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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欢

_9 七堇年(当代)
“很好。”
付斌环视了一下房间,站起来,很大方地说:“走吧,出去吃晚饭。”
小饭馆,人声鼎沸,烟火热闹。他们点了几个家常菜,厨师忙不过来,上菜很慢。两个人被晾了半天,付斌故意看着他,抱怨说:“这菜上得也太慢了。”
平义低着头,说:“嗯,就是好慢。人多的缘故吧,咱们等等吧。”
付斌乐了,说:“不错,你这个性是个好苗子,有理性,有耐性。你要站起来催他们,我就不要你入行了。”
付斌喝了一口茶,说:“太多聪明人做这行了。聪明人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不太愿意服从规则。但做这行,是要讲规则的。我们团队是做程式化交易的,纯技术派。不做主观交易,不看基本面。这一点,我们得事先说好。如果你觉得枯燥,限制了你的发挥,那你一定不要来,来了我也会请你走。”
之前,我一个老朋友,我们一起入行的。他个性很强,大胆,一直做得不错。先是在深圳做,后来就去了香港。他去了我就担心,毕竟国内有涨跌停限制,会自动平仓。他去了那边,虽然市场更健全,但依他的个性,凶多吉少。果不其然,他挣得多了,就管不好自己,背着老婆不干净,老婆闹离婚。那段时间,行情也震荡,他情绪很乱,业绩开始走下坡路。他太急了,想一锤子买卖扳回来,就赌了一把恒指期货,做多,结果押反了,恒指大跌。他简直中邪了,坚决不肯认错止损,Margin Call来一次加一次,完全是赌徒心态,最后输到底儿都没了。
一天下午,他从三十七楼的办公室跳了下去。
我其实不想一见新人就说这个事的,但又不得不说。他是我十几年的老朋友了,就这么没了。
所以你要想好,跟着我,是不允许有满仓、重仓隔夜这种事的,尤其是新手。
“我们不是赌徒。我团队里面的人,都是从股市入手,慢慢学着来,才进期市的。我是看你苗子特别好,所以让你一上手就做期市。期市是杠杆游戏,输不起。你要从日内短线练起,慢慢来。”
平义认认真真点头。
那天他们说到八点四十五,付斌看表,说:“好了,不早了,我九点之前必须回家。你也回去。以后必须生活规律,清净。头几年,你先好好做事,别忙着谈恋爱什么的,费神费心。工作时间女朋友一个电话就把你阵脚搞乱,不搞乱也让你受打扰。等你挣够了,慢慢去恋爱吧。听我的,不害你。”
我和平义的几次约见,都在同一家餐厅。他变胖了些,生活的稳定与富足,使他看上去更加沉着,踏实。自从毕业后跟着付斌,他一做就做了七年多,业绩优秀、稳定。
聊起生活,平义笑笑,说:“我们做交易员,其实没什么好得意的,日子过得很清淡,替别人挣钱而已。”他很谦虚地笑,在饭桌上,从不愿谈起专业话题,只是爱和我叙叙旧。
他比以前爱笑了,锋芒都收了起来。他说:“高中时候,老师总劝我答题多写一点步骤,否则一错就一分都不得,多写一点总能多得些分。那时候我还小,心里有傲气,不听。现在才知道,那是对的。我现在的职业也是这样。人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稳妥型的了,想犯错的胆量都没了。”
平义一个人在什么都昂贵的城市里,有了自己的房子、车子。他开一辆灰色的路虎,每天按时工作,按时结束。刚开始的时候,手里的头寸大一点,夜里都会紧张得睡不着觉。到后来,已经心如止水,收放自如。空闲的时候自己做饭、洗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看球赛;夜里躺上床,看几页书就睡。
我问他:“你对象呢?”
他突然很腼腆,说:“还没呢。”
我说:“你不寂寞吗?”
“恋爱就不寂寞了吗?”他很认真地问我,没有反问的意思,却问得我接不上话来。
在市场上,他总是能敏锐地捕捉到信号,像一切高手那样,建仓是因为知道这次能赚钱才去建仓。平义天资极高,做到第三年的时候,已经很顺了。国内期市的手续费很贵,程式化的日内短线交易固然稳妥,但没有更大的盈利空间。平义开始做中长线,收益大幅增加。
第三年开始,付斌要求他每年定期出去休息。付斌说:“自己整理好手里的单子,该平的平掉,该了结的了结,然后什么都不要想,去空旷的没有人的地方,去看看山,看看海。”
他一开始不理解,但很听话地,处理完手里的单子,开着车就出去了。一走三个月,手机每天白天关机,夜里打开看一次短信,什么都不关注,什么都不想。
那一天,他独自开到川滇交界的无人野外,天渐渐黑了,放眼望去一盏灯火都看不到,一户人烟都没有。无懈可击的寂静与广袤,像世界尽头。
他突然觉得心里一震,有种说不出的敬畏感,慢慢靠边停下车来,鼓起勇气,徒步走进荒野。
黑漆漆的大地,什么声音都没有。空气凛冽、清透、寒冷,每一丝呼吸都显得格外清晰。天苍地茫,因为过于空旷,风没有声音,只猛烈地刮着他的头脸。头顶上,星星那么多,那么密,近得简直不可思议,好像伸手就摘得下来。
这天地森然,无声无形,却俨然向每一个来访者都宣告了它的亘古。他站在一片漆黑之中,感觉自己渺小得和这荒原上一只蚂蚁,或一棵随风摇动的野草,没有任何区别。
那个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付斌要他去看看空旷的地方。
他想着,眼前这么空旷的森严的大地,也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就像抬头所见的尘埃一样的繁星。一个星球尚如一粒尘埃,何况区区一个人?一生几度荣辱,几场悲欢,那简直是尘埃中的尘埃。
生活,工作,文凭,车子,房子,交易,K线图,牛熊市,新欢,旧爱,欢愉,失落,盈,亏……这一切放到更大的视野中去看,不过云烟,何足挂齿。
他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冰凉的空气,久久站立,直到被风吹得手脚冰凉。他终于如释重负,感觉心有山海,静而无边。
就是在那个荒野中的夜晚,平义想起少年时的雾江,想起陈父朝他砸下去的那个瞬间。
得失之心,一念之间的事,又不过是围绕一些比尘埃还渺小的东西。一个人作为一粒尘埃的俘虏,其实是很可怜的。
在那一刻,他才终于彻底原谅了陈父,也原谅了陈臣。
旅行之后,平义回去,稍作整顿,再次投入工作。他比以前更加沉稳。因为业绩不凡,许多投行纷纷挖墙脚,高薪请他走,但他不为所动。
他一直管付斌叫师傅。不管团队里的人如何来来去去,他始终踏踏实实,忠心耿耿。付斌拍着他的肩膀,说:“平义,我没看走眼。你是块好料子。”
“没看走眼的感觉真不错。”付斌低头喝一口咖啡,补了一句。
工作的第三年,付斌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Nina。付斌安排他俩见面,说:“平义,我以前叫你不要处对象,只不过是怕你分了心。现在看来我想多了,生活还是要过的,你再不处对象,大家都该觉得你不正常了。”
平义红着脸干笑,摇摇头。
Nina是留学英国回来的,父亲是付斌的老客户。人不漂亮,也不难看,一白遮百丑,她只要略精心打扮一番,也就无懈可击了。毕竟是家世优越的孩子,个性活泼,话也比较多,生活的主要内容是喝咖啡,做美容保养,练瑜伽,参加聚会,找一个结婚对象。
她开一辆宝蓝色Z4。两个人约会,相约一个地点碰头;约会仪式结束之后,再各开自己车回家。
他们相识,无外乎吃饭,打高尔夫,短途郊游。第一次约会,在高球球场,她父亲也来了。平义球技并不好,也不喜爱这项运动。她父亲看得出来,所以也不为难他,只是开着高尔夫球车,偶尔下来和平义在草地上走走,权当散步,聊天。从一些男人的宏大话题聊起——历史、政局、金融市场现状等,圈子绕得差不多了,彼此心里都对对方有了底,然后就直奔主题。
Nina父亲开门见山说话:“平义,我们也聊了一上午了,你知道别人要约我打一场球有多难吗?我肯花时间和你沟通,是因为这件事事关我女儿的终身幸福,我不得不花心思。”
他意图鲜明,皱着眉头往远处看去,继续说:“我不看重你的钱,我也知道你不看重我的。我只是想找个好人,托付女儿。但现在好人太少啊……”他叹着气,顿了顿,接着说,“付斌告诉我,你非常稳健,为人地道,年纪轻轻事业有为。通过聊天,我也很欣赏你,很看好你。出身没有什么,我出生的时候,家里父母都不识字,一家五口人,冬天只有两条棉裤,谁出门谁穿。但你看我现在呢?人生啊,机遇很多的,关键在于把握。希望你们相互珍惜,共同走好一生路。”
平义点头,一言不发,皱着眉头望着远处正在开球的Nina,心情复杂。
一个人话稍微多一点,就更显得另一个人沉默。约会之中,Nina主动问问题,找话题,平义老老实实回答,多几个来回,就成了挤牙膏,查户口。两个人都尴尬了。
一次两次,总这样,Nina火了,把咖啡勺子一扔,“哐啷”一声,问他:“我说你是看我不顺眼吗?还是我招你惹你了?什么人我没见过,还真没见过你这么傲慢的!”
平义还在走神,生生被她的声音给拉了回来。他苦笑一下,做出一个安抚她的手势,忙说:“对不起,你别生气。这几天工作上的事情有点烦,抱歉。”
“工作是理由吗?你不觉得你这是缺乏基本的尊重吗?”Nina脾气上来了。
平义心平气和地喝了一口茶,一个字一个字地说:“Nina,抱歉,你别生气。”
他按捺烦躁,继续道:“这样吧,也不想再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了,我确实觉得我们不合适。我正想要和你谈谈呢,正好你也提起了,那就恕我直言了吧。怎么说呢,咱们都是成年人了,中国老话讲门当户对,不是没道理的——两个人生长环境不同,怎么可能有共同语言呢?可这生活是实实在在的,是需要共同语言的。穷人富人都要遇到考验,有感情基础的都常常经不起考验,更别提我们这样没有感情基础的了。对不起,这么说难听了一点,但毕竟是事实,你懂的。”
Nina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侧脸望向窗外。
平义带着无奈的表情,开口道:“坦白说,Nina,我奋斗一辈子得来的一切,你轻轻松松与生俱来。你叫我怎么跟你合得来呢?你的起点,已经几乎是我的终点。好像我已经跑完了马拉松,来到了你的起点上,累到不行了,你却请我一起再冲刺一百米。你觉得我做得到吗?我们怎么能理解彼此经历过什么、付出过什么,在价值观上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呢?”
他继续道:“我倒不是觉得这个有什么不公平,毕竟每个人命不一样。我自认为我是个很知足的人,但我希望的是,有一个能懂我的人和我一起生活,分享我的辛苦和幸福。你也需要一个能懂你的人,对吧?你是个很好的姑娘,相信你很快可以找到合适的伴侣的。”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约会,连晚饭都没吃,Nina就说要回去了。平义也没有挽留,默默送她到车子跟前。姑娘坐上驾驶座,情绪越发烦躁,重重地摔上车门,发动,轰了一脚油门儿,头也没回地走了。
平义站在地下停车场,听着引擎怒啸而去,站在原地苦苦一笑,独自双手插兜儿,不紧不慢地走到自己的车位去。
从此两边就都没动静了。
付斌听闻他们之间没成,着急起来,责问平义怎么回事。
平义正在专心看着图表,心不在焉地瞟了付斌一眼:“什么怎么回事?”
付斌知道现在没法找他说话,就说:“得得得,你先忙,下班别走,好好儿聊聊!”
还是在那个小餐厅,付斌随便点了几个菜,双手像弹琴一样敲着桌面,左看右看,有些焦躁。
平义安安静静等菜,低头扯了一张餐巾纸反反复复擦桌面,什么话也没说。
两个人太熟了,什么话不说也不觉丝毫尴尬。但付斌憋不住了,看着平义,说:“怎么回事啊你,想一辈子打光棍呢?”
平义一脸无辜:“一个人过习惯了,没什么不好。”
付斌说:“这怎么行呢?”
平义撇撇嘴,没说话。
付斌苦口婆心,开了话匣:“我说平义,挣钱归挣钱,日子归日子。你挣这么多钱干什么呢?你有地方花钱吗?有时间花钱吗?你看你,穿也没穿什么,吃也没吃什么,你留着钱等着它们下崽子呢?立业还要成家嘛,对不对?”
平义看着他,笑着说:“师傅,我都知道,您就别着急了,我是真的对她没有感觉。”
付斌很着急,说:“感觉?什么年纪了,还谈感觉?你这是为了结婚好不好,感觉可以慢慢培养的嘛!敢情你从小到大就没有喜欢过哪个妹子呐?”
平义强忍着笑,没有搭腔。
付斌说:“这事儿都不能说啦?信不信我今晚灌醉你,要你给我坦白个清清楚楚?”说完他就叫店伙计要啤酒。
平义吓到了,说:“别别别别,我真不喝啤酒,我对啤酒过敏。”
“对啤酒过敏?亏你说得出来。那你对什么酒不过敏?咱们来红的还是白的?”
“明天还要上班呢,别闹了。”
付斌嗤了一口气,说:“出息!你怎么这么木呢!不就一妹子吗,我都是千挑万选才给你介绍这个的。人家论长相,论家世,论教育,没的挑啊!”
平义说:“师傅,我谢谢你,真的,我知道你为我好。慢慢来吧,这事儿,急不得。”
付斌眼神变了,贼贼地说:“你不会喜欢男的吧……”
平义喝一口水,差点喷出来,说:“你想哪儿去了,这还真没有啊。”
“那你老实交代——”付斌大叫一声,指着平义鼻子,服务生刚好端上来一盘菜,差点给掀翻了,“——你喜欢过哪个姑娘?别说我不认识,不认识也得说!”
平义拿他没办法,笑着说:“你还真不认识。”
付斌追问:“磨叽什么!快说名字!”
平义说:“邱天。”
“秋天?”付斌眼睛亮了。
“姓邱的邱。”平义纠正道。
付斌又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高三。”
“高三你还有心思谈恋爱呐?姑娘什么样子的?”付斌兴趣浓厚。
平义摇摇头,认认真真地想着:“……没说开过吧。我们高三那会儿同桌,她……挺好看的,只是她和平常人不一样。”
付斌接着说:“我就知道你口味重,喜欢的都跟正常人不一样。”
平义有点生气:“你怎么说话呢!”
付斌不开腔了。
那晚付斌硬灌了平义一瓶啤酒,平义果然不行了,满脸通红,很难受的样子。付斌气得把瓶子一撂,说:“祖宗欸,你一个大小伙子,一瓶啤酒就倒下啦?”
平义肚子痛得蜷缩起来,说:“跟你说了我对啤酒过敏……明天要是上不了班,你替我负责啊?我手上还有一堆单子呢!”
付斌一脸歉意,说:“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你是真的过敏。”
付斌赶紧拦了一辆车,把平义送回他家里。
平义坐在地上休息了半天,进卫生间冲澡。付斌在房间里逡巡,东瞧瞧西看看。等平义出来,他第一句话就说:“我还以为你家里是个猪窝呢,结果这么干净!你都没挂一张美女照片啊,不寂寞啊?”
平义一脸不屑,牙齿缝里憋出几个字来还击他:“你俗不俗!”
付斌说:“这有什么俗不俗的,这是人的正常生理需求。你长此以往下去啊……不是你心理不正常,就是你身体不正常……”
平义有点儿生气了,说:“你才不正常!”
付斌重重地唉了一声:“你啊,就没长大!一路顺风顺水,恋爱都没谈过。”
平义一边擦头发,一边摸到头皮上榔头留下的伤。他想反驳什么,但话到嘴边,自己笑了一下,也就什么也没说。
付斌走后,他一个人颓坐在床上,闭上眼睛,右手支在膝盖上,按了按睛明穴。
往事的影子那么淡,好像由鲜红褪成粉白的春联,字迹在阳光下衰老,模糊。他突然感觉再也捉摸不到了。
平义工作的第四年,付斌为了签一个大客户,很是头疼了一段时间。客户喜欢钓鱼,付斌不会钓鱼,想到平义比较有耐性,就派他去陪客户活动活动,沟通沟通。
两人驱车来到乡下的水塘,风日正好。给渔民交涉好费用,然后拿出用具,一样一样准备好,抛了几次线,终于坐下来开始钓了。
渔民走过来聊天,问:“两位老板做什么的啊?”
平义不开腔,那个客户也笑呵呵没说话。
渔民说:“我看两位大老板都是有实力的啊!小伙子还这么年轻,做什么生意呢?”
平义淡淡地说:“我们做金融的。”
渔民说:“哎哟,这可好,那我现在该买哪只股票啊?”
平义沉默了一下,说:“我不做股市。”
渔民还在唠唠叨叨,见他们两个人都没说话,也就悻悻地走了。
他走后,平义就对客户说:“连卖菜打鱼的都在买股票了,您要是有资金在股市的话,撤出来吧。”
客户说:“这话怎么讲啊?”
平义笑笑说:“很简单的,当所有人都认定某一件事情有利可图的时候,它就快到头了。真正赚钱的时候,是只有一部分先驱首先察觉的时候。”
“好多散户……挺可怜的其实。涨势刚起头的时候,他们不懂信号,观望啊观望,股价一路攀升,直到看着周围所有人都进去了,终于坐不住了,急得一跺脚,操,然后砸锅卖铁在最高点扑进去了,可那会儿早都强弩之末了。进去了之后就开始跌,跌起来他们又完全不懂得及时止损,舍不得割肉,一直傻等它再涨回来,等等等,最后啥都没了,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任由它去。这还是心态算好的……心态不好的……更难说了。”
客户听他说,眼睛看着水面,脸上有赏色,但默不作声。
他们钓上来许多小鱼,都放回去了。正要收工回去的时候,客户专心致志地感觉水面,叫:“是个大的!”
慢慢收线,猛地拉上来,客户好高兴,像个孩子似的喊:“好大一条!”他喜笑颜开。
回去后,付斌急急地问平义:“聊得怎么样?”
平义还是一张扑克脸,说:“没聊什么,挺好的啊。”
付斌拿他这杯温开水没办法,也就不说了。
钓鱼之后不久,五月三十日,国家财政部宣布证券交易印花税提高到千分之三,平义第一时间打了电话给那位客户,说:“股市里的赶紧撤出来。”
一夜过去,上证指数狂泻,多只股票跌停板,散户们大都血本无归。
客户幸而全身而退,吓出一身冷汗。想到都亏了平义,感激涕零,就立马签了付斌的公司,委托交易。正要当面酬谢他,却听付斌说:“他已经去德国了,休假。”
平义飞到法兰克福,再坐了一趟巴士,顺着美丽的Romantic Road,经过几座小镇,去往慕尼黑。这是邱天推荐他一定要走的路线。
巴士早上七点出发,车上的乘客中有两对安安静静的日本情侣,一个白人女孩儿,还有他。
国内也不乏好山好水,有的美至天下无双,然而为了抵达那样一处胜景,往往需要经过太长太烂的路,经过无数的三线小城市、四线小乡镇,看尽贫穷与肮脏,才能到达。
然而在德国,一路都是风景。可能目的地本身,还不如路途中美丽。
从早晨出发,南下,经过维尔茨堡、罗滕堡、奥格斯堡、莱希河畔兰茨贝格、慕尼黑,最后到达菲森。每到一个地方,司机有短暂停留,乘客可以下车兜转一圈,然后在规定时间上车。
虽然停留时间都很短,但因为小镇也都很小,所以倒没什么不够的。
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田园风光。天空蓝得如同是孩子们用蜡笔涂上去的,大朵大朵的白云,像假的一样,静静挂在头顶;翠绿的田野,随着丘陵的曲线微微起伏,柔软地铺到天边;小小教堂的尖顶,帽子一样高出一个头来,钟楼上停着几只鸽子。
眼前如一幅幅简笔画,色彩明丽,上帝在这里似乎显得倍有童心。平义看得入了神——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如此的宁静、祥和,让人觉得就此停下来,在这里做一个农夫,开着拖拉机耕种小麦,收割苜蓿,是世上最幸运的生活。
他感觉自己像个掀开了一角幕帘的孩子,窥见了天下之大。
晚上七点,到达慕尼黑。平义下了车,巴士继续开往菲森。
打了车,赶去酒店。酒店在一条安安静静的小街上,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杨树,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房间干净、整洁,他推开窗,呼吸到一口很清新的夜晚的空气。
安顿下来,他打了一个电话给邱天,说:“我到酒店了。”邱天说:“今天很晚了,你先好好睡吧,明天我去找你。”
平义洗漱完毕,天还没黑透,但他已经很困了。算来应该是国内的凌晨一点了。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在一种孤独而兴奋的交替困扰中,努力进入睡眠。
第二天早晨,醒来,睁开眼睛,窗外是夹道白杨的树影,窸窸窣窣在风中摇晃,晨光如甘泉那样,源源流淌进来。他突然想不起自己在哪里,有种格外奇妙的疏离感。于是他又闭上了眼,缓了一下,想起这是在旅途中,在另一个大洲,离家千万里的慕尼黑。
这一趟,其一,是略作休息,散散心;其二,是为了见见邱天。
工作好几年了的李平义,业绩优秀,衣食无忧。聪慧,沉默,对任何事情都镇定而理性。他的衣服都是一模一样的,八九条牛仔裤,深深浅浅,款式都是中规中矩的;二十几件格子衬衣,各种深浅,格子有大有小,长袖短袖;休闲鞋款式雷同,颜色相似。若不仔细看,仿佛他一年四季都没有换过衣裤。
生活的平静、稳定,好像一条看不见的力量强大的洋流,裹挟着他一圈又一圈地环绕人生。貌似每一天都不同,其实不过是在画着重复的圈。
此刻,在离家千万里的慕尼黑,在酒店里,他站在卫生间的镜子面前,认认真真洗脸,刷牙,整理衣装,准备见旧日朋友。
打通了电话,邱天说,她还有两站地铁就到了。
平义下楼吃了简简单单的早餐,其实没有吃饱,但他没有什么胃口。吃完,在酒店门口,窸窸窣窣的白杨树叶低语之声中,来回走了几趟,再回到酒店大堂,就看见了邱天。
多年未见,邱天朝他笑,那个笑容陌生而熟悉,像一只古瓷器,埋藏在土地里,被后世挖掘出来,一切都依稀可辨,但毕竟有了时间的痕迹。
那一瞬间,平义觉得心突然变成一根丝弦,被什么东西拨动,颤振不止。就这样看着她坐着轮椅,渐渐靠近自己。平义无意识地,用家乡话和她打招呼,喊她的名字。
在异乡求学并工作多年的平义,早已经习惯了使用普通话。这一刻为什么突然说家乡话,他自己也很困惑。
邱天还是笑着,问他:“怎么样?浪漫之路?”
他说:“太美了。”
他们的重逢,是一个很美好的开始。
在慕尼黑的英国公园,溪流潺潺,树林荫翳,风闻上去是香的。盛夏时节,树荫下却凉得需要穿外套。人们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读书,野餐,狗在旁边睡觉。树林中的桥洞,突然收窄,溪水到此汇成几股湍急水流,人们就纷纷抱着冲浪板,站在岸边排着队挨个儿练习冲浪。
阳光如此温柔,原谅一切。他感觉非常放松,长时间沉默,真希望如此沉默到天荒地老,就这样永远停留在这个美好而闲适的下午,再不用起来,再不用面对生命的料峭与诡谲。
平义坐在草地上,靠着她的轮椅,恹恹欲睡。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高大橡树的斑驳影子,投在她的身上。他抬起头看着她,因了残疾,她的面容美丽得格外残忍:命运赐以她这样姣好的容颜,背后又有这样险恶的用心,令人叹息。
这么多年,岁月抚平了多少心的皱褶。
他依稀想起童年春游的时候,她在草地上,极其羞涩地唱起《小小少年》的那个下午。
生命的折与远,令人惊叹。在那个唱歌的下午,谁会想到,十多年后的另一个下午,他们真的在德国相见。回首来看,这个下午和那个下午,犹如群峦双巅,遥遥相望,其间的千山万水,冥冥茫茫。
在慕尼黑待了两天,邱天说:“带你去天鹅堡吧,虽然我去过无数次了。”
是个大好晴天,他们坐火车前往。车厢里有专供骑行爱好者放自行车的车厢,自行车一辆辆挂在车厢壁上。邱天坐着轮椅,也停在那里。旁边的车厢里坐着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戴着自行车头盔,交谈热烈。健康与残疾,对比如此强烈,但没有人对她投以异样目光。
下火车,搭巴士。入了景区,开始漫长的上坡路。他一直推着她,汗水湿透衣衫,有些喘气。邱天说:“累吗?”
平义说:“没事。”
即便是淡季,菲森也游人如织。这里有新的和旧的两座城堡,当然新天鹅堡人气更高。他们没有进城堡,而是继续往上,走上那座著名的桥,眺望新天鹅堡全景。
站在桥上,脚下是深谷,远处是巴伐利亚平原淡淡的绿色,近处是城堡的俏丽侧影,庄严而精巧,美不胜收。
平义突然想起,这不就是儿时家里挂历上的那个城堡吗?那是父亲带回来的挂历,每一张都是世界各地的胜景。月份是三月,图片是一座梦幻般的城堡,拍摄的是秋景,层林尽染,姹紫嫣红……世间竟有如此仙境,叫他盯得出了神。诺瓦恩施泰因堡,这是当时的挂历上注明的名字,音译。儿时的他,就牢牢记住了这个拗口的名字。
意思是新天鹅堡。
平义为此像个孩子一样激动起来,邱天却笑他:“连这个你都不知道,你简直过得太孤陋寡闻了。难道你来德国之前没有做过旅行功课吗?”
平义不说话了,默默站在桥上眺望着城堡,巴伐利亚平原在他眼前渐渐展开,愈加广阔。他再次感到了一年前在川滇交界的荒野之夜,那种庞大的无边无际的渺小之感,敬畏之心。
看完城堡下山的时候,一路急弯,坡很陡。拐了两个弯,突然看到一汪蓝蓝的湖水,叫他一震。
该是多么遁世、多么寂寞的君王,才会在几百年前,选择在这山林中,依山傍水,建造这样一座孤独的城堡。平义想象着君王在城堡中森严而清寂的生活,为那种遥世传奇,感到着迷。
如今的生活是没有那种传奇的。如今的生活无比具体,细小,通俗,热闹。没有山谷,没有河流,没有月色,没有原野。生活是马路上聒噪不停的喇叭声,是K线图上一个个细密的阴线小十字,是出租车的收音机里传出的打折、促销、快速贷款、白癜风广告,是布什政府,是反恐,是非典,是住建部消息,是GDP环比上涨……
平义久久望着那一汪偶然相遇的湖泊,遁入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对生活的质疑。
离开慕尼黑前夜,是个阴雨天。他们就坐在离校门不远的干道旁边的一处小花圃里闲谈。石凳子冰凉,矮矮的一圈常青藤围成一块方形。有一座小喷泉,但没有水。宽大的马路对面,有一个水果摊位,整整齐齐摆满了新鲜水果。有点贵,但他们渴了,这条路上见不着食品商铺也没超市,就买了两块西瓜,过马路,找到了这个小花圃,坐下来吃西瓜。
在此之前,他们吃饭,散步,去天鹅堡,一路上都没有深入地谈话。多年未见,相处起来却像是寻常朋友,只道些皮毛,简单开心。有一种微妙的气氛蔓延在他们中间,仿佛谈及往事将是一桩极其庄重、严肃的话题,谁都不轻易触及。
直到那天晚上,他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邱天答不上来,说:“还行。你呢?”
他说:“我也还行。”
邱天问他:“你有女朋友了吗?”
他害羞地说:“没有。”
“一直没有吗?”
“嗯。”
“你呢?”
“我这个样子,怎么有呢。有时候我很想养一条狗,陪陪我。我觉得,见过的人越多,越喜欢狗。”
平义不说话了。
两个人拎着一只装着西瓜皮的袋子,盯着那座没有水的小喷泉,沉默了一会儿。
“我的师傅一直在给我介绍。之前试着相了一个亲,对方条件挺好的,但可能我真的太木了,确实没有感觉……也不想害了人家。反正自己一个人也过得很习惯了,就没觉得什么不对。其实我时不时……还总想起你们这些老朋友来。这些年我和他们联系都不太多,邵然出差,偶尔来几次。每次我见着他,都觉得……他不是一个人来,而是我所有,所有的从前,全都附在他一个人身上,来看望我。那种心情很复杂,感觉自己其实已经是个有历史的人了。”
平义就这么说着,话语像田埂上破开的灌溉口,涓涓细流绵绵不息。说着说着,他突然自己打住,像梦游中惊醒,发现自己赤身裸体似的,极其羞涩地说:“都不知道已经跟你讲了这么多,这恐怕是我四年来说话最多的一天了。”
邱天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拍了两下。
平义没有看她,但他伸出手,轻轻放在她的手背上。邱天有一瞬间微妙的吃惊,手轻轻抖了一下。
平义盯着那座小喷泉,说:“其实我挺担心你的。有时候我梦见你,梦见你来找我,还是高三时候的样子……”
他说到这儿,像做了一场梦似的,停顿很久。
“醒来之后,就挺想联络你,问问你好不好。”平义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说,“可是我没有你的联系方式……后来还是邵然告诉我的……”
“我挺想你的,邱天。”平义抬起头来,侧过脸,面对邱天,但似乎又显得勇气不足,于是只是低垂双目,盯着她的窄小的肩头——“真的挺想你的。”
他就这样看着她的肩,确切地又重复了一遍。
离开慕尼黑,平义一个人去了柏林。安安静静的火车车厢,他望着窗外,突然有种无来由的怅惘。
紧接着一阵冲动,平义低下头来,飞快地从包里摸出一张纸,一看是一份地图,顾不上了,迅速展开来,在地图背面想要提笔写字。然而紧紧握着笔,反复在纸面上戳下几个墨点,却不知如何行文下去。好久好久,也只是在地图背面留下几个黑点,几根短线。
他有些颓丧,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咬咬牙关只得作罢,收起笔,盖好笔帽,重新折叠好地图,放回包里。
旧柏林在二战时毁损殆尽,如今所见几乎都是战后重建。不知为何整座城市给人一种气派、庄严的感觉,处处显得落寂、内敛,一颗忏悔之心下,却又掩藏着对不可一世辉煌时代的缅怀,意涵微妙。他想起《意志的胜利》里拍的柏林,那是战争前夜的第三帝国首都,满街挂满巨幅的竖条纳粹旗帜,红与黑的海洋。整个国家像一部崭新的、冰冷的、坚硬的战争机器,一颗颗铆钉锃亮,未行驶过的履带纤尘不染,散发出强烈的、极其新鲜的、金属和油漆的腥气。
那不过是几十年前的历史而已,距今还不到一个世纪,却已经有许多事,再也无处可寻。
意志从来不能让我们胜利。意志只是让我们坚持,坚持一种错误,或者坚持一种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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