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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类死亡(悬疑小说)

_4 大袖遮天(当代)
我摇了摇头:“我没留意。”
“昨天我还看过这间房,房间里还没有电脑,”她望着我,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神色,“今天就有了。”
我瞪大眼睛望着她。
昨天我刚刚收到自己的电脑;昨天,在网上,我遇到了西出阳关;今天,也就是刚才,我们在网上遇到一个自称是我们室友的人,而紧接着,就在这第三间房里发现了一台新出现的电脑--这台电脑的包装纸盒甚至还没有扔掉……
这一切都分明有着某种联系,也许,我们真的有一个室友,只是我们一直看不见他(她)……这样的话已经无数次在我脑海里浮现,这两天来,这样的话我听得太多,也想得太多,几乎已经有些厌烦了,然而无论我们多么厌烦,这个看不见的人,或者其他东西,却始终就在我们身边,无论多么厌烦,我们都必须去面对。
“没有办法了,事情越来越古怪了,”我说,“是不是这房子本身有什么问题?”
“不知道,”许小冰道,“我问过房东,可是她不相信我说的话,因为我问了这种问题,她生气得差点把我赶出去,”她苦笑一下,“所以后来我就不敢问了。”
“还是得问他,”我说,“明天我们一起去问问他吧,我们两个人都这么说,他应该会比较相信吧?”
“但愿。”许小冰说。
经过这么一闹,我们都疲惫不堪,决定去好好睡上一觉。临睡前,我和许小冰商定,明天就去找房东,看看这所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说,一切都留到明天解决吧--真的累了,尤其是我,在一个夜晚,对许小冰的话从不相信到亲身经历,其后又听说了许小冰的身世,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的脑子里早就乱成了一锅粥,这种混乱比恐惧更多地占据了我的脑海,让我昏昏欲睡。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局面都是非常被动的,那个看不见的东西的一切举动,我们似乎只能接受,丝毫不能反击,也许房东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我们都将解决问题的希望寄托在房东身上。
世界上真的会有这种看不见的东西吗?会不会是有人在捣鬼?在入睡前的一霎那,这个问题出现在我脑海里,但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思考了,黑暗将我包围,在黑夜最浓的这段时光里,我一个梦也没有做。
出门前,我拔下一根头发,将它穿过第三间房的拉手,又在门边上一颗凸出来的钉子上绕了几圈,打了个死结。
第二天一早起来,照例又发现了许多奇怪的踪迹,而浴室里镜面上红色唇膏写的字迹,却不知何时被抹去了。我和许小冰匆匆洗漱完毕,便给房东打了一个电话,约好在房东家中见面。房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在电话里连声追问,许小冰坚持一定要见面再谈,在电话内没透露半句。
出门前,我拔下一根头发,将它穿过第三间房的拉手,又在门边上一颗凸出来的钉子上绕了几圈,打了个死结。许小冰一直在催促我出门,她不明白我这么做是为什么,当我做完这一整套工作时,头发丝形成一个完整的圆环套在房门拉手上,任何人只要一开房门,这跟脆弱的发环势必会断裂。她恍然大悟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又赶紧朝四周看看,捂住了嘴,朝我伸出一只大拇指。
整个早晨我们都很少说话,直到走出了那间房门,从云升街六号漆黑的楼道里走了出来,街头明媚的雨点迎面袭来,我们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
“在那所房子里,我总有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她回头望了望我们刚刚从里走出来的楼道,叹了一口气道。我点点头,表示自己也有相同的感觉--的确,在怀疑有另一个人和我们居住在同一所房子里时,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无处不在,让我们举止非常不自然,一举一动都似乎面对了无数双眼睛。一想到这种感觉,我全身的不自在又油然而生,同时,在心中还有一点点疑惑,似乎是从昨夜就已经产生了,但却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
一直到我们登上了公交车,我还在想着,自己到底在怀疑什么呢?路边的风景被雨雾浸润得朦胧,似乎隔着磨砂玻璃看到的旧日照片,而从车窗上蜿蜒而下的雨水,又让那些横向流动的风景在竖直方向也扭曲起来,一切都有些变形,如同我这两天来的生活。
“在想什么呢?”许小冰捅了捅我。
我摇了摇头。
“房东会相信我们的话吗?” 许小冰有些不安。
“会吧。”我心不在焉地答道,心里却感到蓦然一亮--是的,电脑,我的疑惑似乎正是来源于此,然而我还是捕捉不住那种疑惑,那究竟是什么?我伸出一只手指在蒙着雾气的玻璃上划动,许多蚯蚓般的线条在手指下产生了,窗外的世界在这些线条之间明灭,形成一种残破的印象。许小冰没有注意到我的神情,自顾自说道:“世界上真的有鬼吗?”她忽然将身体缩了起来,仿佛不禁寒冷,“我居然在那个屋子里独自住了一个月……”她从牙缝里丝丝地冒着冷气,满面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嗯,了不起啊。”我发自内心地说,但是我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许小冰的话让那点一直缠绕我的疑问终于明晰起来--世界上真的有鬼吗?在我们的房子里发生的事情,真的是某种不知名的东西所为吗?我摇了摇头,倘若真有那种不知名的力量,他(她)又何必借助电脑呢?会不会有什么人,一直躲在第三个房间里,故意制造一些小事件来吓唬我们?然而,倘若真的是这样,他(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而且,昨夜我手上的杯子,的确是在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注满了冰水,倘若真的是一个正常的、和我们一样的人,就算他(她)可以避开我们的视线做其它一切事情,昨晚那件事,却是绝不可能让我毫无察觉的。还有,如果真有第三个人存在,他的行为看起来似乎是想刻意将自己隐藏起来,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在网络上那么明显地彰示自己的身份呢?这似乎是一个矛盾,无论我多么不愿意相信这世界上有那种诡异之事,然而,到目前为止,我都无法为此事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只好权且相信了。车子在动摇着,我的心也在动摇着,一忽儿是被不知名的恐惧所侵占,一忽儿,又觉得这一切的真相必然很简单--头脑真是不够用了,且看房东怎么说吧。
车子拐了几个弯,两站路之后,便到了我们的目的地。房东住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触目所及,双耳所闻,全都是人。从一条小巷子里走进去,沿途不断绕开路边屋檐下棋和聊天的老人们,走到一座八成新的楼房前,几个老人正一个废弃的自行车棚内边喝茶边打毛衣。许小冰对着其中一个招呼了一声:“李奶奶,我们来了。”
“哦,来了来了。”一个穿墨绿毛衣的老人站了起来,笑眯眯地走到我们面前,上下打量我一番,“这是江聆吧?不错不错,房子还满意吗?”
“嗯,很好。”我红着脸笑道。这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看起来很好说话,贾云事先并未告诉我房东是位老太太,我原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精于算计的中年男人,现在面前的这位房东,让我觉得很轻松。
“那房子可不错,要不是我搬了新房子,才舍不得搬哪。”李奶奶说着便絮叨起来,一个劲地夸着自己的房子。我们两人不好意思打断她,只好站着听她说,许小冰显得有些焦急,到后来,趁老太太跟过路的人打招呼之时,连忙说道:“李奶奶,我们找你有点事。”
“哦,什么事?”李奶奶的笑容退去了一大半,我在旁边看着,隐约觉得,这位老太太其实知道我们为什么来找她。果然,不等许小冰说话,她又说道:“还是为上次那事?”眉眼之间虽然还残存着笑意,可是老太太的话已经有些严峻了,让我想起小时候犯错误时对我训话的班主任老师。
“嗯,是啊……”许小冰说话的速度比往常快了很多,但是还是被李奶奶打断了。
“上次那事就不用说了,”李奶奶一挥手,面上已经毫无笑意,嘴角也不耐烦地耷拉了下去,“年纪轻轻的,怎么相信这种事?”许小冰还要说什么,她作了一个手势制止了她,却朝我望过来,语气稍微和善了一点:“你也相信她说的话?”我几乎立即就要点头,却看见许小冰对我传来一个复杂的眼神,这让我猛然醒悟过来--看来这位老太太对我印象还不错,这个时候和她弄拧了,对我们一点帮助也没有。
但是我该怎么办呢?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急得红了脸,不知该如何是好。事后许小冰为此责怪了我很久,说我太不会应付事情,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幸好,我天生一张学生脸,这种脸在老人面前总是比较讨好的,我的脸红在李奶奶眼里看来,似乎并不显得讨厌,相反,见我脸红了,她立即笑了起来,轻声说道:“这么害羞啊?呵呵,不用怕,你还是学生吧?”
“已经毕业了。”我说,心里在不断盘算该如何跟她开口,却想不到好主意,急得浑身冒汗,脸越发的红了。
“已经毕业了?一个人出来找工作,家里不放心吧?”她又问。
这种慈祥的语气我很喜欢,这让我想到了自己的奶奶,这么想着,我不由脱口而出:“是啊,我第一次在外面租房子,就遇上这种事!”
“什么事?”李奶奶问了一句之后,语气又变得严厉起来,朝许小冰望过去,“你跟她也说了?你怎么这么喜欢乱说?”许小冰气得脸色发红,朝我狠狠瞪了一眼,眼看就要说出激烈的话来,我怕事情弄砸,顾不得多想便大声道:“不是她说的!”
李奶奶和许小冰同时望着我,两人的眼神都很凌厉,我心里有些发虚,倒不是怕许小冰,而是怕李奶奶听了我说的事情之后,便掉头就走,甚至从此不肯将房子租给我们,在这个时候,我们都无法在别处租到更便宜的房子。我咽了口唾沫,脑子里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嘴上已经开始说话了:“李奶奶,我们那所房子里不是有三间房么?第三间房租给谁了?”这话一出口,我的思路立即清晰了,也知道该如何说话了,一颗心终于沉了下来,我偷偷给许小冰递了一个眼色,她愣愣地看着我,看来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不过这不要紧,只要她不插话就没关系--她和老太太似乎有点犯冲,我看出来了,无论她说什么,老太太都不喜欢听。
“没租给谁呀,空着呢。”李奶奶说。
“那就奇怪了……”我说,“那,李奶奶,你们家里人是不是这两天去过我们那房子里呀?”
“没有呀,你怎么这么说?房子租给你们了,我们当然不会随便进去,要去也要跟你们打招呼的--你怎么这么说?”李奶奶有些着急了。
“可是,我们发现第三间房的房门被人打开了……”我故意显得很没把握地说,许小冰吃惊地看着我,我冲她飞快地眨了眨眼,也不知道她明白了没有,总之,那种吃惊的神色迅速从她脸上消失了,她连连点头,赞同我的话。这家伙反应还挺快!我心里暗暗高兴。
不出所料,李奶奶听到我这么说,感到很吃惊:“被人打开了?被谁?”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门锁一点也没坏,我们今天早晨一起床,门就是打开的……我们挺害怕的……”
“是啊,太吓人了,我们就两个女孩子住那里,这样太没有安全感了。”许小冰在一边帮腔道。
李奶奶怀疑地看着我们,目光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可是我们根本不需要表演,因为,害怕是真实的,房间里发生了异状也是真实的,唯一不同的是,我将那些古怪的事情稍微变换了一下,这么一来,就可以绕过李奶奶对怪力乱神之说的天然排斥,而得到的结果却是一样的,毕竟,我们需要的只是结果,至于李奶奶是否相信我们房间里发生了古怪的事情,那并不重要。
李奶奶从我们脸上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渐渐的有些相信了我们的话,自言自语道:“有这样的事?的确是太不安全了……”似乎是突然想起,她又问,“会不会有人从外面进来了?”
我本想脱口而出说“没有”,幸好脑子里及时反应过来,连忙改口道:“不知道啊,房子的门是反锁的,也没有被撬开,除非是有人拿着钥匙,否则是进不来的……”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和许小冰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紧张地等待着李奶奶的回答--终于提到了钥匙,接下来就要进入正题了。
“钥匙?”李奶奶满面疑惑,“不对啊,别人应该没有房门的钥匙……”她的语气有些不确定,许小冰趁她还在思考之际,飞快地道:“除了我们和您之外,还有谁有房门的钥匙?”
“应该没有了……”李奶奶侧着头想了好一会,突然返身朝楼上走去。我们跟在她身后,进了她的家门之后,她也顾不上招待我们,在房间里翻了一阵,翻出两把钥匙来,似乎是为了要证明什么似地道:“你们看,一共只有四把钥匙,你们两把,我两把,再也没有多的了。”
“以前的房客呢?”我问。
“以前房子没有租出去,你们是第一批房客。”李奶奶说,她仿佛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报警吧。”
这个提议让我们措手不及,我没有反应过来,许小冰已经飞快道:“但是我们什么东西也没有丢,只是一道门被打开了,警察恐怕不会受理吧?”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我佩服地看了她一眼,她偷偷地拧了我一把,递过来一个严厉的眼神,似乎又在说我太幼稚,我赶紧将满面佩服之色收了回去。幸好,李奶奶沉浸在思考之中,并没有注意到我神色的古怪,她沉吟道:“也是,只是打开一道门……没多大关系吧?可能我本来就没关紧?”说完这话,她自己似乎也觉得这不太可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们真的是第一批房客吗?”过了“报警”那一关之后,这个问题立即变得重要起来,倘若我们真的是第一批房客,那么,在我们房间里一直闹事的那个东西,几乎可以确定不是人类了。
“当然,以前房子一直准备留给我儿子住的,空了两年,后来他在外地买了房子,我这才把房子租出去。”
“房子空了两年?”许小冰神色异常紧张地追问了一句。
“是啊,不信你们看我的租房记录,我出租房子都有记录的……”李奶奶又开始在房间里翻腾起来。许小冰凑在我耳边道:“如果房子空了两年,天知道里面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她的话让我想到诸如“老宅鬼影”、“古宅心惶惶”之类的名字,心里有些着慌,偏偏李奶奶的房间又相当幽暗,一时之间,竟仿佛有些影影绰绰的东西在地板上流淌晃动。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李奶奶已经翻出了她的租房记录,她匆匆在我们面前翻开:“你们看……”话没说完就愣住了,不能置信地望着翻开的那一页,仿佛在琢磨着什么。我和许小冰凑到她身边朝那记录上一看,第一页写得密密麻麻,最上端用红笔写着三行大字:
2005年2月12日,许小冰,01号房。……
2005年2月12日,孟玲,02号房……
2005年3月14日,江聆,03号房……
不用李奶奶解释,我也能看得明白,这三行大字,是记录的房客情况,01、02、03号房,正和许小冰、中间的空房、以及我的房间一一对应。许小冰和我的情况,我没有细看,我的注意力在第一时间被中间那个名字吸引了。
孟玲。
在这个人的名字之后,有一行简短的说明:女,北京人,27岁,南城辉南科技公司总经理助理。
辉南科技公司?
这个名称让我心中一跳,目光随之上移,停留在许小冰的情况简介内:女,广州人,25岁,南城辉南科技公司市场部经理。
孟玲和许小冰,在同一家公司任职,在同一天租住了云升街六号的那套房子。看到这个情况,我心里窜出一股无名火,一种强烈地被欺骗的愤怒油然而生。我正要质问许小冰,却听见她气若游丝的声音:“孟玲是谁?怎么会和我同一间公司?”听到她这么问,我的火气更大了--到这个时候她居然还在演戏?我没有想到她竟能够这样捉弄我,一切都明白了,显然是她和孟玲串通一气在捣鬼。我气疯了,那些古怪事情的细节完全被我抛诸脑后,只剩下满心满脑的怒火,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只是大口大口呼吸着,从鼻孔里冒着粗气--事后回想起来,当时自己的确很像一只即将喷火的恐龙。
“孟玲是谁?”许小冰又问了一遍,并且望着我。我冷冷地斜了她一眼,哼了一声。
“我不认识她,我们公司没有这个人。”她向我和李奶奶解释着,我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这个人……”李奶奶眯起眼睛将那个记录本左看右看,不断调整着记录本的位置,仿佛位置改变了,那上面的记录也会随之改变一般,她看了许久都没有下文,我心头好似火一般烧着,轻轻从她手里拿过那个小记录本,重重地朝桌上一摊:“这个人和你同一天住进来,你们两个大概是合伙租房吧?”这话是问许小冰的,她连连摇头,还没有说话,李奶奶已经开口道:“不对呀,难道我真的老糊涂了?”
“这个人我不认识,“许小冰说,“我们公司也没有这个人。”她的神情也是充满疑惑,甚至还有很深的恐惧,可是这些我完全不再相信了。
在那个小小的软皮笔记本上,除了这三行基本情况记录之外,底下还有一长串的记录,包括押金、水电费、物业管理费等各种费用的分配,以及协议的详细内容等,都记录了下来。在这些记录中间,孟玲各项费用都交得很齐全,差不多每隔一周左右就有一次收费行为,许小冰偶尔会稍微滞后缴费,而孟玲从来都是按时付清,甚至有一次,第一个月的300元房租还是孟玲暂时替许小冰垫付。我将这些记录一一指给许小冰看,冷笑道:“你还要说你不认识她?”
“不认识……”许小冰说,她看到这些记录,仿佛惊呆了,连接看了好几遍之后,抬头望着李奶奶,“李奶奶,她到底是谁?”
李奶奶也是迷惑不已,敲着脑门道:“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她是谁啊?”她反过来问我们,我啼笑皆非地叹了一口气。
“有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又翻腾了许久,最终沮丧地道,“你们的身份证复印件呢?我怎么找不到了?”
我默不作声,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事情。云升街六号显然是不能住了,不管那里的房租有多么便宜,也不管我有多么贫穷,那里都已经无法再让我继续住下去。我可以和一些不知名的鬼怪共处一屋,却不能和许小冰这种时时算计我的人合住--我不知道她为何这么做,更不知道她还会继续做些什么,更何况她身后还有一个一直没露面的孟玲,这些都让我感到害怕,像我这么一个普通的人,怎么会卷入到这样荒唐的事情中来呢?
我决定立刻就开始找房子,一刻也不耽误。在这之前,必须先跟李奶奶退房,租房协议是贾云帮我一手包办的,具体内容我并不清楚,也不知道退房需要赔偿多少钱,我那些可怜的押金还能回来多少……这些我统统顾不上了,我只想快点离开云升街六号,离许小冰越远越好。
我将自己的意图说出来之后,许小冰和李奶奶都很吃惊,许小冰紧紧地盯着我,可是我不看她--她太会演戏了,我再也不愿意被她欺骗。
“你刚搬进来就要退房?”李奶奶很吃惊,也很生气,“为什么?”
“我和许小冰住得不愉快。”我直截了当地说。
“我说了我没有骗你,”许小冰哆嗦着嘴唇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脸色发青地看着我,我将眼光转向了别处。后来,有很多时候,我都会回想起许小冰当时的眼神,不由暗自叹息--永远不要对别人过分残忍,因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残忍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我说的话让李奶奶对我的好印象完全消除了,她冷冷地看着我,看了很久之后,才冷冷地道:“你一定要退房,那也行,按照协议,你的押金要扣除一半。”
“好的,没问题。“我咬咬牙说,“李奶奶,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不麻烦。”李奶奶用“很麻烦”的语气说道,“你还可以住到这个月底,这个月的房租也是不能退了。”
“不用了,我一找到房子就搬出去。”我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似乎没有必要再呆下去了,来到这里,原本是为了弄清楚房子里发生事情的真相,而现在,真相已经差不多明白了,我跟李奶奶告辞一声,依旧没有看许小冰,便离开了。
流芳湖上烟笼雾罩,和往日的寂静不同,湖面上穿梭来往着许多船只,仿佛在捞鱼,然而现在并非是捞鱼的季节,他们在干什么呢?
从李奶奶家出来后,街头的雨雾如同蜘蛛网般兜头笼罩下来,全身为之一凉,在房间内激动得滚烫的脸慢慢地褪去了火红,心底一直腾腾上涌的热气,也渐渐冷却了,愤怒消退之后,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便清晰地浮现出来--我该到哪里去找房子?李奶奶这里的押金必须扣除一半,凭借剩余不多的押金,即使在南城这样经济落后的城市,也是无法租到像样的房子的。当初租房是通过贾云,他也是托了许多朋友,才好不容易打听到这样一个地方,现在他自己有伤在身,再去麻烦他,实在是说不过去。看来只能我自己想办法了。
我能想到什么办法呢?我在脑海里将自己在南城所认识的人过滤一遍--说是过滤,其实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个人,除了贾云和许小冰之外,就只剩下公司的人了,明天上班的时候请他们帮我打听一下什么地方有房屋出租,我自己也可以到网上的租房网站查找相关信息,不过,无论是哪种情况,对结果都不应当乐观。
先这样吧,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回家。想到回家,我不由自主地朝远方凝视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看到家的方向--然而重重的建筑屏障般矗立在眼前,我连地平线也看不到,在这条陌生的街道上,我甚至分不清南北。人们三三两两从我身边经过,和云升街的冷落不同,这条街道十分热闹,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在雨中,每个人的面孔都仿佛蒙着一层薄纱,显得朦胧而富有诗意。
也许,正是这样朦胧的距离,才是最富有美感的。在一个将我当作外地人的城市里,这些在我周围行走的同类们,仿佛另一个星球上的人一般,他们奇怪的口音和习俗,都与我所来自的那个南方小城迥然不同,而他们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情,是只有本地人才会有的--这是属于他们的土地,而我只是一个来自外地的人。我边走边想着,手指在那些陈旧的建筑外墙上划过,指尖上积满了雨水和青苔--这座城市还有很多外地人,他们也和我一样觉得孤单吗?我本来想找到一个朋友的--许小冰那张短发俏丽的脸从我眼前掠过,很快便被另一张同样属于她的、但是却苍白灰暗的脸替代,她这几天来的影像重重叠叠出现在我脑海里,我再次问自己那个问了无数遍的问题--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而我再次得不到答案。
许小冰的心思,我一向就猜不透的,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类人,只是因为偶尔住到了同一所房子里,又遇到了那样古怪的事情,这才有了些密切的联系,而现在,那些古怪的事情已经不再古怪,我也即将搬出那所房子,我和她大概再也不会有联系了吧?想到这个,不由怃然一笑--两个不同城市的人在同一个城市相遇相识,这种缘分多么深;两个相识相熟的人,从此形同陌路,这种缘分又是多么浅……想着想着,我觉得自己有些伤感了,眼眶也潮湿起来。
我真想回家啊。
我用纸巾擦了擦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同学的电话,想跟她聊聊--这个时候我需要找人聊一聊。
“喂?”明快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我心中一热:“喂?我是江聆。”
“江聆?”对方惊喜地尖叫了一声,“你在哪里?”
我正要回答,电话里又传来声音:“好的好的,我马上走……”这显然是在对另一个人在说话,很快,她急匆匆地对我道,“江聆,我来了个客户,回头我给你电话!”
电话断了。
我心头更加郁闷,也没心思再打其他人的电话,正要将手机收进口袋,铃声响了起来,我看了看号码,是李云桐的电话。
“喂?”
“江聆吗?我现在在流芳湖,你过来吗?”他急匆匆地说。今天是周末,可是每个人都好像很忙。
“你在流芳湖干吗?”我问。
他说了一长串话,我却只听到断续的声音,听不清他说的内容,也许是这种阴雨绵绵的天气影响,手机信号不太好。我只能连猜带蒙,勉强弄明白,他在流芳湖是和我们前天晚上在湖里看到的女人有关。到现在,我才知道那个湖名叫流芳湖,真是个好名字……我有些走神了,他的声音蓦然清晰起来:“你快来!”这话让我回过神来,我还没有想到自己为什么要去,就已经答应了。
为什么不去呢?这个时候我不想一个人呆着,本来想去找贾云的,既然李云桐叫我去流芳湖,那就去吧,就算没什么事,看看湖边的风景也是不错的。
自然,又是问了半天路,才找到正确的乘车路线,公交车摇摇晃晃,当它晃到流芳湖时,已经是上午11点了。倘若不是李云桐在等着我,就这么坐着车一路摇晃下去也不错,至少不用那么快地回到云升街六号。
流芳湖上烟笼雾罩,和往日的寂静不同,湖面上穿梭来往着许多船只,仿佛在捞鱼,然而现在并非是捞鱼的季节,他们在干什么呢?我疑惑地看着湖面上撒网的人们,一边沿着湖岸寻找李云桐。他并不难找,细长的个子醒目地立在一棵柳树下,正凝视着湖中央在想着什么,嫩绿的柳枝垂了他一头一脸。见我走过来,他笑着打了打招呼。
“干什么呢?”我指了指湖面,“这个时候捞鱼,不是要捞鱼仔吧?”
“不是捞鱼,是捞尸体。”李云桐有些无奈地道,递给我一张纸。这是一张白色的素描纸,纸上画着一个女子的脸,满头微卷的长发,细长的眼睛,鼻头有点大,嘴唇薄而宽阔,正满面惊恐而绝望地凝视着画外的人们,那张张大的嘴似乎正在呼救,让人看了心里很不舒服。
“这是我画的,”他说,“就是前天夜里我想救的那个女人,你有印象吗?”
听他这么说,我更加仔细地看了看那女人,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实际上,前天夜里,在流芳湖里,我没有见到任何女人。我照实跟他说了,他点点头:“我知道,除了我之外,没人见过她,但我真的亲眼看到她沉下去了。”他抿了抿嘴,仿佛是冷笑,又仿佛是自嘲:“这两天我一直在跑这件事,现在他们终于答应来打捞尸体了。”
“这两天你一直在忙这个?”我惊讶不已。李云桐的热心我是早就知道的,刚进公司时,由于胆怯,我很少主动和其他同事打招呼,是李云桐第一个向我介绍他自己,并且带着我认识了全公司的同事,这件事一直让我感激--只是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热心,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溺水女子,竟然连续跑了两天。他告诉我,这两天里,他跑了许多部门,大家都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而他们解决疑惑的办法都是一样的--由于李云桐向他们提到,当夜曾经有警察前来救人,他们理所当然地向110求证此事,求证的结果我可以预料到,那些出警的警察们承认有这么回事,但是他们也肯定谁也没看到落水的女子。既然连那么多警察都没看到那个女人,当然也就可以认为并没有这样一个女人落水了,这是正常的逻辑,所以李云桐这两天虽然跑断了腿,却四处碰壁,没少挨白眼和咒骂。
“我知道她落水了,大家都不管,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李云桐跟我说起当时的情形时,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种倔强的神情,“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管。”
虽然各个部门都不理会这件事,李云桐还是坚持要弄个水落石出,最后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同学--本地人的好处就是,到处都有熟人,有熟人就好办事,李云桐有一个老同学在公安局工作,手中有点小小的权力。他找到那个人,将此事说了出来,不过这次留了个心眼,没说曾经有警察打捞过。那同学认为自己了解李云桐的为人,对他的话没丝毫怀疑,立即派人前来打捞。
“已经打捞了半个小时了,流芳湖不小,还没捞到。”李云桐说,他似乎有些担心--如果这次再捞不到尸体,要背负责任的,可就不只他一个人了。
“我真的没看到过那个女人。”我提醒他,“你肯定没看错?”
他笃定地点了点头:“没看错,我甚至还摸到她了。”他懊丧地叹了一口气,“只差一点点……”他的眼光瞟向我手中的画像--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画像上这个女子的最后表情,就是这样一副惊惧的神态,并且永远是这副神态了。这副神态让我想起了许小冰--我总是不自主地想起她,不是因为惦念,而是因为我一直猜不透她做那一切的目的,这些事情在我心头成为一块悬空的石块,时刻荡来荡去,让我不得安宁。
许小冰也经常露出那样恐惧的神情,但是和眼前画像上的女人又完全不同,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啊。
“我只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呢?”李云桐喃喃道,又仿佛是在问我。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耸了耸肩膀。
“你刚才跟那个男人在说什么?”李云桐忽然转换了话题,“他给你的那张纸呢?你怎么扔了?”他朝我眨眨眼,露出一副暧昧的神情。
“什么男人?”我感到莫名其妙。
他哈哈一笑:“还保密?是你男朋友吧?”
“你说谁啊?”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好了,别装了,”他继续笑着,朝岸边走动几步,叹了一口气,“但愿他们能把她捞出来。”
“别担心了。”我说,却没法跟他说一定会捞出来--假如真的有这样一个女人存在的话,当然一定可以捞出来,但是……毕竟他那晚喝了一瓶啤酒。
船在湖面上交织来去,拖网一次又一次地从水中捞起,除了一些游客们扔下的垃圾,什么也没有捞到。李云桐的同学给他打了个电话,似乎是问他是否的确没看错,李云桐在电话里再三保证自己的眼睛没出问题,对方的语气很不善,我虽然听不清说话的内容,但是从那种急切的语气来看,他的那位同学显然也开始怀疑李云桐所说的话,李云桐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最后大声吼着说他还有一位证人。我正在想那个证人是谁,他已经将手机递给了我。我毫无心理准备,接过电话,甚至没来得及思考,便下意识地说的确有这么一位女人死在湖里,对方问我是否亲眼看见了,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李云桐,再看看湖面上乱糟糟的船只,想想事情已经到了这一地步,船已经来了,李云桐也挺不容易,便说:“那晚我也在场。”我没有直说自己亲眼看见了,算是撒了个小谎,对方看来很急,没有仔细揣摩,便认定我也看见了一个女人溺死在这湖里,这才发出一声满意的“唔”。
挂了电话之后,我将手机递给李云桐,他说:“谢谢你。”
“不用谢,我说的是真话。”我说,他愣了愣,马上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偷偷地笑了。
打过这个电话之后,原本有些懒散的船只运动得更加勤奋了。已经是中午时分,我和李云桐在湖边的大排档上随便吃了点东西。刚刚吃完,便听见湖面上传来一阵嘈杂的欢呼声,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李云桐已经朝湖边跑过去,当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湖边。
在湖中央,一艘船正慢慢地收着大网,那张黑色的网沉甸甸的,网眼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垃圾。和前几次收网不同,这次的网明显地绷直了,显然在网中网着一个很重的东西。
难道真的捞起了一具尸体?我惊异地看看李云桐,他紧张地盯着那张网,完全没注意到我的眼神。
网终于收了起来,一个长条形的东西被包裹在网内,很快便放置在甲板上,船上的人们围了过去,其他的船只也朝那只船靠近,人们纷纷跳上那艘船,将网中的那个东西围得水泄不通,从湖岸边再也看不清楚。我有些着急,几次跳起来想看个分明,李云桐倒是很有信心,他终于掏出一支烟来--他抽烟的习惯很特别,别人喜欢用烟来舒缓压力,他却从不在紧张的时候吸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吸烟是种享受,而享受应该在轻松的状态下进行--现在他开始抽烟了,点燃之前先询问了我一句,见我不反对,便惬意地将火凑上去,喷吐出白色的烟雾来。
船上的人们乱糟糟地大声议论着,却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那艘船破开水面朝岸边驶了过来。李云桐带着我绕着湖岸行走,走到一处船可以停靠的小码头,没多久那艘船就过来了,几个人从船上跳了下来,船上还留着许多警察。一个便衣挤开人群走到我们身边,对李云桐道;“去认认,看是不是她?”
李云桐点点头,看了看我:“你还是不要去看,站远一点等着。”
我点点头,离岸边远了一点。
李云桐在那具尸体前蹲了下来,看了几分钟,便站了起来。人非常多,越来越多的人朝岸边走过来,我只能从人群的缝隙里依稀看到他。他很快便从船上下来了,那个便衣跟在他身边。
“是她。”李云桐指了指我手里的画像道。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居然真有这样一个女人!我和那么多警察都看漏了,幸好有李云桐,否则谁知道这女孩竟然沉尸湖底呢?她家里人说不定正在找她呢……我看了看那张画像,这女人正用她永恒的绝望面对着我,我感到一阵心悸,连忙将画递给李云桐,他看看我,笑了起来:“害怕了?”
“不是,不过觉得心里不舒服。”我说。
“你脸色不太好。”李云桐仔细看着我说。
“没事。”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没必要害怕一个死人。
“你这人,明知道是这种事,还带个学生来,也不怕吓着她。”那便衣埋怨道,眼光转向我。我以为他会安慰我几句,谁知道他接下来的话更加精彩:“不过也没办法,你还得跟我们到局里录个口供。”
沙发的一角上,一枚钉子突出它的尖端,尖端被染成了红色,更多的红色液体留在了沙发的靠背和沙发四周的地面上。
和李云桐一起在公安局录完口供,顺便请他帮我留意租房子的事,我们便分手了。
我又是独自一个人了,而我依旧不想回到云升街六号去。现在已经是下午了,许小冰应该回去了,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以前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刚才将这种事告诉李云桐时,他觉得很惊讶,也很为我担心,如果不是他老婆突然打了电话来说儿子发烧了,他还准备陪着我一起回去,和许小冰好好理论理论,把这事弄个明白。这让我多少觉得安慰了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并不是完全孤独的,至少还有个地方可以听我说话。
“你别冲动,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上车之前,他再三叮嘱我。
“嗯。”我用力点点头,觉得自己快要哭了--为什么要哭呢?
目送着李云桐所乘坐的公车离开,我沿着公安局门外那条街慢慢散步,路边是或新或旧的小区,楼房高低相间,仿佛高低不同的音符。某栋墙壁发黑的旧楼前,一大堆垃圾散发出浓烈的臭味,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几株繁茂的桃树在一边妖娆地盛开着,满树粉红的桃花,在雨雾之中,那红色似乎也浸润开来。我站在桃树底下看了很久,头发渐渐地湿了。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消磨了一个下午,脑子里海阔天空地想着许多事情,现在困扰我的是另外的问题了。对于许小冰的动机,我想不透,而更让我不明白的是,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就算她能够在浴室里放上头发,那么我手里的那杯水是怎么回事?除非她们用了迷药……真有这么可怕吗?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完全没有辨认方向,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在通往云升街的公车上,不由愣住了。
我什么时候上的车?
我摇了摇头,暗暗嘲笑自己--看来,无论我多么讨厌发生在云升街六号的事情,作为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栖身之所,那个地方仍旧是我不得不去的去处。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个最后的归宿吧?当人们走投无路时,应该还有一个那样的地方可以容纳他们,那个地方,多半是我们的家。我重重地出了口气:云升街六号不是我的家,它只是我不得以的唯一选择,我的家在更南方的一个小城市,在这个季节,那里一定是满城桃花,看日子,似乎也该到了吃三月初三的鸡蛋的时候了,今年是吃不到那种用芥菜和黑豆混在一起煮的鸡蛋了,唉。
公交车始终是这么摇晃,我坐在车座上打着瞌睡,直到报站的喇叭报出了云升街的站名,我才蓦然起身。
又回到了这条街,这里是如此冷清,仿佛连时间都流动得比其他地方更加缓慢。云升街六号的楼道里,比往常更加黑暗,站在公路对面望去,那种黑色似乎已经从楼道里侵蚀到了外墙,连建筑的轮廓都有些模糊了。我正要穿过马路,却被一个人叫住了:“嗨,你!”
说话的人就在我身后,我直觉到这个声音是在喊我,回过头来,那人正坐在轮椅上愉快地对我招手。
“是你?”我笑着走了过去。这人是昨天我遇到的那个租书店的老板,就是他租给我一本《兄弟》。他用力推动轮椅朝我这边走过来,我赶紧加快脚步:“你住在这附近?”
他摇了摇头:“路过。”
和往常一样,面对不熟悉的人,我找不到话题了,心下有些着慌,抿了抿嘴,慌乱中随手指着云升街六号漆黑的楼洞道:“我住在那里。”说完我有些后悔--为什么要给他说这个呢?我感到自己的脸又红了起来。
“你住那里?”他惊奇地语气让我感到,云升街六号对他似乎有着特殊的意义。
“我住三楼。”我指了指三楼的窗口,那里正对着浴室,此时亮着一盏微弱的灯,显然许小冰已经回来了,这让我感到有些烦。
“你和别人一起住吧?”他微笑着问,不知为何,那张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忽然浮上了一丝玛瑙般的红色。
“你怎么知道?”
“嗯,”他羞涩地低下头去,“你的室友很漂亮。”他的脸已经红得快要冒出熊熊火焰了,我连忙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看着别处,心里暗暗叹息--许小冰是很漂亮,不过她大概永远也不会喜欢你。
“长头发的女孩,性格一般都比较温柔。”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让我莫名其妙。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
“我猜的,她看起来很温柔。”他低着头说,又赶紧加上一句,“你别告诉她,我没别的意思……”
“嗯,放心。”我说,心里却觉得奇怪,许小冰并不是长头发啊……想到这里,我猛然张大了嘴,凑到他面前问:“长头发的女孩?你是说我的室友?”
“是啊。”他有些迷惘地看着我,显然不明白我的态度怎么会忽然变得如此急切。
“你什么时候看到她的?”我抑制住心里的激动问道。
“她就在窗口后面,”他抬头看了看窗口,我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里空无一人--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她走开了。”
“她刚才一直在?”
“是的,我一直在看着她……”他的脸又红起来,我顾不上理会他,匆匆说了声回头见,便两步并作一步地朝对面狂奔而去。
我从来没有这么渴望快点回到我所租住的那套房子里!
许小冰和我都是短发,如果云升街六号的302号房里有一个女人是长头发的话,那一定是孟玲--她还在这里,书店的老板在前一瞬间还看见她出现在窗口--现在我直接朝着楼洞里冲过去, 公路的宽度在我这样的速度下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几秒钟后我就跑到了楼道里,瞬间进入漆黑之中,我眼前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耳朵里听得分明--安静,云升街六号恒久存在的安静,现在正弥漫在整栋楼房里,这栋老得随时仿佛都会散架的房子,在它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行走,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现在,这种声音没有出现--孟玲还在房间里,她并没有离开302号房!我顾不得眼前一片漆黑,抬脚就跨上了楼梯,每一步都跨上三格楼梯,事后想想,这种体力和速度,连自己都觉得很佩服。
孟玲,我要捉住你了!这句话充斥了我的整个身体,我想一切都要真相大白了,这一切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这么想着,即使是以那样的步伐和速度,爬上三楼也变得轻而易举了,到了房门前,我稍稍站立一会,调匀了呼吸,提起手敲了敲门。
没有人回答。
我没有再敲第二下--孟玲和许小冰都不会给我开门,孟玲需要隐藏,而许小冰则是不喜欢我依赖她。我这样敲门,只是习惯地做法,敲了一下之后,我立即掏出钥匙将门打开了。
客厅里空无一人,但是可以看见一行潮湿的脚印从浴室通往孟玲的房间,湿漉漉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看来孟玲刚刚洗过澡。
“孟玲,我看见你了,出来吧。”我大声喊道。
没有人回答,甚至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孟玲的房门微微敞开着,我系在门上用来做记号的头发早已不见踪影。门内透出一丝光线来。我正待直接走过去,仔细想了想,自己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用力将沙发朝门边拖来。沙发又大又重,拖了许久始终拖不动。然而毕竟还是拖得它动了起来,我将它靠在大门上,喘了好几口粗气,心里暗暗得意--这下,就算孟玲真的是忍者,只怕也没法逃出去了吧?
做完这件事之后,我便直奔孟玲的房间,猛然推开门--房间里的灯亮着,不见一个人影,我仔细搜查了每个角落,依旧是没有人,孟玲又躲了起来。
她可真能藏啊,我心里嘀咕着,在整个房子里四处搜寻,没有看半个人影,倒是浴室的浴缸里还有一些残余的泡沫。
她能藏到什么地方去呢?大门被沉重的沙发堵得严严实实,所有的窗户上都镶着铁条,就算是一只猫,要从那样致密的铁条之间爬出去也很困难,孟玲当然更不可能。
所有房间的门都被我打开了--包括许小冰的房间,她这次一反常态地没有锁门就出去了--所有柜子和抽屉的门也都被我打开了,所有的灯都亮着,甚至连床上的被褥,也全都仔细地翻查过,整个房子看起来好像来过盗贼一般,我翻出了许多细小的东西,然而,孟玲还是不见踪影。
我在房间里穿梭来往,不断搜寻着,有好几次,我凑到窗户上朝外看,每一面窗都框出一方不同的街景,而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冷清而灰暗的,连树上冒出来的新绿,也被这灰暗冲得黯然失色。当我从浴室的窗口朝外望时,我看见书店的老板,他仍旧坐在宽阔的马路对面,目光望着街道的另一边,仿佛正在看着什么渐渐远去的东西。
“喂!”我朝他大声喊着,喊了好几声,他才察觉到我在叫他,连忙回过头来。
“看见我的室友了吗?”我大声问--然而为什么要这么问,我也不清楚,这个念头猛然冒上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实在可怕。
“她朝那边去了,跑得这么急,出什么事了?”他指着他先前望着的方向,疑惑地问道。
我的心咚咚地震得胸腔发痛,有一小会,似乎有什么东西钳住了咽喉一般,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努力深呼吸之后,我问道:“她是从楼道里跑出去的吗?”
“是的。”
“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
“‘刚才’是什么时候?”
“就在你跑进去没多久。”
“多久?”
“两三分钟吧,到底怎么了?”他急切地追问。
我没有回答,这场机械的对话已经让我疲惫不堪,我就这样僵在了窗口上。
果然没错,孟玲已经离开了这间房。
但她是如何离开的呢?
我仔细回想事情的经过,从她出现在浴室的窗口,到我回到302号房,这中间绝对不会超过一分钟--一分钟的时间里,我没有看见有人从云升街六号跑出去,这个时候孟玲应该还在房间里,书店的老板也说了,孟玲是在我跑进楼道的两三分钟后才跑出去的,这意味着,当我站在302号房里的时候,孟玲正在朝下跑--如果是这样,唯一的可能是,当我还没有冲过公路的时候,孟玲已经看到了我,并且迅速跑到天台上躲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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