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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中国

雷克(德)
徒步中国/(德)雷克著
书名原文:The Longest Way
2008年10月
吐鲁番,中国西部戈壁
我站在国道上,前方有收费站和几家店铺,四周是茫茫戈壁。我用汗淋淋的手紧握着把手,拉着我的拉拉车向前迈步。
脚伤、风、沙漠,还有不允许我通行的警察,所有这一切对我而言,全都无所谓了。
我的心,痛。头脑中的想法仅是,这样的心痛应该停止。
“你不能从这儿走。”胖些的警察摆着手说,腰间皮带上挂着的一串巨大钥匙。从此地到北京四千五百多公里,谁若想打开这一路上哪家面馆的门,定能在这儿找到合适的那一把。
重硕的钥匙串以及低沉的嗓音,使这位警察显出几分领导的模样。
“前面太危险了,”另外那名身穿橘黄色警察背心的警察说道,怕我没听懂,他又专门放慢语速,音调生硬地重复了一遍,“危险!”
音节悬在半空中,风刮卷着大漠尘沙而至。一时间,我们仨愕然地相视而立。这一刻,我真希望自己能从他们身后悄悄溜走,不让任何人察觉。
警察背心指向我身后的地平线,说:“有沙尘警报!整条路都要封起来。”果不其然,空中飘着的两朵饱满的云团正在缓慢裂开,散成薄薄的一层,向我们席卷而来,但我还是得继续走,别无他法。
“钥匙串”猛然想起了什么,“你会说中文吗?”他问。
“会。”我答道。
“啊,会中文啊!”警察背心叫了一声。钥匙串接着说下去:“那掉头回城里去,天色再晚点,这城外就不安全了!”
“我要继续走。”“不行!”“我必须走。”“就是不行!掉头回去,明天再说!”我该怎么跟他解释?“我今天必须往前走!”“你要走去哪儿?”“乌鲁木齐。”“乌鲁木齐?那可还有两百公里呢!”
钥匙串似乎渐渐觉察到了几分蹊跷。“等会儿!”他说,“你去乌鲁木齐,干吗不开车?”
“我一直都走路,我是走着来的,也要接着走下去。”
“走着来的?从哪儿走着来的?”“从北京。”“北京?!”中国人爱在句末加上一个“啊”字表示诧异,“北京啊?!”钥匙串把最后一个音节拖得很长,“徒步啊?!”
“对。”
两位警察互换了一个惊诧的眼神,转而上下打量起我来:个头一米九多的老外,衣服有几处磨破了,胡子、头发因为长期没有修剪而蓬乱不堪,眼里布满血丝,拖着一辆白色的拉拉车走在戈壁滩上。
突然,钥匙串好像想起了更为重要的事情,“护照!签证!”他吼起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开始在拉拉车深处翻找他索要的证件。
我从眼角瞥见警察背心好奇地朝前探出身子,钥匙串在一旁正举着对讲机说着什么。从收费站周围的店铺里围拢来一群看热闹的农民。长头发、长胡子的老外在大戈壁里撞上警察,嘴里还一刻不停地嘀咕着鸟语,这在此地已经能算上一桩不小的新闻了——我激起了他们的兴趣。
终于,在哈密瓜和饼干之间,我找到了我的证件包。翻出护照,总共四十八页——才用了三个月,几乎还是崭新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国有财产,酒红色的封页在戈壁无边无际的灰蒙中显得格外耀眼。
钥匙串伸出两根手指来回乱翻,最后停在印有照片的那页上。克里斯多夫·雷哈格,1981年11月9日出生于汉诺威。钥匙串做出副正在核对这一排排拉丁字母的姿态,然后一手合上我的护照,又高声嚷道:“签证!”
“不就在你手上吗?”我的火气上来了,“你要是看得懂的话,早就看到了!”
他不解地再次举起护照一阵翻,我准备趁机再将他一军,“需要我读给你听听吗?”
围观的几个农民笑了起来,警察背心略带顾虑地朝他们瞥去一眼。钥匙串决定对我的嘲弄不予理睬,接着专心翻看手中的证件。我抬起头,望向铺天盖地而来的云。
“德国人?”他问。“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从北京,到乌鲁木齐。”“一直徒步?”“对。”“嗯……不用别的交通工具?”
“不用。”我想起了“蓝黄瓜”——几周前,弟弟和我蹬的那辆一直吱呀作响的货运三轮车。
他没吭声,显然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在中国待多久了?”
“三年。”“什么职业?”“学生。”“北京?”“对。”“但这上面说,”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翻找着某一页,还不时抬眼瞟瞟我,“签证是在青岛签发的!”其实我已经两年没去过青岛了,但我还是决定撒个小谎,避免让情况变得更复杂,“对啊,很漂亮的地方!这签证是我去青岛旅游的时候办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必要知道,北京奥运会期间,外国人办签证不容易,我在北京托人找关系办了这次延签。
钥匙串将信将疑地把话题转移到了其他重要事项上。“这里面装了些什么?”他指着我的拉拉车问。
“衣服,睡袋,吃的,还有水,都是徒步必需的东西。”
“那个呢?帐篷?”“对。”“这里禁止露营!”“反正我也不喜欢搭帐篷在外面过夜。”
“这车,是在德国做的?”钥匙串接着问道。我一时间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车是在德国做的?
我不是说自己要徒步回德国吗?趁着一切尚未全盘沦陷,回德国。
“这车是在张掖做的。”我指指身后,回答说。有几个农民还真伸长了脖子,向地平线的方向望去,好像能在这戈壁的远处看见王师傅和他的焊工铺一样。
“可以了吗?”我不耐烦地问,“我今天还得赶路呢!”
“回城里去。”钥匙串把护照还给我,命令道。
我彻底炸了,“不管你们怎么说,我都得接着走不可!我走过雪山,也遇到过沙尘暴,你们这点小风算什么!”
“回去!”“不!”“回去!”最后,还是发生了:一句带“妈”字的脏话从我嘴里蹦了出来。
一瞬间,所有的面孔都紧绷了起来。“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这样说的。”我说。钥匙串一声不出地立在我面前,直直地盯着我。我的眼泪涌了出来。“以后再也不许这样说话,”他吼道,“尤其不能对警察!”紧接着又问了一句,“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出发
2007年11月9日
北京
一阵尖锐的响声,我从梦中惊醒,摘下眼罩,目眩:太阳在房间墙壁上投下明媚的影子,热气笼罩着,被子已经在夜里被我踢到了一边。一定已经快正午了,我差点睡过了自己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从床上跳起来,我冲到窗边,只见一片蓝色的天空,飞机尾部喷出的两条白线悠悠地划过:在这座国际大都市长久不散的灰蒙中,这样的画面难得一见。二十层楼下,一辆客运列车伴着咔嗒声驶进一片平房区。那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四周高楼间荡起千层回音。轨道边,有人匆匆赶在列车驶来前收起晾在绳子上的衣物。今天,我二十六岁了,要徒步穿越半个世界,我早就该上路了。
“我七点之前就要从家里出发,在太阳还没升起,整个城市都还睡着的时候。”昨天晚上,我信誓旦旦地宣布道。拂晓时分离开,似乎是我跟自己的北京生活告别的唯一方式。
但我跟邻居小黑和一群朋友在火锅店一直待到清晨,没有谁真的愿意回家,各种食物在桌上堆成了山,啤酒瓶、可乐瓶满地都是。
“你要是不快点走,我就开着车过来撵你!”小黑说道,笑着伸出食指,“哥们儿,保重!”
刚过十一点,其他人大概都还在昨夜的醉意里蒙头睡着。我穿着内衣立在窗边,又疲倦又兴奋。
几个月的计划和等待后,今天,终于要出发了。我决定让这个日子跟其他所有的日子一样,从冲澡开始。
客厅地板上铺散着我的行李:背包,衣物整理袋,两个睡袋,帐篷,薄床垫,装笔记本电脑的小包,两个相机包,徒步手杖,装有电池、药以及其他零碎的袋子。我挂上湿浴巾,站到前几天刚买的秤上。指针远远地摆出,又晃了回来,最终徘徊在一百左右的位置。我还是成功了?“徒步中的一百公斤级选手?”我弯下腰,仔细看了看指针下的数字。不多不少,正好九十九。真是扫兴!有那么短暂的一刻,我想了想是否要喝一大杯茶,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廉价的欺骗性想法。此外,我也完全没工夫耗在这些愚蠢的点子上,我的生日礼物在等着我。
我穿上T恤衫,小心地扯平所有的褶皱,再套上线衣和长裤,接下来是印有“R”代表右脚、“L”代表左脚的袜子。绑紧鞋带,不然脚很快就会磨破,脚伤的疼痛肯定来得很快。
又在屋里环视了两遍,我确认没有落下什么东西,便穿上外套,再一次抚平所有褶皱,把两个相机包一左一右挂在肩上。接下来是背包,上面挂着帐篷、手杖和薄垫子——这旧垫子已经有些磨损的痕迹了。一种沉闷的感觉忽然间朝我袭来:没有新买一床厚些的垫子,我会后悔的。再次站到秤上:一百二十七公斤。我的天!汗已经沁出我的额头。要不还是先到沙发上坐坐,吃两根香蕉再说?正准备卸下背包的刹那,我猛地意识到自己今天有彻底无法出发的可能性。
刚刮干净胡子,新剃的短头发。我一面想象着自己眼睛中充满着期盼的喜悦,一面试图逃避刚才镜子中流露出的那份畏惧。不能再拖了——出发,现在。
大步迈到门口,按下把手。我最后一次转身看看这套即将有陌生人入住的房子:红沙发,电视机,摆着饮水机的冰箱,空空的书桌,桌上,房门的钥匙一闪一闪地泛着光。迈出一步,我站在楼道上,手轻轻一动,门在我身后关上了。转过电梯口的拐角,墙面上有人在不久前写下几个大字:“贱逼女给雷克操!”旁边还写着:“婊子给老外干!”
雷克,是我的中文名字。在第一次到中国之前,来自台湾的我的语言搭档凯青在慕尼黑帮我取的。
我想要一个听起来阳刚但又简单好写的名字。“那这样吧,”凯青说,“你的德语姓是Rehage,就用第一个音节,找一个发音相近的汉字,比如‘雷’是姓,‘雷鸣’的意思。”我很满意。凯青接着建议,再用我德语名的第一个音节,取一个“克”字,“征服”“战胜”的意思。就这样,我有了自己的中文名字:雷克,“雷电征服者”。
现在,我行装齐备地立在楼梯间的一片悄然中。无处可逃地最后一次看到墙上诅咒的字迹:“贱逼女给雷克操!”
小黑试过用彩喷把它们盖住,但没什么用。“女的不会用‘贱逼女’这样的词儿,”他跟我解释说,“肯定是个男的写的。没准儿是哪个被戴了绿帽子的老公,或者是哪个掉进了醋坛子的追求者,你还是小心点好!”
乒的一声响,电梯门开了,我挤进去,按下1,门再次关上。我的目光最后一次瞥过“老外”这两个字,电梯便开始咕隆隆下行。走出楼门,踏进阳光里的时候,我心里想着,大概我永远也不会得知这些谩骂出自谁手。光线照得我眯上了眼睛,我送给自己的这份生日礼物是如此的鲜亮、如此的美好:徒步回家之旅的第一天。
百万富翁
振动,紧接着响起一阵铃声。我睁开眼,只见一片漆黑,连个窗栏倒影也没有。该死的手机闹铃,我昨天怎么忘了把它关掉?
伸手摸向睡袋边微弱的蓝光,隔了好一阵我才看清时间,早上六点。有电话打进,德国的号码。
那边正是半夜,把手机举到耳边时,我心想着。
一阵信号不好的杂音之后,我听到父亲的声音。他为我担心了,因为昨天,我的手机一直关机。“注意安全,孩子!”他一直重复这句话,虽然信号断断续续,我依然隐约听出了他语气中夹杂的几分担忧和几分无奈,“你要懂得合理分配体力!”
我忍不住笑了。我多想跟他讲讲第一天的行程啊:院里的老人们友善地挥手道别,穿行在北京四四方方的街道间,冲出车龙人海的重围。傍晚时,我到达卢沟桥边的一家小旅馆。一群游客邀请我一起吃饭,兴致勃勃地询问起我的计划。
但我说出口的只有一句话:“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大概一个小时后,我站在卢沟桥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完成了第一天的目标!
“出大都十里便至桑干河。商船过往,直至大洋。一石桥跨于河上,世间无与之能及。”七百多年前,马可·波罗曾多次描述这座桥。
元大都,世祖忽必烈的汗八里。如今皇廷宫阙已无,留下的,是现在的北京城。卢沟桥还在,或者说,十七世纪重建的卢沟桥还在,而那桑干河好似已经消失了。泥土堆积的宽阔河床上流淌着的,只剩下一条小溪,真是令人感伤的一幕,一个个粗壮的桥桩显得好像被安错了地方。
早上的阳光很温和,充满了希望。我靠在栏杆上,享受着这能将背包的重量暂时搁一搁的时刻。
马可·波罗真的到过这儿吗?很多人认为,他游记中记载的都是从别的旅行者那里听来的故事,我倒以为未必。
他回到欧洲后,被威尼斯人戏称为“百万富翁”,就因为他没完没了地跟人讲蒙古可汗如何富甲天下,讲自己在他乡曾拥有过多少荣华。在我眼里,他倒更像一个对自己命运怨尤交加的人,只能将自己封闭在那回忆与幻想搭建的世界里。每个归家游子心中,都藏着一个小小的百万富翁吗?
我伸手抚摸这些光亮沁凉的石栏。很久很久以前,这位威尼斯人或许就曾站在这里,身上缠裹着商人的宽袍,手牵一峰骆驼,或者一匹马。身后,是大都宏伟的城门,脚下,是通往欧洲的漫漫长路。这样一幅画面,打动了我。
一群游客蜂拥而至。集体合照,最好得在桥栏的石狮前取景,他们一个个精神饱满,身无负重,我自己显得像一头立在羚羊群中的大象,我此刻最想做的事便是坐下歇歇。
“快看哪,老外!”一位从远处看好像戴着一顶彩色游泳帽的妇女发现了我,便兴奋地大声清数起我背包外面挂着的行李来,“帐篷、睡垫、登山杖,还有还有,他把拖鞋也挂在外面!这是要去哪儿呢?”
“噢!”她身边站着的那个人叫了一声,别的人也饶有兴致地朝我的方向望过来。他们发现了我能听懂他们说什么吗?他们会不会过来要我跟他们合影,手做“V”状,说句“茄子”?快跑!我全速朝桥的另一头跑去,帐篷、睡垫、手杖、拖鞋在背包外上下颠晃着。
为什么每当别人问起我的计划,我就如此不安呢?我像个小偷一样地溜出了北京城,昨天旅馆里遇到的那一群游客,我也敷衍了过去。
我这是准备走到哪儿去,是他们问我的第二个问题,紧跟在“你从哪里来”之后。
“到……呃……保定。”
低声的交头接耳,一个妇女似乎既忘了继续刚才的咀嚼动作,也忘了把嘴巴合上。最后,还是已有几分醉意的领队开了口,“保定?!那可还有四百里呢!不可能走过去的!”
这可让我说什么好?四百里,大约两百公里,我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背着肩上的行李走完它。实际上,我还要走到西安,穿过戈壁走到中亚,一直走到德国。但这些还是不说为好。
我一边含糊地挤出一句“看看再说吧”,一边有些羞愧地咬了一口手里的馒头。我像往常一样拒绝了别人递来的白酒,只喝可乐,然后便早早洗了澡,上床睡觉。
卢沟桥和那一团的游客已经被留在了身后,我转向西南,朝保定走去。如果脚的情况都好的话,我一周后就能到,但我现在已经感觉到了鞋子微紧的地方磨起的水泡。
一辆轿车驶过,后排坐着的小孩看见我便手舞足蹈地冲着父母叫起来——那儿有个老外!手机又响了,是佩佩从北京打来的。她听起来很不高兴。“你还真的走了。”她说。我盯着自己脏兮兮的鞋,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们现在不是已经做朋友了吗?”我故意轻松地跟她说,“其实我离北京还很近。”她没笑。
“给我发一首你走路的时候常听的歌吧!”她说。今天晚上到旅馆就发,我心想着,一首发给佩佩,一首发给小象。
但现在我得先找个地方吃饭,还得买手机充值卡。号码是全国漫游,接听电话也要付费。我朝长辛店的街道望去,暗想自己运气还挺不错:树冠堆叠在一起,构成了一顶绿油油的华盖;华盖下面,一排排餐馆和商铺在路两边延伸着,一眼望不见头。自行车和行人都过往匆匆,不时地有一辆车开进人群中慢慢地挪动。
一想到一碗香喷喷的面条,我的脚步便轻快了许多。难道不能一路都这样走下去吗,一直到德国?小吃店一个挨着一个,整整一万公里,满满地飘着饭香?
当我说自己要多买几张时,卖手机充值卡的妇女用奇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一沓粉红色的纸币,换了十张印有北京奥运标志的充值卡。还有九个月,北京将迎来中国的第一届奥运会。然后,我走进街对面的一家小面馆,把相机和背包放到椅子上,解开外套和线衣,要了一杯冰可乐和一碗面,双手轻轻地捂着脸休息,脑子里全是小象在打转。
我们认识的过程实在算不上浪漫。两年前春天里一天,本该在北京的教室里上中文课的我,却在成都潮湿闷热的大街上寻觅好吃的馆子。这属于我另外的一个计划:与其和别的交换生一起在语言班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四处旅游,吃遍各种好吃的。
在成都的这一天,我站在大街上向一位穿着花裙子的年轻姑娘问路,聊了几句后,她答应和我一起吃饭。原来就这么简单,跟她坐在火锅店里时,我想。而且对我来说,情况也很不错:婷很可爱,风趣。深红色的辣椒在我们俩之间的锅里沸腾翻滚着。正如我胯间预演的喜悦。
不过后来,全砸了。
“你开什么玩笑!”听到我巧妙但又足够准确的暗示,她气鼓鼓地说,她的样子不是被吓到,而是被逗乐了,“我刚十八岁,父母就住在旁边!”“但是……”“没兴趣!”
噢。
失败也是难免的嘛,我心想。不幸的是,失败不仅仅于此,我也在火锅面前败下阵来。仓促地说了句再见,我满脑子想的全是回到宾馆,越快越好。我当时很肯定地认为,这姑娘以后再也不会跟我有任何联系了。
正因如此,几周后她告诉我,想介绍她在北京的两个朋友给我认识时,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其中一个女孩在学德语,准备去德国上学。
等一下,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理解错了?她可是知道我跟女孩子都怎么打交道的呀!
“我当然很乐意!”我答道。
几周后的一个晚上,婷的两个朋友一左一右地坐在我家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年纪大些的那个带来一部电影,关于一个陷入恋爱中的东德异装癖的故事。她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对至死不渝的爱情的观点。年纪较小的那个害羞地坐在一旁,不怎么说话。我则忙着落实我的计划——说服她们俩玩三人行。时间一分又一分地过去,电影场景换了一幕又一幕,终于,那位讲述永恒之爱的女孩把手放到了我的腿间,咯咯地笑起来,一直不说话的那一个则难堪地把头扭到一旁。
当然,这一晚最终没能翻云覆雨,另外的事情却发生了。在永恒爱情女孩离开客厅的几分钟里,我从那张安静的嘴里掳来一个吻:犹豫的,柔软的,悠长的一吻。那双漆黑的眼睛,在她快乐时,便闪着光。小象。
同伴
通往保定几乎是一条笔直的路。邻近市区时,一个个灰蒙蒙的村庄有如项链上的珍珠般连成一串,路在这里划过一道道弯。马路上的司机却对这些弯道毫不在乎,所有的轿车、货车、客运车、三轮车都开足马力,从村民身侧飞驰而过,喇叭声歇斯底里。
我决定稍事休息,顺便从旁欣赏一下这份熙攘,便在一家家具店门口搬了把椅子坐下,休息一下对我脚上的水泡也大有好处。四周堆满了已经组装好的沙发和软椅。过了一会儿,家具店女主人走出来,惊奇地瞅了我几眼后,问我要不要喝茶。
这时,“妞妞”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一只毛发蓬松、样貌可怜的小黑狗,人们从远处已经能看出她的腿有些不正常。等到她摇晃着尾巴靠近时我才看清,她的两只前爪都生生地折断了。摸过她的人会发现,她身上一块暴露在外的浅色部分,是伤口愈合时没能长回原位的骨头。
“她呀,命大!”女店主推过来另一把椅子。我们的目光越过茶杯,停留在街上往来的车龙上。
妞妞躺在地上,任人挠痒,她粉红色的小舌头满意地在鼻尖上舔来舔去。“我们都可喜欢妞妞了,但她一直很好动,总从院子里跑到大街上,根本看不住。这儿过路的车开得多快啊,终于有一天,还是出事儿了。”
“那是兽医把她救活了?”
“什么兽医啊,我们这儿可是农村!我把她捡回家,也没抱什么希望她能活下来,但是几天后她还活着,拉撒得要人把她抱到门外。‘妞妞,拉不?’我这么问她,如果她抬起头,就说明她要出去。很可爱的一只狗。”“她现在还往街上跑吗?”
女主人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幸好不跑啦!我猜,她自己也吸取教训了。”
走了几公里,我看见一只杂交牧羊犬被拴在路边的电线杆上,四周尘土漫天。它不停地绕着电线杆狂奔,拉扯着链子奋力向上跳,还冲着驶过的车辆狂吠。如此绝望的动物,我心里估摸着它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不幸,或者也只是妞妞运气好而已?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拖着伤脚,继续沿国道走着。忽然,一个与这公路上的忙碌车流格格不入的人出现了:他骑着一辆时下流行的山地车,身穿深蓝色户外冲锋衣,戴一顶米色鸭舌帽,整齐的胡子让他看起来像个日本人。噢,一位日本朋友,我心里想。就在他从左边慢慢超过我,并惊诧地瞥我一眼时,“Hello!”我喊道,他脸上浮现出一个害羞的微笑。接着,他便加快了速度,消失在公路的来往车辆中。走了几百米,我又看见了他。这位日本朋友双脚支在地上,正摆弄着手里的计速器。我想,他大概有兴趣跟我聊聊天,还真是!“你会说中文吗?”就在我以步行的速度从他身边经过时,他问,特地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非常清晰。原来不是日本人啊,我竟有些失望。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他脸上一亮,跟在我身边慢慢地蹬着他的自行车,一个接着一个地向我提出更多问题。
“啊,你会中文!”“会一点点。”“你从……哪儿来?”“德国,我之前在北京住过。”“那现在准备去哪儿?”“去保定!”他从车上下来,咧嘴笑开了,“我也要去那儿!我叫朱辉!”
他也要到保定?不过也是,这308国道就是从北京直通保定的。那现在我该怎么甩掉他呢?我可不想跟别人一起走,更不想跟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骑车的人一起走。
“我也不是直接去保定,路上还有别的地方要看看。而且,我走得很慢嘛!”我解释道,试图以此打消他跟我同行的想法,却不大奏效。
“那……你准备看些什么?”
“前面涿州的双塔,比如说。”
“那好,我跟你一块儿去!”
涿州是个中型城市,进了城,国道便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线两边布满了商铺和旅馆,砖和混凝土墙面上的彩色广告显得格外耀眼。自行车、行人穿来往去,唯独那闻名的双塔却不见踪影。我的同伴找人问路后,我们拐进一条蜿蜒在许多居民楼间的迷宫似的小街。
一面刷成白色的墙壁上有一则电器商店的广告:聚宝园,下面印着地址和联系电话。这名字对一家卖风扇和刮毛器的商店来说,也太雅太悦耳了吧。我正忍不住偷笑起来,朱辉突然激动地拽拽我的胳膊,指向小街的另一头。就是那儿了:一座塔孤零零地直立着,并不比周围的房屋高出多少,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将它层层围住,好像给它罩上了葬礼上的面纱。
我们后来失望万分地发现,塔正在整修,不向游客开放。不过,再走几条街还有一座塔。来到塔门口,我们听见几个老太太正在激动地争论。就在发现我们到来的那一瞬间,她们立刻全都住了嘴,用猜忌的目光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朱辉锁上他的自行车。
“阿姨,打扰一下,”他礼貌地问其中目光最严厉、最像管事的那一位,“我想知道,参观这塔要买门票吗?”
“你们不能进去!”她大声说道,站起了身。很明显,她的确是管事的,这座塔是她的,她要保护它不受我们这些闯入者的侵犯。
我们俩一头雾水。“为什么不行啊?”朱辉问。“在装修。”“但都没架脚手架啊!”“那边那块牌子看见没有?”管事阿姨应接道。
将塔与我们隔开的墙壁上,钉着一张锈迹斑斑的告示:“禁止入内”,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心有狗!!!”三个感叹号一个比一个画得低,就好像写字的人正被这些凶残的畜生撕咬一般。
不能进去参观双塔,我沮丧极了,它们可是大约一千年前辽代的遗迹啊。
那时,契丹人统治着这里。他们信奉佛教,英勇善战,统治长达两百年之久。后来,成吉思汗的大军攻至,他们四处逃散,直到最终完全消亡。仅有一些建筑物还遗留下来,涿州双塔便是其中之一。
我正有些心不在焉地寻找着一个合适的拍照角度,只听见一阵窃窃私语。没多久,管事的那个向我的同伴走来。“你那外国朋友,他从哪儿来呀?”还没等朱辉答话,她又已经疑心重重地接着问道,“他的自行车呢?”
最好今天不接着走了,找个旅馆住下来。脚上磨起的水泡实在难受,尤其是两个小脚趾,每走一步都似在受烙铁灼烧之刑。朱辉也同意在涿州住下,特别是当他想起自己在城里还有事要办的时候。“跟人有约。”他笑着说。我们一道穿过市场,来到一个较宽阔的广场上,交换了手机号码,并说好明天早上再在这里碰头,一转眼,他便消失在人群中。
我站在原地没动。这个朱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自己三十出头,家在新疆,是健身教练,现在正骑着自行车到各个城市参加跆拳道培训。他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他的胡子,他悦耳的嗓音,还有他常常挂在脸上的笑容。
忽然,我的惊喜被脚上的刺痛更明显地反衬出来——广场角落里一栋带窗户的房子上,闪着“旅馆”两个字。这些肯定都是“文革”前修建的,我穿过昏暗的大堂,把护照递进前台的小窗户时,心里有些怯怯地想。跟接待说了几句话,递过去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填好表格后,我拿到一把房间钥匙。一边喘着粗气,我一边爬着楼梯。下方的过道空无一人,似不见底,一种奇怪的空间感压迫而来,我加快了脚步。
终于到了房间,我把背包扔到一张床上,自己倒向另一张,两臂张开,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角落里,一只小蜘蛛吊挂在暖气管上。朱辉还在外面,明天,或者从今往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他,我不知道,反正今天晚上的时间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我能用热水泡泡脚,还有几个小时整理照片,写博客。要不要跟当年在法国走路时一样把水泡戳破算了?我抬起头朝窗外望去,天空淡灰的阴影正慢慢融进一帘幽黑里。一个寒战,我突然觉得全身发冷。距第一场霜冻,还有多久呢?
桃园两兄弟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罗贯中所著《三国演义》的开篇第一句。
我到广场时,朱辉已经扶着自行车在那儿等着了。“早啊,小雷!”他脸上的笑容穿过拥挤的人群。我竟然惊讶地发现,自己看见他也有几分高兴。
买了几根香蕉做早餐,我们便上路了。“今天,”他做出一个表演舞台剧般的手势,“我要推着自行车走路,跟你一样,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
出城前,我们在一所学校门口停下。学生们正在校园里做早操,几百,不,上千名学生整齐地列着队,曲伸着手臂,尖锐的口号声从一只有些嘶哑无力的喇叭中传出。远处,从烟囱里袅袅升起的浓烟散开在深灰色的天空里。
学生们将双手慢慢举过头,合拢,我忽然想到了小象。几年前,在绿荫葱茏的中国西南部,她也曾这样站在操场里:扎两条辫子,双臂伸开,满怀着一个个梦想——她那时就已经想去德国上学了吗?
“Hello!”几个学生发现了我们,鼓足勇气喊出一句英语。“How are you?”他们问,我清晰地答道:“Fine, thank you.”在我回问“And how are you?”时,只有一阵嬉笑传来,还有几双手举起来害羞地蒙住了脸。
一位老师走过来问我们是否需要帮助。我回答说,我们俩一个来自德国,一个来自日本,能不能领我们简单地参观一下校园。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朱辉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学生们个个都兴奋不已地看我如何与校长握手,如何有模有样地拍几张照片,如何赞扬他们学校和涿州市。
回到国道上,朱辉再也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起来,“他们真以为我是日本人!哈哈!”他忽然停下脚步,一脸疑惑地望着我问:“我真的像日本人?”沿着尘土漫天的辅道走了几公里后,我们又看见一所学校。公路边高高的围栏内,是一片铺满红色和蓝色毡垫的操场,还有很多枪刀棍棒。一名健壮的教练站在旁边,挥着教鞭发号施令。朱辉忽然激动起来。
“原来是一所武术学校!”
孩子们都一副小学生模样,整齐一致地穿着红白相间的校服,操练时还不时朝我们瞥一眼。有几个害羞地抿嘴笑着,哧哧的笑声此起彼伏。教练发现了我们,怔了一下,便一言不发地挥手示意我们进去。
这里的生活对孩子们来说肯定不容易,走在楼上空荡荡的寝室区时,我心里想。朱辉留在楼下接待室跟教练探讨起各种教学和训练方法,我则带着相机四处转,寻找些摄影题材。
构成这里生活的,似乎只有两大主要部分:纪律与俭朴。每十二个人一个房间,屋里除了绿色上下床以外,没有任何别的家具。私人物品我一件也没看到,只有一张手写的作息时间表贴在墙上:起床,早上六点十分;灭灯,晚上八点半。其间的每一个小时都被操练、上课、吃饭、保洁安排得满满的。这里没有周末,每天一样。
一个羞答答的小姑娘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我身后的门边站着。她是老师派来回答我的问题的。
肯定是朱辉告诉了他们我是记者,我一边猜测,一边指挥小姑娘摆个姿势照相。她今年十五岁,到这里已经半年了。最初是为了减肥来的,她告诉我。经她一说我才发现,她的确有些胖嘟嘟的。
“我以前很胖,”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所以我爸我妈才送我到这儿来了,要住六个月。”
“那你不是就快可以回家了?”
“本来是的,”她的笑容又展开了些,“但我想在这儿待下去,这儿挺好的!”
接待室里烟雾缭绕,朱辉和两名教练谈兴正高。我端着一杯茶,在挂满奖状的墙边溜达。这时,门开了,操场上那名强壮的教练走进来,板寸平头,宽颊骨,方下巴,近看他显得比先前更加健壮。
“啊,德国人!”他听了我的自我介绍后叫道。还没等手里的茶凉到可以入口的温度,我已经卷入了一场有关纳粹和二战的讨论之中。
再回到国道,朱辉和我开起了那位教练的玩笑。他的那些理论!让我感到高兴的是,我的这位同伴不仅性格和气,而且还时常给人些小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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