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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欢

七堇年(当代)
序幕
这么多年,有些事像一只插销,死死地别在心门上。锈了之后,里面的打不开,外面的进不去。
在苏黎世见邱天那次,时近黄昏,云渐渐溶解于天空,落日快要熄灭了。
她在火车站接我,坐一把电动轮椅,旁边插着伸缩拐杖。彼此认出来毫不费力,隔得远远的,点头笑笑,也都不着急,等下车的匆匆人群走光了,她才慢慢启动轮椅,靠近我来,问:“时间还早,想走走吗?”
好像我们不过是刚刚下班的同事。
我像当年一样,在背后推着她,慢慢走。旁边有不少匆匆旅行者,走得很快,他们是去看莱茵河瀑布的。
刚走两步,她说:“我们要看瀑布吗?不用的话,朝下坡走吧。到河边有好多阶梯,没法推车,这几天我走不了路,腿有点儿痛。”
我看着她的腿,说:“对不起……你……现在,腿还痛?”
她说:“没什么,只是每年这个季节这几天,都莫名其妙地痛。”
我想起母亲跟我说过,她下乡做知青的第二年,清明时节,挑水时在石阶上踩到青苔滑倒,浑身浇透,闪了腰,留下伤,如此几十年,每年清明节那几天,极其准时地,腰椎都会痛。
冥冥中,身体也是有记忆的。
于是我们改变方向,朝市区走了很长一段。在一家小餐馆前,我停下来,问:“吃饭吗?”
她说:“还是回家吃吧。”
搭上有轨电车一起回了她的住处。小公寓,四壁白净,生活的简单和普通,一览无余。她一个人,做饭的时候把拐杖放在旁边,腰胯靠着厨台,腾出两只手。要去冰箱拿一只鸡蛋,就把拐杖拿起来,再挪动身体。
我站在她身后,斜靠在墙上,问:“要帮忙吗?”
她说:“不用,你坐着吧。”
我尽力表示对她独立生活的尊重,于是坐回桌前静等,翻看一本她随手放在椅子上的书。
简单吃了晚饭,我很快收拾了碗盘,冲洗干净。她开了一瓶自酿的甜葡萄酒,坐下来聊天。没多久,很快喝完,又开了一瓶。以为度数不高,后劲却大。她坐在轮椅上,我陷在小沙发里,喝到夜深,说了很多话,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喝酒反而易渴,我嗓子都干了。
停顿的间隙,窗外透进来一丝丝风,清透如歌,异乡的空气,竟熟似童年的气息。夜晚的苏黎世老城十分安静,窗下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利马特河静静流淌,让我想起故乡雾江。
雾江的夜,美如一则谜。一江逝水衬以渺渺银河,星辰如撒,近得快要坠下来似的……其壮阔与寂静,令人又喜又哀。但那都是从前了。
灯很暗,她闭上了眼,恹恹地说:“人越长大,朋友越少了。邵然,以前我们那些人,你平时联系多吗?平义、陈臣、白杨、弹簧……什么的。”
我说:“不太多,但一直没断。”
停顿的间隙,岁月好像咳嗽了一声,提醒我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被想起,什么不该被想起。
她闭着眼睛,没再说话。
沉默之间,我突然感觉,这些年的千山万水,在此刻终于静止成为一幅画,就这么无法被涂改地,置于眼前。
第一章
听母亲说,拆厂子的时候,厂里的遗老遗少们都聚在对面的土方和楼顶上围观,怎么驱赶也不散去。
年轻人有的双手插兜儿站着,有的蹲着,老人拄着拐,妇人抱着孩子。他们像一大群正在静静反刍的食草动物那样,默默站立着,望着渐渐消失的厂区,眼神发愣,看不出喜怒。
远处传来闷如滚雷般的爆破声,烟尘腾起,遮天蔽日,厂房微微倾斜,像一个老人缓缓坐下。
过了好一会儿,又一座也坐了下去——如此紧接着连续几座,竟又像一排跪绑的死囚,随着枪声挨个儿扑倒下去。
一个星期之后,厂子变成了一片望不到头的瓦砾,一直连上跟瓦砾一样灰暗的天——那让我想起童年那些无所谓始、无所谓终的日子,青白青白的天,无云无日,就这么空空洞洞地亮着,亮了又灭了——几十年便过去了。如今厂子拆得只剩一段砖红围墙,如帝国消失长城犹在,维护着一种行将没落的尊严。
废墟尸骨未寒,新的楼盘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建了。豪华的售楼部就在厂墟旁边,以墟衬之,更显无情,仿佛时刻都在提醒人们,这里很快将是一场沧桑之变。
开发商将这个巨大的楼盘命名为“芸庭·枫宸”,精美的楼盘广告手册上煞有介事地写道:“汉时芸若充庭,槐枫被宸……”然而厂子的遗老们一听,“风尘”,立刻挂上了嫌恶的表情,啧啧地撇开了嘴。他们所习惯的,是这里被称为“厂子”的时候。
厂子,在雾江,是个专有名词。说“我是厂里的”,人们便知道,是“那个厂”,而不是什么棉纺厂、肉联厂……年代久远了之后,普通人也说不清到底厂子是做什么的了。
其实这里曾经是一座只有代号没有名字的军工厂,生产炮弹、子弹、火药。工厂吃香的年代,这儿的子弟个个一脸蛮傲,恨不得将厂名刻在脑门儿上,外出都穿工服,成群结队骑着大横杠的凤凰车,招摇过市。
到了和平光景,生产过剩的炮弹、火药积压成灾,仓库不堪重负,管理疏漏,终于酿成大事故——在一个酷热的夏暑之夜,雷暴之后,一个防空洞改建的大型火药仓库发生爆炸,霎时间,火光冲天,连锁爆炸巨响如雷,震得整座小城都在发抖,伤亡数字至今仍是个谜。那次事故之后,炮弹不生产了,工厂转而用生产炮弹的钢材来做菜刀、剪刀。
很快,这些皮实的刀具也滞销了,于是工厂转而生产鞭炮、火柴、灯泡、螺丝。
再后来……我就说不上来了,毕竟那时我们已经离开了子弟校,四散他乡,走得越远越好。
这当然是后来的事情,换作二十年前,没有人会愿意离开厂子。这里的职位是可以“世袭”的,人们削尖了脑袋要进来,求一个铁饭碗。它是一个社会,一个城中城:四世同堂比比皆是,从爷爷到曾孙,都在这里生根发芽,在厂医院出生,进厂幼儿园,上厂子弟校,毕业了进厂里顶替父亲工作。玩的是厂灯光球场,看的是厂电影院,逛的是家属菜市场和商贸铺。夏天泡厂的游泳池,春节玩厂的游乐园……从买菜看病到上学就业,全都在厂里。
我一直好奇,所谓的厂子,到底还有没有工人。因为我身边熟悉的人们,有电影放映员、游泳馆售票员、食堂厨师、司机、商店售货员、看门人、学校老师、会计、领导……但就是没有技术工人。
时代,看似绵长,优柔寡断,而一旦它背弃起你来,轻易得就像一个陌生人转了个身——快得让人花一辈子都回不了神来。
如今这里已被夷为平地,往日光辉早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群人的生活。
生活是历史的骸骨,亘古不变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每天,人们去完菜市场,便抱着孩子纷纷挤进售楼部里,围着沙盘模型没完没了地吹牛,张家长,李家短,王家豆腐酸。当然,总有几个大爷运筹帷幄,你一个伊拉克战争我一个朝核危机……牛皮吹得好像联合国不过是他家后院。
能吹牛的,都是还能买房的;买不起房的,和厂子一起消失了。
所有人都忽略了,一张面目依稀熟悉的照片,挂在开发商的主页上。他是谭黄。
弹簧,理所当然地,我们都这么叫他。他也甘之如饴,在毕业纪念册上,落款就画个螺旋,权当签名。
子弟校里,他那张黑瘦黑瘦的脸,猴子似的狡黠,配上一个啼笑皆非的名字,像一个敬业而勤恳的喜剧演员,上演层出不穷的调皮捣蛋。
十来年后我见到的弹簧,和少年时一样高,没再长个儿,一身虚胖,皮肤发暗,嘴唇绛紫。大概是常年生活无规律,成天饭局、酒局给灌的。但他还是一条豪情汉子,总觉得自己是粗人,所以对我们这帮老实上学的老朋友很敬重,说话客客气气。
他已身家不薄,一路摸爬滚打,酸甜苦辣,一笑带过,呵呵地请我吃饭。我不由得扯了扯夹克外套的底边儿,以为是开豪车赴奢华饭店的阵仗,小有一丝紧张。结果他的司机只是开一辆普普通通的黑色帕萨特,穿过一条比车身宽不了多少的破旧小街,放下我们就走了。
小馆子在一个破旧的瓦房院子里,矮墙泛青,大水缸养了金鱼,几大盆植物层层叠叠靠着墙兀自开花。小馆子高高挂着几串大灯笼,红黄不辨,忽明忽暗,木头桌子大条凳,几桌酒客谈笑甚欢,竟颇有几番古意。
他坐下来就说:“别嫌寒碜,这儿的饭菜,比大饭店什么的好多了。我专门带你来的。”
我开涮他:“谭总,低调啊。”
他笑笑,眉宇间有了一种淡然,说:“咳,浮云啊,浮云。快别这么叫我了,我就是一弹簧,就叫我弹簧,还真喜欢这名儿,能屈能伸。真的。”
“穷过的,知道什么叫风水轮流转。不来虚的。”
他又补了一句。
那晚我们一醉方休,爽口的家常菜,地道极了,吃得很开心,喝得也开心。说起往事纷纷,感慨万千,又怕矫情,于是话里吞话,有长段长段的空白。
我对他提起白杨,他呵呵呵地笑。
谁都知道弹簧情窦初开得够早,从十二岁就开始追白杨。才小学五六年级,人都还没长开,也没有在同班,都不知道他怎么看上她的。当然,几年之后白杨出落成公认的校花,足以说明弹簧眼光非凡。
十二岁的弹簧陷入初恋,晚上回家,翻开一页新的作业本纸,开始写情书。写得困了,稀里糊涂忘了撕下那一页,就合上本子,倒头大睡。第二天慌慌张张上学,把本子往书包里一塞,到了学校就立马交了上去。
于是放学前,班主任将我们全都留了下来,沉痛万分地说:“我要念一篇谭黄同学写的作文。”
老师清了清嗓子:“小白……”刚念一个开头,老师铁青的脸就绷不下去了,差点笑场。
我们拼命强忍着,不敢迸发出狂笑,忍得脸都涨红了。
弹簧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一件蠢事,开始坐不住了,极为不安却又强作镇定,不时左看右看,脸色渐变,青红白紫轮番上阵,滑稽至极。
他俨然是我们少年时代的蜡笔小新,种种荒唐,死皮赖脸,成为我们多年来的笑话。时间长了,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玩笑,还是钟情。
记忆中,站在高处望去,厂区一片灰黑的屋顶,望不到头似的,构成了我们漫长的童年、少年。时隔已久,往事变得像那一大片灰色屋顶那样面目模糊,我却如此清楚地记得弹簧他们一家的细节——
每天早晨,弹簧都和爸妈一起蹲在门口吃面,而且永远是吃面,面里永远放蒜,嘴里那股味儿让我一直不爱和他说话。到了中午,他们家则是各人端一碗饭蹲在门口,菜搁在饭上。吃完饭,谭爸爸心满意足地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再站起来去锅里舀汤喝。到了晚上,就是蹲在门口喝粥,就点儿咸菜。
我始终记得,每次经过他们家门口,一股股面香、饭菜香扑鼻而来,如果不是因为蹲着难受,又不太好意思,我也真想管他们要一碗来吃。
我问母亲:“为什么弹簧家总蹲在门口吃饭?”
她说:“家里太小,放不下桌子。”
我说:“他们家的菜可真香啊!”
母亲脸色不好看了,骂:“你个吃别人家饭香的臭小子!”
大约就靠这喷香的饭菜,弹簧到十四五岁时终于蹿了个子,瘦条儿一个。都知道他极其聪明,但极其厌学。一年四季穿长袖长裤,遮住满身瘀伤,都是给他爸打的。他父亲是个酒鬼,也是个暴徒,厂子里的群架,十有八九都有他。不管上不上班,都喝醉,醉得在车间昏睡,倒下的时候撞到了电闸,差点切掉别人的整条胳膊。
谭父被车间辞退之后,改看守大门。冷清清的工厂,看门人都是老弱病残,不过摆设而已。他爸大冬天裹着蓝军大衣在门口的小破间儿里,一把藤椅、一张硬板床,对着个饭盒儿大小的黑白小电视,一个人看相声,喝酒,值夜班。
很少回家,一回家就打儿子,也要打儿子他妈。弹簧性子硬,咬着牙受着,有时候要跟他爸对打。家里鸡飞狗跳,平常事。我经常枕着他们家摔盆砸碗的打架声音入睡,第二天看到弹簧,乌青眼圈,还是嬉皮笑脸,什么都不说。
弹簧厌学,老师已放弃管教。初中时他天天逃课,整日和外面的几帮坏小子厮混,抽烟、打台球、泡录像厅,痞子一个——明明只是十几岁的脸,却总是邪邪地笑,大冬天,单衣挂在薄薄的身躯上,佝偻着背靠在墙角抽烟,挑起眼皮来看人,像个鬼魂一样在学校周围游荡。
有年寒假,我在一个不常去的篮球场打球。那儿很偏,夜里十点过的光景,四下渐渐起了大雾,不知道怎么的,打球的人们像约好似的,纷纷走了,只剩我。我远远听着一群人窸窸窣窣的步伐和碎语声,由远到近,另外一边又来了一拨儿,两股杀气像山一样夹过来。
我慌了,赶紧躲进角落的灌木丛里,气喘吁吁,蹲在那儿窥看。他们的头头儿在争执什么,一会儿,好几声清脆的玻璃瓶碎响,一句话都没有,闷不作声地,两拨儿人就干起来了。
干了一阵,才渐渐有了人声,叫喊的、骂娘的、呻吟的……在夜雾里,他们的身影就像皮影戏一般,鬼魅至极。
我手一滑,篮球朝他们滚了过去。我唯恐被发现,连篮球都不要,吓得跑回家了。
厂子太大,日子太闲,无所事事的年轻工人,结队成帮,像一个个火药桶在街上滚动。无处释放的荷尔蒙总是被小得不能再小的屁事儿给点燃,每年都有那么一两次大的群架。
那天深夜,我们一家人早都睡实了,弹簧妈妈突然来敲我家的门,借酒精纱布。
我爸妈跟着去了。进了屋,见谭爸爸一头的血,一身酒气,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嘴里还在日妈捣娘地骂着什么。我们家酒精只有一小瓶,弹簧往他爸爸头上抹两下就没了。
酒精一来,他爸痛了,臭骂着起身要打人,闭着眼睛挥手就是一下,打在弹簧脑门儿上。弹簧大吼一句脏得没法说的粗话,“啪”的一声,一巴掌狠狠按住他爸的整个鼻脸。众人也赶紧七手八脚把谭爸爸按住,有的还坐在他的手上腿上,不让他动。
谭妈妈又急又乱,翻箱倒柜地从床底下找出谭爸爸的几罐烧酒——那种乙醇兑水搞出来的火酒。弹簧拿过来,闻了一下,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取下塞子,恶狠狠地往他爸爸头上浇下去。
弹簧一边倒火酒,一边牙关咬得“咯吱咯吱”响,腮帮子一阵鼓一阵凹,像含着一颗跳动不已的心脏。
我印象好深,他发狠的样子,像极了他爸。
多年后的那次重聚,我和弹簧喝到夜深。馆子里,其他客人都走完了,只剩我们一桌,杯盘狼藉。
他喝得叉开腿,斜躺在桌子角,像个天涯沦落客,懒懒地说:“邵然,我这种命,差点儿就成了垃圾堆里的耗子。说到底,还是我妈救了我。”
我不搭腔,静静由他说。
“你知道的,我爸嗜酒,没钱,痨得慌,就去买假酒来喝,结果甲醇中毒,眼睛瞎了。他连大门都不能守了,就在家待着吃低保。”
“治病欠一屁股债。没人管。我妈一个人,白天给人打扫卫生、洗衣服、做保姆,晚上也做工,一天累到晚,养活我们两爷子。”
“那时我不懂事,成天东游西荡,就是不想回家……”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喝了一口酒,抬头久久看天。我想他可能是怕掉泪。
“有天,我跟那帮痞子去卡拉OK玩。你知道那种……红帘子拉着的,里边儿就一个电视放情歌,纸歌单,自己对着话筒唱那种。我之前没去过,他们叫上我,我还挺高兴的。”
“中途喝高了,两个男的带一女的出去了,说是上厕所。后来我听到外边儿吵起来了,他俩跟一个卖东西的吵,大概是为一包烟什么的。吵得越来越凶,只听到他们在吼,没怎么听到那个小贩的声音。吵了好久,听到砸东西的响声。”
“我出去,看到那个卖烟的女贩,一玻璃板子的烟,全被打坏在地上,踩得七零八落。玻璃也碎了。我那两个朋友气势汹汹地冲她吼。”
“我也喝多了,嬉皮笑脸地走过去凑热闹,快走近了,才看到……那个女贩是我妈。”
“我都不知道我妈每晚出去,就是卖烟、卖零食。推着一个小破车,上面放着一个木盒子,有玻璃板那种。零碎还有些棒棒糖、泡泡糖、火柴。她在人们喝茶下棋唱歌的地方,端一张小板凳,坐着摆摊儿……”
“我看到她时,她还没看到我。”
“我第一反应是躲。赶紧转过身去,想跑,但挪不动腿。我感觉像有两面墙在夹我,喘不过气。然后他们打人了,我听到我妈叫,怎么打人啊!”
“那一刻我终于受不了了,蹲下,捡了块砖头,站起来追上去就拍了他们。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我拉上我妈就跑了。”
弹簧停了很久很久,没说话,仰着头抽烟。一颗泪终于还是顺着鬓角滚进了他的耳朵。他擤了擤鼻子,抹了一下耳朵,然后转过身,头低下来,肘支在桌上,盯着自己的碗,说:“这事儿,就像一根鞭子。我跟我自己说,要混出个人样来。”
长夜寒静,天上无星,城市的灯光将夜空染得什么也看不见。我们静静地,像两只离群的野兽,站在漆黑的原野深处,眺望虚无的方向。
第二章
我们的生活在江边,日子却如止水。那是独属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简陋、寂静,时间仿佛比现在走得更慢,天光更长。长大后都成了游子,在有大江大河的城市,总想起故乡,想起儿时的天青白,雾雨淡,四季不明,终年灰绿……
但也仅仅是想起而已,游子谁都不泊岸,谁都不回去。
记忆中的厂子,是座静静的围城,心安理得地衰老,在太阳下坐藤椅上打盹儿,任时代像个顽童,在眼前蹦跶吵闹,转瞬之间,跑不见了。
日子尽管平静而卑微,但微澜之间,偶有投石。在我出生之前,邱家孩子淹死在江里一事儿,算一块石头,打破过大院生活的宁静。
漫长夏日,厂里的人爱跑去江边游泳。那个下午,同去游泳的几个孩子都是七八岁的男娃,只顾着自己疯玩,谁都没发现少了她。
上了岸,拎着衣服走了一段,最小的那个才突然问:“邱叶呢?”
众人脚步停了一下,最大的那个回头看了一眼江边,回过头来说:“自己回去了吧!她就在江边踩水,衣服都没脱!”
他又看看四周:“衣服也没在这儿啊。”
队伍中间有个孩子不耐烦地推了一下前边那个人:“快走呐!”
众人的脚像被上了发条,就这么走了。
到深夜,邱家找上门来的时候,几户人家才慌慌张张地拎上自家孩子,打着手电筒满江边搜寻。
人们的呼喊声像某种遥远而神秘的歌声,随着一束束手电筒发出的萤火,沿着江边回响,传得很远,很远。
没有找到尸体,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之后,寻遍下游各处回水湾,都没有。正是独生子女政策刚刚施行的年头,邱妈妈结了扎,生不出来了。他们家哭天抢地,可戏码演久了,人就看烦了,像祥林嫂丢了阿毛。
邱家烧了孩子的所有衣物、玩具,抹去一切痕迹,从此绝口不再提。抱养邱天,是第二年的事。从极贫困的乡下找来,据说刚好和邱叶是同一天生日。
邱天自小在父母的万般溺爱中长大,生生给惯得骄横无比。她家家境稍好,有一台老式的彩色电视机,我一放学就爱厚着脸皮赖在她家里看电视。偶尔来人不少,一屋子汗臭小屁孩守着电视机傻乐,八一厂或上影厂的黑白水墨动画,《小蝌蚪找妈妈》之类,重播多次了,还是照样看。可是每到晚上七点,她父母就堂而皇之地切掉我们的节目,《新闻联播》片头音乐应声响起,那沮丧顿如倾盆冷水泼头而来。播音员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回荡在整个公用走廊,四下“噼里啪啦”炒菜的声音也遮掩不住。
邱天很生气,眼见我们纷纷耷拉着脸,作鸟兽散,她急得跳起来大声问:“爸爸!这《新闻联播》有多少集啊?什么时候完?”
她爸爸说:“《新闻联播》没有集,永远不会完。”
我们听了,都不信。
子弟校的同学,大都是邻居,一家家都住在生活区的联排宿舍里。有平房,也有双层楼。不论青砖或红砖,屋内格局皆一进一,两间房。室内并不宽敞,为了利用空间,门口的走廊兼阳台便沦落为仓库,被各家各户用于堆放杂物、锅灶,很快就变得狭窄而逼仄。
放眼望去,那走廊上的杂物,像是一叠又一叠生活的佐证,如此靠实,如此沉默,灰尘像它们身上的皮肤一样。它们就这样一日日、一年年地堆砌起来,堆成了人们的一辈子,又一辈子。
那是毫无隐私可言的生活——人们住在一起,工作在一起,买菜在一起,洗澡在一起,孩子上学在一起。邻居之间,每家每户来了什么人,有谁得病了,晚上吃了什么菜,奖金拿了多少钱,孩子考试多少分,一目了然。
每一天下班的广播号声响起之后,从生产区流出的自行车像洪水,纷纷涌上街道,“叮叮当当”奔向菜市场,奔向家属区。整个家属区很快恢复人气,六七点光景,一片炒菜做饭的炊烟袅袅,噼里啪啦,香气扑鼻,家家户户围坐吃饭;八点,碗洗完了,大人们抱着婴儿四处散步,大声聊天。
而我们这一大帮小孩子,做完了作业,成群结队地出来玩耍,追逐打闹,亡命奔跑,捉迷藏,踩影子……尖叫声,大笑声,呼喊声……那时候不知何处而来那么多快乐,在破陋的家属区久久回荡不散。
直到十点之后,家属区才渐渐恢复宁静,遁入睡眠。在那样的夜里,江边的挖沙船,总是从远处传来机械作业的轰鸣声,在万籁俱寂之中,催眠曲一般伴我入梦。
如此日复一日,构成了我头脑中对于生活这个概念的最原始的理解,以至于无论多少年后,我回想起雾江,第一个跃入脑海的,竟然就是那夜晚江畔挖沙船的声音,在睡梦的边缘徘徊,像极了远处的神秘异兽在吼叫。
邱天长得好看,小小一张脸,肤白胜雪,杏眼柳眉,吃穿都讲究,比起我们一个个黄毛丫头臭小子,像天外飞仙。但谁也没法将这一张甜美的面孔和她的性格联系起来——儿时的邱天被父母惯得豪强霸道,动辄抢人东西,打人,耍横。
大人们都用讳莫如深的语气叫我们:“多让着她一点儿吧,乖。”
“凭什么!”我们相当不满。
大人说:“你们不懂,长大再给你们讲,听话。”
小孩子可不管这么多。放学路上,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她在路边跟人扭打起来,所有的孩子都围过来起哄。没人站在邱天一边。
一定是那个孩子从家长口中听到了什么,他冲她吼:“你根本就不是你爸妈亲生的!你是捡来的!农村的!生下来没人要!你死了姐姐了不起啊!你才该死!你们全家都该死!”
邱天愣了好长好长时间,恼羞成怒地,突然猛扑上去掐那个孩子的脖子,死死不放手。
一边是红脸,一边是紫脸,差点就要闭气。好不容易被拉开来,邱天气得扭头就跑,猛推开旁人冲上马路。
一辆货车刚刚冲过来刹不住,她几乎直接睡在了轮子下面……
一片血泊,一片混乱。人们叫得声音都变样儿了。七手八脚地,就着那辆货车把她送去了医院,车座车门上全是血,一路滴。
几天后她在医院苏醒过来,周围一片煞白,想不起自己在哪儿。父母摸着她的头,掉着泪说:“医生要保你的命,要把你的腿给锯了。”
她几乎没听懂。见大人们是认真的,又轻轻地问:“他们什么时候锯我的腿?”
“……已经锯了。”
我没有想到血缘这个东西,如此微妙,如此强大——自从知道父母不是亲生之后,邱天如同被抽走了底气,突然不再开朗,也不再骄横。截肢后的邱天,一夜之间变得如此沉默,沉默得像一只影子,徘徊在我们热闹的童年之外。
她回到学校,来了我们班。那天的她,妹妹头,红裙子,像一颗樱桃。拄着拐杖,一直低头,低得看不见脸,只有黑黑的妹妹头轻轻随脚步摆动。孩子们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黏在她身上,眼球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轻轻扭转头。
直到她慢慢地坐了下来,坐在了我的身边。
这一同桌,就是近十年。十年间,日子如一片青草,除了翠绿还是翠绿。晴光下,它散发出植物的辛香以及泥土的腥湿之气。但草地只是草地,没有花,没有树,总归是单调的。岁月渐渐播撒了那么多种子在草地上,我们的生命才得以变成森林。
幼年时,许多次春游,邱天都没有机会参加,因为我们总是被带去爬山。
那是多少年前的下午,我们去往一座山里的老教堂。老教堂已有将近一百年历史,连同教堂旁边的神学院,矗立在半山腰。教堂已经废弃多年,青苔舔着白墙,半壁沧桑。教堂前是一片树林,阴翳宁静,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星星点点。耳边偶闻鸟啾禽啁,像意外踏入一块秘境。我第一个到达,因为长时间爬梯奔跑,我的心跳狂莽而剧烈,像鼓声,但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只宽厚手掌,抚摸我安宁下来。
我还从未见过西洋建筑,对教堂感到格外惊奇。它像个暮年老人,静静坐着打盹儿,任由我绕膝打转,轻轻伸手触它,抬头仰望它破旧的钟楼。
累了,坐在山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面休息。清风如丝缎般撩动,眼前格外开阔。天色青白,日光和煦。正值南方的春天,灰绿色的丘陵、田野、城镇,安安静静地铺到视野尽头,像巨幅刺绣上一个个细密的针脚。
天空中,一大片鸟群似水面的浮萍,聚散不定,在辽阔天际肆意游荡,掠过头顶。
极其遥远地,我听到了一段广播体操的喇叭声,来自不知名的远处。声音淡极了,混合着一两声更加遥远的犬吠、鸡鸣,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人间如此生动而遥远,丝丝入扣,那一刻,无来由地,兴许是生平第一次,我感到人间广漠如谜。我像一个不断失败的猜谜者,终于放弃一切,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任阳光抚摸我的额头。
光明的力量在于,即使你闭上眼,眼前还是那么刺亮。
小学毕业前的最后一次春游,终于没有爬山,老师们带我们去“飞机坝”。那曾经是民国时期的一个军用机场,停用了几十年,如今只剩一大片草地,废弃的飞机跑道像外星遗迹一样镶在绿地上。终于不再是爬山,老师在宣布消息的时候,特意请邱天一定要参加。
又是一个甜蜜的晴天,像蜜糖一样,糯溽、粘连、柔软……阳光是液体的,像糖浆状的大海。我们带着南方春天特有的春困,一个个脸蛋都晒得发烫,坐在草地上唱歌、跳舞、打哈欠,吃了很多零食。
玩游戏的时候,我们围成一个大圈,把邱天围在中间,要她表演节目。
她羞涩极了,忸忸怩怩了很久,任凭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哄她鼓励她,都没有用。她还是支着她的小拐杖,站在我们围成的圆圈中间,低着头盯着自己脚尖,好像我们是在审判她。
就在她忸怩到大家快要失去耐心,老师彻底放弃,乐于表现的弹簧都快要按捺不住站起来接替她的时候,她突然淡淡地、小声地,唱开了——好端端一首著名西德电影插曲,被她唱得颤颤抖抖,声若蚊呐: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
一年一年时间飞跑,小小少年在长高。
随着岁月由小变大,他的烦恼增加了。
班上为了照顾邱天的方便,将我们的座位固定下来,不用每周调换:第一排右边,靠近走道,离门口最近。学校生活对她来说,上厕所是最麻烦的事。那年头厕所都是一条通坑拉到底,有隔断就不错了,哪来残障设施。邱妈妈给她带去一张中间镂空的凳子,架在我们那层楼女厕所的条坑上,做成一个简易的临时坐便器,不然她单靠一条腿没法蹲下来。
直到她出国之前,这张凳子都一直跟着她,旧了再换新的,像一则无法破除的恶咒,紧紧跟随。学校组织春游、看电影,一切集体外出的情况,我都义务帮她带着凳子,等她要上厕所的时候,再由一个女生陪同,帮她放在厕坑上。
邱天自尊心很强,为了不让人看到她如厕的样子,她永远选择在上课铃响,众人都回教室的时候,再独自如厕——毕竟她迟回来一点,老师也不会怪罪她。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那次她在厕所摔倒时,里面空无一人,连一个扶她起来的人,都没有。
上课有十分钟了,按平时的话,她应该回来了。班主任看看我旁边的空位,停下来,皱着眉头问:“邱天去哪里了?”
我摇头:“不知道。”
一个女生犹犹豫豫地站起来,说:“报告老师,刚才看到她进厕所了。”
老师说:“那你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一分钟之后,远远地听到那个女生惊慌失措地跑回来呼救:“来人啊,邱天摔倒了!”
我当时什么也没想,本能般第一个猛冲出去,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是女厕所,就这样直直跑了进去——
凳子的腿折了,斜斜卡进蹲坑,拐杖横在她身上,那场面简直乱得如同一堆垮了的积木。邱天昏厥过去,人事不省。她像那张折了腿的凳子那样,歪斜倒在厕所最后一间隔断的角落里——
她还未穿上裤子。
我就这样无意间突然撞见了她裸露的下身,整个人一下子僵住,呆若木鸡,脑中一片空白,肢体都动弹不得。班里的女生们随后就跟进来了,扑上去手忙脚乱帮她穿上裤子,扶她起来。一个女生叫我:“邵然,快点背她去医务室!”
我这才回过神来——顾不上什么了,赶紧背上她,“咚咚咚”往校医务室跑。老师年纪大了,吓得面如土色,跟在我们后面踉踉跄跄下楼。
邱天躺在病床上,校医对我们说:“可能是脑震荡,快点送去大医院,看看是不是鼻梁骨折了。”
那时的我们都是无知的,关于爱和善良,我们的表达如此笨拙。
帮过忙的女生,把这件事洋洋洒洒写进周记里。老师也是好心,出于很明显的正面目的,特意等邱天康复返校之后,把作文拿到班里来念。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老师在台上念着念着,邱天却低下头来,咬着嘴唇哭。
我们刚开始还以为是所谓的集体温暖叫她感动,却没想到她越哭越厉害,几近上气不接下气,以至于最后完全失控,放声大哭,号啕不止。
教室里鸦雀无声。
那哭声撕心裂肺,像房间里的一头大象,还在渐渐膨胀,挤压得每个人都变了形,几乎无法呼吸。
我们不理解,连老师都不理解。老师露出一种极其意外而扫兴的表情,拉下脸来,说:“邱天同学……”
突然,老师又不好说什么了。她极为苦恼地取下了眼镜,停止了念诵,将周记本反扣在讲桌上,以万分沮丧和无奈的表情看着邱天。
哭声还不见消减,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几分钟过去了,还好,救命的下课铃声终于响起。
老师垂头丧气又无可奈何地,默默整理教案,准备离开教室。走出去之前,她走过来对我低声嘱咐:“你留下来,好好安慰一下她。等她好了,叫她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同学们陆陆续续站起来,不像往常那样喧闹欢快,只是安安静静地,纷纷离开了教室。
下一节,是体育课。
我坐着没动。
人走光了,整个教室空空荡荡的。她哭累了,趴在课桌上,像一只奄奄一息的鹿。
又过去好久,她直起身来,默默埋头在抽屉里找纸巾擦泪。
我没有纸巾,刚想凑近安慰安慰她,问问她为什么哭,她却铁青了脸,抬起头来警惕地看着我,猛地抓住一个圆规,“啪”的一声,把圆规压在课桌的三八线之处,尖的那端对着我。
我惊讶地望着她。
她以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极其绝望地盯着我,嘴唇被咬得出了血,一个字一个字地警告我:“不准越过,不准碰我。”
刚残疾那几年,邱天孤僻至极,不与人说话,在我面前,她脾气坏到了极点,像一把利刃,未经生活的锈蚀,格外锋利,伤人十步以外。我们同桌,可她有时候能连续几天完全不跟我说话;有时候又突然因为一点小事,一旦周围没人,就会失控地对我大哭大叫,摔东西,狠狠掐我揪我。
我所有的文具都是坏的,都被她摔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对所有人都如此内向、如此沉默,却独独对我一个人凶。
只能说——或许是从我无意中看到了她的下身,看到她如何摔得像一张破凳子一样歪斜在厕所一角——看到她当众号啕大哭的那一刻起,我内心某种内疚与同情,叫我面对她时心态格外复杂。
她莫名其妙凶我,我也生气。但我生气时有选择,我可以不理她,我可以跑出去打球,和同学们玩。跑跑跳跳,也就忘了。
但她没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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