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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欢

_5 七堇年(当代)
纽约的冬天,一夜大雪。清晨,四下一片干干净净的白,天蓝得发亮。这是游冬在异乡遇到的第一场雪。
闹钟尖锐响起,“啪”的一声按掉。赖床了几分钟,闹钟第二次响起。他掀开蒙住了头的被子,睁开眼,长叹一口气。摸到眼镜戴上,起床。上厕所,刷牙,洗脸。
一个人在楼下的厨房冲牛奶和麦片,吃早餐。舅舅舅妈一家还在睡。他穿戴整齐,塞上耳机,挎上包,出门去上课。
走到院子,赫然发现半个车身陷进雪里。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停下来看了看四周,寂静而蓝,一只鸟飞离巢穴。他叹了一口气,放下包,拿了铲子开始铲雪。
车里冷得像一块冰。发动车子,二手的老款福特,一到大冷天,油道积碳严重,发动机燃烧不足,抖得像个筛子。他口里不耐烦地念着,Easy,Easy,隔了好久车子才像个抖累了的疟疾患者,渐渐平静下来。
热了车,刚开出街区不远,遇到堵车。红红尾灯一大片。他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骂,Jesus bloody Christ。其实他那时还不信主。他低头拉开抽屉,在车里点了烟,打开窗。
好清冷的空气,天蓝得仿佛这个世界安然无恙。
他忽然平静下来。扭开收音机,闹嚷嚷的新闻和脱口秀,迅速换掉,“刺刺”的换频声一阵又一阵,终于扭到一个放乡村音乐的台。反正都要迟到了,决定彻底不着急,享受片刻的停顿。
游冬一直关心我和柔山的事,可那档子事儿说来话长,我总是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只能说:“欠你的钱,恐怕要过很久才能还你了。”
他很耿直地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他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人这辈子,不是你自己有了金山银山,就算了不得;而是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有人愿意无条件站在你身边,才算难得。
毕竟,当下这个现实社会,笑面逢迎谁不会,真正能有几个人,是你在一无所有还向他借钱的时候,他能不闪不躲,一直站在你身边?
留学生活有诸多空虚寂寞,他怕被人说孤僻,为了努力表现合群,也邀请别人来家里搞Home Party。来的人好多,朋友、朋友的妹妹的男朋友……喝酒的男孩女孩,一人一个名字,年轻的陌生的面孔,互不相识,一旦进入派对模式却熟得好像从小穿一条裤衩长大;实际上呢,第二天中午头痛欲裂地醒来之后,对方的名字、脸,全都想不起来。房间里一地狼藉,像遭遇暴徒洗劫一样,无人收拾。
他颓丧地坐在沙发上喝牛奶,无精打采。屁股下面是一件皱皱的外套,他纳闷是谁的,抓起来,回想起前一夜,一个男孩的外套上洒了酒渍,游冬贴心地说:“脱下来吧,我帮你扔洗衣机,很快就可以烘干带走。”
那男孩抬起头看看他说:“谢谢,我从来不穿洗过的衣服。”
男孩的女朋友笑了,像一条蛇一样缠过去,拉开他外套的拉链,脱下,扔在沙发上,脸没有抬起来看游冬,却有意无意地说:“他上周刮伤了车,就扔了。A brand new Aston Martin。”
两人舌吻作一团。
游冬寒着脸笑了一下,走开了。
秋天的时候,游冬一个人开车到芝加哥,去找在芝大念书的同学。在校园里,刚散了几圈步,两人都觉得好冷,朋友就带他进老图书馆去。这是全美最大的大学图书馆之一,宽大的橡木桌子,光润如镜;古典的阅读灯,像森林中的萤火虫。与其说是图书馆,不如说是一座大教堂。穹顶森森,庄严至极。书架缜密排列,放一本精装的硬壳书在桌上,落手稍微重了点,或者咳嗽一声,都有回音。
他坐在桌前,望着高峭的窄窗外面,金黄的秋天,风日静好。外面冷,也不想出去,就在图书馆地下室的小咖啡厅吃了一点简餐。无所事事地叙叙旧。喝了几杯黑咖啡,心跳快而紊乱,像要蹦出来。
朋友回了寝室,他一个人离开,开车去湖边。
街上冷清,人影绰绰,落叶树一片灿黄,天又长又静,只是风好大。都说芝加哥冷,他不知道那么冷。穿少了,一个人在湖边冻得瑟瑟发抖,抽了半支烟,风大得直把烟往他鼻喉里灌。难受,就摁灭烟头呆呆闲坐,看着清清朗朗的极高极远的阴天。灰色的无边的密歇根湖,轻轻泛着粼粼细波,像一个女人脸上的皱纹。不知名的鸟,在天空中盘旋来去,被风吹得无法控制飞行,落叶一样飘忽。
他一个人坐了很久,全身冻僵到不能动弹。
是在那天,他决定要去旅行。
要去看看这个更广更远的世界,要看尽这个看不尽的世界,趁青春,趁一切美妙,像一片掉落在手掌的雪花,还未融化。
夏天,他一个人开车从东北到西南,穿越中西部,又沿着落基山脉,到北边,再回到东海岸,周游了美国。一路天广地阔,自由得像在飞,日日夜夜漂荡,对路途上了瘾,不想停止。
带几张信用卡,一套帐篷睡袋,一摞CD,一箱衣服、杂物,一辆道奇越野。有时候睡在五星级豪华酒店,晚餐吃生蚝;有时候一个人睡在车里,迎着漠漠晨曦,肩酸背痛地醒来。
一个人开在一号公路上。从洛杉矶到旧金山,贴着西海岸蜿蜒而进,一千多公里的海景,美不胜收。到了Big Sur,他在暮色四合之时停在峭壁边沿,眺望辽阔的太平洋。
世界尽头不过如此了——蓝天碧海,如梦中的光渊一般无边无际。白色风帆在撒满了碎金的海面点缀摇荡。夕阳如金黄醇酒,洒满了海面。偶有野花成片怒放,如同一匹匹丝缎在燃烧。黑色礁石散落海岸,拍打惊涛骇浪。一处小峡湾里,从峭壁上坠下一丝细细的瀑布,水打在沙滩上,汇入冰蓝的海水。
起伏的原野和草地,间或看到一段段残破的栅栏和废弃的农机。在荒原,大路笔直向前,像一条绸带,随着地表起伏,不断弯折,一直延伸到地平线。连着开一两个小时,看不到任何一辆来车。
有时候眼看着天边一大块乌云沉甸甸地擦过头顶,一场暴雨,雨刮器猛扫,却刷不出清晰的视野。就这么靠边停下来,在滂沱之中,听CD,等着雨渐渐薄了,乌云尽头划出两道彩虹,托着淡淡夕阳。
回洛杉矶之前,开到亚利桑那的时候,站在大峡谷之巅,四野一片赤铁矿色的大地,落日像天空的伤口,流出血来。
眼看着黄昏就要临了,天色渐渐沉淀为暗红的凝血。旷野里找不到住处,他饿着肚子撑开帐篷,夜色一瞬间就落幕,荒原万籁俱寂。
四下如此壮阔、寂静,美得死在这里也不足惜了。他独自喝烈酒,打开车子的音响,用最大音量放CD里面的老歌,听到《佐罗的面具》电影原声《I Want to Spend My Lifetime Loving You》,醉意燃烧,想起那些简朴、明亮的旷野,还有枪声和篝火,突然觉得孤独、悲壮、迷惘。抬头,繁星当空,像撒满了碎钻的天鹅绒。他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已纵览宇宙。
就这样,他站在这异乡,一个人在旷野里张开双臂,像野兽一样声嘶力竭地大声吼叫。
周游归来,又回到纽约念书。换了一辆新的好车,发动起来不再抖。去上课,做小论文,做Presentation,有时候在中央公园跑步,度过黯淡孤独的圣诞节,没什么气氛的春节。有时候一个人去布鲁克林,在破落的街区,坐在满是狰狞涂鸦的篮球场旁边,看健壮的黑人打篮球。
第二年的复活节,飞去欧洲度假。在西班牙南部,塞维利亚的广场,天空苍黄如宣纸,落日饱蘸朱砂,以极为写意的方式洇开来,如一幅水墨画。在回旋无尽的阶梯和长廊上,鸽子扑棱翅膀,情人们亲吻,卖艺人弹着吉他。他背靠着廊柱,喝着饮料,舒适惬意地闭上眼睛。
就是在这一刻,他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母亲说:“冬冬,你回来吧。”
他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回来吧。尽快回来。”
好像命运一把收起了华丽的魔毯,他从半空中直掉下来。
回国再没有父母簇拥在机场接他了,自己打了一辆车,回到家里。他没开灯,失神地看着黑洞洞的屋子,没有人。他觉得累极了,箱子也没有收拾,就这么躺在沙发上睡到天昏地暗。半夜里母亲回来,“啪”的一声打开灯,他突然醒来,亮光使他睁不开眼睛,是母亲的影子。
母亲鞋子都未脱下,扔下包就走过来抱着他,对他说:“冬冬,不管别人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听到没?”
母亲端着他的脸,盯着他,又紧紧拥抱他。
那个长久的拥抱意味如此复杂,让他察觉到,这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消息。
人生从春到冬,不过一夜。
从前的好日子里,那么多熟人、朋友、亲戚,贴脸贴面地巴结他们家。父亲躲客,一到过节,全家就去旅游。但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求办事的人守在他们家门前,昼夜等候,礼不收人不走。
为行得万年船,他父母为人相当低调,从不对他说起什么,他也不问。时间长了,游冬习惯了权力和财富带来的优越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十几岁了,父亲还当着客人的面说:“大人说话,小孩子做作业去。”他就知趣地躲进书房。
如今树倒猢狲散,一个带路的人都找不到,一个关心的人都没有,消失得干干净净。世态炎凉这门课,他刚刚开学。
在父母被隔离调查的日子里,游冬没有他们一点儿消息。被带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概不知道,也不知道能做什么。睡不着,也吃不下。有时候在沙发上饿昏过去,醒来时又是半夜。他独坐在沙发上,在黑暗中盘起腿,像小时候骑木马那样摇晃身体。他感觉一种强大的无形的恐慌,将内心渐渐抽成了真空,身体在气压下渐渐塌陷。
有天夜里,他似睡非睡,突然电话铃声响起,吓得他一抖。
接起来,咬着嘴唇不敢出声,电话那边很嘈杂。是母亲的声音,犹犹豫豫地传来:“冬冬?在不在?”
他像个孩子一样,嘴巴一咧,差点就要哭出声来:“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冬冬,你还好不?你要懂事,你要让我们放心……自己有没有好好吃饭?你别担心……我们都还好……这里情况不太好……但你不要担心……”母亲明显有些语无伦次,那经过努力克制仍无法掩饰的哭腔,令他不由得感觉身心又塌了一块下去。
那个电话之后没多久,父母就被正式拘捕了。
游冬千辛万苦找去看守所,当时父母还没被判刑,狱警不让他探视。他傻傻地提着两条中华烟,急得站在办公室里哭了出来。
这种场面狱警见多了,完全麻木。游冬被劝了出去,但他倔强地站在阴冷而寂静的走廊上,红着眼睛,提着烟,不肯走。
半人高的深蓝色墙漆,年代久远,通体油光锃亮;磨石地面滑得像冰,阴阴地映得出人影。
一直等到办公室的人下班,他还贴着墙站着。关门的那个狱警看了他一眼,拿出一串钥匙,一边“哐啷哐啷”锁门,一边叼着烟,阴阳怪气地说:“爹妈都进号子了,你这么大个儿子,就只知道站在这里哭,出息不?”
游冬不知道说什么,大叫:“他们是被人给害的!”
狱警锁好了门,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突然较了真,说:“被害的?”
狱警耸了耸肩,下巴有一丝冷笑的弧度,又突然收起,认认真真说:“你爸跟你妈,一个乱批地,一个乱盖房,整了一个亿,你还在这儿喊被害的?你们害人还轻吗?人家告你都是实名举报!实名!”
说到“实名”两个字,狱警的声音突然提高,又刹住了。他瞟了一眼游冬,游冬满眼都是刀子一样的目光,却因为找不到目标,显得没有杀伤力。狱警兴味索然地收回了视线,提着大串钥匙,叮叮当当的,摇摇头,走过游冬身边。
他站住了脚,又拖长了声音,说:“小伙子啊,很多事情不是你以为怎样解决就可以怎样解决的啊,你提着烟也没用啊。你得等他们判了,不上诉了,再去办手续来探视。这是规定,知道不?”
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通知一个补办身份证的人,办公时间结束,下次再来。
“他们是被害的!”游冬冲着狱警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咆哮着,“被害的!他们是被害的——”他的嘶吼声混杂着绝望的哭腔,拖得好长,已完全听不出是什么字眼。那声音像骨肉被碾成血泥那般痛苦,流得到处都是,漫溢在空空荡荡的走廊。
狱警冷漠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背影一闪,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游冬像一只漏沙的破麻袋那样,贴着墙软了下来,涕泪一脸,拳头攥出了冷汗,双手抖个不停。
再见到父亲时,判决已尘埃落定。在监狱,隔着栏杆,游冬简直认不出他来。他那么老,那么疲弱——仅仅像是从前那个父亲的一只扁平的影子。
但坐定之后,父亲看着他,那种熟悉的平静,让他找回了一点父亲的记忆。像一棵大树那样,摇撼不动的,父亲的记忆。
游冬想喊他,真怕那是最后一次喊他了,但声音冲到嘴边,突然像是被抽掉了底气似的,变得极其微弱,他只是轻轻喊:“爸……”
父亲就这么面对着他,清清楚楚地说:“游冬,法律是一张网,小的,漏网而出;大的,破网而出;只有中不溜秋的,才落到网里。你这辈子,要么做一个大的,要么做一个小的,别像我这样。你放心,我不会去死。你就当我跟你妈,搬了个家。我就是要活着看到你有出息,就算死在这里……死也要看你,好好的,活出个样子来!没钱了,你书也得读下来!”父亲有一瞬间的激动,声音突然抬高,狱警向他们投来了警惕的目光。
父亲咽下一口气,喉结跳动了一下,又平静下来。他低低地说:“舅舅会帮你的……舅舅会的……”他声音很虚,仿佛自己心里也没底,“你要懂事……好好照顾自己……”
父亲还说了些什么,游冬已失了神,什么也听不清。他止不住地泪眼滂沱,趴在父亲面前,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爸,对不起……对不起……全都怪我……”
不论父亲怎么打断,他都止不住道歉。父亲急了,终于吼出声来,手铐摇出了剧烈响声:“你给我听着!游冬!”
父亲的目光,劈在游冬的脑门儿上,生疼生疼的。他死死压着嗓子,沙哑地对儿子说:“该你的,没人拿得走!不该你的,迟早得还!就这样!你要把我们给你的,变成你自己的!那样就没人拿得走!你听到了吗你……”
游冬哭着点头,父亲说什么他都点头,等他再抬起头来,一片模糊泪光中,父亲已被人带走,消失在他眼前。
父母坐牢之后,他只觉得人生好像结了冰。
回美国的飞机上,想起从此之后,他再没有父母在身边了,一墙之隔,竟比天堂地狱更遥远,眼泪就打了转。他觉得耻辱,强忍着不掉下泪来,一路十几个小时,忍得嗓子都刺痛起来。
他扭过头去对着舷窗,外面是一片云海,翻滚如涛,夕阳如醉如幻,好似天神打翻了一杯彩虹美酒。那般美景,仅仅在几个月前,他还曾欢心享受过,如今再看,却显得如此冷漠无情,好似脚下尸横遍野,兀自对镜梳妆。
就在那一刻,他输给了泪意,头贴在舷窗上,哭得没有一丝声音,只是双肩颤抖得厉害。他想,可能一个人一辈子的福分是定量的,提前用完了,就没了。早知如此,他宁可之前不要过得那么好。
那一刻,像有一扇沉重的门缓缓打开,什么声音冷冷地对他说:“欢迎来到人生。”
第六章
我在网络新闻里得知游冬父母的消息,相当吃惊。打电话过去问他,找不到他人;网络留言,也无回音。
对此事件,外界评论自然是拍手称快,骂得痛快淋漓。若我不认识他们,那我也一定属于那叫骂着的大多数。可我站在一个与当事人如此接近的视角,手里还欠着他们的恩情,认知就迥然不同了。
我突然明白了书里读到的木心先生那句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正义,只有正义感。”
若有可能,我也愿意帮游冬一点什么。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柔山离去之后,我的生活和内心如海啸之后的狼藉渔村,满目疮痍,耗费漫长时间进行修复和重建。找工作,更多的是为了使自己的生活正常起来。当然,那所谓的正常,不过是每天和几百万人一起,搭公车挤地铁,上班,下班……相亲,结婚,生子……直至老去,死去。
想到此生,不过几个词语就可以概括完毕,我有种无所适从的恐慌。
这是一个思考让人痛苦的世界。反反复复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不要想太多。”我安慰自己,这是正常的,是对的,几千万人几亿人都这样度过一生,这样的一生已经是幸福的。我没有资格说不。
毕业后,我买了一辆二手电瓶车,找到一份在国际旅行社做文员的工作,决意要在这个大城市扎下根来。
转正之前要忍受长达六个月的实习期,每个月只有一千元底薪,两百元交通补贴。我知道有太多人熬不过这六个月实习期就走掉了,所以小公司都靠这样的实习生来降低薪资开销。人员流动之大,叫人咋舌。但这是我第一份工作,我想要一个好的开始。
每天七点闹钟响,赖几分钟床,七点半出门;在楼下的包子铺买一杯软塑料杯装着的豆浆、两个包子,就汇入生活的洪流。公司离我住的地方比较远,地铁没有站,公车太挤了,路上又太堵,只能骑电瓶车。
那么多人和我一样,骑着电瓶车,穿着廉价西装,嘴里还嚼着包子,穿梭在堵得水泄不通的马路上,见缝插针地钻来钻去。忙碌的意义在于它能够剥夺你思考的时间和精力,面对一个个拥堵的路口,一条条尘霾弥漫的马路,一声声汽车喇叭的啸叫,教你失去质疑的能力。
不出意外,九点钟我能准时到公司打卡,然后坐下来,开始一天的工作。程式化的翻译件,手续,联络,经过我手的资料所属者,他们去德国,去美国,去日本,去埃塞俄比亚,去智利……一次签证动辄收费几千,其实不过是很简单的手续。
刚开始心里还有些好奇,那是些什么地方,那是些什么样的旅行和生意,时间长了,就不在乎了。像个做了一辈子手术的外科医生,眼前只有器官,没有活生生的个体;也像本分的银行出纳,过手一沓沓钞票,就像一张张白纸。
公司在闹市区,一座旧写字楼里。我们的办公室靠近走廊尽头的厕所,一股又潮又臭的味道永远似有似无,幽灵一样徘徊在办公室里。
下了班,晚上在外面吃一点东西,骑着充好电的电瓶车,回到屋里。有时候疲惫得连澡都懒得洗,打开电脑看看电影,不到半个小时,就困了,倒头就睡。
第二天被闹钟吵醒,如此往复。
我一直觉得生活最卑微处,不是现状如何黯淡,而是看不到未来。我发现我那时最远的,只能看到一个月之后,该缴纳房租的时刻。
直到有一个星期天,我昏睡到中午才醒来,浑浑噩噩起身走到厕所里,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愣住了:头发好长,三天没洗格外油腻;脖子后面的头发被衬衣领子戳成了企鹅尾巴那样的形状;前面又翘起,按不平;发痒了,伸手挠一挠,一手油腻的气味。
我突然有种沮丧到极点的感觉。
在这个四人同租的单元房里,三个房间分别住着我、榔头,还有另一对永远打不到照面的情侣。厕所永远没人打扫,废纸塞满了垃圾筐,压一压,再继续扔,一直到堆成尖,溢出来,还是没人去倒掉。
越脏,越没人打扫。
心理学界有一个“破窗效应”,来自于一个试验:一栋完好的房屋,很少有人会故意打碎它的玻璃,翻墙而入;而如果它本身就是一座废弃的窗户破损的旧仓库,那么很快窗户会被打得更碎,人们朝里面扔垃圾,在墙上涂鸦……一段时间之后,这个地方最终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垃圾库。
人对本来就糟糕的东西,有一种天性中的放弃。这大概是为什么好的总是容易更好,坏的总是容易更坏。
我当然不能说我的生活有多坏——一千二百元的工资,饿不死。只是看着屋子里一地软绵绵的头发,灰尘,布满果汁渍、咖啡渍的茶几,没人倾倒的垃圾桶……我会觉得有种挫败感。
榔头是做保险销售的,一直没找到门路,干得很辛苦。每天穿得周吴郑王地出门,胸口挂一块公司的名片卡,站在街上,手里端着一块塑料书写板,夹着一沓信息资料表,看到路人就上前微笑,询问是不是需要购买保险。当然,绝大部分人在他靠近之前就躲掉了。
没有“站街”的日子,他就在公司打销售电话,一天被挂掉两百次,被骂五十次,其余的一百次是置之不理,连续两个月都没有开单,只领到五百元的底薪。
为了签单,他像我一样骑着一辆电瓶车,穿梭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他每天回家来,房门一关,不久里面就会响起电脑游戏的声音,直到深夜。
隔壁房间的情侣,我极少能与他们打照面。他们永远窝在一个房间里面,像两只穴居动物,看碟,睡觉,做爱,吃外卖送来的用塑料袋提着的食物。吃完拉开房间的门,手从门缝里伸出来,朝小垃圾桶扔东西——塑料袋常常被筷子或者竹签戳破,油汤就漏出来,流得一地都是——当然,他们能做到熟视无睹,从不倾倒、打扫,出门的时候,低头看到油汤,跨一步跳出去便是。
这个老房子是十多年前建的,没有水压,也没安装电泵,到了五楼,自来水管里根本只有涓涓细流,热水器点不燃火,无法淋浴。若要洗澡,只能烧开水,倒进水桶里,再兑满凉水,用毛巾蘸水打湿身体,或者举起水桶来冲淋。夏天还好,到冬天,这样原始的洗澡方式很冷,能不洗就不洗。
于是就有了我现在这个样子。
那天我对着镜子,看自己乌青面色,头发又乱又腻,我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找了读研究生的同学,租了一个研究生寝室的床位,打算住回学校去。
什么东西都是失去了才知道它的好。我怀念起学校生活来——那里一切都便宜,有食堂、澡堂、开水房,有草坪,有图书馆……寝室尽管脏乱,但也不至于油汤漫溢。除了有宵禁不太方便,其他都好。
本来房租还没最后到期,还有一个星期才打算搬走,但到了星期六的夜里,我无端失眠,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听到隔壁那对情侣做爱的声音,一直在哼哼唧唧,床垫的旧弹簧发出极其规律而刺耳的吱嘎声,我感觉自己像一根火柴,“哧”的一声划燃了,身心如焚。
突然极其暴躁,当即起床,“噼里啪啦”收拾了所有的衣物,发现其实不过两麻袋而已。就这样提着东西离开这个窝,再没有回去。
在街上徘徊到天亮,四下又响起一阵阵沙沙的扫地声。是周末,城市醒来得很迟。我突然想起那些在机房蹭空调写稿子、凌晨一个人出来跑步的日子。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看到了和柔山租住过的那个房子。我望着那座楼,在熹微的晨光中,安安静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个窗口就有一个早已封缄的故事。
我想起那一锅当归汤的味道,如此饱满,充实,寂静,亦甘亦苦。
为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是舍不得付出代价,但现实是,我只知道我不想要什么,却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住回学校之后,感觉好了些。周围都是上课的年轻学生,看上去无忧无虑。有时候下班回家碰到散步的小情侣,相互轻轻搂着,步子又小又碎,手里还有书本或者水杯,谈笑轻快。
爱情在他们身上如夏花般绚烂,容易让人以为它也会如秋叶般静美。
但常常不是。
公司里只有两个男生,其余都是女的。狼少肉多,捡不少便宜。一个女生每天给我送午饭来,她叫许贞祺,我们的办公桌离得不远。
人总是这样,一开始不适应的好,久而久之就理所当然了。刚开始还不好意思吃她做的饭,后来习惯了这份心意,还挑三拣四地点菜。虽然我实在不知道,我那副头发油腻的狼狈相,有丝毫值得讨好的。
送饭一个月之后,我们自然而然地开始约会,当然,上了床。
我不知道贞祺竟然是处女。有一丝犹疑,然而不可抗拒的情欲,叫我无法停止。她叫疼,我就轻一点,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激烈起来,她就不吭声了,忍着。
做完之后,她留恋温存,紧紧抱着我,无声无语,像一只猫。依稀说了些什么,我却都没听见。就这么平躺着,在潮水退却之后的空白中,无端孤独和疲倦。
那个夜晚我整个人是彻头彻尾的空白,感觉空空躯壳,什么也没有。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失眠,突然很害怕,就起身喝了些二锅头,再蒙头倒下。仿佛预感到回忆要来拜访我,避之不及,所以早早锁上门,熄了灯。
只是想入睡。
贞祺什么都不要,不问我买衣服,不问我吃好的,只是安安静静地和我在一起,窝在床上看五块钱一张的DVD盗版碟,也很开心,哪怕电影的内容她其实不太喜欢。
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我想着。是不是老天可怜我,才让她来到我身边。
因为没钱,极少在外面吃饭。和贞祺一起租房的几个姐妹凑钱,由她负责买菜做饭。她每天晚上下班了就去菜市场,回来又是洗又是炒,小小房间里饭香扑鼻。同租的几个姐妹把晚饭吃完,再把第二天的午饭装进饭盒。她多装一份,是给我的。
我去过她的小公寓一次,室友都是女孩子,房子陈旧而狭窄,却打理得有理有条。她喜欢做饭,炒菜的时候,我坐在她的房间里,那股浓浓的香气,一直从厨房飘到我脑子里,叫我不由得放下书本,抬起头来。从未闻到过这么香的饭菜,那香气里包含着盛大的平静而卑微的生活之息,由柴米油盐构成的熨帖,叫人心里无限安心。
她是很会过日子的普通居家女孩儿,喜欢买菜做饭,喜欢做家务,喜欢看国产剧。感动起来,鼻涕眼泪一大把。偶尔逛街买衣服,在小摊儿上砍价,花半小时和老板磨嘴皮,一条裤子从八十元砍成三十五元,最后成交,得意地翻开小花布钱包,准备给钱。我拦住她,替她付了。她有一点不好意思,却又明明很受用,笑得那么开心,拿着裤子在身上比画,问我:“好看吗?”
我也就笑着看她,说:“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她又说:“要不给你也买一条?我看看有没有男式的?”
我赶紧说:“不用了,不用了。”
太阳又软又绵,晒得人快要融化成一摊水。我那一逛街就犯困的毛病,依然没有好转,逛久了,困得像是被抽掉了筋骨,只想坐下来。
贞祺给我买来一瓶矿泉水,递到我跟前,说:“不好意思,你累了吧,我们这就回家。”
我坐在步行街的长凳上,抬头望着她,接过她的矿泉水瓶,那一刻想起柔山来。
我努力要自己像对柔山那样对她说:“没事,我陪你再逛。”但话到嘴边,就说不出来了。
想起这些日子,每天中午吃她做的饭。衣服她会定时抱回去帮我洗,晒干了,熨好,再给我送回来。为了解决我的需要,每个星期我们抽时间,在她室友不在的时候做爱。
我内心很清楚,自己对她的感情,不值得她这样付出。时间长了,我熬不过心里的愧疚,想和她分手。
她站在一小块阴影里,眼里全是眼泪,问我:“为什么?”
我张口结舌,隔了好久,只能说:“你太好了,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她没有闹,低眉顺目,开始拼命地摇头,什么也不说,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哭得止都止不住。一边哭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我做错什么了?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听她那样说,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一寸寸绞碎,但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把她拉过来抱着,由着她伤心,直到她哭累,把我推开。
贞祺对我说:“你什么都给不了我,这我早就知道,可我本来就没有想从你那里要什么。”
毕竟不够爱,所以说散就散的事,我真的做得出来——现在我才明白过来,柔山之所以那样对我,也不过就是因为,她真的不再爱我。
说分手之后,平日里在公司里碰到贞祺,我本还想做回朋友,打个招呼,但她根本不抬头看我,远远地,贴着墙低着头就窜过去了。如此一来,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不久之后,她辞了职,走得悄无声息。我在三天之后,问及同事,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在我们那样的小公司,辞职跳槽是家常便饭,没有人多看一眼,多问一句。
她走之后,我只花了不长的时间,就适应了中午自己去快餐店随便吃点儿什么,晚上自己回家窝在床上上网看碟,有空儿自己洗衣服的日子。
有时候还是寂寞,忍不住想和贞祺发短信道歉。编好了,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想说些什么,终究又觉得没脸和她说。
工作对我来说,是为明明看不到意义的东西,日复一日交付生命。那种疲惫,像是绳索一样地,渐渐勒紧了我。常常下班回来,不想直接回到窝里,又不知何处去,就在学校的操场上一圈一圈散步。操场永远是青春的舞台。踢球的、练跑步的年轻学生,一个一个从我身边跑过去。手拉手的恋人,窃窃私语。看台上坐着三个女生,望着天,抱着吉他。
真不愧是大好青春,一无所有,依然有气魄将烟火生活拒之门外。
一个风清雾净的黄昏,天是阴的,层云如浪。我又在操场上散步,风掠过,空气里已有春天的浓郁气息,闻上去温暖极了。我望见天上有一只飞得又高又远、简直快要看不见的风筝,那么高那么远,令人好奇放它的人在哪里。
我望着那只远得只剩一个黑点的风筝,想,人生还不如一只风筝呢,连一只风筝都可以飞得那么高,人生未免太重了。
就这么一圈一圈走下去,在天黑的前一瞬,教学楼的灯光突然全亮了。一时间我仿佛回到十六岁,那些晚自习之前短暂的自由时光。
如果早一点知道我们后来将要面对的世界不过如此而已,那么年少的时候,是否会少一些因为过度期待而产生的怨怼。
我在旅行社的这份工作,坚持了一年。每天晨时去,尘中归,在汹涌人潮中,差点认不出自己来。电瓶车被偷过两次,也就买过两次。都是廉价二手货,电瓶老化,不经用,骑到公司就已经快没了电,得停进地库充上,晚上才能骑回家。
真是物似主人形,我和我的电瓶车都一样,看不了多远,也走不了多远。
后来做文案做烦了,我就调去干外勤,都是些杂七杂八的活儿,接机,送人,订餐,订房之类。
是浪费生命吗,当然。
最糟糕的是,我鄙视我的生活,但我无法甩掉它,不能说走就走。
大好青春正当眼下,而手头那些文案,那些无辜屠杀了千万个时时刻刻的琐事……似乎有更好的用途。
又仔细想想,一生不是浪费在这些事上,就是浪费在那些事上。一个清洁工的一生就比一个医学专家更浪费吗?一个农民的一生就比一个旅行家更浪费吗?
自诩为人类,就不甘于在荒原上东游西荡、晒太阳、追逐、发情,不甘于觅食生禽,不甘于衣不蔽体,不甘于在山野里交配……不甘于无所事事。生命的空虚,迫使我们找一种兴趣或事业——科研也好,写作也好,哲学艺术也好——来消磨活着的这几十年。
如此,就渐渐有了所谓的文明。
但是,如果说我们像动物那样活着就是浪费生命,那么世上那么多动物,它们的一生,就是浪费吗?就是徒然吗?我们用工作来换取衣食住行,和它们用牙齿和爪子来换取生存,有本质区别吗?
想多了,绕不出弯子来,于是作罢。无聊地举着登机牌傻站在机场等,航班经常一晚点就是好几个小时,我站在人潮汹涌的出口大厅,望着红绿闪动不停的巨大显示屏,盯着那些地名,想象远方。
我始终没有见过电影里那种深蓝或黑色的翻飞不停的显示牌。那种牌子可真浪漫,好似在旅途的起点和终点上跳动着的千万颗无法平息的心。可是在这里,没有那种牌子;我等待的人,也都与我无关。我常常在机场百无聊赖等人的时候,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被杀死,自己又无一丝胜利可言,觉得人生一败涂地。
工作一年后,这种泥泞不堪的生活叫我绝望,像所有没有安全感的年轻人那样,我最终决定考公务员。我想,不知有多少和我一样,在体制下感到绝望的年轻人,最终却选择了投靠体制。
早已听说公务员考试竞争惨烈,我心里根本没有底。谁都知道,这事儿的水太深了,犹如尘埃的下落过程,如此不可捉摸,如此漫长,全是变数。和我一起参加国考补习班的同学,报考省会城市的热门岗位,已经连续考了三年。三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反正都没有捷径可走,那就硬着头皮上吧。为了备考,我蹲厕所的时候都在背书,做梦都是“三个代表”。
备考耗时一年,背水一战的日子,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写作。饿不死,当然也过不好。好在什么事情习惯了,也就说不上失意。
在那些深不见底的夜晚,看备考的书看到想吐,就闷头写东西。写着写着,天就亮了。那样的感觉像是打着手电筒,一个人在漆黑的郊外走路:月色寒冷,只有树在风中瑟瑟作响,四下是深蓝色的寂静,一路走着,内心恐惧,清醒,又亢奋。
在那样寂静而孤独的路上,我没有野心,无欲无求,只想在天亮前好好讲完一个故事。可能是这种无辜和赤诚,能够感动到一些人,所以我在另一个世界里渐渐有了很多读者。随着点击率渐渐攀升,网站开始给我报酬,又有出版商找到我,要签下我的作品。我在这条无心插柳的旁径上,竟然意外收获了第一笔版税。
其实不过五万块钱。
但这已经足以令我惊喜至极。有一种极为本能的情绪,叫我突然想给家里打一个电话,想听听父亲母亲的声音。
由于还要挪出四万来赶紧还掉我欠游冬的债,我只敢告诉他们我挣了一万。在某种内疚和无来由的乐观情绪中,我不断向他们承诺,以后我会挣得更多。
父亲在那头依然严肃,但听得出来他很宽慰。母亲对我的收获表现出惊喜和担心,一直不停地重复说:“好儿子,照顾好自己,别弄感冒了。妈不要你挣多少钱,妈活了大半辈子了,吃穿都不缺,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好好对自己……”
我可怜的父亲母亲……大概在我一门心思沉浸于爱情中不能自拔,为了讨女朋友欢心,花钱如流水从未心疼的时候,他们正在省吃俭用,提着环保袋,在菜市场和农民为三角钱斤斤计较;抱怨楼下的豆浆又涨了五毛钱;心疼快要变馊的饭菜舍不得倒掉,再撑也要吃完;将用剩变小的肥皂全都收集起来,揉成一团大的,再继续用。
如果有一天,他们无意中知道,我其实可以做到对人嘘寒问暖,煲汤送饭,任劳任怨,而且竟然还没工作就胆敢举债数万……我还是不是他们的好儿子?或者至少,他们是否会有一丝寒心?
在我自以为占据道德制高点,质问柔山——为什么要把真正对她好的人置之不理,为什么爱她的人反而得不到她的好——的时候,我是否想过,对我的父母来说,他们生我养我疼我,无怨无悔,不计得失,如此二十多年,到头来可曾吃着过我做的一顿饭,喝着过我熬的一碗汤,可曾得着过我一声嘘寒问暖,可曾接受过我送过的昂贵礼物……
不堪想。
就这样,我在默默放下电话之后,流下泪来。
大约是因为小城雾江的公务员考试竞争不如大城市激烈,因此极其意外而幸运地,历经笔试、面试、体检、政审,我终于被录用了。
得知喜讯的时候,是个冷茶一般的下午,我待在家中,窗外细雨如诉,想念起旧日朋友,提笔给邱天写了一封信。
在信里,许多话写到最后,其实只是在自我鼓励。
其实我鄙视将个人失意归咎于体制的心态,这等同于埋怨自己的出身,而谁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呢。在我们生下来的那一刻,我们的家境、国籍、长相、健康、智商、才华……就纷纷成为我们握着的这一手牌。这一手牌,将陪伴我们终生。牌是注定的,而如何打好这一手牌,就成了一则终生游戏。
每个时代都有它的光明、它的阴暗。活着的我们,谁都无法生活在其他的时代,切身体会,对比到底哪一个时代是最好的时代。这个好的标准又是什么,又是对谁而言的好。
所以我相信有些事,不用抱怨,因为个人的奋斗可以改变它;剩下的事,更不用抱怨,因为个人再怎么奋斗也改变不了。
是的,我作为一个体制中的弱者,只能选择最大限度地靠近体制来保护自己。作为这样一个弱者,我的确从未为什么“发声”过,手点击一下鼠标,转发一篇帖子,不叫“发声”。真正“发声”的人们,可能已经失去了生命。其他的大多数“发声”,不过是嫉妒和抱怨,出发点在于私利——就像我明白,尽管我如此愤恨特权的存在,但如果给我这样的特权,我一定欣然接受——这就是人性。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不易,想想邱天,也就没资格说什么了。邱天在医科名校读德语班,本科学制五年,从进校的那一天起,就立志要出国。为此,她五年来拼命学语言,平时打工挣钱,到了毕业时,考公派留学,一分之差,被刷了下来。
知道结果的那天,她打电话给我。我一句话都没能安慰上她,穿着拖鞋,双脚冰凉,站在走廊里安安静静听着她在电话那端号啕大哭一场。
哭累了,停下来,电话那边,她窸窸窣窣地用纸巾擦眼泪,擤鼻子。过了一会儿,她整理了声音,说:“对不起……耽误你时间了。你别担心,习惯了,我这辈子好像什么事都不顺,习惯了。你放心,我不会放弃的。我就工作一年,再多存点钱,隔一年再去。”
我不知道劝她什么,也就没说话。沉默的那一瞬,她挂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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