而民生以雕,是 必为致其所宜以辅
之,而后其业乃可以久大,是故民屈于寒暑雨旸,则为致衣服宫室之宜;民屈于旱
干水溢,则为之致潴渠畎浍之宜;民屈于山川道路之阻深而艰于 转运也,则有道
涂、桥梁、漕挽、舟车。设之汽电诸机,所以增倍人畜之功力也;设之医学,制为
药品,所以救民之疠疾天死也;为之刑狱禁制,所以绝民之强弱黠 戆之相欺夺
也;设之陆海诸军,所以御异种强敌之侮伐也。凡如是之张设,皆以民力之有所
屈,而为致所宜,务使其民待于天者日以益寡,而于己足恃者日以益多 焉。且圣
人知治人之人,固赋于治于人者也。凶狡之民,不得廉公之吏;偷儒之众,不兴神
武之君。故欲郅治之隆,必于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中求其本也,故又 为之学
校库序焉。学校庠序之制善,而后智仁勇之民兴,智仁勇之民兴,而有以为群力群
策之资,夫而后其国乃一富而不可贫,一强而不可弱也。
   嗟夫!治国至于如是,是亦足矣。然观其所以为术,则与吾园夫所以长养草
木者,其道岂异也哉!假使员舆之中,而有如是之一国,则其民熙熙然、皞皞然,
凡其 国之所有,皆有以养其欲而给其求,所谓天行物竞之虐,于其国皆不可见,
而唯人治为独隆,其民在在有以自恃而无畏,降而至于一草木禽兽之微,皆其民所
以娱情 适用之资,有其利而无其害。又以学校之兴、刑罚之中、举措之公也,故
其民莠者日少,而良者日多。至一旦蒸为郅治,将各知其职分之所当为,与性分之
所本有, 通力合作,互相保持,以日进于治化无疆之极,夫如是之国,古今之世
所未有也,故称之曰乌托邦。乌托邦者,无是国也,以为仅涉想所存而已。然使后
之世果其有 之,其致之也,将必非任天行之自然,无亦尽力于人治以补天,使物
竞泯焉,而存者皆由人择而后可,及其至也,天行人治,合同而化,异用而同功。
  ○卮言九
   夫人治之效,如前篇所形容者,可谓至矣。假真有如是之一日,然必谓其盛
可长保,则又不敢必之说也。盖天地之大德曰生,而含生之伦固莫不孳乳而寝多。
夫乐 牝牡之合而保爱所出者,此有化与无化之民之所同也。方其治之未进也,则
死于水旱者有之,死于饥寒者有之。至于兵刑疾疫,则无化之国,其死民也尤深。
故大敌 之后,景物萧寥,有无异于新造之国者,其流徙而转于沟壑者众矣。迨新
主出,物竞平,民获息肩之所,休养生聚,各长其子孙,不数十年,民气复矣,百
年以往, 户口之数,小邑自倍。以有限之地产,供无穷之滋生,不足则争,干戈
之动,周而复始,循若无端,此天下之生所以一治而一乱也。然则治愈隆则民愈
休,民愈休则 其蕃也愈速。又况其民之德智两隆,凡天行之致害于人事者,皆有
以救而胜之;民之恒产所以仰事俯育者,又各有其畛而无相侵牟。如是则十数传、
数十传而后,必 得神通如耶稣,能以二馒头食四千余人而后可。不然,则人道既
各争存,其势不出于争,将安出耶?争则物竞兴而天行用事,所谓至治之隆,儳然
有不终日之势矣。 故人治者所以平物竞也,而物竞乃即生于人治之大成,此诚天
道人理之必然,炯然如日月之必出入,不得以美言饰说,苟用自欺者也。
  设前篇 所谓首出庶物之圣人,于彼新造乌托邦之中,有如是之一境,此其为
所前知,固何待论。然吾侪小人,试为揣其所以挽移之术,则就可知而言之,其术
将不出二涂而 已。一则任民之孳乳,至于过庶食不足之时,然后谋所以处置之
者;一则量其国之食以为生,立嫁娶收养之程限,而使其民不得有过庶之一时。夫
由前而言,则即今 者英国与德法诸邦之所用,然其事不过移密就疏,挹兹注彼,
以邻为壑,会有穷时,穷则大争仍起。由后而言,则微论程限之至难定也。就令微
积之学,格致之事, 日以益精,而程限较然可立,而其行法之方,又安出耶?此
又事之至难者也。于是而议者曰:是不难。天下事有骤视若不仁,而实则天下之至
仁也者。今庶而过,既 必至争,争则必有所灭,而灭又未必皆不善者也。则何若
于此之时,先去不善而存其善。夫圣人之治民,与园夫之治草木,其为道固同矣。
园夫之于果实花叶,过盛 则删夷之而已矣;拳曲拥肿,则拔除而已矣。夫唯如
是,故其所长养者,皆嘉葩珍果,而种日进也。去不材而育其材,治何为而不若
是。罢癃、愚闇、残疾、颠丑、 盲聋、狂暴之子,不必尽取而杀之也。鳏之、寡
之,俾无遗育,不亦可乎?使居吾土而衍者,必强佼、圣智、聪明、贤哲之子孙。
此真郅治之所期,而又何忧乎过 庶。主人对曰:唯唯,愿与客更详之。
  ○卮言十
  盖挽近天演家用其择种留良之术于树艺牧畜之间,而繁硕茁壮之效,若 锲左
券而致也。于是以谓,人者生物之一宗,虽灵蠢攸殊,而血气之驱,传衍种类,所
谓生当肖其先,而又代趋微异者,与动植诸品,无或殊焉。夫其术既用于草木 禽
兽而大验矣,则行之人类,亦将日起而有功。此其说,虽若吓人,然执其事而择其
效,则确乎有必然者。顾惟是此择与留之事,将谁任乎?前于垦田立国之始,设
为主治之一人,所以云其前识独知,必出于人人,犹常人之出于牛羊犬马者。盖必
如是,而后可独行而独断也。诚使如是,则无论如亚洲诸国,但聪明作元后,作君
作师,而天下无敢越志之至尊;或如欧洲天听民听,天视民视,公举公治之议院。
或独或聚,圣智同优,夫而后托而使主治也可,即托之以此择与留之事,亦蔑不
可,然而旷览此三洲大小六十余国之间,而上下其古今之记载,此独知前识,出于
人人,犹人道之出于牛羊犬马者,果其谁耶?
  夫择种留良之 术,其用诸树艺牧畜而大有功者,以其所择者草木禽兽,而择
之者人也。今则以人择人,是何异于上林之羊,欲自为其卜式;汧渭之马,欲自为
其伯翳,多见其不知 量而败也已。且欲行此道,是操选政者,不独具前识如神
明,又必极其刚戾忍决之资而后可。夫刚戾忍决固无难,暴君酷吏,诚优为之。即
今欧美诸邦,所号为民 主,而实则聚数十百万人之众,称天而行,以陵驾一切
者,亦皆能之。独先觉之事,则分限于天,而不可以人力勉也。然则此不仅求之一
人之为难,即合一群之才力 以思,亦不可得。久矣合群愚不能成一智,聚群不肖
不能成一贤也。且从来人种难分,比之飞走下生,或相倍蓰,每有孩提之子,其性
情品格,父母视之为庸儿,旁 观目之为劣子,温温未试,不比于人。逮磨砻世
故,变动光明,事业声施,赫然惊俗,国蒙其利,民载其功。吾固知聚百十少年于
此,使天演家凭其能事,恣为抉 择,使判某也为贤为智,某也为不肖为愚,某也
宜室宜家,某也当鳏当寡,应机立断,无或差讹,用以择种留良,事均树畜。来者
不可知,若今日之能事,则尚未足 以企此也。
  以上于丁酉四月望日删节 复自记
  ○卮言十一
  夫聪明前识,首出庶物之神人,既已渺 不可得,则此择种留良之术,无以行
于民政之间,前论所陈,曒然如日。故以人代天,其事必有所底,此无可如何者
也。原夫斯民所以相系相属之故,其理至为微妙 难思。使未得其人,而欲冒行其
术,则不特于治理无所复加,且虑其术果行,则其群将涣。人之异于禽兽者,以其
能群也。第深思其所以能群之故,则其理明矣。虽 然,天之所生,其能群者,乃
不独斯民而已。试略举之:禽之能群者,如雁如乌;兽之能群者,如鹿如象。至如
米利坚之犎,阿非利加之猕,则其尤大彰明较著者 也;昆虫之能群者,有蚁有
蜂。凡此皆因其能群,而自存于物竞之后者也。今将即蜂之群而察之,其与民之为
群同欤异欤?意或者其皆可深思,而以明夫天演之理 欤?
  夫蜂之为群也,审而观之,乃真有合于前古三代之规,而为今日欧洲以均富言
治者之极制也。彼以均富言治者曰:财之不均,乱之本也。 故一国之民,当通力
而合作,事各视其所胜,养各给其所欲。而为上者,察式廉空,使各得分愿,而莫
敢并兼焉,夫而后可与言治。此其道,蜂道也。夫蜂有后,蜂 王雌,故曰后。其
民雄者惰,而操作者半雌。采花酿蜜之蜂皆半雌,而其雄不事事,而俗误以为雌,
呼曰蜂姐。一壶之内,计口而禀,各致其职。昧旦而起,吸胶戴 黄,制为甘芗,
用以共保其群之生,而与凡物为竞。此虽蠉飞蝡动之所为,然核其事,而考其所以
为存之理,则与前所论垦土立国之人治,其事岂异也哉!其为群 也,动于天机之
不自知,各趣其功,而于以相养。各有其职分之所当为,而未尝争其权利之所应
享。是辑辑者,为有思乎?有情乎?吾不得而知之也。若自其可知者 言之,则无
亦最粗之知觉运动而已。然设以蜂言蜂,使其中有劳心者焉,劳力者焉,则劳心者
必其雄而不事事之惰蜂。以其暇也,其所有神识智计,必为天之所纵, 而皆生而
知之,而非由学而来,或由悟而入也。其劳力者必其半雌,凡所为盻盻然终身勤
动,以为酿蓄之事,而所禀之食,又裸然仅足以自存,是细腰者,亦必安而 行
之,而非有计较审度。由墨之道以为人,抑由杨之道以自为也。何则?彼皆自裂房
茁羽而来,各趋其方,未尝有或教焉者,或学焉者,而能事已各具矣。然则蜂之
为群,其非为物之所设,而为天之所成明矣。而天之所以成此群者奈何?曰:与物
以含生之欲,辅之以自动之机,而后冶之以物竞,捶之以天择,使肖而代迁之种,
自范于最宜,以存其种,此自无始来,累其渐变之功,以底于如是者。及其既成,
乃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然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彼动物学家于殊种之
蜂,由孤悬之蒲芦果蠃,渐至群聚之蜜蜂,递析区分,明其所以迭殊之故,知其为
天演之一事也。
  ○卮言十二
  人之有 群,其初亦动于天机之自然乎?其亦天之所设,而非人之所为乎?盖
群肇于众,其所聚而不散者,理与禽兽无以异也。曰:将以善其相为生养保持之事
而已。其始不 过夫妇、父子、兄弟之合,合久而联系之情益固。迨生齿日蕃,则
相为生养保持之事亦愈益备。夫如是之群,合以与其外争,或人焉,或兽焉,将皆
可以无畏,而有 以自存。盖唯泯其争于内,而后有以为强,而胜其争于外也。此
人所与飞走蝡泳之群,同其理而无少异者也。
  然则人虫之间,卒无以异乎? 曰:有。鸟兽昆虫之于群也,因生而受形,爪
翼牙角,各守其能,可一而不可二,如彼蜂然。雌者雄者,一受其成形,则器与体
俱,专专然趋为一职,以毕其生,以 效能于其群而已矣,又乌知其余!假有知
识,则知识此一而已矣;假有耆欲,亦耆欲此一而已矣。何则?形定故也。一壶之
内,新王不生,则本其形以为事,各奋其 职,以应其群之所需,相待而不可偏
废,而又安用其争也哉!至于人则不然。其受形虽有大小强弱之不同,其赋性虽有
愚智巧拙之相绝,虽情感知觉,亦诚有不可以 齐一者。然天固未尝限之以定分,
使划然为其一而不得跂其余,曰此可为士,必不可以为农;曰此终为小人,必不足
以为君子也。此其异于鸟兽昆虫者一也。且凡人 之性情,其与生俱生者,有大同
焉,曰好甘而恶苦,曰先己而后人。夫曰先天下为忧,后天下为乐者,世固有是人
焉,而无如其非本性也。夫人之先亦远远矣,其始 禽兽也,不知更百万年而为山
都木客,又不知更几何年而为毛人猺獠,由毛人猺獠,经数万年之治化,而渐有今
日,此不必深讳者也。自禽兽以至为人,天演之事 也。其间物竞天择之用,无时
而或休,而所以能与万物争存,战胜而种盛者,有其所最宜故也。其所最宜云何?
曰独善自营而已。自营为私。私之一言,乃自无始以 来,斯人种子,由禽兽具
此,渐以为人,直至今日,而根株尚在者也。先民曰:人之性恶。又或曰:人为孽
种,自有生以来,便含罪过。其语皆有所证,而未可以尽 非也。是故凡为生人,
莫不有欲,莫不求遂此欲。其始能战胜万物,而为天所择以此。其后用以相贼,而
为天所诛亦以此。何则?自营之私大行,则群道息矣,此人 所与禽兽昆虫异者又
其一也。
  ○卮言十三
  自营者必侈于自由,自由侈则侵人,侵人则争,争则群涣。故曰:自营大行,
群道将息也。然而天地之性,物之最为能群者又莫人若也。如是则其所受于天,必
有以制此自营者,夫而后有群之效也。是故要终原始,知人之所以群,与物之所以
群,必有其甚异者,不仅如前所云二者已也。夫物莫不爱其苗裔,否则其种早绝而
无余,此夫人而知之理也。独爱子之情,至于人而特挚。又以人子之生,其有待于
父母之保持,较他物为最久,故其用爱也尤深,以其所爱,及其所弗爱。然则慈幼
者,仁之本也。而慈幼之事,又若从自营之私以起,由私生慈,由慈生仁,由仁胜
私,此道之所以不测也。尤有异者,惟人道善以己做物。凡他人之事,他人之情,
皆不能漠然相值,而无概于其中。此所谓感而遂通者也。讲生物之学者,谓仪形肖
貌之事,独人为能,禽兽不能画,不能像,以至容止音声,凡放仿之事,庶物或亦
能之,终不如人伦之独绝。无宁惟是,即情想隐微之间,皆相为感通,不能矫然离
群,使人自人而我自我。故语日:一人向隅,满堂为之不乐;孩提调笑,戾夫为之
破颜。涉乐方笑,言哀已难,动乎所不自知,发乎其不自己。
   或谓古有人焉,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吾闻其语矣,未见
其人也。设今日而有深识高明之士,其意气若将尘垢秕糠一世也者,骤于涂中,遇
一童 子显然傲侮轻贱之,谓彼其心,毫不一动然者,吾尚未之敢信也。往者埃及
之哈猛必欲取摩德开而枭之高竿之上,可谓过矣。然以亚哈稣鲁经略之重,而何物
犹太, 漠然视之,其憾之者犹人情也。复案:此事与西京李将军杀灞陵尉事绝相
类。不见夫怖畏清议者乎?刑章国宪,未必惧也,而斤斤然以乡里月旦为怀,美恶
毁誉,至 无定也,而礼俗既成之后,则通国不能畔其范围。人宁受饥寒之苦,不
忍舍生,而愧情一兴,则计短者至于自杀,凡此皆感通之机,而人所以甚异于禽兽
者也。感通 之机神,斯群之道立矣。是故治化愈开,人与人之联系愈密,密故民
气愈和,而所以和者,又以忧乐公而感通广也。他人之所为,常衡之以我之好恶,
而我之所作, 亦考之以他人之毁誉。自龆龀以至黄鲐,凡人与已之一言一行,皆
与好恶毁誉,相附而不可离,其究也,乃不能作一念焉,而无好恶毁誉之别,由是
而有是非,亦由 是而有羞恶。故人心常德,皆本之能相感通而后有。于是而人心
之中,常有物为之宰,字曰天良。天良者,保群之主,所以制自营之私,不使过用
以败群也。
  ○卮言十四
   夫群之不散,由人心之有天良,而天良发于人道之善为相感。其端起于至
微,而其效终于至巨,夫此之为治化。治化者,固天演之一事也。其用在厚人类之
生,大 其与物为竞之能,用以自全于天行酷烈之际。故治化虽原出于天,而不得
谓其不与天行相反也。然自礼刑之用,皆所以息忿而平争,故治化进而天行日消,
即治化进 而自营之私日减,自营减之至尽,则人与物为竞之权力,又未尝不因之
俱衰,此又不可不知者也。故比而论之,则合群者,所以平群以内之物竞,即所以
敌群以外之 天行。人惟以自营,能独伸于庶物,而自营过用,则其群以漓,以合
群而有治化,治化进而自营减,克己仁让之风兴,然自其群又不能与外物无争,故
克己太深,而 自营尽泯者,其群又未尝不败也。无平不陂,无往不复,理诚如
是,无如何也。今泰东西之言道德者,皆曰终身可行莫如恕,平天下莫如絜矩矣。
泰东者曰:己所不 欲,勿施于人。所求于朋友先施之。泰西者曰:施人如己所欲
爱。又曰:设身而处地,待人如己之期人。凡斯之言,皆所谓金科玉条,贯彻上下
者也。顾此为名言, 夫岂可议。且自常人行之,有必不能悉如其量者。虽然,学
问之事,与名教微有不同。名教重利害,学问审虚实。故言理贵乎其真,而无容心
于其言之美恶,苟自其 实事而言之,则恕道与自存之理,固期期乎有其不相比附
者也。盖为恶者,莫不欲逃其诛,此人心之所同也。今有盗吾财者,使吾而处盗之
地而为计焉,则莫若勿捕 而勿罚。今有批吾颊者,使吾而设批者之身,则左受而
右不再焉,已厚幸矣。夫如是,其说果行,将天下有金科玉条,而无民约国法也。
持是理以与物争存,其魂魄 或为天之所择,而其身先无以存于世矣。是故恕之为
道,可以行其半,而不可行其全;可以用之民与民,而不可用之国与国。民尚有国
法焉,为之持其平而与之直 也。至于国,则吾恕而彼不恕,为之持其平而与之直
者谁哉!故自营尽而纯无私者,其群又未尝不败也。
  ○卮言十五
  右 十四篇皆诠天演之义,得一一复案之。第一篇,明天道之常变,而其用在
物竞与天择。第二篇,标天演之大义,明其为万化之宗。第三篇,专就人道言之,
以异、 择、争三言,明治化之所以进。第四篇,取喻园夫之治园,明天行、人治
之必相反。第五篇,言二者虽反,而出一源。特天行则恣物之争,而存其宜;人治
则致物之 所宜,以求得其所祈响。第六篇,天行既泯,物竞斯平。然物有肖先而
异之性,故人治可以范物,使日进善而不知,此治化之所以大足恃也。第七篇,更
以垦土建国 之事,明治化之正术。第八篇,设其民日滋,而有神圣为之主治,其
道固可以园夫为师。第九篇,证其术之终穷,穷则天行复兴,人治终废。第十篇,
论所以救治之 术,独有耘莠存苗,而以人耘人,其术必不可用。第十一篇,言群
出于天演之自然,有能群之天倪,而物竞为之炉锤,人之始群,不异昆虫鸟兽也。
第十二篇,言人 与物之不同。一曰才无不同,一曰自营无艺。二者皆争之器,而
败群之凶德也。然其始则未尝不用是以自存于纲缊草昧之时。第十三篇,论所以能
群之基德,始之于 能感,终之于天良。人有天良,群道乃固,于此窥择种之术之
不可用矣。第十四篇,明自营虽凶,亦在所用,而克己至尽,未或无伤。故恕之为
用,有时而穷,而古 今百王之治,不能一日废兵刑也。
  统此十四篇之论而观之,则知人择之事,可以行草木禽兽之中,断不可行诸人
群之内。人群者,本克己仁让 而后立也。择种之说行,姑无论智之不足恃也,就
令足恃亦使恻隐仁爱之风日衰,而其群以涣。假令有国者,而逢过庶之患,则以为
欲善吾群,则莫若顺天行之道, 去其愚不肖与弱,而存贤智与强,夫如是,则凡
恤罢癃、养残疾之政,皆与其治相舛而不行,直至医药治疗之学可废,而男女之
合,亦将如会聚牸牝之为,而隳夫妇 之伦而后可。狭隘酷烈之治深,而慈惠哀邻
之意少。数传之后,风俗遂成,斯群之善否不可知,而所恃以相维相保之天良,其
有存者不其寡欤!故曰以人择求强,乃 其效适以得弱。盖过庶之患,难图如此。
虽然,今者天下非一家也,五洲之民,非一族也。物竞之水深火烈,时平则隐于通
商庀工之中,世变则发于战伐纵衡之际, 此中天择之事,所眷而存者云何?而群
道所因以进退者又奚若?国家将何所恃,而有以自立物竞之余,虽其理诚为奥赜繁
衍,非此区区卮言所得尽,深察世变之士, 当思之而自得于言外也夫!
  此下宜附后案,着斯宾塞尔「治进自不患过庶」之旨。
  ○卮言十六
  前 篇谓治化进,则物竞不行固矣。然此不过天行之物竞已耳。何谓天行物
竞?救死不赡,民争食也。此之虽泯,而人治之物竞,犹自若也。何谓人治物竞?
趋于利禄, 求上人也。唯物竞长存,而后主治者可以操砥砺之权,以砻琢天下。
夫主治者,或独据全权之君主;或数贤监国,若周共和;或合通国之权,如泰西之
民主。其制虽 异,其权实均,亦各有推行之利与弊。要之其群之治乱强弱,视民
品之如何,主治者抑其次矣。然而既曰主治,斯皆有化导其群之能,而其为术,不
外道、齐、举错 与刑赏之间而已。盖主治者悬一格以求人,曰必如是吾乃尊显爵
禄之,使所享之权与利,优于常伦焉,则天下皆奋其材力以思,以求合于其格,此
又不遁之理也。其 始也为竞,其究也为习,习之既成,则虽天子有不能与庶物角
胜者。后之衰者驯至于亡,前之利者,适成其弊。此导民取舍之间,所以大可惧
也。故天演之事,某端 恒孕于至微,而为常智之所忽。及蒸为风俗,沦浃性情之
后,见其为弊,乃谋所以反之。操一苇以障狂澜,洒杯水以救车薪,此亡国乱群所
以相随属也。群之既涣, 则人治已失其权,即革故鼎新者,亦不过勉为其时之最
宜,以听天事之抉择,此所谓人群天演也。
  赫胥黎曰:人群天演,其用事与动植之天演 皆不同。事功之转移易,而民之
性情气质变化难。持今日之英国以与图德之朝相较,自显理第七至女主额里查白为
图德之代,起明成化二十一年,至万历三十一年。 则国政民俗相悬远矣。而吾民
之官骸情性,则若无少异于其初。词人狭斯丕尔之所写生,狭斯丕尔,万历间词曲
家,其传作大为各国所诵读宝贵。与今之人不仅声音 笑貌同也,其相攻相感不相
得之情,又无以异。若谓民品之进,必待治化既上,天行尽泯而后有功,则自额理
查德白以至维多利亚,此两女主相去三百余年之中,兵 争盖寡,无炽然用事之天
行也。且所谓择种留良之术,虽不尽用,亦间有行者。刑罚非不中也,民之得罪于
群者,或流之,或杀之,或锢之终身焉,以游惰呰窳者之 种下也,故振贫之令
曰:凡仰给县官者,男女不同居,凡此之为,皆所以使不肖者无遗育其种类,以害
此群也。然其事卒未尝大验者,则又何也?盖如是之事,合通 国而计之,则所及
者隘,一也;犯法者,失业者,事常在中年以后,故刑政未加乎其身,此凶民惰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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