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20世纪最伟大的心理学实验》全集(Zei8

_4 劳伦·斯莱特 (美)
向冰冷无情的母亲寻求温暖
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到20世纪60年代,哈洛着手进行爱的研究。在此之前,他刚刚遭遇婚姻问题。哈洛几乎都待在实验室里,很少回家。聪颖慧黠的克拉拉,总是独自在家照顾两个孩子,日复一日。哈洛流连于实验室,设计了一个又一个的猴子实验。某个严寒的冬天,哈洛发生了婚外情。两人的长子罗勃说:“那是我父母分手的主因。很简单,我爸爸有外遇了。”
克拉拉留下两个孩子,并嫁给了一名建筑工人,以拖车为家,游走于美国西南部。这对哈洛似乎没有任何影响。他的心另有所属,没有人确知是谁,一开始也许是学生,后来则是他称为“铁娘子”的女性。这个“铁娘子”是哈洛设计的代理母猴。它会突然射出钉子,或喷出冰冷的强烈气流,幼猴无力抵挡,撞在笼子栏杆上,它们趴在上面无助哀嚎。哈洛宣称这是要测试恶毒的母亲对幼猴有何影响。
哈洛自此招来恶名。他从科学走向童话。“铁娘子”宛如格林童话中恶毒的继母。哈洛为什么想研究这些?动物保护人士说,因为哈洛是个不折不扣的虐待狂。我不清楚是什么力量驱使他,但我并不认可动物保护人士的说法。难道哈洛的母亲也是这样凶狠残暴?这样说也许太轻率了。他的本性有异常倾向吗?有可能,但这样说也失之武断。哈洛在军中服役时,曾被派往新墨西哥州,去监督士兵试爆原子弹。他看到了爆炸后的蘑菇云、掉落远处的灰烬、巨大骇人的强光,但他对这些都只字未提。
不过谈起“铁娘子”,哈洛倒是兴致勃勃,记载详尽。他设计了多种不同的铁娘子,有些会喷出冰冷的水柱,有些会刺伤幼猴。哈洛发现,不管受到怎样残酷对待,幼猴都不肯放弃,依然毫不迟疑,投身假母猴的怀抱。天啊,爱竟如此顽强!即使遍体鳞伤,幼猴还是拖着踉跄的步伐回头,即使身躯已经冻僵,它们依旧向冰冷无情的母亲寻求温暖。
强化作用无法解释这种行为,我们只看到一幕幕惨不忍睹的景象,揭示了一个让人心酸的事实:一旦我们将自己托付给对方,对方就能置我们于死地。然而仍有若干让人宽慰之处。我们眼见人类的信仰是如此坚定,可以不顾一切阻碍,筑起沟通的桥梁,让彼此更靠近。
镁光灯下的“铁娘子”
哈洛和米尔格拉姆一样,都有戏剧天赋。哈洛将这股异常热烈的情感,投注在实验中。通过实验录像,我们看到幼猴紧抓着铁丝缠成的代母,或被“铁娘子”刺地不停哀嚎。这些震撼人心的影像清楚地呈现出绝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哈洛从不怕公开播放这些影片,他知道科学若要普及,必须带有些许艺术成分,甚至得有几分娱乐性质。
1958年他获选为美国心理协会主席,这可是相当难得的荣誉。雀跃不已的他,带着猴子实验的影片前往华盛顿特区,准备发表演讲。当时他已再婚,妻子是同为心理学家的屈恩(Margaret Kuenne),他亲昵地称她佩琪。他站上圆形会议室的高台,面对众多学者,神情严肃。他开口说:“爱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状态,深沉微妙,值得投入。爱具有亲密与私密的特质,因此许多人认为,爱不适合作为科学实验的主题。姑且不论个人观点,我身为心理学家,本着自己的职责,理当深入分析人类与动物行为的所有方面,找出影响因素。然而当今的心理学者,至少是编写教科书的心理学者,丝毫不关心爱与情感的起源,也不知道这些感受的存在。”
哈洛与猴子
哈洛显然深知自我推销之道,因此才会在这样盛大的场合发表这篇铿锵有力的演说。他在演说中穿插播放了几段宛如科幻小说般的黑白影片,让听众目睹了幼猴对代理母猴的强烈依恋。他将这篇演讲题目定为“爱的本质”(The Nature of Love),后来发表在《美国心理学家》(American Psychologist)上。
如果这些实验结果能有所贡献,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曾仔细想过这些结果可以适用于哪些层面。由于社会经济发展的需求,美国妇女极有可能取代男性在科学与产业领域的地位。这一趋势若持续发展,那么我们的孩子能否得到适当教养将成为一个现实的问题。
从实验可知,不论男性女性,都能胜任养育婴孩这项重要工作。反观现在的社会经济发展趋势,这项发现着实振奋人心。女性已不需要待在家中专职哺育照顾子女。我们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哺育新生儿的工作不再非得由母亲承担。届时亲自哺育幼儿可能成为某种炫耀摆阔的行为,只有上层阶级才时兴这么做。但无论历史如何发展,我们都可以确定,人不能没有爱。
我可以想见,当时全场陷入死寂,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镁光灯闪个不停。哈洛举起双手,宣告演讲结束。再多讲一些吧!
哈洛发表的研究结果证实,布制母猴比只能喂食的母猴更重要,小猴逐渐“爱上”布制代母的柔软身躯,喜欢在它身边游戏玩耍,几乎和亲生母亲在一起时没有差别。演讲后不久,麦迪逊威斯康星大学发表声明,宣称“养育子女是母亲的天职的说法,已经过时”。媒体也竞相报导。哈洛又有何反应?看来他的事业已经从专业学术领域,转移到文化的层面。
他接受《实话实说》(To Tell the Truth)节目专访,CBS电视台以其实验为主题,制播了一部纪录片,由知名新闻主播科林伍德(Charles Collingwood)担任旁白。然而其中传达的信息对妇女而言不啻是沉重的打击:小孩不需要母亲的照料。既然如此,母亲们完全可以去寻求自由。这些复杂纠结的信息,不仅在嘲讽女性主义,同时也反映出爱与渴望,确实撼动人心。
哈洛和第二任妻子佩琪育有两名子女。佩琪拥有心理学学位。她和克拉拉一样,离开职场,专心养育孩子。哈洛晚年时曾说:“我的两任妻子都很聪明,没有成为妇女解放者,她们都知道,丈夫、家庭是最重要的。”
两人的子女,现在已届中年。女儿潘蜜拉住在俄勒冈州,从事金属雕刻工作,这是相当特别且耗费体力的工作。儿子强纳森则是木工艺品制作者,制作小型松木礼盒,卖给礼品店。他说:“就是一般的盒子……”
自闭、自残,残缺的爱
问题开始浮现,情势急转直下。布制代母跟亲生母亲毕竟还是不同。哈洛在心理学界同僚面前大胆宣称,肢体接触关系到灵长类动物的心理发展。几年后,他却发现,与布制代母共同生活的幼猴,成长并不顺利。哈洛将这些猴子移出隔离的笼子,与其他猴子共处。这些猴子出现极度反群体的行为。母猴不仅会攻击公猴,而且不知道正确的性交姿势。有些猴子甚至出现类似自闭的症状,如,不停摇晃、啃咬等自残行为。毛茸茸的手臂到处是溃烂的伤口,血流不停,乍看之下,好像鲜红果肉。伤口很快发炎。有只猴子甚至咬掉整只手臂。哈洛此时才发现,情况超乎预料得糟糕。
哈洛的传记作者布鲁姆说:“他很失望,这是一定的。他自认为已经找出影响养育后代的重要因素:肢体接触。这个变量并非不可变换,换言之,只要能提供肢体接触,任何人和事物都可以胜任照顾后代的工作。但隔年随即发现这些猴子的情况一团糟。”《纽约时报》的一位记者前来麦迪逊市,对这些触感柔软的代理母猴进行追踪报导。哈洛带他进到实验室,只见一群猕猴坐在笼子里,身体不停摇晃,不时以头撞击栏杆,拼命啃咬手指。哈洛说:“我承认我错了。”
罗森布拉姆(Len Rosenblum)当时是哈洛的学生,现在已是学有专精的知名猿猴专家。他说:“我们终于知道,什么是影响后代养育的变量,它不只是接触,不只是面貌。我们推测可能与动作有关。所以我们做了一只会动的代理母猴,这样,幼猴的表现几乎与一般猴子无异,虽然还是有些许差异。我们后来让幼猴和会动的代理母猴一起生活,此外幼猴每天可以和一只真的猴子游戏半个小时。这样一来,幼猴完全正常。这表明有三个变量与爱有关,接触、动作、游玩。如果能提供上述三项事物,那么就能满足灵长类动物的心理需求。”
罗森布拉姆再度强调,“这些小猴子”每天只需要和真的猴子玩半个小时。他说:“真的很神奇,没想到我们的神经系统只需要这么一点点改变,就能恢复正常了。”
听他这样说,我心里稍微感到一些安慰。因为这表示要毁掉一个孩子没那么简单。轻微的晃动,柔软的触觉,和真人互动30分钟,任何母亲都做得到。不管勤劳或懒惰,不管是职业妇女、家庭主妇,或是人工母亲,都做得到。
如果哈洛的这项发现是可信的,那么说明他已完全掌握了爱的内涵,但为什么我们需要如此大费周章,才能领悟这些道理?为什么在深入探究感情之后,我们会对呈现的结果不寒而栗?不只你我,哈洛自己也开始动摇。他再度发生婚外情,他就是无法忠于一个女人。
当哈洛发现与触感柔软的假母猴为伴的幼猴竟有自闭倾向时,他开始酗酒。威斯康星州的白昼很短,日照微弱,才刚傍晚,已是一片昏暗,只有杂色玻璃反射出昏黄的光线。哈洛感受到极为沉重的压力。他最早的发现赢得了肯定的喝采,他必须维持下去。1958—1962年,他拼命努力,发表多篇报告,勇敢地宣布由代母养育的幼猴出现了严重的情绪问题。他更加投入,找来更多猕猴进行研究,设法找出其他变量,避免情绪问题的发生。最后他终于发现,关键在于动作,以及与同类的真实互动。
哈洛的助理勒罗伊(Helen LeRoy)说:“他总想高人一等,总是不断寻找另一个高峰来征服。”他将这种个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尽管喝得酩酊大醉,但仍挥洒如椽大笔,以超出常人的旺盛精力征服一座又一座的人生高峰。知名专家兰德斯(Anne Landers)也引用他的实验,给初为人母的读者提建议。他接下来将实验什么?
温馨的结论,残酷的现实
他的妻子得了乳腺癌,绵密的乳腺被癌细胞入侵,她的乳头分泌出恶臭液体,她还有几年可活。哈洛越发投入地工作,不知道他的心要在哪里安歇。失去母爱的猴子神智失常,不停发抖。他先前发表的研究结果影响惊人,深受幼儿保育界所重视,最显著的事例莫过于婴儿背袋的发明,这种设计能让婴儿感到温暖。
知名小儿科医生西尔斯(William Sears)因提倡亲子依恋关系而闻名,他主张父母应和小孩同床,随时保持亲密。这些主张显然深受哈洛的影响。孤儿院、社会福利机构、妇婴用品产业,也都受其实验结果的启发,进而出现了重大变革。哈洛的研究使孤儿院的人员知道,只给这些弃婴喝奶是不够的,他们还要有人拥抱摇晃、有人注视,对他们笑。感谢哈洛等人对依恋关系的研究,它让我们都更人性化。然而这么感性温馨的结论,却是以相当残酷的手段取得的,其中的矛盾,不言而喻。
身患癌症绝对不是好事,而在20世纪60年代,就更是雪上加霜。放射治疗以高剂量的辐射光束,照射身体特定部位,黑色X记号宛如箭靶的靶心,触目惊心。化学疗法才刚起步,医生将所需的剂量,装入抗腐蚀的巨大注射器中,注入血管,病人只觉得恶心,浑身燥热。哈洛和妻子一星期要去医院好几次。医生按压注射器,清空里头残余的空气,喷出的药剂在空中画出一道优雅的圆弧,随即像眼泪一样掉在瓷砖地板上,接着把针头扎进病人的血管。哈洛手捧脸盆,凑进佩琪身边。化疗药物让她极度不适,突然一阵反胃,她会把所有东西都吐出来。
哈洛的儿子强纳森说:“那段日子真的很难熬!”佩琪被诊断出癌症时,他才11岁,6年后,佩琪去世。当时佩琪病情日益严重。我想她当时一定面色蜡黄,瘦削的脸庞衬着尖细的牙齿,真与猴子有几分神似。哈洛原有酗酒的倾向,那段时间更加变本加厉。在他学生的记忆中,他常常在深夜走进当地酒馆,将哈洛从高脚凳上架起,开车送他回家。同事也提到有好几次开会时,他醉到不省人事,他们还得扶他上床,他倒头就呼呼大睡。
哈洛的强暴架强暴了谁
光阴荏苒,当年和代理母猴在一起生活的猕猴逐渐长大。这些猕猴不会嬉戏,也不会交配。长大后的母猴已有生殖能力,青春期来临,卵子已经成熟。哈洛脑中浮现出新的疑问与想法,他想让这些母猴生育后代,不知道这些幼时失去母亲的猴子,会成为怎样的母亲?要知道答案,一定得让这些母猴怀孕。不过这些可恶的猴子就是不肯翘起尾巴,以展露它们多毛的臀部。哈洛将交配经验丰富的公猴放进笼子里,母猴死命抵抗,抓伤公猴的脸。最后哈洛发明了“强暴架”(rape rack),以此固定母猴的身体,并将它们的头往下压,公猴便能骑到母猴身上。这工具果然管用,20只母猴受孕产下幼猴。
哈洛于1966年发表了一篇名为《幼时与母亲及同伴隔离的猕猴的哺育行为》(Maternal Behavior of Rhesus Monkeys Deprived of Mothering and Peer Associations in Infancy)的论文,叙述实验结果。这些在强暴架上受孕的母猴,有些杀死幼猴,有些对幼猴漠不关心,有些表现“还算正常”。这项实验结果也极具震撼力,可是我不禁怀疑,这项实验真能带来实质的启示吗?还是残害了更多的猴子,却只印证了我们凭直觉即可知的事实?
福茨认为,哈洛这一连串剥夺母爱的实验,结论不仅不证自明,而且是拾人牙慧。他说:“哈洛从未提过达文波特(Davenport)与罗杰斯(Rogers)也做过类似的研究。两人曾将黑猩猩关入笼里做实验,目睹结果后,两人决定再也不做这种实验了。”
猿猴研究专家罗森布拉姆说:“哈洛的表达方式让人难以认同。他会刻意煽动群众。”罗森布拉姆接着谈起了一件既有趣也让人尴尬的事情。有一次哈洛上台领奖,在场的都是心理学家。其中还有3名修女,她们身穿白色修女服,戴着羽翼般下垂的头纱,胸前挂着沉重的十字架。哈洛站在讲台上,对观众展示两只猴子交配的照片,罗森布拉姆边笑边说:“修女们的表情相当难堪,低头不语,整张脸几乎都让头纱遮住了。”
罗森布拉姆说:“哈洛就是这样,他总想引人哗然,他喜欢说‘完蛋’,而不说‘结束’。他为什么不把强暴架称为行动控制机?如果他这样做,现在就不会毁誉参半了!”
哈洛显然偏好戏剧化的气氛,不过我认为罗森布拉姆举错了例子。毕竟引人争议的焦点不是这部机器的名称,而是我们对动物做了什么事。哈洛的实验就某些层面而言,促成了动物保护运动的兴起。每年“解放动物阵线”(Animal Liberation Front)都会在麦迪逊威斯康星大学的猿猴研究中心前举行静坐抗议。参与抗议的民众坐在广场上,面前摆着数千只玩具猴,以此哀悼为动物实验而牺牲的猴子。他们的抗议隐含着一个严肃的事实,值得我们深入反思:心理学家凭什么拿动物来做实验?哈洛让这个存在已久的问题浮上台面。
向为实验而牺牲的动物致敬
福茨既是动物心理学家,也积极致力于保护动物,很少有人同时兼具这两种身份。他住在俄勒冈州山间的一个小镇,那里降雨丰富,树木长年翠绿,空气中充满了树叶的香气。福茨大半生都在那里从事着有关黑猩猩的研究,并和所研究的黑猩猩瓦苏成为好友。瓦苏每天早上都要喝咖啡。几年研究下来,福茨逐渐爱上了黑猩猩,他不愿意为了科学研究而伤害它们。福茨研究猩猩如何学会语言,这方面的研究不至于让猩猩遭受生理心理的伤害。福茨说:“研究者做研究时如果会牺牲动物,那么他的道德应该受到质疑。”目前在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研究黑猩猩的曼森(20世纪60年代曾师承哈洛)认为,结果未必能使手段合理化。他知道伤害动物不对,但身为研究动物的科学家,势必要用动物来进行实验。换言之,曼森认为,这样做虽然与道德良知相悖,但他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做。
保护动物人士对于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不以为然,他们对他进行严厉批判,指责哈洛是残虐冷酷的法西斯分子。撇开这些夸张的情绪性字眼,深入问题核心,保护动物人士认为,用动物进行实验得出的结果,很少能提供真正有效的信息,他们不假思索地便可举出已禁用的安眠药萨利多胺(Thalidomide)的惨痛教训。
20世纪50年代,动物实验的结果显示,萨利多胺不会造成畸形,但人类服用后却导致胎儿畸形。类似的例证不胜枚举。研究人员为研究艾滋病,而给黑猩猩注射艾滋病病毒,结果却不见其出现任何症状。阿斯匹林导致老鼠生下畸形的后代,对猫的伤害尤其严重。
至于猿猴,也许与人类极为相似,但毕竟不是人类的翻版。猕猴的脑容量是人类的1/10,发展速度相当快。刚出生的猕猴脑容量已有成猴的2/3,而婴儿的脑容量只有成人的1/4。从某种动物所得结果,能否适用于其他动物?如果可以适用,那么可以适用到什么程度?答案就要看你是问谁。每个人都可以把猴子当做某种范例,但要套用范例来描述所指称的对象,再完美的范例都只是近似值。近似值是个相当模糊的字眼,比重高低就要看由谁来诠释。
福茨与帕切科(Alex Pacheco)等保护动物人士可能会说,即使猿猴和人类的相似程度极低,我们也没有权力以各种残酷手段对待实验动物。但加州大学知名的记忆研究专家佐拉摩根(Stuart Zola-Morgan)就认为猿猴的脑部具有相当高的研究价值,可以说明人脑的运作模式。佐拉摩根以手术刀划开猿猴脑盖,深入猴脑内部,试图找出掌管记忆的区域。
佐拉摩根犹如外科手术般的实验,加深了我们对记忆的理解,这点毋庸置疑。人类心智变化难测,记忆因此更为重要。为了更了解记忆,佐拉摩根必须将研究用的猴子麻醉,在颈部缠绕线圈,阻断血液的供应,等脑细胞逐渐死去,再将猴子唤醒,研究它们的记忆是否受影响。他反复研究它们脑部受伤、萎缩,甚至死亡的区域,只见脑叶布满灰白伤痕。
佐拉摩根在接受布鲁姆采访时说:“我认为人比动物更有价值。我们当然有责任照顾动物。然而如果问我,儿子和猴子哪一个比较重要。我不用想就可以回答。”但我得想一想才能回答这个问题,我无法那么笃定。我不认为人类天生比较高级。猴子颈部缠绕线圈的残酷景象让我于心不忍。想到哈洛的“铁娘子”、“强暴架”,不管这些实验带给人类多少知识,这种做法都让我惶恐不安。也许哈洛和我有同感。尽管他表明自己并不在乎他的实验猴子,也不喜欢动物,但有些学生表示,实验的残酷本质确实让他深感困扰。这么多年过去,哈洛的酒越喝越多,想必有事一直困扰着他,也许还不止一件。
实验者的实验
1971年,哈洛的妻子佩琪去世,同年他获得美国国家科学奖章(Na-tional Medal of Science Award)。他的眼神呆滞抑郁,嘴唇毫无血色,微微咧开,算是勉强微笑。他在颁奖前一晚对助理勒罗伊说:“我现在什么动力都没有。”
没有太太打理,哈洛的生活一塌糊涂。他感觉自己已经达到事业的巅峰,站在最高处,举目四顾,除了往下,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强纳森说:“我得做饭给他吃,妈妈去世后,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到实验室,里头堆满层层架高的笼子,不起眼的栏杆阻绝了外头的蓝天白云。
他累了。强暴架,他不想碰。幼猴的凄厉哀嚎,他不想听。铁丝缠成的代理母猴、绒布制成的代理母猴,看起来都如此恐怖。哈洛累了,真的累了。他刚办完妻子的葬礼,在学校和学生谈话时,难以抗拒的疲惫袭来,他只想睡觉,也就这样睡了。和学生谈话谈到一半,他趴在桌上,小睡了片刻。睡着实在太容易,他只要闭上眼,学生的话就像催眠曲。
突然间所有人都发现哈洛不舒服,他不对劲,急需休养调理。那年3月,哈洛前往明尼苏达州梅约医学中心(Mayo Clinic),接受一系列的电击治疗。现在他被绑在诊疗台上,剃掉头发,涂上凝胶,有些涂在太阳穴上,不小心流进眼里,他却只能任人摆布。
疲倦的哈洛
现在的电击治疗顺畅舒适,但当时的疗程却是断断续续的折磨。一阵一阵的电流流过电线,吱吱作响,刺激着迟钝萎靡的神经元。哈洛全身麻醉,听任摆布。这些步骤堪称有实验性,但有没有用完全没人知道。哈洛的身体猛然抽动几百次,嘴里塞满棉花的他醒来时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太太和母亲并肩走在中西部的小镇,有翅膀的猛兽在天空飞翔。
哈洛治疗后回到麦迪逊。身边的人都说他变了。医院宣称他已经“康复”,不过他的说话速度变慢了,不再语出惊人,与人互动也变得比较圆滑谦虚。妻子死后,他若有所失。他打电话给前妻克拉拉,当时她还是以拖车为家,儿子在附近河里溺死,她的第二任丈夫也去世了。同病相怜的两人,再度携手,走向婚姻礼堂。不知道特曼会怎么说?他实验中的资质优异儿童以及优秀门生,都有着极高的智商。这次,他们的婚姻相当低调。
故事差不多讲完了。哈洛与克拉拉再度携手,一切从头开始,唯一的差别是,哈洛的兴趣有了小小的改变,他不想研究缺乏母爱的主题了。20世纪60年代生物精神病学兴起,精神病学家希望能找出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哈洛将兴趣转移至此,也许是希望自己的抑郁症若再度发作时可以有口服药治疗,而不需接受电击。也可能他已经服药控制病情,但还是无法达到百分之百的疗效。无论如何,哈洛都想知道抑郁症的病因以及治疗方法。所以这一次,哈洛又找上猕猴来做实验。
哈洛制作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黑色隔间,他把猴子倒吊在里头长达两年,无法移动也看不见外界,只能从隔间底部一个V字型容器中得到饮食。哈洛称之为“绝望之井”。这个玩意果然有效。这些猴子在数个月或数年之后重获自由的时候,精神都已崩溃,出现各种精神疾病症状。无论哈洛想什么办法,都无法使其恢复,显然无药可医。
哈洛患上了帕金森症,他不停颤抖,无法克制,直到去世。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不管到哪里,我们都看得到动物。松鼠在电线上跳来跳去。又大又恶心的蛞蝓,缓慢爬出花园,懒洋洋地躺在水泥石阶上,我伸手一碰,手指马上沾满黏腻的液体。猫咪叫个不停。
我想养只猴子,我先生不赞成。在实验室工作的他说,猴子身上有股难闻的气味。我放下手里的哈洛论文选集《学习去爱》(From Learning to Love),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猴子。”这句话说得慷慨热烈,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问:“你什么时候变成保护动物人士?”我说:“当你看过哈洛怎么对待动物,再看看我们怎么对待猴子之后,你就知道了!它们是人类的远亲,我们却让它们感染艾滋病病毒、长出脑瘤。我坚决反对这些事情,这样做不对,哈洛错了,他也不应该进行猿猴实验。”
他说:“你意思是说,假设我们的女儿生病了,为了找到治疗方法,得牺牲猴子的生命,你会选择保住猴子的性命,而不救我们的女儿?”我就知道会谈到这个。哈洛、佐拉摩根早就说过:人类本来就比较重要,从猿猴实验得到的信息对人类有极大的帮助。
我慢慢地说:“我当然会选择救女儿。”尽管99%的我根据本能反应,或者说是动物本能、母爱天性,而选择救女儿,但剩下的1%的我却知道,伤害个体就等于伤害全体。为何会这样,我无法解释。这1%的自我也许就是理智所在,理智告诉我,没有什么正当理由让我们可以去伤害有知觉的生命,更何况还有其他方式可以得到同样的结果。
我不禁想到,人类和黑猩猩有1%的不同,和猩猩有2%,和猕猴也只有6%的差异,我想知道这些差异究竟存在何处?是人类的灵魂吗?尽管只有1%的自我,势单力薄,但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源。贼吧Zei8。COM电子书下载
哈洛当年在威斯康星州设立的猿猴实验室,如今仍在运营,里头养了2 000多只猴子。我则前往另一所位于马萨诸塞州的实验室。我不详述其中的情景了,毕竟我们已经看够了。实验的目的只为找出治疗药方,治愈与死亡一线之隔。
实验室里兽笼相互堆叠,里头各有两只猴子,清洁剂混杂狗食的气味依稀可闻。我屈膝蹲在一个笼子前,手放在栏杆之间。一只猴子过来拼命舔我的手。我想起先前看过的资料,有天晚上哈洛在实验室工作,不小心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他困坐笼中好几个小时,无法脱身。直到深夜,他听见远处有人狂欢作乐,于是大喊:“救命!救我出去!”终于有人听到他的呼救,而在获救之前,哈洛已经饱尝了寒冷与恐惧的滋味。
我问解说员:“我可以抱猴子吗?”他答应了。我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幸运。我伸手抱起那团毛茸茸的棕色肉球,它才出生没多久。它细小的手臂环绕我的脖子,闻起来有股奇特的霉味。它的心跳很快,是害怕什么吧!怕我?怕被囚禁?害怕自由?我对它说:“不怕!不怕!”它皱巴巴的小脸,让它看起来像个老头,眼神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它在我怀中颤抖,我对它说:“乖乖睡,”并尽可能把它抱得更紧。
第7章 吸毒不要紧 亚历山大的颠覆性成瘾实验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引言
1960—1970年,科学家开始研究成瘾行为。他们试图依据动物实验结果来界定渴望、忍耐、戒断症状等。其中有些实验相当匪夷所思。单是可卡因,就有500多项实验仍在进行。老鼠的神经系统与人类极为相似,因此老鼠便成为了研究成瘾行为的最佳对象。
亚历山大
几乎所有的实验都基于特定物质无法抗拒的假设,实验结果也都印证了动物会自发性地摄取神经毒素,剂量之多甚至可以致命。然而1981年,亚历山大(Bruce Alexander)、柯姆斯(Robert Coambs)和哈达韦(Patricia Hadaway)三人决定挑战这些传统动物实验所秉持的主要假设。
他们认为,将猴子绑在椅子上倒立好几天,给它一个控制器,一按按钮就有药物帮它舒缓痛苦的实验方式,无法证明药物使人上瘾,只能反映个体受外力的束缚,其中包括社会、生理、心理等各方面的限制。他们打算让动物置身舒适的环境,再测试其是否依然对药物上瘾。如果确实如此,那么我们就必须严格管制药物,然而如果动物未成瘾,那么这些研究者就认为,问题的根源也许不在生理,而在于文化。
柯姆斯
我认识一个有毒瘾的人。她是63岁的艾玛,在新英格兰区一所小型理工学院担任院长。不管在工作中或私底下,她总是衣着时髦,光鲜亮丽。几个月前,她背痛得很厉害,原本像积木一样堆叠整齐的脊椎开始逐渐松脱移位。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她决定接受手术。她醒来之后,背上多了一道缝合的痕迹,医生给她一瓶棕色液体——强力止痛药奥施康定(OxyContin)。此药号称“穷人的海洛因”,原是合法处方药,用于舒缓癌症病人以及其他慢性病病人的疼痛。近来屡遭滥用,并衍生出严重的犯罪问题。
古人所说的鸦片,又被称为鲜红生命之舵、快乐星球、天堂的牛奶。根据古希腊典籍记载,鸦片可以治疗“长年头痛、癫痫、中风、呼吸不畅、腹痛、丁香草中毒、脾脏结石、妇科病、抑郁、所有恶性传染病”。
鸦片这种奇特的物质,萃取自细长的罂粟花,它浑圆的果实中满是种子。19世纪英国妇女以罂粟子泡茶喝,并以此安抚哭闹不停的小孩。当年在烟雾迷漫的伦敦街头,鸦片可以公开售卖,号称“婴儿镇定剂”、“温斯洛太太的抚慰糖浆”。鸦片可能是最早用于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也是今日常见的中枢神经兴奋剂利他林(Ritalin)[1]的前身。
艾玛对这类药物却有不同的看法。手术治好了她的背痛,但却让她“离不开止痛药,那很可怕。我以前从没想过药物成瘾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我再看到罂粟花时,也不觉得它漂亮了。”我到她家作客,听她谈起一件事。这天艾玛一边看着英国小说家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的书,一边用电话和秘书讨论教职员的应聘程序,还能一边跟我讲述她的亲身经历。她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她超过两个小时没服药,就开始发抖。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从药罐里拿出两个药片,放进嘴里。她不能不吃药,就像植物无法不向光生长一样。
我们的祖先认为鸦片是万灵丹。我们还知道,注射鸦片会导致嗅觉失灵,更别提共用针头的风险了。我们知道毒品具有成瘾性。注射海洛因一段时间后,就会出现成瘾反应,如果吸食可卡因,起初会有激烈的反应,身体不停晃动,之后则需要更大的剂量,才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媒体与医药界将这些毒品的知识反复灌输给我们,证据来自对脑部的断层扫描,人脑因为渴望这些毒品而呈现红色影像。这种说法相当普遍,我们也都深信不疑。
从痛苦的地狱来到舒适的天堂
然而,心理学家亚历山大博士告诉我们,这些证据终究只是文化的产物。亚历山大博士住在温哥华市,多年来致力于研究成瘾行为。他发现影响是否成瘾的因素,不在于毒品的性质,而是受众多社会不利因素交互作用的影响。我们可以说炭疽病毒会导致肺部病变,但没有任何化学物质会导致成瘾反应。
在亚历山大的理论中,成瘾并非确实存在的现象,而是某种证据薄弱、构思草率的个人叙述。因此他相当质疑艾玛或匿名瘾君子互诫协会(Addicts Anonymous,AA)的说法。此外,杰利内克(E. M. Jellineck)在1960年首先将酒精中毒列为疾病,后来奥尔兹(James Olds)与米尔纳(Peter Milner)研究发现,笼里的老鼠肚子再饿,也宁可服食可卡因,而不吃食物,直到饿得骨瘦如柴而死。
亚历山大也质疑这些研究的效度。他提出两项惊人的观点:一是“毒品本身会导致上瘾”的说法并无事实根据;二是即使不断接触药性最强的毒品,也未必会导致成瘾问题。亚历山大说:“多数人可能使用药性最强的物质,并且反复服用,但也未必会演变成无可救药的毒瘾。”
综观历史,亚历山大所言也许不假。禁酒运动(temperance move-ment)[2]之前,鸦片可以合法买卖,成瘾比率都维持在1%左右。尽管艾玛这类实例比比皆是,但亚历山大信手拈来,就可举出许多研究印证其观点,就像音乐家随意舞动手指,音符便流泻而出。
一项15年前完成的研究显示,大多数住院病人,尽管长期注射高剂量的吗啡,在疼痛消除后,皆能顺利停用吗啡。另有一项针对安大略湖区居民的研究显示,95%服用可卡因的民众,平均每月服用不到一次。1974年,针对旧金山地区27名固定服用可卡因的居民,进行的为期11年的追踪观察,结果显示,所有被试皆能妥善控制用药状况。只有一人在这段时期对可卡因产生药瘾,11名被试表示,曾经一度每天服用,但目前已无此状况,其中7人的服用剂量已由7克减少到3克。
亚历山大特别喜欢引用越战士兵的实例,来解释药物成瘾的现象。90%在战时养成海洛因毒瘾的士兵,在战后随即停用海洛因,丝毫不困难。还有另一项关于纯可卡因的研究更为惊人,1990年针对美国青年的研究显示,5.1%的年轻人曾吸食过纯可卡因,但只有0.4%在受访者的当月还继续吸食,不到0.05%的人在受访当月吸食天数超过20天。亚历山大兴奋地告诉我:“这显示,即使世界上最具成瘾性的药物,服用后上瘾的比例也不到1%。”
还有其他研究可以印证亚历山大的观点。他很喜欢高谈阔论这些研究,简直就像在传教。他说话带有柔和的英国口音,但仍给人以强势的感觉。他瞪大双眼,眼睛透过镜片放大后,看起来好像受到惊吓。他双手环抱胸前,举证说明自己的观点。我问他:“你使用过毒品吗?”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的言行举止有时让人略感怪异。他说:“我和一些朋友在一起时会吃点迷幻药,但不是固定服用。这样做可以让我更深入地了解自己。”他暂停片刻,我等着他继续。他说:“有一次我吃了迷幻药后,觉得头痛欲裂。我看着自己的身体,却无法随心所欲、自由活动。我当时想:‘我应该快死了吧!’我躺下来打算等死,心跳仿佛就要停止。我知道这种感觉无法压抑,我一停止挣扎,马上就可以从痛苦的地狱来到舒适的天堂,飘飘欲仙。从此之后,我就不在乎道德不道德的问题了。”
我问他:“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他说:“二十几年前的事了。”
亚历山大很适合担任迷幻药的代言人。根据亚历山大的经验。迷幻药不仅可以让你超脱肉体拘束,而且只需片刻,就能带领你进入乐土,显然也不会产生严重的后遗症。
爱的本质,成瘾的本质
我小心翼翼地打量他。我是心理学从业人员,曾在许多防治药物滥用的机构工作过,亲眼目睹药物成瘾的威力。亚历山大的说法只能当成某种宣传用语,不过他说的话确实有真实的成分。尽管有些东西还有待商榷,但颇能鼓动人心。亚历山大通过设计缜密的实验取得的真凭实据,不仅印证了他的假设,而且也为那些他喜欢引用的研究提供了坚实的论据。你可以反驳,也可以赞同,并随他进入奇幻古怪的境界,颠覆你原先的假设,眼前一片开阔,满是奇花异草。
亚历山大从小生长在一个爱国意识强烈的家庭。他的父亲是一名军官,退役后到通用公司担任工程师,他去世前几年,总是会命令别人称他上校。从亚历山大的照片可以看出,他年轻时是个英俊挺拔的美男子,19岁时,他和一位美女结婚,搬到俄亥俄州的牛津市。那里气候寒冷,混浊的俄亥俄河两岸都是金黄的玉米田。
两人的婚姻很快降至冰点。亚历山大后来前往迈阿密大学研读心理学,在那段时间,他看到了哈洛的猿猴实验影片,“我心想,这个人是研究爱的本质的。而我情场失意,应该向他请益”。亚历山大真的写信给哈洛,并获得威斯康星大学的入学许可。于是他满怀希望前往麦迪逊,攻读硕士及博士学位,探究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亚历山大长途跋涉,前往一个更为寒冷的地方。他来到哈洛的实验室,随即被派去观察缺乏母爱的猴子。他的《“文,》任务就是《“人,》看着这些母《“书,》猴啃咬自己所《“屋,》生的小猴或以其他方式虐待它们,并记录每天出现几次这些行为。他注视这些猴子,但更注意观察哈洛。亚历山大说:“他是个无可救药的酒鬼,随时都醉醺醺的。我常常在想,什么力量让这个人如此茫然、不知世事?我来哈洛这里是想了解爱的,但最后却开始思索成瘾行为。”
越战爆发,已经离婚的亚历山大抛下两名还在学步的幼子,前往加拿大,因为他“变得很偏激,无法再待在那个国家”。他跨过国界,应西蒙弗雷泽大学(Simon Fraser University)之聘,担任心理学系助理教授。也许是上天的安排,亚历山大教授一门有关海洛因成瘾的课程,但他对海洛因一无所知。
于是他到温哥华一家治疗药物滥用的医院实习,在那里,他首度从非药理学的角度来看待成瘾行为。“有位病人让我印象特别深刻,他的工作是在圣诞节前后在某家购物中心扮演圣诞老人。他若不吸食海洛因,就无法工作。只要吸了海洛因,他马上精神抖擞,穿上圣诞老人的服装,套上黑色橡皮靴,一连微笑6个小时都不累。我那时候开始思考,也许有关药物滥用的理论都错了。人类使用药物,并非药物成分致使其不得不一再服用,而是服用药物可以让自己适应环境的苛刻考验。”
亚历山大的观点显然与当时的理论相左。现代研究者逐渐承认,成瘾行为受“多重因素”的影响,但亚历山大的主张依然与今日的主流观点相抵触。综观药物滥用的文献,论述模式大同小异。它们都承认药物成瘾是受环境影响,但随即矛头一转,将药物成瘾的原因又全盘归于人脑电波与化学作用的影响。
20世纪50年代,许多重要研究指出生理机制对药物成瘾的影响,这些实验不仅主导了当时学术界,而且至今仍有重要地位。1954年,加拿大麦吉尔大学(McGill University)两位年轻的心理学家奥尔兹与米尔纳率先发现,实验的小白鼠为了让脑部奖赏中枢(reward center)受到电击,获得快感,会刻意按压控制杆(如图7—1)。其他类似的实验还有,博扎思(M. A. Bozarth)与怀斯(R. A. Wise)让实验动物可以自行摄取导管中的兴奋剂,迅速获得快感,而同时这些动物陆续挨饿致死。
图7—1 奥米兹与米尔纳的实验
另有一类实验,设置一个带电区域让老鼠通行,行经此区时老鼠厚实的脚掌会受到严重电击,但若能闯过这个带电区域,就可得到含有鸦片的药丸。我在此先离题一会儿,谈谈老鼠脚掌的构造。老鼠脚掌虽有皮毛覆盖,脚趾指节分明,然而在其粉红色的脚掌肌肉中,布满了神经末梢的感应部位,对于各种外界刺激相当敏感。因此老鼠穿越带电区域时,不断尖叫,表现得很畏惧,一到终点,便瘫倒在地,从导管中吸取药丸。
这些研究发现足以证明某些物质的药性强烈,不是吗?这也证明成瘾反应具有生理上的必然性。随处可见吸毒成瘾的人,在市区暗巷游荡,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这也足以佐证。亚历山大当然也读过这些文献,但他却不这样想。他以奥尔兹与米尔纳的研究为基础,发展其实验。奥尔兹与米尔纳当时颇受瞩目,而亚历山大还籍籍无名。
愉快中枢,欲罢不能
奥尔兹与米尔纳假设脑部的“愉快中枢”(pleasure center)位于脑部下层(如图7—2)。为印证假设,他们剖开一两只老鼠的头骨,在如豆子般大小的大脑中置入细小的电极。他们最初以牙科胶水固定电极,后来为了更加稳固,改以珠宝工匠用的螺丝。接着观察老鼠的后续反应。两人发现,老鼠似乎喜欢脑部受到轻微电击的感觉,电极位置不同,反应也不一样。电极偏右,老鼠会格外温驯;偏左,则会兴奋而一直喘气;往下,老鼠会不停地舔生殖器,直到生殖器沾满口水,闪闪发亮;往上,老鼠则会胃口大增。奥尔兹与米尔纳也发现老鼠会自动按压控制杆,使脑部受到刺激,若电极放置区域正确,老鼠一小时内甚至会按压6 000多次。两人据此推断,脑部布满了引发快感的区域。
图7—2 愉快中枢
“放对位置”就是放在内侧前脑束(median forebrain bundle),奥尔兹相当得意地宣称,这里就是愉快中枢。我想亲眼看看这些脑束究竟是什么模样,毕竟快乐很难抗拒。一位朋友把我介绍给另一位也在动物实验室工作的同事,我看着他抓起一只“被牺牲”的动物,剥开脑膜,露出缠绕纠结的脑,这里掌管认知,那里掌管抉择,还有几束灰色的线状物,那就是内侧前脑束,没想到快乐的源头一点也不特别。
当时亚历山大也对药物滥用的病人进行访谈,这些人大多潦倒颓废。亚历山大不禁思索,既然我们只要使用药物就能刺激愉快中枢,很容易就感受到愉悦,那为什么只有部分用药者成瘾了呢?每个人都有看似平凡却美妙无比的内侧前脑束!其他研究者忽略的,而亚历山大注意到了。回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当时刚发现的愉快中枢成为了许多杂志竞相报导的主题。亚历山大认为,“具体的生理现象”是个人情绪与外在环境交互作用后的产物,决定是否成瘾的因素,除了药物性质,还有许多其他因素,如,运气、巧合、加薪、廉价礼品等,真是无奇不有。他知道是这样,但苦于没有证据,因此他想找出证据。
心理学家、药理学家开始以愉快中枢为基础,推断药物成瘾的原因。药物就像一种化学物质的电极,刺激沉睡的内侧前脑束,使其想再得到更多刺激,这道理就像我们抓挠蚊虫叮咬过的伤口,越挠越觉得痒。
这样的解释简单易懂,但不够明确,也不科学。有些研究者于是从药理学角度切入,提出相当有趣的理论。人脑中有一个药物工厂,生产各种化学药物:作用如同鸦片的内啡肽(endorphins)是人体天然的止痛剂,多巴胺(dopamine)、血清素(serotonin)具有安定心神的作用。人脑会根据实际状况,自动调节生产少量的药物,让我们感到舒适,渡过难关。然而一旦我们开始从外界输入药物,如,吸食大麻或纯可卡因,原本处于平衡状态的血液,受到外来药物作用的影响而释放信息,让身体停止生产天然化学物质,而依赖外在供给。
换言之,我们的身体为配合外部的人为供给,会停止自行生产。这种反应有个好听的说法,那就是“神经适应模式”(neuroadaptive model)。一旦药物改变了人体的自行调节系统,要恢复原先的状态就得经过一番努力。
亚历山大说:“先讨论多巴胺减少的理论。因为吸食可卡因会导致脑部停止生产多巴胺,所以需要吸食更多可卡因,才能达到同样的刺激效果。多巴胺减少会导致人类需要更多可卡因,这种说法缺乏具体实证。”我打电话给一位曾在缉毒单位担任助理的朋友,耶鲁大学毕业的克雷勃(Herb Kleber),他说:“当然有证据。你没看过脑部断层扫描的研究吗?吸食可卡因的人,脑部都会缺乏多巴胺,且缺乏程度与想要吸食可卡因的欲望强弱有相当密切的关系。”
有关?无关?或许?纵览心理学所有领域,只有药物研究才会出现矛盾答案并存的现象,此时科学就像政冶,不仅无法厘清事实,而且还会衍生出混淆错乱。
麻省理工学院心理学教授杜米特(Joe Dumit)说:“这样说吧!脑部断层扫描的结果未必可靠。研究者很容易营造出差异很大的假象,产生误导。谁也不能肯定!”杜米特叹口气。整天研究大脑可不是件简单的事,简直就是没有止境且毫无希望的反复演练,企图超脱自我局限来了解自我。算了,给我一杯酒!
我们住在乐园里,谁还需要吗啡
亚历山大想找出证据。他住在风景如画的海滨城市温哥华。他观察其他研究者的老鼠,那些药物成瘾的老鼠,它们中的一些背部的毛被剃光,直接插入导管,被关在狭窄脏乱的笼子里。也许这就是证据。
亚历山大这样想:“假如我必须住在那种环境中,我一定也需要药物来让自己振奋。”要是把笼子移走,也就是改变社会限制,不知有何后果。动物若身处快乐舒适的环境,是否仍难逃成瘾的生理反应?亚历山大暗自思索这个问题,露出了神秘的微笑,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绝妙的点子:“老鼠乐园”(Rat Park),他随即动手打造这个奇特的地方。
亚历山大和两位同事柯姆斯、哈达韦,一起建造了约五六平方米大的住所,在此安置实验用的白鼠,以此取代了常见的窄小笼子。新鼠舍中,温度适中,摆放着许多美味的松木刨花,有各式各样色彩鲜艳的圆球、滚轮、锡罐。
亚历山大等人打算将公鼠母鼠都移居其中,鼠舍中有足够的空间满足不同的用途,包括:交配、分娩、游玩嬉戏、哺育幼儿。三人接着为这间老鼠的五星级豪华饭店粉刷墙壁。底色是鲜绿和鲜黄,还画上落叶树木,道路婉蜒在群山之间,溪流流过平滑的石头。
亚历山大、柯姆斯、哈达韦三人为老鼠设计了若干实验情境。其中一项名为“诱惑”,基本假设是老鼠嗜吃甜食,很少见到它们能拒绝甜点的诱惑。在这项实验中,研究者把16只老鼠放进了豪华的老鼠乐园,另外16只老鼠则留在拥挤且与外界隔绝的笼子里。
因为纯吗啡带有苦味,老鼠不喜欢,所以他们把吗啡掺在糖水里,给两组老鼠喝。起初只加一点点糖,实验越久,糖越加越多,到最后简直就像甜腻腻的甜酒。老鼠一边喝水,一边吸收难以抗拒的类鸦片药物。他们也提供两组老鼠普通的自来水,水质浑浊略带霉味,就放在装了吗啡水的瓶子边。
以下是他们的发现。实验刚开始时,吗啡水的甜度不高,但置身拥挤笼里的老鼠,会去喝吗啡水。这些老鼠用力啜饮,我想,没过多久,它们就会头晕目眩,倒卧在地,眼神呆滞,细小的四肢缓慢晃动。住在老鼠乐园里的老鼠,不管实验者加多少糖,都会排斥喝下具有麻醉效果的液体。
不过有些老鼠偶尔会去喝,母鼠多于公鼠,尽管如此,它们还是比较偏好自来水。两组老鼠都曾喝下吗啡水,但相比之下,拥挤笼子中的老鼠喝水的频率是乐园中老鼠的16倍,显然具有统计上的显著意义。更有意思的是,研究者在老鼠乐园的吗啡水中加入耐勒克松(Naloxone)后,这些老鼠一改对吗啡水的厌恶,开始去喝这种水了。耐勒克松可以减轻类鸦片药物的作用,但也会稀释液体的甜味。
这项令人震惊的发现反映出最重要的一个事实:置身“友善”环境中的老鼠会避免接触任何影响其群体行为的物质,如,海洛因。老鼠喜欢带有甜味的水,前提是喝下肚后,不会让自己神情呆滞茫然。至少对啮齿类动物来说,若身处舒适情境中,便不需要鸦片之类的物质。而我们一向将鸦片视为无法抗拒的诱惑,这实在是错得离谱。
我们认为这项结果不仅相当重要,而且也深具统计上的价值。假如老鼠在正常环境中会持续抗拒麻醉药物,那么所谓“天生成瘾倾向”其实是以受隔离动物为实验对象,却将结果过度推论到了全体。这种解释是错的。
近来学界提出“适应”(coping)的观点,以此来解释人类对药物成瘾的现象,上述发现刚好可以与之呼应。我们应当记住,老鼠天生喜好群居,精力旺盛,好奇心强。孤立隔绝的环境不仅会造成人类的心理压力,其他动物也同样难以忍受,因而会诱发极端的适应行为,如,使用强效止痛剂、镇定剂。上述实验中老鼠对吗啡的依赖就是最好的例证。
群体生活的老鼠抗拒吗啡,可能是因为吗啡的镇定作用太强,会干扰老鼠的能力,使其无法自在地吃喝玩乐、求偶,或从事其他可充实生活的行为。诱惑实验显示,鸦片之类的药物不会让人成瘾。
而这样的结果等于在挑战禁酒运动的主张。自从禁酒令颁布以来,节制饮酒的主张及相关思想逐渐成为主流,多数有关成瘾反应的研究都深受其影响。1873年,有位观察采访禁酒集会群众的记者写道:“群众一起唱着‘赞美上帝,赐福人间’。于此同时,街上涌入大量私酒,一旁的妇女有的哭喊,有的相互唱和、答谢……”这段引文所描述的情景,激发了奥尔兹与米尔纳的研究动机,也是当今反毒运动的源头,它引起了心理学界支持与反对的论辩。一般人往往对于物质成瘾抱有盲目的恐惧,尽管我们浑然不觉。而亚历山大等持相反意见者所精心设计的实验,目的就是要颠覆这些成见。
没有比慢性自我毁灭更好的抉择
实验到此还不完整。亚历山大、柯姆斯、哈达韦三人顺利证实了,即使是药性最强的药物,如果它会影响得到满足的机会,被试老鼠也会抗拒。不过三人又有另一个疑问:已经形成的瘾又是怎么回事?三人试图让老鼠乐园里的老鼠对某种物质成瘾,结果都失败了。
持反对意见者则轻松反驳:“好吧!老鼠享受着五星级豪华饭店的高级设施,随时都能满足性需求,它们当然不会上瘾。可是现实世界里,人类更为脆弱,可能会在人生低潮时开始服用药物,一旦成瘾,就停不下来了。戒除过程相当痛苦,瘾头一再复发,几乎没有例外。”
为了检验这个假设,研究团队再度找来两组老鼠,一组留在笼里,一组移往老鼠乐园。除了吗啡水,不提供其他饮用水。57天后,所有老鼠都染上了海洛因毒瘾。亚历山大写道:“时间够久,足以产生耐药性与毒瘾。”
接着再给两组老鼠自来水与吗啡水,结果不出所料。留在笼里的老鼠继续啜饮吗啡水,老鼠乐园里的那组,即使已经吗啡成瘾,也不去饮用含吗啡的水,即使出现戒断症状,也会减少服用的剂量。这项发现意味着,已经形成的瘾并非不可改变。
药物研究者皮尔(Stanton Peele)指出,几乎所有人都同意尼古丁比海洛因更容易让人上瘾,但90%的抽烟者可以自行戒掉,不需“治疗计划”或“专业协助”。但会不会有戒断症状?亚历山大认为,我们都以为戒断症状代表了上瘾的固有力量,但实际上却未必如此。“老鼠乐园里的老鼠表现出轻微的戒断症状,它们会抽搐,确实有些症状,但都不是我们经常听说的那种莫名的发作、出汗。”也许老鼠不会,但人类会出现症状,我们都曾亲眼目睹。
亚历山大说:“绝大多数人戒除海洛因时,都曾出现某些戒断症状,就像一般感冒,没什么。”他的论点源于老鼠乐园的研究发现:戒断症状确实存在,但并非媒体所描述的那样,只是明显的流感症状以及生理上的不适。更重要的是,从老鼠的反应看,戒断症状并不会促使药物成瘾者继续服用药物。
亚历山大说:“我认为戒断症状就像毒品,长久以来都被过度渲染。其实这都只是我们的道听涂说、以讹传讹。如果让有毒瘾者现身说法,那只不过是种不舒适的感觉,甚至达不到痛苦的程度。老鼠确实没出现痛苦的反应,越战退役军人也没有,还有许许多多人药物成瘾后,经历了戒断症状后,随即停止好转。”
亚历山大的研究意味着,成瘾反应事实上可以受自由意志所控制。老鼠、人类都可以成功戒断,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无法放手,并不是因为某些物质难以抗拒,而是因为动物发现在特定的环境中,没有比慢性自我毁灭更好的抉择。亚历山大所谓的成瘾,是一种因应生活方式而采取的策略。而所有人为建构的策略,都可以通过教育、转移注意力等加以改变。会不会上瘾,我们可以抉择。
尽管老鼠乐园的实验是在20多年前做的,但亚历山大对实验仍记忆犹新。亚历山大说:“我们随时都在讨论实验,吃饭时讨论,周末也讨论。我的孩子来实验室看老鼠,搜集资料。这些老鼠的反应一再挑战种种有关成瘾的成见,实在令人振奋。我的生活乐趣只有这一项,但也足够了,没什么好抱怨的!”
从亚历山大这番话里听不出任何兴奋的意味。尽管他不承认,但我还是感受到些许的失望。老鼠乐园的研究确实极具价值,并给人们带来许多冲击。然而这项研究始终未受瞩目。亚历山大说:“我们提出研究报告,希望能发表在《自然与科学》(Science and Nature)上。这项研究完全有资格刊登,但一连好几次都被退稿了,实在太令人失望了!”最后,一本学术地位很高,但知名度较低的期刊《药理学、生化科学与行为》(Pharmacology,Biochemistry,and Behavior)刊载了老鼠乐园的研究报告。亚历山大说:“那本期刊很不错,水准不错,可惜看的人不多。毕竟,那是药理学期刊。”
来自科学不毛之地的研究
亚历山大的研究较偏向心理学领域,但当时生物学当道,许多著名科学研究随之出现,这项研究遂遭人忽略。20世纪70年代,斯坦福学者戈尔茨坦(Avram Goldstein)发现,人体会分泌一种类似鸦片的物质:内啡肽。他也观察到海洛因成瘾者无法分泌足够的内啡肽,因此他假设若为成瘾者注射内啡肽,应可以降低其对药物的需求,可是结果完全无效。
但这并不重要,这项实验受到了重视,因为它是以生理学为基础,而美国学界对有关分子的理论特别青睐,只要是这个角度的论点,就算文不对题、避重就轻,都无所谓。亚历山大却将重点放在种族、阶级及其他多元社会中的微妙因素上。
亚历山大有时会忿忿不平。他指控生物医药领域为了政治利益,刻意隐瞒有关吸毒行为的重要信息。毕竟,老鼠乐园的实验结果如果受到重视,政府势必整顿市区老旧住宅,提高教育经费补助,降低医药经费比例。然而批评者指责亚历山大只想出名,曲解资料,企图引发社会争论。这是耶鲁大学毕业的缉毒人员克雷勃的观点,他以耶鲁大学为荣,认为来自“康涅狄格河以北”的研究都不值一顾。根据克雷勃的常春藤名校的标准,亚历山大的研究来自科学的不毛之地,所以他这样说:“一开始听到这项来自温哥华的研究,我还觉得很不错,不过现在却发现它的研究方法大有问题。”
我问:“有哪些问题呢?”他说:“我记不得了。”
我说:“亚历山大说,你认为成瘾是无可避免的现象,只要与毒品接触就会导致成瘾。”克雷勃说:“太可笑了,我从没这样说过,也不这样认为。”我说:“如果你不这样认为,为什么不支持毒品合法化?”他说:“美国有多少人咖啡因成瘾?”我说:“很多。”
他说:“大约2500万。多少人尼古丁成瘾?大约5500万。多少人海洛因成瘾?200万。越多的人接触某种药物,就有越多的人上瘾。尼古丁很容易获得,所以到处都能看到瘾君子。如果海洛因也很容易获得,上瘾的人数就会暴增,导致相当危险的后果。”
亚历山大指出,禁酒运动之前,成瘾比例始终维持在1%左右。他表示,把药物成瘾归咎于容易获得,犹如把肥胖问题归咎于食物,这显然与多数人的情况不符。
克雷勃继续说:“你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弄到一瓶啤酒?”我说:“一分钟吧!”我想到了放在冰箱里的绿色酒瓶。克雷勃又问:“拿到香烟要花多长时间?”我说:“20分钟吧,”脑海里出现了几条街外的便利商店。他语气一沉,接着问:“好,那你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拿到可卡因?”幸好我和他是通过电话交谈的,否则他一定会看到我脸红心虚、眼神闪烁的模样。因为只要三秒钟,我就可以拿到可卡因,或是与其化学成分相当的东西,这些都是我那爱好化学的丈夫从网络上买来的。我们这家人应该算有恋药癖吧!
他又重复一次:“要多久?”语调似乎有些许威胁的意味,是我的幻觉吗?难道他发现我不对劲?
我脱口而出:“需要一段时间,也许几小时,几个星期吧!”他说:“这样你懂了吧?来得容易,接触机会就增加了。越常接触,就越容易上瘾。”
我随手可得的药物之多,应该无人能及吧!我喝得到罂粟子泡的茶,拿得到医生才能开立处方的氢吗啡酮(hydromorphone)[3],但我对这些都没兴趣。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身边有这么多可以改变精神状态的药物,而我却没有一点欲望呢。我先生长年有疼痛问题,喜欢尝试每种药物。他如果不泡杯茶,不吞两颗氢吗啡酮,就几乎坐不下来,更别说好好睡一觉了。我很担心他,对他说:“你要是还没上瘾,肯定也快了。”身为老鼠乐园实验的忠实维护者,他这样回答我:“你知道真正的研究结果。我过得很舒适,可不是笼里可怜的小老鼠。”
不一定掷地有声,但必将余音绕梁
然而还是有人上瘾,因为他们深受折磨,只想得到缓解。以艾玛为例,我们无法忽视她的亲身经历。她和我丈夫一样,过得和老鼠乐园里一样舒适,但她就是无法摆脱药物的诱惑。每一次她尝试把药剂减量,“情况就会变得很糟”。我再度前去拜访,她绝望地说:“没人告诉我这种药这么危险。”她开始把奥施康定药片分割成小片,减少每次服用的分量,她用这种渐进递减的方式,希望能减轻药瘾。奥施康定造成的恐慌正席卷美国,全美各地的药剂师都惶惶不安,药店则摆出“本店不出售奥施康定”的招牌。
要找出证据反驳老鼠乐园的实验结果并不难。各种需求都能满足的有钱人常是药物滥用者,还有证据显示,持续接触类鸦片药物或可卡因,确实会造成脑部明显的变化,致使自由意志丧失。亚历山大对此自有解释。有钱人也像平常人一样,受制于社会规范与冲突;脑部断层扫描显示的脑部变化,只能证明两者确有关联,而非因果关系。
你可以接受亚历山大的反驳,但无法改变以下事实:亚历山大有关老鼠乐园的研究,其实并未显著改变社会整体对药物成瘾的看法与做法。因此,这个实验到底为什么伟大呢?克雷勃说:“这个实验并不伟大。”亚历山大自己也说:“老鼠乐园的实验并不出名。你为什么想把它写进这本书?只有少数人支持这个实验,事实就是这样。”的确,老鼠乐园的实验的名声并不响,但它回响虽小,却余音绕梁。
本章先前引述了若干实验,这些实验显示人类并不容易上瘾,这些调查研究部分是受到亚历山大的启发。亚历山大的实验也促成了许多研究,这些研究开始注意吗啡成瘾的癌症病人,目前相关研究已经开始从生理、心理、社会层面的差异来解释吸食吗啡止痛与寻求快感的分别,前者很少导致成瘾反应,而后者通常会招来麻烦。
最重要的是,亚历山大的研究引出一连串有趣的后续实验,这些研究都以环境对人类心理的影响为主题。1996年,伊朗进行的一项研究指出,居家环境单纯的妇女生育率明显高于住处由多个家庭共享的妇女。换言之,环境拥挤,生育率就下降。有关监狱的研究也显示,人口密度越高,自杀、谋杀、疾病的问题就越多。置身窄小空间的人,解决问题的能力也较差。
追根溯源,殊途同归
对老鼠乐园的实验,各界反应冷淡,亚历山大应该颇感失望,但他并未沉湎其中。亚历山大不像他的老师哈洛,他并未意志消沉,也没有借酒或药物消愁。老鼠乐园的实验只是人生历程的一个里程碑,他继续思考、计划、参与。
亚历山大加入了波特兰酒店协会,这是一个位于温哥华的机构,它为艾滋病人提供消毒的针头、温暖的住所,让他们死得有尊严。由于老鼠乐园的实验未能引起学界的瞩目,西蒙弗雷泽大学因而撤销补助经费,亚历山大却能泰然处之,转而研究“史上首位心理学家”柏拉图。另外,有保护动物人士抗议其实验室通风设备不良,校方决定予以关闭,整个实验宣告终止。几个月后,实验室通风设备仍未见改善,却重新开放,用做学生咨询场所。亚历山大说:“那样的条件对老鼠不好,给人使用却变得可以接受了!”
他的话语中丝毫没有挖苦意味。实验室关闭,不再研究老鼠,亚历山大开始转向研究历史,检视失传已久的文化,采寻其中的线索,了解为何有人会成瘾,有人不会。他发现在许多时代,物质成瘾的现象几乎不存在,这让他感到相当有趣。例如,加拿大的印地安人还未被西方文明同化时,物质成瘾的比率几近于零。而英国在工业革命剧变之前,人民务农维生,与土地共存,那时候几乎没有物质成瘾的问题。
亚历山大发现,成瘾比率提高,并非因为药物更容易获得,而是人心彷徨,不知何去何从。“20世纪末,无预警裁员增加,社区联系变得薄弱,人际关系急剧变动。随着时代的发展,家庭瓦解,工作、技术、语言、国籍、意识形态不断改变。价格、收入及社会互动都不稳定,就连最重要的经济体系也未必能维持良好的运作。有钱没钱都一样。人心错乱,引发了更大的混乱,而且波及脆弱的人际互动网络、社会与实体世界,就连维系心理社会平衡的精神价值也难以幸免。”亚历山大说,失去这些重要的力量,人类就像笼中之鼠,社会失调,心无定向,人们盲目寻求慰藉,不管能否从中得到实质的满足。
追根究底,亚历山大显然放弃了过往的信念,成为了传统的捍卫者。多年来他不断提出前卫激进的质疑,却得到如此保守的结论:我们应该重视人际关系、爱、情感以及由友谊、家庭及工作构筑成的生活模式。现在,亚历山大在温哥华岛上的小农场悠闲度日,写作著述,过着简单的生活。
也许他该邀请总是和自己意见相左的克雷勃一起来此度假。亚历山大相信恶劣的环境导致成瘾反应,克雷勃相信决定因素是接触这些药物的机会。两人到最后却目标一致:维系社会结构的稳定,用家庭取代帮派,回归传统,为贫乏的文明指引方向。克雷勃这样写:“我们应当致力于消除药物滥用与成瘾现象,使其减至最低程度……美国社会应致力于让所有公民有发展天赋的机会。”亚历山大说:“我们只有教导儿童重要的文化遗产与中心理念,才能有效减少心理病态的可能。”两人最后都谈到了人的尊严,也都深信不疑。
那只海鸥,长着雪白晶莹的羽毛
我希望能提出具体明确的结论。尽管本章讨论的是具体的物质,但最后的结果却虚幻不定,仿佛吸食鸦片后的梦境。根据“实验结果”,艾玛服用镇定剂是为了缓解痛苦,而非追求快乐,所以她应该不会上瘾,但她却上瘾了。根据“实验结果”,我先生不断接触药物,应该会成瘾,但他却没有。克雷勃主张,成瘾比率会随接触机会增加,且提出数据来印证。亚历山大则说,假如他所言属实,种植罂粟花的国家,其人民应该都会上瘾,但事实并非如此。到底有谁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最后我决定亲自体验。样本数:1,假设:无。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身处牢笼。我家很宽敞,生活美好,人际互动频繁且健全,但我是自由经济体系里的小卒,和这年头的其他人一样彷徨错乱。我没有宗教信仰,不是大家庭。我打算和亚历山大的老鼠一样,连续57天服用氢吗啡酮,然后停药,看我会怎样。
我吞下两片,再加一片,应该够了,我兴奋起来。微风轻拂脸庞,感觉很舒服。停车场上有只海鸥,长着雪白晶莹的羽毛。我顿时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鸟。
3天过去了,4天过去了,一切都很好。一连好几个星期,我在晚上服用含鸦片成分的药物,对着月亮发呆,想着好笑又甜蜜的事情。白天,我仔细观察自己,我看起来像一个期待夜晚到来,服用万灵丹的人吗?我渴望那东西吗?我寻找渴望药物的征兆,就像我在怀孕初期,随时注意异常的疼痛和痉挛,因为那可能是流产的前兆。我开始胃痛,对我来说,吗啡是种怪异的甜点,不好吞,也不好消化。到最后,我宁可和朋友吃饭,也不想为一只海鸥而感伤。14天后,我突然停止服药。我有些焦躁不安,还有点鼻塞。不过也许是被女儿传染了感冒!
以下是我这次实验的心得。看你喜欢哪一个吧!
吗啡不一定会导致成瘾反应,而对于戒断期间的生理反应,确实存在过分渲染夸大的现象。
克雷勃也许会说,我的基因健全,所以成瘾的可能性不会提高。
我并未进展到注射药品的程度,所以快感不会提高,内侧前脑束也没有受到密集的刺激,所以没有任何风险。
我不置身于人群,也不在牢笼中。
挑一个,或是都不要。我也搞不懂,只觉得累了。我要回到正常的生活,我的世界并不完美,但已美好到让我感到幸福。
人类的天堂在哪里
最后我打算亲自造访老鼠乐园。我想躺在里头,感受着空间的宽敞,呼吸着杉木木屑的浓重气味。我看到亚历山大保留的木夹板做成的墙面,那是老鼠乐园的布景,上头画着高耸的松树,映衬着背后的蓝天。天空中飘着几朵云,河水奔流注入大海。
老鼠住在这个乐园里,就相当于人住在四季如春的加州,食物来源从不匮乏,没有其他动物虎视眈眈,身旁弥漫着木头的香气,就好像曾祖母的木制衣柜。亚历山大说这个老鼠乐园是正常环境,他说:“我们坚信这个正常环境可以充分满足老鼠的需求,所以吗啡产生不了吸引力。”
不过当我看到眼前的设施,当初还有充足的食物,随时可用的运动器材,怎么都不觉得这是“正常环境”,而是“完美环境”。我相信在实验室外的世界,绝对找不到这样的地方。也许这就是亚历山大实验的致命伤。他打造了一个天堂,发现每个身在其中的人都很快乐。但这样的天堂究竟在哪里?老鼠乐园真能反应“现实生活”吗?这样的环境只能证实,我们如果能置身于这个神话般的世界,即可免于药物成瘾,但这样的世界以前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出现,我们只能带着有缺陷的基因,活在不完美的真实世界里。
最后,亚历山大这个情场失意、两度离婚的男人,60多岁时终于和第三任妻子安定下来。他骨子里是个相当浪漫的人,相信老鼠乐园可能出现在真实世界里,相信我们可以创造一个乐善好施的大同世界,但谁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这种浪漫的世界观认为,只要提供合适的机会,每个人都能充分发挥所长。而一般的世界观源于怀疑甚至愤世嫉俗的心态,认为世界充满了困难,处处都是牢笼,我们身边全是无形的栏杆。这两种南辕北辙的世界观,同样有说服力,难分轩轾。我相信后者,但我无法证实,也不想证实。
回家后我接到艾玛的电话,她告诉我,她终于“摆脱了那该死的药”,还说她再也不用止痛剂了。如果我打电话给亚历山大,告诉他艾玛的故事,我可以想像他一定会大声嚷嚷,想出各式各样的理由来解释这个与他手边资料相抵触的故事。艾玛可能还处于痛苦状态,只是她不承认;也许她看似快乐的家,私底下已蒙上了沮丧的阴影;也许她丈夫并不支持她;也许她工作太认真。亚历山大会把从前和我说过许多遍的话,再拿出来跟我说:“在我30多年的研究生涯中,我从没看过一个内在与外在需求都得到很好满足的人会药物成瘾。这绝不可能。你要是找得到,我就放弃所有的信仰。”
我不会打电话给亚历山大,告诉他艾玛的故事。我也不会打给克雷勃,告诉他我先生可以很容易得到药物,但没有出现严重的药物问题。真正的药物战争也许不在街道上,而是在学术界。对于成瘾反应的激烈辩论究竟有何意义?不管哪一方都不具有代表性。药物成瘾的问题牵连甚广,不只是化学物质,更包括自由意志、责任与强制、缺陷与弥补的方式等,这些因素交替作用,最终导致难解难分的困境。
我上楼来到书房。夜深了,床边小桌上的彩绘台灯亮起,投射出柔和昏黄的光线。鹅黄色的墙壁让人感觉很温暖,上头挂着樱桃、水蜜桃的素描。我爱这间书房,也喜欢那只毛茸茸的肥猫。我们每个人都想跟它玩。因为家里有老鼠,所以才养了它。尽管养了猫,我还是可以听见老鼠在暖气管中吱吱地叫。就算在睡梦中,我也能听到它们四处穿梭蹦跳,宛如体操健将,四处啃咬抓搔,不断繁衍。老鼠们,祝它们快乐。
* * *
[1] 利他林对中枢神经有兴奋作用,主要作用于大脑皮层,可增加突触前神经传导物质的释出,增加活动力与警觉性,减少疲倦感。——译者注
[2] 19世纪由教会发起的运动,目的在推广适度、有节制的饮酒行为。——译者注
[3] 一种半合成的鸦片类制品,效力为吗啡的5~10倍。——译者注
第8章 你编造了记忆 洛夫特斯与虚假记忆的实验
引言
记忆是人生旅程的深浅足印。如果没有记忆,我们的过往只剩下一片空白,任凭他人诠释。唯有记忆的存在,才能证实从古至今,人类的繁衍存续并非虚幻梦境。柏拉图认为记忆是纯粹且完美的,过往经历皆完好地收藏在记忆中,随人回顾怀想。弗洛伊德鼓其如簧之舌,有时说记忆由梦境与现实交杂而成,有时则将记忆比喻为重播的影片。
心理学家洛夫特斯(Elizabeth Loftus)却打算挑战两位宗师。洛夫特斯本来打算当数学老师,但是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就读时,她对心理学产生了兴趣。1966年,她获得数学和心理学学士学位。随后进入斯坦福大学研究生院,1967年获文学硕士学位,1970年获哲学博士学位,在斯坦福大学学习期间,她开始对长期记忆发生了兴趣。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