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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最伟大的心理学实验》全集(Zei8

劳伦·斯莱特 (美)
《20世纪最伟大的心理学实验》全集(经典版)【实体书精校版】
作者:[美]劳伦·斯莱特
内容简介
心理学实验是去芜存菁的生活,是浓缩的人生经验。
人是橡皮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如果有人抓你去精神病院,你能否证明自己是正常人?为了1元钱而说谎的人和为了100元而说谎的人,谁会承认自己的错误?有奶真的便是娘?爱是怎么回事?买卖毒品真的罪不可赦?你的记忆可靠吗?如果你爱错了人,能否将刻骨铭心的伤痛经历从记忆里去掉?来吧,打开你的大脑,切断所有的烦恼!
作者重新诠释了20世纪心理学探索人类心灵的非凡成就,以10个设计精巧的天才实验为例,结合小说、传记、采访等多种体裁,让你仿佛与作者、实验当事人共处一室,倾听他们的生命叙事,深刻体会心理实验背后的深邃涵义。
作者简介
作者:(美国)劳伦·斯莱特 译者:郑雅方
劳伦·斯莱特:哈佛大学心理学硕士、波士顿大学教育学博士,既是一名心理学家,也是一名专业作家。 心理学背景不仅深刻影响她的写作,而且也让她的作品获得许多奖项。其著述曾获选收录于《全美最佳论文》、《全美最佳科学著作势、《全美最佳杂志论文》等论文选集。另有《欢迎来到我的国度》、《谎言:回忆的隐喻》、《百忧解日记》以及《痉挛》。
推荐序 瑕不掩瑜
胡志伟心理系教授
撰写这篇推荐序时,我的心情颇为复杂。既有遇见老友时的那种欣喜,也有对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的欣羡,更有诸多的感慨。根据我从网上查到的资料显示,劳伦·斯莱特不但是哈佛大学的心理学硕士,更是波士顿大学的教育学博士;然而,斯莱特走了一条和其他具有类似学术背景的人截然不同的道路,成为一位专业作家。斯莱特也在大学教书,但她所教的科目是“非虚构文学创意写作”(creative nonfiction writing),而非教育学或心理学方面的课程,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所受过的心理学教育对她的事业完全没有影响。从斯莱特出版过的六本书来看,心理学的训练不仅深深地影响着她写作上的选材,同时也让她的作品得到许多奖项。
这本书介绍了10个20世纪心理学的重要研究,而过去十余年间,我在台大心理系讲授“普通心理学”课程,我深知这些研究都是教材必定要介绍的内容。通过这本书,我们可以看出斯莱特的写作风格。首先,她会找一些有趣的心理学研究或议题为写作题材;其次,她会为这个题材换一个“外衣”,将原先生硬的科学术语剥去,换以流畅的文字叙述;最后,为了加深文章的可读性,她会在文章中生动地描述一些个人经验,包括自己和该心理学实验的实验者、被试或其他科学家之间的互动经历。这样个人化的写作风格的确会将一些原本艰涩难懂、难以亲近的心理学研究变得浅显可亲。然而,在羡慕斯莱特的写作能力,欣赏她能够将科学研究写得像小说般引人入胜时,我也注意到这样的写作方式也为她招致了诸多批评。
根据我在网上搜寻的结果,对斯莱特的批评可以归纳为三类。
一、文字上的疏漏。例如,她在书中误记了某教授任教的学校,误述了教廷的封圣记录,误记了一些历史事实。比较严重的错误是本书第1章,有关德博拉·斯金纳(斯金纳博士的女儿)的记录。看到斯莱特在书中的描述,一般读者很容易将德博拉的童年经验视为“创伤”,将斯金纳博士视为一位疯狂的科学家,愿意把自己女儿作为研究对象,进行无法预知结果的实验。但是,事实不是这样的。根据德博拉的自述,斯金纳博士是一位负责的、温暖的父亲,他本人也没有任何精神疾病的历史或症状。而斯金纳博士设计的婴儿箱更是受到了妻子的赞赏,因为这个箱子不但为小德博拉提供了一个安全的环境,也因为这个箱子的设计,减轻了她的清洗工作。更重要的是,在本书的撰写过程中,斯莱特没有向德博拉本人做过求证工作。
二、错误记录或过度推论访谈对象的话。这是斯莱特最为人诟病的错误。例如,在本书第3章里,她写道:
斯皮策停顿片刻,又问:“你说罗森汉怎么了?”我说:“不怎么好,他妻子得癌症去世了,女儿死于车祸。他中风了好几次,医生诊断不出原因,现在全身瘫痪。”斯皮策似乎不为所动,也未表示遗憾。可见精神医学界有多痛恨罗森汉的研究,即使过了40年,余恨仍未消失。他说:“这就是进行那种实验的下场。”
但是斯皮策写信向本书的出版商提出抗议,他否认说过上述的话,并表示绝对不会说出如此幸灾乐祸的话。斯莱特回信给斯皮策,承认了这项错误,并承诺会在新版书中做出恰当的更正。
三、书中可能叙述了一些她“没有做过”的研究。例如,在本书第3章里,她说自己曾做过一个类似罗森汉所做的研究,也就是伪装成精神病人,向多家医院精神科或急诊室求助。根据书中的叙述,类似罗森汉的研究结果,精神科的医生无法查知斯莱特是假装的病人,并开给斯莱特25种抗精神病药物及60种抗抑郁药物。但是,当一群以斯皮策为首的精神科医生写信给本书出版商,要求斯莱特公布所做研究的详情时,她却无法提供这些信息。
看过本书及针对它的相关批评后,我产生了无限感慨。首先,我有着一种“饿汉听人批评鸡肉烧得不够入味”的感慨。诚然,这本书是有一些“问题”,但是对于一本像小说一样的“创造性非小说”而言,这些实在是微小的“问题”。和众多灵修、命理、育儿、青少年问题和自我成长的书相比,这本“有些错误”的书就显得和学术性的教科书一样了。我还记得在十余年前,当我在倪匡的科幻小说中读到他以古典制约的机制来描述生理现象时,兴奋得当场决定要在普通心理学的课堂上引述这段文字。十几年转瞬过去,我们在华人世界里还看不到一位类似斯莱特的作者,能够这样将心理学知识深入浅出地介绍给一般读者。
对于一位心理学家而言,看了这本书后,我们自然会想到两个问题:心理学研究的伦理规范与研究结果的外部效度(即能否解释真实世界中发生的事情)。无疑,书中描述的都是一些“经典”的心理学研究,同样没有疑问的是,在这些研究中,有许多研究都有“伦理”上的问题。例如,本书第2章谈到米尔格拉姆的服从威权研究,就是一个极具争议的研究。一些参与这个研究的被试不但因为研究的安排让他们在实验室中出现极大的情绪波动,有些人甚至回家后,也会从梦中惊醒。这样的研究已经不能再在欧美的心理学界进行了,因为他们已经制订了严格的心理学从业人员的伦理规范,且严格执行着这些规范。让我感慨的是,我无法针对我们的学界做出同样的结论。因为,虽然台湾的心理学界在经过多年的讨论后,终于通过并颁布了“心理学专业人员伦理准则”,但是到目前为止,这份准则形同虚设,对台湾的心理学者没有任何约束力。单从这点来看,台湾心理学界的成熟之路还很遥远。
心理学研究有着极高的实用性。事实上,许多心理学研究是因为现实世界发生的问题而应运而生的。例如,本书第2章、第3章、第4章与第8章,描述的实验都是研究者受现实世界所发生的问题的启发而开始研究。这些实验不仅取得了重要的研究成果,也为现实问题提供了解决的方向。例如,受到罗森汉研究的影响,学界组成研究小组促成了新的精神病诊疗技术,其研究结果产生了目前使用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反观我们的社会,绝对不乏需要心理学者介入的研究,不乏需要他们提出解决方案的社会现象(例如,越来越分化的社会、越来越严重的族群问题、父母携带子女一起自杀的独特现象、新移民的社会适应问题等),但是包括我在内的心理学者,都在这些问题上缺席了。造成我们缺席的原因很多(例如,繁重的教学任务、极端功利与短视的教授职称制度、心理学的规模太小、心理学者人数太少等),但这些都不能让我们卸下对这个社会应负的责任。
写推荐序的好处是,出版社对推荐者没有太多的写作格式要求,所以本文的结构有些松散,提到了许多个人的感慨。然而,写序还是有“要求”的,那就是,推荐者应该提出该书的可推荐之处。总括来说,我认为这是一本选材精彩、引人入胜的好书。内容虽然有些小问题,但是瑕不掩瑜,是一本值得一读的好书。
前言
14岁那年,我第一次进行心理学实验。我们在缅因州有间老旧的度假小屋,石灰墙面斑驳剥落,凹陷之处有浣熊栖息。有一天,我从中抓出一只小浣熊,我叫它“阿梅莉亚”。它嘴角还沾着奶水,双眼紧闭,不停啼哭,拼命挥动四肢。几天后,原本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
心理学家洛伦兹(Konrad Lorenz)养的鸭子睁开眼最先看到他,进而追随模仿他的行为举止,这被称为“印刻效应”(imprint)。所以我让阿梅莉亚一睁开眼就看到我,视线所及,别无他人。我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还在我脚边打转。要是害怕,它就会攀住我的小腿不放。它跟着我找书店、去学校、逛街、睡觉,模仿我的举动。理论上是我让阿梅莉亚产生了印刻现象,但到后来,我的生活习性反而越来越像它了。和阿梅莉亚在一起时,我会伸手到池塘里抓鱼,我开始喜欢在夜里出没,欣赏潮湿草地上晶莹的露珠,而黑眼圈也越来越明显了。
最后我在笔记中写道:“母亲也受印刻效应的影响。”我不禁要问:这种互依共生的模式中,到底谁影响谁?某种生物若与他种生物长期亲密相处,先天习性是否会日趋退化,完全仿效他种生物的行为反应?世界上真有狼群养大的孩子、会写字的黑猩猩吗?正是这些问题引发了我对心理学的兴趣,且持续至今。随着年岁增长,我更感兴趣的是用来探究这些问题的方法。一开始让我着迷的是阿梅莉亚(被试),后来却进一步想了解心理学实验的设计架构:提出假设,设计实验步骤,详尽的质性描述,屏息凝神或百般无聊地等待结果。不论人为或巧合,心理学实验都少不了这些要素。
追溯本书的写作动机,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浣熊宝宝阿梅莉亚,但还有许多因素也同样重要。我一直觉得心理学实验很有意思,因为最理想的心理学实验就是去芜存菁后的生活,这是浓缩的人生经验。就像化学实验借助种种仪器,逐一分析出某种化合物的成分一样,心理学实验让我们在特定情境中,清楚看到喜爱、恐惧、顺从、怯懦等心理作用。我们常因为生活的急促忙乱,而忽略行为反应的其他面向。伟大的心理学实验则凸显出这些面向,让我们能更清楚地检视、了解自我。
就读心理学研究生期间,我有机会观察各种动物和人,进行实验。我看过中风病人,右脸麻痹,没有表情;失明的病人却能读出信件内容,令人百思不解。我观察等电梯的人,多数人明知猛按按钮,电梯也不会快点到,却还是猛按个不停。我想知道,这些人为何还要按个不停?这种“电梯行为”反映怎样的人类思维?我当然也看过经典心理学实验的相关文献资料,它们多半出自学术期刊,并且伴随许多量化资料与统计图表。我总觉得若能对实验内容多加着墨,必能呈现更多深刻独到的观点。遗憾的是,现有的文献资料不是平铺直叙,就是单调乏味。多数报告不外乎如此,都未能掌握心理学实验的精髓。这也是促使我写作本书的主要原因。探讨心理学实验不能只重视结果,更应深入了解其内涵。我在写作本书时,一直以此要求自己。
人生毕竟不是由资料重点、手段工具、理论模式所构成。生活是一连串的故事,先要吸收理解,再加以重组改写。讲述故事的方式向来最能让人感同身受。本书谈到的心理学实验,都改以故事方式呈现,希望帮助读者掌握个中要义。
心理学实验主题类型繁多,若无长篇累牍,不可能全数囊括。本书限于篇幅,仅挑选10项心理学实验,加以探讨。这些实验直接触及若干与人类切身相关的议题:“我们是谁?人类与其他动物有何不同?我们真能掌握自己的生命吗?何谓道德?何谓自由?”今日环境已大不相同,这些实验与21世纪的我们还有何关联?现代神经心理学家可以直接观察老鼠的神经反应与连结,从生理层面了解其特定行为模式,斯金纳(B. F. Skinner)的行为理论还能带来什么启示?当年罗森汉(David Rosenhan)假扮精神病人,探讨精神疾病的诊断过程。在今天看来,这个实验宛如一出异想天开的黑色喜剧。时至今日,我们理当发展出更客观完备的标准用于诊断这些“疾病”。那么若再进行一次罗森汉的实验,结果会有不同吗?即使欠缺充分明确的病原学或病理学基础,我们是否仍能界定异常和正常?心理学有两项主要的研究方法,一是客观的统计归纳,二是主观的演绎诠释,这些方法算得上是科学吗?所谓科学,从某些方面看,不也是研究者的主观诠释?
早在19世纪末,现代心理学之父冯特(Wilhelm Wundt)设立了世界上第一所心理学实验室,实验室配备了各式各样的科学仪器,目的是以实证定量的方式研究心理学,科学的心理学自此诞生。然而种种实验显示,心理学这门学科先天不良,只有虚幻空泛的形体与松散连结的四肢。这个怪物在以后的一百多年间不断成长,时至今日,已经长成什么样子了?本书虽然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但读者可以通过阅读书中这些实验,而对上述问题有一番深刻体会。
综观本书,读者可以发现,心理学研究日益偏重生物层面,这俨然是大势所趋。我们已经了解了神经元的内部机制,也知道基因如何通过影响蛋白质的组成,从而决定生理特征与思维能力。我们不仅能解释思想形成的过程与机制,也知道思想如何引发行为。
但人为何有思想?为何受特定思想左右?为何会记住或遗忘?这些记忆有何意义?对人生有何影响?对于这些问题,我们还没有令人满意的解释。换言之,我们可以用生理学观点界定记忆的本质,但这些本质最终会以何种形式呈现,带有何种意义,仍由个体所主导决定。
对我来说,描述这些实验等于是科学与艺术的写作练习。我不仅得知实验结果,也借此了解这些研究者的人格特质及因人而异的研究动机,以及实验过程中经历了哪些曲折才获得最终结果。我也看到这些资料在当时激起的反响,对后代的启发以及是否获得了应有的重视与应用。总之,本书让我得以回顾过去,思索未来。21世纪的心理学会有什么样的发展?我心中已略有概念。巴甫洛夫摇着铃,外科医师继续深入探究复杂的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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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打开斯金纳箱斯金纳与新行为主义
引言
斯金纳是美国新行为主义的代表人物。放眼20世纪,招致最多抨击与非议的心理学家,非他莫属。他的动物实验不仅广为人知,也让世人见识到“报酬”(rewards)与“强化”(reinforcements)对于塑造行为的重大影响,同时奠定了他在心理学界的领导地位。
1904年3月20日,斯金纳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东北部的一个车站小镇。他从小就喜爱发明创造,富有冒险精神。15岁时,斯金纳曾与几个小伙伴驾独木舟沿河而下,漂流300英里。他还试制过简易滑翔机,曾把一台废锅炉改造成一门蒸汽炮,把土豆和萝卜当炮弹射到邻居的屋顶上。
斯金纳在实验中设计出研究操作性条件反射的实验装置——“斯金纳箱”,巧妙地安排食物、控制杆等刺激,使老鼠受到情境暗示,进而出现我们原本认为是自主自发的反应。斯金纳因而认为,人类向来珍视的“自由意志”其实并不存在。他主张通过正强化作用来训练人类或动物完成指定的任务,即所谓的“操作性条件反射”。他毕生致力于钻研操作性条件反射理论,务求其周延完备。
你也许听过“斯金纳”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好像注定要遭人厌恶。叫这个名字的人仿佛生性就该残忍,他一手拿刀,一手抓鱼,毫不留情地刮去鱼鳞,只见鱼身几近透明,内脏依稀可见,他顺手把鱼丢入滚烫的油锅,热油四溅,噼啪作响。
现实中的斯金纳,满头花白乱发,对心理学极度狂热。据说他曾将还是婴儿的女儿养在实验箱里,训练她学会各种技能,好像马戏团里训练海豹用鼻子顶球。斯金纳一心想“塑造”人类行为,这与纳粹所为颇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以齿轮、箱子、按钮组成实验装置,依据严密准则给予强化物,操控动物行为。人性在他的手中化为乌有。
我曾调查过20位具有本科学位的民众,请他们说出对“斯金纳”的看法。其中有15人形容他“恶毒”、“邪恶”。10人提到他把女儿养在箱子里的实验,虽然没有人知道小女孩的名字,但他们却信誓旦旦地说,女孩因父亲的实验而身心受创,后来她在旅馆房间以手枪和绳索结束了生命,细节就不清楚了。我们知道,女孩名叫德博拉(Deborah),斯金纳想训练她,所以把她关在箱子里整整两年。在这个狭窄的方形空间里,装设有响铃、食物托盘及各式机关,斯金纳还会适时地给予惩罚与奖赏。他站在网架后观察女孩的进步。女孩长大后饱受精神疾病的折磨,31岁那年,她向法庭控告父亲虐待,但败诉了,最后她在蒙大拿州比灵斯市一家保龄球馆举枪自尽。枪声响起,似乎宣告行为主义的全盛时代就此结束,此后的批评质疑始终未见消退。
1960年,斯金纳接受传记作家伊凡斯(Richard I. Evans)访问时,坦承自己在社会改造方面的成就与法西斯主义的兴起不无关联,且可能成为独裁者的工具。我们还是忘记他这样的人比较好,但我们做不到。1971年,《时代》(Time)杂志将斯金纳誉为当代最具影响力且尚存于世的心理学家;1975年,一项研究称他为美国最著名的科学家。时至今日,他的实验仍受到诺贝尔心理学奖得主的推崇,他的发现依然适用。他到底做了什么?
我在搜寻引擎中输入关键字“斯金纳”,成千上万的资料出现在眼前。有位愤怒的父亲谴责斯金纳害死了一名无辜儿童;某个网站首页以骷髅图片搭配俄裔美国女作家兰德(Ayn Rand)的言论,“斯金纳极度憎恶人类的心智与道德,此种意念偏执强烈,终至自取灭亡,到头来只剩下灰烬与若干呛鼻的煤块”。一句“德博拉,我们的心与你同在”算是纪念已于20世纪80年代过世的德博拉。还有一行红色小字写着:“斯金纳之女德博拉的相关资料,请点此处。”我照做了,看到一张棕发中年妇女的照片,图释写着:“我是德博拉,谣传说我已经自杀身亡,其实我还活着。斯金纳的箱子并不像你们所看到的那样,我父亲也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他是位聪明的心理学家,也是位慈爱的父亲。我只想破除那些不实的传说。”
种种传说、故事,到底有几分真实性?也许要想了解斯金纳的实验,关键在于能否详查细究,我们不能把事实与争议混为一谈。心理学家兼史学家米尔斯(John A. Mills)曾说:“斯金纳是个神秘人物,他被一层层的谜题包裹着。”
我决定循序渐进,一步一步解密斯金纳。
对心理学无比失望的斯金纳
斯金纳生于1904年,这点毋庸置疑。除此之外,他简直集所有矛盾于一身。他是美国行为主义的先锋,个性严谨,工作时书桌上必定一片混乱,休息的地方是一间明亮的黄色的小卧室。他谈到自己的生平时说:“许多平凡无奇的琐事,却造就了重大改变,实在神奇……我从不认为生命在我掌控之中。”但他在著述中常自比为上帝,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人类的救世主”。
在哈佛大学念书时,斯金纳认识了一位女孩,后来成为了他的妻子。每到星期五晚上,他们会开着黑色敞篷车,前往缅因州蒙希根岛上的海鸥湖,沿路听着爵士蓝调音乐。一到湖边,两人脱掉衣服,跳入水中,让瘦削的躯体感受湖水的拍抚,呼吸着夜晚的冰凉空气,仰望夜空中皎洁的明月。我还在图书馆地下室找到一份布满灰尘的文献,里头说斯金纳每次训练鸽子后,会将它们放到笼子外,让鸽子站在他手上,用食指轻抚鸽子的头。
1928年斯金纳进入哈佛大学心理学研究所。不过他最初的志向却是成为小说家。他在家中阁楼闭关18个月,致力于写作。他为何从写作转为研究强化作用,虽然确切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但他提到过他23岁时曾在《纽约时报杂志》(New York Times Magazine)上读到英国科幻小说大师威尔斯(H. G.Wells)的文章,威尔斯在文中写道,如果在俄国科学家巴甫洛夫与美国作家萧伯纳之间只能救一人,他会选择前者,因为科学比艺术更能拯救世界。
当时的世界确实需要拯救。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将近10年,越来越多经历残酷战争的退役军人身心受创,深受幻觉与抑郁折磨,精神病院人满为患,迫切需要其他新的治疗方式,舒解这一窘境。当时精神分析风靡一时,治疗方式是让精神病患躺在皮革沙发上,追忆过往,挖掘陈年琐事。那时的心理学界由弗洛伊德称霸,而学识地位崇高的美国心理学家詹姆斯(William James)写的《宗教经验的类型》(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旨在探讨内在精神状态,书中完全没有任何公式。斯金纳初入心理学界时,这门学问与数学全然无关,与哲学相通之处多过生理学。当时的心理学首要回答的问题应是:人类具有何种本质,让我们意识清醒时能观看、感受、思考;沉睡时暂停一切,死后便万事皆空了?
斯金纳最先接触到的心理学,就等于内省[1]、唯心论的同义词。这位削瘦的年轻人,顶着头盔般夸张的油亮卷发,湛蓝的双眼好像景泰蓝瓷盘碎片。他所写的文章透露出想改变世界的愿望。他认为世间万物不只要用心去感受,更要亲手去碰触。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山雨欲来,置身这样一个时代,斯金纳也许已“感受”到,若想改变心理学界、产生重大的影响,必须采取行动。他一定会抗议我用“感受”这种虚幻的词汇来形容他。自此他刻意摒弃一切“虚无”的事物。他改修生物学家霍格兰(Hudson Hoagland)的生理学课程,研究青蛙的反射作用。他用针刺青蛙光滑的皮肤,测试青蛙腿部抽搐与跳跃的动作。尽管弄得双手粘腻,但他却兴致勃勃。
“斯金纳箱”的诞生
斯金纳刚进哈佛大学不久,便参与了一场在爱默森楼举行的心理学研讨会。现场他看到各式各样的仪器、锡片、锯子及放在锡制盒子里的钉子、螺帽,一时技痒,打算做一件伟大的杰作。斯金纳向来手巧,善于操弄工具,且以精准闻名。他在一家小型工厂中,以废弃的电线、生锈的铁钉、发黑的金属片,打造出那个家喻户晓的箱子(如图1—1所示)。
图1—1 斯金纳箱
斯金纳预料到他这项作品会对美国心理学界造成巨大的冲击吗?他是将心中构想付诸实现,还是任凭灵感恣意发挥?最后,当他看到这个由锡片和线圈组成的作品时,自己都忍不住惊叹!这个箱子以压缩空气为运转动力,由各式零件齿轮组成机械装置,可依实验者设定,释放出特定的奖惩物。尽管这个箱子看似平淡无奇,但很快就成为了众所瞩目的焦点。此时,斯金纳说道:“(我)心中迸发出莫名的兴奋,这里的每样东西都让我联想到更多崭新可行的研究主题。”
深夜里,斯金纳阅读着两位心理学大师的著作,俄国心理学家巴甫洛夫对他影响最为深远,创立行为学派的美国心理学家华生就稍显逊色了,但仍有其重要性。巴甫洛夫以研究为志向,几乎以实验室为家,他偏爱以金丝雀为被试,投入多年时间研究唾液腺,他发现唾液腺反应可能会受铃声控制。斯金纳对此极感兴趣,不过他想研究的不只是这层薄膜,而是整个有机体。唾液腺还不够迷人。
巴甫洛夫的发现称为经典条件反射(classical conditioning),简言之,即动物既有的本能反应,如:眨眼、惊吓、流口水等,可用人为的方式加以控制,使其伴随新刺激出现。在巴甫洛夫著名的实验中,铃声是新刺激,狗听到铃声,就想到食物,所以一听到铃声就会流口水(如图1—2所示)。时至今日,我们或许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但这项发现当年广受各界瞩目,讨论的热烈程度不逊于原子融合、太阳位置恒定等重大科学突破。在此之前,人类从不知道,许多我们认为受心智主导的反应其实与生理学有着密切关系,我们以前总以为与生俱来的动物本能无法改变,事实上却具有高度可塑性。巴甫洛夫流口水的狗,颠覆了长久以来被你我视为理所当然的两个观念。
图1—2 巴甫洛夫的经典条件反射实验
斯金纳在房中沉思,箱子里空空荡荡,目前名声还未传开,或者说还没那么恶名昭彰。哈佛校园里松鼠随处可见,斯金纳看着松鼠,心想既然可以控制特定的腺体,那么可否控制整个生物体呢?人类是否会主动形成某种非反射行为,亦即斯金纳后来所称的“操作行为”?不论控制与否,分泌唾液都是反射作用,除了由铃声引发以外,整个动作全然出于本能反应。然而诸如人类雀跃高歌,老鼠按压杠杆以取得食物之类的行为并非本能反射,而是有意识的行为,是根据环境而做出的行为。如果反射动作可以被控制,那么一般被认为出于自由意志的行为也有可能被控制吗?例如,要某人把头向右转,且持续给予奖赏,不久之后,此人是否就会牢记这个动作,持续向右看?若有这种可能,那么哪些行为可以比照办理呢?我们能像马戏团的动物那样,轻松优雅地跳过火圈吗?这些问题盘据着斯金纳的脑海。我想像他的双手来回比划,偶尔倾身探头到窗外。松鼠皮毛混合了花香,让夜空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麝香味。
斯金纳老鼠的新本领
那年6月,有位同学把实验鼠送给斯金纳。他把老鼠放到箱子里,实验就此展开(如图1—3左)。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事实上是好几年,他发现这些大脑如豆子般大的老鼠,为了取得作为奖赏的食物,可以很快学会按压控制杆。巴甫洛夫强调前刺激(prior stimulus),即事先出现的铃声,会让动物产生何种反应。斯金纳则注重结果(consequence),即事后给予食物,对动物的行为有何影响。
斯金纳的实验和巴甫洛夫早期的研究差别不大,结果并不令人意外。美国心理学家桑代克(Thorndike)也曾做过类似实验,关在木箱里的猫偶然踩到某个踏板,而获得一些奖赏,之后它便会刻意去踩踏板。斯金纳的实验明显沿袭自桑代克。然而斯金纳的成果远超过这两个人。他首先让老鼠意外踩到控制杆,掉出食物颗粒,原先无意间的举动遂转变为刻意的行为。斯金纳进一步实验,将奖赏移除或改变出现频率,观察这对老鼠行为有何影响,最后他终于归纳出放诸四海皆准的人类行为定律,至今依然颠扑不破。
一开始只要老鼠压杆,就可以得到食物,后来斯金纳改变他所谓的固定比例(fixed-ratio)的奖赏。老鼠若要获得奖赏,必须压杆3次、5次,或是20次。想像自己是只老鼠,一开始每次压杆都有东西吃。接着你压一下控制杆,没有食物,再压一次,还是没有东西,你又压了一次,银色喷管里终于掉出食物,你吃掉食物后走开。过一会儿,你又想吃东西了,这回你不需用脚爪按一次停一下,一口气连按三次就好了。强化物出现的频率改变了动物的反应方式。
除了固定比例的奖赏,斯金纳也尝试把奖赏移除,观察结果。奖赏移除的实验中,斯金纳移除所有的强化物,最后他发现如果他停止给老鼠食物,老鼠逐渐不去压杆,最后就算听到喷管里有东西沙沙作响,它们也无动于衷。斯金纳又开始思考:老鼠在固定比例奖赏情境下,学会新反应需要多长时间?奖赏突然移除后,经过多久才会停止这种反应?于是他在箱子上设置记录器,精确测量在不同情境条件下的频率变化,并绘制图表,获得具体数据。这些资料不仅显示有机体的学习模式,也可作为预测并控制学习结果的依据。可以预测、掌握行为反应,辅以钟型曲线、各式图表、统计数据,才能建立真正的行为科学。能够事无巨细、面面俱到者,斯金纳是第一人。
从老鼠到鸽子,到兔子,再到人
斯金纳并未就此停止。他进而研究其所谓的不固定的强化(variable schedules of reinforcement),且获得了最为重要的发现。他改变压杆获得食物奖励的比例,多数时候老鼠空手而回,但也许在压杆第40或60次时,突然获得食物奖励。一般人直觉地认为,随机且间隔如此长的奖赏,会使老鼠对获得奖赏不抱希望,致使压杆行为消失。事实却并非如此。斯金纳发现,间歇给予食物奖赏的方式,反而让这些老鼠像染上毒瘾一样,不断压杆,不论能否得到奖赏。斯金纳还将固定比例(如,压杆4次就给予食物)与不规则的间歇奖赏进行对比,他发现奖赏间隔不规则的情境下,消除既有行为需时最久。啊哈!斯金纳就此打住。这项发现和巴甫洛夫发现狗听到铃声会流口水的意义一样重大。我们突然想起人类各式各样的愚蠢行为,原来都有一定模式可循。为什么我们做出许多蠢事,即使得不到回报,仍旧执迷不悟?为何我们的好友会痴痴守在电话旁,苦候恶劣男友偶尔心血来潮打来的电话,居然还觉得这是莫大的恩惠?为什么有人身心健全,却在烟雾弥漫的赌场里散尽家财,终致身败名裂?为何女性总是爱得不能自拔,男性总喜欢玩股票?斯金纳让我们知道,这一切都是间歇性强化(intermittent reinforcement)在作崇,也让我们看清其运作过程及随之产生的强迫作用(compulsion)。这种心理作用威力惊人,自有人类以来,无人不受其影响。我们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斯金纳并未就此停止。若能训练老鼠学会压杆,为什么不训练鸽子打桌球或滚球呢?人类虽然可以塑造其他生物的行为,但塑造行为是否有极限呢?斯金纳这样描述他如何训练鸟儿叼盘子:“一开始,不管鸟儿在笼里何处,只要头转向盘子,我们就给它食物,以此提高转头的频率。然后,它必须靠近盘子,我们才给奖励,接着它得把头向前微倾,最后除非它用嘴碰触盘子,否则就不给奖励。用这种方法,即使动物天生不具有某种技能,我们也能通过训练使其从事这些少见而复杂的操作行为。”(如图1—3右)这些行为确实罕见。斯金纳还用同样方法训练兔子把硬币投入钱筒,教猫咪弹钢琴,教小猪使用吸尘器。
图1—3 斯金纳的老鼠与鸽子实验
此时他再以这些实验为基础,修正那套冷冰冰的理论。置身会啄拾盘子的鸽群中,他开始痛恨某些字眼,如“觉察”、“感受”、“恐惧”。我们所谓的恐惧,不过是皮肤出现如触电般的反应及不由自主的肌肉颤动。他全心全意想让自己变得客观无情,日常生活都离不开强化作用。他不对妻子说“我爱你”,而是说“谢谢你今天给我正强化”。她终生陪伴斯金纳,真了不起。他所提出的观点不仅大胆前卫,而且从某些方面看,或许还能激励人心。斯金纳先否定人类能够自主,同时赋予自主一词全新的含义,让人们再度对此充满希望。斯金纳认为,绝对服从造就出极端自由。根据他的构想,人类若能放空思想,全然接受机械式的训练,就能超越所有生理的限制,学会原本不属于人类的行为。鸽子若能打乒乓球,人类就应该能学会更惊人的技能。只要有正确的训练,人类就能跨越身体的界限,无所不能。
斯金纳逐渐声名远播。他发明教学机,以操作性条件反射的观念建构学习语言的理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还训练鸽子控制发射飞弹。他撰写了《沃登第二》(Walden Two),书中描绘了一个以“行为工程学”(behavioral engineering)建构的人类社群,以正强化原理控制人类的行为。斯金纳认为,理想社会的管理者不应该是政治人物,而是宅心仁厚且掌握各种实质与精神奖赏的行为学家。他的另一本著作是《超越自由与尊严》(Beyond Freedom and Dignity),有篇书评写道:“这本书告诉我们如何以驯服狗的方式来驯服人类。”
斯金纳还来不及总结其实验对社会产生的影响,便于1990年因血癌去世。人生走到尽头时,他是否了解到,生命的最后一幕,死亡,是无法学习或克服的?如何为斯金纳定位?他的实验揭露出让人震惊的事实,其成就不容抹灭。
自信、怪诞的凯根教授
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凯根(Jerome Kagan)与斯金纳年龄相仿。对这位同事,凯根有说不完的回忆与评论,他对斯金纳的成就及其在20世纪的地位有着独到的见解。我前去拜访他。
凯根博士的研究室位于威廉詹姆斯楼,当时这幢正在施工的大楼宛如一座水泥迷宫,我在里头穿梭绕行,我搭电梯上楼。整栋建筑弥漫着一种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的气氛。地下室存放着许多手工制品,“斯金纳箱”应该也在其中。
电梯来到15楼,门一打开,一只小黑狗坐在电梯门前,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这只像玩具的迷你狗,全身长着黑色长毛,嘴巴微张,隐约可见一抹红色。它一直瞪着我,好像站岗的卫兵。我喜欢狗,但不偏爱小型狗。也许是小时候我曾被小型狗咬过,受此负面经验影响,我不喜欢这种狗。后来我可能因为得到什么奖励,而消除了这种影响,所以现在才会又喜欢小狮子狗胜过牧羊犬了。什么原因并不重要,总之,当我弯腰轻拍这只小狗时,它似乎感受到我潜意识中的厌恶,马上发出一阵狂吠,露出一排不像玩具的利齿,突然跳上前想咬住我的手腕。
有位女士从某间研究室跑出来,她大喊:“甘比,不要叫了!噢,天呀!你还好吧?”我回答:“我还好!”但我一点都不好。我全身发抖,因为刚受到负强化,不对,是受到惩罚才对。我再也不相信小型狗了,绝不相信!斯金纳会说他能改变我的这种感受。但我能改变到什么程度?
凯根教授抽烟,研究室里弥漫着浓浓的烟味,这是一股甜中带酸的味道,好像琥珀燃烧的气味。他言谈间展露出充分自信,果然是常春藤名校出身的气派。他说:“你这本书的第1章的主角不该是斯金纳。20世纪初的巴甫洛夫及10多年后的桑代克,率先以心理学实验指出条件反射的力量。斯金纳的实验只是这两人的延伸。再者,他的发现无法解释思想、语言、推理、比喻、创意之类的认知现象,也不能解释内疚或羞耻。”
我说:“斯金纳根据实验结果推论出人类没有所谓的自由意志,纯粹受强化物控制的观点,你认同吗?”他反问我:“你认同吗?”我说:“嗯,我觉得受外力操控和自主自发都有可能。人类的自由意志可能是对某种暗示的反应……”我还没讲完,他就钻到办公桌下。我眼睁睁看着他突然起身,钻进桌子底下,消失在我眼前。他大喊:“你看,我现在人在桌子下。我从没这样做过。我这样做,难道这不是出于自由意志?”
我眯起眼再看,他还是没坐回椅子上。办公桌下传来一阵窸窣声。我开始有点担心,先前我打电话来联系访谈事宜时,听他提过有背痛的毛病。我说:“没错,这种行为可能出于自由意志,或是您……”此时我突然感到害怕,脚底窜起一阵寒意。这次他又不让我说完,依旧躲在桌下,看来并不打算出来。他躲在桌下,接受访谈。我看不到他,只听到他提高音量说话,感觉很虚幻。
他说:“我待在桌子下的行为百分之百出于自由意志,你不可能有别的解释。这并不是任何强化物或暗示引发的反应,况且我从未这样做过。”我说:“你说得对。”他在桌子下,我在椅子上,我们这样对坐大约1分钟。我隐约听见外头走道上那只恶狗四处乱抓的声响。我不敢回到走廊上,但也不想留在这里。我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取舍,只得呆坐原地。
众说纷纭,行为主义的至尊
谈到斯金纳的贡献,凯根似乎抱有些许贬抑态度。斯金纳的实验即使并非原创,但时至今日仍有其重要性,也有助于建构更美好的世界。20世纪五六十年代,公立精神病院将斯金纳的行为理论应用于重度精神病人。例如,病人每举起汤匙吃一口饭菜,就能得到一根渴望已久的香烟,操作性条件反射原理让治愈无望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学会自己更衣进食。20世纪后期,临床学家也依据斯金纳操作性条件反射理论,有系统地使用脱敏法(desensitization)[2]、满灌法(flooding)[3]等技术,治疗恐惧症与焦虑症患者。这些行为疗法目前仍广为应用且效果显著。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考斯林(Stephen Kosslyn)说:“斯金纳的学说将会卷土重来,我衷心信服斯金纳。他的实验显示行为与某些神经基质关系密切,近来不断有许多新鲜有趣的科学研究结果印证了其论点。”考斯林向我解释了这些新发现的证据。人脑具有两大学习系统:一是基底神经节(basal ganglia),二是前额叶皮层(frontal cortex)。基底神经节由绵密网状的神经突触构成,位于脑部深层,是脑部发育较早的部分,掌管习惯的成形。前额叶皮层是一大片布满皱褶的突起部位,个体的思考或情绪的产生会涉及该区域。神经科学家推断,前额叶皮层主管人类独立思考、想象、根据以往经验拟定计划的能力,创意及后续的实际行动就源于此区。但是考斯林说:“只有部分认知能力受前额叶皮层掌控,”其他学习过程“多数受习惯驱使,斯金纳的实验引导我们找出了形成这些习惯的神经基质”。简言之,斯金纳将科学研究方向转移到基底神经节。他深入大脑底层,仔细检视复杂的神经系统,找出神奇的化学物质,这种物质可以控制一切生物,让鸟类啄食、老鼠压杆,让我们在炎炎夏日的青草地上翻滚。
实验心理学家波特(Bryan Porter)运用斯金纳的行为理论来处理交通问题。他说:“斯金纳的行为理论既不惊人,也未过时,甚至促成了许多有益社会的措施。比如,塑造行为的技巧已经有效降低了危险驾驶的比例。使闯红灯的比例,减少约10%~12%。此外,斯金纳让我们知道,人类对奖赏的反应优于对处罚的反应。他的塑造行为的技巧帮助为数众多的焦虑症患者克服甚至消除焦虑。多亏有斯金纳,我们才知道奖赏比处罚更有助于建立良好的行为。政府若能采纳这种观点,对政治必能产生重大影响。
斯金纳让父母们痛并快乐着
夜里我女儿突然嚎啕大哭,她满身是汗,瞪大眼睛。我把她叫醒,可怕的梦境消逝无踪。我把她抱在怀里安抚:“不哭,不哭!”她的睡衣湿透了,头发凌乱纠结。我轻抚她头顶的囱门,这里的缝隙几年前就已闭合。我轻抚她的前额,底下的前额叶皮层神经元网络蓬勃生长;我再触摸她颈部,紧绷的肌肉下是海草般纠结的基底神经节。我一整晚抱着女儿,卧室外头不时传来狗吠,我探头往外看,一只全身雪白的狗沐浴在银白的月光下。
一开始,她是因为害怕而哭,可能是做恶梦。她才两岁,她的世界正急剧拓展。这样过了几个夜晚之后,她只要想要人抱,就放声大哭。她已经习惯有人在星星点点的夜里抱着她,坐在摇椅上晃动,哄她入睡,直到天亮。这可把我和老公累坏了。
我说:“也许该让斯金纳来改变她。”他说:“你说什么?”“我们该用斯金纳的理论来改掉她的坏习惯。每次我们过去抱她,她就得到了斯金纳所说的正强化。要消除她这种行为,我们先要减少抱她的次数,到最后,完全不理她。”我们俩躺在床上讨论这件事。我这么快就采纳了斯金纳的观点,像专家一样侃侃而谈,这让我相当意外。用斯金纳的观点谈这件事还挺有趣的。我们将不再手忙脚乱,可以安心休息了。
我丈夫疲惫地说:“你是说我们就不管,让她哭个够吗?”为人父母应该很了解这种两难的心情。我说:“不是完全不管。我们循序渐进,逐渐减少强化,且严格执行。例如,第一次哭,我们抱她三分钟,第二次哭,只抱两分钟。甚至可用秒表计时。”我越说越激动,不知是兴奋还是焦虑!我又说:“我们让她哭久一点才去抱她,慢慢加长她等待的时间,每次都让她多等一会。这样,等最后我们不再抱她时,她也会停止哭闹。”我边说边抚摸着绿色格状花纹的床单,以前看起来颇有乡村气息的棋盘图案,现在却像实验室的壁纸。
哭泣的宝贝
我丈夫瞪大眼睛,略显疲惫。他讲话轻柔,感情细腻,他不是心理学家,如果是的话,他也应该是人文主义心理学家罗杰斯(Carl Rogers)那一型的。他说:“这样做好吗?你觉得我们这样做可以教她什么?”我说:“教她自己睡,一觉到天亮。”他说:“或者她会发现,当她需要帮忙时,我们不理不睬;她遇到危险,不管是想像的或现实的,我们都不会陪她面对。我不想让她这样看世界。”
不过我还是赢了。我们决定要让斯金纳来改变她,因为我们需要休息。一开始这样做很残忍。听她哭喊:“妈妈,妈妈!爸爸!”看着它伸出柔嫩的双臂,我们却将她放回婴儿床。我们还是这样做了,结果宛如魔术一样,或者说是科学吧!不到5天,小朋友就像训练有素的嗜睡症患者,一把她放回婴儿床,脸一碰到床单,她就熟睡10个小时,我们终于可以夜夜安眠了。
就这样,每天晚上都很安静。不过有时候,我们俩反而会睡不着,心想:监视器开了吗?音量调得够大吗?奶嘴会不会堵住她的喉咙,让她窒息无法出声,而我们还以为她睡得香甜?监视器里偶尔传来她的呼吸声,好像微风缓缓吹过。我们没听到过奇怪的声响,比如尖叫、傻笑或梦话。但想到她曾经莫名其妙地差点窒息,我们就很难睡得安稳。而此刻,她睡得很香,在那个白色的婴儿床中。
把斯金纳看成两个人
哈佛大学至今仍保留若干斯金纳当年用过的实验箱,存放于威廉詹姆斯楼的地下室。我想看看这些箱子,于是再度造访了仍在施工的大楼。我带着坚硬沉重的黄色安全帽往下走。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嗡嗡作响的黑色小虫在空中飞舞,宛如各有用途的神经元突触。墙壁布满凹孔,用力一碰,就有细白粉末落下。我抬起头,砖墙上有一大片深色污渍,也可能是阴影。为我带路的工友向前一指,说:“就在那里。”
我往前走,地下室里一片幽暗,隐约可见数个大型的玻璃展示柜,里头摆着某种动物的骸骨。
我把目光从标本移到斯金纳箱。第一眼看到它们,让我颇感意外。骸骨让我感觉阴森诡异,和斯金纳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配合得恰到好处。但此刻我眼前的这些箱子,就是名声显赫的斯金纳箱吗?箱子不是黑色的,而是毫不起眼的灰色。我从哪些资料中得知箱子是黑色的?或只是我混淆了事实与传说,编造出这些诡异古怪的东西?这些箱子看似不甚牢固,外头附有绘图仪器的纸轴及训练用的小型控制杆。里头的迷你踏板,说可爱也不为过,喂食盘材质则是常见的铬金属。我打开箱子,探头进去,一股奇特的味道扑鼻而来,仿佛还留有饲料与羽毛混杂的气味,让人不禁害怕想逃,却又想一探究竟。前一刻看似平常无害的箱子,转瞬间散发出诡异的氛围。要突破对这箱子的恐惧,竟如此不容易!
也许要正确理解斯金纳,就得把他看成两个人。有一个斯金纳是生性残酷的思想家,企图以训练宠物的方式训练人类,建构社会。另一个斯金纳是科学家,提出了恒久改变人类对行为的看法。斯金纳提出无懈可击的资料数据,证实间歇强化的力量,告诉我们哪些行为可被塑造、强化、消除。然而斯金纳也提出具有争议性的观点,这应该是使他饱受攻击的主要原因。科学现象与其衍生观点,两者关系错综复杂,难以区分,一般大众往往将之混为一谈,我也不例外。然而我们评断这些资料是否重要时,真能完全不考虑其可能对社会产生的作用吗?我们能够只想着如何分割原子,而不管这种技术可以制造核武,导致尸骨遍野的惨状吗?因此科学发现的价值必然与其实际运用有关。我们就在两者之间不停兜圈子。这是语意、句法的谜题,更是道德层面的重大课题。
斯金纳用以评估测量资料价值的手段饱受争议。我想了解究竟他采用了哪些手段,得到的却是种种荒诞的传言。有些是关于他已过世的女儿(事实上仍健在)的遭遇,有些将斯金纳箱描述为恐怖黑箱,将他形容成没有人性的科学家。这些蜚短流长为何凌驾于科学主题之上,或许是因为我们对这位奇人的微妙观感所致。斯金纳先立志从事散文写作,然后转向科学研究,他让老鼠、鸟儿任其摆布,却未继续深入探究。他研究青蛙的反射动作,实验过程极为机械化,但同时他所哼唱的却是瓦格纳谱写的、充满细腻情感的乐曲。斯金纳集这些复杂特质于一身,谁都会对他印象深刻。他自己也应该负起部分责任。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消息人士表示:“他太贪心了。他发现一项原理,就想应用到全世界,这必然会撞上暗礁。”
不过,让我们产生误解的不只是他的野心。西方思想表面上标榜人生而自由,私底下却怀疑这种自由究竟有多稳固。斯金纳设计的实验与仪器,公然挑战此一矛盾思想。许多人喜欢自我安慰,认为在工业化时代,实在没有必要忧虑这种事。但这种疑虑由来已久。古希腊时代,奥狄普斯(Oedipus)对上天悉心安排的命运愤慨不已。古往今来,人类一直忧虑是否真能掌控自我行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可以掌控到何种程度?这个方型容器是斯金纳的杰作,装载了深沉古老的疑虑,历久弥新,它让20世纪工业发展的荣景蒙上了一片阴影。
箱子里长大的女孩
看过这些档案资料,离开前我去了另一个地方,看那个他生死成谜的女儿德博拉幼时曾生活在里头的斯金纳箱。当初的那个箱子已遭拆解,不过在1945年出版的《妇女家庭月刊》(Ladies’ Home Journal)可以看到这项发明的照片及一篇相关报道。一般科学家若想提升学术声望,《妇女家庭月刊》并非发表论文的首选。然而斯金纳将其科学研究发表在属性迥异的女性杂志上,也显示出他欠缺公关技巧。
文章标题下方是一张照片(如图1—4),还是婴儿的德博拉坐在树脂玻璃做成的箱子里,笑容天真,双手扶着隔板。往下细读,我发现这个箱子简直就是高级的游戏床。小德博拉每天待在里头几个小时,箱里温度恒定,不需担心过热导致尿布疹、着凉引起鼻塞等问题。由于温度调节精准,婴儿不需盖被,也没有窒息的危险,这样的生活环境让所有母亲可以放下顾虑。斯金纳以特殊材质包裹箱子,可以吸收臭味与湿气,清理时间可以减半,母亲便有余暇从事其他活动。在免洗尿布问世前,这项发明堪称主妇们的一大福音,即使称不上伸张女权,至少也相当人性化。此外,斯金纳营造出关爱友善的环境,孩童置身其中,无须担心遭受危险,若是跌倒也不会受伤,因为每个角落都有护垫包裹。换言之,斯金纳想用这种只提供奖赏的环境训练孩童,培养自信的态度,相信自己能操控周遭环境,并以此探索世界。
图1—4 斯金纳的子女控制机
斯金纳的动机就算不是什么高尚情操,也绝对是出自善意,足以跻身人道主义者之列。然而斯金纳竟将这项发明命名为子女控制机(Heir Conditioner),故事自此急转直下。他这么做,就算不让人退避三舍,也绝非明智之举。我想确认斯金纳的女儿德博拉是否还活着,所以上网查询,许多相关资料印入眼帘,我逐一致电确认这些德博拉的身份,但他们都不认识心理学家斯金纳,都不是我要找的人。我找遍美国各地,就是找不到这位德博拉。就连传闻中她自杀的地点蒙大拿州毕灵斯市,也找不到她的死亡记录。但网上各种资料汇集,构成了绵密的网络,尽管几经波折,我终究还是找到了斯金纳的另一个女儿,在西弗吉尼亚州大学教育学系任教的朱莉·瓦尔加斯(Julie Vargas)。我拨通了她的电话。
我先确认她是斯金纳的女儿,再告知她我的意图:“我正在写有关令尊的文章。”电话那头传来锅盘撞击及菜刀切剁的声音。斯金纳的另一个女儿和那个传说擦身而过。此刻她远离众人的关注,在家把汤锅里的马铃薯煮熟,在旧砧板上把萝卜切成丝。她说:“喔!你要写他什么呢?”我听到她语气中的质疑与防备。
“我的主题是重要的心理学实验,包括令尊的实验。”
“喔!”她没再说话。
“可否请您谈谈他是怎样的人。”
哐当!有人用力关上纱门。
我继续说:“可否请您谈谈……”
她说:“我妹妹还活着,现在很好。”我还没有问到这个问题,不过显然有许多人问过,她已不胜其扰。她很清楚,许多人之所以问起她的家人,都只是关心那些隐晦幽暗的传闻,根本不重视那项实验。我说:“我在网上看过她的照片。”
朱莉说:“她是艺术工作者,住在英国。”
我问:“她和你父亲感情好吗?”
她说:“噢,我们俩都和父亲很亲……”她停顿片刻,静默无语的片刻,她必定百感交集,回忆汹涌翻腾。她又说:“我好想他!”
切菜声停止,纱门也停止碰撞,只听见朱莉在讲话。她满怀孺慕怀旧之情,毫无保留,宣泄而出。她说:“他对小孩很有办法。他喜欢小孩,我妈就……”这句话没说完,她又说:“我爸会做风筝给我们玩,我们住在蒙希根时,他会带我们去放箱型风筝,每年都去看马戏团表演。我们养了一只小猎犬,爸爸教它玩捉迷藏。他什么都能教。我们有会玩捉迷藏的狗,还有会弹钢琴的猫。那时真有意思……”
“你觉得他很了不起,对吗?”
她说:“是的,他知道小孩要什么。”我问:“他的实验招来许多批评,你有什么感觉?”朱莉笑了笑,听起来倒像是咳嗽。她说:“这和达尔文很像。一般人觉得达尔文的观点惊世骇俗,造成危害,所以达尔文的理论遭到排斥。我父亲的观点同样让人备感威胁,但两者的重要性皆不容抹灭。”
我又问:“你赞同他所有的观点吗?他说人类全然受反射作用所控制,没有自由意志,你同意这种说法吗?他对实验结果的诠释会不会太极端了?”朱莉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吗?父亲就是用错词了。每个人听到“控制”(control),就认定他是法西斯分子。他要是说,人类受环境暗示(informed)或启迪(inspire),就没有人会有意见了。”她又说:“事实上,我父亲爱好和平,也宣扬儿童人权。他不相信任何惩罚,因为他从动物实验中知道,惩罚没有用。他还促使加州政府明令禁止体罚,但没有人记得这件事。”
她语调渐趋高亢,越说越生气:“没有人记得!每一封来信他都会回。”她几乎是咬牙切齿:“那些理应关怀世人的人文主义学者,只会哗众取宠、随波逐流。支持者的来信他们从不回,只因为太忙了,但父亲就不会用这个理由来敷衍他人。”“呃,他不是这种人。”我突然有些害怕。朱莉有些情绪激动,为挚爱的父亲忿忿不平。
朱莉说:“问你一件事!”她的口气让我觉得这个问题非同小可,一定相当犀利,让我无法招架。朱莉说:“我问你一件事。请实话实说!”
我说:“请问!”
“你看过他的书,比如《超越自由与尊严》吗?或者你也是道听途说,断章取义?”
我有点结巴,回答说:“嗯,我看过令尊的很多著作,相信我……”
她说:“我相信,不过你看过《超越自由与尊严》吗?”我说:“没有,我看的都是科学方面的论述,不是哲学方面的著作。”她回答我:“你无法区分科学和哲学!”接着她用母亲般慈爱的口吻,平和地说:“所以你得先做功课。等你做完功课,我们再谈!”电话那头再度传来切菜声,马铃薯、胡萝卜再度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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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人文关怀的行为主义者
当晚,把小孩哄睡后,我拿起《超越自由与尊严》。这本书外皮破旧,满是折痕。我向来把这本书和希特勒自传《我的奋斗》(Mein Kampf)等独裁者的论著归于一类。虽然买了很久,却从没读过,现在终于要一探究竟了。
“情况持续恶化,眼见科技衍生出越来越多的后遗症,令人忧心。公共卫生与医药发展让人口控制的问题越发急迫。由于核武器的发明,未来若再发生战争,伤亡难以估算。只顾追求幸福的心态,会让污染问题日趋严重。”
这段文字写于1971年,然而经过30多年,若把这段话套用在戈尔(Al Gore)的竞选演说或绿党的党纲宗旨之中,也不会觉得过时突兀。然而书中亦有不乏引人争议的观点,如:“行为科学认为个体无法自主施展控制,且举证指出环境对个体施加的控制,从而否定了个体尊严与价值。”然而与其他相当务实的内容相比,这类叙述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斯金纳根据其实验结果,提出了符合人性的社会政策。他主张我们应当正确评价环境所施加的巨大控制(影响),而遵循特定方式建构环境,使其给予我们“正强化”,也就是要引导我们言行合宜,适应环境,发挥创意。斯金纳呼吁社会采取正向的暗示,引导人们表现出最好的一面,消除会导致困窘愧疚的负面情境,如,监狱、贫穷。换言之,斯金纳主张停止处罚。谁会不赞成?让我们抛开文字的诡辩争论,看清楚实质的内容吧!
斯金纳说:“当今世界的苦难源于战争、犯罪与其他危险事物,焦虑不会让人受害,情感只是行为的副产品。”这句话点出其反心灵思想的中心要旨。斯金纳坚持我们应重视的不是心灵,而是行为,也因此而饱受抨击。然而细究其内涵,其实无异于这句流传数代的格言:“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斯金纳认为,一个人若是言行卑微,那么内心必然也感觉卑微,但若内心自觉卑微,举止却未必会低声下气,倡导新世纪哲学的作家卡森斯(Norman Cousins)也持同样的看法。我们虽未必认同这个观点,但也不能为其扣上反人文主义的帽子。斯金纳稍后也提到,个体存在必与环境有关,绝不可能不受环境影响。一般人认为他所谓的环境影响就是外在的束缚限制,但也许他说的是那片让个体对世间万物有所反应的灰色网络?凯根博士当着我的面躲到桌底下,且信誓旦旦说他有自由意志,可以不受外在情境操控。也许他这样做是受某种他独有的潜藏习性左右。斯金纳认为,人类受制于诸多复杂纠葛的因素,而且也必须承受这些束缚限制。这种说法与近代女性主义学者吉利根(Carol Gilligan)不谋而合。吉利根曾说,人类生活在彼此依赖的网络中。这项事实不容否认,人类若不能认清事实,并以此建构道德规范,势必一再受挫。吉利根、米勒(Jean Baker Miller)等女性主义学者,从何汲取启示?她们在论述中不时反映出斯金纳的思想。也许女性主义心理学者私底下是斯金纳的信徒。不管怎样,我们一直低估了斯金纳。他还未能让我们接受他的思想,就已经遭到窄化、贬抑。
斯金纳留下的巧克力,淡淡的苦香
朱莉来波士顿出差,邀我到剑桥市欧迪路11号的斯金纳故居。他曾在此长住,直到去世。那天天气晴朗,我开车来到约定的地点。庭院里花木茂盛,紫色新芽高挂枝头。朱莉开门让我进来。她比我想像的年纪更大,皮肤仍细致有光泽。当年斯金纳长时间在实验室里工作,他不仅发现了老鼠具有绝佳的调适能力,而且找出了个人与群体紧密的联系。经过漫长一天的工作,他回到这里休息。操作性条件反射这个不带情感的词汇,其实反映了人类的双重角色。我们既是工匠,也是雕刻品;既是艺术家,也是艺术品;我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其实都是自己所致。
这栋房子的产权仍属于斯金纳家人,目前居住者是斯金纳外孙女克莉丝汀一家人。朱莉带我下楼来到斯金纳的书房。十多年前,他就坐在这里突然陷入昏迷,不久后便离开人世。朱莉打开门,我听见她语带哽咽地说:“这里的一切都和他生前一样。”书房里有股霉味,墙边有个黄色隔间,斯金纳生前就坐在里头午睡、听音乐。墙壁上挂着德博拉和朱莉小时候的照片以及他们养的猎犬的照片。书桌上,一本厚重的书摊开摆放,正是数年前斯金纳翻阅的那一页,他的眼镜收好放在一旁,还有一排维生素胶囊,他再也吃不到了这几颗椭圆胶囊了。
那个阴天,救护车将他载走,不久之后,他被放入此生最后一个箱子里,那个箱子外表漆黑,由兽骨制成。我摸摸桌上的维生素胶囊,拿起一个玻璃烧杯,边缘还留有药物挥发后的蓝色物质。我应该闻到了斯金纳的味道,那是一股陈旧的奇特气味,混杂了人的汗臭、狗的唾液、鸟儿迅速转头的动作,还有若干甜味。接着我看到了斯金纳的札记,我看看上头的分类标签,写着:“鸽子打乒乓”、“子女控制机实验”,还有一本放在最后,上头写着:“我是人文主义者吗?”这个问题直截了当,或许还是一切问题的根源。这样一本札记,可见斯金纳也有相当脆弱的一面。
我们尽量轻声交谈,深怕惊动周遭保存完好的昔日景物。我问朱莉:“可以看吗?”朱莉说:“当然可以。”她把札记递给我。斯金纳的字迹凌乱潦草,我能看懂的并不多。约略看得出的是“为了人类福祉”,几句之后是“……维持生存,我们必须……”,最后一页写的是“我怀疑这样做是否值得,”札记的内页已经开始碎裂。我问朱莉:“你打算将这些归档收藏,还是就放在这里?”书房里光线昏暗,她双眼炯炯有神,神情崇敬,环顾这个属于她父亲的圣地。我不禁想到,朱莉从不质疑斯金纳的所作所为,只有他给的暗示才能让她全心臣服。当年斯金纳让鸽子叼起盘子,老鼠不断来回奔跑,他想让朱莉也将自己奉若神明吗?或者他会鼓励朱莉突破现状,广泛尝试,寻求能产生不同反应的强化物,提出崭新的资料与想法?
朱莉指着躺椅旁的小茶几,说:“你看!他昏倒时嘴里吃的就是这块巧克力!”我低头看见瓷盘中摆着一块黑巧克力,斯金纳留下的齿痕清晰烙印其上。朱莉说:“我要永远保存这块巧克力!”我问:“已经放多久了?”她说:“十多年了,不过保存得很完好。”不久她离开房间,我拿起那块缺角的巧克力仔细端详,仿佛看到斯金纳的嘴碰触这块巧克力。在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下,我举起手,严格来讲应该是某种力量让我举起手,把巧克力放进嘴里。我不知道这股力量从何而来,也许是片刻的放肆吧!我拿起这片布满灰尘的陈年巧克力,咬了一小口,在斯金纳的咬痕旁留下了我的齿痕,有点淡淡的苦香,感觉非常奇特。
* * *
[1] 心理学概念,观察自己心理活动的过程,用以发现支配心理活动的规律。——译者注
[2] 运用治疗过敏疾病的原理,让病人逐步接近并习惯所畏惧的事物,逐渐消除心中的恐惧。——译者注
[3] 让个体反复置身于使其产生巨大焦虑的情景中,直到这种焦虑消失为止。——译者注
第2章 电醒人心米尔格拉姆与服从权威
引言
米尔格拉姆(Stanley Milgram)生于1933年8月15日,他是犹太人,像津巴多一样,他成长于纽约内城的布朗克斯区,一个充满了罪恶的地方。也许因为犹太人的出身和恶劣的成长环境,使米尔格拉姆对第二次大战期间,纳粹集中营中的军官奉令以枪决、毒气、绞刑与种种残酷手段,屠杀1 200万犹太人有了更深入的思索。
1961年,28岁的耶鲁大学心理学助理教授米尔格拉姆打算研究服从威权的心理。当时流行以“权威型人格”(authoritarian personality)来解释纳粹的暴行。持此论点者认为,德国人天性严谨,形成了特别服从命令的人格,一旦受命,不管要对任何人做任何事,都会照做不误。
研究社会心理学的米尔格拉姆却认为这种解释过于牵强。他认为个人会服从指令进行破坏,人格类型的影响远不及外在情境。再怎么理智的人,一旦置身于具有暗示意味的情境,都可能不顾道德信念,接受指令,犯下残酷暴行。
为了验证这一假设,米尔格拉姆设计了一项实验,堪称心理学史上最重大、最骇人的骗局。
1961年6月,康涅狄格州纽黑文市。眼看就要迟到了,你加快脚步,在郊区的小巷中飞奔,耶鲁大学圣公会教堂的螺旋屋顶逐渐映入眼帘。夏日街道有股类似花叶与水果腐烂的湿甜味道。实验还没开始,你已经感觉些许不适,也许就是这股久久不散的甜腻气味所致。
你手上拿着两周前从报纸上撕下的征人启事——征募参与记忆研究者,酬劳:每小时4美元。耶鲁大学在征人,而你正想买一台新的食物调理机,而且¨贼吧Zei8。COM电子书 贼吧ZEi8。COm电子书 贼吧Zei8。COM电子书 贼吧Zei8。COM电子书¨这可是科学研究,所以你决定去应征,你终于找到了启事上的地址:林斯利奇滕登楼。你刚伸手,那扇灰色大门就打开了,一名满脸通红的男子走出来,脸颊上似乎挂着两道泪痕。他快步离开,消失在夜色中。轮到你了。
你先领取酬劳,再走进另一个房间,其破旧程度更甚于外面的巷道。墙面油漆成片剥落,抬头即可看到杂乱的管线系统。房里有位神情严肃、身着白大褂的男人,他将3个1元硬币和4个25分的硬币给你,你的掌心一阵冰凉。他说了些话,大意是:“这是你的酬劳,不管发生什么事,它都是你的。”你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华勒斯,我们开始吧
另一名男子进入房间。他脸庞圆润,笑容憨厚。他有一双湛蓝的眼睛,但眼神涣散浊重,既不精明干练,也不热情奔放,怎么看都不觉得这个人会有多聪明。他说他叫华勒斯什么的。你打了声招呼,介绍自己:“我叫张三(或李四……)。”随便什么名字都行,反正是你就对了。
主试说:“这项实验是要研究惩罚对学习的影响。目前这方面的相关研究并不多,我们希望实验结果对教育单位有所帮助。你们中有一个人当学生,另一个人当老师。老师念一组词,学生复诵。学生若是背错了,就要遭受电击,由老师执行。”他问:“谁当学生,谁当老师?”他耸耸肩,你也故作轻松。主试说:“抽签好了!”他拿出两张折好的纸签,你选了一张打开,看到“老师”。谢天谢地!华勒斯笑着说:“那我就是学生喽!”
主试招手,要你们跟他走。你们跟着他下楼,走过一小段黑暗的走廊,进到一间囚室般的房间。主试对华勒斯说:“坐到椅子上。”华勒斯应声照做。这不是一般的椅子,而是可怕的电椅。椅子上有一排开关、几条束带和形状怪异的吸盘,等会它们就要吸覆在皮肤上。主试对你说:“把华勒斯绑起来!”你突然弯腰,靠近这个大个儿,把他扣在电椅上。他像个婴儿一样毫不反抗,任人摆布。主试拿出一罐凝胶,对你说:“把这个擦在他手上,固定电极用的。”你不假思索,在华勒斯松软的手上来回涂抹凝胶。你感到莫名的难受,又有些许亢奋。主试下令:“绑紧束带。”你遵命照做。华勒斯被五花大绑,无法自由活动。走开前你回头看他一眼。他茫然的眼神中露出些许恐惧。你不禁想对他说:“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你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跟着主试往外走,进入另一个囚室般的房间。这里没有电椅,却有一台巨大的机器(如图2—1),硬币大小的按钮闪闪发亮,下方分别标示着电压强度,从15、30、45,一直增加到450伏。数值最高的几个按钮上标示着:“危险,电流极强!”主试说:“请你用麦克风依次把这些词念给华勒斯听。他只要背错,你就电击他。从最低的15伏特开始,逐次增加。你要先体验电击的感觉吗?”
图2—1 电击器
好呀!你最喜欢各种免费试吃、试用的东西了。轻微电击,不花钱,试试看也好!于是你伸出手。主试取下一条导线碰触你的手臂,你感觉一阵灼热,好像被蛇的毒牙啃噬。你不禁缩回手。主试说:“刚才是45伏特。你应该知道处罚是怎么回事了吧?”
没问题。开始吧!
从15伏到450伏,你能坚持多久
“湖水、幸福、稻草、太阳、树木、水鸟、笑声、儿童”,这组词汇念起来有种特别的诗意。水鸟在湖边漫步的景象让你心情愉快。麦克风沙沙作响,你听见华勒斯复诵这些词汇,听起来他也挺愉快的。你念到“巧克力、松饼、情人节、丘比特”,华勒斯第一次出错。他忘记“丘比特”了。你按下第一个电击钮,区区15伏,跟小猫搔养差不多,不用担心。(实验示意图如图2—2。)
不过这次电击后,你感觉到某些微妙的变化。华勒斯复述下一组词汇时,听得出他变严肃了。糟糕,他又错了!你得给他30伏的电击。再试一次,没出错,安全过关。下一组也正确。你发现自己在为他加油!可是他竟然漏掉了“厨房”,接着又漏掉了“天竺葵”和“青草”。不知不觉中,电击强度已经提高到了150伏!你伸手靠近按钮面板,看着银白色的指针往下偏转。你终于按了下去。麦克风里传来华勒斯的尖叫:“我受够了,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你开始发抖,手心冒汗。你转身对主试说:“够了吧?我们是不是该停止了?他想出来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实验就是这样,请继续。”你说:“可是他想出来。这样我们没办法继续。”
他又说了一次:“实验就是这样,请继续。”你想告诉白大褂先生,你个性正派,乐于助人,总是尽量不让别人失望。但这种实验你真的无法继续,你不想让他为难……他说:“请继续。”
你眯起眼,好像有炫目的阳光照进眼里,时而有云朵飘过,让光线忽暗忽明。你又开始实验了。你不知为何要这样做,也许是不想让人失望,也许是这位主试看起来相当笃定自若。华勒斯又错了,连错三四道题,电压已经调到320伏,他尖叫着:“我有心脏病,我要出去,我要立刻退出实验。”站在你身旁的主试说:“请继续。电击不好受,但对人体无害,不会产生永久伤害。”
图2—2 实验示意图
你强忍眼泪。你没办法那么笃定!你说:“可是他心脏有问题!”主试又说:“这不会对人体造成永久伤害。”你大叫:“那暂时的伤害呢,你忍心吗?”他说:“根据实验设计,你应该继续。”你又哭又笑,眼泪滑落脸庞,胃中不停翻腾。你说:“我们过去看看他,好不好?至少先确定他没事。”白大褂先生摇摇头。你摸摸自己的脖子,因为出了很多汗,脖子又湿又滑,松软的肌肉下仿佛没有骨头支撑。你吓了一跳,仿佛你也受了电击。
主试是医生吗?你问:“你是医生吗?你确定不会造成永久的伤害?”看他自信的神情就像个医生。他对这一切了若指掌,但你却一无所知。他穿着代表专业的白大褂。因此你继续实验,按下电流更强的按钮,诵念词汇。你的感觉出现了神奇的变化。你专心致志进行实验,小心翼翼念着词汇,按压按钮,像飞行员那样慎重其事地注视着仪表板。你的视野里只有这部机器。你的思绪飞入某个地方,穿越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你有工作要做,这与外面的世界无关,华勒斯,不管他了,现在你眼中只有这部闪闪发光的机器。
进行到315伏电击时,你最后一次听到华勒斯的尖叫,那声音足以让人血液凝结。之后他不再出声。你把强度调到345伏,转头看着“白大褂”,感到既诡异又心虚。他似乎看出了你的心虚,下达催促令:“不回答也算错。”这实在太荒谬了!你忍不住边打喷嚏边笑。你笑个不停,继续按下按钮。你别无选择,就是开不了口说:“不要,不要,不要。”你心里这样想,手却停不下来。你终于知道从脑到手的距离有多远了。你想说不,手却不听使唤地在电击器的仪表板上来回摆动,嘴里念着成串的词,“裙子、天才、地板、旋转、白鹅、羽毛、毯子、星星……”麦克风那头,持续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偶尔一阵电流嘶嘶作响。就是听不到有人回应,完全没有!
噩梦好像从未醒来
你宛如噩梦初醒,梦中你遭恶人追杀,醒后一切如常。主试说:“现在可以停止了!”接着房门打开,华勒斯走进来。他的外表举止毫无异状,看起来好得很。他说:“小子,你刚刚真吓到我了,放轻松啦!”他使劲握住你的手,说:“哇,你流了这么多汗。放轻松点!我没事啦。”主试附和说:“华勒斯说的没错!他受到的电击没有你想像的可怕。我们通常都用老鼠之类的小型动物来进行电击实验。机器上标示的危险等级也是以它们为准的。”你心想:原来是这样呀!
华勒斯走了。一名神采奕奕、个头不高的男士走进来,他叫米尔格拉姆,想请教你几个问题。他拿出一张小学生遭鞭打的照片,记下你的教育程度、服役状况、宗教等基本资料。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尽管你仍深感震惊不已。那部机器是用来电击老鼠的?那你是老鼠还是人?华勒斯如果不觉得痛,为何要尖叫哀嚎?为什么他会哭喊心脏受不了?你对心脏略知一二,你有血有肉,也有理智。你看着这个瘦小精明的男子,突然一阵怒气涌上心头。你说:“我懂了!这根本不是有关学习的研究。你是要研究服从,服从权威,对吧!”
这个实验引发各界争议,导致重大的负面影响,但也发人深省,它成为家喻户晓的心理学实验。当年,米尔格拉姆不过28岁,能有此创举,确实令人讶异。他转过身。看着他的鲜绿眼珠、淡红嘴唇,你又说了一遍:“这是研究服从的实验。”米尔格拉姆说:“没错。如果你没发觉,事后也会收到我寄给所有被试的正式信函,告知实验的真正用意。65%的被试和你一样完成了实验。在那种情况下,一般人的抉择都和你的一样,你无须愧疚自责。”
但你满怀质疑,无法接受这番说辞。他骗过你,但你不会再让他玩弄于股掌间。那天晚上,你在他的实验室里经历的一切是任何言语都无法安抚的。你的双手沾满了他人的血迹,而你只是个听命于他人的傀儡。
你确定你不会吗
身为读者,你也许会这样想:会这样做的人都是“别人”,也许是那个正要过马路的陌生人,也许是邻居亲友,但绝对不是“你”。如果“你”有幸能在1961年6月那个平静的夜晚,置身耶鲁大学林斯利奇滕登楼的实验室,“你”绝对不会那样做。你也许是佛教徒、素食者,你也许辅导过问题青少年,为慈善公益团体捐过款。所以,不会是“你”。但我不得不说,“你”很可能也会那样做。我们当中,61%~65%的人会遵照权威下达的指令行事,纵使这样做可能危及他人性命,我们也会照做不误。米尔格拉姆先后在耶鲁大学与邻近的布里奇波特市做过同样的实验,结果差不多。世界各地后续的相关研究也都证实这不是无稽之谈。
不可能!你这么慈悲为怀,关爱他人,绝对不可能!
“我努力工作,让家人过好日子……唯一的缺点应该是工作太过投入。我常答应孩子做某件事,带他们去哪儿玩,后来却因为公司要我加班而食言。”“我喜欢我的工作、我的家庭,我有三个小孩……我喜欢在院子里种花,还开辟了一块地种菜,因为我喜欢新鲜蔬果。”这是米尔格拉姆请被试做的自我描述,这两位被试完全听从了主试的指令,对华勒斯施以了最高电压的电击。新鲜蔬果、美丽花朵,实在难以想像。
当时米尔格拉姆是耶鲁大学的助理教授,实验前曾做过调查,调查对象包括多位知名的精神病学家、耶鲁大学学生、纽黑文地区的一般民众。他请这些人预测,被试在他设计的实验情境中会有何反应。所有被调查者的意见相当一致,都认为被试绝不会听命施予电击,就算会,顶多到150伏就会停止。听到对方尖叫哀嚎,却还逐一按下所有按钮的人,必定是近乎病态的虐待狂。米尔格拉姆的研究发表至今已40余年,人们似乎依然坚持“不会是我”。米尔格拉姆的实验之所以震撼人心,或许正是因为它揭露了想像与真实自我之间的巨大落差吧!
服从实验的源起
在米尔格拉姆之前,已有心理学家以服从为研究主题。用假电击器,雇人假扮主试与被电击者的这种欺骗手法,先前也有人采用。然而结合这两项条件,进行系统研究的心理学家,首推米尔格拉姆。1924年,英国威尔士某实验室研究员蓝迪斯(C. Landis)发现,他若坚持要砍掉老鼠的头,71%的被试会照做。1944年,心理学家弗兰克(Daniel Frank)发现,他只要穿上医生的白大褂,不管要被试做出多么奇怪的动作(如,倒立、闭一只眼倒退走路、用舌头舔窗户),被试都会照做。
阿希
这些零星的研究不大可能对米尔格拉姆产生影响。一来因为他原本想研究政治学,所以在纽约皇后学院(Queens College)就读期间,从未修过任何心理学课程,所以对这方面的文献毫不熟悉。再者,个头不高、能言善辩的米尔格拉姆,若曾受惠于人,一定会大方承认。他最推崇、感激的前辈首推社会心理学家阿希(Solomon Asch)。米尔格拉姆取得硕士学位后,到普林斯顿大学担任阿希的研究助理。阿希当时正进行有关群体压力的实验。他发现群体意见会影响被试对线段长度的判断。线段A明显比B短,如果其他人都说线段A比B长,被试尽管错愕不解,最后还是会放弃自己的想法。
当时,阿希已是社会心理学界的巨擘,至今仍享有崇高地位。当年不论身形、地位都略逊一筹的米尔格拉姆,不久之后,成就甚至超越了恩师。米尔格拉姆尽管推崇阿希,但认为阿希的实验欠缺内涵。他和斯金纳一样爱好写作,写过剧本、儿童故事,喜欢引用英国诗人济慈(Keats)、奥地利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的诗句。米尔格拉姆目睹51岁的父亲因心脏病发作而离开人世,所以他尽情享乐,不愿抱憾而终。他的遗孀说:“我们一结婚,他就告诉我,他活不过51岁,因为他是父亲的翻版。他总觉得自己活不久。他30多岁得了心脏病,他知道,我们都知道他来日无多了!”
米尔格拉姆不喜欢线段实验,或许是因为线段让人感觉僵直狭隘。他想要设计出一项引起世人关注的实验。他的抱负相当远大。他接受《今日心理学》(Psychology Today)采访时说:“我一直在思考,怎样让阿希的从众研究能更深入人性的各个方面。人类的服从倾向,不能只用判断线段长短为依据。我想知道,群体能否对个人施压,迫使其从事更能反映人性的行为,如,攻击他人、施予电击等。”
戏谑、邪恶的荒谬剧总导演
1960年,米尔格拉姆离开普林斯顿及恩师阿希,到耶鲁大学担任助理教授。不久他便开始了著名的电击实验,发表研究报告。耶鲁大学还保存着当年的原稿与笔记,上头有他亲笔写下的日期。“穿过天花板的音响线路……练习把电极贴到对方身上。麦多诺,温驯服从,表现极佳,受害者的最佳人选。”阅读米尔格拉姆的笔记,你很难不注意到他性格中邪恶的一面,即使是科学方面的论述,也不改戏谑嘲讽的风格。事实上,米尔格拉姆确实具有喜剧天赋,和其他科学家相比,米尔格拉姆最能让我们明白,科学、艺术仅一线之隔。工作、游戏乃是一个统一体的两面!
他太太说:“他热爱所做的事,并乐在其中。”他会写几封信,故意把信遗落在人行道上,接着躲到一旁观察,谁把信捡起来,谁把信寄还,看一般人会怎么做、原因何在。他也会以“插队”为主题,先藏身某处,再突然现身,插进某个队伍,同时观察后面排队的人有何反应。他会在某个晴天跑到屋外,手指天空,看要多久才能引起众人驻足围观。天空明明什么都没有,路人却都学他抬头远望。他聪明、叛逆、古怪。曾教过米尔格拉姆的斯坦福大学心理学教授罗斯(Lee Ross)说:“他能抓住荒谬行为的精髓,通过实验设计呈现出来,让世人看清真相。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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