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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中国

_15 雷克(德)
与车共舞
身轻如燕,落脚如风。我穿梭在油绿的大地上,拉拉车咕噜咕噜跟在身后,那感觉就像在梦里。
早该想到给自己做一辆拉拉车的!我在博客里叫它“Caboose”,这个词在英语中既有“船上厨房”的意思,也可以指“屁股”,而它对我而言其实是“Kabutze”(我自己造的词,“拉拉车”),含在其中的“Butze”指的是孩子们在林子里用树枝搭盖的小房子。
拉拉车最棒的地方在于,它不光可以运行李和水,还能装上无数甜瓜。
我走在太阳花田间,整片田野满盈盈的。自从有了拉拉车,我每天能走三十公里,有时还更多些。而且因为不用再自己背行李,我也不常觉得累。在一个名叫南华的小镇,我停下休整。
旅馆在四楼,透过房间窗户便能望见遥远处的山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热浪压得整个小镇昏沉嗜睡,一切都进行得慢悠悠的,大多数时间我都待在一家小餐馆里。餐馆是一对四川夫妻开的,他们教我说四川话里各种傻乎乎逗乐的词,让我以后说给小象听,我尽量不去想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第二天,正午的灼热几近把人烤焦。我站在一家小卖部门口,正埋头在冰柜里翻找着可以解暑的东西,两辆自行车在我身后停了下来。车两侧挂着大包,还带着水壶和地图。看见我,骑车人一脸惊诧,因为我跟他们一样,是老外。
他们是波兰人,没费多少周折我便得知,但由于没有共通的语言,我们起初的交流不怎么顺畅。一群村民已经围拢在我们周围,个个新奇地观察着我们奇怪的音调与手势。
最后,我们拿起地图当辅助工具,我这才好像一句句渐渐听懂了他们的意思,在确认自己完全听明白之后,我冲着围观的人群高举双手。
“乡亲们!”我说。几个人嬉笑起来。这是炎热的一天,在这个小地方。这里的人们以种田为生,也向过往旅客出售些食品饮料,道道院门前的地面上都满盖着尘土。这里,少有激动人心的事情发生。“赶快回家搬凳子去,”我说道,“到路边找个阴凉地儿坐下,今天,大家可有好戏看啦!”
我指向那两个波兰人,“他们俩,是骑着自行车从希腊过来的!”
“噢!”人群里有人叫了一声。
“不光是他们两个人!他们跟着一个东欧团,二十个人,从雅典出发到北京支持奥运!”
“噢!”
“还有呢!他们的车队在路上遇到了二十个德国人,也从雅典骑车到北京!”
“哇!”
“这还没完!这两支车队又遇到了另外四十个从法国巴黎骑车到北京的人,还有给养车、客车,等等!”
一双双迫不及待的眼睛盯着我,我发现我的听众们还在等着我接着往下说,这才双手一拍,说:“就这么多啦!一大群骑车的老外!”
“八十个从希腊来的法国人?”有人笑着喊起来。
“他们得多喜欢骑车啊,我上南华去可都是坐车的!”
两个波兰人走后,我又在小卖部门前待了一会儿,吃冰淇淋。一个小男孩跑过来对我说:“前几天有一个人从这儿过,跟你一样。”我以为他说的是那个神秘的骑驴女人,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听人说起过她,但小男孩摇摇头,“是个叔叔,拉着个大木车,跟那边那个一样。”他指着我的拉拉车说。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了。我摸出手机,“谢老师,你有没有看见那群骑自行车的欧洲人?”
他笑起来,“那群红人?看见啦,场面很壮观呢!”“红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正在这时,有人指向公路:闪闪反光的自行车,蜷曲的身体,松紧有致的小腿肌腱。骑车人个个身着正红色专业自行车服,呼啦啦从我们身边飞驶而过,声音有如大群麻雀。
“这一队是法国车队。”我为身旁彻底沉迷在这场演出之中的人们解说道。一位妇女扭过头问我:“你们那儿的所有老年人都这么精干吗?”
路很长,直直向前,两旁树木林立。我拖着拉拉车慢慢穿行在热浪中,时不时有一辆卡车或拖拉机从后面超过我,除此之外,四下悄无声息,欧洲自行车手一小队一小队地朝我驶来。
他们由远处的几个彩色小点慢慢变大,接着,我便能看清头盔、车服,以及那些蹬转不停的脚蹬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Hello!”我叫道,“Salut(法语‘你好’)!”但他们大都只从我身旁嗖嗖驰过。
有一支队伍停了下来,法国人,比利时人,丹麦人,美国人,德国人,还有中国人。我们拍了合影,互换了地址。有人问了一个让所有人焦心的问题:沙漠是不是就快到头了?我回答说,自己到现在为止只走过几小段。一群人个个都轻吐了口气。
后来,走到距北京三千公里的位置时,我还在戈壁的碎石滩里。傍晚的空气清凉了许多,整个世界都蒙上了几层淡逸的色泽,微微的一阵风吹干了我的衣服。把三脚架架到路面上,我翻出拍录像用的小相机,它却没法开机了。
我无助地乱按一气,在脑子里思量着如果不能录像,我还要不要跳舞。但我想到了更好的办法:我从拉拉车里拿出垫子、西瓜、刀和勺子,坐到路边,迟早会有欧洲人骑车从这儿路过的。
“你是说安德烈!”莎洛塔不信,“不可能!”她爽朗的笑声惹得两个同伴都睁大了眼睛。
我在晚上过夜的村子里认识了他们三人,他们是从雅典出发的。坐在小卖部的屋檐下,我跟他们讲起了自己头天晚上跳舞的经过。
我足足等了几个小时,才终于有一位骑车的老先生出现,单独一人。他留着髭须,来自波兰,他的名字是安德烈。我费了一会儿工夫,才用英语、法语,最主要还是连比带画,跟他描述清楚了情况:我想借他的相机拍我跳舞的录像,最好也要他跟我一块儿跳。
我左右胡乱摆了几下,“Dance!(来跳啊)!”我喊道,又问他难道不想一块儿跳吗?他只摆摆手,但他那大胡子已经兴致勃勃地跟着动了起来。“Juste comme a!(法语‘就像我这样啊!’)”我又说道,波浪式地舞起了胳膊。
突然,他在我身边又蹦又跳。
漫漫马路上,就我们两个人。他骑车从西边而来,我走路向西而去,在这里,我们碰上了。
风轻吟着抚过戈壁,没有音乐,我们仍在跳舞。挥舞着手臂,摇摆着双脚,我们在公路上蹦跳着。一个波兰人和一个德国人,在中国,庆祝这一时刻。
“这不可能是真的!”莎洛塔说,“安德烈这人相当古怪,向来独来独往。他从一开始就一个人骑车上路,我们好多人都从没跟他说过话,你跟他一起跳过舞?”
蜂暴
起初,一朵孤孤单单的乌云在远处堆叠成形,缓慢地压盖到戈壁滩上。苍白的指尖从中撩出,翻卷着碎石。天空是深灰色的,有风。
我慢慢向前挪步,随时注意着乌云的动静。它翻滚过石滩,翻滚过路面。观察得越久,我越觉得它像一只庞大的生物,紧接着,它变了方向。
它越发鼓胀,朝我移动过来。我听见自己发出一声惊叫,慌忙拉好所有拉链,又将零散物品都塞进拉拉车里,紧紧抓扶住车身,等待那团灰色席卷而至。风暴离得越近,声响越大。
一辆汽车以步行的速度从旁边驶过,我看见车的尾灯消失在灰蒙蒙之中——风暴袭来了。让我意外的是,沙暴里几乎没有携带多少沙尘。
碎小的石块噼里啪啦地落在拉拉车上,一个个打在我的腿和胳膊上,我能感觉到。我一手挡在眼睛前,一手紧扣住拉拉车,以免它被吹翻。风暴摇动着我,扯拽着我。它对着我的耳朵咆哮,以发泄它的怨怒。碎石滩上的沙如此之少,要不然,它也能摇身成为狂野的黑沙暴,卷扬起高足几米的沙墙,令过往商队闻风丧胆。
然后,它便又走了,只见那团黑云渐渐远去,颜色淡了些,似乎也不那么吓人了。我抖掉身上的尘土,检查相机,喝了口水,纳闷着小腿肚上那些红点是怎么回事,愣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那些被风卷起的碎石子惹的祸。
进了村子,我被村民嘲笑了一番。“沙尘暴?”他们问,“刚刚那个才算不上沙尘暴呢!”
他们坐在路边堆成小山的西瓜之间,等着生意上门,我对沙暴的幼稚想象逗得他们直乐。
“大沙暴的季节早就过啦!”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跟我解释说,“刚才那顶多就算一阵小风。”
所有人都笑起来,一位妇女递给我一块西瓜作为安慰。
“你肯定被吓到了吧?你们那儿没有沙暴吧?”
“我们德国连沙漠都没有。”我说。
“德国?我家有亲戚在那儿!”
“在什么地方啊?”其他人也都好奇地望向我们。
“这我不记得了,”她答道,“他们已经在那儿住了很久了。”
继续向前走,路上满是蜜蜂飞舞。我听见耳后嗡嗡,看见许多小点在我四周无序地晃动。
它们无处不在,听上去有几分焦躁。
我忽然想起了几周前遇到的那个骑摩托的心理系学生。他让我小心蜜蜂,说自己曾经被蜇得浑身是包,指的肯定就是这儿了。附近大概有养蜂场或者蜂巢,所以它们才这般充满敌意。
我感觉到恐惧在自己体内上升,于是便迈大步子,加速朝前走去。
从小我就知道,夏天喝易拉罐饮料一定要用吸管,不然有可能吞下一只蜜蜂或者黄蜂,嗓子眼里被蜇个包。接下来发生的事还更恐怖:被蜇过的地方肿胀起来,堵住呼吸道。如果不在气管上切一刀,人将窒息而死,切下的那道口子在人艰难地呼吸时,便会吐些带血的气泡。
六岁那一年的一天,我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唱歌。周围开满了花儿,妹妹贝琪还没到能荡秋千的年龄。我前后晃悠着,正唱着歌,突然感觉到嘴里有什么东西。
那东西在我舌头上跳来跳去,还没等我吐出来,它已经蜇了下去,我感到嘴里猛然射发出一阵刺痛。看到地上自己的唾沫中那具黄黑相间的昆虫尸体时,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不在我的气管上切一刀,我就死定了。
虽然事实上被蛰的只是舌尖,我没有任何生命危险,需要的只是无数冰块,但对我而言,这也没什么区别。恐惧是真实的,直到今天依然如此。只要看见那些长有刺针的黄黑色昆虫,或是听见那独特的嗡嗡声,我便在交谈中突然走开,有时甚至直接离开房间。过一会儿折回来,又自己拿此取笑,为了让别人觉得我也不是真有这么害怕。
蜜蜂到处都是,只只暴躁。我误闯了它们的领地,它们要赶我出去。我越走越快,为了将蜂群甩在后面,但它们越来越多。我环视周围,大地绿茵茵的,我身处几公里长的绿洲中,有树,有田,蜂巢可能在任何一处。
“走开!”我大声嚷起来,用的是德语,“滚!别来烦我!”
我知道不能驱打它们,但我已经感觉到它们在我头发里四处乱爬,上下飞蹿。我伸出一只胳膊在头顶不住绕动着,只用另一只手拉车。我跑了起来,脚步跺下的频率愈来愈高,嘴里还不停诅咒着这些可恶的小玩意儿赶快滚蛋!
但它们的数量在不断增多。
我的头发备受喜爱,不知是因为像它们的蜂巢还是像一朵怪异的花。拍一下头,一蜇,再拍一下,我听见耳边愤愤不已的嗡嗡声。我的目光扫向周围,搜索着是否有水让我浇到身上,让我跳进去,把自己藏起来,躲过这些愤怒的蜜蜂。
但只瞟见路边的一家加油站,加油站门前站着几个人津津有味地盯着我看,看我如何边叫边跑,双手乱挥。过了一小会儿我才发现,那几个人个个都镇静极了,几米之外小卖部门口的男人也是如此。不过这时,我也已经把他们甩在身后了。
公路转了个弯,我满口脏话,双臂乱舞地跟着转过去,忽见到路边一块牌子:悦香农家院。我拐进去,拉拉车压到石头,当啷一响,三个男人正坐在大柳树下玩牌。
“我得进屋去!”我边跑边喊。他们抬头看看我,一脸惊讶。
“我要进屋!进屋!有蜜蜂!”
我扔下车把手,拉开其中一人指给我的那扇门,挤进去,又迅速把门关上,伸出双手在头发和衣服里一股脑翻挠,蜜蜂,以及它们的残体落到地上。我踩上一脚,又踏上一脚,直到自己完全看不见它们了,这才四肢瘫软地靠到墙壁上。除了吸气、呼气以外,什么都不做,心跳的节奏重新平稳下来。我望向窗外,三个男人依旧在玩牌,我的拉拉车还停在大门口。
我将门拉开一道缝,四周静悄悄的。
“它们走了吗?”我压低声音问。他们仨抬起了头,看似年纪最长的那个问:“谁走了吗?”
“蜜蜂啊!”“这里没有蜜蜂。”“有啊!我刚才跑进来就是为了躲它们啊!附近肯定有个蜂窝,我现在满头是包。”我小心地走出门,到他们桌边坐下。年长那个递过来一只杯子,给我倒上茶。我后脑勺上鼓起了一个大大的脓包,用手都能摸到,“能麻烦你帮我看看吗?”
我问年长那人。他略有几分迟疑,但还是弯下腰,拨开我的头发,然后咝一声往牙缝里深吸了口气说:“哎呀!蜇得还真狠!”
“等等,”另一个人灵感突发似的冒出一句,“这跟蜂窝没关系!”
“那是什么?”他指向马路,“你是从那边过来的,对吧?”“对。”“刚才有一辆运蜂车从那个方向过来,就在你来之前不久。”我的脸唰一下涨红了。我知道运蜂车是什么样的:几十甚至上百只木箱叠放在敞篷卡车上,每只都有上万只蜜蜂。运送蜂箱时,许多蜜蜂会从车上跌落下来,被车行驶时产生的风朝反方向吹去。它们失去了方向,四下寻找自己的领土,提高了警备,焦躁易怒。
“你是说……”
三人都笑吟吟地看着我,年长那位又享受般重复了一遍,“运蜂车开过来,车周围全是蜜蜂,你跟在车后面跑,还奇怪这儿的蜜蜂怎么这么多?”
“再说了,我们中国蜜蜂不都是很友好的吗!”另一个人咧嘴一笑,教导般地让我明白了其实只需靠边几步,蜜蜂烦恼就不在了。
我用手托着脑袋,喝茶。他们三人接着玩牌,我坐在一旁看着。柳叶在我们头顶上沙沙地随风轻响,安静祥和。有人出错了牌,年长那个笑闹地给了他一拳。
整个后脑勺在咚咚跳动,我觉得自己累极了。
这就是戈壁滩?
我来到酒泉,尽管淋巴结肿着,我还是得看看这座城市,于是便走进一个公园,酒泉市名来源于此。
一口四方石泉,水底有几枚硬币。
“这口泉当然是新建的啦,”导游说,“但水还是以前的水!”
两千多年前,秦始皇统一中国几百年后,年纪轻轻的将军霍去病在这泉里倒进了一壶酒,与将士同饮。霍将军抗击匈奴有功,酒是汉武帝御赐的。
“霍去病死的时候才二十四岁,”导游抬了抬眉毛说,“瘟疫。”我在脑海中勾画起这位年轻将领的形象,他带领自己的部下穿越沙漠,与匈奴人搏斗,最后病亡,他死时还不到我的年纪。“他是哪里人啊?”导游想了一会儿,说出一个城市名,全中国污染最严重的城市之一。那是山西煤区的一座城市,距此两千公里,六个月,当时我跟我的记者朋友在城里转悠的情景,现在想来恍隔千年:临汾。
酒泉公园很大,园中央有一个湖。我绕着湖边走了一圈,平台上有一排塑料椅,恰在绿绿的树丫投下的阴凉里。一个长发男人正在弹吉他唱歌,几位老人喝着啤酒。我找地方坐下,静静听着,是首情歌,其他人交谈得很小声。我喝着茶,想起了山西。
那时候,我的感受是怎样的呢?那时候,这座戈壁滩中的城市在我眼里有多远呢?
手机振动,谢老师发来一条短信:他在嘉峪关等我,奥运火炬后天将在那里交接。
我能走到吗?
摸出定位仪:还有三十公里。
谢老师手拿一面小国旗,我们站在嘉峪关宾馆的大楼前。昨天晚上,只有这里还有空房。半个停车场都停着警车,谢老师的拉拉车夹在当中。现在是早上七点,宾馆门前的大街上已经站满了等着观看火炬传送的人们。谢老师一脸欣慰地笑着,塞了一面国旗到我手里。
身着绿色背心的志愿者在人群前站成长长一排,将街道隔离开。公安警察来回巡视,发出指令。圆嘟嘟的小朋友们骑坐在爸爸肩上,许多都在额头上系着红丝带,要么就在脸上贴有一颗心,一张张小脸激动极了。要不要我也把他举到肩上,让他看得清楚点,我问谢老师。
结果挨了他笑嘻嘻的一通骂。
音乐声宣告着第一辆车的到来:车身红得像可乐瓶包装一般,车上搭着的舞台上,身穿短裙的女孩跟着电子乐的节拍蹦来跳去,声音有几分刺耳。彩车围着转盘转了一圈,“呜啦”,舞者们喊出一声。但我们个个望眼欲穿的火炬手还没来,一切都没多大意思,谁都想第一个看到他们。
但他们没来。
没人告诉我们,我们站错了路口,甚至连宾馆的工作人员也不知情,不然,他们昨晚也不会专门封上了临街的每一扇窗户——为了“安全起见”。
我望向身边的人,一片失望的海洋。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一个孩子哭闹,只有他们头上的红丝带和贴纸显出几分迷茫,我们大家真的全都为此这么早起了床?
我给一位老奶奶拍了张照。她的额头上贴着一颗心,两手各举着一面小旗。她脸上全然不见失望的表情,却正好相反。她属于经历过毛泽东各种政治实验的那一代人,她经历过“大跃进”,经历过“文革”。很可能她知道,什么都不发生未见得是坏事,事情总有变糟的可能。
我回去睡了一觉,又和谢老师在步行街碰头。他坐在长凳上,正跟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争执着,我老远就听见了他吼叫的声音:“我又不是傻瓜!”
西装男人打断他:“就是!你就是傻!为什么你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工作呢?你这样拉着你的车走路,靠别人施舍生活已经多长时间了?你是个没用的人,一个傻子!”
“我不是傻子!”谢老师瞥了我一眼,神色尴尬。
我坐到他旁边,对西装男人说:“我的谢老师不是傻子。”
那男人先惊讶地盯了我一会儿,又用手指着谢老师说:“他就知道走路,别的什么都不做!”
“那又怎么样?我也这样。”他脸上露出几分不解,“你……你也徒步?”
“对。”“那你肯定是记者什么的!”“哈哈,当然啦,所有老外都是记者!”“不然你干吗背着相机?”“我喜欢拍照。”“但是他,”西装男人亮出了王牌,“他又不拍照,只知道走路,是整个社会的负担!”“谢老师可是哲学家!你都不知道你自己能碰见他有多幸运。他在大学里做过演讲,国外都有他的粉丝!”那个男人面露惊色地瞟瞟谢老师,但我还没说完,“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你的问题就是你的钱还不够多!对于你来说,房子和车子最重要。但这些,谢老师的粉丝早就有了,所以他们才会觉得他很有意思。”
那男人还准备说什么,但还是作罢了。
“或许你家孩子什么时候能上所好大学,”我接着说,“到时候他就能跟你讲讲,你今天在这儿碰到的是谁。”
他站在那儿,不吭声了,我差点起了怜悯之心,“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问。他走后,谢老师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国外也有粉丝?”他自嘲地笑起来。
“对啊!我博客的读者都觉得你棒极了。”“什么呀,”他说,“我也没什么好的。”但脸上含着轻快的笑。我们坐在板凳上,商铺的门都敞着,从一些店里传出了音乐声。男男女女拎着购物袋经过,年轻的一家三口走进快餐店。午后的阳光暖暖的,我们头顶上的树枝投下一片阴凉。谢老师吐出一个烟圈,微蓝色的烟团渐渐变白,直至消散在这夏日的空气中。
第二天我起床时,他已经先走了。我沿着出城路向西,这条路途经嘉峪关关楼,还有长城。
两处我都已经去过,在那个我从西安坐着火车一路来此的夏天,但当时,我什么都不懂。
周围的碎石滩就是戈壁,连这都是出租车司机告诉我后,我才知道的。
“戈壁滩?”我反问道。她笑起来说:“难道还有另一个戈壁滩不成?”
后来,地图摆在眼前,我才明白了嘉峪关的重要性,也明白了六百年前,人们为什么偏偏选在这里修建关隘:这里,是河西走廊上一道绝无仅有的峡口。峡口的南边耸立着祁连山脉的座座雪峰,北边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关隘恰在其间,在一条由河流与山岭夹构而成的天然狭道上。整整好几个世纪,嘉峪关都代表着中原世界的尽头。
我缓缓从关楼旁边走过,楼身是赭色的,高大雄伟,楼脚与长城相连,城墙隔断了整条山谷。
曾经,在这防御建筑还完整无缺时,每一个想由此处进出中国的人,必经嘉峪关。
现在,城墙几多斑驳,关楼也向游客开放了。我走到公路与长城的相交点,仿佛过往的车辆将这古老的黏土活生生地铣削开了一般,令人不忍目睹。我停下脚步。
两年前第一次来这儿,我从长城的终点走到关楼,足足走了几个小时。那天的天空灰蒙蒙的,比今天更阴些,城墙外侧的土地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畏惧:在高温下沉闷孵化的碎石蔓延至天边,除此之外,城墙外什么都没有。唯一透出一丝生机的,似乎是空中飘移的云了。
这种感觉,现在又来了。我知道,这里才是戈壁滩真正的起点,我之前走过的都与前方等待着我的不能相提并论。
我想到的不是土库曼斯坦,不是伊朗,也不是穿过东欧的路。我现在所立之处,是古中国的尽头。这里粗糙险峻,灰茫茫一片。云朵划出道道弧线,移过大地,它们早已在这里,在所有的城墙与人类到来之前。
我的手机振动了,谢老师,“小流氓,你在哪儿呢?我都快到戈壁滩对面啦!”
他笑起来,我想象着他拉着他的车,走在这片戈壁的广阔之中,突然,一切不再如此可怕。
如何捕鼠
在沙漠的黑暗静谧之中,我们搭起了营地,离公路不是特别近,但也不是特别远。两辆拉拉车组成车营,我的帐篷立在它们中间。谢老师在地上铺了张报纸,摆上了我们的晚餐:米饭、香肠和茄汁黄豆。我的手电筒照射出一缕柔光,大漠悄然不语。
谢老师给我讲他几年前在西藏,在路边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动物。
“那动物很美啊,但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估计被车撞了,就那样倒在路边,不停地流血。”
“那你怎么办的?”
“我得让它解脱啊,”他手上做出一个刺插的动作,“然后我就把它埋了。上面压了块石头,石头上写着:可爱生灵长眠于此。我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那它可能是什么呢?”
他想了想,“依照其他人的说法,应该是只雪豹吧。”
雪豹!我想起了六盘山的那一夜。除此以外,还想到了别的什么,“那你完全可以把它的皮毛拿去卖的呀!”
“是啊,我是可以啊,”他抬起脸,“但我不想从这可怜的动物身上赚钱,它的皮毛我自己也用不上。”
我们没再说话,继续吃饭,我掏着罐头里的黄豆,心想着六盘山。突然,谢老师抬起手冲我一笑,“有一次我倒是带了样东西——一个牦牛头!”
“牦牛……头……?你怎么把它弄下来的?”
“那牦牛死在了湖边,我就用刀把它的头锯下来,把肉清理掉,然后埋了起来。”
“那可是不少活儿呢!”
“对啊,牦牛头很大啊!”他展开手臂,“等我过几个月再去,把它从土里挖出来的时候,那头已经很干净了,可以直接挂在车上。”
他看到我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它现在在宁波,我妈妈家里挂着呢,但是我还想再找一个。”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有了一个,就想再要一个。”
再次沉默。
他给我喝他的水,但我还是宁可喝自己的。我知道,那水都是他从河里、小溪沟里打上来的,瓶里微泛着绿色。
“是烧开过的啊,”他一边说,一边享受地啜着,“而且啊,这一带的水质特别好,连老鼠都特别肥。”
“老鼠?”
“你没看到它们挖的洞吗?我明天指给你看。”他又一咧嘴,“你要是乖的话,我就教你怎么抓老鼠!”
第二天早上撤营时,世界笼罩在薄薄蓝纱之下。戈壁滩沉浸在一种如同水下的色调中,大地满是石子,有时,那感觉真像漫步海底。
走到一小片绿洲,我们停下休息。白帽蓄须的男人们朝我们走来,对我们张开双臂致以欢迎。
我问他们可是回民,才得知他们属于东乡族,“信奉伊斯兰教的蒙古人。”他们说。
他们是吾艾斯拱北(即吾艾斯陵墓)的守门人,对于我不知道吾艾斯是谁,他们个个惊得张大了嘴。“吾艾斯啊,”他们叫起来,“先知派来的传教师之一!”
我们坐在葡萄架下,桌上摆着馕,一个男人怀里的小婴儿坏坏地打量着我。谢老师拉着车,找了一块林间空地休息。与其听人讲某个人,他更情愿看看书,写写诗。
我一边喝茶,一边听他们讲着。
先知派来三位传教师到中国,几个男人说道,他们的目的,便是在这片大唐的土地上推广伊斯兰教。然而,丝绸之路艰辛漫长。他们中的一个死在了西北方向的山林,一个是吾艾斯,遗体被葬在这里。只有最后一个进入了中原地区,并在广州修建了一座清真寺。由此,伊斯兰教真正进入了中国。
我忽然想到玄奘,他与这三位穆斯林传教师几乎在同一时间跋涉在这丝绸之路上。他往西,寻求古经,他们向东,传播新教。
三小时后,我们终于又上路了。谢老师的神情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他更愿意处在大自然中,不爱待在人群里。
我们拉着车,戈壁依旧罩在蓝纱之下,四下无声。他指着一个满布着老鼠洞的小山坡给我看。
我向他讨教起捕鼠的方法,他只扬扬一侧眉毛,说:“人,要懂得借助工具!”
有一回,内蒙古大草原上突然洪水来袭。他爬上一座小丘,捡了条命。身边的一切被水流吞噬,他被困在了山顶。
“第一天,我很害怕。”他笑着说。
当时他还背着背包,包里的食物很快就吃完了,于是他就吃草根,喝周围泛滥成灾的水。后来,他想起了当年做心脏手术前,医生对他说的话:如果没在手术台上一觉睡去,他就会活到一百岁。
“你懂吧?”他脸上扬着笑,“老天爷不能拿洪水来取我的命呢,我的时候还没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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