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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集

_11 严复(清)
  吾尝取斯多噶之 教,与乔答摩之教,较而论之,则乔答摩悲天闵人,不见世
间之真美;而斯多噶乐天任运,不睹人世之足悲。二教虽均有所偏,而使二者必取
一焉,则斯多噶似为差 乐。但不幸生人之事,欲忘世间之真美易,欲不睹人世之
足悲难。祸患之叩吾阍,与娱乐之踵吾门,二者之声孰厉?削艰虞之陈迹,与去欢
忻之旧影,二者之事孰 难?黠者纵善自宽,而至剥肤之伤,断不能破涕以为笑,
徒矜作达,何补真忧。斯多噶以此为第一美备世界。美备则诚美备矣,而无如居者
之甚不便何也。又为斯多 噶之学者曰:「率性以为生。」斯言也,意若谓人道以
天行为极则,宜以人学天也。此其言据地甚高,后之用其说者,遂有们然不顾一切
之概,然其道又未必能无弊 也。前者吾为导言十余篇,于此尝反复而诊缕之矣。
诚如斯多噶之徒言,则人道固当扶强而抑弱,重少而轻老,且使五洲殊种之民,至
今犹巢居鲜食而后可。何则? 天行者,固无在而不与人治相反者也。
  然而以斯多噶之言为妄,则又不可也。言各有攸当,而斯多噶设为斯言之本
旨,恐又非后世用之者所尽 知也。夫性之为言,义训非一。约而言之,凡自然者
谓之性,与生俱生者谓之性。故有曰万物之性,火炎、水流、鸢飞、鱼跃是已;有
曰生人之性,心知、血气、嗜 欲、情感是已。然而生人之性,有其粗且贱者,如
饮食男女,所与含生之伦同具者也;有其精且贵者,如哀乐羞恶,所与禽兽异然者
也。按哀乐羞恶,禽兽亦有之, 特始见端而微眇难见耳。而是精且贵者,其赋诸
人人,尚有等差之殊;其用之也,亦常有当否之别。是故果敢辩慧贵矣,而小人或
以济其奸;喜怒哀乐精矣,而常人 或以伤其德。然则吾人性分之中,贵之中尚有
贵者,精之中尚有精者。有物浑成,字曰清净之理。人惟具有是性,而后有以超万
有而独尊,而一切治功教化之事以 出。有道之士,能以志帅气矣,又能以理定
志,而一切云为动作,胥于此听命焉,此则斯多噶所率为生之性也。自人有是性,
乃能与物为与,与民为胞,相养相生, 以有天下一家之量。然则是性也,不独生
之所恃以为灵,实则群之所恃以为合;教化风俗,视其民率是性之力不力以为分。
故斯多噶又名此性曰群性。盖惟一群之 中,人人以损己益群,为性分中最要之一
事,夫而后其群有以合而不散,而日以强大也。
  复案:此篇之说,与宋儒之言性同。宋儒言天,常分 理气为两物。程子有所
谓气质之性。气质之性,即告子所谓生之谓性,荀子所谓恶之性也。大抵儒先言
性,专指气而言则恶之,专指理而言则善之,合理气而言者则 相近之,善恶混
之,三品之,其不同如此。然惟天降衷有矣,而亦生民有欲,二者皆天之所为。古
「性」之义通「生」,三家之说,均非无所明之论也。朱子主理居 气先之说,然
无气又何从见理?赫胥黎氏以理属人治,以气属天行,此亦自显诸用者言之。若自
本体而言,亦不能外天而言理也,与宋儒言性诸说参观可耳。
 ○论十四 矫性
   天演之学,发端于额拉吉来图,而中兴于斯多噶。然而其立教也,则未尝以
天演为之基。自古言天之家,不出二途:或曰是有始焉,如景教《旧约》所载创世之
言 是已。有曰是常如是,而未尝有始终也。二者虽斯多噶言理者所弗言,而代以
天演之说。独至立教,则与前二家未尝异焉。盖天本难言,况当日格物学浅,斯多
噶之 徒,意谓天者,人道之标准,所贵乎称天者,将体之以为道德之极隆,如前
篇所谓率性为生者。至于天体之实,二仪之所以位,混沌之所由开,虽好事者所乐
知,然 亦何关人事乎?故极其委心任运之意,其蔽也,乃徒见化工之美备,而不
睹天运之疾威,且不悟天行人治之常相反。今夫天行之与人治异趋,触目皆然,虽
欲美言粉 饰无益也。自吾所身受者观之,则天行之用,固常假手于粗且贱之人
心,而未尝诱衷于精且贵之明德。常使微者愈微,危者愈危。故彼教至人,亦知欲
证贤关,其功 行存乎矫拂,必绝情塞私,直至形若搞木,心若死灰而后可。当斯
之时,情固存也,而必不可以摇其性。云为动作,必以理为之依。如是绵绵若存,
至于解脱形气之 一日,吾之灵明,乃与太虚明通公溥之神,合而为一。是故自其
后而观之,则天竺、希腊两教宗,乃若不谋而合。特精而审之,则斯多噶与旧教之
婆罗门为近。而亦 微有不同者,婆罗门以苦行穷乞,为自度梯阶,而斯多噶未尝
以是为不可少之功行。然则是二土之教,其始本同,其继乃异,而风俗人心之变,
即出于中,要之其 终,又未尝不合。读印度四韦陀之诗,与希腊鄂谟尔之什,皆
豪壮轻侠,目险巇为夷涂,视战斗为乐境。故其诗曰:「风雷晴美日,欣受一例
看。」当其气之方盛壮 也,势若与鬼神天地争一旦之命也者。不数百年后,文治
既兴,粗豪渐泯,藐彼后贤,乃忽然尽丧其故。跳脱飞扬之气,转以为忧深虑远之
风。悲来悼往之意多,而 乐生自喜之情减。其沉毅用壮,百折不回之操,或有加
乎前,而群知趋营前猛之可悼。于是敛就新懦,谓天下非胜物之为难,其难胜者,
即在于一已。精锐英雄,回 向折节,寤寐诚求,端归大道。提婆、殑伽两水之
旁,先觉之畴,如出一辙,咸晓然于天行之太劲,非脱屣世务,抖擞精修,将历劫
沉沦,莫知所届也。悲夫!
   复案:此篇所论,虽专言印度、希腊古初风教之同异,而其理则与国种盛衰
强弱之所以然,相为表里。盖生民之事,其始皆敦庞僿野,如土番猺獠,名为野
蛮。洎 治教粗开,则武健侠烈、敢斗轻死之风竞。如是而至变质尚文,化深俗
易,则良懦俭啬、计深虑远之民多。然而前之民也,内虽不足于治,而种常以强;
其后之民, 则卷娄濡需,黠诈惰窳,易于驯伏矣。然而无耻尚利,贪生守雌,不
幸而遇外雠,驱而縻之,犹羊豕耳。不观之《诗》乎?有《小戎》、《驷驖》之风,而秦
卒以并 天下。《蟋蟀》、《葛屦》、《伐檀》、《硕鼠》之诗作,则唐、魏卒底于亡。周
秦以降,与戎狄角者,西汉为最,唐之盛时次之,南宋最下。论古之士,察其时风
俗政教之何如,可以得其所以然之故矣。至于今日,若仅以教化而论,则欧洲中
国,优劣尚未易言。然彼其民,设然诺,贵信果,重少轻老,喜壮健无所屈服之
风; 即东海之倭,亦轻生尚勇,死党好名,与震旦之民大有异。呜呼!隐忧之
大,可胜言哉!
 ○论十五 演恶
  意者四千余年之 人心不相远乎?学术如废河然,方其废也,介然两崖之间,
浩浩平沙,莽莽黄芦而止耳。迨一日河复故道,则依然曲折委蛇,以达于海。天演
之学犹是也。不知者以 为新学,究切言之,则大抵引前人所已废也。今夫明天人
之际,而标为教宗者,古有两家焉:一日闵世之教,婆罗门、乔答摩、什匿克三者
是已。如是者彼皆以国土 为危脆,以身世为梦泡;道在苦行真修,以期自度于尘
劫。虽今之时,不乏如此人也。国家禁令严,而人重于违俗,不然,则桑门坏色之
衣,比邱乞食之钵,什匿克 之蓬累带索,木器自随,其忍为此态者,独无徒哉?
又其一曰乐天之教,如斯多噶是已。彼则以世界为天园,以造物为慈母;种物皆日
蒸于无疆,人道终有时而极 乐;虎狼可化为羊也,烦恼究观皆福也。道在率性而
行,听民自由,而不加以天阏。虽今之时,愈不乏如此人也。前去四十余年,主此
说以言治者最众,今则稍稍衰 矣。合前二家之论而折中之,则世固未尝皆足闵,
而天又未必皆可乐也。
  夫生人所历之程,哀乐亦相半耳。彼毕生不遇可忻之境,与由来不识 何事为
可悲者,皆居生人至少之数,不足据以为程者也。复案:赫胥黎氏此语,最蹈谈理
肤泽之弊,不类智学家言,而于前二氏之学去之远矣。试思所谓哀乐相半诸 语,
二氏岂有不知,而终不尔云者,以道眼观一切法,自与俗见不同。赫氏此语,取媚
浅学人,非极挚之论也。善夫先民之言曰:天分虽诚有限,而人事亦足有功; 善
固可以日增,而恶亦可以代减。天既予人以自辅之权能,则练心缮性,不徒可以自
致于最宜,且右挈左提,嘉与宇内共跻美善之途,使天行之威日杀,而人人有以
乐业安生者,固斯民最急之事也。格物致知之业,无论气质名物、修齐治平,凡为
此而后有事耳。至于天演之理,凡属两间之物,固无往而弗存,不得谓其显于彼而
微于此。是故近世治群学者,知造化之功,出于一本;学无大小,术不互殊。本之
降衷固有之良,演之致治雍和之极,根荄华实,厘然备具,又皆有条理之可寻,诚
犁然有当于人心,不可以旦莫之言废也。虽然,民有秉彝矣,而亦天生有欲。以天
演言之,则善固演也,恶亦未尝非演。若本天而言,则尧、桀、夷、跖,虽义利悬
殊,固同为率性而行、任天而动也,亦其所以致此者异耳。用天演之说,明殃庆之
各有由,使制治者知操何道焉而民日趋善;动何机焉而民日竞恶,则有之矣。必谓
随其自至,则民群之内,恶必自然而消,善必自然而长,吾窃未之敢信也。且苟自
心学之公例言之,则人心之分别,见用于好丑者为先,而用于善恶者为后。好丑者
其善恶之萌乎?善恶者其好丑之演乎?是故好善恶恶,容有未实;而好好色、恶恶
臭之意,则未尝不诚也。学者先明吾心忻好厌丑之所以然,而后言任自然之道,而
民群善恶之机,孰消孰长可耳。
  复案:通观前后论十七篇,此为最下。盖意求胜斯宾塞,遂未尝深考斯宾氏之
所据耳。夫斯宾塞所谓民群任天 演之自然,则必日进善,不日趋恶,而郅治必有
时而臻者,其竖义至坚,殆难破也。何以言之?一则自生理而推群理,群者生之聚
也。今者合地体、植物、动物三学 观之,天演之事,皆使生品日进。动物自孑蠉
蠕,至成人身,皆有绳迹,可以追溯,此非一二人之言也。学之始起,不及百年,
达尔文论出,众虽翕然,攻者亦至众 也。顾乃每经一攻,其说弥固,其理弥明。
后人考索日繁,其证佐亦日实。至今外天演而言前三学者,殆无人也。夫群者生之
聚也,合生以为群,犹合阿弥巴极小 虫,生水藻中,与血中白轮同物,为生之起
点。而成体。斯宾塞氏得之,故用生学之理以谈群学,造端比事,粲若列眉矣。然
于物竞天择二义之外,最重体合。体合 者,物自致于宜也。彼以为生既以天演而
进,则群亦当以天演而进无疑,而所谓物竞、天择、体合三者,其在群亦与在生无
以异。故曰任天演自然,则郅治自至也。 虽然,曰任自然者,非无所事事之谓
也。道在无扰而持公道。其为公之界说曰:「各得自由,而以他人之自由为域。」
其立保种三大例曰:一,民未成丁,功食为反 比例率;二,民已成丁,功食为正
比例率;三,群己并重,则舍己为群。用三例者群昌,反三例者群灭。今赫胥氏但
以随其自至当之,可谓语焉不详者矣。至谓善恶 皆由演成,斯宾塞固亦谓尔。然
民既成群之后,苟能无扰而公,行其三例,则恶将无从而演;恶无从演,善自日
臻。此亦犹庄生去害马以善群,释氏以除翳为明目之 喻已。又斯宾氏之立群学
也,其开宗明义曰:吾之群学如几何,以人民为线面,以刑政为方圆,所取者皆有
法之形,其不整无法者,无由论也。今天下人民国是,尚 多无法之品,故以吾说
例之,往往若不甚合者。然论道之言,不资诸有法固不可,按此指其废君臣、均土
田之类而言。学者别白观之,幸勿讶也云云。而赫氏亦每略 其起例而攻之,读者
不可不察也。
 ○论十六 群治
  本天演言治者,知人心之有善种,而忘其有恶根,如前论矣,然其蔽不 止
此,请更论之。晚近天演之学,倡于达尔文。其《物种由来》一作,理解新创,而精
确详审,为格致家不可不读之书。顾专以明世间生类之所以繁殊,与动植之所 以
盛灭,曰物竞、曰天择。据理施术,树畜之事,日以有功。言治者遂谓牧民进种之
道,固亦如是,然而其蔽甚矣。所谓择种留良,前导言中已反复矣。今所谓蔽,
盖其术虽无所窒用者,亦未能即得所期也。盖宜之为事,本无定程,物之强弱善
恶,各有所宜,亦视所遭之境以为断耳。人处今日之时与境,以如是身,入如是
群, 是固有其最宜者,此今日之最宜,所以为今日之最善也。然情随事迁,浸假
而今之所善,又未必他日之所宜也。请即动植之事明之,假今北半球温带之地,转
而为积 寒之墟,则今之楩、柟、豫章皆不宜,而宜者乃蒿蓬耳,乃苔藓耳。更进
则不毛穷发,童然无有能生者可也。又设数千万年后,此为赤道极热之区,则最宜
者深菁长 藤,巨蜂元蚁,兽蹄鸟迹,交于中国而已,抑岂吾人今日所祈向之最善
者哉!故曰宜者不必善,事无定程,各视所遭以为断。彼言治者,以他日之最宜,
为即今日之 最善,夫宁非蔽欤!
  人既相聚以为群,虽有伦纪法制行夫其中,然终无所逃于天行之虐。盖人理虽
异于禽兽,而孳乳寖多则同。生之事无涯, 而奉生之事有涯,其未至于争者,特
早晚耳。争则天行司令,而人治衰,或亡或存,而存者必其强大,此其所谓最宜者
也。当是之时,凡脆弱而不善变者,不能自致 于最宜,而日为天行所耘,以日少
日灭。故善保群者,常利于存;不善保群者,常邻于灭,此真无可如何之势也。治
化愈浅,则天行之威愈烈;惟治化进,而后天行 之威损。理平之极,治功独用,
而天行无权。当此之时,其宜而存者,不在宜于天行之强大与众也。德贤仁义,其
生最优,故在彼则万物相攻相感而不相得,在此则 黎民于变而时雍;在彼则役物
广己者强,在此则黜私存爱者附。排挤蹂躏之风,化而为立达保持之隐。斯时之
存,不仅最宜者已也。凡人力之所能保而存者,将皆为 致所宜,而使之各存焉。
故天行任物之竞,以致其所为择;治道则以争为逆节,而以平争济众为极功。前圣
人既竭耳目之力,胼手胝足,合群制治,使之相养相生, 而不被天行之虐矣。则
凡游其宇而蒙被庥嘉,当思屈己为人,以为酬恩报德之具。凡所云为动作,其有隳
交际,干名义,而可以乱群害治者,皆以为不义而禁之。设 刑宪,广教条,大抵
皆沮任性之行,而劝以人职之所当守。盖以谓群治既兴,人人享乐业安生之福。夫
既有所取之以为利,斯必有所与之以为偿。不得仍初民旧贯, 使群道坠地,而溃
然复返于狉榛也。
  复案:自营一言,古今所讳,诚哉其足讳也。虽然,世变不同,自营亦异。大
抵东西古人之说,皆以功利 为与道义相反,若熏莸之必不可同器。而今人则谓生
学之理,舍自营无以为存。但民智既开之后,则知非明道则无以计功,非正谊则无
以谋利。功利何足病,问所以 致之之道何如耳,故西人谓此为开明自营。开明自
营,于道义必不背也。复所以谓理财计学,为近世最有功生民之学者,以其明两利
为利,独利必不利故耳。
   又案:前篇皆以尚力为天行,尚德为人治。争且乱则天胜,安且治则人胜。
此其说与唐刘、柳诸家天论之言合,而与宋以来儒者,以理属天,以欲属人者,致
相反 矣。大抵中外古今,言理者不出二家,一出于教,一出于学。教则以公理属
天,私欲属人;学则以尚力为天行,尚德为人治。言学者期于征实,故其言天不能
舍形 气;言教者期于维世,故其言理不能外化神。
  赫胥黎尝云:天有理而无善,此与周子所谓「诚无为」,陆子所称「性无善无
恶」同意。荀子「性恶而善伪」之语,诚为过当,不知其善,安知其恶耶?至以善
为伪,彼非真伪之伪,盖谓人为以别于性者而已,后儒攻之,失荀旨矣。
 ○论十七 进化
   今夫以公义断私恩者,古今之通法也;民赋其力以供国者,帝王制治之同符
也;犯一群之常典者,群之人得共诛之,此又有众者之公约也。乃今以天演言治
者,一 一疑之。谓天行无过,任物竞天择之事,则世将自至于太平。其道在人人
自由,而无强以损己为群之公职,立为应有权利之说,以饰其自营为己之深私。又
谓民上之 所宜为,在持刑宪以督天下之平,过斯以往,皆当听民自为,而无劳为
大匠斫。唱者其言如纶,和者其言如綍。此其蔽无他,坐不知人治、天行二者之绝
非同物而 已。前论反复,不惮冗烦。假吾言有可信者存,则此任天之治为何等治
乎?嗟乎!今者欲治道之有功,非与天争胜焉,固不可也。法天行者非也,而避天
行者亦非。 夫曰与天争胜云者,非谓逆天拂性,而为不祥不顺者也。道在尽物之
性,而知所以转害而为功。夫自不知者言之,则以藐尔之人,乃欲与造物争胜,欲
取两间之所 有,驯扰驾御之以为吾利,其不自量力而可闵叹,孰逾此者。然溯太
古以迄今兹,人治进程,皆以此所胜之多寡为殿最。百年来欧洲所以富强称最者,
其故非他,其 所胜天行,而控制万物,前民用者,方之五洲,与夫前古各国最多
故耳。以已事测将来,吾胜天为治之说,殆无以易也。是故善观化者,见大块之
内,人力皆有可通 之方;通之愈宏,吾治愈进,而人类乃愈亨。彼佛以国土为危
脆,以身世为浮沤,此诚不自欺之说也。然法士巴斯噶尔不云乎:「吾诚弱草,妙
能通灵,通灵非他, 能思而已。」以蕞尔之一茎,蕴无穷之神力。其为物也,与
无声无臭、明通公溥之精为类,故能取天所行,而弥纶燮理之。犹佛所谓居一芥
子,转大法轮也。凡一部 落、一国邑之为聚也,将必皆有法制礼俗系夫其中,以
约束其任性而行之暴慢;必有罔罟、牧畜、耕稼、陶渔之事,取天地之所有,被以
人巧焉,以为养生送死之 资。其治弥深,其术之所加弥广。直至今日,所牢笼弹
压,驯伏驱除,若执古人而讯之,彼将谓是鬼神所为,非人力也。此无他,亦格致
思索之功胜耳。此二百年中 之讨索,可谓辟四千年未有之奇。然自其大而言之,
尚不外日之初生,泉之始达,来者方多,有愿力者任自为之,吾又乌测其所至耶?
是故居今而言学,则名、数、 质、力为最精。纲举目张,可以操顺溯逆推之左
券,而身心、性命、道德、治平之业,尚不过略窥大意,而未足以拨云雾睹青天
也。然而格致程途,始模略而后精 深,疑似参差,皆学中应历之境,以前之多所
抵,遂谓无贯通融会之一日者,则又不然之论也。迨此数学者明,则人事庶有大中
至正之准矣。然此必非笃古贱今之士 之所能也。天演之学,将为言治者不祧之
宗,达尔文真伟人哉!然须知万化周流,有其隆升,则亦有其污降。宇宙一大年
也,自京垓亿载以还,世运方趋上行之轨, 日中则昃,终当造其极而下迤。然则
言化者,谓世运必日亨,人道必止至善,亦有不必尽然者矣。自其切近者言之,则
当前世局,夫岂偶然。经数百万年火烈水深之 物竞,洪钧笵物,陶炼砻磨,成其
如是。彼以理气互推。此乃善恶参半。其来也既深且远如此,乃今者欲以数百年区
区之人治,将有以大易乎其初。立达绥动之功虽 神,而气质终不能如是之速化,
此其为难偿虚愿,不待智者而后明也。然而人道必以是自沮焉,又不可也。不见夫
叩气而吠之狗乎?其始狼也。虽卧氍毹之上,必数 四回旋转踏,而后即安者,沿
其鼻祖山中跆藉之习,而犹有存也。然而积其驯伏,乃可使牧羊,可使救溺,可使
守藏,矫然为义兽之尤。民之从教而善变也,易于 狗。诚使继今以往,用其智
力,奋其志愿,由于真实之途,行以和同之力,不数千年,虽臻郅治可也。况彼后
人,其所以自谋者,将出于今人万万也哉。居今之日, 藉真学实理之日优,而思
有以施于济世之业者,亦惟去畏难苟安之心,而勿以宴安偷乐为的者,乃能得耳。
欧洲世变,约而论之,可分三际为言:其始如侠少年,跳 荡粗豪,于生人安危苦
乐之殊,不甚了了。继则欲制天行之虐而不能,傺灰心。转而求出世之法,此无异
填然鼓之之后,而弃甲曳兵者也。吾辈生当今日,固不当如 鄂谟所歌侠少之轻
剽,亦不当如瞿昙黄面,哀生悼世,脱屣人寰,徒用示弱而无益来叶也。固将沉毅
用壮,见大丈夫之锋颖,强立不反,可争可取而不可降。所遇 善,固将宝而维
之;所遇不善,亦无慬焉。早夜孜孜,合同志之力,谋所以转祸为福,因害为利而
已矣。丁尼孙之诗曰:「挂沧海,风波茫茫。或沦无底,或达仙 乡。二者何择,
将然未然。时乎时乎,吾奋吾力。不竦不,丈夫之必。」吾愿与普天下有心人,共
矢斯志也。
附:《天演论》手稿
 ○赫胥黎治功天演论序
   西国名学家穆勒?约翰有言:「欲考一国之文字语言而能见其理极,非谙晓数
国之文字语言者必不能也。」斯言也,吾始疑之,乃今笃信深喻而知其说之无以易
也。夫岂徒文字语言之散者而已,即至大义微言,古之人殚毕生之精力,而从事于
一学,当其有得,藏之一心则为意,动之口舌、着之简策而为词,固皆有其所以得
此理之由,而亦有其所以载焉以传之故。呜呼!岂偶然哉!自后人读古人之书,而
未为古人之学,则其于古人所得以为意者,已有切肤精怃之异矣。况夫历时久远,
简策沿讹,声音代变,则通假难明;风俗殊致,则事意参差。夫如是,虽有故训疏
义之勤,而于古人诏示来学之意愈益晦矣。故曰:读古书难。虽然,其所托以传之
理固自若也。夫使其理诚精,其事诚信,则年代国俗,无以隔之。是故不传于兹,
或见于彼,事不相谋而各有合。考道之士,以其所得于彼者,返而证诸吾古人之所
传,乃澄湛精莹,如寐初觉,其亲切有味,较之觇毕为学者,盖万万有加焉。此真
习异国文字语言之至乐也。
  今夫六经之于中国也,所谓日月 经天,江河行地者矣。而孔子之于六艺也,
《易》、《春秋》最严。司马迁曰:「《易》本隐而之显,《春秋》推见至隐。」此天下至
精之言也。始吾以谓本隐之显 者,观象系辞以定吉凶而已;推见至隐者,诛意褒
贬而已。迨治西洋名学,见其所以求事物之故,而察往知来也,则有内导之术焉,
有外导之术焉。内导云者,察其 曲而见其全者也,推其微以概其通者也;外导云
者,据大法而断众事者也,设定数而逆未然者也。乃推卷起曰:有是哉,此固吾
《易》、《春秋》之学也。迁所谓本 隐之显者,即彼所谓外导是已;所谓推见至隐,
即彼所谓内导是已。迁之言若诏之矣。此即物穷理之最要二涂也。而后人漠然视之
者,未尝事其事,则亦未尝咨其术 而已矣。
  西国近二百年学术之盛,远迈前古,其所得于格致而着为精理公例者,在在见
极,而吾《易》之所著,则往往先之。不肖于《易》至 浅且尝,知傅会者学术之大
禁,尤不愿躬蹈之以欺世也。顾其事有灼然必不可诬者,吾将举之以质海内之宏
达。今西学之最为切实,而执其理可以测万事、御蕃变, 此名、数、质、力四者
之学是已。而《易》则名、数以为经,质、力以为纬,而通而名之曰易。嗟乎!弥纶
天地,岂诬也哉。大宇内事,质力相推。凡力皆干也,凡 质皆坤也。奈端动力大
例三:其首日:凡物静不自动,动不自止。既动之,彼力路必直,速率必均。奈端
之举此例也,所谓旷古之智。自其例出,而后天学大明,人 事大利者也。而《易》
则曰:「夫干其静也专,其动也直。」后二百年而斯宾塞氏出,以天演自然言化著
书,贯天地人而一理之。欧美二洲学术政教群然趋之,法制 大变。其为天演界说
曰:「天演者,翕以合质,辟以出力。」而《易》则曰:「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
辟。」西洋自奈端治力学,首明屈伸相报之理。五十年来格致 家乃断然知宇内全
力之不增减、不生灭,特转移为用而已。而《易》又曰:「自强不息之谓干。」夫物
未有增减生灭而可曰自、可曰不息者也。斯宾塞得物变循环之 理,自诧独知,而
谓唯丁德尔为能与其义,而中土则自有《易》以来,消息盈虚之言,愚智所口熟也。
唐生维廉与铁特二家,格物五十年,乃知天地必有终极。盖天 之行也以动,其动
也以不均,犹水有高下之差而后流也。今者太阳本热常耗,而以慧星来往度之递
差,知地外有最轻之罡气为能阻物,既能阻物,斯能耗热耗力矣。 故大宇积热力
毋散趋均平。及其均平,天地乃毁。而《易》曰:乾坤其易之缊耶?易不可见,则乾
坤或几夫息矣。诸如此者,不可偻指。呜呼!古人之作为是说者, 岂偶然哉!夫
以不肖浅学,而其所窥及者尚如此矣,则因彼悟此之事将无穷也。虽然,由此而必
谓西学所明皆吾中国所前有,固无所事于西学焉,则又大谬不然之说 也。盖发其
端而莫能竟其绪,拟其大而未能议其精,则犹之未学而已耳,曷足贵乎?况古书难
读,中国为尤。书言不合,故训渐失,一也;士趋利禄,古学莫传,二 也;乡壁
虚造,义疏为梗,三也。故士生今日,乃转籍西学以为还读我书之用。吾之此言,
知必有以为不谬者矣。
  晚近风气渐开,士知弇陋为 耻,故西学一道,问津日多,然亦有一二妄庸巨
子,訑然谓彼之所精,不外象数之末;彼之所务,常在功利之间。此所谓未经鞠
狱,辄成爰书,卤莽罪过,莫此为 极。赫胥黎氏此书之恉,本所以救斯宾塞任天
为治之末流,而其中所论与中土古人有甚合者,且于自强保种之图洞若观火。夏日
如年,聊为迻译。至有以多符空言、 无裨实政相稽者,则亦不佞所不辞也。
  光绪丙申重九严复自序
 ○译例
  一、是译以理解明白为主,词语颠倒增减,无非求达作者深意,然未尝离宗也。
  一、原书引喻多取西洋古书,事理相当,则以中国古书故事代之,为用本同,
凡以求达而已。
  一、书中所指作家古人多希腊、罗马时宗工硕学,谈西学者所当知人论世者
也。故特略为解释。
  一、有作者所持公理已为中国古人先发者,谨就谫陋所知,列为后案,以备参观。
 ○卷上
  ○卮言一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吉利之南,背山而面野,窗外诸境,历历如在机
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此中有何景物?计唯有天造草昧,
人力 未施,其藉征人境者,不过几处荒坟,散见陂阤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
山麓,未经删治如今日者,盖无疑也。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势如争长相雄。各据
一抔壤 土,夏与畏日争,冬与严霜争,四时之内,飘风怒吹,或西发西洋,或东
起北海,旁午交扇,无时而息。上有鸟兽之啄践,下有蚁蝝之啮伤,憔悴孤虚,自
补空缺, 荣枯顷刻,莫可究详。是离离者亦各尽天能,以自存种族而已。数亩之
内,战事炽然,强者后亡,弱者先绝。年年岁岁,偏有留遗。未知始自何年,更不
知止于何 代。苟人事不施于其间,则莽莽榛榛,长此互相兼并,混逐蔓生而已,
而诘之者谁也。
  今者英之南野,黄芩之种为多,此自未有记载以前,革 衣石斧之民,所采撷
践踏者,兹之所见,其苗裔耳。计当邃古以前,坤枢未转,英吉利乃属冰天雪窖之
虚,此物能寒,法当较今尤茂。噫!此区区一小草耳,若迹其 祖始,远及洪荒,
则史传所称三古以还年代,犹瀼渴之水以方大江,岂直小支而已耶?故理有决无可
疑者,则天道变化,不主故常是已。特自皇古迄今,为变盖渐, 浅人不察,遂有
天地不变之言。实则今兹所见,乃自不可穷诘之变动而来。京垓年岁之中,每每员
舆,正不知换却几番面目而成此最后之奇。且继今以往,陵谷变 迁,又属可知之
事,此地学家不刊之说也。假其惊怖斯言,则索证正不在远,只须于当前所立处
所,凿深几尺地皮,但使得见蜃灰,便识升由海底,何以故?蜃灰 者,乃螺蛤蜕
壳积垒而成,若用显镜细窥,其黡旋尚多完具。问其地若不曾经沧海,此恒河沙数
螺蛤者何自而来!沧海桑田,斯非荒诞矣。且也,地学之家积验各种 僵石,知动
植万品,率皆递有变迁。第为变至微,其迁极渐,即假吾人以彭聃之寿,而由暂观
久,潜移弗知,所谓蟪蛄不识春秋,朝菌何知晦朔,而遽以不变名之, 瞽说误
人,孰逾此者!
  由此而观之,则知不变一言,决非天道,其悠久成物之理,乃在变动不居之
中。夫当前之所见,经二十年卅年而革焉可 也,历二万年三万年而后革焉亦蔑不
可。但据前事以推将来,则知此境既由变而来,此境亦将恃变以往。顾唯是常变
矣,而有一不变者行乎其中。六合所呈,是不变 者与时偕行之功效;万化陈迹,
是不变者循业发见之前尘也。此之不变者谓何?非如往者谈玄之家,虚标其名:曰
道,曰常,曰性而已。今之所谓不变有可以实指其 用者焉。盖其一日物竞,其二
曰天择。万物莫不然,而于动植之类为尤着。物竞者,物争自存也。以一物以与物
物争,或存或亡,而其效则归于天择。天择者,物争 焉而独存,则其存也必有其
所以存,必其所得于天之分,自致一己之能与其所遭之时与境。及凡周身以外之物
力,有其相谋相剂者焉,夫而后独免于亡而足以自立 也。而自其效而观之,若是
物特为天之厚而择焉以存也者,夫是之谓天择。天择者,择于自然,虽择而莫之
择,犹物竞之无所争,而实天下之至争也。达尔文曰: 「天择者,存物之最宜者
也。」夫物既争存矣,而天又择其最宜者而存之。一争一择,而变之事起矣。
  ○卮言二
  自递嬗 之变迁,而得当境之适遇,其来无始,其去无终,曼衍连延,层见迭
代,此之谓世变,此之谓运会。运者以明其迁流,会者以指所遭值,此其理古人固
发之矣。但古 以谓天运循还,周而复始,今兹所见,于古为重规;后此复来,于
今为迭矩,此则甚不然者也。自吾党观之,物变所趋,皆由简渐繁,由微成着。运
常然矣,会乃大 异。假由今日所见一草,远迹始初,将见逐代变体,皆有可寻。
迨至最初一形,乃莫定其为动为植。凡兹运行之理,乃化机所以不息之精,苟能静
观,在在可察。小 之极于跂行倒生,大之放乎日星天地;微之则思虑智识之无
形,显之则国政民风之沿革,言其要道,皆可一言蔽之,谓之天演。其说滥觞于上
古,而大行于近今百 年。盖格致之学明,而时时可加实测故也。
  伊古以来,人持一说以言天,家宗一理以论化,如或谓开辟以前,世为混沌,
沕愍轇葛,待剖判而 后轻清上举,重浊下凝;又或言抟土为人,咒日作昼,降及
一花一草,蠕动蠉飞,皆自元始之时,有真宰焉,发挥张皇,号召位置,从无生
有,忽然而成;又或谓出 王游衍,时时皆有鉴观;惠吉从凶,冥冥实操赏罚,此
其说虽非不经,而无如于实事羌无左证。用天演之说,则竺干西域诸教宗,所谓创
造神异之说皆不行。今夫拔 地之木,长于一子之微;垂天之鹏,出于一卵之细。
其推陈出新,逐层换体,皆递相衔结而来,又有不易不离之理行乎其内。有因无
创,有常无奇。假宇宙必有真 宰,则天演一事,即此真宰之功能。惟其为之之
时,后果前因,同时并具,不得于机缄已开,洪钧既转之后,而别有施设张主于其
间也。是故天演之事,不独见于动 植二品草木禽兽之中已也。实则员舆之中,一
切民物之事,大宇已内,由日局诸体,至于不可计数之恒星,本之未始有始以前,
极之莫终有终以往,乃无一焉非天之 所演也。故其事至赜至繁,断非一书所能
罄。今者只就生理民治一事,模略言之,作为卮言十数篇,用以通其义而已。虽然
隅一举而三反,盖读者诚于是而有得焉, 则筦秘机之锁钥者,其应用亦无穷耳。
  ○卮言三
  今夫号物之数曰万,此无虑之言也,物固奚翅万哉!而人与居一焉。 人,动
物之灵者也,与不灵之禽兽、鱼鳖、昆虫对;动物者,生类之有知觉运动者也,与
无知觉运动之植物对;生类者,物之有质而具支体官理者也,与无支体官理 之金
石水土对。凡此皆为有质之物也,合之无质之声热光电动力,而万物之品备矣。总
而言之,气质而已耳。故人者,具气质之体,有支干官骸知觉运动,而形上之 神
寓之以为灵,此其所以首出庶物而最贵也。然而人贵矣,其为气质之所囚拘,阴阳
之所张弛,排激动荡,为所使而不自知,则与凡有生之类,莫不同也。
   有生者生生,而天之命若曰:使生生者,各肖其所生,而又代趋于微异。且
周生物一身之外,牵天系地,举凡与生相待之资,以爱恶拒受之不同,常若右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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