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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欢

_11 七堇年(当代)
我说:“怎么现在才去吃饭?”
他们就笑,略带掩饰地说:“起晚了。”
“哎哟喂……你们俩……厉害啊,弹簧……你把白——”我觉察出什么,正在使坏,白杨即刻从前座转过身来,狡黠而撒娇地冲着我,噘着嘴唇,竖起食指,比出一个“嘘……”的姿势。
弹簧一句话也没说。
我为了配合她,便做出一个“噢”的嘴型,略抬起下巴,夸张地表示恍然大悟。
“天气真热啊……”我生硬地掉转话题,头朝窗外,自言自语。
开到目的地,我道了谢,下了车。进入人才交流中心,里面求职者挤得满满当当,都是些年轻而茫然的脸,我依稀看到了曾经的我。拉开大门的瞬间,一股经过密封酝酿的浓浓汗味叫我差点晕过去。办那么点儿小事竟然折腾了一下午,回到家,都饿了。
吃完晚饭,母亲坚持要我和她一起出去散散步。
她说:“你多久没见过雾江了?天天下班回来就在家里待着。跟我出去走走。”
在雾江边上,远远地望见对岸万家灯火,一盏灯就是一则故事,如此繁华而落寞,叫人敬畏。黑暗中江水如玄色绸缎,微微荡漾。远远的,传来挖沙船的轰鸣声,类似某种异兽的嘶鸣,从童年深处传来,如此遥远,如此熟悉。
母亲老了,走得慢。我扶着她,走得更慢。
突然才发现,走得慢,更容易累。因为不借惯性,每一步都是认真的,认真就容易沉重。
我很多年没有和母亲挨得这样近了,有种不知何处而来的情怯以及不安感,冥冥之中恍觉自己错失了很多光阴,她的生命正在远离我,已经隔了很长一段了,再多一段,我就要永远地失去她,而对这一切,我还浑然不知。
她碎碎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弯子绕完了,不出所料,开始关心起我的感情生活。
中国人的价值观和人生道路如此整齐划一,实在叫人匪夷所思。考好大学,找好工作,买房买车,结婚,生子。再叫孩子考好大学,找好工作,买房买车,结婚,生子。
任何一个环节没有跟上,就好像你在搞邪教似的,每个人都来劝你赶紧回归正轨,切勿执迷不悟。
在单位,每个月都有好事者积极给我介绍对象,一个不成再介绍一个,实在是令我头疼得不行——更令人头疼的是,如今再不会认为不找异性是洁身自好了,流言蜚语总会把你往性取向的问题,甚至更离谱的问题上靠拢。所以,当单位里最年轻的实习生小伙子以极为暧昧的态度约我单独吃饭的时候,我感到百口莫辩。
母亲说:“你啊,什么都让我放心,就是……怎么老不成家呢?以你的条件,这么稳定的工作,挑个姑娘也不难啊……你看人家——”
这么多年了,他们竟然还没改掉“你看人家”这句口头禅。
我打断她,说:“妈!别看人家了行不行?你看我这不是过得好好的嘛。”
我心里烦躁起来,不愿意和母亲聊下去。
不知是否人越亲,越充满禁忌。内心最深处的一些秘密——可以在深夜打电话给电台主持人;可以匿名在网上“噼里啪啦”发一串帖子;可以写信给某个素未谋面的笔友、作者,而不关心他是否收得到——但无法对近在咫尺的亲人娓娓道来。一个人的生活中,亲人总是最近,也是最遥远的,想来很悲哀。
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直无法再和别人相爱,即使柔山这个名字,提起来,都已经像前世那样遥远。
年岁渐长,让我有一种对感情的疲倦,一想到要和另外一个人从头来过,从相识到相知,相互交换并复习彼此的历史,身心慢慢磨合……就觉得又累又烦,提不起精神。
我当然不能和母亲说柔山了,当然不能。尽管在柔山那里失恋的时候,我曾有过那样强大的冲动,打个电话回家,和关爱我的亲人聊聊,用他们的一句安慰,稀释那些伤心。但忍住了那样的冲动,一个人走了过来,回头想想,也不过如此。
母亲未能从我这里套得什么近况,也就作罢,空洞地说了一些老话,便快要走回家了。
白杨却突然给我打电话。铃声大作,我接起电话来,她以慵懒的声音,约我出去吃夜宵。
“陪我聊聊吧。”她突然有种恳切,让我为难。我说:“一会儿我再回你。”便挂了。
母亲看着我,问:“谁呐?”
我说:“老同学。约我聊聊天。”
母亲缓缓松开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小臂,带着一种努力尝试去理解年轻人世界之后而不得的疲倦,说:“你去吧,我先回去了。”
我赶到约定地点时,她正独坐在麻辣烫摊子的小矮凳上,低头查看自己的脚踝。
我上前,她抬起了头,很自然地招呼我:“来了啊?坐。”
“吃什么?去那儿挑吧。”她下巴抬了抬,把目光投向摆满各种串儿的摊子。
我摇头,说:“饱的。”
她倒也不跟我客气,就自顾自喝玻璃瓶装的可乐。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刚才电话里不是说和我聊聊吗?”
“噢……那个啊……别急嘛……”她好像已没了电话里那种恳切。
夜风温柔,趿着拖鞋,穿着T恤短裤坐在小吃摊儿上,其实很惬意。热情的店主端来了一盘烫好的串儿,白杨红光满面地接过来,腰板挺直,一副开吃的架势。
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又是好几年了,我眼前晃过她红着眼睛在我身边抄作业的样子,好像就在昨天。
白杨边吃边攥着纸巾擦汗,嘴角染了一点红的辣椒,浑然不觉。我也没有提醒她,只管店主要了一瓶水,小口小口喝。
她嘴里还嚼着东西,突然问我:“你觉得弹簧人怎么样?”
我一愣:“挺好的啊。”
“别敷衍我。我是说,值不值得嫁?”
我眼皮抬起来,望着她,说:“我怎么知道?”
她辣得不行,吐着舌头直摇头,伸手徒劳地在嘴巴前面扇动,令我质疑这场对话的必要性。
她猛喝几口水,说:“我打算跟他结婚了。”
“嗯。”
“你嗯什么意思啊?”
“没意思啊……可你不是之前都跟陈臣么——”
“唉,算了,你别提他了。”
“怎么了你们?”
“……要啤酒吗?”白杨突然问我。我被她的随意给弄糊涂了,点了点头,说:“好吧,来两瓶。”
她转身回头大声叫:“老板!两瓶啤酒!冻的!”
这将是一场辛苦的对话,我做好心理准备,伸了个懒腰,不咸不淡地说:“看你吧,找个对自己好的,没什么错。”
她说:“你知道吗,初中毕业那会儿,他去卖血,送我一条裙子。”
“这我还真不知道。”
“那裙子我都没穿过,就跟陈臣在一起了。后来,你们都考上大学外出读书了,我出去打工也没混出个人样来,已经对自己无所谓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无所谓。”
“你才多年轻啊,就说什么无所谓。”
“年轻才无所谓,你不觉得吗?那时我才十八岁。”她说着,眼神迷离,目光像一块软软的毯子覆盖在我身上。她张开了右手的虎口,冲我比了一个八,软软的,手又耷拉下去了。
“我也是想着,反正都没药可教了,随便找个人嫁了吧,就跟老唐结婚了——就是你之前见过的那个。他吧……也不是人不好,就是跟我一样不上进。我一女的,也就算了;他一大男人,成天打牌……唉。我爸妈天天那个念啊,念,念得我根本不想回娘家。当初结婚的时候他们就反对,最后是不管我死活了。”
“我跟老唐也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啊。开店赚不到钱,房租是三年都交出去了,还不谈装修,不谈买那些杂七杂八的设备、水电费……到现在还亏得一塌糊涂。”
“后来陈臣回来了一次,我就乱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过不了他那一关。”
白杨越说越轻,沉默下来。
这话如此熟悉,是谁对我说过。“不是你过不了他那一关,是你过不了你给过的心。”我也如是对她重复道。
白杨盯着盘子里的肉串儿,一脸黯然,说:“邵然啊,我真心觉得,一辈子,不是跟这个,就是跟那个,有什么区别?”
“弹簧这人吧,这么多年,他对我也算有情有义了。以前,弹簧知道我跟老唐过得紧巴巴的,就经常带我出去吃吃饭,还给我买东西,要我穿好看点儿。我老公知道了吧,就没完没了地跟我吵啊,吵,说我看不起他,说我劈腿。我那个气啊。我就想,我都跟了你了我能看不起你吗?还不是他心虚,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你说是吧?有次又吵架,我就直接跟他摊牌了,我说:‘老唐,你别傻了,我劈腿的,不是弹簧,是陈臣。’”
老唐脸都绿了,把店里的东西都砸了,说我要遭报应的。
“然后,我们就离了。”
我不吭声,由她继续说。
我是真的伤心。陈臣一年才回来一两次,我们就好一个星期,除了上床还是上床。一个星期之后他就会走。我知道他在背后干什么,他是靠吃软饭挣钱的,我其实最看不起这个。但你知道最痛苦的是什么吗?最痛苦的就是,我这么爱一个我看不起的人。
“真没指望他给我婚姻,他怕什么呢怕,怕我缠着他不成——每次他一走,就装得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我真的受不了。一个大男人,太不磊落了。憋着这个事儿我难受啊,又没法跟家人说,又没法跟老唐说。弹簧其实什么都知道的,什么——都——知道。”
听白杨这样说,我心里突然感觉被什么击中似的,记忆变得格外鲜艳,纷纷复活一样,令我胸口绞痛,但我仍然默不作声,听着她继续说——
Chapter_5
“其实陈臣的脾气跟他爸一模一样,暴躁得很。有时候嫌我管多了,两句话不对,跳起来跟我吵,还动手。真的跟他爸一模一样。”
“我跟老唐离婚之后,单了很久。弹簧也不催我,他也在外面忙生意,但他照顾我,给我钱。我觉得我早就是他的女人了。”
“有一次,他出去做个项目,在上海,突然急性阑尾炎做手术,进了医院。我飞过去陪他,照顾他,直到他把病治好。”
“回到雾江,他抱着我,说:‘跟我过吧,我想照顾你一辈子。我也想你照顾我一辈子,我从十二岁就想。’”
为了不打扰她的倾诉欲,我始终保持缄默。
白杨继续道:“我就开涮他,我说:‘你别装了,你没结婚,但你睡过多少女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他跟我说:‘我又不是和尚,我早都把女人睡得都不想睡了,你该高兴,我真的已经过了随便就对女人感兴趣的时候了。总比我结了婚,还在外面乱来,要好吧?我是真的想定下来了。’”
“我想起那会儿,陈臣他不是花么,老是气我,对我不好。弹簧每次回来都打听我的消息,还替我出气。我那时傻,还去骂他,叫他别多管闲事,其实人家是为我好。”
“他真的很能干啊,有谁能想象,最后把厂子给拆了重新盖房子的人,就是他弹簧。”
白杨一边摇头,一边把最后一串儿藕片吃了,好像刚才那番话,彻彻底底是别人的故事,跟自己无关。
我的眼光因为疲倦而垂下来,盯着她细小的脚踝,被凉鞋鞋带勒出了浅浅的印子;红色的指甲油斑驳脱落;鞋尖露出的一小块底儿,已经脏了。但我承认眼泪使她看上去更年轻、更纯真,好像岁月的尘埃都被洗濯而去。
她擤了一下鼻子,提了一口气,眼睛朝右边的方向望去,目光虚无,似有似无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贱?”
“当然没有了。”我安慰她。
“我只能跟他结婚,我没地方可去。以前我想着,在外边受的委屈够多了,巴望着回娘家有个安慰。可我一回娘家呢,就是我爸妈的脸色,好像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好像我干了什么丢人的事情,扫帚倒了没扶起来,都能把我骂成白眼狼。”
白杨盯着我,说:“你知道吗,当你爸妈都骂你是‘贱货’‘赔钱货’的时候,你就真的觉得活着没意思了,真的。我看你家里一直挺好的,你肯定跟爸妈什么都聊,不懂那种感觉。我就不明白,为什么电影里边,人家外国孩子都是宝贝,动不动就‘你真棒’,怎么我们中国的这些当爹当妈的,就成天都垮着一张脸呢?这儿不对,那儿不对,你看人家这个,你看人家那个……就跟自己孩子是个累赘、是个祸害似的。”
我没法再沉默了,赶紧劝她:“我可没跟我爸妈好到哪儿去啊。我小时候爸妈天天提着我的耳朵跟我说‘你看人家陈臣’,后来是‘你看人家李平义’——父母心嘛,其实也可怜。他们的期望……那是无底洞。我妈总说我‘你怎么老吃别人家的饭香’,我还想说呢,‘你怎么老说别人家孩子好’。话说回来,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了,你别跟父母生气了,他们那是恨铁不成钢,是气话,你怎么揪着他们一句气话不放呢!再说,也不是每个家里都这样的。”
“是……我就知道是我倒霉,摊上这样的父母;我父母也倒霉,摊上这么个我。恨铁不成钢,那也要把我看成一块铁啊!我觉得在他们眼里,我压根儿就是一块破砖头!”
她吃到这儿,突然没了胃口似的,把竹签往盘子上一扔,又喝了几大口酒。像定了选哪张彩票似的,说:“就这么定了!跟弹簧!以后不换了!他现在有钱了,对我又好,也知根知底。早点把借父母的钱还了,也就不欠他们什么了。”
我坐着,静静听白杨说话,就这么一句句地,半打啤酒说没了。
电话响了,她擦干眼泪,摸出来看了一眼,对我说“是弹簧”,就接了起来。
我对她比了一个去上厕所的手势,趁机赶紧去放水——为了不扫她说话的兴,我已经憋了很久了。
等我上完厕所回来,她已打完了电话,对我说:“弹簧一会儿就来接我回去。他也是应酬刚完……”
我赶紧说:“也不早了,不然我就先走了吧。他来了你们就好好聊吧,我不当灯泡。”
白杨却不依,一把拉住我,直直盯着我。她醉了,眼神如三月烟雨,淋漓尽致的温柔与盼望,如此熟悉,如此陌生,一瞬间令我想起曾经的柔山。我突然不忍,心里像被划过一刀,脑中一瞬间空白,生生被她拉得坐下来,离她更近了。她小鸟依人,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说:“头晕。”
我不好意思动,又不好意思不动,正在坐立不安,看见弹簧来了,我像看见救兵似的,伸手猛给他打招呼。
没想到他也喝醉了。
刚从饭局出来,一身酒气,比我们还浓。人喝醉了没有分寸:弹簧热情得过了头,几近蛮横,把我拉住,非得说再去喝喝茶,醒醒酒。
结果走了几条街,茶楼都满了。我们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马路边的花坛沿儿上,顶着一头路灯灯光,和灯光中盲目盘旋的蚊虫,毫无顾忌地颓坐,叉开腿,喘气。
弹簧大声说:“邵然啊,十多年啦,我可算追着我家小白了。”他搂着昏昏软软的白杨,志得意满。
“你小子看不出来……是个大情种啊……弹簧……”我调笑他。
而他在那昏黄的满是蚊虫飞舞的灯光中,突然露出疲惫之色,带着兴奋过后的颓丧,自言自语说:“我看着白杨过成那样子,不忍心。当初她多漂亮啊,我看她过得不好……不忍心……”
他说了好几遍不忍心,脖子耷拉着,摇着头,瞬间让我感觉他的身心仿佛还未成熟就已老去,像一个青的香蕉,摘得太早,扔进果盘里搁久了,皮虽已发黄发黑,剥开一尝,内里却还是未熟的涩味儿。
“我知道你们当初都看不起我。我知道。但好歹啊,我还算挣回了一张面子……赢了白杨,我就觉得值了。以前过的那是什么狗日子啊?提着脑袋往刀尖上瞎跑。有时候想想,也不知道图什么,总觉得对不起自己。”
夏日夜晚,我又困又乏,哈欠打得眼泪直转,却使他们误以为我为他们的故事感动至热泪盈眶——其实我已听不清他自言自语说的什么了。
只觉得,原来每个人的历史一铺展开来,都是一天一地的斑斓璀璨。像是在什么也看不见的城市夜空中,重重灯幕雾霾之后,其实有无数星星,每颗星星都在闪光,都在遵循不同的轨道,有不同的引力,属于不同的星系。
在这繁华的人世以前,天空清澈,大地翠绿,没有人类,没有爱恨情仇,一切是干干净净的原始。在人类创造了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多历史,这么多爱恨情仇之后,天空渐渐变成今夜的模样,浑浊而迷蒙,正如红尘滚滚,掩埋着无数渺小的我们自己。
次年春节,还是在老家雾江,我遇到陈臣——居然就在公共墓地,大年初一。
他来给父亲扫墓,母亲陪在身边。中国的扫墓就是这样,毫无肃穆可言。在我见过了世界各地的墓地之后,不由得想,我的祖先该是多么害怕寂寞多么害怕冷清的民族——连死亡,都要轰轰烈烈,热热闹闹。
在他乡,再无比墓地更安静更肃穆的地方了。鲜花和蜡烛放在墓前,已是最热闹的祭奠。前来哀悼的人们,害怕吵醒熟睡的逝者,永远悄悄私语。
而在家乡,每年大年初一给外公外婆扫墓,鞭炮声十里之外可闻,四下弥漫着一片蓝色烟雾,刺鼻的硝石、硫黄气味,爆竹的红色覆膜炸成碎片,散落一地,声音一串接一串,“噼里啪啦”回荡。尘嚣之中,更显凄凉。
墓地和当今的小区居民楼一样密集,拥挤,只留下墓碑与墓碑之间一条小小的过道。我忽然觉得,活在中国,生死之间,原来没有差别:都是一样的拥挤嘈杂,生前这样,死后还是这样。
我便是在那里,撞见陈臣。他发型、穿着变了很多,样子变得我差点没有认出来。陈臣眼睛通红,不知是被硝烟刺激还是因为情绪所致。这些年来他一向派头十足,回来一次一个样儿。虽然我大抵明白了他的路数是怎么回事,但在这个只看结果不看过程的世界上,我无话可说。
他明显没看到我。我径直走过去拍他的肩膀:“陈臣!”
他略带一丝犹疑,说:“邵然!”
“回来了啊?”我的热情与他的回避显得格格不入。
“就来烧个纸。”
“你现在在哪儿啊?”
我们短短对话,已经堵住了窄窄的过道,来来往往的人向我们投以抱怨。陈臣潦草地敷衍,说:“就在家啊。”
“后天弹簧的婚礼,你来不啊你?”
话音未落,我们就被挤散了。他没有回答我。
我一向抗拒中式婚宴的欢闹场面,觉得那虚浮繁华背后,空空如也,叫人莫名感伤。
但毕竟是弹簧结婚,新娘又是老同桌,我也就还是去了。在餐厅门口,新婚小两口肩并肩站在一起迎客,脸都笑僵了。
弹簧穿了西装,打领带,俨然一派老板模样,可是由于我对他的记忆只停留在那个蹲在家门口吞饭的小子身上,所以感觉很滑稽;新娘白杨,浓妆厚厚一层,华丽婚纱披着,几乎已经认不出她来——女人在浓妆和盛装的包裹下,全都一模一样。
偌大的餐厅,张灯结彩,一片喜红。十几桌客,喧喧嚷嚷,互不相识。我们老同学被安排在一起,但整整一张桌子,只有我一个人坐着。正在担心是否要落单,还好平义和邱天来了。陆陆续续又有一些老同学赶到,大家坐在一起,只是不见陈臣。
彼此互相不熟,我只能和平义、邱天说说话。另外几人打过招呼之后,彼此也就无话可说了。他们低头玩手机,头也未抬。
百无聊赖,我的目光向人群扫去。客人们都坐下了,弹簧和白杨站在台上,被司仪摆弄,各种低俗调笑,倒也热闹,四下一片俗世欢喜场面。旧同学重逢,都成了游子,都知道了天地之大,雾江再也拴不住他们。本以为又是好几年不见,彼此相会会很精彩,事实却不如我想象的那样。生活的变化就这样拉开彼此的距离,我们就如此溶解在命运之中,面目全非,无迹可寻。
司仪够啰唆,弹簧和白杨的婚礼过场终于走完,我们早都饿了,开始忙着夹菜吃饭。白杨挽着弹簧的胳膊,一直在大厅中穿梭,挨桌挨桌敬酒。等他们走到我们这桌来的时候,白杨和我们这些老面孔打招呼,笑容却凝固在看见陈臣的时刻。
陈臣到底还是来了。他大约混得更好了,一身耀眼,坐在我们中间,派头十足。
那瞬间她端着酒杯,目光像一星烛火突然被风撩动,意涵万千,点燃了往事。很快风止而烛静,她的目光又黯然了下去,在一种复杂的平静中,低头喝了酒。
陈臣看着她,礼貌微笑,端起杯,轻轻举了一下,以目光敬了她的酒,什么也没说。
我分明想起多年前的情形来——他父亲把他从家里的床上捉下来,在大冬天晚上提到我们家门口,叫嚣要挨家挨户羞辱他。他全身只有一条内裤,冻得发抖,被揍得满脸是泪。
看到他们以沉默为往事干杯,我隐隐感觉我们开始了老去的第一天。
从婚宴上走出来,一个身影站在停车场,双手插兜,望着我。
我惊讶地叫出声来:“游冬?你怎么来这儿了?”
他朝我一笑,我走近前去。好久不见,他留了胡子,面颊像被砍进去那样,瘦得棱角分明。他依然在美国,当年父母落马之后,他读不起纽约的学校了,退了学,在阿拉巴马州重新申请了一个大学,拿了全奖,本科毕业之后,又硕博连读。
我怎么也想不到,朋友当中最后一个一直往下读书的学术男,竟然是他游冬。
我问他:“最近怎么样?”
他笑笑,说:“还行。”
这一笑,眉宇间轻轻皱了一下,省略多少个中周折,一切自不用说。
在阿拉巴马州的日子,他没了车,寸步难行,每个星期得厚着脸皮蹭室友的车去大型超市购物,买足一周的生活必需品,酸奶、水果、蔬菜、面包、牛肉、鸡蛋、卷筒纸、洗发水。室友是基督徒,每个礼拜日在去超市之前都去教堂做弥撒,听布道,所以,游冬也就被迫跟着一起去。时间长了,他信了教,受了洗。
他曾经对我说,信主之后,心里预存了很多很多的原谅,每遇到一件让人生气或失望的事,就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一份原谅来给它贴上,这样,也就没有什么负面的事还能侵入心里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说:“我过得很好。”
我将他带上餐厅楼上的茶室,坐下聊天。
“正好你回来了,一会儿我就去把剩下的钱还给你。真没用啊,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那笔钱才还完。谢谢你肯借我。钱果然是人性的试纸。”
他明显没有想这件事,大方地一笑而过,问我:“你和柔山还有联系吗?”
我听到她的名字,心底已无波澜。侧过脸去望着窗外,目光游荡在一片斑驳树影中,若无其事地说:“早没了。”
窗外传来一阵远处的警笛声,乌拉拉飘过去,有那么一瞬间让人疑心这是在纽约。
我问他:“你父母好吗?”
他说:“每次回来就看望他们一次。还好。”
他低着头喝咖啡,没再说话。谈话短暂停顿,陷入极微妙的氛围。
末了,游冬突然对我说:“我找到当初举报他们的人了。”
我一惊,说:“谁啊?”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移向窗外,说:“就是今天的新郎。谭黄。”
我的目光从杯口抬起来,盯着游冬,愣在那里,反复确认他是否在开玩笑。游冬却极其淡然,面无表情,他说:“没想到这个世界这么小,是吧?”
“你想怎么办?”我很紧张地问他。
“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办?”他目光如冰冷的钢,望着我。
我摇头,无话可说。
“从前,我觉得我信了主,内心预备了很多原谅,遇到一件事,就贴一份上去,心里就没那么难受了。”他说。
我点头,生怕惊扰了他的话头似的,不敢打断他。
“但这是骗你的,也是骗我自己的。心理学界有一个现象叫作隧道视觉。意思就是说,一个人,眼里只有一件事,只有一个目标和出口,只盯着它笔直冲下去,其余什么都看不见了,也不顾了。”
游冬继续说道:“你不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我像个变态杀手那样,找人,找他的踪迹,制订复仇计划。一边制订一边又跟自己说我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但又过一段时间,我还是忍不住,还是想复仇。几年来我只做了这一件事,反反复复。你想象不到的。”他淡淡地说,好像只是一个心理医生在抱怨一个棘手的病人。
我说:“游冬,你那条隧道根本没有出口。出口是一堵墙,早就封死了,你撞上去只有完蛋的。”
游冬望着我,极其绝望地说:“邵然,刀就在我身上,我折磨我自己八年了,我再不捅他,我就要被我自己捅死了。你不知道我这八年怎么过来的……你没有见过我的父母……在那里面的样子……”
他突然低下头,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五官都皱了,但没有眼泪。
“我是专门等今天他结婚才来的……可我就站在门口,把他们的婚礼看完了……也没动……然后你们出来了……”
我坐在他对面,一切突如其来,令人无言以对。我说:“游冬,做你内心的主人,别做它的奴隶。”
他低下头来,用一只手撑着额头,另外一只手捏着杯子,手背上青筋暴起。
此情此景令我想起些什么,我对他说——
“游冬,怨恨的力量有多强大,我是知道的,我亲眼见过。跟你说一件事吧,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也许不能改变你的主意,也可能对你没用,但我觉得,至少我该对你说出来。”
“当年我们年级里两个最优秀的男生,一个叫陈臣,一个叫李平义——”
第十三章
在苏黎世见邱天那次,正值复活节休假,最美的人间四月天。
我利用年假去看望她,停留了几天。她的生活业已安定下来,在一家制药公司的总部工作。新药临床试验,跟踪周期常常是几年甚至十几年。厂家研发投入很大,回报慢。欧洲药品管理相对谨慎,批准上市常常迟于同类型新药。抢占不了先机,效益就不突出,比不上那些无良厂家——在非洲、南亚等草菅人命的地方,大规模非法进行新药试验,贿赂第三方评估机构,篡改临床报告以求尽早上市。
她工作卖力,随时都怕失业,命运使她无可选择,必须勤奋。我问她:“一个人……身体不便,为什么要在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待着?”
她抬起头,迎着斑驳的树荫和阳光,说:“像我这样的,在国内,有出路吗?在这里,至少我觉得自己像个人,残障设施总比国内小城市周到,机会也公平一点。而我喜欢小城市,这里都是小城市。”
她坦然,目光挪向四周。
那天我们就这样沿着老城区的利马特河散步,阳光和煦,孩子们滑轮滑,年轻人坐在长椅上接吻,路边有个中亚人在卖艺,用老把戏骗钱,身边还有好几个托儿,围着佯装兴趣浓厚。一瞬间我觉得像极了国内,全球化,不过如此,哪儿都一样。
一路上坡,我推着她,走进苏黎世大学。校园安静多了,阳光清透,树叶绿得发亮,石灰岩铺的人行道,明晃晃的。我推着她走进大学的开放博物馆,三层楼,不大也不小,按类别、年代顺序展览了很多珍贵而精美的标本、化石。她说,以前周末,经常一个人来这里,看标本化石,看书。一过就是一天。
在博物馆的角落,窗外阳光洒进来,照在她脸上,皮肤白皙,几近透明。
她看似不经意,指尖触摸着标本的玻璃盒子,仔细端详,轻轻说:“除了人,地球上曾经有过那么多生命,现在还有那么多生命,你说神奇不神奇。宇宙洪荒,动辄亿万年,几百万光年……我们渺小得一粒灰都不到。”
“想想这个,我才不会觉得日子无助,才熬得过来。不然……真的,活着,太多得失,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得失大过了天,一颗心放不平的。”
从博物馆走出来,我们打算吃饭,喝两杯再回去。餐厅、酒吧都贵,消费不起,于是我们只是在超市里面买了折价的水果、面包、优格,坐在店面门口的阳伞下吃完。又买了一瓶红酒,攥着纸杯,散步到公园,坐在河边一边聊一边喝。
夜色温柔,灯火倒映在河岸,随着水波颤动,好似泪光模糊。卖艺的乐手在背后旁若无人地拉小提琴,琴声如一尾风筝飘向空中,辗转悠扬。
在这异乡千里之遥,春风沉醉的夜晚,我们聊着聊着,渐渐无话。好似一种催眠,终于将往事这头咆哮困兽彻底驯服。
它变得宠物一样温顺,乖乖蹲下,蜷伏,我们终于能放心地解开绳索,不再彼此较劲、彼此挣扎,从此山水相忘。
而它就这样待在原地,看着我们离去。
回到家里,夜已深。她关窗子,然后走去隔壁卧室。我跟随她走进去,见她从衣橱里拿出一个大纸盒,打开来,里面竟然是我们从小到大的通信。
那一刻好像一杯静静的岁月被打翻,洒了我一身,心都湿透。我们坐在床沿上,纷纷翻开来重读。
她边看边说:“你记得吗,大学毕业之后,你把我的信都装进纸盒,还给我,说你自己粗心,怕弄丢,要我保存好……”
我点头,说:“没想到你出国也一路带着……”
她低头,没看我,说:“我这个人本来就没什么可以珍藏的东西。舍不得丢。”
我们不再说话,一封封低头看——原来岁月的种子,不仅撒在我的草地上,也在她的草地上,种下了森林。
小时候的信——那时还是同桌,我在信里其实没什么话可说,摘抄张海迪的励志故事给她,字迹歪歪扭扭,看得我们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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