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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类死亡(悬疑小说)

_16 大袖遮天(当代)
后来的两天里,我再也没有看见他。我自己一个人是无法抵受住心头的思念的,第三天的早晨,我穿好衣服,带着包下楼,准备去上班。经过202号房门的时候,看着敞开的房门,我停了下来。
余非还在这里吗?
尽管知道他肯定已经离开了--第三阶段的人是没法和别人住在一起的--但是,我仍旧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推开了那道门。
门后面是一间空荡荡的客厅,一个旧的电视机柜靠墙放着,上面摆着一台21吋的电视机,客厅中央放着一把木头椅子,这就是全部家具。我站在门口,正在迟疑着,一个老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穿着花睡衣从里面一间房里走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很快热情地招呼:“你找我?”他的声音里充满期待。
“不是。”我摇了摇头,便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余非肯定已经不在那里了。不知为什么,202号房间给我一种坟墓般的感觉,在那里面,时光好像凝固了,凝固的时光将屋外的一切完全阻隔,令人感到窒息。
我踉跄着跑下了楼。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神色如常,随着时间朝夏季推进,春天的光线的越来越成熟,如同少年唇角柔嫩的绒毛,渐渐地显露出一点粗犷的味道。这副景色和我梦中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以至于我有好一阵子不敢迈步,怀疑自己已经梦境成真。
一路上都觉得忐忑不安,从其他人的眼光中,我发现自己的存在,这让我稍微安心了点。在车上,我从车窗朝外看着人群,揣测余非的去向--他肯定不会在这样密集的人群中,现在的他,心中一定充满了对人类的恐惧,同时也在渴望着亲近人类,这种感觉我知道的,那是一种好像要将人撕成两半的痛楚。这个时候,我应该陪在他身边的,可是我又一次让他偷偷消失了,从头到尾,我都没有为他做过什么。
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回想起他跟我说过的那些往事,觉得自己已经衰老不堪。
当我出现在公司时,同事们都围了上来,问长问短。我微笑着回应他们的关心,眼角湿漉漉的似乎要流出眼泪来,连忙抑制住了。我无比珍惜地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笑脸,每一句话,都被我在心里反复琢磨,要将它们牢牢记住,好成为以后漫长寂寞岁月的回忆。
人们散去之后,欧阳走了过来。
“你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说,“出事了?”
我摇了摇头。
没错,我的确是变了一个人,我再也不是以前的江聆了--我永远都不会是以前的江聆了。
整个上午,欧阳都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中午的时候,他提议我们一起出去吃午饭,被我拒绝了。看到他不解的目光,我假装注视着电脑屏幕,装出很忙碌的样子。
“江聆,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去?去呀!”徐阿姨用胳膊肘推着我。
我笑了笑,装出更加忙碌的样子。
不光是对欧阳,对所有的人,我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他们仍旧在我身边,我却觉得他们不再属于我,仿佛我们是在不同的时光里,他们属于过去,并且永远停留在过去,流向未来的那条时光中,只有我独自行走。这种感觉让我对一切的关怀都有虚幻之感,尤其是对欧阳,他的关心竟然让我有悚然之感,似乎冥冥中有些什么在故意捉弄我,要我接受这种关心,然后彻底失去他们。
“你到底怎么了?最近一直古里古怪的!”欧阳小声发脾气道。我注意到他手里正在撕着些什么,心头猛然一跳,顾不得他说的是什么,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东西--那正是属于我的一份文件,落款处还有我的签名。
已经开始了吗?他已经开始销毁我的资料了吗?我的心口似乎忽然敞开了一道口子,冰冷的风不断灌进去,让我的五脏六腑都因为寒冷而打颤了。
“你干吗撕了它?”我几乎是悲愤地对欧阳吼道。
 欧阳震惊地看着我,过了半晌才道:“这份已经作废了,你不是重新做了一份吗?你看!”他从自己桌上拿了一份完整的文件给我,我扫了一眼,这才想起来,早晨的时候的确曾经打过一份文件的草稿给他,后来正式的文件出来,草稿自然是必须销毁了。看来是我多心了,事情还没有开始。我嘘了一口气,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擦了擦眼角流出来的眼泪。
一连几天都这样,我异常珍重地过着我的日子,因为过于珍重,每一个人都感觉到我的不自然,而我毫无办法。上班的时候,我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感受到回家的冲动,对于父母和其他亲人的思念疯狂滋长着,我只好躲在厕所里,用手指将自己的大腿捏得青一块紫一块--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我也常常寻找顾全的踪影,但是他好像彻底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几天之后的一天,下班的时候,我照例拒绝欧阳送我,独自乘车走了。车子经过望月小学那条路的时候,我朝那边望了望--这期间我曾经去过望月小学,那栋旧楼已经被彻底拆除了,栖息在旧楼上的孩子们,现在也不知道流浪到什么地方了奇+shu$网收集整理。这个世界总是有许多这样流浪的消失者或者非消失者,他们像孤魂野鬼一样飘荡。余非曾经告诉我,每一栋旧楼都会成为第三阶段的消失者们的栖息地,人们远远地看到那些旧楼里有人影晃动,便产生了闹鬼的传闻。据他说,我在原来公司宿舍对面见到的那栋闹鬼的荒宅,里面住的并不是鬼,而是一些无法被人看见的消失者,起先是别人,后来是他,他走后又是别人,总是一些被遗忘的人们,住在那些被遗忘的地方。现在,望着望月小学的方向,想到那栋旧楼,继而想到了余非--余非现在住在哪栋被废弃的房子里呢?
下车的时候,我依旧想着余非的事情,因为想得太入神,以至于当余非真正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他就在我的眼前,而是以为那不过是我脑海中的幻影。过了几秒钟,我回过神来,看到那个人影正晃荡着慢慢远去,忍不住大叫一声:“余非!”
他身体猛然一震,缓缓地回过头来。几天不见,他瘦了很多,皮肤仿佛也变黑了。他怔怔地看了我好一会,费力地想了很久,才迟疑地问:“你是……江聆?”
我不敢相信地望着他:“你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呢?一直以来都是我忘记了余非,他怎么会忘记了我呢?我感到强烈的恐慌。
他依旧迟疑地望着我,想了很久,才露出一丝苦笑:“差点就忘记你了,”他强调了一句,“只差一点点了。”
“怎么回事?”我想朝他走过去,被他制止了。他朝我作了个手势,我们便一前一后地朝前走去,中间始终隔着几米的距离,中途遇到有人经过他的身边时,他总是及时地闪开。
我们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他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着我:“现在终于可以告诉你了。”
“什么?”我心跳得厉害。
“你曾经问过我,第三阶段是不是最后一个阶段,”他说,“那个时候我没告诉你真话,因为我想,应该给你保留一点希望。可是现在,我自己进入了最后一个阶段,不能不告诉你了--你应该有权知道这个。”
“什么?”我的眼睛疼了起来,头脑中有某种巨大的压力使得它朝外突出。
“第三阶段之后,还有一个阶段。”他低着都说,手指头在墙壁上抠来抠去,指甲缝里很快便被深绿色的苔藓填满了,“这大概是最后一个阶段吧。这个阶段,消失者本人,会逐渐忘记自己记得的一切,最后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了。”
“一切?”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嗯。”他用力掰下一大块苔藓,扔在地上踩来踩去。
我觉得心头被愤怒所填满--究竟要捉弄我们到什么地步?全世界都忘记了我们,这样还不够;全世界都对我们视而不见,这样还不够;那个冥冥中的主宰,它要让我们自己也忘记了自己--必须要这么彻底吗?
“为什么会这样?”我气得哭了起来,狠狠地瞪着余非,仿佛他就是这一切的主谋,“为什么我们要经受这些事情?”
他苦涩地笑着:“关于这个,也有一种说法。”
“什么说法?”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对于这种现象的研究,分为好几个方向,医学的解释只是其中一个方向,还有一些社会学家也参与来研究,他们对这种事的解释,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而来的。他们的说法是,人生来就具有自然性和社会性,自然性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类,而社会性,则是指社会意义上的人类。通常人们的死亡,是指自然生命的消失,但是,自然生命的消失,并不表示人的社会生命也随之消失,因为他的社会关系依旧存在,他在社会中依旧保持着所谓社会人的地位--那些研究者认为,人的社会性,实际上是人类的另一种生命。这种生命以符号的形式存在,譬如人的身份证、毕业证、和其他人的关系等等,都是一个人社会生命的组成部分,假如这一切都消失了,那么人的社会生命也就消失了,这实际上是人类的另一种死亡方式--通常人们都只注意到自然生命的消逝,对于社会生命的丧失并没没有引起重视。而事实上,自从有人类社会以来,在人类的自然生命消失之后,社会生命也总是随之消失了。古往今来出现了多少人类,但是到今天,人们记住的有几个呢?大部分人的社会生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了,即使是流传到今天的某些大人物,我们所记住的,也只不过是关于他们社会生命的记录--他们的社会生命依存于他们时代,以及那个时代与他们相关的其他人,随着那个时代和相关人员消失,他们的社会生命也就消失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第一次听说这种论调,头脑仿佛变得迟钝了,“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一生中可以死两次,一次是自然死亡,一次是社会死亡?而现在,我们所经历的,就是这两种死亡中的第二类,也就是社会死亡?”
“是的。”他在几米开外深深地望着我,“你觉得哪一种死亡更加可怕?”
 “我不知道。”我喃喃道,“自然死亡中感到难受的是活着的人,而第二类死亡中,最难受的,只怕还是我们这些死者吧?”第一次用“死者”来称呼自己,我打了一个寒噤--多么可怕的称呼。然而,又是多么恰当的称呼,没有了和这个社会的联系,这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即便是自然死亡,也无法让人消失得如此彻底吧?
“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我疑惑不解,“自然死亡是因为疾病或者伤痛,社会性的死亡又是因为什么引起的呢?”
“不知道。”他苦笑道,“连那些研究者也不懂,有人说是因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导致关系的死亡,最终造成了社会死亡;也有人说,是因为社会生命存在需要的符号太多,使得符号系统越来越脆弱、人对符号系统的依赖性越来越大,所以社会性死亡也就逐年增多……各种说法都很多,而最为广泛流传的一个说法是,我们的社会本身就是一个生命体--它符合生命的一切特征,有产生、发展、消亡的过程,有新陈代谢等等。他们认为,组成社会的社会关系,就像是人体的一个个细胞,人体需要新陈代谢,社会也同样需要,新陈代谢的结果是,一部分细胞死亡,新的细胞生长出来;社会的新陈代谢,就是让一部分社会关系消亡,从而不断发生新的社会关系--在所有的社会关系中,人类就像是细胞核,成为关系的核心。所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我打断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和你都是‘社会’这个巨大生命上新陈代谢淘汰下来的细胞核?”
“嗯,就是这样。”他无可奈何地笑着,也许是看到我愤愤不平的神色,他又补充道:“自古以来,社会自身不是一直都在新陈代谢吗?长江后浪推前浪,这话不就是说的这个?自然界的进化是通过生命的死亡和新生积累起来的,社会的进化,也是通过人的社会生命的死亡和新生积累而成,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没错。我的社会生命即将死亡,我和余非已经是社会意义上的死人,我们都被我们组成的这个社会淘汰了,社会不再需要我们了!我越想越觉得愤怒和悲哀,却又不知该将这种情绪向什么地方宣泄。而余非的神情远比我要平静,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功能区影响了他的大脑,他神情似乎有点木然。
“还有别的解释吗?”我问他。
“当然,还有……”他又准备说什么,被我猛然打断了:“闭嘴!”
这太可笑了。
我本来以为他所说的功能区的解释就是唯一的正确的解释,谁知道这种事情竟然有这么多个版本的原理,我应该相信哪一个?也许没有任何解释是正确的,也许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而原因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会得到什么结果。
“你确定你现在真的是最后一个阶段吗?”我几乎是咄咄逼人地问他。
“不确定,”他摊了摊手,“这只是已知的最后一个阶段,说不定还有些变化是我们也没法看到的……”
更加可笑了,我冷笑一声:到头来什么也不能确定。
“好了,别管什么解释不解释了,这到底是不是最后一个阶段也不重要,你只要告诉我,有没有办法让我们恢复正常?”我不耐烦地问--我感到自己越来越不耐烦了,事情怎么变成了这种模样?我真的搞不懂了。
余非摇了摇头:“除非是死,死了以后,功能区停止作用,虽然不能恢复我们在别人头脑里的记忆,但是至少能让别人看到我们的尸体。”
除非是死?可是我要别人看到我的尸体干什么?我想起流芳湖里的那具女尸,她活着时向人求救,谁也听不见,在她死了之后,人们为了寻找她的身份四处奔忙,但是那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一具尸体是没有感觉的,她不需要什么社会身份,如果我只有死后才能被人认识,那种认识对我有什么意义?我忽然强烈嫉妒那些自然生命消逝的人们,他们就这么死了,在人们都记得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死了,那是对他们社会生命多大的浪费呀,如果多余的社会生命可以转移该多好?
我想象中有一个可怜的自己,在坟墓中走来走去,对着死者的幽灵伸手乞讨:“施舍一点社会关系给我吧,求求你!”想到这个我打了个寒噤--叫我如何去告诉我的妈妈?她将永远看不见也记不住活着的女儿,但是,妈妈,你别难过,至少你可以看到女儿的尸体--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我沉浸于自己的愤怒之中,完全忘记了余非的存在。他等了一会,慢慢地转身走了。他拖沓的脚步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连忙抬起头来叫住他:“等等!”
“什么?”他转过头来,充满恐惧地望着我,满眼都是警惕的神情,“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这么快就忘记我了?”我不能置信地看着他,他神色迷惘地望着我--看来他是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面对余非,我感到天地之间都被巨大的悲伤所笼罩,四周仿佛一时变成了灰色,而余非是这灰色之中最无辜的透明。
“我是谁?”他喃喃地问了两声,继而惊恐地抱着头原地打转,目光在墙上、地上和天上扫来扫去,仿佛要在这无所不在的一切中寻找出他自己的身份来,“我是谁?我是谁?”他朝四面八方喊着,遥远的地方有人侧目而望。
“你是余非!”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冲上去抱住了他--我无法相信,几分钟前他还那么完整地复述了其他人所说的那些原理,现在却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那么究竟那些原理是真的由那些人研究出来的,还是只是他自己的想象、如同陈静对她海员丈夫的想象一样?不确定,一切都不确定,唯一真实的是他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身体。这种恐惧并不是来自于他对自己的遗忘,而是来自于我的拥抱,他很快就用力将我推开,摇着头后退:“我的社会生命彻底死了--我是谁?江聆,你说,我到底是谁?”不等我反应过来,他便发足狂奔起来,我用尽了力气去追,却再也没有看见他,只能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你是余非,你要记住自己是余非!”
我再也没有看见他。他在墙壁上留下的痕迹依旧新鲜,这个人却不见了。
我终于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余非忘记了自己,却还没有忘记我是谁,到最后一刻他还记得我,我觉得我有义务记住他,即使不记得他以前的事,至少要记住他的名字,直到我将自己忘了,也不能忘了他,我要最后一个忘记他--这是我应该为他做的事情。人们总应该要记住一些事情,就算余非作为一个社会人完全消失了,我也要记住他。即使是孟玲,也有一个租书店老板记得她,我的余非--我第一次意识到他是属于我的--我的余非也该有个人牢牢记住。
他最后仍旧不能忘记的,除了我之外,还有他的社会生命。这个事实让我为他感到心痛--他的社会生命竟然让他如此牵挂,这件事给他造成的伤害有多么重,是显而易见的。谁能承受这样的损失呢?人类天生就是孤独的动物,却又最害怕孤独,这么长久的的孤独,一定早已将余非的心烙穿了吧?
我坐在地上想了很久,四周不断有人经过,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感到羞涩不已,然而,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很快就不会记得我,连同我曾经这么丢脸地坐在地上哭泣的事情,也会彻底忘记。能够被人当怪物一样看待,在我看来,也是一种福气,而我们这样的社会死亡者,是没有这种福气的。
 “我不知道。”我喃喃道,“自然死亡中感到难受的是活着的人,而第二类死亡中,最难受的,只怕还是我们这些死者吧?”第一次用“死者”来称呼自己,我打了一个寒噤--多么可怕的称呼。然而,又是多么恰当的称呼,没有了和这个社会的联系,这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即便是自然死亡,也无法让人消失得如此彻底吧?
“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我疑惑不解,“自然死亡是因为疾病或者伤痛,社会性的死亡又是因为什么引起的呢?”
“不知道。”他苦笑道,“连那些研究者也不懂,有人说是因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导致关系的死亡,最终造成了社会死亡;也有人说,是因为社会生命存在需要的符号太多,使得符号系统越来越脆弱、人对符号系统的依赖性越来越大,所以社会性死亡也就逐年增多……各种说法都很多,而最为广泛流传的一个说法是,我们的社会本身就是一个生命体--它符合生命的一切特征,有产生、发展、消亡的过程,有新陈代谢等等。他们认为,组成社会的社会关系,就像是人体的一个个细胞,人体需要新陈代谢,社会也同样需要,新陈代谢的结果是,一部分细胞死亡,新的细胞生长出来;社会的新陈代谢,就是让一部分社会关系消亡,从而不断发生新的社会关系--在所有的社会关系中,人类就像是细胞核,成为关系的核心。所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我打断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和你都是‘社会’这个巨大生命上新陈代谢淘汰下来的细胞核?”
“嗯,就是这样。”他无可奈何地笑着,也许是看到我愤愤不平的神色,他又补充道:“自古以来,社会自身不是一直都在新陈代谢吗?长江后浪推前浪,这话不就是说的这个?自然界的进化是通过生命的死亡和新生积累起来的,社会的进化,也是通过人的社会生命的死亡和新生积累而成,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没错。我的社会生命即将死亡,我和余非已经是社会意义上的死人,我们都被我们组成的这个社会淘汰了,社会不再需要我们了!我越想越觉得愤怒和悲哀,却又不知该将这种情绪向什么地方宣泄。而余非的神情远比我要平静,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功能区影响了他的大脑,他神情似乎有点木然。
“还有别的解释吗?”我问他。
“当然,还有……”他又准备说什么,被我猛然打断了:“闭嘴!”
这太可笑了。
我本来以为他所说的功能区的解释就是唯一的正确的解释,谁知道这种事情竟然有这么多个版本的原理,我应该相信哪一个?也许没有任何解释是正确的,也许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而原因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会得到什么结果。
“你确定你现在真的是最后一个阶段吗?”我几乎是咄咄逼人地问他。
“不确定,”他摊了摊手,“这只是已知的最后一个阶段,说不定还有些变化是我们也没法看到的……”
更加可笑了,我冷笑一声:到头来什么也不能确定。
“好了,别管什么解释不解释了,这到底是不是最后一个阶段也不重要,你只要告诉我,有没有办法让我们恢复正常?”我不耐烦地问--我感到自己越来越不耐烦了,事情怎么变成了这种模样?我真的搞不懂了。
余非摇了摇头:“除非是死,死了以后,功能区停止作用,虽然不能恢复我们在别人头脑里的记忆,但是至少能让别人看到我们的尸体。”
除非是死?可是我要别人看到我的尸体干什么?我想起流芳湖里的那具女尸,她活着时向人求救,谁也听不见,在她死了之后,人们为了寻找她的身份四处奔忙,但是那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一具尸体是没有感觉的,她不需要什么社会身份,如果我只有死后才能被人认识,那种认识对我有什么意义?我忽然强烈嫉妒那些自然生命消逝的人们,他们就这么死了,在人们都记得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死了,那是对他们社会生命多大的浪费呀,如果多余的社会生命可以转移该多好?
我想象中有一个可怜的自己,在坟墓中走来走去,对着死者的幽灵伸手乞讨:“施舍一点社会关系给我吧,求求你!”想到这个我打了个寒噤--叫我如何去告诉我的妈妈?她将永远看不见也记不住活着的女儿,但是,妈妈,你别难过,至少你可以看到女儿的尸体--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我沉浸于自己的愤怒之中,完全忘记了余非的存在。他等了一会,慢慢地转身走了。他拖沓的脚步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连忙抬起头来叫住他:“等等!”
“什么?”他转过头来,充满恐惧地望着我,满眼都是警惕的神情,“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这么快就忘记我了?”我不能置信地看着他,他神色迷惘地望着我--看来他是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面对余非,我感到天地之间都被巨大的悲伤所笼罩,四周仿佛一时变成了灰色,而余非是这灰色之中最无辜的透明。
“我是谁?”他喃喃地问了两声,继而惊恐地抱着头原地打转,目光在墙上、地上和天上扫来扫去,仿佛要在这无所不在的一切中寻找出他自己的身份来,“我是谁?我是谁?”他朝四面八方喊着,遥远的地方有人侧目而望。
“你是余非!”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冲上去抱住了他--我无法相信,几分钟前他还那么完整地复述了其他人所说的那些原理,现在却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那么究竟那些原理是真的由那些人研究出来的,还是只是他自己的想象、如同陈静对她海员丈夫的想象一样?不确定,一切都不确定,唯一真实的是他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身体。这种恐惧并不是来自于他对自己的遗忘,而是来自于我的拥抱,他很快就用力将我推开,摇着头后退:“我的社会生命彻底死了--我是谁?江聆,你说,我到底是谁?”不等我反应过来,他便发足狂奔起来,我用尽了力气去追,却再也没有看见他,只能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你是余非,你要记住自己是余非!”
我再也没有看见他。他在墙壁上留下的痕迹依旧新鲜,这个人却不见了。
我终于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余非忘记了自己,却还没有忘记我是谁,到最后一刻他还记得我,我觉得我有义务记住他,即使不记得他以前的事,至少要记住他的名字,直到我将自己忘了,也不能忘了他,我要最后一个忘记他--这是我应该为他做的事情。人们总应该要记住一些事情,就算余非作为一个社会人完全消失了,我也要记住他。即使是孟玲,也有一个租书店老板记得她,我的余非--我第一次意识到他是属于我的--我的余非也该有个人牢牢记住。
他最后仍旧不能忘记的,除了我之外,还有他的社会生命。这个事实让我为他感到心痛--他的社会生命竟然让他如此牵挂,这件事给他造成的伤害有多么重,是显而易见的。谁能承受这样的损失呢?人类天生就是孤独的动物,却又最害怕孤独,这么长久的的孤独,一定早已将余非的心烙穿了吧?
我坐在地上想了很久,四周不断有人经过,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感到羞涩不已,然而,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很快就不会记得我,连同我曾经这么丢脸地坐在地上哭泣的事情,也会彻底忘记。能够被人当怪物一样看待,在我看来,也是一种福气,而我们这样的社会死亡者,是没有这种福气的。
34
“发工资了没有?”
“发了。”
“够用吗?要不要我给你打钱过去?”
“够了。”我努力吞下一口泪水道。
“要多吃点东西,没有感冒吧?”
“ 嗯。”
………
妈妈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从来不会忘记,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无论是读书还是工作,只要我不在她身边,每天都会有一个电话。自从余非失踪之后,是妈妈每天的电话支持着我,让我勉强抵受这毒品般作祟的思念。我努力让自己停留在南城--我离家乡越远,就离母亲越近。
这样的努力是异常辛苦的,我已经瘦了整整一圈,衣服穿起来都有些晃荡了。欧阳总怀疑我有什么病,几次提议要带我去医院,都被我拒绝了。我在恐惧中等待着他们销毁我的存在的一切,而这一天迟迟不来,我却被恐惧折磨得形销骨立。这种感觉,大概只有那些被宣判了死刑的绝症患者才能体会--啊,不对,或许应当说,是那些具有极强传染性的绝症患者才能体会--我们都知道自己即将死亡,都这么渴望亲近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却又偏偏只能远离……我感到头顶上悬挂着一柄斯摩棱克斯之剑,那把剑悬于一丝,随时都会落下,将我和我的生活斩得粉碎,碎得连渣滓也不留下。
我常常会看到那些和我一样的人,他们处于不同的阶段,有着相同的寂寞。我们知道彼此是同类,却从来不肯互相亲近--假如必然要互相忘记,那又何必亲近呢?相识之后再相忘,还不如从来不认识,明知会要忘记,强行去相交相识,只是徒增遗憾而已。
欧阳当然不会知道我这种想法,他常常疑惑而担心地看着我,有时候会让我觉得不忍心。但我知道,总会过去的,他已经忘记了别人,我自然也不能幸免。
我像冰山上最后的幸存者,贪婪地享受着最后的清凉,却又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熊熊火焰包围了我所在的最后一块浮冰,冰面在迅速缩小,越来越小……我将再无立足之地。
我常常会想起李云桐、余非、孟玲……所有那些不幸和我同一命运的人,我们都被这个社会抛弃了,作为一个暂未消失的幸存者,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回想他们的一切--总该留下点什么吧?总该有人记住这一切吧?
总不能消失得如此彻底吧?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嘀嗒,嘀嗒,嘀嗒,我能感觉到它锋利的尖端一圈又一圈地从我面前划过,每次我都以为它就要划破我的面颊了,而每次它都只是贴着我汗毛擦过。
嘀嗒,嘀嗒,嘀嗒。
不知不觉,夏天快到了,我仍旧在垂死挣扎着,如果不是因为某个人的到来,我会继续垂死挣扎下去,直到我的社会完全将我抛弃。只要我还没有走到最后一个阶段,我就永远不回家,这样就每天都能接到妈妈的电话了。我已经打算好了,在我成为一个看不见的人之后,就立即回家,否则……每当想起这个我都觉得心颤:否则我忘记了妈妈,妈妈却还记得我,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假如我来不及回到家中就已经忘记了回家的路怎么办?这个想法总让我有立即回家的冲动,又总是被我强行抑制住了。
这样的折磨每天都在继续,直到那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某个夜晚,许小冰和我正在看电视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许小冰对我的温柔态度随着我持续的不正常状态而消失了,她又变得烦躁易怒起来,常常抱怨我拖累了她。我只是默默听着,并不反驳--我想,就连这样的责骂也是珍贵的。
失去以后才觉得可贵,孟玲早就这么告诉过我们,现在我知道了,而许小冰还不知道。
敲门声响起时,许小冰正在骂着电视里某个讨厌的角色。我起身打开了房门,门口是一个黑黑瘦瘦的男人,一双沉默的眼睛望着我,不等我说话,他便打算从我身边走过去。我伸手拦住了他:“你找谁?”
我的手刚刚碰到他的手臂,他便露出极其恐惧和诧异的神色,朝后一跳,呆呆地望了我好一阵,才道:“许小冰在吗?”
“许小冰,找你的!”我一边对许小冰喊着,一边让他走进来。他小心地经过我身边,仍旧带着那种莫名的恐惧,这让我心中一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谁?”许小冰站了起来,目光茫然地看着我。她的眼光分明从那人身上掠过,却不作丝毫停留,轻轻地滑了过去,仿佛那人根本就不存在。
我猛然望定了那男人,张大了嘴。他对着我苦笑了一下:“她看不见我。”
“你是谁?”我问。
“你在跟谁说话?神经兮兮的。”许小冰没好气地道。我和那男人望了她一眼,同时露出一个苦笑。我朝他示意一下,我们走出302号房,走到了云升街六号的天台上。从这里可以俯瞰整条云升街,黑沉沉的街道在灯光里起伏,风迎面而来,带着城市上空潮湿的气味。我们俯在栏杆上朝下望了许久,那男人终于开口了:“我是裴宣,不知道许小冰玉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裴宣?她跟我说过。”我恍然大悟,猛然想起,许小冰曾经跟我说过,她向其他的同学提到裴宣,那同学却丝毫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当时我们都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才知道,原来裴宣竟然也已经是一个社会意义上的死者。
“看你都神情,大概已经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了?”他问。
“嗯。”
“我本来不想来见许小冰,”他望着远方说,“说起来,许小冰其实很可怜,她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都一个一个这么被她忘记了,而她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是个孤儿。”
“你说什么?”我全身一震,“许小冰难道不是孤儿?”
“她当然不是孤儿。”裴宣叹息着道,“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小的时候,她本来是生活得很幸福的,后来,先是她爸爸,接着是她妈妈,后来是哥哥姐姐和其他的亲朋好友,一个又一个人,就这样,像我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被人忘记了。她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那么多亲人,还以为自己天生就是这么孤单--后来她还有了些新朋友,可是她非常倒霉,每个和她交往的朋友,总是会被人忘记。渐渐的,她的性格变得十分孤僻了,我想你大概也感觉到了--你不要怪她,任何人像她这样,都难免变得孤僻。” 我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任何消息而惊讶了,但是,许小冰的身世的确让我感到意外。怪不得她性格如此古怪,怪不得她从来不跟任何人打电话--因为她没有任何亲人和朋友。她是孤独的,并且以为自己天生就这么孤独,假如我的悲剧在于我被人忘记了还不肯忘记别人,那么,许小冰的悲剧则在于,在她身上经历了最悲惨的事情、 她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之一,而她自己却毫不知情;她曾经也有过幸福的时光,对那种幸福,她也毫无印象。她没有任何关于幸福的回忆--我一直觉的,人们关于幸福的概念和童年的生活有很大关系,基本上,人们会以童年的某段美好的回忆作为幸福的模板,而许小冰失去了她的模板,所以她在生活中才表现得如此冷漠,因为她没有方向,她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以为在承受了这样重的负担之后,我不会再有余力来同情任何人了。但是现在,我发自内心地同情许小冰,她是如此的不幸,她对不幸的无知无觉,成为她最令人同情的一点。我为自己过去对她的不理解感到羞愧--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一定会像家人一样容忍她的一切缺点,可惜,就在她好不容易将我当作朋友的时候,我却要离开了--也许孟玲也曾经是她的朋友吧?裴宣说,所有她的亲密朋友最终都会被人遗忘,看来是真的,她真是不幸啊,虽然由于孟玲的小狡猾,她没有忘记这个名字,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朋友,甚至,她到现在还害怕着这个朋友…….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连忙问裴宣:“你怎么会记得许小冰以前的事情?”
裴宣苦笑一下:“因为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和你一样,能够看见一些别人不能看见的人了。”他见我张大了嘴,神情惊讶,耸了耸肩膀,“我知道,大部分人出现这种情况之后,很快就会被人忘记。可是我不同,我的这个时期特别长,直到最近一段时间,才慢慢地被人忘记了。你知道被人忘记之后会发生些什么吧?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思念的人就是小冰,虽然她一直对我不理不睬,我却还是不想让她忘记我--即使是这样不理不睬的记忆,也总比完全被忘记要好,对不对?”
“嗯。”我很理解他的感觉。他的故事,和余非的如出一辙,不同的是,他一直都隐忍着没有来见许小冰,因为他想保留自己在许小冰心目中的记忆。
“可是最近,我发现自己的记忆里开始减退了,”他望着楼下的沉沉夜色,低声道,“我想,小冰还没有忘记我,也许我就要忘记她了。她已经很可怜了,我不能让她记住一个不记得她的人,所以今天我来找她,就是为了让她忘记我。”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本来还指望,她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我,我本来以为,在她彻底忘记我之前,我们还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哪知道她连看都看不到我了!”他深深地朝前埋下头去,似乎非常懊悔。
许小冰的情况,我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依照余非的解释,裴宣进入了第三阶段之后,许小冰的头脑根本就不会翻译他的任何信息了,只是在那个功能区留下他的唯一标识,这样的结果是,许小冰不但看不到裴宣,经过这次见面,连以前裴宣留在她脑中的记忆也将消除了。裴宣的心情我也非常理解,实际上,他的想法,和我现在的想法差不多,我也是想着不要让爸爸妈妈忘了我,所以无论如何思念他们,也不肯回家,但是,现在看来,也许我错了。
“早知道会是这样,我还不如趁早来见她,即使她忘记了我,我还是可以留在她身边一段时间,天天看着她,总比现在想靠近又不敢靠近要好。”裴宣说着,抬头苦笑着望着我,“如果你有特别思念的人,我劝你趁早去见他们,不要像我一样,总是把珍贵的东西留到最后,留来留去,什么也没留下,反而浪费了最后的时间。”
他最后这番话让我呆在了原地,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
我在天台上站了很久,裴宣的话久久地回荡在耳边,思念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这一次,我不再抑制我的思念,任它将我淹没。
下楼之后,许小冰问我干嘛去了,我随口捏了个谎言,然后不经意地问起裴宣。不出所料,她完全不记得裴宣是谁了。看着她独自坐在电视机前,想到她一个人孤单了这么久,并且将继续孤单下去,我感到格外的怜悯。在我离开之前,我想为她做些什么。
“一起去喝咖啡吧?”我说,“我刚好发了工资。”
“哦?”她笑了起来,“好啊。”
我们再次走进了隐约咖啡馆。这家咖啡馆还是这么小、这么挤,和我第一次来一样,只不过服务生换了几个,咖啡的口味却还没变。许小冰和我慢慢地聊着,聊了很久,这是我们第一次这么深的聊到各自的理想,我这个时候才知道,许小冰的理想,是找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男人,有一个自己的家。也许她太渴望一个家了,所以连丈夫也必须像父亲一样才行。
“我想要一个稳定的家。”她神往地说,“这是我第一次跟人说这事。你虽然幼稚,但是人还不坏,我觉得你是我的朋友--以前我都没有朋友的。”
“你会有一个家的。”我真心地祝福她。我想这样的祝福,一定不止我一个人说过,将来还会继续有人说下去,总有一天,这样的祝福会实现的,许小冰不可能总是这么倒霉,她不会一直孤单下去的。
这一夜的春风,徐徐地吹过街道,如同飘带在我们身边盘绕,留下似有若无的凉意。35
第二天早晨,和许小冰道过别之后,我就去上班了,许小冰走的时候很高兴,也许是因为她终于发现自己有了一个朋友,我但愿她的高兴能持久一点,再持久一点。
公司里的同事还是照旧地忙碌着。尽管这么多天来,我一直显得很古怪,他们也并没有对我怎样,依旧那样友好,这中间徐阿姨和欧阳的功劳不小,他们总是在替我收拾残局。
“徐阿姨,你对我真好。”我真心地对徐阿姨说。
“说什么呢?”徐阿姨敲了敲我的头。
小耿将他的红脑袋凑了过来,在我面前左看右看,神采飞扬地道:“好像江聆终于恢复正常了。”
“胡说,我什么时候不正常了?”我一把推开他的脑袋。
对的,我恢复正常了,这最后一天,我打算像以前一样度过。我积极地做着每一份创意,所有的工作都完成得又快又好--我不会再有工作的机会了,现在,连忙碌本身也变得可爱起来。公司里的人都问我今天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喜事,我什么也不说。
中午的时候,我和欧阳一起吃了顿午饭。欧阳好像很开心:“你前段时间是怎么了?只有今天的你才像以前的你。”
“没什么,”我说,看了看他,笑了笑,“你觉得南城是个好地方吗?”
“还不错。”他撇了撇嘴。
对,还不错。这里有很多我不愿意忘记的人,所以这里是个不错的城市。我迅速朝窗外转头,借着窗帘的掩饰擦了擦眼角。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吃完之后,欧阳说:“上去吧?”
“你先上去吧。”我说,“我约了个朋友拿点东西。”
他点点头。
我们走出餐厅,他轻快地朝大厦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望我,我朝他挥了挥手,他也挥了挥手,我目送着他消失在电梯里,便转身招了辆的士。
“去哪?”司机问。
“火车站。”
火车将载着我回到那个更南方的城市,我在那里从小长大,每一个地方都留有我的记忆,那里有我的亲人和朋友,还有爸爸妈妈。我将出现在他们面前,在他们的记忆中慢慢模糊、消失,但我将一直留在他们身边,哪怕他们一转身就忘记了我,哪怕和他们的每一次近距离接触都会让我恐惧,我也将留在他们身边。裴宣说得对,那一天始终要来的,与其在遥远的地方虚度光阴,不如享受最后的美好时光。
我不会再犯余非和裴宣犯过的错误,也不愿意象李云桐一样躲开,一辈子远远躲开,最后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我要像胶水一样粘在自己的家里,天天看着属于我的父母幸福的生活。如果社会真的是有生命的,它像剥离一个死去的细胞一样将我从社会上剥离,却无法剥夺我的生命,这个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血管里流着的是来自于我父母的血,这些奔腾的血液让我觉得温暖。
一阵刻骨的孤独袭来,我在座位上弯下了腰,忍不住回头望着这个逐渐远离我的城市--它永远离我远去了,许小冰、欧阳、徐阿姨,所有的人,都被抛在了身后,而实际上是他们抛弃了我。
前方是一条漫长的路,的士离火车站越来越近,这表示我离自己的家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也就越来越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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