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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欢

_7 七堇年(当代)
“工作……挣钱啊……”
“平时像这样开到这么远的地方,你都是怎么回去的?”
“……走回去……坐地铁回去……总有办法的嘛。”
原野面无表情,停了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对他说:“路上小心。时间不早了,你回吧。”
“好的。”陈臣乖乖答应,他竟有一丝失落,以为她还会多说些什么的。
“噢,对不起,差点忘了。”她放下水杯,在他疑惑的神情中,转过身去从钱夹里抽出几张钞票,递给他,“辛苦你跑一趟了。”
陈臣慌忙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我都把你的车弄成那样了,我可不能再——”
她打断他,正色道:“一码事归一码事,这是你应得的。拿着,我从不欠人。”
陈臣不敢对她说不,只能乖乖接过来,用轻得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谢谢……”
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犹犹豫豫地回过头来,说:“那个……车的事……”
她倚在墙面,微微摆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好了,你不用担心这个了,明天我司机会处理的。他今天突然病了,请假。”
“晚安。”原野礼貌地站在门口,对他说。
“晚安。”他答。
她疲倦地勉强笑了下,有一种礼数已尽的意味,应声关了门。
陈臣迈出她的家门,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他扭动一下脖颈,觉得浑身都绷得好紧,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身上这套衬衣和牛仔裤,不知是谁的,却非常合身,散发出隐隐的淡香。
空气清新至极,土壤发酵出一种雨后特有的潮腥气。他回味着刚才那句“晚安”,突然想,原来还从未有人对他说过晚安。
即使有过,他也忘了。
陈臣走过院子,看着那辆枣红色玛莎拉蒂,右前叶撞得触目惊心。他回头看了一眼关上了的房门,疲倦地缓缓走向夜色深处。
胆战心惊地过了一个星期,平安无事。出事那晚的骑车人没有找他,原野没有找他,公司也没有过问。
越是这样他心里越不安。也许是潜意识之中极其渴望再次见到她,所以一再想办法准备筹钱赔偿修理费用——对方不要是对方的事,他这边至少要拿出点诚意来。
然而,当他悄悄打电话去4S店询问时,他被费用吓了一跳,颓坐下来,想着,赔偿一事,即便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力了。
那套衬衣和裤子还在手里,陈臣挂了电话,小心地翻看了领子内里的品牌标签——这还是他第一次穿这么贵的东西。陈臣特意将那套衣物送去干洗店洗好,叠好。
鼓起勇气去原野家的那天,他没有事先电约。特意洗了澡,洗了头,收拾干净,穿上自己最好的那套衣服。喷上一点香水,在镜子前左右观察,一切满意,他才带上那套换下来的衣物,出发去她家。
按照记忆中的位置,他坐地铁,出来又打了个车,顺利找到了地方。是个大白天,晴得万里无云,他这才看清,宅子是一组深棕色的美式别墅院落,深藏不露,后院极大。
他也不确定她是否在家,想来,至少菲佣是在的。从宅子里传来一阵时断时续的钢琴声,他极其敏感地试图捕捉那乐声,分辨出曲目,可没听出来。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他按铃,对讲机器上传出菲佣应答的声音。
铁门打开,他走进院子。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钢琴声断了。原野走出来,看到陈臣,神情非常意外。
陈臣说:“原姐您好,我是陈臣,那天的司机。我来把衣服还给您。”
她朝他点点头,示意他进来。
“请坐。”她说。
菲佣端来茶水,他说完谢谢,目光掉转,望向她:“原小姐,我这次来就是想正式给您道个歉……我专门问了维修店——”
陈臣话音还未落,她轻声打断他:“你就叫我原野吧。”
他紧张得脸一阵青一阵白,说:“这样好吗……”
“没事,你说吧。”
“我就是想说……我是想赔来着,但我确实赔不起……您看有什么方式……”
“不用了,没事。我已经让司机处理了。我库里还有。”原野说得很轻松。
“……实在是对不起……”他低声说。
“没关系,以后做事要小心。”
“……是。”陈臣尴尬不已,不知道再怎么继续话题,“谢谢您,那……您先忙,我走了。”
她却叫住他,说:“你有急事吗?”
“倒没有……”
“那你陪我说说话吧。”
他愣住,因为意外,有一丝慌乱,说:“我?”
“没关系的。你坐吧。”
陈臣窘迫地坐下,她问:“毕业了吗?”
“刚毕业。”他几乎没有察觉,自己一直在撕手指指尖的倒剪皮,撕得血直流。
“有女朋友吗?”她的问题接连不断,陈臣摸不清状况,迟疑地看着她,没说话。
“那就是有了。”她突然冲陈臣笑了一下,兀自判断道。
“已经分了。”他强调。
“怎么分的?”
“合不来。”他老老实实回答。
“小孩子家家,什么合得来合不来的。”
“真的合不来。我脾气又不好。”他认真地说道。
原野没说话,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手上,以一种极为爱怜的口气说:“这么大个人了,还玩手指。”她伸手过去,极其温柔而耐心地,触了触他流血的指尖。
她碰他的那一瞬,陈臣感觉全身过电一般。他低头垂目,没说话。
她也没再说话。一长段沉默。陈臣端着茶杯,低头喝水。茶杯真是个好东西,拯救多少尴尬时刻,好像每个家庭里的电视机、牌桌,否则人要心灵相对,言语相接,那多难挨。
她缓了一下气氛,掉转话题,说:“……才二十出头。真好啊。”
“您看起来也很年轻啊。”陈臣自己也觉得自己恭维得很笨拙。
“看起来年轻有用吗?要像你这样,才好……年轻多好,年轻,做再多错事,都有机会重来。”
她突然很动容,低头抚发。
“小伙子,勇敢点。趁年轻,不用怕,把能做的错事都做了。一个人一辈子,能做的错事,不多的。等你到我这个岁数,想去做错事,都不会了。”
陈臣猜不透她的意思,只能掉转话题,说:“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听到有琴声。您弹琴吗?”
她端着水杯,轻轻点了点头:“平时不忙的时候,权当休息吧。”
“其实我弹琴也挺多年了。”
原野听他这么一说,面露赏色,说:“是吗?你学了多久?”
“十多年吧。”
“喜欢吗?”
“还行,以前是父亲逼的。”
“你父母现在在哪儿?”
“父亲……去世了。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离婚……母亲现在有自己的家庭。”
“真对不起……”她道歉。
“没什么……都是过去好久的事了。”
“不如下次你再来,弹琴给我听。今天……一会儿我还有事。真不好意思。”她回头看了一眼座钟,逐客令下得相当温和。
“噢……”陈臣知趣地赶紧站了起来,背上包,说,“那我不打扰您忙了。我先走了。”他径直走向门口。
她叫住他:“等等。”
陈臣回头,她从钱夹里抽出钞票,递给他,说:“耽误你时间了。这是你应得的。”
陈臣拒绝,不肯接受。她突然正色道:“拿着。”
“劳要有所得,你得有这种意识。从来没有什么事是白做的。”
他犹豫了一下,收下了。她笑,说:“以后请你来陪我弹琴,聊天。就当上家教课,你可以按小时收费。”
陈臣说:“您开玩笑呢……”他一边笑,一边朝外面走,“我走了,再见。”
她送他走到门口,说:“没开玩笑。再见。”
直到走出原野的宅子,他还没回过神来。大概是原野身上那份礼貌与温柔,像这个晴朗的下午一样,令他眷恋——在二十二年来的生活里,他从未得着过如此礼貌与温柔的对待。
是否是某种强烈的卑贱心理作祟,陈臣陷入对她的迷恋。越是天然的不平等关系,他越喜欢,连性格都会一百八十度转变,温柔而克制,殷勤而体贴。而和同龄女生在一起,由于对手缺乏挑战,往往就肆无忌惮——面对同龄人时候的他,像一道不够结实的堤坝,性格中的阴暗面如洪水涌动,时常泛滥、溃决。
而原野不是普通女生,她像幽静的深渊,叫他只能站在那深渊底处,仰望头顶那一小块又深又窄的天,彻底被驯服,得以平静。
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也不明白。大约是某种恋母情结吧,他在内心对自己解释道。也可能,他只是如此喜欢那种探戈舞步一般的进退,喜欢和父亲不一样的那个正常、温和、克制的自我。
认识原野之后,她不定期请他去陪聊,按小时付费。有时候是请他在外面吃饭,看电影。报酬不算少,条件是他必须随叫随到。
刚开始时他疑心自己快要变成男妓,还好没有。她只是与他说话。
人缺钱起来,什么都谈不上了。
人孤独起来,也什么都顾不上了。
陈臣不止一次地好奇,希望了解到她的发迹史,然而一无所获。他真的迷上她了,像个私家侦探一样,想方设法捕捉一切有关她的蛛丝马迹,就连在她的卫生间里方便的时候,他都要把她所有的护理用品全部把玩一番。
原野忙起来的时候,陈臣根本无法联系上她。她不止一次地,以极其严肃的口气,命令他:“不要在我没找你的时候,来找我。”这可是她第一次对他说了祈使句,而没有加上谢谢。
有时候他觉得,若说原野是一座深渊,那他大概只饮了其中一杯水。他能看到的,都只是她不忙的时候。
她说,以前经常睡至中午过后才醒来,洗澡,化妆,思考穿什么衣服,折腾来去,就到了下午四五点。晚上出去玩,天亮前回家倒头睡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年轻的时候,怎么熬夜都不怕,现在担心容颜枯萎,担心皮肤和身体,担心得癌症,不再如此熬夜。只要日程允许,她每天早起,早睡,上午做美容,下午做一点运动,散步,晚上看看电影就睡,养得细皮嫩肉。
空虚的时候,有时候就找陈臣来。他们聊很多天,说很多话,其实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天气好的时候,就打开窗户,她坐在窗台上,喝一点葡萄酒,听陈臣弹琴。
他一边弹,她一边与他说话。
“说说你小时候吧。”
“我小时候……没什么好说的。”
原野不接他的话,以沉默强迫他非说一点什么不可。
“我小时候……只记得父亲打我。我是从小被打到大的。”
“为什么打你?”她问。
“他打人不需要理由的……他心情不好。他永远心情不好。不然就是,他觉得我不够好。”
原野还是没有说话,陈臣只得继续——
“……你知道他怎么去世的吗?我父亲气不过一个同事混得比他好,更气不过那人的儿子比我好,就在学校的走廊上,用榔头砸了他儿子,然后跳了楼。”
原野依然没有说话,但陈臣从她的眼神中,明白无误地读出了震惊。
“我一直觉得,父亲本来是拿来仰望的角色。当一个人认为变成他父亲的样子是一种耻辱的时候……”陈臣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弹错了音符,突然卡住,忘了谱子,无法再继续。他停了下来,琴弦的震动还在持续,阳光下丝丝细小微尘被共振,正纷扬乱舞。他没有再说话,反反复复抚摸琴键。
往事他本来不想提,但她一再问,他也就全盘吐露。越说越像别人的故事,自己都难以相信了。
“我从前那么恨他的性格,恨他的脾气……到头来,现在我和他越来越像。说话,做事,脾气,对人……”
“你脾气很好啊。”原野说。
“那是因为我面对的是你。”
说完之后,他感觉极其疲惫,非常低落,接续之前断掉的曲子,踉踉跄跄把它弹完了。原野察觉到什么,她从窗台上下来,放下酒杯,走到他身后,按摩了几下他的肩膀。陈臣闭上了眼睛,任她揉捏。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轻松一笑,刻意活跃气氛,说:“好了,怪我,让你说这些干什么,搞得这么沉重。有什么过不去的,别想了。”她来了兴致,要打扮他,说,“你这身坯子挺不错,怎么一点都不懂穿戴。”
原野开车,带陈臣去了他做泊车员的那家商场,买了几身衣服,把他拖到镜子前面去照全身。她站在他身后,看着镜子里的陈臣,脸上有赏色,独自轻声说:“唉,我要是再年轻十岁,就好了。”
他还未适应这样的方式,直脱衣服下来,说:“原野,不要。不要这样。”
她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由怒转淡,款款走上前来,像个母亲一样贴近他,左右打量他的双肩,伸手轻轻抚摸着他前襟的衣料,说:“你穿着吧。这么好看的衣服,现在不穿,难道等老了才穿?”
“说不定,等我老了靠你养我。”她说着,轻俏地看了陈臣一眼,便朝导购点了点头,递上一张信用卡,又转身走向旁边的柜台挑拣。
陈臣愣在那儿,守着她的背影,心情复杂。
那晚,原野带他去喝了两杯。在顶级酒店的咖啡厅,时间还早,人很少。灯光晦暗的角落里,一对男女相对而坐,谈判沉重而持久。那女孩极为年轻,漂亮得让人过目不忘,气质却成熟得与年龄不相称,连落泪都极其优雅与克制;男人神情烦躁,转身出去抽烟。
两杯威士忌之后,原野收回看他们的目光,转回来面向陈臣。她突然说:“十五年前,我跟她差不多。”
陈臣一惊,这是她第一次,对他吐露出一丝她的历史。原野笑容渐渐柔和,如裙摆那样荡漾开来。陈臣感觉她目光中似乎有层层海浪,肆无忌惮地拍打着他的躯体,而酒精正好令他像躺在赤道海滩上那般,热烈而放松。
入夜,两人皆醉得恰到好处。回去的路上,原野与他并肩走着,风大了起来,地上一片枯叶遁走的沙沙声。已快要入冬,天寒欲雪,夜色如深海。树们仿佛都哭了,叶子像泪一样掉。
原野忽然放低了声音,慢慢说:“陈臣,别浪费你的心。世上值得的人,没有几个。”
“……相信我,真的没有几个。”她微醉,低头又重复了一遍。
陈臣没在意她说的什么,只感觉酒意翻滚,浑身在燃烧一般,头重脚轻。两人默默走着,这么晚了,迎面竟有一群幼童吵闹着奔跑过来,笑声像浪花一样齐踝而过。
她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孩子们的背影,面露一种母爱般的怜惜之情:“这么晚了,大人也不知道在哪儿,不怕孩子出事。”
陈臣没有吭声。
她问他:“你喜欢孩子吗?”
他说:“还行。”
“还行是什么?”
“还行就是,看看可以,但我绝对不会要孩子。”
“为什么?”
“我当不了好父亲。”
“你怎么知道?”
“我没有耐心,肯定会用父亲对我的那一套去对待孩子的,这个我没法控制,所以我绝不要哪个孩子再经历一遍。”
“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你会和你父亲一样。”
“我已经和他一样了,只是在你面前没有表露过而已。”
原野很久没说话,半晌,她说:“大概每个人都和父母很像吧。说来也是,怎么能不像呢……我们换个话题吧。你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他突然很敏感,问:“你要走了吗?”
她说:“跟我走不走有什么关系?”
“那你问我这个是为什么?”
“我就是问问你,你以后想要做什么。你年纪轻轻,难道从未想过以后?”
陈臣愣了,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想说“想和你在一起”,但他明白,他现在说出这句话,大约只能让她更看不起自己。于是陈臣想了很久,很没底气地说:“随缘吧,我还没想好……”
原野突然皱了一下眉头,这个细节让陈臣很担心,是否自己在她心中又被扣了分。
“我有个朋友正在卫视做一档选秀节目,投资很大,平台不错。我一下就想到你,不如你试试……我觉得你试试这条路,说不定很适合你。”
“这个不行吧……”
“你能别在你还没尝试之前,就先自我否定吗?”
“你真的觉得我行?”
“难道不行吗?你弹琴这么多年,在大学也组乐队……这条路水是深了点儿,可你条件不错,又这么年轻,为什么不试试?”
“好吧……”
“我会帮你的。”原野补了一句。至于怎么帮,她向来低调,没吐露一句细节。
找了代驾把他们载回家。两人沉默一路,昏昏欲睡。她的确睡着了,头靠在他肩上,头发覆盖整张脸。这一丝温存,细细密密地将心捆扎起来,他却没有挣脱的欲望。
他是把原野抱回家的。进了家门,将她放在沙发上,竟不由自主俯身将她紧紧抱住,一阵蓄谋而又彷徨的热吻,彼此都不清醒。酒气熏人,其实并不享受。原野醒来,看着他,残妆之下无法掩饰的疲倦,令他有几分冷却。
但他们还是做了爱,陈臣觉得伤感而费力,过程如同把一块石头背上山顶,再与它一起坠落。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探索到了她的世界中秘而不宣的部分,但不过如此。他躺在陌生的床上,原野因为沉睡而显得格外冷漠。
陈臣闭着眼,却一直没睡着。犹如漂浮在意识流的暗洋,仰面随波上上下下荡漾,一些面孔和往事如星辰闪烁。不久,天蒙蒙发亮,他困极了,困得头痛,但还是睡不着。
阳光渐渐刺眼,陈臣头痛欲裂地起身来,拉上卧室的窗帘。屋内陡然黑暗下来,原野还在沉睡。陈臣轻手轻脚去了卫生间,冲完一个澡,感觉好些了。走出浴室,赤脚,下身裹着浴巾,去厨房。菲佣休假没在,他亲自给她做了一份早餐。放在银盘里,端到卧室去,坐在她床前。
她微微睁开眼睛,看见早餐,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对他笑,把头放在他的腿上,像只猫一样地,腻了一会儿。
原野看着他,第一句话竟是上司一般的口吻,说:“昨晚我和你说的事,你好好考虑一下。”
在演播厅里,灯光烤在身上发烫,像一床驼绒毯一样罩下来,令人胸闷。陈臣胃痛一整晚了,痛得不停地冒冷汗,简直快要站不住了。若不是两架摄像镜头扫来扫去,令他无法躲避,他真想就地坐下来,就坐一小会儿就好。
舞台却由不得他,主持人在唠叨,观众在按照导演的安排鼓掌。那天的录播非常不顺,一连录了三遍,才算完。陈臣脑中嗡嗡作响,几近一片空白,轮到他的时候,勉强弹完一曲《爱后余生》,完了站在台上面对观众,整个人脸青面黑,笑都笑不出来了。主持人在旁边说什么,他已无心听。
抬头迎上灯光,刺得他一下子睁不开眼睛。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他还没回过神来。自参加这档选秀节目以来,生活翻天覆地,日夜颠倒。他并不热衷这条路,坚持下来,只是不想让原野失望,至少混出一点底气,在她心里多加几分——那时他还始终以为,他在原野那里是有打分表的。
录播结束之后,又是排练。他坐在场地边上休息了一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来过问,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喝一杯水,得自己去取。陈臣像一只坏了的音箱那样蹲在演练场的角落,看着眼前人影晃动。终于感觉受不了了,快十二点的时候,向编舞请了假,踉跄出门,打了个车,回到酒店。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陈臣整个人靠在门背后,坠入彻头彻尾的寂静与黑暗。
浮华喧嚷背后的真空,令人窒息。疲惫如山一般压顶而来。他的排练服未脱,倒在床上,摸出手机。
他趴在床上,盯着手机屏。亮度在黑暗中显得刺眼,他翻阅了所有未读短信,唯独没有原野。他带着一丝失落,眯着眼睛,打出四个字:“我很想你。”光标停在那里,闪烁着。他微微犹豫,最终还是按了发送键。
陈臣趴在床上,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么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他还穿着演出服。一夜趴着睡,肋骨像断了一样痛。他第一反应是节目迟到了,腾地一下跳了起来,然后才想起,从今天开始有两天的休息时间。
他愣在原地站着,从手机上确认了一下今天的日子,才放下心来。
已经快中午了——托原野的福,他能一个人住一间房。胃已经不痛,只是饿,饿得肚子里冒酸水。陈臣睡眼惺忪地走进卫生间,刷牙,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瘦得青面獠牙,眼圈乌黑。
刷牙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什么,咬着牙刷折返回屋里,查看手机上的短信。“加油,我也刚回家。”凌晨三点,原野回他的。
他突然真的很想见原野。当机立断地,没向任何人请假,关了手机,买了张机票飞回去。
等他扑到原野家的时候,家里没有人。菲佣让他进了屋,他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等待。
等到夜深,他几乎在沙发上睡了过去,浑身发冷。一切恍如一个轮回,像极了他第一次在二十八楼那个咖啡厅等她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依稀传来跑车引擎熄火的声音,几串明亮的笑声,脚步声,分明是她。
陈臣赶紧坐起身来,一边整理身上的衣服,一边急切地走上前去迎她。一拉开门,他的笑容凝固了。
一位极其英俊的男子扶着她,言笑甚欢,正走进来。那人抬头发现陈臣,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不存在一样,毫无惊讶,连招呼都没有打,便扶着原野,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原野的头靠在他肩上,整张小脸始终都埋在那人的脖颈窝里。真不愧是原野,连她烂醉之时,都如此之优雅。
陈臣甚至怀疑,原野根本没有看到自己。
陈臣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人将她扶上沙发,殷勤地单膝跪地,为她脱掉高跟鞋,按摩她的脚掌。菲佣沉默而勤快地为他们端上热水。原野和他模模糊糊地笑谈着什么,她是真的没有看到他。
也就是在那一刻,陈臣整个人才如梦初醒,想起初见她那夜,刮坏了车又淋得浑身湿透,她怎会有如此合身的男式衬衣、牛仔裤,即刻供他换上。
陈臣失魂落魄的,仿佛一个隐身人,默默地关上门,离开。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来去。他一个人走入夜色,就像他第一次离开这个宅子时那样。
是夜,宁静而深邃,圆月高照,洒了一地的皎白清寂。那月光有一种漠视人世哀喜的意味——几千年了,人世几多更迭,天若有情天亦老。也只有这月光,千岁如一朝,不动声色地观望人间戏剧,不笑也无泪,未生一丝皱纹。
他颓然,顶着一头月光,一个人往夜色深处去。他感觉自己的天真使自己蒙了羞。
走着走着,陈臣这几年来,头一次想念故乡,想念起他遥远的少年时代,还有白杨。
第九章
在雾江老家的美发店,我遇到白杨。
本来只是想剪头的,毫无准备突然碰到她,我尴尬万分,就只草草和她寒暄一下,想赶紧溜走。
但她却出人意料地坦然和热情,我被她抓着肩膀,推到后面的洗头房去,躺下来。她一边说话,一边耐耐心心地给我洗了头,双手细腻地在我脑袋上挠着,手法老到,很是舒服。她托着我的头,让我坐起身来,给我擦干水滴;又牵着我的胳膊把我带到镜子前坐下,跟我说:“稍等一会儿啊,发型师马上就来。”
然后她欠着身子朝门外大喊:“老唐!快过来啊,客人来了!”她喊完,抱歉地朝我笑笑,说:“生意不太好,清闲得很,他老喜欢在隔壁打牌。”
一个声音应了她,很快,进来一个愣头小年轻,目光四处寻烟灰缸,然后跨步上前去把烟灭了。白杨冲他介绍我:“好好剪啊,这是我高中同学!”又对我笑笑,说:“我老公。”
我很意外,问她:“你结婚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啊,结啦。”
“这么年轻,你喊人家老唐?”
“咳,他喜欢装老。”白杨说道。
老唐很热情地给我围上了一大块齐脖子的白布,看上去滑稽而丑陋。他开始积极主动和我攀谈,问东问西。剃头器发出“嗡嗡”的声音,人说话声不太听得清,不得不一再停下来,重复话语,然后再继续。三个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个多小时,到最后变成他们两人欢快地调情,又碍于我这个外人,而略有压抑和克制。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不合时宜的破坏气氛的来客,赶紧落荒而逃。
我顶着一个重刑犯似的平寸发型,从美发店出来。走得太匆忙,都没让他们清理一下扎人的碎发茬子,头脸脖颈痒得难受。
“都结婚了……”我寻思着。白杨的脸蛋还是很漂亮,但一身廉价的桃红短裙,外面披着一件袖口有点脏的白色针织衫,绷着微微发胖的身子,黑丝袜挂破了,毫不自知。她趿着一双人字拖,头发染黄,削成了时下流行的直发款式。
白杨终于沦落为最普通不过的小城女人。依稀当年姿仪,如陈年发潮的墙漆,一块块剥落,生活的贫乏、琐碎、狭隘,终于将她碾碎了。我不忍用庸俗来形容她,好像那样做,对不起我们的青春。
白杨当然没有考上大学。十七八岁的年纪,无所事事,闲了一段时间,在家里过得如坐针毡——每天三顿饭像是讨来的,家人见缝插针地数落她,内容刻薄而尖酸,不外乎怨她种种不勤奋,不上进,不懂事,不自爱……
她实在待不下去了,咬咬牙,负气出去闯荡过,唯一的筹码不过是大好青春,漂亮脸蛋。但她没有那么幸运,没能闯出一条路来。几年下来,在大城市和几个打工妹一起,租过一间又一间廉租房,做过一次又一次服务生,谈过一次又一次恋爱,经过一个又一个男人,不过如此。
二十岁出头,春节回家过年,结果没想到赴了一场鸿门宴,被家人锁在屋里不准出去,扣下了她的身份证、钱、BP机。家人逼她去技校学一门手艺,然后再嫁人。
白杨负隅顽抗,饿了三天,想了三天,哭了三天。最后不得不拉开门,灰着脸,说:爸,妈,别说了,我听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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