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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中国

_21 雷克(德)
我摇摇头。
他拉着拉拉车走了,我和自己其余的行李待在房间里。
晚饭时间一到,他就来了。我说自己不饿,他对此全然不理。
我们进了一家维吾尔餐馆,有抓饭、羊肉和葡萄干。
他想看看小象的照片。我把钱包放到餐桌上,钱包里有一张我们的照片,是我上次去看她的时候,我们在慕尼黑的自动照相机上照的。照片是黑白的,我俩的表情都傻透了。看见它,我的心猛一扯。
“也没多好看嘛!”申叔叔说着,笑声有些过分响亮,“像她这样的,到处都是!你看这鼻子,确实不怎么美观。”
“申叔叔,谢谢你,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应道。
这天晚上,申叔叔把我送回宾馆后,我又出了门,给小象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我要去慕尼黑。她的回复是,我去不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站在小巷里,周围很暗,从几扇窗户里透出灯光,还有几扇蒙上了雾气,有人在煤炉上烤羊肉。行人往来,成群结对或独自一人,我孤单地站在中央。
申叔叔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儿,叫我快回宾馆,几分钟之后,他出现在我的房间门口,怀里抱着一只小狗。
“来,我老婆的狗。”他说着,把它放到地上。
这狗简直就是一根神经质的棕色肉肠子,我坐在床上,它就在地上蜷作一团,不断试图跟我的腿交媾。申叔叔坐在沙发上,欣慰地看着我。
“你终于又笑了,小子。”小狗把我整只手都舔得湿答答的时候,他说。
第二天早上,他拽着我去吃早饭。等我吃完,他便指了指我的头说:“小子,是时候了。”
我咽了咽口水,我知道它迟早会来,但自己还没准备好。“我做不到。”我哀求道。
四十五分钟后,我的头发和胡子都被剃掉了。坐在理发店里,我身边围着好几个人,一个个都兴致盎然地看着老板用推子推掉我剩余的碎发。镜子里,与我对视的这张脸孔晒黑了,眼窝深陷,我突然觉得头很轻。
我朝四下望去,有些无助地找申叔叔。他一惊,笑起来说:“原来你还真是个小伙子啊!”
朱辉打来电话,他的火车刚到,正在过来的路上。
一见我,他便大声笑了起来。“小雷!”他喊道,“从北京到这里这么短的路,你花了一年才走到。现在我们终于见面了,你还哭丧着个脸?”
他带我去商场买些新的衣物,运动鞋、外套、裤子和衬衣。
将它们都穿到身上,我看着镜子里的我,觉得比上午在理发店里更加陌生。
这是我在新疆的最后一晚,我们一起进了一家门面很大的火锅店。“火锅,跟当时在固城一样!”朱辉说着,眼睛一闪一闪。我们总共六个人,他还请了自己的朋友。
我们吃着,喝着,申叔叔表扬起我的好胃口。我说到自己一年前怎么从北京出发,因为我想经历点什么;说到我起初怎么认识朱辉,怎么认识申叔叔,后来怎么跟谢老师、跟我弟弟走戈壁滩;说到小象,说到我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说到我明天要飞去找她,就为至少再见她一次。
等我说完,朱辉的一个朋友站起来,端举着杯子,已略有醉意。
“我们的德国朋友雷克,”他说,“我很高兴我们中国有一个姑娘能让你产生这么真挚的感情。但愿她能听你解释,无论你以后留在她身边,还是回来继续走,只要你开心就好!”
我举起杯子跟他碰碰。火锅在我们中央翻腾,桌上其他人都注视着我们。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便说:“谢谢,哥们儿。”
我的飞机上午起飞,朱辉、申叔叔和我站在乌鲁木齐机场大厅里,他们俩坐出租车送我过来。
“你还会回来吧,小子?”申叔叔问。
我说我不知道。
“这样吧,”朱辉说,“先回去看看再说,其他的一切反正也跑不了。”
在飞机上坐定后,我给谢老师打电话。运气不错,一下就接通了。
“谢老师,我在飞机上。”我说。
“小流氓!”他心情愉快地叫道。那一刻,那感觉又回来了——和他一起走在路上,脚下是整片戈壁。
马蹄莲
Zantedeschia aethiopica是一种温柔得如同忧伤舞者般的花,它原产于非洲南部,喜温湿气候,全世界都有栽培,它的中文名是马蹄莲。
八月里的一个晚上,我跟小象走在闷热的成都街头。因为正要去吃晚饭,我把相机留在了宾馆,我把她的手拉在手里。
路过一家花店,她停下来,指指店里。店门敞开着,我看见一根根细长的花茎伸展在霓虹灯光里,白色的花冠有如高脚酒杯,柔嫩动人。
“这是我最喜欢的花。”小象说。她知道它的德语名字,但发错了音,念成了那个帮我寄带鱼给她的朋友的名字:喀娜。
回到慕尼黑,我住在李露父母家。他们出门旅游了,我拿到了钥匙,一个人住在这里。
每一天都是一样的,起床、洗澡、出门、散步。路过花店,我问老板要马蹄莲,最好是白色的,带到小象住的地方,放在她门边。然后,我又像游魂般地走回去,穿过这座我上学时厌恶至极的城市。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她同屋发来的一封邮件。她说花很美,但小象现在根本不在家,她去看望朋友了。
我买了缬草药片,为了能再次睡着觉。
夜里,空荡的房子,我躺在床上,直盯天花板。两周前,我还在布尔汉家硬硬的地毯上伸直着腿。现在,我躺在床上,床很软,墙上的柜子里满是书,我本该为此高兴才是。
整整这一年里,我只读了一本书,讲的是一个中国南方男人失去了自己的整个家庭,最后依旧找到了安宁的故事。
11月5日早上醒来,手机里有一条小象发来的短信。她想跟我见见,在河边一家咖啡馆,两天后。
我兴奋得欢呼起来。
我走出门,吃了一大个汉堡包和一些薯条,还要了冰淇淋,我一遍又一遍地盯着她发的短信出神。
见面,咖啡馆,河边。
世界变了。这天夜里,奥巴马当选了美国总统,所有的电视频道和报章杂志上都是他的脸。
他不断重复的其实就是一个词:“Change(改变)”。
那张脸上洋溢着乐观。
11月7日下午,我走进那家咖啡馆,环顾四周:木制镶板,吧台后排列的酒瓶,抒情的音乐,氛围时髦。我心想:小象,你怎么会选了这儿?我找了张桌子坐下,我早到了一个多小时。
翻看酒水单:咖啡、果汁、可乐、水还有酒,一个个听似威士忌、朗姆、伏特加或者龙舌兰的名字婉转诱人。
我要了一杯橙汁,去了一趟洗手间。喝完后又请服务员收拾了桌子,不能让小象发现我已经在这儿坐了很久。
又翻开酒水单。
我将小号字体印刷的标注与每种饮料一一对号,标有一的含有奎宁,二的含防腐剂。
我朝窗外望望,又看看手机,考虑要不要再去一趟洗手间。然后,她来了。她站在门口,正四下望着。我挥挥手,她走过来,给我一个微笑,我几乎跌下椅子。
我说:“你真美。”
其实我想说的是,她美过整个世界。
她穿着贴身的黑色,抹了淡淡的眼影。我注视她的眼睛,它们有如戈壁的夜空般,又黑又亮。
她回答说:“你看起来也不错。”
我假装看了看饮料单,然后说:“我就要杯橙汁吧。”
她点了杯芒果汁,互换了几句客气的话后,她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头脑一嗡空荡地站在河边,哭。“我会等你的。”我对她说。她回答:“别等我。”我又跑回咖啡店里,她已经不在那儿了。我打她的手机,关机。
慕尼黑的街道是灰色的,每一条都一模一样。还有两天是我的生日,我不想待在这儿。回到房子,我收拾好行李,打扫整理了一下,便扣好相机,背上背包,把钥匙扔进信箱,走了出去。
门锁在我身后落下,虽然在这阿尔卑斯山北沿,在这座好似所有人都屡屡进山徒步的城市,我并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但我还是更愿走小道。
在火车站,我买了一张去埃菲尔山区的车票。来自匈牙利的舅公的家在那里,我们每年都去过圣诞节。上一次我去,已经是三年前了。
傍晚,我到达埃菲尔时,天色还早,舅母站在站台上。“Chrischie.”她叫我,和妈妈家的大多数匈牙利人一样,小舌音发得尤其突出。
“你想吃点什么吗?”她问。“我想去看妈妈。”我说。
妈妈躺在离舅公家不远的地方,我们爬上一段坡路,进入一扇敞开的门,走过一排又一排墓碑。每一次落脚,路上的石子都被压挤出咯咯的响声。我回想着自己上一次听见这声响是在何处,在周家兄弟的采沙场?还是在我为躲蜜蜂跑进去的那栋房子门口?
我们在一块不大的天然石前停下,石块后有一棵小树,一盏永明灯亮着,肯定是舅母点的。
我沉默。
过了一阵,我才指着小树说:“它又长高了。”
舅母瞅瞅我,我努力挤出笑,却没成功,我跪倒在地上。
回到家,舅公给我们开门,见到我他很高兴,“你最近都在做什么,Chrischie?”他问道。给我一个用力的拥抱,左右脸上各一吻。
这天晚上,我们很晚才睡。我们坐在厨房里,有表皮香脆的面包、奶酪、甜椒和萨拉米肠。带有丝丝甜味的雪茄烟云缭绕。
我讲了自己路上的事,讲了一年前出发,城市,矿区,雪地里那一晚,讲了寺庙、戈壁、骆驼、牦牛,讲了沙尘暴,讲了谢老师。
舅公很喜欢他,尤其喜欢那个牦牛头的故事。
“你的谢老师绝对是对的,”他说,“有了一个,当然还想要第二个!”
他又吸了一口嘴里的雪茄。
然后,他跟我讲起自己三十多年前从特兰西瓦尼亚出逃的故事,讲起他如何逃到德国上大学,赎出家里的其他人——那是一段承载着许多徒步的故事。
我第一次听他讲起。
第二天,爸爸打来电话。他说:“明天是你的生日,你不想回家来过吗?”
我说不行。
然后,我二十七岁了。门一开,全家人都从巴特嫩多夫来了:贝琪、鲁比、爸爸、爸爸的女朋友还有我们的狗——普克,我的表姐妹们也来了。
有生日蛋糕,还有几样在匆忙间置办的礼物。我们坐在大餐桌旁,大家各自聊天,普克趴在我脚上,那感觉好似圣诞节一样。
他们只待到晚上,临走时爸爸说:“车上还有一个位子。”
我摇摇头。
他抱抱我,所有人又都走了。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只剩下我们两人时,舅公问我。
“不知道。”我说。
他笑起来,“那明天先帮我铲沙吧。”
天飘着小雨,我穿着工作裤、橡胶靴子,戴着手套,手拿着铲子和两个塑料桶,舅公跟我一样。我们站在高高的沙堆前,细雨洒在脸上。
“我们得把这堆沙,”他指指沙堆说,“移到那边去。”又指向另一边。我们将沙铲进桶里,等桶装满后,就提到另一处,倒出来。沙从桶里滚滚流出,发出一种软软的美妙声音,剩下的不过是体力活。
我们停下休息,舅公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雪茄,我喝几口水。沙堆看上去依然与起初时一般高,我的胳膊酸疼。
我们接着干,雨下大了。我铲进沙,装满桶,提到对面,听见沙流出时细软的声音,想着小象,想着我的路,想着我的徒步原则,想着谢老师说过的话。
渐渐地,沙堆变小了。
我们又休息了一次。
铲、走、倒。
舅公拍拍我的肩膀。沙堆不在了,只有地面上的一片深色还见证着它曾存在过。
余下的时间都很平静,它伴随着一种由吃饭、聊天、睡觉构成的节奏逝去。我每天都去看妈妈。
我喜欢待在她身边。
不论发生什么,她都在。我跟她讲了我的路,讲了小象,讲了我的希望,虽然这一切,她肯定都早已知道。我问她我的亲生爸爸过得好不好,他的墓离得太远,我无法去看他。我跟她讲了我在飞机上最后一次跟谢老师通电话时他说的话:我有所失时,也必有所得。
后来的一天,又去看她时,我跟她说自己终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第二天,我坐在回巴特嫩多夫的火车上,先坐区间车,再换慢车,每个村镇都停,我不愿让窗外景色太快地驰过。
人们上车,人们下车,退休工人、学生、上下班的人、家庭主妇。天空是灰色的。我熟悉这灰色。
不知何时,我看见了森林茂密的侧影。我知道,那曾跟我一道等待新年来临的灯塔,离得不远了。车外某处就是奥厄河,家里的房子离得也不远了。
广播播报出下一站的站名,巴特嫩多夫。
车减速,行驶间的嗡嗡声响愈加低沉——车停住了。
门边按钮上绿灯亮起,我伸出手指按下去,门开了。
巴特嫩多夫。我左右各挂着一部相机,背包背在肩上,迈腿踏上站台。除了我以外,还有几人下车,他们经过我身边。我立在原地,环视周围,一切依旧。
这一刻不长。我身后,车门再次关上,火车呜呜发动,驶去。
我独自站在站台上,秋天的空气清凉湿润。
我深吸一口气。
摸出手机,存下一条短信,不知收件人是谁。
内容只有两个中文字: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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