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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欢

_2 七堇年(当代)
她和我生气,她对命运发怒,但她无处可去。
那么多次,我跑出去蹦蹦跳跳,回来的时候,寂静空荡的教室,只有她无可选择地,还是坐在原地,有时候像块木头一样一个字也不说。
我便觉得极为不忍心,也就不再生气,陪她坐一会儿,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
邱妈妈在过年的时候,来我们家拜年,送我很多新文具,拉拉扯扯非要塞给我压岁钱。
说起邱天,她哭得整张脸看不清五官,差一点跪在我面前,说:“小天她……脾气不好……我知道小然你性格好,人也好,我们请求你,拜托你,多多担待她……她还这么小,心里苦也不跟我们说……我们也没有办法……”
我与邱天同桌将近十年,直到高二文理分班才分开。想想一生,其实没几个十年。头两个十年,日子显得那么缓慢、拖沓,连一节课都那么长,长过如今恍惚就过去了的一天。
大约是人长大了,懂了事,后来邱天渐渐不再对我凶,只是依旧少言寡语。家人又放心,又担心。她话那么少,像一只完整密封的罐子,存放着一肚子心事,安安静静放置在那儿。我知道她的爱好是看书。该是对人世多么意兴阑珊的人,才能够静心看那么多书。我受她的影响,也看一些,但不过是学学风雅,囫囵吞枣而已。
母亲对我说:“你有空儿多陪陪小天吧。”我很听话,少年时代每个寒假、暑假,我们几乎都在一起做作业。累了下棋、聊天、看电视。有时推着她去看厂里的露天电影,放些什么片子,早都记不得了。老片看得我们恹恹欲睡,在夏日燥热的夜晚,浑身都是蚊虫咬的包,散场后,我推着她慢慢走回家。
抬头,是漫天银华。星辰静静地,在夜空中安属于自己的位置,这等浩瀚而寂静,像极了万家灯火,或茫茫人海。
分班后,邱天默默离开我——就像十年前,她像一颗樱桃一样,无声地掉进了我的花园——只是在我的抽屉里,悄悄放了一本旧的苏轼词选,在扉页上写:“赠邵然:轻云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
书中夹着一封厚厚的信。
在信里,她以极其羞愧的语气,犹豫再三,鼓起万般勇气,隐晦地对我提起过去——过去她曾经暴戾,无法驯服内心那头困兽的时候——她这样提起,我才依稀想起来——噢,是的,好像过去她曾经脾气不好,对我很凶,的确如此。
那时的她,像我们每个人一样,一切情绪来自对自身无能的愤怒,并且很容易把这种对自身无能的愤怒转嫁给身边的人。
她在信里对我写:
邵然,从前我这样对你,可能是因为,你是离我内心痛苦最近的一个人,所以我将所有的怨怼,都交给你。对不起。那时的我什么都不懂,被命运击昏了头。
……
希望你原谅我。
折上信纸,我有一丝百感交集。
是的,命运的爪牙之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狼狈和无助。对于我们健全人来说,这种狼狈和无助藏在内心;对他们来说,是刻在体表。因为他们的内心,往往比普通人更强大。
也就是这样,我们在分班之后,一直保持书信联系——写读书所得,写个人心事。从同一个学校,写到天各一方。想来那时候我们之间的相处方式,格外沉默而古典。隔一两天就见面,但话也不多说,只是交换信件。当然,她写得多,写得长;而我写得少,写得短。毕竟,我有更多选择。对我来说,除了书本和写信之外,生活还有许多其他内容,陪伴我的也不仅仅是拐杖和板凳。对于写信,我有时候不免敷衍,好似一种同情心所驱使的责任感,仿佛不写的话,很对不起她,仿佛她的快乐建立在我的回信之上。而实际上,这也许仅仅是我在高估自己,高估同情心的价值——同情,大概是她最不需要的东西之一了。
十多年的书信往来中,当然有许多断层空白——那时我们已天各一方,被迫面对生活序列中的意外情节,措手不及;各自陷在自身际遇的沼泽里,难以抽身。
在生活逐渐露出本来面目,将我一次次打回原形之后,还没走多远的路呢,能记挂起的人和事,就越来越少了。我只能继续写给自己,写给邱天,写给更多更多的陌生人,竟然就这样写出了一条意外的谋生之路,成了一个靠码字为生的家伙。自觉或不自觉地,我听很多人的故事,旁观很多人的生活。爱与恨,荣与辱,每一则都不一样,其实又都一样。说到底,上帝创造的这个人间,是一出不断重复演出的戏剧,未免太缺乏想象力了。
生活多么无趣,但一则则无趣的生活编织在一起,才构成了生命的繁华。
第三章
日子如平静死水,微澜像年轮一般缓缓扩散。故乡依旧贫瘠,依旧丰饶。像一片田野,一眼望去不过是片翠绿,实则每一株稻秧,都长得不一样。
我们的厂子虽然不怎么样,子弟校却还不错,尖子生不少,硬说成绩的话,拿出手也不丢人。厂子在最穷的时候,关闭了电影院、游泳池、食堂,从牙缝里抠出的钱都给了子弟校,大概就是因为它关系着下一代的命运。唯独把钱花在学校上,众人才没意见,否则不管把钱花在哪里,这碗水都端不平——小城市穷人家的孩子,不靠读书,怎么出得了头?
所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父亲写了个大匾额,挂在我的卧室。满眼的渴盼,一副“我们这代就这样了,看你的了”的模样。
升学压力之下,学校竟无形中成了厮杀之地。
李平义,尖子生。皮肤很白,个子不高,宽颌圆耳,有种极其微妙的智福之相。极其内敛沉默的一个男生,话太少,以至于初中之前都不受人瞩目。
高中之后,突然睡醒了似的,成绩一跃而起,理科极其好。由于记忆力惊人,文科自然也不在话下。
曾几何时,我们遇到难题,排着队找他请教。后来渐渐没有人再做这种傻事了——他的思维之快之跳跃,连批改答案的老师都头疼——我们不自量力,找他讲题,听得自尊心碎了一地,连他说什么我们都跟不上:代数大题,别人要写满满一大页的推理计算,他只写两三行解题步骤,就扔出一个最后答案放在那儿。老师苦口婆心地说:“平义,好歹你多写几步——你这样万一不小心算错,一分都得不了;至少多写几步,可以拿大半分数。”
他点头,但依然我行我素,丝毫不为所动。
平义是个很静得下来的人,不怎么热爱运动,只偶尔找我打打乒乓球。即便和我一起的时候,话也不多。
令人望而生畏的智商,也是一种气场。好似他有一个完整缜密的世界,没有任何节点,可供外界干扰侵入。
任何一个圈子里,总有“既生瑜何生亮”的一对儿。与平义相对的,是陈臣。
少年时的陈臣,长得像母亲,一脸清秀,标致极了,瘦高个子,聪明大方,钢琴十级,成绩又好,从来都是子弟校的宠儿。女生写给他的情书,每个学期他都一盒盒烧掉,怕被抓到,要被父亲痛打。
直到后来我们长大,走出了雾江,掀开了世界的一角面纱,知道了天地何其折与远,才渐渐看到山外山、人外人。但在那之前,我们胸中藏着一个个跳动不已的滚烫的梦想,以为世界只有厂子这么大,登上子弟校成绩榜的第一名,就是世界之王。殊不知,假如一个人的视野太小,如井底之蛙,那么大概一只蚊子也足够让它们争抢至你死我活。如果蛙们知道井外有湖,有江,有海……它们之间的故事,也许不一样。
当然,也说不好。
蛙,毕竟是蛙。
厂子自然是这样的一口井。圈在一口井里的蛙们,终日为蚊子大小的事,明争暗斗,鸡犬不宁。每年就为了一个评先进,子弟校的老师们争得脸红脖子粗——想来多好笑,但其实何处不是如此。
李平义和陈臣的父亲,都是子弟校的老师。李父和陈父搭配教一个班的语文和数学,多年如此,私下里却多年不和——倒不是李父的原因,李父为人平和,不爱争抢,教学认真,人际关系处得很好。每年先进名额就只有一个,其他人都争得面红耳赤,无论给哪个,这事儿都摆不平,干脆就给了唯一不争不抢的李父。
连续几年下来,李父极其无辜地,成了众矢之的。
陈臣父母离婚之前,两口子彻夜吵架是平常事。闹一整宿,陈父第二天耷拉着一副铁青的黑眼圈,去学校上课。学生们见他脸色不好,个个大气不敢出,只纷纷私底下认定:“肯定是昨晚打牌又输了,别惹他。”
隔了多少年了,我还能听人津津乐道地说,那次陈母到单位里来找陈父说和气,结果他在上课,办公室里,李父坐在那儿改作业,两人办公桌本来就隔不远,于是陈母就和李父聊起来了。
陈母话匣子一打开,越说越委屈,越说越伤心,眼泪花儿没忍住,“噼噼啪啪”往下掉。李父叹了一口气,一边劝慰她,一边站起来拿着纸巾递上去,拍拍她肩膀。这场面,刚好被下课回来的陈父见到,那脸色一拉,就阴了下来。
陈父目光冷冷地扫过李父,又扫过老婆,腮帮子咬得“咯吱咯吱”响,一凸一凹。他伸手一把将老婆拽到走廊上去,拉上了门。
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俩吵架的影子投在办公室的墙壁上,越说越激动,动作夸张极了,好像剪影动画,办公室里面所有人都在看好戏。
两人显然说不到一块儿去,陈母气得当场就走,陈父也是烦躁地手一挥,轰然拉开办公室的门。
他一步跨进来,撞见所有人幸灾乐祸的看好戏的表情,两边都很尴尬,纷纷埋下了头。
陈父一屁股坐下来,越想越气,越想越气,那口恶气憋在胸口上,使他变成了一支箭,被愤怒拉了满弓,疾射出来,却找不到靶子。
最终他没事儿找事儿跟李父杠上了:“李老师,我说你安的什么心,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我家女人找上门来你怎么随便跟人拉拉扯扯的?”刚开始一个巴掌拍不响,李父瞥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坐在那儿气定神闲地批改作业。陈父不甘心,得寸进尺,咄咄逼人,一手端着个茶缸,一手指着李父的鼻子骂。茶缸的水,左晃右晃,东洒西洒,终于泼在了李父正在批改的作业本上。
李父忍无可忍,突然站起来,一把夺过那只茶缸,“咣”的一声狠狠摔在地上,一句话没说,就这么定定地盯着陈父。那一声碎响,如此刺耳,震得所有人都抬起了目光,办公室一瞬间鸦雀无声。
陈父“你你你你你”了半天,气得手直抖,四顾半天,找不到台阶下,只得摔门而出。
陈臣三岁时,父母离了婚。
说起来,之前之后,我都从未见过比陈母更美的女子。她祖上本是地主,大户人家。换了天下之后,家道中落,由于成分不好,遭遇诸多不顺遂。经人介绍和陈父结婚,不外乎是看中他在工厂工作,又是老师,成分好,铁饭碗,盼望能改变生活。
两人第一次相会,本是她勉勉强强才去的。然而路边的洗衣妇倒水,溅到了她小腿上,他殷勤地半跪下身子,掏出手帕,细细为她擦干。
一个有手帕的教书的男人——他俯身下来之时,她就此动了托以终身之念,想:罢了,寻个老实人也好。
但现实是,陈父说到底不过是个破落工厂的教书匠,郁郁不得志。谁都不知道,是境遇造就他的性格,还是性格造就他的境遇。总之,自打两人结婚之后,从头吵到尾。
那年头类似如此的婚姻太多了。但凡能有一点儿合得来的,忍得下的,都凑合着过了;实在合不来的,彼此都磨坏了,还是合不来。
离婚容易,为了争儿子,陈父以死相逼。在法院,他一把抱着陈臣,当场就要从窗户跳下去,十足一场闹剧。陈母不得不放弃,独自去了省城。据说她改嫁的,是省城里的一个官员。
婚姻失败的陈父将一切希望都放在陈臣身上。黄金棍下出好汉,在陈父的调教之下,陈臣从小没敢考一个第二名。小学时考了九十五分以下,他根本不敢回家,磨磨叽叽走在后面……小脑袋上顶着一朵乌云,令人生怜。
不敢回家,有时一个人不知道躲去什么地方,有时会跟我回家,在我家吃饭,做作业……等陈父找过来的时候,操起家伙就要打陈臣。我父母会拦着,让陈臣不被打得那么惨。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至于他回去之后,关上了门被打成什么样,没人知道。
每当我忧心忡忡地望着陈父拧着陈臣的耳朵把他拖回家的背影,我父亲就会端着茶杯踱着步子到我背后来,语重心长地说:“你看你看,人家陈臣那么优秀的,都要挨打。你啊!就是打得少啦!还不快去做作业!”
迈入青春期的门槛之后,白杨在弹簧孜孜不倦的明目张胆的追求中,声名远播,并且不负众望地出落成美丽少女。那年头清汤挂面的校服、马尾,依然无法掩藏她的天赐姿容。是那种每个人见了都会心头为之一亮的面孔和身段。
弹簧当然没能追到她。他笨拙而鲁莽的方式,除了成为我们的笑料之外,没有任何实际效果。写情书失败之后,对于心头这茬割了又长的初恋情怀,弹簧所能做到的最煽情的方式,不过是纠集一帮小坏孩子,在放学路上拦住白杨,不让她走。
那帮少年密密实实地围着她,十几双目光像一簇簇火把,燃烧着刚刚萌发的男性荷尔蒙气息,亢奋,冲动,狡黠,压抑着内心那股原始的爱慕,就这么团团围住她——不知道能做什么,也不敢做什么,只是不让她走。
弹簧像个大佬一样,见羊羔进了圈,才悠哉地从路旁的石头护栏上跳下来,拨开人群走近她,和白杨四目相对。他本来是想逼她就范的,但白杨出人意料地一脸凛然和不屑,没有丝毫畏惧,突然让他乱了阵脚——照他想来,白杨应该惊慌、害怕,然后他能在一大帮手下面前,很有面子地俘虏她的心;同时也能昭告众人,白杨是他的人——录像片儿里不都这样么?
然而白杨就这么直直地盯着弹簧,一直盯着他,直到把他彻底盯得憷了。她那尖尖的微微抬起的下巴,宣告了一种不屑。弹簧进退维谷,最终选择挪开了目光。之后,白杨就伸手拨开了人群,使那帮少年怔怔地让出了一条缝,她就在他们炽烈的注视下,堂而皇之地走了。
我一直奇怪,白杨那么漂亮,为什么除了弹簧,再没有男孩敢正大光明地追求她。明明谁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明明她常常跳进我们的梦里,搅动我们本来就躁动的心。
后来我想,也许是因为她太漂亮、太鲜亮,所以使人感觉,关于她的梦,尤为遥远。而自我否定,是放弃的开始,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追一个自己认定追不到的梦想的。
但弹簧不一样。不管我们怎么笑他,怎么拿他开涮,他仍然在每天放学之后都去堵她,要送她回家。他像一条欢快的小狗那样围绕着她,和她说话,看她笑,连她的臭脸色和不耐烦,都让他甘之如饴。
初三的时候,弹簧父亲嗜酒而不得,喝了甲醇,眼睛瞎了。家里欠下许多债,他去印刷厂偷高中的卷子拿出来卖,被抓到,学校要他退学。弹簧心一横,想着反正也不喜欢读书,家里也困难,就这样离开了学校。在我们纷纷升学的夏天,他终止了他的学生生涯。
谁都不知道,那个夏天,他去找血贩子卖血,换来一点点钱,给白杨买了一条裙子。是一条白色百褶连衣裙。那不过是他们俩在放学路上一起走的时候,白杨的一句玩笑话,他就当了真,用卖血的钱去买来送给她,以此作为临别礼物。
他只是对她说:“我就想着,你穿肯定好看。等着以后做我老婆,再给你买更漂亮的。”少年时的深情,总是这样不留退路,一贯到底,貌似气势如虹,实则不过是雨后幻景。
白杨捧着那条裙子,望着弹簧。他的笑容因为朴拙而显得很无辜,叫她无所适从。
裙子不合时宜,她从未穿过。夏天过去,她和陈臣在一起了。
俨然偶像剧的男女主角,白杨和陈臣,郎才女貌,为我们黯淡的校园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他们如此般配,似乎就应该是爱情应有的样子,在我们幽暗而枯燥的井水般的日子中,搅动一丝浪花。回想起他们冒着老师和家长的百般阻挠,艰难恋爱,十足可歌可泣,连悲壮的味道都有了。有时候都不知道,到底是为爱而爱,还是为了这种反抗,为了一口气,才偏要这样爱。
相识是在假期的补习班里,他们偶然同桌。沉闷而无聊的课堂,他在作业本上写了一句话,碰碰她胳膊肘。她趁老师转过身去写黑板时,移过作业本来,低头一看,抿嘴一笑,写了回复,又传给他。
写了大半个暑假,显而易见地,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表白和剧情,一切不过是水到渠成。等补习班结束,他约她去江边玩耍,在血红的晚霞中吻了她。是一个蓄谋而唐突的、令她心跳紊乱的吻。他的唇离开了她,她还紧张得不敢睁开眼睛。
她以为他至少要说点什么,可他没有。她微微睁开眼睛,依稀看到他的面庞和晚霞融为一体,竟分辨不出来。
不得不说,父母总是这样的:小学和初中的时候,他们指着我鼻子,抖着手,把没考好的卷子往我脑门儿上扔来,嘴里说的是“你看人家陈臣”;到了高中,就变成了“你看人家李平义”。
李平义在高中迅速崛起,受打击的似乎不是陈臣,而是陈臣父亲。
陈臣都长成小伙子了,深夜里我还常常听到他在家里被打。陈父破口大骂,拿铁丝衣架子往他身上抽,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说他没考好,没用心,成天干什么去了。那样的夜晚,只有陈父的咒骂声,没有陈臣的叫喊。我听不到他哭叫,而听不到声音,更叫人害怕。
一点儿也不奇怪陈臣开始厌学,专门与他父亲作对。他明白,他的失败,就是对父亲最大的伤害。他终于找到一个以牙还牙的方式,他就是喜欢这样看父亲受伤害而已:故意交白卷、逃课,当然,他恋爱。好像一个王子无心江山,一落千丈,只为了在他父亲的软肋上,踩上几脚。
高二文理分科之后,和邱天一起同去理科班的老同学,还有李平义、陈臣。不少人说我运气好,新同桌变成了白杨,全校最漂亮的女生。可我知道美人心里是只有陈臣的,两人没在同一班,能相处的时间不过就是那么一点点而已:一节课间、一次升旗仪式上的碰头、一次广播操。他们尽一切可能将晚自习之后回家的路变长一点,走慢一点,再慢一点,再慢一点。放学后,在校门口相互等待,碰头之后,一起回家。像没有明天似的,肩并肩,十指紧扣,慢慢走。
当然也总是闹别扭——两个人都漂亮,在吸引异性关注方面,势均力敌。争执多半是因为吃醋,在晚自习溜出来见面,在漆黑操场的角落里吵,有时候是在教学楼的楼梯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吵架,她哭得双肩颤抖,他又极其无奈地抱她。一切都旁若无人。
我见过他们分别时的拥抱,两条细瘦的侧影,在昏暗的路灯下相互交织,抱得那么认真,那么用力,好像真的要生生世世。
弹簧离开雾江后,和人出去做生意,闯天涯,干些什么,不清楚。每回来一次,模样就变了一次,但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回来第一件事总是打听白杨的消息。
听说陈臣和白杨吵架,白杨受了委屈,弹簧气得骂了一串脏话,酒瓶子一摔,就离席而去。他像从前那样纠集了几个人在放学路上堵住陈臣。
陈臣正在和女生嘻嘻哈哈,弹簧走上前去,一帮人把陈臣围了个密实。
弹簧直直地看着他,一个耳光狠狠地刮下去,骂:“你对得起白杨不?”
陈臣抬起头来,硬把目光顶回去:“有种就单挑啊!叫这么多人来看热闹啊?我跟她的事儿你管得着么?”
弹簧再一耳光狠狠地刮下去,骂:“老子就管了!老子管到底!单挑就单挑!你们都给我滚开!”他冲周围的人一吼,把他们全都震得远远儿的了。
陈臣也红了眼,两人扭打起来,你死我活地在地上滚。陈臣当然打不过弹簧,他被双手反剪按到墙上,弹簧在背后压着他两只手腕和脑袋,像拷问似的:“说!你还敢不敢对她不好?”
陈臣嘴硬:“关你妈的屁事!”
弹簧就一脚踢他的膝关节内侧,他跪了下去,膝盖在墙上擦破了。“你个龟儿子再敢对她不好,我……我他妈废了你,你信不信?”
弹簧狠狠地把他往地上一推,又啐了一口唾沫,然后一走了之。
白杨知道这件事情的第一时间,冲去找到弹簧,就站在他家门口。
弹簧的爹妈仍然和十年前一样,每天蹲在门口端着碗吃饭,一眼望过去,仿佛时间停顿的画面——只是两颗埋着的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乌黑吃成了花白。
弹簧当然早就不和他们一起吃饭了,外面混过了回来,翅膀就硬了。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也好,风光得意也好,一概只字不提,只是把票子交给家里,爹妈也就什么都不管了。
白杨站在屋外,踮起脚尖冲里边喊:“弹簧你出来!”
他爹妈愣了一下,默默把脸从碗口上抬了起来,莫名其妙地看着白杨,又回头看了看屋内。弹簧从屋里出来,刚醒,头发乱得像鸡窝。
白杨拽着他的袖子把他扯到一边去,压着嗓子骂:“关你什么事?你以为就你能打架啊?”
弹簧被一盆冷水泼下来,胳膊一甩,拨开白杨的手,一脸愤怒地看着她,说:“你护着那孙子干吗?我帮你出气你不感谢我还——”
“我和他的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没听见我叫你离我远一点吗?”白杨冲他吼。
弹簧气急了,嘴里骂了一句:“你怎么这么贱啊!”
白杨愣了半天,回了他一句:“哪有你贱!”
两人气得各自扬长而去。
剑拔弩张的高三。在考试、功课、老师和家长的夹缝中,陈臣与白杨仿佛负隅顽抗的亡命鸳鸯,一路跌跌撞撞,死守孤城,煞是悲壮。
我与白杨同桌,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在上课的时候睡觉,发呆,在课本上乱描乱画,给陈臣写纸条。晚自习经常被老师叫去训话……白着脸出去,红着眼进来。
被叫去训话了的晚自习,在走廊上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老师语重心长,家长苦口婆心,翻来覆去就一句:“只要把这一年给忍过去,你想干什么干什么,想怎么玩怎么玩。”
她低头不吭声,有时候被说得掉眼泪。回到教室,低着头,眉眼都是红的。坐回我旁边的座位,默默整理放了一晚的空白题集。我都做完好几页了,她的才刚写两个字。
她总是在那样的时候,红着眼,佯装镇定,冷冷对我说:“作业借我抄一下。”
刚开始我还有些犹疑,看她一路抄得行云流水,题都不看一眼就写满答案,不由得问她:“要不我给你讲讲吧?不然考试你怎么办……”
“不用,谢谢。”她眼皮都不抬,边写边说。
末了,她似想起什么,突然抬起头,侧着脸,极为尖锐地问:“你不会是不想给我抄了吧?”
我一愣。
她见状,立刻就撂下了笔,抽出我的题集要甩给我,俨然一副“你不给我自有人给我”的架势。
我伸手按住她的题集,说:“我真不是这个意思……”
她就冲我笑笑,说:“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不知为何,她那样一笑,好端端一张美人颜,却令人备觉心酸。
我忍不住对她说:“白杨,你何必。”
她抬头看我一眼:“莫名其妙!”说罢便继续低头抄作业,不时低头玩指甲。
高三那年大年初二的晚上,有人在我家门上“砰砰砰”一阵猛敲。我迷迷糊糊去开门,赫然看见陈父揪着陈臣的耳朵站在门口,陈臣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内裤,鞋子都没穿,脸冻得发青,一直在哆嗦。陈父举着一把铁丝晾衣架在他背上抽,大喝一声:“说!给每个人说!挨家挨户说!你干了什么!”
生铁一样腥寒的沉默。
陈臣死死垂着头,被打一下,全身就收缩一下,但仍然不开口。
“说啊,说话!敢做不敢说啊!”他父亲在大吼。
我瞠目结舌,吓傻了;父母闻声跑来一看,也吓了一跳。
我母亲赶紧拿了大棉衣把陈臣包裹起来,我父亲则拉住陈父,要他冷静。他们父子被拽进了屋里,陈臣仍惊魂未定,坐在那儿直发抖,一脸乌青。
陈父煞红一张脸,还在骂:“狗日的死崽子,趁我不在,胆敢把女娃带回家睡觉!操他妈的,翅膀硬了是不是?老子直接把他从被子里拖了出来!狗日的……”
陈父骂得声泪俱下,劝都劝不住。收了他的铁丝衣架,他还不停地扇陈臣巴掌。
陈臣一句话都没说,低着头,蜷缩在棉衣里,像个小孩子,眼泪“吧嗒吧嗒”直掉,膝盖上湿透了一大片。
陈父一直在骂,话都是重复的,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句,像一只锣鼓在耳边一直敲,“嗡嗡”的,我都快听困了。一直折腾到夜深,陈父大概是骂得累了,一场戏才算完。
陈臣披着我的棉大衣,又蹬了一双拖鞋,狼狈地跟着老爸回家去。
我父亲跟着出了门,拍着陈父的肩,说:“好好说话,回去别打了。孩子认错就行了。”他跟着出去,送到他们家门口,才折返回来。
我父亲一进门,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深深地看我一眼,说:“你可别给我这样。”
大年初四,寒假补课开始,第一天就是开学考试。成绩下来,李平义遥遥领先,甩了第二名三十多分。也就是在那天,陈父盯着布告栏上的上年度先进工作者名单——他连围都没能入,又是李父被评上了。
陈父抱着一摞作业,“啪”的一声摔在校长的桌上。
此等场面,校长都习惯了,气定神闲沏了一杯茶,摸出烟来点着,还问他抽不抽。
陈父的脸都气拧了,咬牙切齿几个字:“欺人太甚!不公平!”
“陈老师啊,你冷静冷静啊,教学工作至关重要,我们的评价都是群众的意见……”
“少他妈跟我打官腔!我就问你,姓李的他凭什么?”
“我说陈老师啊,为人师表,你说话要注意……”
“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啊……”陈父根本没当校长在说话,直接打断他,一手掏着心窝子,一手扶着桌子,摇得“吱吱呀呀”作响,“……熬更守夜,鞠躬尽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跟他教一个班,他怎么对学生,我还不清楚吗?我就是说话难听点嘛,对吧?”
校长牙关都咬紧了,腮帮子一凸一凹,抽着烟,一言不发,由着他说。
“你们这么干,寒心……你们就怕一碗水端不平,就怕丢乌纱帽是不是?当我们穷教书匠好欺负是不是?”
他越说越激动,指着校长的鼻子,下了最后通牒:“今天不开大会给老子宣布这次的先进无效,老子就给你们好看!”
说罢扬长而去。
补课时的校园,冷冷清清,只有高三一层楼灯火通明。
当然没有开什么大会。世道按部就班,从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到下午第二堂课的课间,陈父提着一把铁榔头,突然出现在走廊里。一身酒气浓得熏人,他大喊一声:“李平义给老子出来!”
平义正要去上厕所,一回头,陈父走上去,众目睽睽之下,用榔头向平义砸了下去。
没有声音。陈父挥了两下。一下,又一下。平义一声没吭就倒在了地上。
一瞬间的寂静,所有人都失了神。
陈父认定平义死了,竟仿佛如释重负,像是一个扛着石块爬了一生的人,头一次丢下了石块,直起了身。
他颤抖着丢了榔头,翻上走廊的围栏,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去拉住他,他就已经直接坠下五楼……死时,双目圆睁。
楼上楼下,惊叫声已汇成一片海。
井里的风浪,外闻无声,内已滔天。假如在当今互联网时代,这条新闻大概早已铺天盖地,但在多年前的雾江,学校和厂子千方百计地封锁消息,这件事最终沦为人们嘴里的又一则谈资,最终又随着时间湮没在人群里。
母校从当年起再没有招生。我们毕业后,下面的孩子们有的转学,有的放弃读书,学校没过两年就散了。
命运宽宏,冥冥之中自有公平。李平义没死,重伤,奇迹般没有伤到要害,住院近半年后,康复如初。尽管如此,李父仍悲痛欲绝,从此再不教书,提前退休——这件事之后,李父突然间老得认不出模样。
很多年里,我再没有见过陈臣,他大概是被生母接去了省城。大学毕业之前,我们都没有他的音讯。
像突然停电的舞台,戛然而止,一切陷入黑暗。
后来我回想起陈父的事来:一个小人物的悲剧,何以上演得如此惊天动地,好像全世界唯独亏待了他一个人。
他的死去,叫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狭隘与怨恨的力量。他的个人意志,仅仅转移了他自己,去往一个也许使他不再失落和愤怒的世界。
其实,伟大的人物都是相似的。平凡的人,各有各的平凡。
第四章
都说高考是人生一战,回过头去看,觉得不过是人生一站。各显神通倒是真的——人生每一站都各显神通。
靠天降大运的,发挥超常,比一本线多一分,乱涂了个第二志愿的同济大学,居然被录了——那年南开、同济等名校在我们省的名额硬是没招满,只要上了一本线,就连第二志愿的都全录了。靠关系的也不少:有熟人是省招办的,凭内部消息,第一时间改了志愿,贴着分数线进了京城一个名校;当然也有亲戚是某大学院长的,没到该校录取线,直接点招进去;剩下的,便只能靠真本事了。
命运就是这样,它只是在大局上绝对公平,其间诸多善恶失衡的细节,有待时间的调剂,抱怨亦没有用。
平义康复之后花了一年时间复读,次年考入京城名校;邱天考上一所著名医科大学,读德语班,本科学制五年,比我们多一年;我成绩平平,考取了一所普普通通的学校,学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专业。父母勒紧了裤腰带,供我上学。
发榜的时候,没有欢呼雀跃,也没有失落不堪。我静静站在沸腾的人群之外,隐隐感到一种不安:平凡不是没有代价的,龙首和鼠尾各有各的混法,但中间的上不去又下不来,不好受。
踮起脚,好像够得着什么,希望貌似唾手可得,可踮久了,腿软了,一松,一切又回到遥不可及——这就是“中等生”。
在火车站,父母送我。人多嘈杂,他们的神情平静,略带一丝掩藏不住的骄傲和希望,笑容羞涩。又以一种极为担心的口吻,叮嘱我要注意身体,殷殷切切。他们竟然老了那么多,我几乎不敢多看,一直点头敷衍,匆匆拖着大行李箱上了火车。
坐在座位上,隔着玻璃窗,看着他们朴素的衣着,在喧嚷的月台,不时低头让人,但一直相互挽着胳膊,努力冲我挥手。
那一刻,那种小人物的殷切希望,那种朴素和卑微,千万个平凡日子的酸酸甜甜,叫我差点掉下泪来。
这对平凡的百姓,是我的父亲母亲。
我捏紧了拳头,目睹他们的老去,一股小小的雄心,胆怯又倔强地,像出土的新芽,犹犹豫豫地生长起来。
大学生活的新奇早已在前两年磨损殆尽。文科生没有什么专业可选,我读百无一用的英语专业。
如果说岁月如金,那么我这一生再没有比那时过得更奢侈的时候了。大把青春握在手里,一掷千金,竟毫无知觉——那是上课得看心情的日子——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有雪,整理书包待明年。
一些不冷不热的好天气里,天蓝如洗,晴得罪过,远处飞着几只看不见线的风筝,草地是暖热的。下午三四点就没了课,成群结队从教学楼拥出来,吃根冰棍,喝杯汽水,就这么无所事事,坐在草坪边上的石凳子上晒晒太阳,吹吹风,看着来来往往的青春。那些日子仿佛与外部世界的冷暖疾苦隔着一层结界,几近不真实。
也许是太闲了,做梦都做得天马行空。清晨起来觉得梦境波澜壮阔,忘记了好可惜,于是提笔开始写。就这样渐渐写成了一种势头,依稀看到除了上课和晒太阳之外,命运还有别的可能性——哪怕只是在梦里。我将奇幻作品在互联网上贴出,刚开始挣不到钱,但渐渐有了一些看客。
大学里我朋友不多,游冬最铁。他是富人家的孩子,父官,母商,生活优越,聪颖过人,长得一表人才,是天宠之命。
但极为罕见地,游冬为人还算低调,有大家风范,没什么纨绔之气,这是我们能交好的原因之一。读书的时候,游冬的父母经常邀请我到他家里度周末,几乎每个礼拜都去他们家,有时候和他女朋友一起。
游冬的家庭温文尔雅,有保姆负责做饭扫地洗衣。他的母亲长发微卷,穿黑色高领羊绒衫,驼色大衣,端庄雅丽,好像她的生活中,从未有烟火。
吃完饭,保姆洗碗打扫房间的工夫,她会和我们坐在客厅说说话,看几分钟电视新闻。他的父亲则戴着眼镜,在客厅一角看报纸。他们递一杯茶,互相要说“谢谢”。
我没有见过这样相敬如宾的父母,在记忆中,婚姻是漫长的战争,琐碎而暴躁,彼此毫不留情地中伤。我私下里对游冬说:“你父母真好,真和睦。”他说:“你是没有见过他们剑拔弩张的时候。”
他父母好像总是不太喜欢游冬带回来的女朋友,对她们除了礼貌之外再没有一丝亲切,但对我却特别热情。我平时在食堂吃得很节省,不得不说,营养几乎都是他们家给补上的。临走的时候,必定还会给我塞上一大包水果、牛肉干之类。
大三的那年十二月,游冬休学即将出国,我陪他与各圈朋友吃了一顿又一顿饯行宴,还未曾单独聚过。
他离开的前一天夜里,我们找了一家清吧喝酒。已完全记不起来那家店叫什么名字,依稀记得暗红灯烛,仄仄长廊,门庭冷清。
颇有“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味道。
从此一别,各天各地,说什么永远的好朋友,都是假话。经历的差别,必然拉开我们。想到这个,我觉得失落,便只喝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半道上,有人呼叫他BP机好几次,他起身走到吧台去回电话——是个女生,与他话别,得知他在外面喝酒,说是要来。
她来了,坐下。那是我与柔山的第一次见面。
游冬向我介绍柔山的时候,是兄弟般的方式,拍着她肩膀,介绍说:“邵然,我好兄弟;这位,尹柔山,高中同学,老朋友。”
我故意上下打量他俩,眼光满是狐疑。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尴尬地大笑,直摇头,说:“想什么呢,真是普通朋友,真的。要真有什么,能让你见啊。”
我拍了他一把。
那天我们三个喝得很开心,讲荤段子她也不避嫌,“咯咯”地笑。一个不小心,我的烟烫到了她的手。
多么老套的桥段,好像烂俗电视剧——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说了一万个,柔山很包涵地笑笑,没说什么,自己拿了一块冰在手指上敷。
游冬说:“这可不行,你得请人家吃饭。”
我说:“必须的,必须的。”
次日游冬便走了,飞纽约。我送他去机场,临上飞机之前,他还特意对我说:“柔山的事儿,别当真,昨晚就那么说说而已。你千万别搭进去了。我走了,你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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