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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欢

_10 七堇年(当代)
直到这种错误或正确最终土崩瓦解。
傍晚时分,他到处乱搭公交车,游览这座城市,最后搞得自己有点迷路,下车来,在大街上静默地走着。黄昏悄然降临,柏林穹顶在远处屹立。不知名的广场上,高大的廊柱排列整齐。
一群群鸽子在空中飞翔、盘旋,平静而忧郁。从未见过哪个大城市有这样多的鸽子,飞得这样高。
那个时刻,他感到青春如一面广阔的湖泊,他像一只小船,缓缓摇着桨,渐渐消失在浓浓的雾色之中,棹移人远。
回国的飞机上,他沉睡过去,做了一个梦。十七岁的仲夏,她一身栀子的素净,芳香,双腿完好。他的头部尚未受伤。两个人像柏林黄昏时分的鸽子那样,飞翔在广袤的天空之中,风如海浪,撩动羽翼,除了自由还是自由。
世界在云下,面目模糊,忽隐忽现。无尽山川,河流,积木一般的城市,一一掠过。
他被送餐的空中小姐惊醒了,却迟迟不愿睁开眼来,就这么把头靠在座椅上,紧闭双眼,泪都差点要掉下来。
回国后,熟悉的街道,店铺,面孔,语言……熟悉的生活节奏,工作内容……一切像一盆冷水泼在梦中人身上,叫人不得不惊醒过来。
平义为这样的清醒感到手足无措。他依旧努力进入工作状态,但有些力不从心。
专注度和理性不够的时候,他往往选择保守起见,迟迟不建仓。
付斌看出来些什么,问他:“怎么样你这趟?”
他摇摇头,喝着茶,不说什么。
付斌看着他,期待他说点什么,但平义默不作声,弄得付斌像面对一个完整的大西瓜,无从下口。
付斌习惯了,只好瞎扯两句就撤,走出他办公室的时候,说:“对了,托你的福,那个客户签了。熊市当头,唉,不好过。”
一切渐渐回到常轨。平义强迫自己不去想什么,白天全心工作,心如止水地用各种程式模型做交易。天然橡胶,豆粕,铜,黄金。行情波动大的时候一天能做一百多次交易,波动不大的时候,只二三十回。那段时间天胶虽然不像二〇〇六年那样冰火两重天,但还是比较折腾。平义去德国之前,天胶连续下挫;回来之后,一度跌至17305元一吨。之后是长达两个半月的宽幅震荡,搞得他有些心焦力瘁。最终在第四季度开始大幅反弹,到年底回落之前。平义勉强抓住了机会,盈利还算过得去。
那几个月,他每天下班回家,从未觉得如此孤独过。翻阅床头的书,看不进去,在每一个森严的夜里,心像一处废弃多年的园子,杂草丛生。
他不得不用睡眠来逃避,因此睡得越来越早。
偶尔有空儿的时候,上网来,找邱天或者我说说话。言语中有一种经过努力克制的伤感,令人很担心。
尽管如此,他仍旧享有对生活和命运的绝对掌控。从每一天的起床时间、刷牙几分钟、早餐吃什么、衣装整理,到工作内容,一切有条不紊,流水线缓缓拉过,往复不止,一晃又是三年。他每年都坚持去欧洲看望邱天,从慕尼黑,一直追到苏黎世。关于这一段故事,邱天对我说起过,我惊讶于平义竟然从未对我提起过只字片语。
他选择隐瞒,总有他这样做的理由。于是,我也就装作不知道。
他只是在MSN上对我说,生活太静了,长得看不到尽头,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也就在他说出这句话不久,付斌突然连续三天没有来公司。平义不由得担心,打电话去问,一直没有人接。
晚上,他觉得事情不对,直接找去付斌家里。
付斌给他开门,阴灰面色,也没打招呼,点了一下头,算是让他进来。嫂子见他来了,像鬼似的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去了孩子的房间,关上门。
付斌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全无一丝精神。
平义问:“这是怎么了?”
付斌出神地盯着墙壁,很久没说话,末了,像想起什么似的,才答他,说:“孩子病了。”
“什么病?”
“前段时间孩子老是感冒,我们也没在意。后来脖子上的淋巴肿了,送去医院,说是淋巴炎,就给输液。输了三天了,抱回来,一点都不见消肿,夜里突然呼吸困难,吓得我们半死,又送去医院,再检查,发现淋巴组织都成了粉末状……医生说可能有癌变……今天刚刚打麻醉,做了活检,过三天出结果。”
“癌变?才两岁就——”
付斌还算镇静,只是阻止他:“你什么都别说了。”
平义愣在那儿,坐立不得。嫂子关着门,没出来。
三天之后,孩子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淋巴癌。
付斌只觉得晴天霹雳,拿不出一个适当的表情来应对这个消息,面皮上的肉颤抖着,似笑又似哭,说:“医生,可能出错了吧,孩子才两岁,怎么会……”
医生直接问付斌:“是不是孩子刚出生的时候搬了新家?”
付斌失了好久的神,才碎碎叨叨地说:“我专门买了大房子……想着有了孩子家里宽点儿……装修费了好大劲……”
医生惋惜道:“你们搞些什么花里胡哨的装修啊!新生儿怎么受得了那些化学物质?都没开窗散散就直接搬进去了是不是?”
医生直叹气,付斌如遭五雷轰顶,半天回不过神来。
直到医生用手推他,唤他回过神来,他才听到医生说什么:“我强烈建议你们大人也做做检查。”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查,彻底掀翻了付斌的生活:他的老婆也得了乳腺癌。
平义从来没见过付斌要垮下的样子。从前,他带团队刚起步,累得半死,公司如一叶小舟,风里来雨里过,头寸没把握好的时候,赔掉几百万几千万,仍然面不改色,不过是果断平仓止损,迅速调整策略,从头来过。这般跌宕惊险,仍未见他有一丝颓丧,起码在人前,从来没有。
平义加入团队的时候,他已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像个熟练的一身赤铜色粗糙皮肉的老水手,孤帆浩海,一马平川,一心要与命运拼个高下。
而生活的风云诡谲却击中了他,当头两棒打下来。平义第一次亲眼看到付斌哭,就在办公室,对着电脑,双手捂着脸,再放下来的时候,眼睛就通红了。
付斌就着满是眼泪的手,一把顺着额头向后抹了抹头发,目光扭向窗外。
那个夜晚,还是在他们常常吃饭的那个小馆子,人声依然鼎沸,厨师依然忙不过来。
付斌环顾四周,说:“你看,这么多年了,我看人没看错,看事儿也没看错。但我竟然把生活看错了。我一直觉得胆大心细,往前拼就是了,但我还是大意了。这招儿太狠了,后院着火……我现在才觉得,人跟老天讲得与失,真是讲不过的,真的讲不过。”
付斌猛烈抽烟,愁眉苦脸。
平义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说:“还能怎么办?治呗。”
付斌掐灭烟头,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对平义说:“平义,以后我顾不上来的时候,就会更多了。你要替我把团队给带着往前走。一切就交给你了。”
平义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工作第五年,他照例联络邱天。在MSN上,他说:“这个月底我去看看你吧。”
邱天在电脑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打出一行字:“平义,你还是别来了。”
他愣了一瞬,问:“为什么。”
隔了一会儿,邱天回:“那么你来,又是为什么?”
平义死死盯着屏幕,不知如何回答,不知不觉皱眉,皱得眉头都酸痛起来。
生平第一次他突然想抽烟。原来有时候人突然抽烟,不过是因为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在键盘上打出:“因为我爱你。”他手指放在回车键上,似触非触,始终犹豫着不敢发送出去。
对话框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平义耐心等候着。终于两行字在屏幕上跳出来,她说——
“我是个没有选择的人,平义。我没有选择,但我仍然是有心的。”
“而我心里是有人的,一直有。”
平义愣在那儿,心跳加速,不知如何作答。他猛敲退格键,消去了刚才那句话,又问:“是谁?”
对方无回音。
沉重的寂静。平义呆坐电脑前,直到看着她的头像变成灰色,系统提示:对方已脱机。
晚上平义无法入睡。感觉心已经要被疯长的野草所彻底掩埋。午夜十二点一个人起来看DVD,“噼里啪啦”地挑选一番,拣出一张《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一部漫长的,关于友情、爱、忠诚与背叛的故事。看到一半,又把碟片的包装壳拿过来端详,果然是意大利导演的作品,不论画面、音乐、叙事节奏,皆似足《教父》。
夜深了,困倦地闭上眼,缩回被窝里,电视屏幕没有关掉,只剩背景音乐的小号之声,排箫之声,单簧管,钢琴,小提琴,重复同一段凄切的旋律,像久远的梦的回声,余音绕梁。
“你无法知道你多爱一个人,直到你失去了她。”不知在哪里读到过这句话,他曾经嗤之以鼻,随手将书本扔到一边。
如今,在这个夜晚,这句话却突然跳进脑海。闭着眼睛辗转反侧,困倦不堪,却还是睡不着。他起身来打开电脑,给邱天MSN留言:“给我一次机会,我爱你。”
平义盯着屏幕上的这句话呆坐。就着电影原声,音乐使得这一刻显得尤为伤感而动容。
那一趟的年休,他独自去了香港。本来是为了看看那边的情况,约好一个业界前辈谈谈去那边发展的可能性,结果对方有急事去了北美,临时失约。
命运的引导,冥冥之中充满巧合与既定,多年后他回过头来想,的确是这样的。那个下午他独自坐在咖啡店里,手机里已接到对方不能再到来的消息,正在为空跑一趟而感到沮丧,不知接下来作何打算,顺手拿起书架上摆着的一本繁体版的《写在救援侧面——无国界医生的故事》,权当打发时间,读了起来。
这一读竟一口气从头读到尾,热泪盈眶。内心那种起伏跌宕,恰如多年前第一次听完付斌的讲座,接触到金融。
书刚读完,一道光线突然不知何处射过来,直直地照进他眼里,险些让他睁不开眼睛。他一惊,抬头,见到窗外是维多利亚港口的林立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看上去绚丽异常;光线于瞬间达到一定角度,被某片玻璃反射,竟然就这么直直地劈进他的瞳孔,带着一种极为玄秘而诡异的启示感,叫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就这么久久坐在原处,眺望着船艇在港口游弋,拉出一条条白浪。夕阳踮着脚在一块块玻璃幕墙上跳跃,瞬间幻化成流动的华光异彩,一直流进水面的碎金中去,仍旧跳跃不止。
好一片太平盛世,仿佛将会永垂不朽。见不到股灾时的人心惶惶,见不到历史的百味杂陈,甚至见不到人间哀与喜。
他合上书。而与此同时,冥冥之中,命运冲他打了另一个响指。
半年后,他终于完成了辞职、工作交接、出国手续等繁杂事务,决意去英国自费接受一年的英语培训,之后成为无国界医生组织的一名后勤。
付斌惊闻他要走的消息,一路反对到底,还是没有用。他几乎带着哭腔说:“我老婆孩子都病了,公司正想交给你,我这么信任你,你居然在这个时候要离我而去!”
平义望着他,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我从来没有因为利益离你而去。”
付斌冲他发火:“你以为你很高尚吗?你这是对我落井下石!你这是没有回头路的!”
平义一脸淡然,说:“我从来不打算走回头路。我只想走我从来没走过的路。”
付斌气得拍了桌子,说:“我认准你一辈子理性,聪明,谨慎,我从来没想过你居然做得出这么冲动大胆的事情来。你要后悔的你!”
平义坐下来,也拉了拉付斌,要他坐下来。付斌不肯,气势汹汹。平义也就作罢,静静地说:“付斌,你教会我的,我从来不会忘记。但是我真的不想……几十年之后,我回过头来看,人生一无所得。”
“你怎么会一无所得?你得到了多少你同龄人累死累活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吗?你看不到你住的房子,你开的车子,你每年的薪金和提成。有几个年轻人能够在毕业几年之内就像你这样成功?过得这么好?你看不看得到是谁带你入行?”
“付斌!你听我说!”平义头一次提高了声音,打断他的话,让他吃了一惊。
“付斌,我不想这样戳你痛处,但你看,我们得到了什么?你奋斗二十年,是,你很成功,但现在嫂子和孩子都病了,一治病就把你挣的东西全都洗干净了……你这样硬扛着,硬顶着……万一你也累出病了……”
付斌的脸色变了:“你在说什么呢?”
平义挥挥手,说:“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会说话。我是想说,人只有这么一辈子,奋斗这么一场,为的是什么?我可能一开始就没有想清楚,但我现在想清楚了。”
付斌盯着他,露出疲态,颓然地坐下来,陷进了皮椅子里面。坐下来之后,目光在桌面扫来扫去,伸手摸到了烟和打火机,抓过来点燃,抽了一口,狠狠地吐出烟雾,偏着头靠在椅背上,看着平义,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平义像个来面试的孩子,坐在付斌的大班台对面,整理了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娓娓地说:“我以前很不起眼,那时我们学校最厉害的是个叫陈臣的男生。他爸爸和我爸爸是教同一个班的老师。他爸爸性格很怪,性格越怪就让他越倒霉越不顺,越这样性格越怪……你懂的,恶性循环。”
“我十六七岁的时候,成绩起来了,一直拿第一。他爸见不得儿子落后,又气不过我爸老是评上先进,憋久了,就爆炸了,最后拿榔头朝我头上砸了两下。他以为我死定了,然后就当场跳楼自杀了。”
“但我没死,我还是考上了学校。那件事之后,我爸爸老了好多。他从此吃斋,信佛,打坐,练太极。他对我说,一生得失,是个定数。得了,必失;失了,必得。他要我平平安安,有义有节地过完一辈子,就像我的名字这样。”
“付斌,我知道我得到了很多,这要谢谢你。我一直都在获,一直都在得……老话都说,吃力的不挣钱,挣钱的不吃力。其实我真的挣得不吃力,真的。别的年轻人可能在大楼里面一层一层挨家挨户敲门找客户,在加班加点赶工、熬夜,在洗盘子,在种地,在搬砖……我一开始就入了这行,玩的都是钱生钱的游戏,来得轻易,走得也轻易。说句不好听的,我得太多了,哪天老天就一并连命都给我收回去了。”
“你知道我一直没有找对象。以前是我没这个时间,现在是时间有了,心思没了。而且……其实我很软弱,我连要和她一起生活的勇气都没有。”
“你不知道,她是个残疾人。小时候车祸,截掉了一条腿。我们从小一起读书,都是邻居。高三的时候,是同桌。我发现我喜欢她,就像断指一样要自己断了这个念头,因为那时我要读书,我要考学校。”
“当然,后来出了那么多事儿,我也就淡忘了。我受伤之后复读,之前那一届的,都各奔天涯。那一年我过得心清如水……事实上,从那之后我一直过得心清如水。但我又不是圣人,怎么可能没有杂念?我知道我喜欢她,但是她是个残疾人……我怎么……我怎么能和一个残疾人在一起呢?我们怎么生活呢?我怎么负担得起她的生活呢……万一我们彼此不合怎么办……你知道的,生活太现实了……”
“太现实了。我甚至都没有勇气,告诉别人,说我喜欢的姑娘是个残疾人。”
“后来我想,可能是我爱得不够吧。爱一个人够深的话,也许这不是个问题。我很后悔年少的时候把那个念想给掐了,真的……人一旦过了少年时候,就再也没有那个心去奋不顾身了。什么爱啊,感觉啊……长大之后,在现实看来,都是锦上添花。你得有这块锦,才能添得上花。”
“以前是我没勇气继续,现在……我是没勇气放下。”
“这么久了,那个念头就像一根韧带那样,拉拉扯扯,有时候粗,有时候细,但是从没断过。现在我生活稳定了,有这块锦了,我就琢磨着,是不是该添朵花了?这几年我每年年休都去见见她,她也没有对象,我觉得自己慢慢走下去,试试彼此相处,也许有希望,也许我能更肯定我的感觉……等我们都肯定了,我们才能在一起。”
“但是今年她告诉我,她心里有人。我觉得我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我都从来没有想想,人家是不是喜欢我,是不是就愿意和我在一起。这么久了,我只是每年去看看她……又不说穿……把她当成什么了?”
“好像潜意识里就觉得,她是个极端的弱势者,她是没有选择的。当我喜欢她,她就应该,她就注定,就得乖乖在那里等着我,等着我慢慢犹豫,慢慢权衡,慢慢考虑得失……哪怕我什么都没表示,她也应该为还有人愿意喜欢她而感恩戴德。”
“我才发觉我的心真冷啊,真狠。这么多年,冷静的生活和工作把我变这么狠了。”
平义深呼吸几口气,眼里渐渐湿润了。
付斌沉默着,烟屁股快要烫到手指了,依然没有察觉。
平义继续说:“我想过很久了。挣钱这样的事儿,没个尽头的。今天我赢了一千万,别人赢一个亿,还有人赢一百个亿。真的没有尽头的。犹太人有句谚语说,裹尸布上没有口袋,说的就是,钱再多,也带不走。带不走多愁啊,所以有这么多什么奢侈品啊,这啊那啊,都是为这种愁钱花不掉的人准备的。一件衬衣,算它材料、人工、耗能、运输、税收、通胀、广告投入,撑破天了,最后值五百元,对吧?放到店里去,标价一万。有钱人就开心了,看,又多花掉了些,又多些人买不起,恨不得自己再画两个零上去,全世界就自己一个人买。”
“付斌,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啊。你看我一柜子衣服,都是几十块百来块一件的,全都一模一样的衣服,还有鞋子也一样。我挣这么多钱来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我要有个家庭,我还能往我家人身上放,现在我连家庭的影儿都没有。”
“父母是早就给够了,他们就成天担心我,因为他们觉得我挣了这么多钱,肯定好累。他们不要钱,只是不想我累,搞得我都不敢跟他们打电话,一打电话他们就会说,早点睡啊,别太累啊……”
“付斌,你放心,我是不会走回头路的。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听你的讲座之后,很受震动,看了你列出来的专业书,决定做这一行,并开始投简历。那会儿我刚毕业,就租了一个筒子楼里面的破单间,投行都不要我,甭提多沮丧了。那天回来,外面下着雨,湿漉漉的,我回到家,就站在那个破走廊的尽头,一眼望过去,又黑又脏又旧,锅啊,湿衣服啊,什么都有。我当时就想,我不要我这一生就像一条破走廊一样,连个拐弯都没有,一眼看穿到底。”
“就是在那一天,我给你写了邮件,你回了我,我们才见了面……”
“干操盘手的这几年,我感觉我又沿着一条走廊走了很久很久,想拐个弯了。”
“说实话……嫂子和孩子病了之后,我更觉得,人生太短了,太无常了。健康啊,生命啊,这些平时习惯了理所当然的东西,一瞬间说没就没了。”
“我不想还没来得及看看生活和工作之外的东西,就发现我的时间透支到了尽头。现在我天天晚上回去,心里全是杂草,空空荡荡的。我想找些东西把它填满一点。”
“我觉得我去‘无国界医生’是对的。我想很久了,只是我从来都没有说出来,所以让你们觉得这么突然。对不起。”
平义说完这一大番话,天色都晚了。
付斌一声不吭,桌上的烟灰缸堆满了烟蒂。
在冗长的沉默之后,付斌以疲倦而懒散的声音,冷冷地说:“你现在之所以能这么轻易就敢去什么‘无国界医生’,只不过是因为你的成功来得太轻易了……如果你跟其他年轻人一样,一路打工,做苦力,洗盘子,才爬到今天的高度,年薪四百万,有房有车……你就不会这样做了。”
“可能吧……”平义自知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他,只能放弃,徒劳地叹了一口气。
末了,平义又补充了一句:“那么……老天偏让我这么轻松,一定就有他的用心。”
人不会觉得自己不幸,如果他没有看到别人过得更好;人也不会觉得自己幸运,如果他没有看到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活着。加入无国界医生之前,平义前往伦敦修了一年英语培训课程。
总算是领教了伦敦为何是伦敦。冬日下午三点,天色就垂垂变黑,像个敷衍塞责的看门人,早早下班锁门了事。许多人因为伦敦缺少晴光而患上季节性抑郁。平义也感觉相当低落,因此选择锻炼,常常顶着夜雨沿着河边散步,猛走,走到全身大汗。夜晚的伦敦灯火斑斓,已没有十九世纪的气息,他住的又是新兴区,过于现代,与一切大城市无异,缺乏诗意。到了圣诞的时候,一个人开车去了剑桥。深夜踏着大雪在剑桥散步,走了将近一夜,筋疲力尽。累了,抹掉长凳上的雪,坐一坐。一坐又冷,又站起来走。节日期间,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商店全都关闭,好像人类遗弃了这个星球。他在雪地中给邱天发短信,脱掉手套,手僵得一个字都按不出来,遂试着拨通了她的电话,但无人接听。
回到伦敦,极其偶尔地,平义去小赌场豪赌。那里总聚集着一帮有钱的留学生,几乎每天都来,每每输赢便大呼小叫、张牙舞爪。但平义总是一个人来,默不作声把玩筹码,人们都以为他是日本人。他喜欢独自忍受输到手心冒汗、心跳慌乱的感觉。有时候也赢,赢也赢得心跳加快、血往上涌。原来赌徒的心态就是这样的,至此他终于心满意足地体验过了,毕竟在他的操盘手职业生涯中,他从未赌过一次,从未。原来人要成为一个赌徒太容易了,他想着。对于这座沉重古老的城市,他需要用一些方式来感受自己的活着。
来年,春天像迷路了似的,姗姗来迟,偶尔露一点晴光,一阵风过后又阴了下来。到五月,气温一降,还要依赖暖气和毛衣。在那一年,因为缺乏压力,上课也显得极尽悠闲,没事儿的时候去图书馆看书,闲来四处走走。一想到不久之后他将深入人类社会最悲惨、最落后的地区进行援助项目,他便对这个世界的贫富分化感到触目惊心: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几千年了,一点变化都没有。当富豪的用人在Whole Foods超市挑选新鲜而昂贵的食品之时,非洲无数饥荒儿童,因严重营养不良而全身皮肤干糙爆裂。在Harrods商场里,来自世界各地的光鲜男女享受花钱的乐趣,而在刚果(金)与卢旺达接壤的边境小城戈马,种族大屠杀之后,紧接着是霍乱爆发,尸横遍野,一杯洁净的水都找不到。
为了人类的患难,一九七一年,一群法国医生创立了无国界医生。此后的几十年,无数人参与到这个独立的专门从事紧急医疗援助的人道组织中,影响力不断扩大。一九九九年,无国界医生获得当年的诺贝尔和平奖。那是一些催人泪下的故事,然而参与者所体验的,与拯救者或英雄主义等字眼,全无关联。无国界医生们多来自和平而美丽的发达国家,欧洲居多,深入到饱经战乱、饥荒、病疫肆虐的地区,亲身经历子弹擦过耳边,持续饥饿,昼夜高温,臭气熏天的旱厕,十五天不洗澡,在最简陋的临时设备条件下一夜做四台截肢手术。
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能免除人类的患难,不能免除饥荒、瘟疫、战乱继续发生……但他们通过这些所作所为,对生命有了某种冷静而客观的透视,因此获得内心的平静与强大。
平义修完英语课程之后,去香港参加无国界医生面试。
评核员问他:“你为什么要参加无国界?”
他坦然地摊开手,说:“为了人生经历。为了想做一些好事,有意义的事。”
评核员微微皱了皱眉,翻看他的履历,说:“从条件上来说你合格,但我不能保证你真的准备好了。我们最短也要求是十二个月的工作时限。”
他说:“我知道。我想我准备好了。”
评核员说:“你要明白,我们所做的,不是提供一个Gap Year,让你逃避对生活的不满意,如果是那样的话——”
平义打断他,说:“我知道。”
原本要派遣他到乌兹别克斯坦进行耐多药结核病的诊治项目,但海地突发大地震,人手急缺,他被派遣到海地。
震后的海地彻底沦为无政府状态,机场几乎报废,无数救援飞机在空中盘旋良久,无法获得地面的降落通信支持。无国界医生的飞机飞到海地,在空中又盘旋了两个半小时,出于安全考虑,被迫降落在邻国多米尼加。降落之后,医疗人员迅速赶往无国界在太子港的临时医疗点。平义与一名来自丹麦的后勤人员一起,负责将冷藏的药品和器械运过去。
平义的确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放眼望去,一片废墟,活人和死人几乎分不出来,尸体和肢体残片随处可见,垃圾和污水在烈日下发酵,臭不可闻。整个无政府状态下的太子港,根本没有接应系统,救援显得混乱而力不从心,卫生条件之差,随时都有爆发疫情的可能。来自世界各地的救援物资根本无法有序发放,一律遭到哄抢。
在他们到来之前,平义读到过新闻里面对当地灾后情况的描述,图片带来的直观,也仅仅停留在一个印刷平面;至于伤亡统计,那只是一个数字,毫无真实感知的数字。直到亲眼所见那一切,才知道是另一回事。失控的人像野兽那样扑过来,全身黑得只见眼白和牙齿,暴烈地冲他叫喊着什么,眼珠快要爆出一样狰狞。有的则刚从地下被挖出来,是死是活不知道,全身覆盖着厚厚一层灰尘,连牙齿都看不见,如同泥俑。几具缺少部件的残破尸体堆在一边,无人理会。壮年男子们持着手枪,见到东西就抢,他们追上一辆货车,跳上去把一箱箱饼干和水往下面扔。箱子砸中一个妇女,妇女应声而倒,冲妇女哭奔而来的一个小孩,则被混乱的人群踩在脚下。平义盯着那个孩子大声呼救,但他几乎冲不过去,没有人听到他的呼喊,甚至没人当他存在。小孩趴在地上不动了。
他没见过这种阵仗,只感到肾上腺素一阵阵往上涌,双手抖得厉害。
他们只有一辆车,好不容易将人和物品都运载上去,开到一半却突然爆胎,甩出道路三十米远,撞上坍圮的墙,还好没有出人命。技术员和司机跳下来,拼命抢修汽车。货物甩了一地,一群野兽一样的难民冲过来,疯抢一通。平义冲下去阻拦,极度混乱中他被钝物砸得头破血流,但他几乎没有感觉到痛,以为是汗水,抹了几下,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手上猩红一片,血像汗一样从睫毛上滴下来。
他大叫着:“药品!药品!不是食物!不是食物!”但人们不管,他们拿去也没用的东西,也抢。
好不容易保住了大部分药品,这边厢,汽车损坏严重,修不好了,只能在原地等待续接车辆。烈日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干冰保存箱内的药品再不进行冷藏,就要失效了。他们坐在原地守着物资,一个同事帮平义简单处理伤口。
等第二辆救援车辆赶来,已经是傍晚。将物品运到医院冷藏储存好,编目,登记,还没弄完,就到了半夜。临时医院的柴油发电机超负荷运转,下午已经坏过两次了。唯一一名技术员为了维持供电供水,几乎三天三夜没睡觉,眼睛里全是通红的血丝。
平义这时才知道,自己犹如《牛虻》中那个除了有一双会弹琴的手之外一无所长的青年,能做的事如此有限,能不给他们添麻烦,已经是最大的帮助了。
“今天我见到了地狱。”
平义在日记本里写着,刚写完这一句话,才发现自己双手颤抖,几近握不住笔。搬了一天的物品、病人、尸体,双臂几乎废了。
一位来自比利时的同事走过来,为他消毒,重新包扎头上的伤口。一夜忙碌,他都没来得及处理伤口。等她仔细为他消了毒,包扎好,问他:“你感觉怎么样了?”才发现,平义已经原地睡着了。
在太子港,他待了三个月。没来得及适应这里,就加班加点开始工作了。无国界医生前线团队的岗位各有专攻。平义作为财政人员,负责拟定财务预算和撰写财务计划,控制预算,监督、训练和管理员工,还有办公室管理和日常行政等工作。每次疫情突发,大量物资采购需要,在混乱狼藉的太子港运送大批金钱,都忙得人仰马翻,心惊胆战。除了他之外,另外一名来自台湾的后勤人员负责安装供水系统、过滤系统,维修天线、通信设备,修发电机。每天整理药品和医疗器械库存,向总部订购缺需的物资,确保及时供应。还有层出不穷的粗活儿、杂活儿和意外情况,等着他们处理。就在那座临时医院,平义亲眼见着孩子的腿被截肢,术后睁着圆圆的眼睛极其无辜地看着他;亲眼见着因产道被压迫过久而患上阴道瘘管病的妇女,下身感染散发恶臭,撩起衣服来全身都是被丈夫暴打过后的青一块紫一块;亲身经历霍乱疫情爆发,病人睡在床上,悄无声息,脸上爬着几只苍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死了。
驻地供水有限,就连工作人员身上也经常臭得像只野兽,汗渍在衣服上结晶成灰白色的盐屑。平义头发长长了,变成披头士那样的发型,经常油腻得可以炒菜。露出来的皮肤晒脱了好几次皮,变得黝黑。脱下衣服洗澡的时候,身上皮肤呈现出清晰的T恤晒痕。人也瘦了十几斤。由于缺乏蔬菜和水果,平义嘴角长期溃疡,便秘得厉害。
一生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生老病死,但是他却没有时间去感受,因为太忙碌,太疲惫,每晚干完活儿,累得坐在椅子上就能睡着。他只给邱天写过一封信,是他突然发了高烧,刚刚好转的时候。那天他难得休息了一天,竟然第一次看到太子港的日落。那轮落日如此鲜红、壮丽,正缓缓沉入海平线。若不是因为眼前的灾后惨状,那应该是一场美景。
就着这美丽落日,他吃到了一点白水煮的青菜,感觉这是全世界最美味的一顿晚餐。从前他多讨厌吃菜,现在太久没见着新鲜蔬菜了,溃疡得嘴唇上全是燎泡,痛得几乎无法开口说话,严重的便秘也已经无法忍受。
他就着落日,找了支笔,在病历单背后写了一封很短的信给邱天,说:“等我从海地回去,我一定要去见你。”
由于控制及时,震后霍乱疫情没有大规模扩散。为避免救援人员在同一地点承受太长时间的高压工作,无国界医生的紧急医疗任务以三个月为上限。三个月后,太子港仍是一片废墟,政府低效,重建工作还没见影子,但伤亡救援已告一段落。总部派了新的团队接手长期医疗工作,平义他们在等待被分派到其他地区。抓着这个间隙,平义第一时间订了机票飞往苏黎世。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跨越茫茫大西洋。夜里,机舱里熄了灯。他朝舷窗外偶然一望,看到黑暗无边的洋面,突然有一片璀璨灯火,诡异至极,又壮丽至不可思议,像一片星辰坠落至此。邻座的人对他说,那是美军基地。
漫长的旅途中,他昏睡过去又醒来,混混沌沌,回想过去这三个月梦一样的日子,感觉像乘坐一辆破得快散架的卡车,昼夜在凹凸坎坷的山路上狂颠。他是把一生要见着的生老病死都见了。眼下他只觉得,能好好洗一次澡,喝一盆青菜汤,吃上几个水果,痛快地排一次便,睡一个整觉,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又是在苏黎世,平义风尘仆仆地,只带了一个包,在机场见到邱天。
她几乎没能认出他。海地三个月,他一下子老了十岁似的,皮肤又黑又糙,嘴上全是燎泡、结痂。她摸着他凌乱的长发,说:“带你去剪剪。”
他说:“算了,不用了。你就在家里给我剪吧。”
那个晚上在她的家里,她给他剪头发。邱天说:“你还真找对人了。这些年我都自己给自己剪头发。这里的理发店贵不说,还总是剪不好。”
他脖子上围着一块布,闭上眼睛,碎发纷纷落下。依稀闻见阳台上迷迭香的味道。晚风自利马特河吹拂而来,那气息如此熟悉,叫他突然想念雾江。
就这样,他说:“邱天,我们结婚吧。”
第十二章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我感觉还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是些平平淡淡的面孔和平平淡淡的日子,突然间就快要到三十岁了。说起来,仿佛只是一瞬间。我终于明白古人说的,光阴似箭,如白驹过隙——因为,再过一段从出生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我就快要六十岁了。
而再过一段这么长的时间——如果还能的话——我将快要九十岁了。
当忽然明白,我已经失去了人生的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的时候,我才开始有了一种惊慌,像一个乱了阵脚的罪人,跪下来疯狂扒开埋藏在灰土中的罪证。那些大大小小的错误,失败的抉择,一事无成的日子……一一浮现。
而轰轰烈烈的时代,只像夜晚的灯影,如梦如幻,映在我的脸上。
虽然我明白,在我决定考公务员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接受了此生平凡这个定局,但也许是因为对远方还存有一丝向往,我始终没有放弃写作。
可能只是写作这件事,让我感觉我存在于这个世间,可以留下一点什么。夸张地讲,写作令我像一个理想的卧底,潜伏在生活中,隐姓埋名,忠于某个模糊的看不见的信仰。那么多个夜晚,在办公室坐了一整天,坐得腰酸背痛,熬到下班,终于可以收起赔了一整天的笑脸,收起一桌满是鲜红大章的文件,关上电脑,回家。也只有在下班后回家的那一点点时间里,我是自由的,我像上晚自习一样继续写作。不像其他自由职业者,有的每天能写两万字,在网站上天天更新。我做不到。做不到,就意味着我不可能有丰厚收入,经济情况时好时坏。但大约是上帝怜爱无心插柳的人,我并未奢望任何结果,反而总有回报细水长流一般来到。
单位上分了新房子,比市价便宜很多。父母也搬离了厂子,到新房子来和我一起住。房子,大概是我选择做公务员之后唯一一个好处(剩下的好处,大概只能等我养老的时候才能看到,如果那时候,这备受指摘的双轨制还有效的话),否则,我真的不知道,凭我一个月两千元的薪水,我何时才能买得起一套房子。
首付依然是父母挤出来替我凑的,我单位里拿的薪水都拿来支付按揭了,剩下的部分,靠零星的写作支撑。
和父母一起住,由此我得以每天吃到父母做的可口饭菜,安安心心在每天的小饭桌上,看到他们的皱纹、白发,像年轮一样慢慢增长,整饬而美丽。是的,这也就将是我的,此生平凡的定局之一。
但我明白,其实我甘心这平凡的生活,因为不平凡的生活,代价太大,我没有支付的能力。
听说厂子快拆了,要开辟成一个大型楼盘,叫“云庭·枫宸”。因为这件事,父母寡淡的生活中陡然有了新的内容,每天都会坐一趟公共汽车,从城西穿到城东,去看我们曾经的厂子,关心居民区的拆迁之事。
那天我正在上班,母亲打来电话,声音又嘈杂又激动,我以为她或父亲突然病倒了,正在担心,却听到她说:“你听!你听啊!厂子拆了!”
我听到手机那端全是嘈杂得分不清的声音,隐隐有轰的一声,只能耐着性子对她说:“好啦,我知道啦。拆了就拆了嘛。”
可我没想到,母亲在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带了哭腔,她失了魂似的说:“没了……都没了……你又没有赶回来,连最后一眼都没有看上……”
她说得仿佛我错过了一个亲人的去世。
我黯然挂掉电话,回到办公室坐定。是的……一生中太多事,没来得及看最后一眼,就没了——而我总是不知道,我没能看上的,是最后一眼。
单位里人事变动,把我抽调去搞一个大型项目。没完没了的会议,大大小小的领导,吃喝拉撒都要管,个个都得罪不起。该上头做的事,推给下属,下属再推给下属,最后全都堆在我手上。折腾得我连续加班两个月,两个月来没有休过一个周末。
那是骨头都要散架的累法。吃大锅饭的,能不干就不干,能溜边儿就溜边儿,一个帮忙的都叫不到。有人后台够硬,吊着一份闲职,一年只来单位上三个月的班,打打照面儿,意思意思,其余时间都待在国外,照顾他们在那边读高中的儿女,工资和福利一样不落。对此,无人敢过问。
而对我来说,早已习惯了不公平,怨言无法改变什么,于是连说都懒得说了。
每天忙到夜里两点上床,早晨六点醒来。劳碌命就是这样,明明筋疲力尽,但心里挂着事儿,就睡不着。闹钟定在六点半,却总是在六点就醒来,默默关上它,起床,头疼欲裂地刷牙,换衣。
带着上坟一般的心情,去上班。
那天加班到晚上十点,收拾东西回家。走出大楼,抬头一看,月光清寒,只一镰皎光,静静悬着。暗蓝苍穹,层云如海。不知怎的,想起诗人的一句“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眼底微微一阵发潮。
月色至静,而办公楼门口的空地上,一台破收音机嚷着俗不可耐的音乐,一群大妈在欢快地跳健身操,围成一大圈,平举双手,一个接一个,缓缓绕圈转动。她们的表情如此欢快,看上去很无辜。而我却在想——如果这辈子就是这样,从青春到暮年,不过每天上班下班,退休了在空地上跳跳“坝坝舞”,是不是等于白活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我对狗日的工作骂了一句“滚你丫的”,然后连辞职信都没有写,一走了之,在阳光充沛的海滩上冲浪,在茫茫海面扬帆远航,去往南太平洋一个杳无人迹的荒岛。航行中,一片水清天澈的汪洋,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有碎浪拍打船舷的声音。时至傍晚,云朵瑰丽而恢宏,大片大片,落得极低极低。从未见过这么低的天——我站在甲板上,望见海面和天空如此贴近,仿佛一道正在渐渐闭合的巨型岩缝,而我正在朝这个巨型岩缝的最深处行进。
天海一线,壮阔得令人屏息。
过于壮阔,以至于让我在这里醒来,突然睡不着了。梦境像散沙一样分崩离析,消失了。
醒来后,周遭是固体一般密实的黑暗,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失眠之夜,明天还是上班日。哪来什么冲浪、航海,只有一只蚊子的声音在耳边撩了一声,我本能地伸手一拍,就这样给了自己一耳光。而短暂的蛰伏之后,蚊子的声音,又撩了起来。
失眠,像一个七十岁的人和一个七岁的人玩捉迷藏。触手可及,又气喘吁吁,好费劲。
翌日我头昏脑涨,出去办事。正值夏天,天气很热,晒得人发晕。我站在路边准备打车,一辆黑色轿车停到我面前来,有人摇下车窗,一张笑脸让我很意外,是白杨。
虽然同在雾江老家,但我们其实很少见面。
她笑着和我打招呼,要我上车。我再往里面一看,就看到驾驶座上的弹簧。他的手举过头顶,敬礼似的,朝我示意。
我上车,车内阴暗,冷气十足,新皮具的味道很浓。
他们问我:“去哪儿呢?”
我说:“去市人才交流中心。”
“你要换工作呢?”
“不是,有个新进的外聘人员调档说弄丢了,得去亲自问问。”
“读书就是好啊,还有档案,我们的档案……在哪儿啊没听过……老谭,你档案在哪儿?”白杨用手戳弹簧的胳膊,轻佻而撒娇。我从后面能看到弹簧的脸颊有笑意,但他开着车,没理她。
白杨穿着吊带背心,雪白的肩头像一只贝壳,在前座的皮椅子上露了一角,动来动去。我盯着它发神。
“你们俩这是去干吗呢?”我问。
“去吃饭。”
我低头一看表,下午两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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