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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欢

_4 七堇年(当代)
我苦笑,也没细想,说:“好,我借给你。但你不要再和那些网上找来的男人纠缠了……”
换作平时,大概她会激烈反对我的措辞,但这次她格外温柔,轻声说:“你误会我了,我真的没有……”
我不想再听,只是说:“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没找就对了。”
她挽着我,不经意之间,直向食堂的ATM机走过去。她要的不是我的表白、我的抒情,她要的是我在机器上转款两万给她。对那时的我来说,是全部家底儿都搭进去的一个数。
转完,她说:“谢谢你。你饿了吗?我们在食堂吃点儿什么吧?”
我说:“换个地方吧。”
她撒娇说:“节省点吧,我欠着你呢。”
我说:“我请你。”
那晚,我带她去了我们第一次吃饭的那个餐厅。
还是如此喧嚷,拥挤,热闹。一切未曾改变,然物是人非。我们坐了同一张桌子,还是隔得很远,还是像初见时那样沉默、煎熬。
如果当初送别游冬那晚……我不去喝那一次酒……不烫着她的手……不请她吃饭……那一切都不会发生。我夹着菜,盯着碗里的白饭,猝不及防,热泪充盈眼眶。
我尴尬于自己的软弱和如此不能自制,猛擦干眼泪,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的……”
四周喧闹而熟悉,我突然触景生情,极力想挽回一切。抬起头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柔山,给我一点时间。你等等我,好吗?我在挣钱,我不是没有在挣钱,我们会好的,我会让你不用工作的,你也不用再找别人……借钱办事……”
她什么也没说,低下头摸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根,点燃开始抽。
我不知道她会抽烟,以前也没有见过。她抽烟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完全不认识她了。
“你别这样好吗?你一大男人掉眼泪我特别受不了,”她皱着眉说,“……你说的生活,你可以,但那要等到多久去了呢?等你有了那一天,我们还在一起吗?”
“柔山,我认真的。”
她抬起头,望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邵然,我知道你好,但我等不起。你懂吗?”
一言至此,我也明白无可挽回了,低头自言自语:“你感情也想要,物质也想要,是不是太贪心了?”
“你觉得这是分开的是吗?只能二选一是吗?我怎么不觉得呢?跟你这么久……我……”
她烦躁地摁灭了烟头,脸扭向了一边。
我在心里想,这顿饭之后,真的从此再不牵挂了。我能给的,都给过,算是一点赔偿,真的不欠她了。
喧嚷的餐厅,俗世欢闹场面,我却突然想起第一次去她家里,还有那一锅散发着浓浓当归味道的鸡汤。那香味如此强烈,古典,浓郁,如“冬蝉夏艾——静与苦”。
如今那香味已烟消云散,再也无法捕捉。我早就不是她的第一个,但她是我的第一个。第一次亲热时,我格外羞怯而紧张,怕她不满意,怕她在我的身下想起别人来……但凡想到她的身体曾经属于过好些人,我便痛苦难当。我们的第一次是格外失败的,她抱着我的头说:“没事没事,会好的。”
我的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闻到一种令人伤感的体香。
在我走神的工夫,她从餐厅服务员那里要来纸和笔,写了那两万元的欠条,落款签名“尹柔山”,然后将欠条递给我。
我拿着那张纸,盯着末尾的名字,在心里觉得,柔山这一劫终于快要看到尽头了吧。
那晚我就和她在餐厅门口分别。我怕说再见真的要再次重见,于是说:“以后不见了。”不回头地走了。
回到校园,月色清皎,以为自己心事已放下,舒一口气,决定散一圈步再回寝室。独自走着,刚到食堂门口,却突然看到柔山走出来,手里抱着一大沓钞票,还未来得及装进包里。
她竟然在我们分别后,当即就心心念念赶紧回到最近的这个ATM机取出了我打给她的钱——真是一分一秒都等不及了。
大约是我打给她钱的时候,她不好意思立刻当面取出来抱走吧。
我感到好笑,早知她这么猴急,何必故作风雅还请她在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餐厅吃饭。在我掉泪的时候,别人心里惦记的,也许不过是阿弥陀佛求你快点抒情快点吃完,我还要去取钱。
她看到我,慌张之中,尴尬一笑。拿着钱的手,都不知道怎么藏了。
现实就是这样的直白草率,毫无修饰,一块生铁一样地扔过来,冰冷而铁腥,砸得人头破血流,毫无抒情的余地——
我真的想不到,刚刚还铁了心说从此山水不相逢,以为悲情故事终于有了一个浪漫而深情的结局,而事实却是这样俗不可耐地,残忍地,再一次遇到彼此。
人总是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伟大。我以为我无怨无悔,但不是。凡夫俗子如我,那种强大的不甘心,像癌细胞一样膨胀,日日夜夜噬咬,尤其借了钱之后——从电话里删掉了她的号码,可是删掉有什么用,我还是记得。
我竟然忍不住又开始和她联系。活像又一次复吸,又一次戒断失败。
打电话过去,约她见面。
她在打牌,说:“三缺一,走不开。”
我愠怒,说:“钱借到了你就不给面子了吗?”
她说:“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
那时她已退了原先我们住过的房子。我问她住哪里,她敷衍说住宿舍。但从她带着的防盗门钥匙、小区门禁卡,我知道她已和新的人同居了。
有些话已经不想再多问一句了——太累了。奋力揭开一个谎言,伤到的还不是自己。我终于还是再一次见到了她,到小旅馆开了房。房间没有窗户,漆黑一片,陋室使人心情无缘由地凄凉。已不想再做什么,我只是抱着她睡。
刚入梦,柔山的手机响起来,她声音慵懒地接听,絮絮叨叨,我不耐烦地翻身,佯装睡着,却竖着耳朵听。
还是在说钱的事情。
她模模糊糊小声敷衍对方很长一阵,显然感到不方便,便说:“好了我睡了,先不说了,明天再打给你。”
我背着身,冷冷问她:“谁?”
她说:“朋友。”
微妙的盘问和抵触,逼人发狂。我占有欲的奴隶,其实不是她,是我自己。
咬着牙,铁了心较劲,不肯放过:“哪个朋友?”
“你不认识。”
“你怎么还在说钱的事,我不是借给你了吗?”
“……”
“不够吗?”
“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是怎么回事?”
“事情很长很复杂好不好,说不清。我现在不想说。”
“我是债权人,我有权知道。”
“你?债权?别矫情了好吗?你的那点儿钱我会还你的。”
我坐起身,问她:“那你说,你这又是要多少?”
她倔强地看着我。
我不依不饶,目光顶了回去。
“我差十二万,找你借了两万,找放贷的筹了十万,周息五个点,现在已经滚成十五万了。你想听吗?就这样。”
“这么说,你扯那些客户印广告的幌子,就是骗我的了?”
她沉默,半晌,又说:“你想问的问了,我真的不想说了。你再问我就走了。”
我感觉内心像一条湿毛巾那样被扭曲,拧得出血水来。我不肯罢休,拽着她的胳膊,刨根问底:“你给我说清楚,什么事要这么多钱?你找谁借的钱?你怎么还?”
她发火,大吼一声:“你管得着么?”
“我就管!你给我戴多少绿帽子我都忍了,到头来你觉得你骗人还理直气壮?”
“你说我给你戴绿帽子?就你以为的我和老林那些事儿?就凭他?我要真想来那一套,十个老林都摆平了!你要真说这个,你和邱天写的那么多信,信里怎么说我,你难道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什么时候质问过你?”
我怒不可遏:“那性质都不一样,你怎么能放在一起比……你怎么偷看我的信?”
她咬着牙,声音从牙齿缝里透出来,狠狠地说:“邵然你幼稚不幼稚,我一天到晚焦头烂额的事情是什么,你还在跟我纠缠骗你不骗你。放贷的说了,下个月还不了的话,就卸我妈的胳膊腿!卖肾卖身都得还!我愁的事情……你根本……根本……理解不了……”
她也坐起来了,双手捧着头,蜷起膝盖来,无声地哭,只见肩膀剧烈颤抖。
我愣住了。
隔了很久,我好像被抽去了王牌的对弈者,软下来轻轻问她:“那你打算找谁借来还债?”
她泪眼蒙眬,哽咽说:“还能找谁?”
“到底谁?”
“老黄、老林他们呗……”
老黄是那个婚介网上钓来的客户,老林就是她那破广告公司的老板。
我心都碎了。
说到底,我拼尽全力要她远离那些人,不过是彻彻底底的徒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帮她,到底是为了帮她,还是为了抵御自己内心的占有欲。
她从未属于我。从来没有。
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我看不见她的眼泪,但她的哭泣占据了我,以至于我完全忽略了去追问她到底为什么产生这样一笔债务。
我几乎本能反应地,开始为还钱的事情而心焦——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已经这么爱她。
我找游冬,找朋友,说尽好话,看尽脸色,受尽冷遇,筹到了八万。
人情有多薄,那时我才刚刚体会了一点点皮毛。那么多平时熟络的人,笑脸揭开来,便一无所有了。提到借钱,连再多给一层假面笑脸的耐心都没有。
想到如此不易,我突然更心疼她。纵然女孩子天生拥有更容易获得别人帮助的优势,但那种相应代价,我不忍心她经历。我筹到钱,当即迫不及待找到她,提着现金交给她。
是个阴阴的大风天,刮得我头晕脑涨。她的头发被吹得缠绕在眼前,看不清面容。天色清澈而长远,日子看上去还有很多,但属于我们的,已经没了。
我把钱给她,说:“我尽力了,不是全部,好歹你能还一些是一些。别把自己弄得那么危险。”
她接过包,看着我,什么也没说。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我寒着一颗心,说:“你不打算和我说谢谢?”
她说:“谢谢。”
我说:“你好像一点也不情愿。”
她苦笑。我也苦笑。
突然她特别刻薄地回了我一句:“邵然,你以为你和那些臭爷们不一样吗?”
我愣住了,她继续说:“给了钱,就想看到一张笑脸,是不是?要不要再伺候你一场,心里才舒坦?”
我完全僵住,说:“你怎么这样认为……我是真心想要帮你……你知道的……我对你从来不计得失……”
她直截了当地打断我,说:“邵然,没有人不计得失。没有人。你只是想借给我钱,让我感激你,让我欠着你,让你自己感觉我欠着你,所以要属于你,让你觉得你没有输给那些臭爷们。”
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脸上,我瞠目结舌。
她说的,也不是不对。想到她和老林、老黄那么纠缠不清,我快发狂了。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走的时候,我说:“柔山,我不是完人,对你管得太多,对不起。可是你别忘了,这世上,能真正对你好的,遇过一个,少一个。”
其实我哪有自己说的那样无私伟大,提着那么大一包钱借给她,看着她带走,好像被活生生地抽去了肠子一样绞疼。我当即就后悔了,呆呆站在原地,后悔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后悔没用,种种事件好像自有一套力量驱动它不断发展,阻止不了。
什么时候我们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如今再见面,心心念念盼来了她,一坐下来,还未说上两句话,就看到她不停发短信打电话,低头对着手机,浮现笑容。
那笑容不是给我的。
我像个疯子一样抢过她手机来翻,问她:“你是在和谁……”
她发怒,一把抢过去,说:“好不好笑,你见我就是为了查我手机?”
两个人的山穷水尽,恶行恶相,就是如此。
夜里我读朱天文的《荒人手记》,读到一段,她写失恋——
至杰已不爱,而我不相信,岛屿南北,奔波求证。渐渐,冀望于背叛者的良心。但良心,竟比水中之月可捞拾。
我仍有杰的房屋钥匙,几番不请自入,不过是得到一次比一次更大的羞辱。我简直成了被虐待狂。只要他还肯跟我讲一句话,哪怕一句恶毒咒骂,都好。终至,我恳求他,亲吻我一下,最后一吻,我就走了,永远,永远,不再来找他。
我讲到永远二字,凛于其字之真实,泫颤不已。
杰把头一偏向墙,眼睛望地,连不屑或轻蔑都不给我。
我上前抱住他,抱着一具僵冷尸体发狂地要把他抱活热回来似的,枉然。
大理石大卫啊,我抱住他的腿一路滑跪于地,乞吻他淡蓝筋脉的脚丫板,爱人,永别了。我履行诺言没有去找他。
我读到这里,合上书。原来世间种种情节不过是相似。我痛苦过的,已有太多人痛苦过。将来亦然。好的感情让两个人都成为更好的自己,但恶劣的感情使两个人都变得更龌龊。这段关系叫我看到人心深处的自私、占有、狭隘,不断发酵……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邱天突然来学校看我,很让我意外。我们大学以来天各一方,通信一度因为我与柔山的纠葛而中断。
邱天给我的寝室打过好多电话,但我要么错过,要么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处说起,于是也就什么都没说。
她听得出来我不好,也不在意我是否回复,还是给我一封封写信,在信上安慰我,说:
我不知道你和柔山经历了什么,感情的事,我也帮不上你什么。但隔着这么远也能感到你过得不好,我很担心。
人总是按照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对方同样的回报,甚至更多的回报——“我这样对你,你怎么能那样对我?”
但你想想,千万个人,怎会享有同一把道德标尺?这个世界上,从来不是你怎么对一个人,他就该怎么对你。说爱应是无私的,其实不是在说什么高尚,而是在说人心迥异。你本来就不该在付出的时候,期待回报。报之我幸,不报我命。
我问命运,为什么要使我失去一条腿。
命运不曾回答我,即便我觉得,我没有对不起命运的地方。如果有,那就是我该为从前的骄横作出赔偿。
她让你失去一颗心,但反过来看,这种经历,也许使你终生受益。你知道人情可以多稀薄,多脆弱。包括你自己。
邵然,我希望你过得好。
我每每拿着邱天的信,读了又读,坐下来提笔给她回信,欲有千言万语,落到纸上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邱天要来我的学校,竟然没有提前告诉我,到了校门口,才给我短信,说:“我在你学校门口,有空儿的话你出来一下吧。”
我感觉像梦,忙不迭跑出去,一路跑到校门口,就这样看到邱天。
大概为了出远门方便,她没坐轮椅,孤零零背着一只包,拄着拐,站在熙攘的校门口——那身影好像一则往事造访,突然敲醒记忆之门。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远远看着她茫然四顾的样子,突然觉得心里很酸,也很累,迟疑不敢上前,半伏着身子,双手支在膝盖上,原地喘气。四下看去——还是那个人来人往的匆匆世界,除了她,无人为我的伤心而驻足——我眼底发潮,不知如何开口。
深呼吸几口,调整了呼吸,慢慢走近她。等我走近了,她才看到我,点头朝我笑笑,挪着拐一步一步向我走过来。
她手里握着一个手机,笑容如此晴朗,对我说:“来找你,专门买了个手机。”也许是因为那段时间我情绪敏感,一句普普通通的话,竟令我觉得酸透了心。我突然感到,我又何尝不是尹柔山,总把最好的给了最不值得的人,而牵挂我为我好的,大概从未分得过我一杯羹。
想到此,我走过去紧紧抱着她,紧紧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几天我翘了课,和她在校园里逛一逛,坐在长椅上聊天——也不知是她陪我,还是我陪她。我们在小馆子吃面,吃干煸豆角,就那么几样菜,翻来覆去点。我说:“小时候我每天看到弹簧一家人蹲在门口吃饭,都好想去要一碗。他们家的饭太香了,从来没闻过那么香的饭。”
邱天说:“你这个吃别人家饭香的家伙!”
这话竟然和我妈妈说的一模一样,叫我一惊,抬起头来,撞到她的目光,两个人都笑了。我才想起,这似乎是我失恋以来,第一次笑。
夜里送她回小旅馆,她突然握着我的手腕,说:“要不今晚你就住在这里。”
我看着她,点点头。
那个夜里我们说了好多话。我没完没了说柔山的事,她一言不发,耐心倾听。
终于我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说:“对不起,邱天。你这么远来看我,我一直唠叨她的事儿。”
邱天没说话。过了好久,我都快困得睡过去了,突然感到她走近我床前,抚我的头、脸,又低头亲吻了我的耳鬓。
我睁开眼,黑暗里,紧紧地盯着她。
她的目光比黑暗更温柔,更温暖。她对我说:“别说对不起。你说出来就好些了。我来看你,不就是为了让你好些么。”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经是十点。她买了豆浆放我床头,就坐在对面床上看着我。我刚睁眼,撞见这一幕,尴尬地一下子拉紧了被子,说:“你怎么不叫我?”
她说:“让你多睡会儿啊。”
我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头痛欲裂。
邱天说:“你该回去上课了。我耽误你这么多天,真是不好意思。”
我说:“说这个干吗,你来看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
我这才发现,她的行李都收拾好了。一切都整整齐齐,她只等和我说一句道别。
我说:“我送你吧。”
她坚持不要,转身就要走。开了门,她背对着我,转过脸来,说:“旅馆的账我都结了。你好好的,打起精神,把柔山的事情了了吧,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什么事都会过去的。”
说完,她应声关了门。
我愣了一会儿,赶紧起身来穿上衣服追出去,她已经走出电梯口,打上了一辆车。
我就这么看着她消失,突然感到我失去了什么。
邱天走后,我感觉柔山那一档子事儿,像一团糨糊黏在手上,恨不得甩掉,洗干净。每次追问她到底为什么借高利贷,拿去干什么,她从不说实话。敷衍我时,一次一个解释,每次都不同。我被蒙在鼓里,震耳欲聋再也受不了,直接到她那小公司去找人。
等了好久,终于等来了她——穿着新的大衣,看起来气色心情都不错,手腕上戴一只劳力士女表——一款她喜欢了很久,但我一直没给她买的表。说实话,不想买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我觉得那表实在太丑。但我现在知道又有另外的人给她披上大衣,还能送她手表……我还是难过。
只能低声说:“柔山,我知道你以前和老林在一起,现在也在一起。他不缺钱,你就跟他借,把我的还给我吧。我真的不想和你再有什么纠葛了……”
她说:“你以为我想和你有纠葛吗?真的,不是我不还你,我现在真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看着拿吧。”
我说:“柔山,老林、老黄他们……你知道的,他们要是真的有心爱你,轻轻松松就可以帮你把那些债一笔勾销,但他们只帮了你多少,只借给你多少,你心里清楚。你可能觉得,我给过你的那一点点钱,不算什么,如果有天我成为亿万富豪,那我借给你十万,不过是等于我施舍一角钱给路边的乞丐。现在我舍得拿出我的全部,还千方百计凑钱给你……你随便问问哪个有钱人,让他将全部身家给你,他会吗?”
柔山冷冷地看着我,说:“是啊,他不会啊!所以我没法现在还钱给你啊!”
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愤怒地抓起她的手腕,说:“这只表,足够抵得上我借给你的钱!你怎会有钱买表,又不还我?”
她当即把手表摘下来,甩给我,说:“拿去啊!还你了啊!”
我拿着表,又气又恨。
她带着七分厌烦三分心软,叹了口气,说:“你对我的好,我会记得。但你要我怎样?我没有拿着刀子逼着你把钱借给我,是你自己要借给我的。我现在也没有钱,真的还不了你。”
“记得有什么用,你记得的我,根本不是我想要你记得的样子。我对你的好,全都一笔勾销吗?你前段时间还和老林去旅游……你为什么死不承认你给我戴绿帽子……”
我低着头语无伦次地辩解,突然抬头撞见她的目光——从那目光,我终于确认她不爱了。那眼光像一把刀子扎在心上,我手无寸铁,只能承接。
她收回那目光,转身走了,一并带走了周遭的空气——连空气都没有给我留下。
我想,经过这些挣扎,我终于彻底地陷在沼泽里了。窒息的感觉,原来就是这样的——爱的人离开,连空气都没有留下。
她走了好远,我才发现那块表还在我手里。好像《泰坦尼克号》里的露丝在下着大雨的码头,眺望自由女神像,摸到大衣口袋里那颗海洋之心。
但电影是电影,生活是生活。俗人如我,难过归难过,窃喜归窃喜,能讨回一点是一点吧。第二天,我赶紧跑去收购首饰手表的摊子,那师傅拿来一看,说:“假成这样,还换什么,扔了吧。”我一惊,不信,跑去劳力士店里,借口说缩表带。店员戴着黑色手套,取过表来,看了一眼,说:“抱歉,非原厂正品,我们不予维修护理。”
我悻悻地,赶紧走了。不知怎么的,想起中学课文里莫泊桑的《项链》。
又认定:不是送表的人在骗她,就是她搞只假的安慰自己。
回头又觉得甚是无聊,我这样幸灾乐祸,哪儿有一丝比她高明的地方呢。这段感情,美好的全都蒸发殆尽,沉淀的全是铅华。
欠着的欠着,假装的假装着。
我们之间,就像这只表。
若说学生时代一年年,像一座座连绵的山头,那么毕业就像一把斧子,砍断了山头与山头之间的那座吊桥,所有人都坠入那条叫社会的峡谷,在现实洪流中溺水,挣扎。
借着毕业,我隔绝掉了柔山的所有联系方式,从此再没联系过。
这些年我曾经努力回忆,最后一次见她,最后一次——到底是什么时候,到底是在哪儿,那天她的容颜又是什么样子。可我始终想不起来。
生活的新陈代谢,渐渐顺利地将那段日子碾到记忆的最底层,貌似已毁尸灭迹,彻底抹去。但不经意地,偶尔做梦梦到她,梦里还是气数将尽的争执和伤害,你死我活,无可挽回。梦里那种难过如此逼真而切肤,叫人醒来的时候不免怅然。
却又庆幸——我曾从那么难受的时候走过来。
因为时至今天,我知道那时我难受,但已想不起是怎样的难受。
想想也是,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些不想再提的名字。围绕那个名字衍生的那些故事,总会渐渐沉没在时光中,也许连同那个名字本身也会沉没。
也许有的名字没有沉没,而是像孤独的冰山一样漂浮在记忆的汪洋,尖尖地只露出一角,不小心撞上去,才知道还有八分之七在海面下。
那名字就如八分之七冰山的重量,沉甸甸的尖锐,钉子一样扎在心里。
第五章
我为柔山的事找游冬借钱时,他在越洋电话里问我:“你明知道她没说实话,为什么要帮她?”
我说:“我知道,她不管编什么借口,99.99%都是在骗我。可只要有0.01%是真的,而我没有帮她,她要是真遭殃了,我想我后半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我一想到那种难受法……我还是愿意帮她。”
游冬在电话里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仿佛是从嘴里掉下一块砖,砸在地上。
他沉默了好久,说:“借钱这种事,你心里要有止损底线。借出去的,你就别想着还能要回来。还你了,是你运气;不还你,是平常事,你得有心理准备。如果你是惦记着想要要回来的话,别借。借出去,‘只能既丢了钱,又丢了朋友’——邵然,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莎士比亚说的。”
我黯然,说:“这些我都知道的,游冬,但我过不了她那一关。”
游冬说:“邵然,不是你过不了她这一关——是你过不了你自己给出去的心。柔山的为人,我太了解了。她也不是彻底的坏,只是……你知道的,人一旦现实起来,就很残酷。叫你不要搭进去,你还是搭进去了。跟那种人,你犯不上有占有欲,跟自己还较什么劲啊……”
他又顿了顿,说:“你是好人,性情中人,邵然。遇人不淑的事儿……你有点儿教训也好。我借给你,是为了让你有教训。”
那时的游冬,已留学美国,投靠舅舅舅妈家,从大一重新读起。表妹在美国土生土长,丰满,麦色的皮肤,单眼皮,画黑眼线,穿着艳俗,显得很早熟。十八岁的生日前夜,父母才把她两年前就已考过了的驾照拿给她,又给了她一辆丰田车的钥匙。她撇了下嘴,对车的牌子略有一点失望,但还是很高兴,跳上去拥抱爸爸妈妈。次日的十八岁生日派对,还没喝酒呢,就闹得鸡飞狗跳,如此一发不可收拾,眼看就是Party Animal的坯子,一天到晚不见人影。舅舅舅妈很焦虑,叫游冬多劝她,要她像个争气的亚洲人那样,好好念书,进常春藤名校。
夜里,游冬上课回来,提着一瓶啤酒,轻轻敲表妹的房间门,里面应了一声:“Yep?”
游冬走进去,看她对着iChat上面一个男人的头像窃笑,一会儿Facebook的提醒框又跳出来,她应接不暇,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游冬坐在她背后的沙发上,闷头一口一口喝啤酒,看着她连坐着都显得那么欢快的背影,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一瓶酒喝完,还没说上话。
他甩了甩酒瓶,想着,Fuck,Whatever,于是又走出表妹房间。
走到门口,表妹在回复iChat的间隙,莫名其妙地转过头,用英语问他:“你进来不是应该找我有事吗?还是只是来炫耀你能喝啤酒?”
他朝她笑笑,用中文答:“没什么,你开心就好。你爸妈倒是很担心你,小心点。”
话音刚落,他就关上了房门,留下表妹一脸的没听懂,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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