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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欢

_8 七堇年(当代)
后来的事就显得过于平铺直叙了。在美容美发学校,她认识了这个老唐,两人恋爱三个月,男方借了一点钱,开了这个美发店,闪婚,白杨做起了小老板娘。
在店里剪发的时候,我见她面对往事如此坦然,趁老唐去上厕所,就问:“你和其他老同学还有联系吗?陈臣什么的?”
她的脸色突然灰了一下,只说:“没什么了。他在当明星挣大钱,哪里记得我。”
青春意味着万事都没有“何必”两个字。十几岁,豆蔻年华,她什么都给了他;十年后她的新郎必然不是他。何必。
不,没有何必,没有何苦。许多事,就是必苦,而后甘。
抑或,也不甘。
婚姻常常是漏洞百出的。
而一桩仓促草率的婚姻,本身就是一个漏洞。一旦落入,就等于坠向那个阴暗、潮湿、不见光的洞底。要爬出来,永远比坠入的时候费力得多。
二十岁出头的白杨,不堪忍受和父母同一屋檐下生活,带着一丝反抗命运的希望,背水一战似的,投身于婚姻。围绕着那个理发店,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越发像一个馒头,刚出笼的香气热气散了,就开始变干,变黄,变硬……再无一丝滋味。
店面的房租是三年的都交出去了,还不谈装修,不谈买那些杂七杂八的设备,水电费……本儿都捞不回来。赚不到钱,请不起小工,他们只能自己看店。每天从早到晚,都得守在那儿。客人本来就很少,一个都不能错过,为此,白杨买了一个煤炉、一个炒锅,放在店面的门口。早上没客的时段,抽空儿去隔壁菜市场买把青菜,一份儿切好的肉丝,买回来洗都懒得洗,中午就在理发店门口炒了吃,用电饭锅煮饭。
碗也是她洗的,就在洗头房的池子里洗,搞得每次客人躺下洗头的时候都问,你们这池子怎么有股油腻味儿。洗洁精用完了,她叫老唐买,往往说了三四次,他还是记不住。后来她就懒得洗他的碗了,洗了这顿,下顿还不是又脏了。“反正他也不在乎。”她想着。
日子就这样,每天睡到九点,起来去开店。中午在店门口炒一把菜,给老唐拨出一份来,顺便冲隔壁喊一声:“滚回来吃饭!”然后就趿着拖鞋,自己端着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对着高高挂起的电视机,开足声音,看一些无聊的肥皂剧。
老唐从牌局上回来,草草吞几口饭,就又没了影子。她将还装有吃剩饭菜的碗盘,不耐烦地往水池里一掼,就陷在沙发里,打个盹儿。
不止一次,她依稀醒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自己的面容映在对面墙上的镜子里,好像有另外一个自己和自己对坐,吓了她一跳。
定定神,仔细看,那是一张熟悉的还算年轻的脸。
她忍不住久久盯着自己,双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从脸颊往上摩挲,警惕地把眼角向上拉了拉,又捋了捋头发。
少年时她曾是每个男生的梦中情人,如今时光溜走了,也顺便带走了那些围绕她的热切目光,带走了胶原蛋白,只有逛街的爱好仍然遗存下来,作为少女时代的证明,填补空白的生活。她不需要人陪同,像偷情似的,喜欢一个人逛街。心又痒了的时候,就早早关了店,奔去雾江唯一一条商业街,在满街艳俗而吵闹的流行歌声中,挨家挨户地逛服装店。
通常不会买,只试穿。对着穿衣镜,左右慢慢扭动身体,反反复复,自我欣赏,享受店主们甜甜的嘴巴,殷勤而露骨的赞扬。
那天老唐在隔壁打牌,她在理发店门口提着锅铲“噼里啪啦”炒菜,突然看到陈臣从门口经过,两人的目光相撞。
她像被什么人猛推了一把,吓得锅铲都掉了,慌忙之间,手脚都找不到地方放。她蹲下身捡锅铲,尽量延长时间,几乎想把整个身子藏在炉子后面,以此避开他……然而他还是走近前来了。
几年未见的面孔,梦一样近在眼前。
陈臣露出笑容,平平常常地,跟她打招呼。他看着她,又看看锅里的炒菜,相别这么久,竟然像昨天才见过面似的,问:“今天炒什么菜吃呐?”
她应了一声:“芥蓝。”做戏似的,佯装继续炒菜。
她不知道他下面一句话会是什么,脑中一片空白。曾想过千万种重逢的情景,但绝非现在。
而他只是装作特馋的样子,说:“我也想天天吃你做的饭。”
白杨有些意外,转过头看着他。
“我就是专门回来……回来看看你。”他说,“有空儿吃个饭吧。”
短暂的寒暄,陈臣恰好在老唐回店的前一秒,适时走了,而她始终没有对他提起,自己已经结婚的消息。
他走之后,白杨心中不知怎么升起一股窝囊的情绪,稀里糊涂继续炒菜,在大太阳底下,感觉自己烦躁得像一把一点就燃的焦黄枯草。
老唐打牌输了,心情也不好。跨进门的时候,瞥了一眼锅里,冷冷地说:“煳都煳了,还炒什么炒。”
她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狠狠把锅铲往锅里一掼,随着几声响亮的金属碰撞声,锅铲蹦了出来,掉在地上翻了几个滚。
“嫌煳是吧?你自己炒啊!”她火了。
“神经病啊,发什么火?”他莫名其妙瞪着她。
“天天就知道打牌,也不在店里守着,吃现成饭你还不满意了你!”
老唐也发火了,说:“我在店里守着有什么用,人都没有,你又不去招呼!天知道你都招呼谁去了!”
她气得甩手给了他一耳光,连自己都意外。
他也意外。瞪大眼睛,跳起来大吼大叫:“我打牌怎么了?我又没赌钱!我就打打牌还不行么?像你这样不打牌光打人么?”
她突然像被抽掉了底气似的,捂着嘴,伤伤心心地坐回屋里。“是,我没资格教训你,我自己能好到哪儿去,是吧?”她自言自语,声音含混地说。
他没听清她的话,也没兴趣追问,只懒懒地欠着身子,伸手把锅铲捡了起来,提着个锅铲的尖儿,又不知往哪儿放,于是左右看。
“放哪儿呢这?”老唐缓和了声音,低声问她。
深夜。白杨早就睡了,被老唐回来的声音吵醒,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从前她还会问上几句:“你去哪儿了?你干吗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不问了。心照不宣,未免都是好事。日子像一本老式台历,撕下一篇,又一篇,期待撕出不一样的惊喜,可是到头来,除了页面上的数字有微小变化之外,每个今天昨天都长得一模一样。
老唐睡下之后,她不知怎么,再也没法回到睡眠中去。黑暗和空虚像虫子一样爬满了全身,叫她无法安宁。还没有两分钟,老唐的呼吸声就变得均匀,听得出他睡得很香甜。而她却瞪着一双眼,就这样到天明,陪伴这一屋子黑暗的,只有她那颗心脏狂躁的跳动声。
接到陈臣电话的时候,是第二天中午。她听出是他,便即刻调整了声音,以一种连自己都为之惊讶的温柔,接受他的午饭邀请。
挂掉电话,第一反应是自己身上的衣服,太随意,太邋遢。
她四下搜寻钥匙和小包,扑过去一把抓起来,朝隔壁的老唐喊了一声:“我出去了啊,有事儿!”便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回家,翻箱倒柜,急得汗水细细密密地,一颗颗从毛孔中钻出来凑热闹。她一连对着镜子试了好几套裙装,越试越不满意,最后还是选了第一套方案,重新穿上。又匆匆坐在镜子前,翻出口红来,涂上。
反复在镜子前确认装扮,感觉比较满意,总算松了一口气。正要出门,突然想起什么,赶紧转身折回卧室,一股脑地,把散乱扔在地上的那几套试过的衣服,一把抱起来,胡乱地塞进衣柜,压了压,然后匆匆关上。确认柜门没有胀得弹开,老唐不会发现什么痕迹,她才放心地离开了。
打了一辆车,赶去餐厅。这是一年中第几次打车,她都数得出来。来不及心疼车费,便匆匆找去餐厅。他等候多时了。
“对不起啊,家里有点事儿,耽误了。”她说。
陈臣很宽容地笑了笑,以眼神请她落座。几年过去,他举手投足之间有了明显不一样的气质,时间显然在他身上留下了足迹,尽管他身上的故事她暂且还一无所知。
陈臣温柔地说:“下次再吃你做的饭。今天你要休息一下,来,看看菜单,想吃什么?”他的口吻中有一种哄孩子般的殷勤与宠爱,令她感觉陌生,又有一丝惊喜,仿佛刚才没有白白折腾一番。
窗外是雾江的夏天,蝉声此起彼伏,树上的绿叶茂盛而拥挤,热得奄奄一息。餐厅里冷气十足,她的汗水一瞬间就干了,感到有一丝冷。
在点完菜的沉默间隙,她突然暗暗在心里懊悔:“百密一疏,忘了喷香水。”
陈臣当然没有察觉她的懊悔。他用格外温柔的声音,问她:“最近过得好吗?”
说话时他没有直视她,以这样一种刻意的漫不经心,暗示她勇敢而诚实地回答。
“唉,就那样呗。”她明显还未进入状态,敷衍道。
“我挺挂念你的。”他认认真真说,“经常都想起你。”他的表情太认真,以至于使她有一瞬间的慌乱。
为了掩饰不安,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想说,我结婚了,但是这话一直说不出口,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你现在是明星了啊,小心别人追过来找你签名。”白杨说。
陈臣低头苦笑,说:“算了吧,我只是去当炮灰而已。要真是明星,我能安然坐在这儿吗?”
那顿饭甜蜜,伤感。仿佛一场梦,从苍白的生活之牢中越狱而出,胆战心惊地,抓紧每一分钟呼吸自由空气。仅仅一个中午的时间,什么都回来了。
那些少年时的片段,他的体温,她的眼泪,那些如今已不怎么回想得起来的刻骨铭心……她只知道自己的确刻骨铭心了,否则不会如此慌乱地换衣服,如此毫不犹豫地打车……钟声在何处响起,将她带回了从前——从前,一切都还未开始的时候。
陈臣显然很会活跃气氛,讲了很多趣事。有些桥段,她因为走神并没有听清,也不太感兴趣,却甘愿为了附和当下气氛而频频露出笑容。她知道他见过很多世面了,自己却依然留在雾江,这种鲜明对比使她无故自惭形秽。
她的确走神了,直到他突然深情说起:“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
陈臣说完,伸出右手,轻轻地,撩起她耳鬓垂下的一缕细发,拨到她耳后去别好。那一瞬间的柔情似水,如这纷纷流年,印刻在心——令她那一整天,直到深夜,直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仍难以忘怀。
就在此后的短短一个星期里,她的心彻底地乱了——在重温了他的肌肤、体温、湿吻之后,她感觉情欲如温热的潮水,将她托住,忽坠忽升;拥抱着的身体是熟悉的,却又有时间赋予的陌生,因此富有新奇;赤裸的身体被汗水黏结在一起,融为一体。她闭着眼睛低语:“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
陈臣没有回答她。他默不作声在她身上专注地探索,叫她快乐得紧闭双眼,身心融化至一片混沌。是何处而来的清晰的钟表走时声,宾馆墙上的那只钟吗,令她无比伤感地回忆起——
多年前,他走的那天,家里人把她禁锢起来,反锁在家。她早就被家里人骂得里外不是人了。寂静的下午,一个人窝在家里的床上,只有墙上那只钟在那儿“啪啪啪”地走着,每一秒都敲在她心上。她忘不了那个声音,像是全班同学……全校同学……还有老师……全厂子的人,每个人操着正步,“啪啪啪”一排一排地从她身上踩了过去。每个人都瞧不起她,连踩过去了都没看见她。
她从来没有这样难过,觉得再也见不到他了,彻底见不到了,还没来得及说分手呢。分手都没说……他就走了。她越想越痛,躺在床上,哭得天昏地暗。怎么这么怕钟声呢……好像第一次跟他做,也有这样的钟声……在他们家那个老屋里,在他父母房间的床上,那个大蚊帐,像个篷子似的,灰蒙蒙的,一整年都没有换洗过。她除了疼,什么感觉也没有。完事之后,他困了,睡着了。大下午的,外面亮堂极了,她躺着睡不着,就轻轻提起他的胳膊,将自己放进他怀中,由着他揽住自己,专心听他的呼吸声,看着他沉睡的脸。
然后就这样清晰地听到他们家卧室墙上那只钟,也是这么“啪啪啪”的,太响了,一下一下敲在她心上。她就在心里跟自己说:“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人了。”
最后一次听到这样的钟声——应该是在冬天吧——本来是个寂静的下午,突然卧室门被推开,那一瞬间她心跳都停了,两个人都吓得面如土色,只见陈臣的父亲冲了进来……如怪兽暴跳如雷,掀开了被子,把陈臣从床上拖了下来。她在那段心跳几乎暂停的空白中,感觉叫骂与哀号声如巨石般,快要压碎她的头颅。
白杨本能地在这里掐停了回忆,不愿再想起之后的情节。命运多难揣测,如今她又在这样的钟声中,重温这具躯体、这气息……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快乐而哀伤,感觉自己站在断桥上,回不去了——无论是彼岸的十七岁,还是此岸的婚姻——因此她茫然四顾,孤立无援地面对周围汹涌的浪潮。
一个星期之后陈臣离开,她又回到了每天守店、在门口炒菜的日子。不同的是,天天握着手机,一有空当就激烈地给他发短信,陈臣回复得慢一点,她都坐立不安。
老唐想吃凉拌西红柿,一大早自己去菜市场买了一大袋,还体贴地买了一把削西红柿的刀回来。他一脸讨好地对她说:“专门给你买了一把刀呢,很好削的。中午吃凉拌西红柿吧。”老唐还蒙在鼓里,察觉到了白杨的疏远,尚有挽救之心。
她看了看那把刀,随口就说:“放那儿吧。”
到了中午,准备做一份凉拌西红柿的时候,她习惯性地烧了一壶水:看到烧水壶旁边那把削皮刀静静地躺在那儿,她才突然愣住了,就这么想起——
中学时候学校里组织劳动比赛,她和陈臣被分在一个小组。为了练习一道菜,白杨来到陈臣家。她不想为难他,就说:“我们就做一份凉拌西红柿吧。”
他便利利落落地烧了一壶开水。
她问他:“为什么烧水?”
他带着得意的表情,说:“用开水烫过之后,西红柿就很好去皮了,一撕就掉。”
她意外发现他竟然懂得生活窍门儿,不由得对这个好看的少年刮目相看。
烫过之后果然很好去皮,她从此也学会了这个诀窍——用开水烫西红柿。当然,多年过去,在他离开后,她每一次用这个法子给西红柿去皮,都像开水烫在心上。
如今白杨已经步入婚姻,身边已是别人,送来了一把贴心的削西红柿的刀,但她竟然还是如此本能地,习惯性地,烧了一壶水。
有些旧人旧事,就这么盘桓在心里,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它已经生了根。
那个中午,她对着那壶开水以及水壶旁边放着的那把削皮刀,愣了好久,好久,差一点就掉下泪来。
慢慢回过神来,她才擦了一下眼角,提起开水壶,烫了之后去皮,做好一份凉拌西红柿。
那天的午饭,他俩坐在美发店的沙发上,面前一张四角凳子上摆着两碗菜。老唐一边端着碗刨饭,一边对着吵吵嚷嚷的肥皂剧傻乐。他吃得咋咋呼呼,竟毫无察觉,她连一筷子都没动。
几乎是一念之间,她没有经脑子,就对他说:“老唐,我们离婚吧。”
第十章
那年春节的同学会,多亏了弹簧前后张罗,是大家到得最全的一次。
本以为是一次完满团聚,然而短短几年间,岁月将我们每个人篡改得面目全非,重聚同一屋檐下,再也无法享有任何一个共同话题。
陈臣是最后一个到的。他一来,我只听到众人“哇”的一声,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去,见到他,几乎认不出来。
显然是决意要艳惊四座,所以费了心思刻意修饰,看上去俊朗非凡,举手投足之间一副明星派头。我是知道的,他参加了卫视频道的选秀节目,还进入十强,也止步十强,现在大约是个小歌手。
也许是人又变瘦的原因,陈臣个子显得更高了。穿一身竖领黑色呢料大衣,灰色围巾,江诗丹顿手表。他一进来,众人的关注焦点轻而易举就被席卷过去,纷纷要和陈臣合影拍照,说:“以后你大红大紫了,就把这照片拿出去卖钱。”陈臣哭笑不得,把这话敷衍过去,满面春风地和我们打招呼,举止之间一股老气,优雅之中又有毫不掩饰的傲慢。喧哗之间,李平义淡淡抬起头来,看了陈臣一眼,没有理会,低下头自顾自看手机,分明还是仇人的样子。其实我不怨平义,当年陈父的榔头敲下去,那可是差点丢了命,或者终生致残的事。平义还能安然接受两人相见,足见其宽宏。
大家坐下来开吃。好好一个饭局,不断地冷场,几乎所有人,一直都在低头玩手机、发短信,或不断出去打电话。
弹簧辛辛苦苦张罗一番,显然很失望。他不尽兴,结束之后,大声提议再去KTV。
一瞬间的沉默,却是白杨大叫一声:“我要去!”活跃了一丝气氛。
弹簧高兴得呵呵直乐,盯着白杨笑;而白杨看了一眼陈臣,他还在低头发短信。
有男生故意坏坏地说:“怎么着,白杨,没人查岗啦?才刚刚恢复自由身,就又撒欢儿啦?走呗!”
白杨佯装愠怒,撒着娇,尖声尖气地说:“就你最坏!”
也就是在这时,我才知道,白杨真的离婚了。
众人正在各作打算,走的走,散的散。邱天不舒服,说要回家。
我刚要开口说送她,平义却抢先一步,说:“那我送她吧。”
邱天看了一眼我,又看了看他,说:“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你们玩。”
“走吧。”平义已经跨步上前,开始拦车。
她上车之前,先收起拐杖,扶着车门,慢慢蜷缩进去,花费很多时间。司机原本不耐烦,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倒也没说什么了。
他们在众人复杂的眼神中,离群而去。
烟花如雨的夜晚,邱天与平义坐在出租车里,断断续续地说话。
“你知道邱叶回来的事儿了吧?”她说。
“知道。”
“……我到现在都还难以相信她真的回来了。你说一个人的命,怎么会这么……让人说什么好。她这样一回来,我是真的没法回家了……我在国外一个人再难,再累,那至少是我一个人的事。可在家里,我没法面对邱叶,那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你一个人在德国,要多照顾自己……”平义不知如何安慰,笨拙地说出这句话。
邱天听了,凄凄一笑。她独自转过头对着车窗外,烟花映得她一脸绚丽。多年的独立,她努力像正常人一样,过正常的生活——但总有种种细节,提醒她和正常人不一样。从在公共场合与人相处,到恋爱求职,无一不遭到冷遇。
她说:“你放心吧,平义。小时候,心理素质还很不好,受人忽视和冷漠对待,很受伤;被人过分刻意地热情关照,也觉得很受伤。这都表明我和别人不一样,没法拥有正常的生活。现在长大了,心也就钝了。在发达地区生活,没有人多看你一眼。有残障设施对我来说就够了,不受到冷落,也不会被刻意过度关心。我终于能觉得,我就是个普通人。国内很少看到残疾人出现在公共场合,更不要说单独出现在公共场合。但在国外,这并不罕见,而且残疾人往往可以很方便地单独活动。刚去的时候,我以为国外的残疾人比国内更多,后来才发觉,不过是他们更容易自由出行而已。”
“至少,在国外我可以不用每天带着那张上厕所用的凳子,到处都可以用马桶。说起来可能很好笑——我不回来,也许就是因为厕所。”
她回过头来,朝平义一笑。
那一笑嫣然如花,竟使他心底为之一动。他说:“邱天,你好好儿的。以后只要有时间,每年我都去看你。”
她未来得及回答,车已开到家了。他们下了车,站在路边,平义点点头表示再见。对着一扇油漆斑驳的旧门,突然像回到了少年时代,那些翠绿的日子,干干净净的天空。老房子,老样子。
一瞬间的对视与沉默,他突然心慌意乱,又费力掩饰,只说:“到了。”
她对他点点头,突然非常抱歉地说:“一路都在说我,都没有问问你。你还好吗?工作顺利不?”
平义浅浅笑了一下,说:“在做交易员。一切都好。”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了,点了头:“再见。保重。”
她转过身,架着拐杖,慢慢走向家门。
平义突然叫住她:“邱天。”
她回过头,撞见他的目光。一道烟花映在他双眸中,个中有万般牵挂,欲言又止。
“你保重。”平义郑重道。
邱天和平义走了之后,我和弹簧他们去了KTV。在前台收银处,陈臣低头开始掏钱,弹簧却拦住了他,往前台扔出一张卡,把众人赶羊似的赶上了楼。
进入包间,黑暗,俗丽,气氛渐渐有了。白杨跳上去点歌,我们几个坐下。许多人在叫:“大明星,赶紧给我们唱几首歌。”陈臣苦着脸说:“放过我吧,我要真是大明星,我能坐在这儿陪你们这帮坏蛋吗?”
陈臣曾因为其英俊的面孔而红过一阵,后来止步十强,故事再往下也就稀稀拉拉了。像所有曾一度被公众目光聚焦却很快再无声息的小歌手,他们必须面对一个残酷现实:大众是极其健忘的。
他走的路,我们都没想过,个中周折显然不少,但他似乎心态很好。老同学在包厢坐下来,东一句西一句地问他“娱乐圈”之事,他频频皱眉,不知如何作答。最后他说:“你们别问了……这么说吧……没有那个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我本来就不想走那条路。那条路……太累了,不是一般人能走的。你看着光鲜吧,其实背后的代价,你想都想象不到,更别说去承担了。任何事都有代价,你羡慕的,只是你看到的那部分而已。”
一句话扔出来,叫人不知如何接,气氛被淬了火,众人沉默了一瞬。
为了掉转话题,他们又咋咋呼呼叫了许多酒,我倒了一杯,敬弹簧。
“辛苦你了,都是你在张罗。”
“咳,客气啥啊。”弹簧一饮而尽。
十五岁刚出去闯的弹簧,里里外外都是嫩青嫩青的。幸运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彻底失足,就遇到个师傅,还算没走上歪路。
师傅是四川人,农民。老家的地被淹了,媳妇怀着孕就死了,他没活路,跑出去跟人一起做生意。刚起步的时候,买通林业局的关系,从深山里拉木材,卖到东部,硬是生生地砍没了几座山,赚了不少。环保盯严了之后,他们就赶紧撤。正在寻思机会,听说成都的红庙子炒股票,遍地都是钱,就跑去倒腾股票。
一九九二年的成都红庙子,是当代中国金融历史上一个不得不提的印记。短短两百米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自行车都没法推进去。年轻学生们穿插其中,兜售从同学那里收购来的身份证,以供他人买股票登记之需。人群中,除了这些“串串儿”,其他就是炒股的人了。穿插在人群中叫卖权证的散户,嗓子吼得哑哑的。中户们在固定的摊位桌子上堆着一捆捆钞票,以示诚意招揽买卖。更有“大户”,租下道路两边的房子,居高临下掌握行情。运气好的时候,散户从街头走到街尾,手里的股票价钱就能翻一倍。
他们第一次来到红庙子,吓得目瞪口呆:从来没见过钞票用麻袋装的。
时代的班车从不定时,赶上了,就是赶上了。最早混入红庙子的那些人,三教九流都有,压根儿连股票是什么都不知道,也能赚钱。这条街成了万元户的温床,一条街都是这样的红了眼的人,大部分都没什么文化,也不懂什么是股票,就只知道这个巴掌大的纸片儿,能换钱。
后来红庙子挪了地方,改到北体育馆去,成都话“北”和“白”一个音,人们就把那儿叫作“白庙子”,后来又挪到“青庙子”……那时候,再混这样的地方,就已经不赚钱了。股票市场开始迈向正轨,交易和监管制度建立。红庙子就此正式退出历史舞台,尘封为一段疯狂的传奇。
弹簧的师傅抱着这股市中赚来的第一桶金,回老家办厂,做砖,做水泥,做钢材。几年过去,他已经成了“农民企业家”。等弹簧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招聘“收债人”。
欠债的人都没跑,就一句话——周转不过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弹簧实在听够了,再不拿现金回去复命,师傅就该宰了他了。
于是,他在那个欠债人面前,阴着脸,缓缓从地上捡了一块砖。那人吓得直哆嗦,正要跑,弹簧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然后把砖狠狠地,往自己的脑门儿上拍了下去。
弹簧的眼睛都被血糊上了,也没眨,就跟那人说:“我对我自己都能下得了这个狠手,我能把你怎么样,你自己想吧。”
第二天,那人就乖乖把钱送上门来了,还想挖弹簧过去跟他干。
“从那之后,我师傅很器重我,带我做事,帮我垫本钱。他可真当我是他儿子啊,我亲爸都没对我这么好。可惜师傅太短命了。”
KTV包厢里,弹簧端着酒杯,对我说到这儿,打住了。
身边是旧日同学,个个样子都变了,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唱歌的唱歌。夜阑深静,两瓶洋酒只剩空瓶,我们都醉了。
没人再唱歌。不知是谁放了一首谢霆锋的《爱后余生》,十足煽情,画面是电影《半支烟》,谢霆锋在里面演一个小混混,面庞嫩得发青,一帧俊俏的特写,泪光全是星星。
假使当初可以为了你忘了爱所有人/分开手去追寻足可拥抱千万人/即使天空海阔没有爱还有你这个人/烧光一个森林将灰烬里的热能/当作一点陪衬……
陈臣静静坐在沙发上,抽烟,目光直直地盯着屏幕,屏幕的荧光忽明忽暗地投射在他脸上。这支曲如此熟悉,最后一场录播,他也是弹的这支曲,其情其景叫他想起原野来。
曾几何时,他如此天真地以为,自己在她那里总还是有一点什么东西不一样的。可直到他突然消失,狼狈缺席退赛,再没参加节目,原野都没有找过他,完全没有。
一曲终了,陈臣坐在沙发上,黯然地,掐断了烟头,转过身去,靠近白杨。
白杨安然承接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和几近鲁莽的热吻,如同是早就盼望已久。两人在角落里紧紧地抱在一起。
KTV真是个好东西,处心积虑的黑暗,怂恿人摘下面具,绝佳宣泄之地。他们在黑暗中忘情接吻,而弹簧在一旁呆呆坐着,只能被迫面对电视屏幕。
我从未见过一个这么粗糙的人,能流下这么细腻的眼泪。
泪只几滴,他以为没有人看到,就擦了,继续盯着屏幕。
没多久泪又来了。他一个人拼命挤了挤眉头,双眼眨了又眨,泪似乎被吞了回去。又过了一阵,他实在忍不住了,最后双手捂住脸,肘支在膝盖上,前屈的身体,哭得猛力抖了几下。
也仅仅是几下,就没了。
第十一章
平义不喝酒,不抽烟,没有什么交际生活。除了看书,也没什么其他嗜好。我从未见过一个年轻人这样老气,往好里说是举止沉稳,坚如磐石。
聪明绝顶,却不吹嘘卖弄的男人是有魅力的。他自幼便是一副智福之相,如今更显得大智若愚。李平义遵守着一个专业操盘手所必须具备的职业纪律,保持着极为规律和清净的生活,情绪平静,心理抗压能力强大。
他每天清晨早起,跑步,早餐固定两只鸡蛋,一杯牛奶。期市开盘之前,喝一杯茶。
一旦进入工作,他便聚精会神,有着极为专业的镇定和理智。
平义的卧室枕头边永远放着一本《股票作手回忆录》。
那是投机家杰西·利弗莫尔的自传。平义熟读这本自传的各个版本,对这个伟人一生的轨迹烂熟于心——身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纽约华尔街最传奇的投机家,他的一生跌宕而疯狂,伟大而失败。杰西·利弗莫尔十四岁就开始在波士顿的对赌行里面充当记录工,负责把股价的浮动记录在黑板上。他天生对数字有极为罕见的敏感性,还在对赌行当小工的时候,就善于将股价熟记于心,抄录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并从中摸索出规律。二十二岁,他怀揣几千美元独自一人闯荡华尔街。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联盟太平洋铁路公司涨势正狂的时候选择做空它,而且连续几次建仓,看上去简直疯了。更没人知道为什么上帝如此偏爱他,让两天后的旧金山大地震,直接导致联太铁路大跳水,他赢得第一桶金。后来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他再次通过逆市操作赚得盆满钵满。一九二九年,他像神一样预测到了大萧条,在纽约股市崩盘中,做空盈利超过一亿美元。
他最富裕的时候,曾极尽奢侈放荡,一举一动都让华尔街注目。当然,幸运没有一直眷顾他,一如不曾一直眷顾任何人。他后来摔过几次狠狠的跟头,在漫长的下坡路上,有过几次小小的反败为胜,但终究难以东山再起。
到最后,这位大师陷入精神疯狂,酗酒,用手枪自杀而亡。死时,负债一百多万美元,而据说,当时他身上的财产只有诡异的18.4美元。
他在遗书中写道:“我的一生是个失败。”
尽管如此,杰西·利弗莫尔创造了投机界最为经典的技术分析基本思路,其操盘理念经久不衰——实际上,他最后的失败,恰好是败在了他没能严格遵循自己制定的投机纪律——情绪起伏,缺乏理性,判断失误,不肯止损。
我知道生活经历的不同将会迅疾地拉开老朋友之间的距离,没有例外。但有时候,没想过有这么快。
毕业后平义头一次见我,匆匆忙忙。他刚刚入行,要学的东西太多,没什么空闲。曾几何时,国内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的期货市场还很混乱,纯粹资金市,进去的人,做一个,亏一个,没有什么人能全身而退。到平义入行的时候已是2002年之后,国家正式大力发展期市,渐渐有了些眉目。一路亏过来的前辈,有了经验积累。摸着石头过河的,有的已经到了彼岸
Chapter_4

他在大学时读计算机专业,班里大小状元,可以组一支足球队,还有替补。原本他打算一直读到博士,出来之后做教师,但命运打了一个响指,他极其偶然地参加了一个金融讲座,就此改变了一生。
是替一个外校的朋友去的。快期末了,学术讲座卡上盖的章还不够,很着急。平义替他去听,补一个凑数。
主讲人很年轻,不是什么有分量的人物,但说话简洁,快速。他说:“做金融,并非智商高就注定你会赢。当然,一定的智商是基础,但只有智商而没有情商的,即使成了投资界明星,也不会成为寿星。你可以在某一年做到收益率四十倍,一百倍,成为神话,但那样的人做不到永远四十倍,永远一百倍。相反,善于管理你的情绪,理性地做事,坚定地做事,那才是一个稳定的赢家。”
讲座时间有限,主讲人并没有深入什么实际操作方面的技巧,但平义听得眼睛都亮了——那是一个如此惊险、刺激的世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听完讲座,别人都打哈欠作鸟兽散,他却在课下认认真真把讲座者列出的著作,一本本看完了。《股票作手回忆录》是他读的第一本书。
毕业时,全班一半人出国,一半人读研,只有他和极个别人选择工作。带他的导师对他的选择大跌眼镜,一番惋惜,又不知怎么劝说,就只是重重地问:“你想好了吗?”
平义说:“我想好了。”
平义捧着顶尖高校毕业的简历去投行应聘,直接被拒,主管冷冷地说:“我们不要新手,我们也不培训。”
他顶着一盆冷水,失魂落魄地走回租住的筒子楼。
过道里摆着污黑而油腻的煤油炉子,锅就蹾在地上,里面是几个没洗的碗。外面下雨了,内裤胸罩被收进走廊晾着,滴着水。一股熟悉的混杂着锅盆碗盏隔夜饭菜的味道,弥漫整个楼道。他站在走廊的尽头,看着黑漆漆的笔直的过道,想:我不要人生就这样,像这条走廊,一眼望到尽头。
他进屋,坐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那个讲座的主讲人写了一封电子邮件。
三天之后,那个人回复,说:“你可以来看看。晚上六点吧。不要早来,我工作时间不见客。”
去到他工作室,一排旧显示器。房间很安静,接近简陋。那人坐一把木头椅子,递给平义一把皮的大转椅。
那个人说:“转椅坐着,身子不定,心是飘的。”
平义说:“付老师好,谢谢您见我。”
那人说:“别叫老师,你就叫我付斌吧。”又直接问,“你想入行是吧?说说你的经历吧——对了,有女朋友没?”
平义愣了一下,说:“没有。”
“真没有?”
“嗯,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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