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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中国

_14 雷克(德)
这间殿是道教的:所有神像都身披斗篷,头戴方帽,还蓄着长须,颇像古时的大臣。老太太又指了指塑料布,我没明白她想说什么。
“让我睡这儿?”
她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这时,女画家突然出现在门口。
“奶奶跟佛教管事的人闹了点矛盾,”她解释说,“她怕让你在佛殿过夜会惹来麻烦。”
“那这里就没问题了?”
“这里完全没事儿,我们跟道长关系很好!”
两个女人走后,道长来了,他沉在自己的长胡子里嘟囔了几句,便走出门去,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节插线板出现了。“充电。”他指指我的相机,吐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随后,他也走了,我又一个人待在殿里。
我把垫子铺到塑料布上,在上面放好睡袋,钻了进去,鞋、相机包和背包放在旁边。跟在前一座殿一样,这里也有香烟缭绕。我闭上眼睛,在这幽静中竖起耳朵,然后又睁开眼,站起来,走到神龛边数起神像来。总共二十七座,其中还有一座毛泽东的半身像。
第二天早上醒来,老太太来接我吃早饭,有馒头,我在寒冬里很爱吃的东西。我们坐在工作室里吃东西,喝茶。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有一只猫在我们身边转悠。墙上挂着很多风景画,画前立着几块木头和秸秆混制的毛坯。接下来的工序是用黏土塑型,打石膏,最后绘画着色,有一抹松脂的气味弥散在空气中。
我嚼着手里的馒头,观察着眼前的佛像、女画家的蓝色工作裤,还有阳光下的那只猫。忽然,我仿佛觉得自己又变回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小男孩,妈妈在厨房里忙着,我在她脚边的地板上坐着。
“跟我们待一天吧!”老太太笑着说。这回,我完全听懂了她的话。
四小时后,我手足无措地站在茫茫戈壁滩里。一条长长的林荫路引我至此,路的两旁立满了杨树,一切都还是绿色。麦田延伸在路的左右,重重的秆随风慵懒地点着脑袋,一个布满阴凉的世界。紧接着,一条分割线出现,黄与绿,清爽与炎热,微风与烈日,杨树道与戈壁滩一线隔开。身边飞扬着尘土,遍地是亮闪闪的碎石。我感觉自己傻透了,怎么就没多做些准备呢?背包里还剩一瓶水和一个苹果,但我不敢把它们拿出来。当我在几百米开外的地方看到高速路时,才稍微平静了些——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还有处求救。小小的云朵飘挂在空中,它们投下的阴影轮廓清晰,凉爽宜人。每当我头顶上方飘过一朵朵稍作停留,我都在心里感激不已。
想到北德的家乡,我总会联想到一片永无止境的灰蒙。在我从巴黎出发走路抵达的那一天,太阳露出脸来。世界有了光和影,弥散着芬芳。
“这戈壁滩还有多远到头啊?”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地方,我问一群正在把干草垛装车的农民。
“戈壁滩?”他们笑起来,“那还得走好久呢,还有一万里呢!”
“一直到新疆!”“到哈萨克斯坦!”这片不毛之地如此广阔,三张面孔上都泛着一丝喜悦。
“那这一节呢?”我问。“这一节?大概有十里吧。”五公里,一个半小时。
我终于跨过了另一条黄绿的分割线,已经口渴难耐。我坐到一户人家的院门前,翻扯出水瓶,一口气全喝了下去。沁人的凉意在胸口扩散开来,又慢慢退去。一万里,我怎么可能走得完呢?
我想起了那句句叮嘱,想起了爸爸一次又一次眼睁睁地见我转身开溜,想起了姥姥借着酒意坚持说我是去戈壁滩里找死。突然,我也想起了北京的那个晚上,我跟一位导演和他朋友坐在餐馆里,听着对我的嘲讽。完全不可能嘛,想徒步穿过戈壁。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满嘴尖酸。
我身后的门忽地开了,一位年轻女人走出来。她先被我吓了一跳,但又转而笑了起来,脚步很轻,一袭长裙有如整个夏天。
“前面的戈壁滩还有很长一段吗?”我问。她抬眼顺着我指的方向一望,“对,之后还有很长的一段,但你离那儿还远呢!”
她坐上轻骑,咔嗒嗒地发动起来。一溜烟便没了踪影,徒留发梢飘扬。我从包里摸出我的苹果,它闻起来有些淡淡的香气,很甜。
接下来的几天轻松不少,我在拂晓时分起床,走几个小时,找片树荫躺下,睡一会儿,然后再接着走。公路上的阴凉处很多,即使曝晒在太阳之下的地方也都是绿的,连绿色也没有的戈壁滩也不超出几公里长。
我遇到一个骑摩托车的人。他来自东北,从事心理学方面的工作,请了一个月的假,骑着他的红色摩托穿越中国。我问他戈壁滩到底有多大,他只说,要紧的不是地方,而是人,他有一次在西藏差点被几个人拖下车来。
“或许就因为我是汉人,所以他们想揍我一顿吧,”他说着,咧嘴一笑,“但也可能只是想抢东西而已。”
临别前他还说:小心蜜蜂。他在路上骑进过蜂群里,结果被蜇了一身包。
蜜蜂!光想到它们的名字,我就已经毛骨悚然了。
避雷针
第二天,吃的没有带够完全是我自己的错。马路引我来到一片高原,地图上显示方圆四十公里无人居住。尽管如此,我也没有带上更多食物和水,因为我还对那平行于国道的高速路抱有希望,满心想着肯定会有收费站或者加油站的。
然而,路上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喝完了带的水,也吃光了所有的食物。风卷着厚厚的云朵扫过戈壁,幸好天还不太热,但我还是为自己的预见性不足后悔不已。
我躺在田埂上,正注视着几只小兔新奇地在我身旁围作一团,一群骑摩托车的人停在我面前。
三男两女,都是退休老人,在进山郊游的路上。他们递给我一瓶水当作问候,见我一接过来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灌,便又把两瓶冰红茶塞进我背包里。“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太不小心了。”他们带着一副慷慨施与者的神情说道。此外,暴雨马上就来了,让我当心。
远处的雷声震响了整片大地,我离目的地丰城堡还有四公里,转身回望,天空变换出一层绿色,黑色的云墙正从南面山岭上倾灌而下,朝我的方向滚滚而来,闪电突现其间。
我感觉自己就像这广大戈壁滩上的一根草秆。
肩上背着三十公斤重的行李,我每跨出一步,都把登山杖远远地伸出去,随时准备着一旦云层移动过来就立刻把它们扔出去,脚步越来越急。
空气中泛起一股金属的味道,或者只是我自己臆想罢了。暴雨渐近,雷声愈响,天空愈黑。
我想到了那些兔子:小家伙们只用躲进它们的洞里等着一切过去就行了,我却还要在外面疾走。想到这里,我心里不由得一阵发怵。
第一滴雨点落下,好似重击一般,顺着我的额头滑落。紧接着的一滴拍打在我的外套上,再一滴,再一滴。我仰头望去,云层已经移动过来了。它有如一顶幽暗黑沉的圆顶盖紧紧揳在地里,高低浑然一体。前方就是村子了,村口的路牌就立在路边,避雷针般地笔挺着。
我从牌子旁边经过时,不是在走而是在跑。行李在背上不停地摇晃着,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身后雷鸣肆虐。我跑过第一栋房子,又跑过了第二栋。雨点噼啪地打在外套上,我来到第三栋房前,急急捶起了门。
“这儿有什么地方可以住吗?”
这家的主妇不安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落到层层乌云上,我下意识地耸了耸脖子。
“进来吧,”她终于说,“我们家有间空房。”
房间很小,有炕,雨水顺着单层的窗玻璃流下。真是太完美了,我扔下东西,赶忙冲回门口的房间。“附近有餐馆吗?”其实我压根儿不想再出去,但又感觉自己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了。
女主人刚伸手指向下一个路口,我已经在往那边去的路上了。
餐馆的门开着,我掀起塑料门帘,走进了一个空房间。墙上有些花和风景贴画,桌子的木材都是深色的。除了门外的雷雨声,这里一点别的声音都没有。
“喂?”我叫道,不禁联想到了闫道长的五圣庙。我的声音回荡着,终于还是有了动静。一个小姑娘从屋里走出来,突然一惊,用手捂住了脸。
“爸爸,老外!”她喊道。厨师出现。“还有吃的吗?”我问。他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我在炕上醒来,一切都已经过去。我朝西北离开村子的时候,有一头驴神色困窘地直盯着我看。距离下一个有人住的地方还有二十公里,矮矮的灌木丛中开着紫色的小花,偶尔也有几棵树。
这里几乎已经看不出有人居住的迹象,餐厅和几家纪念品商店围在一块空荡荡的停车场周围。看样子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游客光顾了,一块生锈的牌子上写着“长城展览大厅”几个字。牌子后面,它的确在那儿:一堵壮观的黏土墙从这一条地平线绵延至下一条。公路就像攥得紧紧的拳头,从墙正中央直穿而过。
我敲了敲展厅门,等了等,又拿不定主意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城墙带着几分惆怅,它已经有些歪斜,看上去脆弱得不堪一击,许多土块已经脱落到路边,一辆辆汽车心无半丝怜悯地从上面碾过。
有一家餐厅的门开了,一个女人走出来。她怀里抱着盆子朝水龙头走去,正准备洗菜。我高兴起来,我有吃的啦!
我一边狼吞虎咽地把番茄炒蛋塞进嘴里,一边听餐馆老板讲这里的旅游业曾经多么繁荣。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所有的文物都被移到城里的博物馆去了!现在这儿什么都没了,城墙是真正地倒了。”
但有一样东西被保留了下来:这片地区的西瓜品种。这里出产的西瓜现在依然配有那惹人尊崇的名字——长城王。
餐馆老板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他弯下腰,把胳膊支在桌上,“你知道那个牵毛驴的女人吗?”
我不解地望着他。
“前段时间她也从这儿路过,跟你方向相反,也是个老外,不知道是哪儿的,美国的吧,牵着一头毛驴。”
我决定沿着长城墙边继续走。墙身上布满了凹洞和裂缝,其中一些甚至大得可以容下一个人在里面过夜。城墙一直延伸进高高的稻田之间,我一边走,一边伸出手抚摸这些谷穗,它们软软地从我指间溜过。我在一个地方找到了一条能爬上城墙的路,爬上来的过程不容易,但站在墙上,我能看得很远,很远。我见到田间的羊群和鲜花,听到乌鸦诅咒般地扑腾而起。
地平线上,云彩是一根根柔软的细条。我的脚步很轻,午后阳光把大地浸入一潭金黄里。我在中国西部,长城城墙上,这个时刻,是一个我不愿停止走路的时刻。
天刚擦擦黑,我来到山丹县城。在一家小卖部里,话题又提到了那个牵毛驴的女人。这次的说法是,她个子很高,非常干瘦。她从敦煌出发,为了治癌。
癌?
小卖部老板和他老婆都耸了耸肩,互相瞅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或者别的什么病,反正很严重!”
陌生人
我在山丹待了一天,这座小城和武威一样充满了绿色,生机勃勃,只是小一些。市中心的公园里竖着一座纪念碑,雕塑的人物是两个白人:Rewi Alley(路易·艾黎)和George Hogg(乔治·何克),以及一群孩子。二战期间,他们曾在山丹生活过,并在这里创办了培黎工艺学校。
后来,何克被锈钉戳破了脚,感染了破伤风不幸身亡。艾黎返回北京,并作为中国共产党忠实的朋友定居下来,开始写作,他曾经获得北京市及甘肃省政府授予的“荣誉居民”称号。
艾黎的晚年生活应该过得相对安逸吧,因为直到逝世,他都保持了一种很引人注意的特质:胖。
过了山丹有一个蓄水湖,我顺着湖边走,在地面上印下一个个深深的脚印。青蛙、鸭子呱呱叫着,太阳照射水面,好似照在一面蓝色镜子上。我捡起块石头扔进水里,湖面上激起的波纹扩散开去,一圈一圈越来越弱。
“牵驴的老太太,当然啦!”祁家店的村民们说,“她也从这儿经过了呢,从嘉峪关过来的,跟你一样,走路!”
我问那女人看起来是否像有病的样子,他们一致摆起手来,“她才没病呢!不然怎么能走这么远的路?估计是要去哪儿上香吧。”善意的笑容漾开来,“你们老外总是有些我们没有的想法。”
我在庙里过夜。庙在村口池塘边上,老庙被破坏了,这座才重建不久。
两位老爷爷坚持找来插线板,把灯泡接到院子里,“你真的要在外面睡?”他们问。我想都没想便说:对,我要睡外面。
庙门朝南,空气中有一股浓浓的沃土的气息,远处的雪峰是那伴随我已久的祁连山。围着头巾的牧羊女吆喝着羊群到塘边汲水,接着,又赶着它们去了别处。现在,我和我的庙,就我们俩。大地无声无息,村里传出的各种声响也渐渐轻下来。这边或那边传来吱呀的门声,有人喊了一句什么,又是几声狗吠,垫子铺在灯泡下方的石板地上。夜,来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被叮得四处是包,冷得不住打战。我挣脱开睡袋凉丝丝的拥抱,一下子跳起来,在院子里无助地来回蹦跳着。第一缕阳光射入围墙,我立刻站进它的光束里,合上眼睛。暖意慢慢潜入我体内,那感觉让我想到了自己在北京用过的热水袋。寒冬已至,城内还没开始集中供暖,我便灌个热水袋塞进被子里。
脸上的皮肉在跳,这是对另一群池塘居民的纪念。傍晚时分,它们便嗡嗡群集飞起,狩猎开始。猎物,是血。到了我这儿,它们满载而归。
在电话里,朱辉听完了哈哈大笑起来,“我说吧,你之前把冬天的东西寄到我这儿来,说不定太早了点。你倒好,索性睡在山脚下,只有薄睡袋,还在池塘边?哎哟,小雷!”我又听见了他那低沉的笑声。这笑声在几个月前减缓了保定那四十公里的煎熬,那时候,我的头发还短。
铁轨的路基指明了方向:左边是田埂小路,右边是国道,两条都往西去。我选择了幽静的小道,穿过一个个村庄。群山的大幕之前,人们在田间劳作,但只再迈出一步,便是满目荒芜。农田不见了,路面上满盖着沙,我眼里只有绵延起伏的戈壁。铁路桥足有两米高,还有栅栏网隔断。我能听见铁轨另一侧车辆行驶发出的声音,但没有路过去。
我又在尘灰中走了整整半个小时,终于找到了通向对面的通道:一节埋在铁轨路基下的水泥管,或许是供雷雨天气排水之需的吧。问题来了:这水泥管高只有一米多一点,约莫二十米长,管内还堆满了粪便。
我半蹲下来,抓紧登山杖控制平衡,抬脚迈开第一个鸭子步。背包的重量将我朝下压,我脚前,是两坨已经风干的排泄物。我突然想,小象要是看见我现在的窘样,一定会笑出泪花的。
好不容易才又来到管外,我小心翼翼地直起腰。双腿不住地打战,后背全湿透了。我在路边踉踉跄跄地走着,还能感觉到脸上肌肉的挛动。远处有一个停车场和几栋房子,我便朝它们走去。“餐厅”,一块牌子上写着。我走进去,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老板朝我走过来,用英语问道:“How are you?”
这里常来外国客人,他笑着说,接着也跟我讲起了那个牵毛驴的女人。对啊,她也来过。不不,她肯定不老,走路的样子还很精神呢,她要去东部沿海地区卖她的驴。
餐馆里没什么人,有几个男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边打牌。柜台前面立着几盆大大的植物,蛋壳倒扣在土里做肥料。菜单贴在墙上,所有价格都被改过。中国的日常消费越来越贵,连在戈壁滩里也不例外。
我花十二块钱点了份炒面,瞟了一眼时间:三点刚过。门外,戈壁滩被日光炙烤着,到下个有人的地方还有二十多公里。“你们这儿有床位吗?”我问老板。他神色飞扬地用英语答道:“Yes,we do!”
天下第一疯
它在一座桥下,我起初根本没注意到它:一辆木制拉拉车,大小跟个柜子差不多,下面装了两只轮子。车前有木制的手柄,车身上贴满了各种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徒步走西藏》是其中一篇的标题,下面的照片里是一张男人的笑脸。我四下看看:桥依然静静地立在那儿,戈壁在铁路桥的阴影之外灼烧,远近不见一个人影。
我决定等一会儿,读读这些剪报,于是将手扶在车顶上,弹起了手指。忽然,车里有了动静:咕隆隆的几声响,我又听见一声叹气声。紧接着,车身对侧开了一小扇门,照片上的男人出现了。他的个子很小,没准儿还没有小象高,年纪看起来跟我爸爸差不多。
他高举起双臂,“啊,老外!”很浓的南方口音。他掀了掀头上的帽子,咧嘴一笑——嘴里的牙不齐。
我也笑起来,在他身边,我觉得自己像是个巨人。
“走了多久了?”我问。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某个地方,注视了一会儿说:“今年是2008年,我是1983年开始走的,那也就是……”
四分之一个世纪!我捂住了脑袋——这个人徒步的时间几乎等于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时间!
我跟他说到我八个月前从北京出发,准备走回德国的家乡。他脸上一亮,喊道:“德国啊!康德啊,尼采啊!”
他的声音在桥底下激起几波回音,在他又喊出一句“哲学”时,我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们一起继续走。他提议把我的背包放到手推车上,我非要坚持自己背着。他摇摇头说:“你们这些德国人,总是这么严谨!”短促的笑声让我联想到了德国民间传说里的护家小神。
他叫谢建光,果然跟我爸爸一般年纪,家在浙江的一个小村里。“文革”期间,他上了小学,之后当了木工学徒。他伸出双手:两根食指都没了。“这样的活我可不想一直干下去!”他说道,笑起来。
十八岁时,他被查出患有某种心脏疾病,得动个风险不小的手术。术后,他又在家乡待了几年,二十四岁时,便扎好行李上路,去云南看山。
现在,他在路上的时间已有四分之一个世纪。木制的拉拉车就是他的家,他吃在这儿,睡在这儿。需要钱的时候,他便找个地方帮人下田收割,或者下矿,但近来,也有不少知识分子和记者时不时给他提供些帮助。
“我只上过五年小学,”他一边说,一边动了动食指残留下来的一小段,“但我已经在大学里面做过演讲啦!”
“康德和尼采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的,谢老师。”我说道。
他摆摆手,“哎呀,别这样叫我,叫大哥或者大叔比较好!也有人直接管我叫‘天下第一疯’。”
但我看得出他喜欢我这样叫他,谢老师。经过一家小餐馆,我请他吃饭。他坚持要付账,因为他年长。但最后还是被我说服了。
“你女朋友是很重要的啊,”在我们埋头吸溜着面条时,他说,“冬天你困在天山走不动了怎么办?零下三十度,满山遍野都是雪。那你坐火车吗?还是搭汽车?”
“那我就等着。”“那她也会等着吗?”我不说话了。我也可以跟他说说我跟小象夏天的计划——她来找我,或者我去找她。
但我只点了点头。
“你们这些德国人啊,”我们吃完了面条,谢老师点了支烟叼在嘴里,“你们就知道遵守你们那些原则啊、规律啊,时间长了是没有好处的。你想走路回家,我可以理解。我要是有本护照的话,就跟你一块儿走,但必须每一步都是要走的吗?”
我有些迷茫地望望他,“当然每一步都是要走的啊。”
“人家女孩子等你一年、两年、三年。但如果你五年之后才走到家,她已经不在了,你怎么办?到时候,其他人都像欢迎英雄回来一样欢迎你,但那又有什么好的?”
谢老师吧嗒地享受着嘴里的烟,他的皮肤晒得黑黝黝的,头发、胡子都很长,但很整齐,身上穿着一件带领的衬衣。我突然意识到,他的样子比我可文明多了。
我们一起走到快进村的地方,交换手机号后便各走各的了。谢老师要找个停放拉拉车过夜的地方,我得进村碰碰运气。我们站在路旁,傍晚的暮色沉落到田间。我听见蟋蟀的叫声,某处还传来羊群哀怨的咩叫。
谢老师伸出一只手。他整个人都和上午不大一样了,护家小神的那份精怪劲消失了,他变得严肃了许多。“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他提醒我道。
玩儿
村里只有一家小卖部还亮着灯。“请问这里有旅馆吗?”我问店老板,一位正在看书的瘦削男人。他摇摇头,“我们这儿就是个小村子,不过从这儿往城里去也不远了。”“还有多远?”“三十里。”我该继续走,还是在田坎间找个地方睡觉?
给谢老师打电话?我推开店门向外望去,眼睛一时适应不了那片黑。
“你们这里有庙吗?或者有没有谁可能愿意收留我过夜?”我接着问道,“警察或者村长?”
那男人放下书,神情严肃地盯着我,“我就是村长。”
“噢。”我一时间无语。他将手伸向身后,取出一把钥匙,“前面路口右拐就是我家,你去那儿睡吧,反正我今天整夜都在店里。”这下,我彻底无言以对了。他把钥匙塞到我手里,“院里有水管和盆子,你可以洗把脸。”不一会儿,我手里拿着钥匙,走进一间农舍。我尽量不弄脏任何东西,并控制好自己的好奇心,但还是在一个大相框前站住了:泛黄的照片上有军人,有风景名胜,还有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裳的孩子们,正冲着镜头勇敢地笑着。其中几张照片上也有村长的脸,神情几乎一直很严肃。我站在他家客厅里,一个人。他不在,他家里人也不在。我独自一人在他家里,就因为他信任我,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走进张掖城,我在鼓楼前看见了那辆相识的拉拉车,几个凑热闹的人已经把它围了起来。
“谢老师。”我在街对面叫道。他伸出头,笑容灿烂。
一对年轻情侣从我身边走过,我的目光停在了女孩身上。她一头栗色长发,浓密的大卷搭在肩上。我的目光碰上了她的,停留了太久,于是我连忙冲她男朋友夸赞一句,你女朋友好漂亮。两人笑起来,他们慢慢走远,我的目光又被她雪白的连衣裙勾住,直到谢老师骂了起来。
“注意你的行为啊!”他伸出残留不多的食指,笑着假装吼我道,“你这个小流氓!”
然后,他钻进拉拉车翻找了半天摸出来一瓶水,我瞬间顿悟,自己穿过戈壁需要的是什么。
“谢老师,”我说,“明天你先走,我还有点事要办。”
过了两天,我才找到了能为我做拉拉车的人。
他姓王,经营一家焊工铺。我跟他说起自己还真考虑过买把轮椅把背包放在上面推着走,他笑得直不起腰来。
随后,他给我的建议是:用金属管焊接支架,一只可拆移的铁皮箱,下面装自行车轮胎,备胎固定在箱后。它不会像谢老师的那么大,因为我不想在车里睡觉,只想用来拖运行李,所有的焊接工作需要几天时间。
于是,我处理一些杂事打发时间。近来,由于临近奥运,政府加大了打击盗版的力度,邮寄各种数据载体都是被禁止的。我有一摞刻着照片的DVD要寄回家,但这事没那么简单。
邮局的人说,我需要文化局的批准信。文化局却说,这事儿得找外事局。外事局没人,我被领到另一栋配备先进的管理局大楼,取号排队。但那儿也没人负责此事。我来到公安局,但那里的人们只恼火地发现,我住的宾馆忘了做我的入住登记。在我再三强调自己的来意后,他们让我去安全局。
这时,我也仅仅是出于好奇才继续走下去。
安全局当然也让我失望而归:所有的办公室挤在深深大院内,庭院里落满了灰尘,前台的接待人员一副已经下班歇息的模样,毫无半丝机警特工的风采。我被请进办公室里,一位友好的先生跟我解释说,此事也不属于安全局的管辖范围。
事情的结果是,我做了一次极其可悲的尝试——将DVD藏在包裹内层里。我的计谋被戳穿了,邮局工作人员冲我嚷起来,我大声嚷了回去。最后,我突然想到了一个简单的方法:把DVD放进电脑里给他们看看——还真行了。
就在我终于寄出包裹,长舒了口气时,忽然感觉有人碰了碰我的胳膊。我转过身,只见一头鬈发。
她冲我微笑着,“你不认得我啦?”“你男朋友呢?”“那不是我男朋友,我男朋友跑了。”还没等我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她叫莉莉,十八岁,正准备考大学。她想去南方,说不定去广州。她有一半回族血统,那满头鬈发估计就源于此。我的胡子让我看起来很“善良”,她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
我们要不要一块儿玩呢?她问我。
公共汽车一大清早发车,前往马蹄寺的车程是两个小时。我们下车时,我才注意到莉莉T恤上印的字:TELL ME WHAT LOVE IS(告诉我爱是什么)。
她指给我看庙的入口,幽绿的山谷让我想起了天祝的白牦牛。寺庙由峭壁上不计其数的石窟组成,每个窟中都有佛像和壁画,其中一些已有一千五百多年历史了。一座窟内有块石头上的印记酷似马蹄,寺庙因此得名。
“你男朋友去哪儿了?”我问。
她靠在壁龛上,朝外望去,“不知道。他是搞艺术的,有时候在周边走走,跟你一样,但这次已经去了好久。”她脸上漾起微笑,“你想你女朋友吗?”
站在一级陡峭的台阶前,她抓住了我的手。她的,又轻,又凉。
最上方那座石窟高悬于山谷之上。石窟内空间很小,弥散着香的气味,一座菩萨像坐守于此。
外墙上用木头搭建的阳台上有把椅子。我一屁股坐下去,透过栏杆望向外面,望向那片碧绿的、萦绕着藏地气息的土地。这里,居住着裕固族——中国少数民族中人口最少的民族之一。他们与西北信奉伊斯兰教的维吾尔族有族源关系,但跟藏人一样信奉喇嘛教。现有人口仅约一万,几乎等同于北京一个住宅小区的人数。
莉莉坐到了我腿上,石窟内香的气味和她头发的桃子味绞缠在了一起。我不知道自己的手该放哪里才好,最后还是放到了她腰下。她开始摆弄我的衬衣纽扣,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提到了嗓子眼。
“我男朋友想让我跟他还有他一个朋友一起做。”她说。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那你怎么想?”
她摇了摇头,斜撇了下嘴角一笑。她小心解开我衬衣的纽扣,伸出手指软软地滑过我的胸口,又重将纽扣扣上。我看着菩萨,菩萨脸上只见严厉。
她把自己的包放到我面前的地上,接着便站起来,走向石窟口,朝外看了看,又慢慢折回来。
当她朝我弯下身时,我被那头发的波浪严严实实包围了,她慢慢跪到我面前的包上,抬头望我一眼,将手放到了我的皮带上。
回张掖的车上,莉莉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我送她回她住的小区,一栋灰色的高楼。她疲倦地给我一个拥抱,便消失在昏暗的楼梯口。
我的拉拉车做好了,王师傅给它贴上了白色塑胶以减少太阳下的受热,还在车里放了一套修理工具和一把自行车锁。在我付过钱,我们握手道别时,他说:“你到了什么地方就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寄张明信片来!”
我拉着我的白色拉拉车,穿过街道,回到宾馆停车场。
“我明天就出发了。”我对小象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显得异常。我一刻不停地说话,说到我因为DVD去找有关部门的麻烦事,说到定做拉拉车的经过,说到张掖城里的各种美食。
“我真希望,中亚最好发生一场动乱,你过不去,就早点回我这儿来了。”她轻轻地说道,有如细碎的玻璃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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